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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六章 永远的碎片

安尔蒂西亚已经死了──沃嘉这么说。

那是个刮著暴风雪的夜晚。苍漠的狂风冻结了屋外的世界,更突显刺耳的柴火焚烧声。

难得来到露──安尔蒂西亚寝室的沃嘉看也不看露一眼,只是将手指搭在玻璃窗上,望著窗外浊白的世界。

这是个伸出手就不见五指的白牙之夜。

『你没听见吗?』

沃嘉开口:

『我收到雪鸟带来的消息了。昨天魔女之谷附近的部落因为一场大地震引发了雪崩,照幸存者的说法,那场雪崩让魔女之谷的地形整个改变了,那两个傻子若是顺利到达魔女之谷,很可能已经被雪崩掩埋了。』

露的脸颊微微抽搐著。

想大笑一场的冲动,和自知不该笑出声的理性在心里进行天人交战。真想出声嘲笑他愚蠢至极的说词,不过她的主人可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沃嘉说的或许是事实,但并非真实。不管是大地分裂或星晨坠落,这种事跟安尔蒂西亚的生死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光是解释这一点都让露觉得提不起劲。

是把露的沉默当作绝望吗,沃嘉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走出房间。

那是几天前的事了。

露一点也不相信沃嘉所说的话。除非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摆在自己眼前,否则就算到了融雪季节,也不会轻信从别人口中所说的话。露已经在心里偷偷决定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轻抚随身匕首。指尖在锐利的刀锋上缓缓游移,露想著──

(非死不可了。)

静谧的黑夜彷佛让心也变得疯狂晕眩。

如果安尔蒂西亚死去的话,那自己也非死不可了。又或者──

(──得被杀掉才行。)

没错,既然已经有了死亡的觉悟,不管自杀或被杀都是相同的。

杀了沃嘉吧。

如果能被他反击进而遭到杀害,那似乎也不错。

──杀了那个男人,也许就能隐瞒安尔蒂西亚的死亡。

深沉的绝望犹如喜悦,让露的心湖泛荡开一阵阵涟漪。啊啊,原来自己体内也流有蛮族的血液啊──直到如今,露才有了身为蛮族的自觉。

既然已有了觉悟,原本受不安与绝望侵蚀而战栗的身躯也渐渐平复下来。但就算如此,只要一站到镜子前,看著映在镜中却不在身边的君主身影,还是只能发出不安的叹息。

为了挥除那些负面情绪,露躺上床,紧紧闭上眼睛思考。

安尔蒂西亚还活著。安尔蒂西亚一定会回来的。

既然如此,那有什么是我该趁现在完成的?露自问。

(如果没办法带回上一代靡俄迪族长的头颅……)

不,就算带回来也没办法改变什么吧。

(真的要开战了吗?)

他很愤怒,露感觉得出来。没有任何理由,只要一接近他,胸臆深处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响动。他很愤怒,而他的愤怒是针对菲尔毕耶?针对安尔蒂西亚?还是针对这场狗屁不通的婚礼?

(不,都不是。)

露思忖,心里也不可思议地确信著。

(也许,他早就知道自己父亲的头颅下落了……?)

所以,他才坚决不肯自己动身搜索。也许是他命令哪个下人偷走了上任族长的永生头颅,这次的事件不过是靡俄迪的自导自演。这么做,只是为了制造两族开战的理由罢了。

(这场战争对他们有何益处吗?)

所谓的好处数也数不清。这里可是严峻冰寒的山脉之地啊。无论是食物、家畜或可用的人力,都贵重到让每个族群恨不得能狠狠掠夺一番。

(可是……)

他也曾说过,开战都是为了靡俄迪的人民。他很愤怒,露的心中不断重覆著这个事实。如果现在发动战争,露认为只能算是场私斗。没错,就是私斗。

(因为他心中充满了憎恨。)

对谁充满憎恨?

──或是对什么充满憎恨?

忽然间,露躺在床上的身体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冰冷与沉重,心脏好似受到强烈的压迫。明明睁著眼,却感觉眼皮无比沉重。

鼻腔内侧窜起阵阵剧烈的疼痛。明明有痛觉,意识却更迅速地飞散坠落。

还来不及思索自己身上怎么会发生这种诡异的现象,眼前就只剩下一片黑暗,还有某人的──

冰冷的长廊。

奔走的脚步声。

紧闭的门扉。

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嘈杂刺耳极了。

恨不得心脏的鼓动能立刻停下来。

看到那扇门了。自己正触碰著不该接近的禁忌。但是,那又如何?

早在许久许久之前,自己就已经不期望能被赦免饶恕了。

这身躯、还有这颗心,全都是罪孽深重的证明。

我愿把我的永远献给你──虽然不认为那是他的欺骗,可是该怎么收下他的永远才好?所以一直以来,都只打算怀抱满身的罪恶步向死亡。

直到听见恶魔在耳边细语。

那是靡俄迪轻蔑菲尔毕耶的嘲讽话语。

(尊贵的前任族长啊,他即便是永生了,但到现在还是将你的──)

就算活活被烈焰焚烧至死,就算背叛兄长、就算背叛菲尔毕耶一族……

──我也得为自己所犯的罪殉身。

终于到达了。眼前这扇门就是通往连靡俄迪族人也不被允许进入的神之间。

掏出一直挂在颈间,静静躺在胸前的小小金属。

这是你给我的。

颤抖的指尖无法顺利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好久没觉得仅剩的独臂那么笨拙令人不耐了。

我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不过,手中的钥匙却有同等的价值。

此生仅有一次的交欢。那是你给我的宝贝。

(愿把我的永远──)

不该被开启的门扉。

靡俄迪的永远。

为爱恋而慌张失序的,我的宿命。

(献给你。)

这辈子唯一的男人。

让我吃掉你吧。

清醒得相当突然。

宛若重生般,无意识地从喉间发出苦闷的嘤咛。因为那声喘息而惊醒,立刻从床板上弹坐起来,露的肩膀还不停哆嗦颤抖著,不敢相信从额头渗出的是自己流下的冷汗。

(刚才那是……)

我作了场梦。

(梦?)

忍不住确认自己的右手是否依然存在。

还好,还在。

「!」

那一瞬间,露似乎听见谁的笑声,所以抬头仰望天井。但周围只有柴火烧得劈啪作响的燃烧声。

──哪有什么孩子的笑声呢。

不可能有的,但是……

「──陛下。」

嗫嚅似的轻轻喊出那个名字。怀著难耐的焦虑情感,如同渴望。

「陛下,安尔蒂西亚陛下……」

我在等你。我相信你。

我早就有为你生、为你死的觉悟了。

喉咽深处发出细碎的呜咽,露紧紧闭上双眼,再慢慢睁开。

黑暗中,露站起身来。

手里握著随身短剑。

黎明时分,外头仍是一片白色的黑暗。

屏住呼吸,放缓脚步悄悄走向那扇从没有开启过的另一道房门。那是沃嘉的寝室。

「──」

比起窗外洒进的苍白,暖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更照亮那张侧脸。

他没有发出鼻息,阖上眼的脸庞端正得教人心动。

露将手伸向他的胸前。手指轻轻游移到坚硬的锁骨,就当露还想继续往上移动时──

「!」

碰触他的那只手忽然被用力抓住,力道强得几乎要折断露纤细的手腕。还来不及发出悲鸣,身体已经被反转一圈压倒在地。

脸颊被一股蛮力撞到地板上,银丝般的长发随之散乱。

「你在做什么?」

问话的同时,厚实的手掌也移向露的脖颈。沃嘉只须用一只手就能将露细致的颈项完全扣合,喉咙受到压迫的露就算想出声回答也办不到。难耐的痛苦让她忍不住冒出冷汗。

沃嘉没有蹲下身,而是微微弯腰将手探进露的发丝中,用力扯住美丽的银丝逼她抬起头来。

「唔……」

听到露痛苦的呻吟,沃嘉更加重施虐的力道。

「……菲尔毕耶的娼妓,你是想趁夜爬上我的床吗?」

露微微睁开眼,仰起发疼的脸颊对他轻声调侃:「是啊,您说得没错。谁教靡俄迪的族长那么没用,碰也不碰我一下呢。」

沃嘉脸上的笑意冻结了,再一次狠狠地将露摔回地面,抬起穿著坚硬皮靴的脚往她的腹部踹去。

露忍不住咳了出来,感觉胃液在体内逆流,虽然拚命忍住作呕的感觉,腹部却疼得发烫,说不定已经留下伤痕了。

(还好他踢的不是脸。)

浮上脑海的,居然是这么可笑的想法。不过再这么任他凌虐下去,这张面容大概也无法幸免于难吧。

「这就是你身为娼妓的舍身之道吗?你想杀了我来换回那个女人的命?」

沃嘉睥睨著被压在地上的露,用憎恶的语气质问著。

露微微抽动脸颊,试图扯出笑容,只是不晓得沃嘉看不看得出来。

「陛下还活著。」

露发出因痛苦而嘶哑的声音回应。

「我的陛下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在那之前,我必须完成我分内该做的事。」

让我来告诉您吧……露轻声低喃。

「没有隐瞒、也不是开玩笑,我会将所有的真实都告诉您。」

「……你想说什么?」

俯视自己的视线变得晦暗深沉。

啊啊,说不定只差一点就能被他杀掉了……露的心底某处有些怅然地发出叹息。

但露还是没有松懈凝视他的锐利目光。就算被殴打、就算被杀,也绝对不会退缩。

因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关于过往历史的部分真实。

「是关于盖亚大人的事。」

低头望著露的沃嘉身体似乎有瞬间的冻结。

开口的同时,露的脑海也回溯起刚才的梦境。

「──理由我不能说。虽然不能说明理由,但夺走盖亚大人头颅的,确实是菲尔毕耶的……是菲尔毕耶的女人没错,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夺走盖亚的头颅真的是为了冒渎他的永生吗?

对菲尔毕耶而言,死亡便是结束。让这副血肉皮囊回归大地,让灵魂归向山林。

生命与血肉,便是一切。

将永远寄宿在已经死去的身体里,这种思考模式绝对无法出现在菲尔毕耶的子民身上。

掠夺,真的算是冒渎吗?

「我想族长大人您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因为您只能独自藏著这个秘密而无法对众人公开,才会假藉婚礼之名发飙动怒,想引起两族之间的混乱,但菲尔毕耶并不是因为憎恨靡俄迪才做出偷走上任族长首级的行为,而是因为深爱著靡俄迪的盖亚……」

不对,露转念一想。

这样的说法不对。如果只是菲尔毕耶单方面的爱慕,根本没必要隐瞒。沃嘉大可以公开表示他有多么憎恨菲尔毕耶。

沃嘉伫足不动,他身上的睡衣因刚才的粗暴举动敞开了,露注意到他的胸前闪烁著某种光芒。

那是通往神之间的小小钥匙。

露认出了那把钥匙。

「不对……」

露心中已有了笃定。

「──因为盖亚……也深爱著菲尔毕耶……没错吧?」

沃嘉垂下视线默然盯著露,那张表情依然像被冻结般读不出半点情绪。

(菲尔毕耶的女人──)

神之间。

你也想一起在这里沉眠吗?沃嘉曾对安尔蒂西亚这么说过。但为什么?为什么盖亚的妻子没有待在他的身旁,而是沉眠在儿子沃嘉的房里呢?

族长的永生,陪在他身旁的并不是他的结发妻子。

(……女人的手腕。)

看来这场关于永生的掠夺,本意决不是出自冒渎。

而那只手腕,也不单单只是用来夸耀的战利品。

「──萝吉亚大人……」

这不是疑问,露的心中没有半点怀疑。这甚至不是需要多做考虑的选择题。

因为这就是答案。

眨眼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道朝胸口直击而来。这一次露的身体被狠狠挥开,像凋零的叶片飘浮在半空中。当脊背猛地撞上身后的房门,露只觉得快要无法呼吸。

「闭嘴!给我闭嘴,你这个菲尔毕耶的替身……!就算这样又如何,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原谅吗!」

沃嘉咆哮大喊。

撑不住身躯而颓倒的露再次被揪住头发硬逼著抬起头。已然模糊的视野倒映著沃嘉的脸孔,露努力迎合他的目光,「不。」从喉间挤出细哑的声音回道︰

「不、不是的……」

露并不认为只是因为爱就能宽恕一切。不过,现在的露已经不想再和沃嘉争辩什么了。

渐渐恍惚模糊的视野中,只看得见那双黑曜似的眼瞳。

「靡俄迪的族长大人……」

那双眼眸中,浮现了不该出现的泪水。那是泪水的形状,包含了憎恨、悲伤──还有寂寞。

「────沃嘉。」

呼唤的声音,彷若轻浅的叹息。

「你无法原谅的,到底是谁?」

露想抬起手,但疼痛的肩膀和麻痹的身体都让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可就算如此,露还是想抬起手。

她想……触摸那张因憎恨而冻结的脸庞。

「沃嘉……让你恨得那么深的,到底是谁?」

听到她的呢喃,沃嘉的脸孔更形扭曲,也更加重了揪扯露发丝的力道。可是,他的声音却因痛苦而不由自主地颤抖。

「爱是什么?菲尔毕耶的母螳螂究竟有多了不起?那我的母亲又该怎么办!」

不知何时,露已经抓著沃嘉的手勉强站起身。

背倚著身后的房门,露拚命靠自己的双脚撑起身体。

像要将她拥入怀中般,沃嘉把手腕抵在门板上,那模样好似就快吐出鲜血,却只能发出无助的叹息。

「直到病入膏肓,他口中还喃喃念著那个女人的名字……他这么做,教我那信仰死后的永恒而离开人世的母亲该如何是好……!」

露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了。但他盈满痛楚的叹息,正疯狂灼烧露的心。

露眯细了眼睛,手腕还是痛得无法抬起,她只能把额头抵在沃嘉的胸膛。

(啊啊,这个人──)

这个人怎么会……

(怎么会是这么诚实的人呢……)

菲尔毕耶和靡俄迪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民族,但两族都以自己的方式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他们各自拥有属于自己的信仰。

靡俄迪愿以身殉于永恒。

菲尔毕耶则眷恋剎那的欢愉。

两个部族的信仰虽然天差地别,但其实都是一样的,这一点只有身为女人才能体会。

「温柔的族长大人。」

出声呼唤时,一抹热意也沿著脸颊滴落。那一瞬间,露还以为自己流血了,滑落脸颊的水滴却透明无色。

原来是泪水。

露早就决定绝不会在这个男人面前哭泣,就算手腕被折断、或是被他折磨愚弄,只要还有一条命在,就绝对不会在他面前流下发自真心的泪水。明明早就决定了,但为什么……

那是比露拿手的假哭更炙热的,受重力牵引的透明水珠一滴接著一滴不停往下坠。

「这个世界上最诚实的您啊……」

抵在他胸前的额头,感受到沃嘉的心脏鼓动。感受著他的胸口起伏震动,感受著他还活著的事实。

露是个多情的女子,她本身也有所自觉。为了掩埋活在世上的某种空虚,她才会不停恋爱,与各式各样不同的男人心灵交合。可露从来、从来没有遇过像他这么诚实的男人。

彷佛绝望般,胸口隐隐作痛著。

但同时也是令人恨不得用哭喊嘶吼来宣泄的强烈喜悦。

「温柔的族长大人,无论如何,请用您的诚实好好爱护我的陛下。」

从破碎的喉间硬挤出的声音也沾染了泪水的温度,露诚心恳求。

「就算只有一点点也无所谓,请将您所信仰的永远,也让您的女人明白……明白永远的喜悦。」

对一个女人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请您……让我的陛下得到幸福。」

我求求你……打从出生开始,这是露第一次不掺杂任何算计,打从心底的祈求。她只能倚著男人,诚心祈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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