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如果那一天
我没有遇见你,
我就不会感觉
这样痛苦
这样悲伤
这样难受
不会这样泪流满面。
可是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也不会感觉
这样愉快
这样温柔
这样可爱
这样温暖
不会这样珍惜幸福。
我想要再一次遇见你,
在那耀眼的
透明的
无边的
宏大的蓝天下。
二一年五月十三日,我被宣告得了癌。
是的,我是不会忘记的。那是乍暖还寒的初春的一天,一阵阵清冷的风刮来残冬的寒气。我叫樱井弘树,是个刚满十六岁的高二学生。
大家都叫我弘。
我有一个自由奔放的老爸和一个至今爱恋着老爸的纯真无邪的老妈。还有一个成天就知道和痞子们鬼混的老姐,不过,关键时刻,她总会助我一臂之力。
而且,我还有一个能够分享彼此的快乐和痛苦的女朋友,她是我无可替代的人。
她的名字叫田原美嘉。
我们在一所学校上学,同级。刚升高一的那年春天,我们相识了,随后开始了深入的交往。
时间过得真快,我俩建立人称“恋人”的关系。已经快一年了。在这短短的一年里,我俩经历了多得数不清的事,获得了许多感受。
比方说,悲伤。我原来的女朋友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她总是找美嘉的麻烦。有时候,她甚至为了芝麻大点无聊的嫉妒,竟不惜断送美嘉最宝贝的男友的前途。
比方说,喜悦。美嘉的肚子里奇迹般地来了个小小的婴儿。虽说这婴儿最终由于美嘉流产而飞往天国去了,但我俩却因为这新的感受而连结得更紧密了。
“结束”这个词距离现在的我俩是那么遥远,相反,我俩甚至开始相信“永远”这种老套的词儿了。
我对美嘉的情“丝”和美嘉对我的情“丝”,就是这样强有力地、牢固地连结在一起的。
我俩的情“丝”以后也不可能断。我是这样相信的。我愿意永远这样坚信下去。
尽管我是这样坚信的。
升入高二过了一个月后,五月中旬的一天。
我和美嘉躲过了老师严厉的眼睛,溜出了学校,跑到了对于我俩有着特别意义的地方——河滩。
“今天的天气忒好了。我直犯困!!”
我不停地揉着被暖风刮得发干的眼睛,旁边的美嘉也是一只手轻轻地揉着眼睛,另一只手扯着身边又细又长的茂盛的杂草。
后来,上高中后遇见了美嘉。美嘉成了对我来说无可替代的、最可宝贵的人。所以,在刚升入高二的冬春之交,在那应该是花儿开得最灿烂的季节里,我第一次带美嘉来到了这里。
美嘉第一眼看到这河滩,立刻吃惊得嘴巴张得老大。我在旁边瞧着她那夸张的样子,也跟着倒吸一口凉气。她两眼放光,尽情地放声喊叫,尽情地欢笑雀跃起来。
从那以后,我俩每天都到河滩来,不知不觉地,这河滩成了我俩约会的地方,成了我俩吵架的地方,成了我俩和好的地方。总之,这里不能不叫做特殊的地方了。
“你过来,咱们一块睡会儿。”
我随意地躺在草地上,美嘉正专心致志地在拔杂草,我揪住她的校服袖子,往自己身边拽。
就在这个瞬间,没有恶意的太阳嘲笑般地从云层里露出了脸,强烈的光线照在我毫无防备的身上,太刺眼,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美嘉看见了我不小心现出的丑态,嘴角露出笑意。
为了掩饰窘态,我朝她招手,催促她快点过来。美嘉就像正等着我发话似的,立刻拿我的胳膊当枕头躺下来。
我用当枕头的胳膊轻轻揽住了美嘉的肩头。
美嘉的肩头就好像有颗心脏似的,一下接一下地静静地起伏着,我的全身仿佛也在随之起伏。
第一章(2)
“天哪,我太幸福啦!”
我无意中脱口而出的“幸福”这个单纯而又复杂的词,并非什么无聊的场面话,也不是眼下一时的感受,而是我毫无粉饰的肺腑之言。
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一直这样。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和美嘉快乐地在一起的话,该有多么幸福啊。
如果这幸福可以一直持续到明天、后天、下周、明年、几年后,乃至永远,该有多好啊。
对于现在的我俩,任何考验都是多余的。
我喜欢美嘉,美嘉也喜欢我。这个事实就足以使我感到幸福无边了。
我这样祈祷或许显得有些女里女气,或许不符合我的性格,但我还是在心底里偷偷地这样祈祷着。
我祈祷“永远”这个词一定要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美嘉也幸福——”
这蓝蓝的天空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樱井弘树同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你,得的是癌。”
那一天是五月十三日,天气很晴朗。之前几天,我感觉身体不舒服,去医院做了检查。
我屁股浅浅地搭在生了锈的钢管椅上,旁边的老妈把手里拿着的绣花拎包掉在了地上,里面的钱包被摔得张开了口,硬币纷纷滚出来,演奏出刺耳的乐音,让人想堵上耳朵。
“大夫,您不是开玩笑吧?”
可怜老妈颤抖着声音,拼命挤出笑容问医生,指望得到一句“YES”的回答。
在距离我们一步远的地方,老姐耍酷似的抱着胳膊靠墙站着,既不去捡骨碌了一地的硬币,也没有露出半点慌乱,只是面无表情地来回变换着两只胳膊的位置。
这几年来,我确实一直感觉嗓子不大对劲。
不过,只是稍微有点不舒服而已,并不是特别难受。所以,我也就没怎么当回事。再说我身体一直挺健康,每天过得也很正常。
可是,最近我的嗓子越来越疼,说话时总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很不舒服。
“是恶性肿瘤,病名是——”
医生翻看着一张张病例和X光片,轻描淡写地给我们说明着病情。
完完全全是一副例行公事的口气。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这就是现实。
我感觉宽敞的房间里一片黑暗。
“根据切片的病理诊断——使用抗癌剂的化学治疗——”
我朦朦胧胧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医生的说话声。
什么?这家伙瞎说什么哪?
听着他一个劲地罗列着我完全听不懂的医学术语,以及那自鸣得意的悠悠然的语调,我真恨不得杀了他。
黑暗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响,卷起了漩涡,我觉得自己将要被漩涡吸进更深的深渊去了。
救命!救命!救命!
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块地板,拼命地呼喊求救。
“瞎说,都是瞎说!”
这时,突然有人号啕大哭起来。是老妈。
我的意识被这悲痛的哭声拽回到现实中来。我此刻的处境仅仅带有微弱的现实感。
老妈身后的老姐从兜里掏出一块棉手帕递给她,似乎是一早准备好的。一看见淡紫色丝线绣出来的精致的葡萄,我嘴里不知怎么,冒出了酸水。
“哭什么呀?”
我蓦地站了起来。
这一瞬间的我的反应或许是出于本能,而不是理性吧。
由于我站得过猛,使得椅子向后倒去,巨大的噪声正好和老妈的嚎哭声重合在一起。
癌吗?是我吗?骗人的吧?开玩笑吧?这是……做梦吧?
护士熟练地给我摩挲后背,好使我平静下来。站在护士旁边的医生叹了口气,又开始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讲起了我的病情。当时,我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我想要当场揪光自己的头发,把那些病例和X光片子踩个稀巴烂,扯着嗓子玩命地笑个不停。
第一章(3)
我只是这么想想罢了,并没有付诸行动。或许我比自己想象的要冷静得多。
我们离开医院,刚一回到家里,老妈就从冰箱里拿出冻得硬邦邦的冰袋,裹上薄毛巾,轻轻地把它敷在哭肿了的眼皮上。
家里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房间里充满了碰一下就会烫伤手一般灼热而沉重的空气。
……真无聊啊。
这时,我忽然看见眼前立着的镜子里映出了自己,我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这样照镜子了。
原本宽厚的肩膀似乎变窄变薄了。原本强壮的腰,现在能看见一条条清晰的肌肉了。
奇怪,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这么瘦了……
在别人眼里,也许没有太大的变化。
因为就连一天到晚和我在一起的美嘉都没有发现哪。
不过,自己看自己,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对于一起度过了十六年的身体的变化,自己不可能发现不了。
镜子里的自己和以往的自己判若两人。看上去就像是潜藏在内心某个角落里的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冲着现实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与此同时,我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向后退着,直到后背猛地撞上了铝制的书架,书架上摆得整整齐齐的书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千钧一发之际,我迅速躲闪到了一边。
课本、漫画、杂志……各种书籍散落了一地。
其中最先进入我的视野的是一本一次都没看过的、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的书。
那是一本《医学百科辞典》。
我把它轻轻拿起来,哗啦哗啦地翻到了想找的那页。
癌……癌……癌。
按照目录找到了医生告诉我的那个病名。它在医学辞典里赫然存在着。
这已经使我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而且书上还写着:“最初发现肿瘤常常在颈部。有的硬,有的软,各种情况都有。”
我摸了摸脖子。在颈部发现的疙瘩是有些柔软的、肿瘤。
接下来是一排难懂的术语。它们使我一一回想起了医生的话。徒劳的逃避逐渐被现实取代,我能够冷静而平静地理解这一切了。
我是、真的、得了癌了。
“开什么、玩笑!”
“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我、会得癌、呀?不是我、也可以的、吧?为什么是、我啊?”
我头疼。恶心想吐。狂躁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内心的混乱、黑暗怎么也消失不了。
我攥起拳头,铆足了劲往墙上打去。墙壁发出一声闷响,被打出了一个浅浅的洞。
我觉得疾病什么的,永远跟自己都是毫无关系的词,更别说癌了。每当看到有关报道得了不治之症的人的电视节目时,我只是对他们抱以同情,觉得这些人真可怜,太不走运了,总认为这些离自己都是那么的遥远。
我一心想的是,将来结婚以后,和家人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一直这样生活几十年,直到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子,然后等寿命那东西到了的时候,才安详地死去。
现在回想起来,我这么想就像是一个乐天派做白日梦一样。
不对,正确的说法应该是: 刚刚变成了白日梦。
“……为什么、会、这样啊?”
头脑里浮现出来的想法就越负面,一筹莫展的焦躁不安一点点占据了我内心的各个角落。
手指的第二个关节渗出了一丝丝黑红的血,我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伸直了五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张开了像石头般硬实的拳头。
——真瘦啊。我的手怎么变得这么瘦弱了?
“美嘉。”
我绷着劲的肩膀一下子松弛了下来,靠着墙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失去了支撑的力气。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慢慢地进入电话簿。
第一章(4)
G、H、I、J、K、L……M……美嘉。美嘉。美嘉。
美嘉。要是美嘉的话准会这么对我说的。
“弘怎么可能得癌呀!!”
美嘉。要是美嘉的话准会这么告诉我的。
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个人思考实在是可怕啊。要独自承受这一切实在太可怕了。
我现在害怕得、害怕得不得了啊。
假如把真实的情况全都告诉美嘉的话,美嘉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胆小鬼而瞧不起我呢?
我现在只想……听听她的声音。美嘉,我想马上见到你。
我摁下通话键,将手机举到耳边,这时,只听房门咔啦咔啦一阵响,被人推开了。我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赶紧关掉了已经拨通的手机。
“哎呀,这屋里怎么成这样了呀。脏得都没地方坐。”
老姐皱着眉头,满不在乎地闯进屋里来。
“别随便进人家屋子行不行啊?”
“真是的。你可真是没救了。”
“这病怎么没救了呀?”
“哼,你以为我是来跟你说这个病的吧?你别误会好不好?我说的没救了,说的是你呀。”
我现在不想跟她争辩什么,再说我没有那个力气。作为最起码的反抗,我故意重重地发出了一声类似叹气的声音。
“弘,你怎么了?这可不像你啊。”
“不像我?那么像我是啥样啊?”
“瞧瞧你这副样子,就像头快完蛋的狼似的。你应该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当回事,像个男子汉似的耍酷。我告诉你,癌不是不治之症。我有个朋友也得了和你一样的病,成功地做了手术后,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而且马上就要出院了。”
“弘,你听说过这个故事吗?把两粒同样的花种,从下种的时候开始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条件下进行培育,每天只是对其中一盆花说‘你真美啊’。结果,不知怎么搞的,那盆经常被称赞的花开出了鲜艳美丽的花朵。”
“你想说什么呀?”
“就是说,像你这样想不开,能治好的病也治不好。不是有这么句话吗,病由心生?病从心生?反正记不清怎么说的了。还有啊,要是你不在了,美嘉说不定会跟别人好了,那你也无所谓?”
“什么?不可能的。”
“那可不好说啊。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一个比你好的男孩子呀。你想象一下美嘉和别的男孩子亲热地手拉手走路的样子吧。”
按照老姐的描述,我在脑子里想象起那种景象来。
美嘉和其他男孩子在一起走着。
不行。没有具体的人不好想象。
对了,干脆就拿坐在我旁边的、那个整天就知道学习的家伙来想象吧。
那家伙和美嘉并肩走着,还很亲热地手拉着手,手指缠绕在一起。
——放开她的手。
他俩愉快地笑着,脸上洋溢着幸福。
最后,我强行冲进了两人中间,把那个男人狠狠地揍了一顿。我的想象以这个场面落了幕。
“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让美嘉离开我。不,应该说我绝对不让她离开!”
我的胸腔里好像被两只手使劲拧干了水分似的,干疼干疼的。光是想象一下这副情景,我都难受得不得了。
“弘树。”
从半开着的门缝里传来了低沉而熟悉的声音。
这是老爸的声音。他刚下班回来,穿着笔挺的灰色西装,脸上露出比平时要严肃的表情。
跟在他身后的老妈,探头探脑地往我屋里看。
老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他的目光专注得使我垂下了眼睛。
老爸默默地拿起我那只因殴打墙壁而渗出了血的手,轻轻地握在他自己的手掌心里。
“你不会有事的。”
第一章(5)
这嗫嚅般的声音是那么微弱、那么单薄,却又是那么有力。
一滴泪珠从老爸眼睛里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一向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不是老爸吗?
这样的老爸怎么可能为了我而悲痛地哭泣呢?
原来觉得特别宽阔的老爸的背,现在变得弯曲而柔弱了。原来觉得粗大的老爸的手掌,现在仿佛比我那变得瘦小的手还要小得多。
“我、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啊,老爸……”
两滴泪珠重合在了一起。
他那双小手拼命地用力握着我的手,仿佛在承受我所有的不安,就连我的悲伤也要同时吸收进去。
他的手很温暖。我的手也很温暖。
我活着。我真实地活着。
我像要摆脱什么东西似的嘟囔了一声,粗鲁地从书包里拿出了课本和作业本。我决定靠着做作业这个一直嫌麻烦、从来都不做的玩意儿,来驱散复杂的心情,度过天亮前的这段时间。
我的心里好比到处排列着混乱的数学公式,好比以中心为轴互相交错的图表。
然而,在这些算式的边上却空着一块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使用的、非常干净的地方。
也许是由于精神不能集中,我上课时总是爱睡觉,所以留下了那块空白吧。于是,我就用铅笔胡乱地在上面写了几句话。
“没有尽头的绝望。”
这是最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句子。
“无边的气nei。”
咦,nei字怎么写呀?
——你这么懦弱怎么行啊!
啊,我写什么哪。
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把刚才写的字都划掉了,又在旁边补上了新的句子。
“活下去,还是死去?”
“天生的坚强。”
——你不会有事的。
不对。我想写的不是这些。
这回写的是更大、更粗的字。
“梦想一定会实现。”
“充满希望的每一天。”
“一条笔直的路。”
虽然只是在一味地写字,却感觉黑暗中仿佛出现了一丝光明。
如果写积极的句子的话,就似乎是向前迈进了一步,尽管只是一瞬间。
对呀,把它们写下来。把自己每时每刻所获得的感受,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把自己降生到这个世界来的证明、活过的证明、活下去的证明全都留下来。
通过把自己的心境用文字留下来,来倾吐内心的苦闷。
一直、一直写到几十年后,写到我死去的时候。
我合上了课本,取出了一本还没有写过一个字的雪白的作业本,慢慢地放在桌子上打开,在第一页上,刷刷地写了起来。二一年五月十三日
今天,我被宣告得了癌症。
最近感觉嗓子疼,去医院一检查,竟是癌……
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决定写日记。
我要一直写到死。
~~~~
先来后到
冗长的早会终于结束了。当刺耳的上课铃声响彻校园的时候,我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溜烟地跑出了教室。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到学校里来,似乎并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见美嘉。
我现在马上去见美嘉。然后我们像往常一样逃出学校,到河滩上去把我的病情告诉她。即使不告诉她是什么病,也要坦率地告诉她已经开始治疗了,我一定把病治好,让她放心。在最后的最后,我要煞有介事地问她一句:“你愿意和我一起努力吗?”但愿美嘉会说愿意。
我从美嘉所在的教室前面跑了过去,顺势飞快地跑下了楼梯,穿着拖鞋就跑到了外面,连口气都不喘,紧接着朝自行车存车处跑去。
我不顾一切地用力推开追上来拼命想要拦住我的段长,飞身骑上了自行车,拼命地蹬起车来。
蹬啊、蹬啊、蹬啊、蹬啊、蹬啊、蹬啊。
第一章(6)
我一个劲地蹬,拼命地蹬。
——樱井弘树同学,你得了癌。
我到底干了什么坏事了呀?
——有人说弘的女朋友和望接了吻。
有关进行这种种考验的意图,有关它所带来的意义,有关越过这个障碍的方法,有关尽快从噩梦中醒来的方法,我应该去问谁呢?
我应该去向谁寻求答案呢?
我应该去向谁求得帮助呢?
柔和的风,转瞬之间便吹干了我满身的大汗。今天外面下着雨。
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是摇撼大树的大雨、暴雨。
我站在美嘉所在的教室前面,从门上的小窗户往里看。
好几个碍事的家伙站在那儿挡住了我的视线,不过,我还是看见了待在窗边的快活的美嘉。
我想见到她。我现在仍然想见到她。
大概是挨雨淋了吧,美嘉的发梢滴滴答答往地上掉着水滴,我离这么远,也能清楚地看见那些水滴圆圆的轮廓。
我想要给她擦干头发。这么想着,我下意识地抬起了胳膊,伸出手去。这个动作很明显地表明了自己现在还喜欢着美嘉这一事实。这一瞬间,我为自己被昭叫住而感到非常后悔。
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我这么想着正要推教室门时,发现美嘉已经不在她刚才待的地方了。于是,我扶着门,再一次透过门上的小窗户往教室里搜索了一圈。
原来在窗边的美嘉,不知什么时候去了走廊上,和谁在说话。对方是望。两个人笑呵呵地愉快地聊着。
喂,望,能看见我吗?
我在这儿呢。
喂,美嘉,能看见我吗?
我在这儿呢。
可是,说笑着的他们根本不朝我这边看。
在这儿……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喂,朝我看呀。
刺啦一声,断了。我也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待在脑子里的某种纤细脆弱的东西寂寞地响了一声。
有关我被宣告得了癌的事情,以及我从昭嘴里听说的事情,他们都一无所知。就算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就在我一个人烦恼的时候,他们却在这个教室里这样度过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这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允许的,尽管我也知道这有点自私。
正常连接的思考线路中断了,我终于连“混乱”都失去了,只剩下了“愤怒”这种感情支配着我的身心。这是我最最害怕的了。这是最坏的结束方式。
我猛地推开门,哐当一声巨响,整个教室里的人都朝我看。
就在门由于冲力即将弹回来,快要关上的瞬间,我跑进教室,冲到美嘉跟前。
“……咦??你感冒好了??”
美嘉露出吃惊的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这表情中掩藏着喜悦。
换作以往的话,我会细细地品味从心底涌上来的这一幸福的瞬间,然而今天我的心情简直糟透了。
“望,我回头再找你。”
我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适合对美嘉说的话,没有办法,只好不客气地对悠然地坐在美嘉身边旁观的望说了一句。
~~~~
我拿起书包,从草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手机奏出轻快的乐曲,微微震动着。
我想象着美嘉正是为了避免和我分手这个最坏的结局,才没有告诉我的。为了不伤害我,她隐瞒了自己的痛苦。怕影响我和望的友谊,她打算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果真如她所说的话,或许我们还有可能再一次、再一次拉着手共同走下去。
是啊。可以这样啊。
可以这样啊。如果可以这样的话,当然可以这样,可是……
如果我没有被宣告得了癌症,一定会扮演一个心胸更加宽阔的男人的。
我是能够比现在要沉着冷静地、灵活地看问题的。
第一章(7)
难道是由于做了刚才那个梦的缘故?
我的心冷却了下来。
虽说要得出最后的结论,还需要更多的时间,但我的手指已经在自作主张地打字了。正是因为喜欢你,
无论有什么理由,也希望你有什么说什么。
正是因为喜欢你,
也希望你受到了伤害,不要隐瞒,全都坦白。
正是因为喜欢你,
不希望你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正是因为喜欢你,
我做不到忍受着痛苦,继续爱下去那么坚强。
正是因为喜欢你,
我做不到微笑着接纳背叛那么温柔。
正是因为喜欢你,
我希望所有的爱都能被接受。
正是因为喜欢你,
正是因为喜欢得不能再喜欢了,
我没能做到完全彻底地扮演一个好男人。
本来是几条细细的小路,渐渐地合并成了一条宽阔的大路,这条路一直通向终点。
对不起,分手吧。
~~~~
美嘉回了短信。为什么??
我慢慢地从兜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了一张薄薄的黑白照片。
……是死去的胎儿的照片。
去年秋末,美嘉肚子里来了一个小生命。
我毫不犹豫地对美嘉说想要这个孩子。美嘉也决定要鼓起勇气把孩子生下来。
双方的父母说了好多责备的话,但是我们俩想要这个孩子的决心直到最后也没有动摇。我俩紧握着对方的手,互相发誓,一定要把孩子抚养大。
我太幸福了,非常非常的幸福,简直幸福得可怕。
可是,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圣诞节……小生命由于流产而投胎为天使了。
我俩在大雪纷飞中,捧着变成了天使的胎儿的照片,来到附近的公园,在公园一角的花坛里,放上一束花,合起手掌,闭上眼睛,为胎儿立冢。我们在心里默默地为婴儿祈祷。
后来,我俩立下了一个约定:“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都要来扫墓。”
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当时,我对没能看到这个世界的婴儿暗自发誓:“我要爱美嘉一辈子。”
我现在仍然爱着美嘉。
即便美嘉被望吻了,我也没有改变。
我不想和她分手。
我根本不想和她分手。
然而我……
我为什么不能原谅她呢?
我不能遵守誓言,真的很抱歉,美嘉。
刚开始要好的时候,我万万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简单的形式结束。
不单单是我这样想。
美嘉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相信我们的爱不会改变,直到永远。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永远相爱。
我祈祷着永远。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并不存在“永远”这个词。
“我这样做……应不应该呢?”
放弃了宝贵的东西后的空虚和失望,使我感到胸口一阵抽搐。
走到家门口,就见望正倚靠在水泥墙上,等着我回来。夜风吹着他脸上那一大块惨不忍睹的淤青。
这会不会是在继续刚才的梦境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将自己难以压抑的情感都倾吐出来,为了表明告一段落的决心,也是准备要去面对现实的坚定的誓言。
“喂,望。”
据说所有的人都不可能孤独地生活下去。
“我,有话,”这么无聊的话到底是谁说的呢?“必须要对你说。”
不过,现在看来,这话或许并不无聊。
“其实我……得了癌。”
这么淡淡地吐露出来的这句话,使我发觉自己已经深深地受伤了。
我现在只希望,望回家后不要马上从书架上拿出《医学百科辞典》来看。
要是他打开看了,以后对我疏远起来,那么,我仅有的希望也破灭了。
“看你那么严肃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这种时候可不该开这种玩笑啊!真是的,一点都不幽默。”
第一章(8)
或许这个话题实在太唐突了,没有真实感了吧。
望有些扫兴地笑着说道。在月光下,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很不以为然。
“这种时候谁跟你开玩笑啊!”
“什么,瞎说吧?”
“没有瞎说。”
“是瞎说呢,对吧?”
“我倒希望是瞎说呢。很遗憾。”
我本来可以把自己得了癌这件事永远瞒下去的。
可是如果我忍不住,说出了真心话,这一定是因为我想要让一个人知道,他不是别人,正是望。
“知道了。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吧,那么那个叫癌的病,是能够马上治好的吧?”
望认定这一切都是我胡编的,他那纯真的、直视我的目光,使我不能承受。
我实在受不了,抬头朝天上看去。
春天的夜空星星都被云层遮挡了,犹如被漆黑的油彩全部涂黑了一般,使我不禁产生了一种不快的感觉,仿佛自己将要被吸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似的。
“明天见吧!”
“明天见。”
一瞬间,这句话不知为什么掠过我的脑海——
“治得好治不好,我也不知道啊。”
“可是,你知道吧,不是有恶性或者良性一说吗?”
“医生说是恶性的。”
由于话题严肃得可怕,再加上十分紧张的气氛,霎时间使所有的词汇都具有了现实感。
其证据就是,望脸上不以为然的笑容非常缓慢地消失了。
“喂,那还不至于,我是说不至于就等于会死的吧……”
——说我会死?那怎么可能啊。
我想要笑着这么回答他。我要是能够哈哈大笑的话,这痛苦会减轻多少啊。
可是,今天晚上,我已经没有体谅任何人的心情了。
能治好。一定能治好。一定要治好它。尽管我这样祈祷着,可依然时常被笼罩在难以忍受的恐怖之中。
“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要和美嘉分手,打算停学了。”
我以为望会大呼小叫地闹腾,奇怪的是,他突然一声不响地安静了下来。我担心起望来,想看看他在琢磨什么,便随意地朝他坐着的方向看去。
望背着我,凝视着远处。
过往的车灯一闪一闪地照出了他的侧脸,他的表情是那样的迷茫无助,他那专注地凝视着远方的目光,就像死鱼眼睛一样呆滞。
当他的眼皮开始轻轻地眨动时,我看见了泪珠掉落到地上的悲痛的瞬间。
“你在这儿向我保证好好治疗。向我保证,听见没有,弘!”
真不像样子。
这就像是我从镜子里瞧着被宣告得了癌以后的自己时的模样。
“知道了。我保证。我向你保证。”
“弘,你要活下去啊。弘,弘,不要死……弘!”
不过,我发现了一点他和我不一样的地方。
望的眼睛里面蕴藏着的温暖的希望之光,给我的心里注入了即将失去的希望。
望……谢谢你。
过了一会,终于恢复平静的望,突然松弛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开始用校服袖子抹着哭过之后流下来的鼻涕,鼻头被抹得红红的。
“对不起。对不起啊。我不但背叛了你,而且没意识到你这么痛苦。”
他那由于懊悔万分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头。
他那像个失去了自信的孩子般的幼稚的声音。
他那像动物一样湿润的、包容一切的纯真目光。
我曾经特别羡慕望的这种实实在在和坦率真诚。我一直这样羡慕他。当然,现在也是。
“我没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分担你的痛苦。”
“别太在意了,这点小事。我这不是没事吗?”
“你说什么哪。这哪是小事啊。偶尔说说泄气话有什么呀。就算你再坚强,也很难一个人去承受所有的痛苦啊。哪有这样的人哪。正是因为存在着软弱这样的基础,人才会变得坚强的。我一直觉得说泄气话并不等于软弱。这不正是勇于面对困难的坚强的表现吗?你肯定也知道吧?所以才跟我说了得病的事吧?”
第一章(9)
“我也说不清。也许是吧?”
“我一定为恢复你对我的信任而努力。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原谅我。不过,我再差劲,还是能够给你一些支持的。”
凭着埋藏在拼命挖出来的信赖感后面的憎恨,我死死地瞪着望。
“知道了。我保证。绝对不再伤害她了!”
“其实,我也许并不是不想上学!”
“为什么!”
“你一说不许不上学,我就莫名其妙地安心了。反而想要上到毕业了!”
“一直到毕业,我们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支持你的!所以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啊!”
“喔,要活下去!我还不想死啊。我还有好多想做的事哪。得病最好了!得癌最好了!”
“那,你也不是真的想要跟美嘉分手了?”
“什么?怎么会呢?”
“现在,你就诚实点吧!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吧!”
“知道了。我不想分手啊!怎么可能想分手啊!可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好像把什么要紧的事情给忘了似的,脑子特别乱。”
“美嘉没有弘可不行啊。没有弘的话,美嘉什么也做不了啊。我这么觉得!”
“这我还不知道啊!”
“哈哈,自以为是。先不管别的事,你到底想不想见美嘉,说呀!”
“那当然是想见啦!”
“答得够快呀!那你去见她吧。见面之后再好好谈一谈。怎么搞的,这么不干脆。这可不像以前的弘啊。不过,我喜欢这样的你——”
“真遗憾。可我不喜欢你这家伙呀!”
“哇——我失恋了。打击太大了!我要剪头发!”
“不过,也不讨厌你呀!谁让咱们是好朋友呀?”
“什么?你管我叫好朋友吗?”
“你不愿意的话,再也不叫了。”
“还用说吗?当然是,好朋友啦。活下去呀、咱们一起。等到咱们、成了、老头、以后,到公园里、去散步啊!”
望破涕为笑,声音也变了调。
啊,这一切果然是河滩上做的梦的延续啊。
虽然最后的结尾和梦里不一样,可是,也许自有它的道理吧。
原谅一切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
或许还需要原谅的勇气。
比起不能够原谅的懦弱来,更需要能够原谅的勇气。
“真是的,谁知道呢。不过,先相信你看看吧!”
……望。
我做不到像你那样坦率真诚,但我心里特别高兴。
有个家伙为了我这样的人拼命地哭泣。
正因为有了他,我才能够坚决地下决心,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努力活下去。
无论发生什么事,时间都不会停止流逝。
无论有多么烦恼、多么痛心,这个瞬间都不会再重复一遍的。看着眼前的景致,听着耳边的风声,这样度过的时间是不会再有第二遍的。
在几年后的某个时候,我是否还能清晰地回忆起今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呢?
其实我现在连站起来都感觉费劲,膝盖咔嗒咔嗒抖个不停,一步也迈不动。
我有时甚至拒绝面对现实,被看不见前途的恐怖所包裹。
——“我再差劲,还是能够给弘一些支持的。”
我永远也不想忘记今天发生的事。
即使摔了跟头也要爬起来继续往前走,这似乎是在赌气,但是,我要精神饱满地活下去。
望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
明显是做给我看的。我歪过头去,偷笑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来。
“那咱们就解散吧。”
“好。你去吧。明天学校见。可别在野地里跟美嘉干这干那的啊!”
“才不会呢,谁像你啊!”
想你!想你!想你!
假如现在能够什么都不去想,把多余的忧虑或者妄想全都扔掉的话,我真想现在立刻就见到美嘉。
我不想分手。
其实我真的希望你一直一直都待在我身边。
我迈开了脚步。
走出不远后回头一看,朋友的脸上布满令人嫉妒的笑容,他的嘴唇似乎在这样说着:
“你、要、加、油、啊!”
好的,我去了。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但我也要走向她的身边。
我相信自己坚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