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脚步近了。靡俄迪的部落顿时充满活力,族长居住的宅邸附近也变得热闹起来。
萝吉亚的失踪为菲尔毕耶一族带来些许阴霾,但露第一时间就以安尔蒂西亚之名下令中止搜索行动。不管是菲尔毕耶或是靡俄迪,那件事绝不能让人发现。
沃嘉依然沉默地不置一词。
(真拿那个男人的别扭个性没辄……)
一想到他,露不由得在心里偷偷抱怨。
有什么好战的?又有什么好憎恨的?
那不过是早该舍弃的古板思想,也是男人愚蠢的面子问题。到头来,他不过是在测量安尔蒂西亚究竟有多少诚意罢了──露不得不这么想。
发现盖亚的首级被盗时,沃嘉不可能没有想到凶手就是萝吉亚,毕竟也没有其他可疑的犯人了。如果他真的想开战,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根本没必要特地等到婚礼之日,他大可以正大光明的举兵攻陷菲尔毕耶。可是沃嘉并没有这么做,说不定他只是讨厌被身旁的亲信制止罢了。
露也很清楚,男人的面子有时候可是比黄金还重要。
露只能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里,一心一意祈祷安尔蒂西亚平安归来。就算没有带回盖亚的首级也无所谓。
(这种事是可以好好谈的。)
露已经下定决心,就由自己来当他们之间沟通的桥梁,绝不能让战争开打。所以现在,她只能不断祈祷安尔蒂西亚平安归来。
离婚礼已经剩不到几天了。为了抹去心中来回游走的不安,露决定做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她先是剪去自己的长发。粗暴地以利刃割断与安尔蒂西亚同样的长发。
银丝般的长发落在绒毛地毯上,接著又从安尔蒂西亚的行李中翻出她亲自为她挑选的结婚礼服。
站在镜子前面,露忍不住叹气。
(这样的头发跟这件礼服实在……)
将精心挑选的礼服拿出来比对一番,果然已经不适合了。但现在也来不及再重新制作一套新礼服,如果要想办法改变,只能从发饰著手。
露拜托靡俄迪的侍女找看看有没有适合的服装,于是老迈的女管家颤抖著双手递上一包布巾。
打开一看,里头装著一件老旧的礼服和新娘头纱。
老迈的女管家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看得出这件礼服的版型虽旧,却是手工相当细腻的高级品,用不著询问沃嘉或其他人,露马上就猜出这件礼服为何人所有。
……这一定是上任族长结婚时,新娘子所穿的礼服吧。
证据就是,这件礼服比露的身形稍微大了一些。不过没关系,只要花一个晚上就能将尺寸改好了──露在心中盘算著。
自己映在镜中的身影,几乎快与靡俄迪的宅邸色调融成一片般再适合不过。
如此和谐的装扮,可是露亲自挑选的礼服完全无法比拟的。
(不过……)
这件礼服并不适合安尔蒂西亚。
无奈地叹了口气,露还是将手伸向一旁的配饰头纱,正当她准备拿起头纱时──
耳边突然传来叩叩几下敲门声。
「是谁?」
露出声,询问来者何人。
「……我来接你了。」
嗫嚅似的音调让露瞬间变了脸色,急忙冲向门边。
「多兹加……!」
站在那里的确实是露日日夜夜殷切期盼的身影。
多兹加看起来像是经过一番长途跋涉显得疲惫不堪,但当露拨开他缺乏水分的灰白头发后,看见的却是一张好似带著淡淡笑意的平静脸孔。
「多兹加,陛下呢……!」
露只在乎这件事。在多兹加开口回话之前,长廊那头又出现另一抹人影。
「是你──」
面对射来锐利视线伫足在长廊那头的沃嘉,多兹加仅是抬起头──
「我们回来了。」
挺直了背脊向对方报告。他的手里并没有太多行李。
抢在露和沃嘉开口之前,多兹加接续道:
「……安尔蒂西亚陛下有话跟您说。靡俄迪的族长大人……请您移驾到神之间一趟。」
多兹加的声音低低的,感觉平静而深沉。露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听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说话。
「你的女王陛下怎么了?」
沃嘉打探道。但多兹加的答覆依然简洁︰
「所有的事,都请到地下室再说。」
这甚至称不上交涉,最多只能算是提示。沃嘉不悦地瞪著多兹加,顺便斜瞥了露一眼。
「……你那是在搞什么鬼?」
他是指礼服吗?还是指刚剪短没多久的头发?虽然搞不清楚,露能给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为了婚礼啊。」
用坚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后,沃嘉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别开视线。
来到冰冷的地下室,沃嘉打开门锁。随著扑鼻而来的独特异香,眼前的门扉无声开启了。
「──?」
手里提著煤油灯的沃嘉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除了他手里的煤油灯之外,房门内侧竟透出另一盏光源。
「……好久不见了。」
传入耳中的是熟悉的低沉声音。站在失去头颅的盖亚身前的那道身影,无疑就是真正的安尔蒂西亚。
「陛下……!」
露激动地朝她奔去。
「陛下,您平安无事吧……!」
安尔蒂西亚也和多兹加一样因长途跋涉而面露疲态,但她散发出的高雅气质并没有因此蒙尘。露此刻总算能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安尔蒂西亚看著露,「这段日子辛苦你了。」轻声说完后,还漾开一抹淡淡微笑。
这抹浅淡的微笑,却让露怔愕地瞪大眼睛,在心里投下一枚震撼弹。
露和安尔蒂西亚相知相识多少年,分开的时间几乎屈指可数,但安尔蒂西亚此刻的神情却是露未曾见过的。
「……害虫的生命力还真是强韧啊。」
沃嘉喑哑的声音插入她们之间。不知何时,多兹加也已经移步站到安尔蒂西亚身旁,只剩下沃嘉一个人伫立在神之间的入口。
「你是怎么进来的?」
将视线从安尔蒂西亚身上移开,沃嘉用不悦的语气质询。能够进入这个圣地的钥匙,应该只有沃嘉身上那一把才对。但为何安尔蒂西亚竟能够早一步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站在房里呢──
「如果我这么做让你不开心,我很抱歉。我只是想找个不会引人注意的地方和你把话说清楚。」
「我问的不是这件事。」
安尔蒂西亚的回答让沃嘉的语气变得更恼怒粗戛。
「我是问你怎么进来的。」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安尔蒂西亚微侧著头,反问沃嘉。接著默默掏出一条银色的锁炼,悬在锁炼下方的是一把小小的钥匙。
沃嘉瞪著那把钥匙,强烈的目光彷佛包含了千头万绪理也理不清的纷扰情绪。
「关于这次的事件,犯人的确是菲尔毕耶没错。」
安尔蒂西亚的语气平淡的像是在照本宣科。
「是菲尔毕耶一族中……我的姑姑萝吉亚偷走的。」
沃嘉没有出声。
果然安尔蒂西亚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露悄悄将身子更偎向安尔蒂西亚。
「安尔蒂西亚大人,那是……」
露还没说完,安尔蒂西亚又再度开口:
「但是,她这么做也是上一任族长──盖亚的心愿。」
喀啦……安尔蒂西亚将手中的锁炼,缠在永生的盖亚怀中的那只断臂指间。
就像将这把钥匙物归原主。
「她一直拿著这把钥匙。不、不对,她一直受托保管这把钥匙……这便是一切的答案了。」
沃嘉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露出几乎要将人射穿的强烈视线。
「那头颅呢?」
他沉声问。
安尔蒂西亚轻轻闭上双眼。
「就由山脉来吊慰他们两人吧。」
这就是安尔蒂西亚的答案。而这句话,也让露完全领悟了。
──啊啊,前尘往事总算可以放下了。
可是沃嘉的表情却冻结了。糟了!露感觉得出来,他表面看来冷静,其实心中的怒火正狂猛燃烧著。
四周冰冷的空气也因他散发出的暴戾气息而紧绷。
「……你以为这么说,就可以一笔勾消吗?你以为这么一来,我和你就能携手举办一场幸福的婚礼?」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冽。只要能好好对话就没事了,露想这么告诉他们。
只要一个晚上就够了。只要沃嘉和安尔蒂西亚能坐下来好好交谈,他们一定能互相理解的。
但在露出声之前,安尔蒂西亚已经先轻轻颔首。
「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
安尔蒂西亚的声音同样低沉,语气平静无波。
「在那之后,我也想了很多。虽然想了很多……不过我的骨子里,果然还是流著蛮族的血液啊。」
嗄──耳膜深处回响著类似丝线被快速抽离的声音。
半晌过后,露才发现那原来是拔剑出鞘的响声。
神态优美的将两把大小不一的弯刀执握在手中,安尔蒂西亚吐出一句教人不敢置信的话。
「──靡俄迪的沃嘉,拔出你的剑吧!」
像是在邀请他参与一场无谓的游戏,安尔蒂西亚的语气依旧淡漠。
「开战的时间到了。」
露凄怆呼喊著安尔蒂西亚的名字。露从不曾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如此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和沃嘉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且,露大概也已经察觉上一代之间的爱恨纠葛了吧──安尔蒂西亚心想。
露无法理解安尔蒂西亚怎么会突然拔刀相向,只能拚命恳求安尔蒂西亚中止这场战斗。
所以多兹加制止了她。抓著露的手腕,冰寒的石室里不断回响著露痛心的哀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陛下!」
既然有人代替自己问了,沃嘉就只须保持沉默瞪著安尔蒂西亚。
但他那双锐利的视线同样也在要求安尔蒂西亚说明清楚。
「我是菲尔毕耶。」
安尔蒂西亚丢下这句话后,露也停止了哭闹。
「身为菲尔毕耶的女人,我果然还是无法和根本不爱的男人共结连理。」
安尔蒂西亚是菲尔毕耶。在她体内,同样燃烧著就算是死,也要和深爱的男人执手偕老的激情。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民族血性。
如果我的婚礼不是以爱为基础,萝吉亚姑姑也绝对不会乐见的──安尔蒂西亚这么说。
「……事到如今,你还想垂死挣扎吗?」
沃嘉抽搐似的扯出一抹狞笑。你该不会疯了吧?那笑容像正这么讽刺著。
「如果你想开战,为什么不乾脆率领菲尔毕耶攻过来?」
「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安尔蒂西亚回得简短。
「这是我和你之间的战争。」
「……为了什么?」
你难道是想先引发主将之战吗?沃嘉追问。
不是的,安尔蒂西亚闭上眼,摇了摇头。
「因为除了以剑相交之外,我不晓得还有什么方法,这是唯一能认清事实的手段。我认为爱到想吃掉对方的激情,一辈子只会有一次。」
而那个唯一,已经存在我的心里了。
「如果要将那个唯一换成你,除了以剑相交之外,我不晓得还能怎么做。」
所以拔出你的剑吧──安尔蒂西亚再度重申。
沃嘉的宝剑依然悬在他的身侧,两人都没换上护身的金属铠甲。
安尔蒂西亚说,这样我们的立场就相同了。
「你也想和我好好战一场吧。我曾说过我愿意接受,所以就趁现在,在这里把你心中的不快通通发泄出来吧。」
好一会儿,沃嘉依然绷著严峻的表情,抿成一条线的嘴唇缄默著,但慢慢地,他微微勾起了唇角。
「……果然,蛮族打骨子里就是笨蛋。」
浮现在他脸上的是抹笑容。有些疲惫、有些不由自主的笑容。
「过了这么多年,你们这些笨蛋居然还没有灭亡,我还真想知道原因哪。」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安尔蒂西亚握紧弯刀,轻声嗫嚅。
「……为了全部的菲尔毕耶和靡俄迪。」
愿你能赢得胜战。
耳边还依稀能听见萝吉亚的祈愿声。
「快分开,求求你们快点分开……!」
在多兹加的压制下,露只能拚命扭动身躯试图逃脱,但多兹加短短的手指丝毫不放松地掐进她的皮肉里,同时也夺走她的自由。
「陛下、陛下为什么……!」
「你冷静一点。」
多兹加在耳边轻喃,他的声音实在太过沉静,反倒触怒了露紧绷的神经。
「为什么?这样不是太奇怪了吗!」
露本以为只要安尔蒂西亚平安归来,一切就能有个圆满的结局。
菲尔毕耶和靡俄迪一定能和解的,婚礼也能风风光光如期举办。
露早就决定了,她也会和安尔蒂西亚一起劝导沃嘉。
但是,安尔蒂西亚却在这时主动拔剑相向。
「这是陛下的决定。」
「你骗人……!」
露再也无法忍受,只能绝望的垂下脖颈,更增添石室里的紧张氛围。多兹加箝制的手更用力了,几乎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留下瘀血的痕迹。
随著踢踏地面的声音传入耳中,菲尔毕耶的弯刀与靡俄迪长剑互相攻击的尖锐碰撞声刺痛了耳膜。
「……唔!」
光是听到声音,露就忍不住感到恐惧,身体缩成一团不停颤抖。
已经开始了。
靡俄迪的沃嘉和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两族的族长破坏了坚守十年的停战盟约,也打破了两族之间的和平,他们正执握刀剑以暴力彼此对峙著。
力量与力量的抗衡。
这并不是练习或比赛,露也知道所谓的战场是怎么回事。
全身的寒毛都为之竖起。眼前这幕景象──
──是残暴的杀戮。
为什么?露不由得想。安尔蒂西亚不是希望能和平解决吗?不,就算她并不这么希望,她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卖到靡俄迪来的呀!
为了结束血腥的杀戮争战,她必须奉献自己的恋情。
露曾认为这种事情无聊至极。露曾说过擅自决定这种事的亚狄吉欧简直是个恶魔。但这种认知,也是因为她明白安尔蒂西亚的确会为了部族的和平而牺牲自己不是吗?
「多兹加……」
你快阻止他们……露只能把仅剩的希望寄托在身旁的多兹加身上。当他们两个正式开战后,多兹加就已经放开露了。没错,她已经无力阻止了。
但藏在那头灰白乱发深处的眼瞳,正以露从未见过的锐利视线紧盯著互相对峙中的两名族长。
他的手正按在随身的短剑剑柄上。
他正在解读这场战争。
(多兹加在守护著陛下。)
没错,他手里的武器就是为了守护陛下而存在的。既然这样──
(陛下就不会死了……?)
可是……
(可是,沃嘉呢?)
手里握著婚饰头纱,全身上下止不住战栗,双眼透露著迷茫无措,但露还是抬起头。
沃嘉该怎么办……
到底是在哪里……安尔蒂西亚忍不住思索,终于在承受下一波袭击时,唤起了内心深处的记忆。
(是姑姑……)
在魔女施法的梦境中,安尔蒂西亚确实藉由萝吉亚的身体,感受到盖亚沉重的挥剑力道。
啊啊,他们果然是父子啊──安尔蒂西亚不禁这么想。
逼向眼前的刀刃,让安尔蒂西亚心中窜起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交叠手里的两把弯刀挡下沃嘉的攻势,握著短刀的那只手不管再怎么使力,也不适合用来挥开他那把长剑。安尔蒂西亚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她集中所有注意力在刀剑交合的轨迹上。才刚历经长途跋涉归来的安尔蒂西亚一路上累积了不少疲劳,这并不是一场有利于她的战斗。
视线一角还能瞥见露崩溃地用手覆住脸孔伤心啜泣的模样。
但安尔蒂西亚无法放太多注意力在她身上。
「──唔!」
那强而有力的一击只是假动作。
沃嘉真正的狙击目标是自己的双脚。靡俄迪的剑术并不如菲尔毕耶挥洒自如,所以他们潜心钻研格斗体技,也相当擅长此道。
只要有一瞬间的空隙,自己的项上人头恐怕就不保了。
安尔蒂西亚并不想死在他的剑下,但也没有杀了沃嘉的打算。可是,不管是杀人或被杀,若没有勇于承受的觉悟,打一开始她就不会要求以货真价实的刀剑来决一胜负。
靡俄迪族长的剑术紊乱无道,太过青涩。却仍有著足以杀敌的劲道,体力也相当充沛。
他一一挡下了安尔蒂西亚的攻击。
那一瞬间,他笑了。
安尔蒂西亚绽放出冷峻波光的眼瞳深处,同样也染著笑意。
啊啊,真是有趣。
这样的想法同样也在安尔蒂西亚心里发酵。因为她血液里流著蛮族的基因,但在此同时,却也感到一丝丝失落。
为了挥除窜上心头的失落感,他们又使出全力奋力交战。
「啊!」
无处可避的挥剑轨迹直接砍向安尔蒂西亚的肩口。
剧烈的痛楚让安尔蒂西亚的意识瞬间涣散。不管这一剑有没有构成致命伤害都不重要。
可是这一击确实对安尔蒂西亚带来极大的伤害。所以沃嘉扯开嘴角形成一抹狞笑,安尔蒂西亚并没有看漏他这一点情绪起伏。
就算肩膀受到重创,安尔蒂西亚还是用那只手重新握紧大弯刀。肩膀虽然负伤了,还好仍能依安尔蒂西亚的意志活动。
「!」
忽而从旁射来一把菲尔毕耶的弯刀。锐利的刀刃像极了不断回旋的回力棒,深深嵌入沃嘉的膝头。
沃嘉痛得发出咆吼。赤红的鲜血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只见一片漆黑。
喷洒出的黑色液体是属于自己的吗?还是对方的?
沃嘉单膝跪倒在石地上,身体已失去平衡。
(我赢了──!)
将手中的武器高举挥下。
目标是他的头颅。安尔蒂西亚没有发出声音,只在心里大喊。
────受死吧,靡俄迪。
当沃嘉的长剑砍在安尔蒂西亚肩上时,多兹加的剑就已出鞘。
(不行!)
露在心中大喊安尔蒂西亚,大喊多兹加,也大喊著沃嘉的名字。不行、不可以──露心想。她已经无法判别,到底谁才是自己最坚决要保护的人。
冰冻的视野中,只看见原本该给安尔蒂西亚致命一击的沃嘉突然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高高举起的,是安尔蒂西亚手中的那把利刃。
(不行──!)
当悲鸣逸出口时,露的身体立刻弹也似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然后──
安尔蒂西亚原以为能一举拿下他的项上人头。
但当刀剑挥落的瞬间,窜入视野中的却是熟悉的银发,出现在眼前的人……
(是我吗……?)
难道会是姑姑──?
彷佛置身幻觉中,安尔蒂西亚看见手里的短剑插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一直到喷溅的鲜血洒了自己满脸。
安尔蒂西亚的双眼和脑袋才霎时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不行……不可以啊……陛下……」
倒在靡俄迪族长沃嘉身旁,张开双手护住他的不是别人,而是安尔蒂西亚的影子──露。
「露……」
双手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确实把剑刺进了人类的血肉皮肤里,但也本能的察觉到那还不足以构成致命性伤害。藉由握剑的手,安尔蒂西亚知道自己并没有砍断对方的骨头。
「……你是笨蛋吗?」
沃嘉呻吟似的轻喃出声。
安尔蒂西亚挥下的短剑,毫无偏差地袭往以肉身护住沃嘉的露头部。可是阻碍刀剑劈砍落下的,却是沃嘉紧紧抱住身前那颗头的手背。
虽然鲜血四溢,沃嘉还是颇有余裕的用没受伤的另一只手拔下安尔蒂西亚深深刺入手背的那把短剑。
不管只是单纯的偶然、或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剎那间的敏锐反应简直如神之手般教人惊叹不已。
「求求您……」抬起被泪水濡湿的面孔,露望向安尔蒂西亚哽咽乞求。
「求求您,不要再打下去了,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请求,求求您不要再打了,陛下……」
请不要再继续互相残杀了。
安尔蒂西亚茫然看著趴跪在地上的另一个自己。
安尔蒂西亚从不曾流泪哭泣过。露却是个随时随地都能假哭,但绝不会在人前流下真正眼泪的少女。
然而此刻,她一边流下眼泪,一边还拚命护在沃嘉身前。
「没问题的,一定没问题的。」
她用颤抖的声音努力诉说,对安尔蒂西亚一再重覆著。
「没问题的,你们一定能相爱的。陛下一定也能爱上这个男人的。」
有个靡俄迪的少女曾对自己说过,她想学会原谅。
同时她也说,希望自己能被原谅。
露认为,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沃嘉是个非常诚实的男人,他一定会让陛下了解的。」
了解什么叫作「永远」。
看著梦呓般不断重覆同一句话,哭得梨花带泪的露,「……不是的。」安尔蒂西亚喃喃回道︰
「不是的,露。真的很抱歉。」
安尔蒂西亚阖上双眼,无奈地仰头发出低哑的喟叹。
「……我的爱恋,这辈子只有一次。所以……我办不到,我没办法和沃嘉结婚。」
原以为刀剑相交后,情况会有所改变。
只可惜,什么都没有改变。这份失落也让安尔蒂西亚看清了现实。
安尔蒂西亚并不是萝吉亚。会有这样的结局,也是理所当然的。
「露。」
安尔蒂西亚收起下颚,缓缓低头。
「……你愿意……达成我的心愿吗?」
她对茫然抬头望著自己的露这么说。
安尔蒂西亚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开口:
「……请把你的人生──给我吧。」
「爱恋」──
这两个字居然会从安尔蒂西亚口中说出来。
这是露想都没想过的事。
长伴她身侧的露偶尔能感觉到,她胸中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著,却无从得知到底是为什么。虽然感觉得到,但安尔蒂西亚在那之后就深深藏起自己的心,露原以为她会死守著那个秘密一起带入黄泉。
婚礼与寝室对她而言都是战场,露原以为这句话对她而言也是种禁忌。
所以露经常为了这件事,在人后暗自饮泣。
露不只一次想过如果能代替她承受这段生命,那该有多好。如果能变成安尔蒂西亚……
当一个代替她出生入死的替身,一路追随著她的情感起伏,如果这么做,都是为了成为她──
这样的心愿实在太超乎常理了,露甚至不敢向上苍祈求。
但是,安尔蒂西亚说了。
她说,她想要露的人生。
她想夺走属于露的一切。先是夺走露的出生、夺走露的名字、夺走时间、甚至……夺走她的人生。
涌上眼眶的泪水不断濡湿脸颊。
「陛下……」
我唯一信仰的──女王陛下。
「……我很乐意。」
露的回答声中溢满欣喜。
────是的,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渴望的啊。
几天之后。
靡俄迪与菲尔毕耶举行了婚礼,盛大隆重得几乎招来全山脉的居民。
当然也有些地方是无法照计画进行的。像是长久以来为了促成这段姻缘而位居大使之职,来回奔波于两族之间的菲尔毕耶萝吉亚。她还来不及参加婚礼就因病逝世了,这件事也让菲尔毕耶的人民感到万分失落与不舍。
也许是顾虑到菲尔毕耶人民的心情,原本应该列席参与这场婚宴的前任族长•盖亚的永生也从婚礼流程表中删除了。
比起死去的人们,这是一场为了祝福活在当下的婚礼。
当新娘的身影出现在两族人民面前时,靡俄迪的长辈们无不发出喟叹。
装饰在她身上的,与盖亚已撒手人世的母亲当年出嫁时穿的新娘礼服简直如出一辙。
菲尔毕耶的子民也被散发出不同于以往冷漠气质的美丽女族长震慑了目光。
到今天之前,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一直以她的冰冷与强悍、还有那美丽的容貌为人所称道,是个在神话故事中才会出现的,像女神一样的人物。
可是当她站在靡俄迪的沃嘉身边时,她只是个平凡的少女、是个普通女人,而且还是个甘愿被幸福捆绑一生的绝美新娘。
菲尔毕耶的子民看著她,开始似真似假地谣传起一定是恋爱让她改变的。原来爱情真的能改变一个人那么多啊……每个人都露出一副释然的表情。毕竟在这座山脉中,菲尔毕耶的女人体内存在著比任何人都更强烈深沉的爱情。
而站在她身旁的沃嘉,在婚礼上仍不解风情的配戴一身防护铠甲,但为了依偎在他身旁的美丽新娘,沃嘉虚心接受大家的祝福掌声。
祸根并未完全拔除──还是有人对两族联姻感到不满与反感。
不过这么一来,漫长的血腥战争就真的结束了。
这是为了某个人、还有自己的幸福祈祷,充满祝福的好日子。
婚礼的钟响震动耳膜,终于到了该交换誓约之吻的时候。
唇瓣分离后,靡俄迪的族长状似苦闷的扭曲著脸孔,反手抹了抹自己的嘴角。
但浮现在他的嘴唇上的艳红血痕,靡俄迪和菲尔毕耶可都没有漏看。
菲尔毕耶的女族长微微笑著。美丽的女族长绽开了笑容。她将自己的坚定心意以咬破新郎唇瓣的举动向所有的菲尔毕耶、也向所有的靡俄迪宣誓。
──我爱你,爱到恨不得能吃了你。
人称雪螳螂的菲尔毕耶女子总是怀抱激情,深爱著命中注定的男人。
呼啸而过的是这座严峻山脉的寒冬。
但就是这番刺骨的严寒才足以代表山脉的丰沛,从天而降的纷飞冰雪悄悄落在新娘的头纱上,将这场婚礼点缀得更如梦似幻。
是的,她就是这场婚礼最美丽的寒冬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