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尔蒂西亚已经死了──沃嘉这么说。
那是个刮著暴风雪的夜晚。苍漠的狂风冻结了屋外的世界,更突显刺耳的柴火焚烧声。
难得来到露──安尔蒂西亚寝室的沃嘉看也不看露一眼,只是将手指搭在玻璃窗上,望著窗外浊白的世界。
这是个伸出手就不见五指的白牙之夜。
『你没听见吗?』
沃嘉开口:
『我收到雪鸟带来的消息了。昨天魔女之谷附近的部落因为一场大地震引发了雪崩,照幸存者的说法,那场雪崩让魔女之谷的地形整个改变了,那两个傻子若是顺利到达魔女之谷,很可能已经被雪崩掩埋了。』
露的脸颊微微抽搐著。
想大笑一场的冲动,和自知不该笑出声的理性在心里进行天人交战。真想出声嘲笑他愚蠢至极的说词,不过她的主人可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沃嘉说的或许是事实,但并非真实。不管是大地分裂或星晨坠落,这种事跟安尔蒂西亚的生死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光是解释这一点都让露觉得提不起劲。
是把露的沉默当作绝望吗,沃嘉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走出房间。
那是几天前的事了。
露一点也不相信沃嘉所说的话。除非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摆在自己眼前,否则就算到了融雪季节,也不会轻信从别人口中所说的话。露已经在心里偷偷决定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轻抚随身匕首。指尖在锐利的刀锋上缓缓游移,露想著──
(非死不可了。)
静谧的黑夜彷佛让心也变得疯狂晕眩。
如果安尔蒂西亚死去的话,那自己也非死不可了。又或者──
(──得被杀掉才行。)
没错,既然已经有了死亡的觉悟,不管自杀或被杀都是相同的。
杀了沃嘉吧。
如果能被他反击进而遭到杀害,那似乎也不错。
──杀了那个男人,也许就能隐瞒安尔蒂西亚的死亡。
深沉的绝望犹如喜悦,让露的心湖泛荡开一阵阵涟漪。啊啊,原来自己体内也流有蛮族的血液啊──直到如今,露才有了身为蛮族的自觉。
既然已有了觉悟,原本受不安与绝望侵蚀而战栗的身躯也渐渐平复下来。但就算如此,只要一站到镜子前,看著映在镜中却不在身边的君主身影,还是只能发出不安的叹息。
为了挥除那些负面情绪,露躺上床,紧紧闭上眼睛思考。
安尔蒂西亚还活著。安尔蒂西亚一定会回来的。
既然如此,那有什么是我该趁现在完成的?露自问。
(如果没办法带回上一代靡俄迪族长的头颅……)
不,就算带回来也没办法改变什么吧。
(真的要开战了吗?)
他很愤怒,露感觉得出来。没有任何理由,只要一接近他,胸臆深处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响动。他很愤怒,而他的愤怒是针对菲尔毕耶?针对安尔蒂西亚?还是针对这场狗屁不通的婚礼?
(不,都不是。)
露思忖,心里也不可思议地确信著。
(也许,他早就知道自己父亲的头颅下落了……?)
所以,他才坚决不肯自己动身搜索。也许是他命令哪个下人偷走了上任族长的永生头颅,这次的事件不过是靡俄迪的自导自演。这么做,只是为了制造两族开战的理由罢了。
(这场战争对他们有何益处吗?)
所谓的好处数也数不清。这里可是严峻冰寒的山脉之地啊。无论是食物、家畜或可用的人力,都贵重到让每个族群恨不得能狠狠掠夺一番。
(可是……)
他也曾说过,开战都是为了靡俄迪的人民。他很愤怒,露的心中不断重覆著这个事实。如果现在发动战争,露认为只能算是场私斗。没错,就是私斗。
(因为他心中充满了憎恨。)
对谁充满憎恨?
──或是对什么充满憎恨?
忽然间,露躺在床上的身体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冰冷与沉重,心脏好似受到强烈的压迫。明明睁著眼,却感觉眼皮无比沉重。
鼻腔内侧窜起阵阵剧烈的疼痛。明明有痛觉,意识却更迅速地飞散坠落。
还来不及思索自己身上怎么会发生这种诡异的现象,眼前就只剩下一片黑暗,还有某人的──
+
冰冷的长廊。
奔走的脚步声。
紧闭的门扉。
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嘈杂刺耳极了。
恨不得心脏的鼓动能立刻停下来。
看到那扇门了。自己正触碰著不该接近的禁忌。但是,那又如何?
早在许久许久之前,自己就已经不期望能被赦免饶恕了。
这身躯、还有这颗心,全都是罪孽深重的证明。
我愿把我的永远献给你──虽然不认为那是他的欺骗,可是该怎么收下他的永远才好?所以一直以来,都只打算怀抱满身的罪恶步向死亡。
直到听见恶魔在耳边细语。
那是靡俄迪轻蔑菲尔毕耶的嘲讽话语。
(尊贵的前任族长啊,他即便是永生了,但到现在还是将你的──)
就算活活被烈焰焚烧至死,就算背叛兄长、就算背叛菲尔毕耶一族……
──我也得为自己所犯的罪殉身。
终于到达了。眼前这扇门就是通往连靡俄迪族人也不被允许进入的神之间。
掏出一直挂在颈间,静静躺在胸前的小小金属。
这是你给我的。
颤抖的指尖无法顺利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好久没觉得仅剩的独臂那么笨拙令人不耐了。
我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不过,手中的钥匙却有同等的价值。
此生仅有一次的交欢。那是你给我的宝贝。
(愿把我的永远──)
不该被开启的门扉。
靡俄迪的永远。
为爱恋而慌张失序的,我的宿命。
(献给你。)
这辈子唯一的男人。
让我吃掉你吧。
+
清醒得相当突然。
宛若重生般,无意识地从喉间发出苦闷的嘤咛。因为那声喘息而惊醒,立刻从床板上弹坐起来,露的肩膀还不停哆嗦颤抖著,不敢相信从额头渗出的是自己流下的冷汗。
(刚才那是……)
我作了场梦。
(梦?)
忍不住确认自己的右手是否依然存在。
还好,还在。
「!」
那一瞬间,露似乎听见谁的笑声,所以抬头仰望天井。但周围只有柴火烧得劈啪作响的燃烧声。
──哪有什么孩子的笑声呢。
不可能有的,但是……
「──陛下。」
嗫嚅似的轻轻喊出那个名字。怀著难耐的焦虑情感,如同渴望。
「陛下,安尔蒂西亚陛下……」
我在等你。我相信你。
我早就有为你生、为你死的觉悟了。
喉咽深处发出细碎的呜咽,露紧紧闭上双眼,再慢慢睁开。
黑暗中,露站起身来。
手里握著随身短剑。
黎明时分,外头仍是一片白色的黑暗。
屏住呼吸,放缓脚步悄悄走向那扇从没有开启过的另一道房门。那是沃嘉的寝室。
「──」
比起窗外洒进的苍白,暖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更照亮那张侧脸。
他没有发出鼻息,阖上眼的脸庞端正得教人心动。
露将手伸向他的胸前。手指轻轻游移到坚硬的锁骨,就当露还想继续往上移动时──
「!」
碰触他的那只手忽然被用力抓住,力道强得几乎要折断露纤细的手腕。还来不及发出悲鸣,身体已经被反转一圈压倒在地。
脸颊被一股蛮力撞到地板上,银丝般的长发随之散乱。
「你在做什么?」
问话的同时,厚实的手掌也移向露的脖颈。沃嘉只须用一只手就能将露细致的颈项完全扣合,喉咙受到压迫的露就算想出声回答也办不到。难耐的痛苦让她忍不住冒出冷汗。
沃嘉没有蹲下身,而是微微弯腰将手探进露的发丝中,用力扯住美丽的银丝逼她抬起头来。
「唔……」
听到露痛苦的呻吟,沃嘉更加重施虐的力道。
「……菲尔毕耶的娼妓,你是想趁夜爬上我的床吗?」
露微微睁开眼,仰起发疼的脸颊对他轻声调侃:「是啊,您说得没错。谁教靡俄迪的族长那么没用,碰也不碰我一下呢。」
沃嘉脸上的笑意冻结了,再一次狠狠地将露摔回地面,抬起穿著坚硬皮靴的脚往她的腹部踹去。
露忍不住咳了出来,感觉胃液在体内逆流,虽然拚命忍住作呕的感觉,腹部却疼得发烫,说不定已经留下伤痕了。
(还好他踢的不是脸。)
浮上脑海的,居然是这么可笑的想法。不过再这么任他凌虐下去,这张面容大概也无法幸免于难吧。
「这就是你身为娼妓的舍身之道吗?你想杀了我来换回那个女人的命?」
沃嘉睥睨著被压在地上的露,用憎恶的语气质问著。
露微微抽动脸颊,试图扯出笑容,只是不晓得沃嘉看不看得出来。
「陛下还活著。」
露发出因痛苦而嘶哑的声音回应。
「我的陛下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在那之前,我必须完成我分内该做的事。」
让我来告诉您吧……露轻声低喃。
「没有隐瞒、也不是开玩笑,我会将所有的真实都告诉您。」
「……你想说什么?」
俯视自己的视线变得晦暗深沉。
啊啊,说不定只差一点就能被他杀掉了……露的心底某处有些怅然地发出叹息。
但露还是没有松懈凝视他的锐利目光。就算被殴打、就算被杀,也绝对不会退缩。
因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关于过往历史的部分真实。
「是关于盖亚大人的事。」
低头望著露的沃嘉身体似乎有瞬间的冻结。
开口的同时,露的脑海也回溯起刚才的梦境。
「──理由我不能说。虽然不能说明理由,但夺走盖亚大人头颅的,确实是菲尔毕耶的……是菲尔毕耶的女人没错,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夺走盖亚的头颅真的是为了冒渎他的永生吗?
对菲尔毕耶而言,死亡便是结束。让这副血肉皮囊回归大地,让灵魂归向山林。
生命与血肉,便是一切。
将永远寄宿在已经死去的身体里,这种思考模式绝对无法出现在菲尔毕耶的子民身上。
掠夺,真的算是冒渎吗?
「我想族长大人您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因为您只能独自藏著这个秘密而无法对众人公开,才会假藉婚礼之名发飙动怒,想引起两族之间的混乱,但菲尔毕耶并不是因为憎恨靡俄迪才做出偷走上任族长首级的行为,而是因为深爱著靡俄迪的盖亚……」
不对,露转念一想。
这样的说法不对。如果只是菲尔毕耶单方面的爱慕,根本没必要隐瞒。沃嘉大可以公开表示他有多么憎恨菲尔毕耶。
沃嘉伫足不动,他身上的睡衣因刚才的粗暴举动敞开了,露注意到他的胸前闪烁著某种光芒。
那是通往神之间的小小钥匙。
露认出了那把钥匙。
「不对……」
露心中已有了笃定。
「──因为盖亚……也深爱著菲尔毕耶……没错吧?」
沃嘉垂下视线默然盯著露,那张表情依然像被冻结般读不出半点情绪。
(菲尔毕耶的女人──)
神之间。
你也想一起在这里沉眠吗?沃嘉曾对安尔蒂西亚这么说过。但为什么?为什么盖亚的妻子没有待在他的身旁,而是沉眠在儿子沃嘉的房里呢?
族长的永生,陪在他身旁的并不是他的结发妻子。
(……女人的手腕。)
看来这场关于永生的掠夺,本意决不是出自冒渎。
而那只手腕,也不单单只是用来夸耀的战利品。
「──萝吉亚大人……」
这不是疑问,露的心中没有半点怀疑。这甚至不是需要多做考虑的选择题。
因为这就是答案。
眨眼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道朝胸口直击而来。这一次露的身体被狠狠挥开,像凋零的叶片飘浮在半空中。当脊背猛地撞上身后的房门,露只觉得快要无法呼吸。
「闭嘴!给我闭嘴,你这个菲尔毕耶的替身……!就算这样又如何,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原谅吗!」
沃嘉咆哮大喊。
撑不住身躯而颓倒的露再次被揪住头发硬逼著抬起头。已然模糊的视野倒映著沃嘉的脸孔,露努力迎合他的目光,「不。」从喉间挤出细哑的声音回道︰
「不、不是的……」
露并不认为只是因为爱就能宽恕一切。不过,现在的露已经不想再和沃嘉争辩什么了。
渐渐恍惚模糊的视野中,只看得见那双黑曜似的眼瞳。
「靡俄迪的族长大人……」
那双眼眸中,浮现了不该出现的泪水。那是泪水的形状,包含了憎恨、悲伤──还有寂寞。
「────沃嘉。」
呼唤的声音,彷若轻浅的叹息。
「你无法原谅的,到底是谁?」
露想抬起手,但疼痛的肩膀和麻痹的身体都让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可就算如此,露还是想抬起手。
她想……触摸那张因憎恨而冻结的脸庞。
「沃嘉……让你恨得那么深的,到底是谁?」
听到她的呢喃,沃嘉的脸孔更形扭曲,也更加重了揪扯露发丝的力道。可是,他的声音却因痛苦而不由自主地颤抖。
「爱是什么?菲尔毕耶的母螳螂究竟有多了不起?那我的母亲又该怎么办!」
不知何时,露已经抓著沃嘉的手勉强站起身。
背倚著身后的房门,露拚命靠自己的双脚撑起身体。
像要将她拥入怀中般,沃嘉把手腕抵在门板上,那模样好似就快吐出鲜血,却只能发出无助的叹息。
「直到病入膏肓,他口中还喃喃念著那个女人的名字……他这么做,教我那信仰死后的永恒而离开人世的母亲该如何是好……!」
露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了。但他盈满痛楚的叹息,正疯狂灼烧露的心。
露眯细了眼睛,手腕还是痛得无法抬起,她只能把额头抵在沃嘉的胸膛。
(啊啊,这个人──)
这个人怎么会……
(怎么会是这么诚实的人呢……)
菲尔毕耶和靡俄迪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民族,但两族都以自己的方式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他们各自拥有属于自己的信仰。
靡俄迪愿以身殉于永恒。
菲尔毕耶则眷恋剎那的欢愉。
两个部族的信仰虽然天差地别,但其实都是一样的,这一点只有身为女人才能体会。
「温柔的族长大人。」
出声呼唤时,一抹热意也沿著脸颊滴落。那一瞬间,露还以为自己流血了,滑落脸颊的水滴却透明无色。
原来是泪水。
露早就决定绝不会在这个男人面前哭泣,就算手腕被折断、或是被他折磨愚弄,只要还有一条命在,就绝对不会在他面前流下发自真心的泪水。明明早就决定了,但为什么……
那是比露拿手的假哭更炙热的,受重力牵引的透明水珠一滴接著一滴不停往下坠。
「这个世界上最诚实的您啊……」
抵在他胸前的额头,感受到沃嘉的心脏鼓动。感受著他的胸口起伏震动,感受著他还活著的事实。
露是个多情的女子,她本身也有所自觉。为了掩埋活在世上的某种空虚,她才会不停恋爱,与各式各样不同的男人心灵交合。可露从来、从来没有遇过像他这么诚实的男人。
彷佛绝望般,胸口隐隐作痛著。
但同时也是令人恨不得用哭喊嘶吼来宣泄的强烈喜悦。
「温柔的族长大人,无论如何,请用您的诚实好好爱护我的陛下。」
从破碎的喉间硬挤出的声音也沾染了泪水的温度,露诚心恳求。
「就算只有一点点也无所谓,请将您所信仰的永远,也让您的女人明白……明白永远的喜悦。」
对一个女人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请您……让我的陛下得到幸福。」
我求求你……打从出生开始,这是露第一次不掺杂任何算计,打从心底的祈求。她只能倚著男人,诚心祈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