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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间章 冰底的追忆

有股人体被灼烧的焦味。

混合在吹过山野的微风中,冲击著鼻腔黏膜。拉下覆住口鼻的布巾,抬起头凝神细望,远方的一抹灰烟正缓缓升上半空。寂寥、孤伶伶的,还能看见那孤寂的灵魂随著山脉的微风飘摇,没一会儿就被吹散了。

「……是火葬啊。」

走在最前方的男人也注意到了,才用低沉的嗓音喃喃说著。

现下是黄昏时刻。

「回去的路上──」

「不行。」

刻意遮断他未竟的话,走在身旁的女人口气严厉的拒绝。女人的腰间悬挂著两把弯刀。不只女人,在场所有征战部队的成员身上都穿著以兽皮和金属缝制成的战斗装备。

这便是嗜战民族•菲尔毕耶最坚韧耐穿的战甲。带头的一男一女身影也极引人注目。

男人是菲尔毕耶的族长,护卫在他身旁的女战士则是他的亲信。

像是为了挥散远处徐徐飘升的灰烟,不知何时周身的空气也渐渐变得混浊了。从云层缝隙间洒下的微光映照著四周景物,拂过身旁的晚风除了刮起空气中的尘埃之外,还混杂了绵密的雪片。

雪片一触碰到人体就会化成水,在落地的瞬间又冻结成冰。那是这座山脉所流下的泪水──人们常常这么形容。

那一天,菲尔毕耶结束了与靡俄迪的打斗,正在归程的路上。

走在前头的族长本想把带领部队回部落的责任交由身旁的女战士负责,却被她二话不说否决了。这个族长动不动就会任意行事,倒也不用事事都依著他。不管是非与否,她通常都是毫不犹豫的先拒绝再说。

因为她是族长最重要的左右手。

「……我不能让您一个人乱跑。」

族长覆在防护面具底下的脸绽开了淡淡笑意。因为山脉冷冽的空气冻僵了皮肤,所以才无法放声大笑。虽然包覆在厚实的外套底下,但他仍拥有一张轮廓深邃且精明强悍的脸孔。

「你不觉得,你对我太过保护了吗?」

尽管五官端正,但仍是张比实际年龄更沧桑,受到岁月刻划留下皱纹的脸孔。

相对的,女人虽然掩不住浮现在面容上的疲惫神态,却拥有年轻美丽的青春容貌,而且与族长还有几分神似。

他们两人藏在外衣底下的眼珠颜色都很淡,也都拥有一头银发。那是在菲尔毕耶一族中,拥有浓厚血缘关系才会特别显现在外表上的雪原之色。

「我什么时候保护过族长了?」

「别谦虚了你。」

族长没有继续和女战士闲聊下去,而是召来一旁的战士交代事情。所谓的事情,就是要大队人马加快脚步赶回部落去。

那一天的战斗,菲尔毕耶的战士们并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伤害,只是因为发动突击而有些皮肉伤罢了。但也因为那场突击,才顺利抓到两名一息尚存的靡俄迪士兵,现在可没有绕道游玩的闲情逸致。

真希望能早点让这群疲惫不堪的战士早点回到部落好好休息。当然,也希望眼前的族长能真的好好放松一下。

「……走啰,萝吉亚。」

族长驾驭著胯下的雪兽继续向前行,她当然也紧紧跟随其后。

「知道了。」

菲尔毕耶的族长,他的名字叫亚狄吉欧。

而护卫在他身侧的,是她的亲妹妹──白银萝吉亚。

生在这场战争的开始与结束,率领菲尔毕耶一族的兄妹。

这便是生为蛮族的真谛,而这也是与蛮族最相衬的──最后的战国时代。

又是黄昏……萝吉亚幽幽感受著。

乘著雪兽前进的同时,阳光的亮度也逐渐微弱。离日暮还有一些时间,但横扫过山野的狂猛风势就像把利刃,一阵接著一阵磨利了它的锋芒。夜晚就快降临大地,冬天也快扑袭这座山头了。

西斜的夕阳迅速收回洒在四周的橘红微光,同时也夺走这片土地的温度。季节与气候不停更迭,直逼向最寒冷的白色黑暗。

伴随著痛楚的寒冬,再过不久就会覆盖这座连眼泪都会为之冻结的山脉。

「……亚狄吉欧大人……!」

面色憔悴的菲尔毕耶人们围绕著不怎么温暖的篝火,一见到自己的族长,仍是反射性地立刻跪地迎接。

「不可以,怎么能让您这样的人……」

「没有关系,让我为他吊唁一下吧。」

为了吊唁死者特地前来的亚狄吉欧轻声开口,失去一家之主的未亡人只能满怀感谢的垂下双眼。

「能得到亚狄吉欧大人这么一句话,他就算是在那种状况下死去,也能回归山林吧。」

未亡人的最后一句话轻得像是梦呓︰

「……就算他的尸骨都已化成了灰……」

那是比已经哭乾的泪水更刺痛人心的遗憾。

对这座山脉的居民而言,火葬是极不名誉的葬礼。

会以这样的葬礼作为生命终点的,除了罪大恶极被判了死刑的罪人之外──就只有因诅咒或重病而辞世的人而已。

我已经看惯了,萝吉亚心想。几乎教人感到厌腻,这样的场景今年已经数不清到底出现过几次了。

好想说些什么来平复心里的哀凄苦楚,但湿冷的夜风一吹来,就拂痛了嘴唇与喉咙,轻而易举夺走到嘴边的声音。

──诅咒的狂风,正在侵袭这座山脉。

这种病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传染开来的已经不得而知了。但并不是太久之前的事,不过是这几个月才逐渐浮上台面。

谁都不认为这是传染病,就算亲眼目睹过死者的模样。一开始只是很普通的身体不适、容易感到倦怠,几天内便出现眼窝凹陷、暴瘦、吐血的症状,接著就是难过到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终于衰弱至死。

患上这种怪病的人在菲尔毕耶的部落里先是出现一个、然后又一个,一个个全都相继死去。

『这是靡俄迪的诅咒。』

萝吉亚粗吼著说出自己的想法。

原本亲密的战友全在短短几星期内一个接一个倒下死去。

他们可都是勇敢无惧的菲尔毕耶战士啊。应该是持剑奋战,最后战死沙场的人啊。

本就白皙的脸颊因愤怒变得更加苍白,萝吉亚对亚狄吉欧大声吼叫。

『都是那群该死的疯狂死人靡俄迪……居然使出这么卑鄙的咒术……!』

相较于萝吉亚的义愤填膺,亚狄吉欧仍旧平静自持。

『萝吉亚,你是这样想的吗?』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可能性吗,族长!』

狂人靡俄迪会使用菲尔毕耶所不知道的诡异咒术。

如果是这座山脉自古流传的术法,菲尔毕耶大概也略懂一二。但他们使用的是来自外界,不属于这片山野原有的文化。

而这样的冲突,也是点燃两族血战最初的火种。

他们使用的咒术已经不在菲尔毕耶的理解范围内。如果说,他们真的使用那种咒术来残杀菲尔毕耶一族──

对菲尔毕耶而言,那可是比被利剑千刀万剐更大的屈辱。

开战吧!萝吉亚激昂地喊出自己的想法。

『为了一雪我族的愤慨,一定要让靡俄迪尝尝死亡的痛苦!』

菲尔毕耶就凭恃著这股激情,猎杀了为数众多的靡俄迪。

双手紧握刀剑,随著战歌怀抱死也不足惜的深刻觉悟,歼灭了大量靡俄迪的战士。

山脉血流成河,菲尔毕耶不怕死的一再攻坚,让靡俄迪的士兵甚至连同袍手足的尸首都带不回他们的家乡。

沾染在身上的敌军鲜血被寒冷的气温迅速冻结,趁还没增加重量之前赶紧甩落,萝吉亚的双眼紧盯著蹲在战场上的亚狄吉欧。

『……族长?』

『萝吉亚,你过来看看。』

他用脚尖指了指,那是一包属于靡俄迪士兵的行李,而放在里头的是──

一颗失去生命早已结冻的靡俄迪士兵头颅。

萝吉亚不由得蹙起眉头。看到战死的尸首还会倒抽一口气的纤细情感她早八百年前就丢开了,只是无法理解亚狄吉欧叫她看这种东西究竟有什么意图。

『要我看什么……』

亚狄吉欧的目光严肃,连眼角都不经意浮现出几条皱纹,他静静开口说:

『你看这颗头颅的眼窝都凹陷了,这可不光是血被放光的关系喔。』

『!』

『──靡俄迪的士兵,同样也感染了那个诅咒。』

因为靡俄迪人民的信仰关系,通常会将死者的首级带还给家属。在这场战争开打之前,他们也会割下因病去世之人的头颅,这并不是多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但这颗头颅上,却看得出那种病症留下的痕迹。

亚狄吉欧的说法,让萝吉亚吶吶张口却无法成言。

『怎么会……』

这个时候,袭向萝吉亚的是强烈的不安与畏惧。

如果这是靡俄迪的诅咒,只要歼灭施术者就能划下句点。用威胁的手段也好,就算杀了对方萝吉亚也觉得无所谓。

但是,如果这种病将会蔓延整座山脉……?

『别担心,这么一来只是让我们与他们的条件变得一样罢了。』

看著面无血色的萝吉亚,亚狄吉欧的表情丝毫未变。彷佛他早就猜测到这样的结果。

『若靡俄迪真有法力那么高深的咒术师,他们应该早就针对我下蛊攻击了。』

可是我还活得好好的,所以用不著那么惊讶──

微微眯细了那双色素浅淡的双眼,亚狄吉欧对萝吉亚轻轻开口︰

『我和盖亚,不管什么时候死掉都不足为奇啊……』

『族长!』

那个时候,亚狄吉欧究竟是想到什么,才会露出那种笑容呢?

一直到今日,萝吉亚依然无法完全猜透亚狄吉欧内心真正的想法。

『这场战争不会再拖太久了。』

想到这里而意志消沉的萝吉亚,忽然发现眼前有一大片雪花纷坠,不禁抬起头来。

走在前方的亚狄吉欧正踏向归途,行往菲尔毕耶部落。天色暗了,难得会在这片山野看见如此轻柔的大片雪花纷纷从天而降。宛如从天使手中轻轻洒落的棉絮。当雪兽踏过片片雪花时,还会发出独特的声响。

山脉的冬天总是苍白而黑暗,但也不是日日夜夜都这样一成不变。当冬天刚降临时,灰褐中会带点青蓝的色调,连包围周身的冰冷也美得如梦似幻。

萝吉亚眯细眼睛。从肺部深处吐出的呼息化成淡淡的白雾飘散在半空中。

她无法不想起,前一刻才看见的那抹细长火葬灰烟。

啊啊……从唇边逸出的白色雾气是否也是我的灵魂呢?萝吉亚不著边际的胡思乱想。

「萝吉亚!」

前方传来叫唤,萝吉亚立刻驾著雪兽走向前。

「是的。」

亚狄吉欧的双眼依然直视前方,萝吉亚只能窥见遮掩在布巾底下的侧脸一部分。

亚狄吉欧的语气有些沉重。

「回乡稍作休息过后,到我的房间来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萝吉亚的视线强而有力,尖锐如刺的反问。

「是关于这场战争的走向吗?」

「──嗯,没错。」

亚狄吉欧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萝吉亚似乎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强烈地鼓噪跃动。

那些横流的血液都已冻结,这座山脉的冻血战争就要结束了。对萝吉亚而言,这是完全无法想像的状况。也可以说是生在战争中的孩子宿命。

可是,如果这场战争真的要结束──萝吉亚确信一定是由菲尔毕耶取得胜利。

事实上,这段日子以来,菲尔毕耶的战绩绝对足以拿来夸耀自满。再加上时序已迈入冬季。

──这个冬天,将会有一场大整顿。

山脉里的蛮族愈是面对刺骨寒冬,愈能发挥真正的价值。就将一切都赌在这个冬季吧。这座山脉的冬天,将是蛮族的冬天──

一回到菲尔毕耶部落,在参加凯旋晚宴之前,萝吉亚先让自己洗了个蒸气浴,再换上一身深红的装扮。菲尔毕耶的女性本来就不算娇小,而萝吉亚的身型在其中更是高䠷修长。经过锻炼的柔软身体就算穿著厚重的战甲,也丝毫无法掩藏她曼妙的曲线。

长长的银发就像平时一样扎成一束,在唇上抹了点胭脂。菲尔毕耶女人身上的红艳色彩不但是她们的装饰,同时也是为了将灵魂封存在身体内的一种咒术,更是用来防止皮肤裂伤的药物。

她还很年轻,但抹上艳红的胭脂,穿上女性娇媚的服饰后,依然无法隐藏打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激烈情感。

打扮完毕后,她先来到关著靡俄迪俘虏的牢房。虽然被严密看守著,仍是给了他们一处可以放心休息的温暖地方。

「这是族长的指示吗?」

「是的。」

负责看守的菲尔毕耶士兵答道。萝吉亚点点头──

「那就麻烦你多费点心了。如果要进行拷问,就由我来。」

萝吉亚说得理所当然。对为战而生、为战而死的菲尔毕耶子民来说,那种教人痛不欲生的折磨手段虽然与他们的美学互相违背,但会生擒尚有一口气的靡俄迪俘虏,亚狄吉欧应该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吧。这场战争已经渐入佳境,能派得上用场的圈套或手段就算与菲尔毕耶的荣耀有些背道而驰也无所谓──萝吉亚是这么认为的。

手持煤油灯走出户外。雪已经停了,外头的气温也迅速冷却,冻得肌肤生疼。

裸露在空气中的下颚和脖颈感到一阵阵寒意,连带让皮肤窜起一片鸡皮疙瘩,血管也跟著收缩。

真是个明亮的夜晚啊。这片山野,比起被大雪覆盖的荒凉昼日,没有云朵遮蔽的夜晚反而还明亮澄澈得多。如果吹熄灯火,应该更能增加星星与这片雪景的亮度吧。

萝吉亚其实并不讨厌能够轻易夺走人体温度与生命的山脉夜晚。

眯著眼望向无垠天际,心里突然浮现一种想法──如果要死,最好是死在冬季。

一定是死于战争吧。萝吉亚有预感,自己应该不会因衰老而死。而是拖著淌流鲜血的无力身躯沉入皑皑白雪中,一同回归星晨。

将这副身躯回归山脉大地──萝吉亚静静想著。

白色的吐息从唇边逸出……还不是现在,这团白雾还不是我的灵魂。

叽──忽然某种细微的声响传进萝吉亚的耳里。

在明亮的夜色下,那个凝视著自己的小小身影正朝萝吉亚一步步走来──是一位少女。银色的长发与萝吉亚极其相像,白皙的陶瓷肌肤也跟萝吉亚一样,但比终年奔走于战场的萝吉亚更细致光滑,更因为稚嫩而多了分透明的纤细感。

少女的脸颊因寒冷冻得红通通,吁吐著白色气息,她抬起头望向萝吉亚。

那纯然的美丽彷若冬天的精灵。拥有同样色彩的两人彼此互望的这一幕,看在旁人眼中或许美得如梦似幻吧。

「您能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从少女绯红的唇瓣吐出的,是与她稚气外表全然不符的成熟低喃。

「是啊。」

萝吉亚眯细了眼,颔首道。

「这是当然的呀,安尔蒂西亚。」

萝吉亚的回答同样也存在著疏远的距离。

名叫安尔蒂西亚的少女点了点头。就像对理所当然的事情点头表示肯定一样。方才从少女口中吐出的那句话,之所以会感到有哪里不太对劲,全是因为比起亲人平安归来的喜悦,更能感受到语调中止乎情礼的礼貌。明明是稚嫩得连走路都让人不太放心的小孩子,那冷然的目光和平静的说话语调就是让人觉得很不自然。

少女名叫安尔蒂西亚。现在还未满五岁。

她和萝吉亚之间确实存在著血缘关系,但两个人并不是母女。

「父亲正在房里等您。」

呼吐著白色雾气,安尔蒂西亚这么对她说。「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得到萝吉亚的答覆后,安尔蒂西亚便旋踵转过身,回到温暖的屋子去了。

她的腰身,悬挂著一把小小的短剑。现在还只是用来装饰的短剑,却已指出她将来的人生方向。

安尔蒂西亚是萝吉亚的哥哥、也就是现任的菲尔毕耶族长•亚狄吉欧的独生女。

安尔蒂西亚的母亲,那个曾是亚狄吉欧妻子的女人已经不在了。她不曾持剑,但在萝吉亚的记忆中,她同样是菲尔毕耶的女人。虽不如萝吉亚美艳动人,仍是个情感丰沛,绽放出耀眼光芒的女性。

她以令人爱怜的纯真和刚强深爱著亚狄吉欧,产下了安尔蒂西亚后,也为了守护她而死去。

菲尔毕耶的女人被称为雪螳螂。因为爱得太深,传说还会将心爱的男人拆吃入腹。她说不定也曾经想把亚狄吉欧吃进她的身体里,融为自己的血肉吧。自从她去世之后,亚狄吉欧依然是个勇敢的伟大君主,只是再也感受不到他以往的霸气了。

她被靡俄迪凶恶的刀剑刺穿了身躯而离开人世。总有一天,安尔蒂西亚也必须一肩担起菲尔毕耶一族的未来吧。

安尔蒂西亚转身离开后,萝吉亚并没有立刻追上。她对她当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有太多情绪让她不得不对她这么疏离。也许是因为当时她没有好好保护安尔蒂西亚的母亲的罪恶感作祟,也或许是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不晓得该如何与小孩子相处的关系。

常有人说,比起她真正的母亲,安尔蒂西亚与萝吉亚反而更相似。

也许真是如此吧。围绕在那小小少女周身的冰冷气息是属于亚狄吉欧的,同时也是属于萝吉亚的。但就是因为太相似,萝吉亚才无法理解。就像……她从来没有理解过自己一样。

那个小小少女的冰冷眼瞳究竟在注视什么?悬在她腰际的短剑现在虽然还只是装饰品,但等到她能执握刀剑保护自己时,不懂如何哭泣的安尔蒂西亚到底还剩下什么?

萝吉亚觉得,是有那么一点可悲。

战争结束后,剩余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情景?自己和亚狄吉欧都是为战而生、为战而死的嗜战子民,这才符合菲尔毕耶的美学,也的确是幸福的,萝吉亚从来不觉得后悔。但从今以后呢?她能给安尔蒂西亚的教育只有剑术,这样真的好吗?又或许……安尔蒂西亚也会为了仍未结束的战斗而存活、然后死去吗?

(──太不……适合了。)

垂下视线后,萝吉亚才发现自己的睫毛已经因寒冷而冻结成霜。看来自己站在屋外吹了太久的冷风,原本柔软的脸颊都僵硬了,好像连身体的蕊芯都失去了温度。

(我必须继续战斗下去。)

往前踏出一步的萝吉亚心里想著。

(因为我是菲尔毕耶。)

光是想像战争结束后的状况,就好像自己的人生也一并被划上休止符了。

必须投身在刀剑相向,以血肉之躯对抗敌人的战斗中才行。

在狂人靡俄迪一族中,她有颗非得亲手砍下的头颅。

这才是战斗民族菲尔毕耶的荣耀。

这就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萝吉亚甩掉沾覆在发丝上的冰霜,跨开大步朝亚狄吉欧的房子走去。

燃烧的木材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

「──咦……?」

萝吉亚茫然伫立著,在她面前是已经换上居家服饰安坐在椅子上的亚狄吉欧。他把手肘靠在铺了动物毛皮的枕椅上,沉静地对萝吉亚开口。

缓慢地、仔细地,但……萝吉亚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没听到吗。」

亚狄吉欧出声,那并不是疑问的语气,不过是在对萝吉亚落井下石。就像面对一个将死之人,还狠心多补上一刀。

「哥哥,你说……什么……」

萝吉亚的脸庞在火光照耀下却铁青发白。亚狄吉欧轻轻吁出一口气,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覆了一次︰

「我要和靡俄迪的族长对话。所以我打算把那两个靡俄迪俘虏交还给他们,好替我传话。」

「为什么?」

萝吉亚激动地探出身喊道。

「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这么做!」

「为什么?事到如今?我可不这么想。」

亚狄吉欧举起放在手边的白桦酒杯饮下一口,十指交握将上半身倾向前。

「应该是说,时候已经到了。现在的靡俄迪居于劣势,我想他们应该不会拒绝。这场战争实在很没有意义,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太愚蠢了!」

萝吉亚不屑地吐出这么一句。唇角还扯著痉挛似的笑意。

「靡俄迪是多么暴虐无道,难道哥哥都忘了吗?他们把光怪陆离的法术和山下的风俗引进我们居住的这座山脉,只要一开战就会使出卑劣手法屠杀我们的同胞!我们的父亲和母亲,都是被那群该死的疯子给杀掉的呀!」

「是啊,不过我们同样也砍下了许多靡俄迪的头颅。」

「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

至亲的血液颜色和被死亡笼罩的气味,至今依然清晰地残留在萝吉亚的心底深处。

上一代的族长,亚狄吉欧兄妹的双亲同样死于战争。他们都是被靡俄迪所杀。为了呼应他们的暴虐,菲尔毕耶也砍下了靡俄迪族长的头颅。两族领袖的头颅被割下来示众,从上一代延续到这一代,世代交替却仍未停歇的战争,在萝吉亚的记忆中也是最惨烈悲壮的一场战事。

当时萝吉亚还无法站上前线作战,只能以被守护的姿态待在哥哥身旁。那个黑暗的时代究竟是如何跨越的?自己虽然也置身其中,但那段日子却是教人连回忆也不敢的恐怖恶梦。

「我们所受的屈辱实在太多太深了!砍下他们的头是理所当然的,况且那家伙……那个男人──!」

就算那个失去父母、沾染满身鲜血抱著刀剑狂奔的回忆像是场残梦幻影般不甚真实,可是有一幕情景却鲜明地刻划在萝吉亚的脑海里,彷佛仍在倒叙播放般清晰如昨。

当时的战争烧毁了部落,族人为了寻求新的住所而迷惘不知所以。菲尔毕耶与靡俄迪都失去上一代族长,身心皆已疲惫不堪,心中虽然燃烧著猛烈的憎恨之火,却也无力再进行下一场攻防。事情就是发生在这个时候──

趁著迷茫的白色黑夜,身上披著破烂老旧的护具,有个男人攻进了菲尔毕耶的中心阵营。

他只率领少数几名善于夜战的精英。意识到箭矢齐飞时,却也为时已晚。

靡俄迪的箭矢贯穿的,是当时由萝吉亚所保护、站在她身旁的一名女子。因为必须抱著稚子随时给予温暖,所以拒绝穿上护甲的菲尔毕耶雪螳螂。

『嫂嫂──!』

鲜红的血液从她背上不停喷出,濡湿了一大片。

一边挥开如冰雹般不断落下的箭矢,萝吉亚拚命地想救助倒在雪地上的嫂嫂。

『……不行,不可以……』

内脏被箭射穿的嫂嫂一张嘴就溢流出大量鲜红,当她的生命就快走到尽头时,也更用力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不能让……这个孩子被抢走……』

嫂嫂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了护全她心爱的孩子。被她拥在怀中的安尔蒂西亚只是睁著圆圆的大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半点哭声。

突然箭雨停了,一个男人走向前来。

肩上披著靡俄迪鲜艳的族纹,是敌族的男子。

『搞什么?穿得那么雍容华贵,我还以为是蛮族的头头呢,没想到居然是个女人啊。』

那声音低沉浑厚,不屑似地吐出轻率言词,萝吉亚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刻吧。

『真无趣,居然搞错人了。』

那声低语,比世界上最锐利的刀剑更残忍地刺穿了萝吉亚的心窝。

是谁?

说了那句「搞什么」?

『你这该死的──!』

萝吉亚压抑不住激动的情绪立刻执起长剑,用力朝男人挥砍。

但男人轻而易举的避开了。

气极攻心的萝吉亚拚命挥砍手中的武器,男人却游戏似的将她的攻击一一弹开,突然使出一击撕裂她的肩膀,两人之间终于隔开一段距离。

带著笑意的眼瞳是漆黑的色泽,他的头发和胡渣也是同样的黑。他粗暴的将萝吉亚摔在雪地里,不屑地开口:

『退下去,你这只母虫子!』

从他口中吐出的话是名为屈辱的暴风雪,令萝吉亚的脑子都为之冻结。

耳边传来听见骚动声而前来关注的菲尔毕耶族人踏过雪地发出的声响,男人狂妄笑道。

『今天就先来跟你们打声招呼。女人,把我接下来所说的话带给你们的族长,蛮族的亚狄吉欧!』

他将偌大的剑扛在肩上。

『我名叫盖亚,是被蛮族吃掉的靡俄迪之子。从今以后,靡俄迪的未来就由我一肩扛下了。』

她将这个名字深深刻在心里了。

一定要将他那张凄绝的笑容葬在自己的刀剑下。

『我以数百名靡俄迪的死者灵魂起誓──』

他甚至没询问过萝吉亚的名字。

『必将蛮族赶尽杀绝!』

强烈的愤怒与屈辱,让萝吉亚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这一幕情景,曾让萝吉亚懊悔的多次在梦中重复温习。

那一夜。

流泄满地的鲜血。

绝望的色彩。

盖亚所说的话。

萝吉亚绝对、绝对不会忘记。

「──我一定要砍下靡俄迪盖亚的头颅!」

用力咬紧牙关,萝吉亚愤恨地从牙缝间挤出声音。她曾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拿下盖亚的头颅。就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才能拚命的、就算吐血也不断地锻炼自己。

她的灵魂负载著无法消失的伤痕。

一切都只为了屠杀那个男人。

亚狄吉欧交叠著双手,那目光彷佛看穿一切般静静望著神情愤慨的萝吉亚。

「为什么要和他对话!那个男人……可是杀了我们的父母、杀了嫂嫂的该死靡俄迪啊──」

当萝吉亚脱口说出「嫂嫂」这两个字时,亚狄吉欧脸上瞬间多了抹阴郁愁绪。是了,亚狄吉欧怎么可能不憎恨靡俄迪。

然而,亚狄吉欧只是默默垂下双眼,用几乎感觉不到温度的低沉声音说:

「……杀了大家的,真的是靡俄迪吗?」

这是什么愚蠢的问题,在萝吉亚发飙大喊之前,亚狄吉欧又接著说:

「真的是靡俄迪吗?这场战争,原本就是这么回事……不是吗?」

萝吉亚用力咬紧牙根。

(嫂嫂,可是我恨啊……!)

你是那么温柔,你是那么美丽优雅,你是个如假包换狂猛噬人的雪螳螂。

所以你早已吞噬了亚狄吉欧的魂魄,将他的心一起带入黄泉底下了。

「族长,难道你忘了蛮族的骄傲吗!」

从孩提时代开始,萝吉亚始终追在哥哥身后。她很清楚,总有一天亚狄吉欧一定会成为一族之长带领菲尔毕耶,而自己也将一生追随在他身后。

因为有他,自己才会握紧刀剑。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比任何人都要强壮勇猛的哥哥,居然说出如此没出息、让人痛心的话。

如果亚狄吉欧办不到,萝吉亚打算自己率领菲尔毕耶的战士,站上战场最前线。

可是,亚狄吉欧的回答却为萝吉亚的觉悟带来更深的绝望。

「……萝吉亚,你是没办法砍下那家伙的头颅的。」

眼前彷佛渲染了一整片艳红。

就像那一天,沾了满身的血色。

屈辱随著记忆与鲜血逆流回溯。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可是菲尔毕耶啊!」

这等灼热便是生命。

这等血性便是我菲尔毕耶的宝藏。

「我是战士,我就是高傲的寒冬雪螳螂──!」

不知何时,萝吉亚已经垂下颈项,痛苦的用手遮覆住自己的视线。亚狄吉欧沉重而厚实的手搁在她的肩上。

「夺去那么多生命的,并不是刀剑。」

我不懂。

我什么都不懂。

「──这是族长的命令,绝对不准违背。」

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就像被覆上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帷幔。

萝吉亚缓缓抬起头,依偎般将身体贴近与自己一起活过来的哥哥,艳红的嘴唇颤抖著出声︰

「……我……知道了……」

但萝吉亚的心中已偷偷有了决定。

于是,雪螳螂族长的妹妹•白银萝吉亚背叛她敬爱的兄长,决定为了贯彻自己的骄傲而殉身。

在亚狄吉欧严肃地下令后,萝吉亚心里也有了决定。虽然向敌方阵营传达亚狄吉欧想进行对话的意思,但她也在靡俄迪俘虏的耳边轻喃,擅自将亚狄吉欧的传话做了些许更改。

「────回去告诉靡俄迪的族长•盖亚,菲尔毕耶已经得到能对抗蔓延这座山脉咒病的有效解药了,如果想要我们分一点给靡俄迪,就必须来场交涉。菲尔毕耶的族长亚狄吉欧,会只身前往宝城遗迹等你前来。」

宝城的遗迹。

那是座落在这座山脉的深处,被风雪禁锢隔绝,早已废弃的古城之名。

听说过去曾有个国王统治了整座山脉,不过如今那座城堡已经不属于任何人了。

而这白垩的残骸,也被称作安鲁斯巴特山脉的圣地。

「若想得到治病的妙药──务必一个人前来。」

萝吉亚指定见面的日期,比亚狄吉欧相约交涉的日子早了一天。

她决定单独前往,一个人完成这场战斗。为了见到盖亚,才刻意编了有妙药可治咒病的谎言,其实亚狄吉欧只说了「要盖亚过来一叙」而已。

亚狄吉欧说,若要求他只身前来,他就一定会来。

萝吉亚也同意这一点。

那个男人会来。

盖亚会来。

迎击款待的事,就交给我一个人吧──光是这么想,不知为何萝吉亚心中就骚动得难以平复,就好像……胸臆间盈满激烈的欢愉。

──我要让疯狂的死人靡俄迪尝到绝望的滋味。

还有,要告诉那个男人──

我的名字。

萝吉亚的背叛,换来的是上天的忧心。那一天,山脉的天空彷佛也冻结了般,对世人张开獠牙。

随狂风刮来的碎冰片几乎要割裂肌肤。

这样正好──萝吉亚心想。

这样的气候,最适合决一死战了──她面带笑容,心中这么想。

黎明到来前,萝吉亚已经换上跟哥哥亚狄吉欧相同款式的战斗装备。为战而生的菲尔毕耶部族,自古就有为族长找个替身的习俗存在。现在虽已废止了族长替身的习俗,但萝吉亚偶尔还是会假扮亚狄吉欧,扛下替身的任务。萝吉亚和亚狄吉欧的身高虽然有些差距,但在大雪纷飞的战场上,还是能轻易欺瞒敌人的判断力。

萝吉亚也知道,假扮亚狄吉欧的身分要不了多久就会曝光的。

只不过,这场战争也没必要花费太多时间就是了。

毕竟,彼此之间交流的并不是言语,而是杀人不眨眼的刀剑。

宝城遗迹的那片石壁上布满厚厚一层雪霜,冻成雪白的树林在历经数百年的光阴后,依然巍峨矗立著。

终于,不远处缓缓出现了一头雪兽与一个男人的身影。

在这片白色的黑暗中,萝吉亚握紧手里的长剑,满心欢喜的迎接从纷飞风雪中现身的那个男人。

「──刮起暴风雪了呢,螳螂殿下!」

这是靡俄迪所说的第一句话。虽然用外衣遮掩了大半张脸,但那几乎震痛耳膜的声音依然不受阻碍地传到萝吉亚心里。

不会错的。

就是这个男人。

盖亚踩著自信满满的脚步,没有一丝踌躇地往萝吉亚走来。

「这么荒凉的地方根本没办法好好说话!你选的场所一点都不合适嘛!」

盖亚呵呵大笑,他的笑声被吹散在纷飞的风雪中,听起来无比遥远,却又如此清晰。萝吉亚没有出声回应,只是从剑鞘里拔出了长剑。

「喔?」

盖亚停下了脚步。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就是这么回事。」

萝吉亚拿下覆住脸庞的面具,扔向一旁。

裸露在风雪中的是艳红的嘴唇,激情而美丽的表情,盖亚低低吹了声口哨。

「怎么?」

不晓得他还记不记得这张容颜。盖亚只是晦暗的笑了笑。

「你特地拜托我来结束掉你这条小命吗?」

显而易见的嘲笑。但萝吉亚知道,自己根本用不著为了这种小事而动怒。此刻的心境很宁静。宁静中,也确实存在著暴风雨般凶猛激烈的狂骚。

「我愿赌上雪螳螂的荣耀,代替菲尔毕耶的族长•亚狄吉欧──」

「以数百名菲尔毕耶的死者灵魂起誓──」

萝吉亚默默摆开架势。

「──今日,我就要取下你的首级。」

掠过脸颊的寒气令全身冻结麻痹。纷飞的细雪刀刃若想割毁我的肌肤那就割吧。在战场上,美貌毫无用武之地。

盖亚扭曲了唇角。他全身包覆在厚实的外衣底下,萝吉亚只能勉强窥觊出这一点表情。

「真是的……」

他缓缓抽出剑,将其扛在肩上。

「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才特地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吗?我还以为你多少有些脑袋呢……所以说,菲尔毕耶就是群食古不化的笨蛋嘛。」

我只问你一件事,盖亚出声。不时刮起的暴风雪阻碍了视野,但仍阻挡不了他所说的话。

「……你说有治愈咒病的妙药,这是真的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

「对疯狂的靡俄迪而言,死亡才是最好的特效药吧。」

说得没错,盖亚嗤笑。

战争,一触即发。

挥动刀剑的手腕感到无比沉重。

四周是永不止息的纷飞雪舞,还有撕裂肌肤的冰刃风暴。再过不久,双脚也会陷在雪地里难以动弹吧。

寒气冻结了心肺。手里执握长剑,两人维持一定的距离对峙著。

──我憎恨这个男人,靡俄迪的族长。

心中疯狂叫喊,萝吉亚认为,自己就是为了贯彻这一点而活著。身为一个蛮族,这就是自己存活在世的意义。

过去的自己太不成熟,所以才失去许多重要的东西──全都是,被这个男人掠夺的。

只要杀了他,这场战争就能结束了。这将是菲尔毕耶的胜利。在双方的援军到来前,就用这把剑断送他的命。砍下他的头颅。

没什么好畏缩害怕的。虽然体格有些差距,但只要能攻进他的胸怀,就能割断他的咽喉。

让我用这双手结束掉一切吧。

这场战争、还有这股令人作呕的卑劣情感,都将在此告一段落。

「──!」

萝吉亚用力砍下的刀剑,被对方分毫不差弹了回来。

这一发反弹己身的攻击重量,让萝吉亚的神经产生短暂的麻痹。

在这种状况下,双眼已经不是战斗中的必须品。因为随风雪飞散在冷冽空气中的冰刃早已冻结了视野。

所谓的视觉,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帮不上半点忙。执握在手中的两把弯刀,就等于是自己的手腕。

举起弯刀向靡俄迪的族长挥砍。还差一点,却仍没有砍中他。

一只手上的短剑被弹飞了。

还不够,这样还不够。

战争还没有结束。

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拿出另一把贴身匕首。缓缓沉下腰身,徐徐调整呼吸。

激战之际,靡俄迪族长也为了挥除沾覆全身的白色冰雪动手褪去他的外衣。

「真有趣。」

那头黑发、和墨黑的瞳眸,倒映在这片雪白的世界中。

只见他,露齿一笑。

胸臆深处,触动心脏内侧的声音,原来是自己发出来的。

「你的剑术还不错嘛。菲尔毕耶的女战士,报上你的名字来。」

他的要求,让萝吉亚心中燃起灼烫的热度。突然有种感觉,好像……原本淤塞的血液终于被清通了。

过去曾被他当作母虫子般污蔑看不起,而今,他总算问了自己的名字。

没错,我一直好想告诉他。一直想将只为战争而生的自己的名字,刻划在只为战争而生的他心版上。

「我是──」

你听仔细了。

「──我是萝吉亚!也是菲尔毕耶族长•亚狄吉欧的亲妹妹!」

萝吉亚狂乱地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相对的,靡俄迪的族长•盖亚只是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狂人的微笑,映照在这片白色黑暗中。

──美得教人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亚狄吉欧的亲妹妹,雪螳螂萝吉亚!」

他的呼唤灼烫了萝吉亚的双眼,同样也灼痛了她的心。

如狂风暴雨袭来的绝望──还有喜悦。

「──靡俄迪的盖亚,觉悟吧──!」

顺从心底昂扬的情绪挥下手中的武器,那把弯刀应该会劈裂盖亚的额头吧。

但却不期然听见「锵」的一声,挡下萝吉亚手里弯刀的是──原本已经被盖亚挥弹开的,属于她的短剑。偌大的冲击随之袭来,身体剎那间失去平衡。狂乱呼啸刮过身旁的是白色的暴风。

接著飞散的,是赤红的花朵。

「……啊啊啊!」

悲鸣的野兽痛苦倒卧在冰冻的土地上。

雪白的大地,染上点点刺目的血迹。

到了春天,这些血迹将会变得斑驳污浊吧。这些不堪的血迹也会污蔑本该美丽的春天。

溢流出大量血液的人并不是盖亚。

萝吉亚的一只手腕,手肘以下的部分全都消失了,连同骨头被一并斩断,落在盖亚的脚边。

「菲尔毕耶的萝吉亚!」

捡起落在雪地上的断腕,靡俄迪的盖亚没有抹去渗出额际的血珠,只定定看著躺在身下的萝吉亚。

「跟我走。」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

萝吉亚不懂。

听起来似乎不是嘲讽,也并非玩笑话。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从额际流下的汨汨鲜血濡湿了他的脸孔,已渐渐冻结。

萝吉亚将那只不断涌出大量鲜血的手肘埋进雪地里。

「我拒绝。」

萝吉亚吐出回答。

看著她那张因痛苦、屈辱与有所觉悟的扭曲脸孔,盖亚笑了。

拿著被他砍下的断腕,盖亚在失去主人的伤口上咬了一口。

就好像是为了嘲笑萝吉亚,又像在模仿传言中,菲尔毕耶啃食心爱之人的模样。

「我们会再见的……萝吉亚。」

背过他伟岸宽厚的身躯,成了败犬的萝吉亚只能滴流下伤痛的血泪。

随著被夺走的那只断腕,盖亚也在萝吉亚心底深处刻划下到死都不会消失的伤痕。

身处在狂啸的风雪中,泪已冰冻,嘶喊也同样被冻结。

只剩下熊熊燃烧的卑劣情感,灼痛了她的身心。

(真想杀了他。)

想砍下那颗头颅。

想将那个男人狠狠打倒在地。

(────如果,能将他蚕食入腹,该有多好……)

过去的菲尔毕耶,或许早就对这样的心情下了注解。

这就是──雪螳螂的爱恋。

到底在这里待了多久?风雪虽已停歇,但不时吹动的劲风仍刮起地面上的细雪在空中漫舞,也一点一滴慢慢夺走萝吉亚的温度。从身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让宝城遗迹发出哀啼般低沉的回响。

埋在冰雪中的手肘已经连痛楚都感觉不到了。

这截断身心的冰冷,好似连神经细胞都跟著死去了。

混沌的视野,只看得见自己冻成霜的长睫毛。

只要闭上眼睛,一切就都结束了。

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结束了。宛如沉眠般美丽,自己身为战斗之民的宿命也终于划下句点。就让我回归这片山脉大地吧。

败北不就等于死亡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抵抗的?

我注定要死的。我肯定做了该接受这般天惩的坏事。

可是……

(为什么?)

这样的疑问激烈撼动著心脏,撼动著萝吉亚想结束一切的念头。

(为什么盖亚会……)

他说,跟我走。

还说……

我们会再见的────

野兽的脚步声混杂在呼啸的风中,萝吉亚控制不住痉挛地抬起下颚。有谁来了,我想要什么、我想要谁来到我身边吗?萝吉亚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暴风雪已歇止,但眼前仍是一片混沌。

我看不到,我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有个影子出现在眼前。伸向自己的不是温暖的手,也不是凶恶的刀刃,而是一句话︰

「站得起来吗?」

低沉的声音,没有颤抖、没有一丝疑惑。不是救赎,却也没有断定自己的罪过。

你在说什么?萝吉亚想回答他。

「……」

但光是轻轻蠕动一下,嘴唇就裂伤了,连血都流不出来。

「说出你所属的部族名字。」

那个人仍不死心继续追问,萝吉亚终于慢慢凝聚了双眼的焦距。拚命地,就为了将那样的轮廓、那样的身影映入视野中。

没错,我是──

「……我……是……」

口中逸出的呻吟微弱得像是衣服摩擦的细微声响。

「我听不见!」

传进耳中的斥责语气,让萝吉亚不由得扭曲了脸孔。

「我是菲尔毕耶!」

从口中发出的叫喊,几乎震响了身后的宝城遗迹。

「这等灼热便是生命──」

用剩下的一只手臂撑在雪地上,试著想站起身。但手肘早已麻痹失去力气,只能狼狈地再度倒进雪地里。

「这等血性便是我菲尔毕耶的宝藏!」

双脚又沉又冷,僵硬得无法动弹。但萝吉亚仍挣扎著,她非站起来不可。就算这模样再丑陋、再难堪。

她还是拚了命的想站起来。

「我是山脉的雪螳螂,菲尔毕耶的萝吉亚……!」

嘶吼声中断了。肩膀被粗糙的手掌紧紧攫握,用力一扯,身体已经被抱在温暖的怀里。

那是个强而有力,教人透不过气来的强烈拥抱。那么强烈的拥抱,只是为了想把温热的体温,传给萝吉亚早已冻僵的身体。

靠在耳边的嗫嚅声轻轻的、细细的,却是努力从牙缝间挤出来的悲痛之声。

「别死……」

短短两个字,包含了无限的祈求。

萝吉亚的视线像被什么渗透了,无法控制的摇晃著。

「哥哥……」

诉诸言语后,粉碎的心也发出哀痛的悲鸣,还来不及被寒风冻结,豆大的泪珠已滑下脸颊。

已经有多久不曾哭泣了。

原以为热烫的水珠会被冰冻。原以为流下的不是泪,而是艳红的鲜血,但──

「哥哥、哥哥、哥哥……!」

萝吉亚崩溃似地大喊。亚狄吉欧拥著她的双手也更加用力。

「──没错,我就在这里……萝吉亚,你得要守护我啊!」

或许,他也哭了吧。

「不要再从我身边……夺走任何一个人了──」

他是个比任何人都更强悍的王者。为了引导菲尔毕耶迈向未来,就算失去了父亲、母亲,就算失去他挚爱的妻子,依然握紧拳头一句话也不说的亚狄吉欧。

那是唯一一次,从他口中发出的哀恸悲叹。

那年冬天,菲尔毕耶被夺走许多条生命。

亚狄吉欧并没有向萝吉亚多问什么。但就是因为她的关系,才让他与靡俄迪之间的交涉破裂。萝吉亚心里是明白的……靡俄迪的盖亚的确是想放下刀剑好好谈谈的,可是萝吉亚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哥哥。

光是提起那个男人的事,几乎就快夺走萝吉亚的呼吸。

在失去的手腕捆著刀剑,为了忘却一切而专注在战场上,却也没办法扮演好杀戮战士的角色。

就算只剩下一只手臂,也得守护好哥哥,守护菲尔毕耶的族长。

当冬季最冷的一天过去后,好比凋零的枯叶随风翻飞,菲尔毕耶和靡俄迪的战况形势也开始逆转。

悲剧再度上演,而且比过去更甚,战场只徒留一片血腥杀戮。

菲尔毕耶的众多战士都死于战场上,但有更多人则是因咒病折磨而魂归天际。

冬天的脚步逐渐远了,却好像还想再展雄风般,那是个冷入心肺的冰寒夜晚。

菲尔毕耶的族长•亚狄吉欧突然吐血倒下。

萝吉亚急忙冲向他,撑起他的肩头,啊啊……却不知该做何想法。

不可思议的是,看著他倒下,萝吉亚心里竟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因为萝吉亚是山脉的子民,真正感到绝望时,一定也像雪花般白得没有一丝颜色吧。

(这么一来,就真的结束了……)

比任何感觉都更鲜明的,是涌上心头的挫败感。

让他靠著自己的肩膀站起来时,靠近细看才发现亚狄吉欧的容貌是如此苍老,但反观没有患上咒病的萝吉亚也同样衰颓,所以直到他吐血为止,谁都没有发现其实亚狄吉欧已染上这恐怖的咒病。

不,或许萝吉亚只是欺骗自己不愿去察觉而已。

这场突然刮起的死亡飓风,就是为了灭绝菲尔毕耶吧。

亚狄吉欧发病后,有好一阵子两方人马并没有发生什么大冲突,但不管再怎么努力,也毫无胜算了。自己已经失去一只手腕,即将继承亚狄吉欧族长之位的安尔蒂西亚还太幼小,她甚至只握过护身的匕首而已。

萝吉亚心想,一切都结束了。

得知亚狄吉欧患上咒病后,菲尔毕耶全族上下也陷在一片绝望中,大家都很清楚大势已去。但在一片肃默之中,亚狄吉欧却有了行动。

「到魔女之谷去。」

日复一日逐渐衰弱的亲哥哥,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魔女身上。

这时寒冷的冬季已告终结。虽然只有短暂一瞬,但山脉的居民总算能踏入隐者的深谷。失去未来的族长选择由他人决定自己的命运。他在寻求著,除了自己的意志之外,能有什么来改变这种无力的现状。

萝吉亚靠著仅剩的独臂抱著亚狄吉欧,一同前往魔女之谷。

「──欢迎你们来啊,菲尔毕耶。」

黑暗的洞窟中,一见到菲尔毕耶两兄妹的身影,魔女便勾起微笑。

她只露出青涩稚嫩的嘴唇,好似百年前就知道两个人会前来拜访,所以才会露出那种早有预料的笑容。那抹笑看在萝吉亚眼中就是这样的解读。

「欢迎你们。这么一来,演员就全部到齐了呢。」

这是什么意思?心里疑惑著,但亚狄吉欧和萝吉亚都已经疲惫得连发问都办不到了。

视线朝洞窟深处望去。

站在那里的是──

「──我等你们很久了,菲尔毕耶。」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萝吉亚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甚至忘了跳动。

不管再怎么沙哑无力,她也不会忽略这个声音。不管再怎么衰弱不济,她也不会错认那张容颜。

站在那里的,正是靡俄迪的盖亚,就是他本人。

山脉的雪螳螂•蛮族菲尔毕耶。

此刻正面对著疯狂的死人•狂人靡俄迪。

早在战争开打的数十年前,两族族长始终无法面对面好好来场交涉。然而今日,居然会在这个地方见到面,简直像是命运的牵引。

为什么?萝吉亚猜测著。

为什么靡俄迪的盖亚会出现在这里?魔女之谷座落在极隐密之处,必须细心探路才有办法到达。他埋伏在这里,难道是想决斗吗?若是如此,亚狄吉欧已经没有胜算了。

如果他要求对战,就算只剩下一只手臂,我也不会退缩的。思及此,萝吉亚才愕然注意到他的模样。

「我知道你们会来……所以才一直在这里等著……魔女啊,这难道是天谴吗?我们究竟会变成……」

他的低喃声如此疲倦。靡俄迪的盖亚,那凹陷的眼窝、混浊的瞳色、消瘦的双颊,还有因色素沉淀显得蜡黄发黑的肤色。

他身上所有症状,就和萝吉亚身旁的亚狄吉欧一模一样。

菲尔毕耶的两兄妹有所领悟,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吹过山脉的死亡飓风,同样也吹向了靡俄迪。

打从一出生,就能感觉到神的存在。魔女来回比对著面对面站在一起的两位族长,如此讽刺的命运,让魔女不禁露出愉快的笑意。

「靡俄迪啊,你说这是天谴吗?魔女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唷。这场传染病是山脉的诅咒,不属于你们任何一边,而是上天决定毁灭一切的裁决唷。」

魔女笑道。

她的笑容太过于天真无邪,反倒让人感到空虚。

「我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吧。这病魔啊,是捱不过冬天的,它马上就会离开这座山脉了。」

但病人可没办法迅速痊愈喔──魔女犹带天真笑意,传达死神的讯息。

「你们两位听懂了吗?这就是魔女的忠告唷。」

两位族长、一个魔女,还有站在一旁见证这一幕的萝吉亚。

靡俄迪同样是抱病之身,却只身前来,他大概没告诉任何人此行是来拜访魔女吧。

「……病魔会离开吗?」

亚狄吉欧叹息般地,虚软无力的问。「是啊,它会离开的。病魔是捱不过这个冬季的,所以──」魔女微微颔首。

「所以,就算你们都死了,山脉也不会灭绝的。再过不久病魔就会远离了,魔女可以向你们保证。」

这句话在两名君主心中究竟带来怎么样的回响?许久许久,他们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以指尖轻抚未出鞘的剑身。

一旁的萝吉亚也只能茫然看著他们若有所思的模样。

如果灭亡的是人们所尊敬的君主,如果未来已经没有什么可延续,他们应该会挤出最后一丝力气,选择和彼此一决胜负吧。

但魔女说,人民仍会继续活下去。他们两人,并不是这座山脉最后的君主。

「靡俄迪啊……」

亚狄吉欧闭上眼睛轻喃,但并没有接著继续说下去。

盖亚也只是从喉咽深处发出微弱的笑声,伸手覆住自己的脸,用渗染了孤寂的音色回应。

「真是场无趣的人生啊。」

不需要对话与协议,他们已经心照不宣有了结论。身在同样的地方呼吸著相同的空气,也同样被病魔折磨侵蚀的两人,已经毋需再靠言语沟通了。

「深谷的魔女啊,你愿意当我们的见证人吗?」

「为了菲尔毕耶与靡俄迪的续存和统合,也为了永恒的和平。」

亚狄吉欧与盖亚一人一句这么说著。

「为了让这场冻血战争,划下休止符。」

这便是他们两人的答案了。

中立的魔女是最佳的见证人。

一旁的萝吉亚只能默默地注视这一幕。

「好啊,魔女愿意当你们的见证人,因为魔女永远不会死呀。」

深谷的魔女对他们两人的决定并不感到惊讶,也无反对之意,仍旧安然地吞吐烟雾,接著说出的话并非意见,而是权威者的见解。

「不过,这件事没办法急于一时,短时间内大家都不会接受的,所以你们就先停战吧。十年,得先停战十年……这段时间内,死去的你们所留下的威望也才得以传承。」

「──那十年之后……」

「就是统合行事作风迥异的两个民族呀。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个屡试不爽的好方法唷。」

就是婚礼啊,魔女这么说。

「就是婚礼啊。这便是爱、便是血肉亲情,只要混合两族的血统,就没人会说话了。」

生在乱世,亚狄吉欧用他强健身躯保护的,是他深爱的女人所留下的稚子。彷若精灵的少女安尔蒂西亚。

盖亚也有一个孩子。早在很久之前,萝吉亚就知道他有个孩子了。率领将士征战沙场的靡俄迪族长,他早已娶妻,膝下也有子嗣。

那两个孩子,就像为了达成这场宿命的协定,才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一般。

「……你是要我让自己的孩子,娶雪螳螂为妻吗?」

盖亚发出低沉的笑声。他对自己的儿子,也与亚狄吉欧对安尔蒂西亚一样有著特别的情感吧。他的笑声,深深刺痛了萝吉亚的心。

一场婚礼,将能紧密结合这两个部族。

「这么做的话,真能保障两族的未来吗?」

亚狄吉欧磨著牙根发问,却换来魔女的讪笑。

「没有人能保障未来呀。」

魔女说的话,比山脉的雪霜更冷酷辛辣。

「来,我来跟你们说个很久以前的故事,说一个你们从没听过的久远故事。」

长长的菸管在她手中像根指挥棒挥舞著,魔女朗声道。

「过去当这里还是座丰饶的矿脉宝山时,山脉里所有的部族都服从于同一个国家。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啰,那是个小小的雪之国。虽然小,却是个物产丰沛的国家。那样的丰沛也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所有的部族都掌握在他们手中。可是,雪国的统治并没有太久唷。小小的雪之国灭亡了,因为丰沛的资源和他们自身的愚蠢而瓦解了。最后一任的王子也被他的子民围补,当成一名罪人以极其悲惨的模样坠入了魔道。原本代表荣耀的城堡现在也只徒留白色的残瓦碎砾唷。」

魔女像个诗人般叙述著。那只是单纯的传承过往的故事,或是不死魔女的遥想回忆呢?

「永恒的和平是永远不会到来的。但是,这世界也不会永远处在不和平的状态中喔。总有一天哪,这座山脉也会封闭起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当山脚下的国家攻来时,如果你们还继续争战,是无法守护自己的骄傲与这座山脉的。」

来,现在可是你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喔,魔女带著笑意对亚狄吉欧这么说:

「你的女儿可是土生土长的雪螳螂啊,是这个山脉最激情的种族唷。让她为这座山脉刮起新生的风吧,魔女会当你们的见证人的,所以──」

订下这场婚礼吧──洞窟里只剩下魔女的声音轻轻回响。

「真是期待啊,就连魔女我也感到很期待呢。你的女儿究竟会怎么把靡俄迪的孩子吞噬入腹呢。」

被人们称作雪螳螂的菲尔毕耶女人会将心爱之人蚕食入腹。

那不过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传说。只是在与情人交换永恒的誓约之吻时,菲尔毕耶女子嘴上抹的胭脂沾到男人的唇上,看起来就像鲜血一样。只是这样罢了。

不,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站在幽暗洞窟的入口处,对面站著靡俄迪的盖亚,萝吉亚忍不住用力咬紧唇瓣。因为亚狄吉欧有话要和魔女单独说,盖亚便二话不说离席留给他们清净的空间,只是不晓得为什么连萝吉亚也被他一并带出了洞窟外。

光是和他呼吸相同的空气,失去的断臂就感到无比疼痛,仅剩的另一只惯用手臂怎么也放不下随身武器。

如果现在举起刀剑砍过去,应该能不费吹灰之力砍下这个男人的头颅吧。

但也只是想想,萝吉亚根本做不来。砍下患了重病连剑都握不牢的男人头颅,又能得到什么呢?

如果战争仍会持续下去,这么做或许还有一点意义,可是就连漫长的战争也即将结束了。话虽如此,但无法控制的冲动仍不断撞击著萝吉亚的心脏。

教人透不过气的沉默彷佛会持续到永远。

「……你为什么不说话?」

再也耐不住这噬人的沉默,萝吉亚还是先出了声,不过视线并没有看向对方。所以她不知道盖亚此刻是什么表情,只勉强听见从他喉咙深处逸出的低沉轻笑。

「你要我……说什么呢?」

剎那间,一股燥热窜上萝吉亚的耳根,好似从喉间被灌进大量的铅。真想杀了他──激烈的情感狠狠灼烧著萝吉亚的胸腔。

萝吉亚以为对自己而言,盖亚不过是这样的存在。身为亚狄吉欧的妹妹,身为他的仇敌,她就是想将这样的自己狠狠烙印在盖亚的心上。萝吉亚只能藉由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

生在战世,活在战世,萝吉亚以为,自己一定也会死于战世。根本没必要留下自己的血脉,更遑论情爱。

可是──

……自从第一次拔剑相向的那天之后,自己就不曾遗忘过。

「……啊啊,对了。」

盖亚凝望远方的雪地,漠然地喃喃开口:

「你的手腕,已经被我收下了。」

萝吉亚惊讶地回过头。他光是站著都耗费了不少力气吧,盖亚将自己的半边身子倚在洞窟旁的石壁上,脸上挂著浅浅笑容。也许是病魔折磨,他的容貌变了许多,但那双眼依然如此深邃。他默默阖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平静地开口︰

「你的手腕已经被我收下了。我会带著你的手腕,沉入九泉之下的……所以,你有想从我这边拿走什么吗?」

靡俄迪的永远。

我的手腕。

痛苦。接吻。杀意。赤红的鲜血。

──啊啊,真教人想吐。

「我想要……」

风啊,狂乱的吹吧。

最好现在就能刮起一场暴风雪。

让我的声音,让我所说的话,全都随风散去吧。

「我想要……吃掉你。」

仅剩的一只手腕被他拉起。盖亚因病而瘦弱的手腕,拉起了萝吉亚的。

这是他们之间唯一一次的亲密接触。没有拥抱,甚至没有亲吻。

就算彼此贴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山脉冰冷的寒风仍不由分说夺走两人身上的温度。

男人与女人,手上都戴著厚厚的御寒手套。

这样的举动,为女人在往后的日子里留下灼痛身心的无限悔恨。

她感受到男人的体温了。就那么一次,但女人逃开了。

「抱歉。」

扯著萝吉亚的手腕,深深窥探她的表情,盖亚近在眼前的脸孔微微笑著,然后他说:

「如果我跟你一起逃跑,靡俄迪也就灭亡了。」

是血族情结撕裂了这两人吗?

是时代撕裂了这两人吗?

都不是。

如果不曾举剑相向。

我们一定不会爱上彼此吧。

「深谷的魔女啊。」

洞窟深处,亚狄吉欧轻声对魔女发问︰

「……这场盟约,如果……能再早个十年……」

叹息是因为后悔,还是因为已经认清无可避免的命运呢?

「因爱结合的两人,不该是我们的孩子啊。」

亚狄吉欧苦涩地喃喃说著。他是个严厉的兄长,同时也是个温柔体贴的兄长。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这种假设未免太愚蠢,你这么问也没有任何意义。你的温柔不过是种愚昧呀。」

早已看透一切的深谷魔女对不曾发生过的幻想情节没有半点兴趣,她告诉亚狄吉欧。

「若是回到十年前,仍是只能互相残杀呀。若没有经过一番残杀,他们之间也不可能产生恋情。不管哪一边都是地狱,但不管哪一边也都是乐园。谁又知道是生在地狱比较幸福,还是活在乐园会快乐许多呢,这种事只有当事人才能领会啊。」

不过呢……深谷的魔女又接著说。不是预言也并非神谕,只是忽然想到的一句话。

「……雪螳螂的爱太深了。这么深的爱恋是种希望,但也等同绝望哪。她的恋情……说不定也会产生什么效应吧。」

靡俄迪族长将一块小小的金属片放在萝吉亚的手心上,要她紧紧攥握著。

那是把钥匙。萝吉亚不知道那是哪里的、为了开启什么而存在的钥匙。但躺在掌心间的小小钥匙,感觉异常沉重。

将嘴唇贴向萝吉亚耳边,盖亚轻声说:

「我没办法把我的全部给你。」

所以……嗫蠕声低沉且嘶哑,萦回在萝吉亚耳际。

「我愿把我的永远献给你。」

(插图013)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

我什么都不要。

「……萝吉亚……」

我只想吃掉你。

回到部落的亚狄吉欧,第一件事就去前去见他的爱女安尔蒂西亚。

小小的安尔蒂西亚。

生于征战时代,被死去的母亲紧紧拥在怀中的少女。彷如雪精灵般不带一丝表情的安尔蒂西亚,打一出生就注定将会是菲尔毕耶族长的继位者。然而现在,她却奉命得将她的身心献给杀害了母亲的敌族之子。

为了战争,只要以战士的身分活下去便成。但为了和平,她却得葬送身为女人的一生。

名为命运的未来实在太残酷无情,她该以怎么样的心态接受这一切?

萝吉亚心想,她应该不会拒绝吧。

原以为她会柔顺地颔首答应,没想到安尔蒂西亚却轻轻的问了唯一一个问题。

用略显嘶哑的声音。

用她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瞳。

「春天很美吗……?」

亚狄吉欧紧紧抱住娇小柔弱的她,这便是他的回答。

而这也是被病痛折磨至死的族长,给爱女的最后一个拥抱。

亚狄吉欧和萝吉亚拚命寻找能延长安尔蒂西亚生命的方法。挨家挨户的探访菲尔毕耶每一户人家,总算找到一名容貌与安尔蒂西亚极其相似、年纪也相仿的小女孩。

差不多的年纪,还有相同的发色与眼瞳。他们带回一个美丽的小女孩,让她成为安尔蒂西亚的影武者。

就算与靡俄迪进入休战状态,但谁也无法保证安尔蒂西亚就能安全无虞。既然无法主动发动战争,安尔蒂西亚遭到暗杀的危机也比过去高出许多。

安尔蒂西亚需要一名影武者。

在这之前,她更需要一把剑。

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被杀害,不只内心,她也必须变得比任何人都还要强悍健壮才行。

教导她剑术的老师,除了白银萝吉亚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她会拿出自己的毕生所学,全部传授给安尔蒂西亚。虽然无法拥抱她,也无法给她温柔的抚慰,但安尔蒂西亚就像吸收了萝吉亚的一切,以惊人的速度练得一手好剑。

她已经为战争做好准备了。

为了不辱雪螳螂之名。

到头来,亚狄吉欧还是没有撑得太久。虽然受病魔日夜折磨,但他凭著惊人的执著苟延残喘,无奈仍在山脉短暂的夏季到来前撒手人寰。讽刺的是,他也是菲尔毕耶因咒病而死的最后一人。

在他的葬礼上,安尔蒂西亚一滴眼泪也没掉。

紧紧靠在她身边,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的,是那个安尔蒂西亚的替身。

和靡俄迪休战后,两个民族接下来将会慢慢步向和解之途。被称作蛮族的菲尔毕耶子民们就像过去的萝吉亚一样,大力反对这项决议。然而历经冻血战争的最后一任族长•亚狄吉欧最终还是以他的死亡,说服了原本反对休战的菲尔毕耶子民。

亚狄吉欧死后不久,菲尔毕耶也收到靡俄迪的盖亚已经辞世的消息。

那支挂在脖颈上的小小旧钥匙到底有何用途,萝吉亚自知已经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萝吉亚以为自己能够忘记。

从那次的邂逅到他辞世之前,两人都没有再见过面,只要把那段回忆当作清淡无味的幻想就行了。

虽然每当提起他的名字、每当他的身影浮现在脑海时,失去的断臂就会感受到冰冻刺骨的强烈痛楚。

但那也只是幻觉。

无法消失的,是自己犯下的罪。

(我的恋情无法实现。)

我愿把我的永远献给你──盖亚说的,不过是玩笑话。

靡俄迪的盖亚在九泉之下,一定也会与他早逝的妻子在一起吧。

夏天就快来了,今日却是个极其寒冷的夜晚。伫立在降下雪霜的山脉冻土上,萝吉亚遥望远方的靡俄迪部落。

呼啸吹过的狂风让本该融化的积雪表面变得更加锐利。

连叹息都不被允许。而浮上眼眶的泪,早已被冻结。

萝吉亚静静闭上双眼。

默默地向上苍祈求──请将我的灵魂也一并冻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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