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犀川和喜多一直在谈论一些专业方面的话题。萌绘知道他们在谈有限要素法,但是总是说到isoparotoric这个词,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另外,“极小”、“停留”、“同定”等词也反复在萌绘的耳边回响。
“西之园小姐您住哪儿?”喜多突然问萌绘。可能是看她一个人默不作声才来和她搭讪的。“我听说西之园校长以前是住在长野那边。”
“那座豪宅现在是她的了,是在诹访。”犀川在对面说。
“是的。”萌绘点了点头,回答了喜多,“不过,我现在住公寓,在市里。”
“哪一带?”喜多又问。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犀川说,“我先问你,你说的非线形是属于几何学的呢还是力学的?”他把话题岔开了。
“两种都有。”喜多回答。
“是吗……”犀川一边回答一边在考虑,“它们用同一种函数处理吗?”
“我的模型本来是不区分两者的。在数学上,两者没有差异吧。只是大家硬把它们区分开的,迄今为止。”
“原来如此……啊啊,原来如此。”犀川微微一笑,“真有意思啊,真的。”
萌绘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有意思。
三人所在的谈话区的窗户上方有一个钟。犀川把自己的手表跟它对了一下,七点差两分。
走廊对面的三个黄色门中最左边的一个开了,木熊教授走了出来。犀川和喜多的谈话被打断了。
“要开始了。”木熊教授这样说了一句就朝研究生室的方向走去。他打开门,探进头去说:“丹羽,交给你了啊。”
萌绘开始还以为消防队员呢。
从研究生室里走出一个穿着又像宇航服又像潜水服的铝色外套的学生。这就是那个叫丹羽的人,他个子很高而且身材魁梧健壮,戴着眼镜。手上拿着一个完全可以把脑袋蒙住的大头盔,他穿的是防寒服。丹羽朝萌绘他们扫了一眼。敞开的门里可以看得到有好几个学生。
“下一步,把第四和第七管都设成二十帕斯卡。第八做准备。”木熊教授给穿防寒服的丹羽布置着任务,“十分钟之内调整一下,然后开始测定。”
帕斯卡(Pa)是压力的单位。萌绘想起来了,她上的课上也用这个单位,但教科书上是千克每平方厘米(kg/cm2)。好像各种单位还没有统一。
小个子的市之濑助教从木熊教授的房间出来了。她像电话接线员一样在一只耳朵上挂着一个小型接收器,一个小麦克风伸到了脸颊的旁边。
“丹羽,能接收到吗?”市之濑助教在小声地确认着。他们是在测试无线联络机。
“没问题,老师。”丹羽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示意。然后他把手里的头盔套在头上,朝走廊的深处走去,从后面看去真的像宇航员。
木熊教授和市之濑助教回到了教授的房间。
“教授室里也有监视器。”喜多小声对犀川说。
犀川和萌绘在喜多的催促下站起身来,跟在宇航员的身后向实验室方向走去。
穿着防寒服的身材高大的丹羽举起一只手同坐在那里的八川打了招呼,然后打开那红色的钢门,进入了实验室。八川跟刚才一样盯着最右边的显示器,右手握着鼠标。另外两个显示器显示的是实验室里面的情景,一边是实验室整体的图像,另一个是漂浮在水池上的模型实验体,也就是镜头位于刚才看到的海上平台模型的上方。实验室里设了两台摄像机,拍摄到的图像传到了电脑里。
萌绘从双层门入口右边的窗户往里看。刚才进去的防寒服通过这个窗口进了右首的准备室。实验室里没有别人。左边计量室的窗上可以看到两个人的身影。为了能让实验室看得清楚,计量室的照明特意调得很暗。那里的其中一个人就是刚才那个穿短裙的女学生吧。是不是太冷了呀。萌绘不禁替她担心。
她目光离开窗户一回头,却发现犀川不见了。萌绘稍微退后了一下,犀川正在从实验室入口对面的窗户向里面张望。喜多副教授坐在八川的旁边,盯着中间的显示器。犀川也走了过来。
“最近录像都存到硬盘上了,而且是即时的。”喜多指着显示器说。显然喜多是在给萌绘解释。
“那硬盘不是一下子就存满了?”萌绘问,“动画很占空间的。”
“我们拿几个轮换着用。”喜多回答道。
“这是什么?”犀川指着画面问。那是显示器上显示的录像画面旁边的别的窗口。
“这是震荡器的压力振幅,这是实验体的表面温度分布。”喜多解释道,“还有……”他说着,用手指着左边另外一个显示器,“那边是把实验体的各部位的变位和曲率制成的曲线图。现在是为了让你们看清楚特意把录像的窗口放大了。”
“怎样用非接触法测量呢?”萌绘问。
“是红外线放射。”犀川回答。他靠近了显示器,眼睛紧紧地盯着。
“实验体是海上平台的模型对吧?模型是三维?变形不测量吗?”犀川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是三维,但是临界条件严格地讲是二维。对,不测量变形,因为用非接触方式不能测量。有了导线,运动就受限制了。”喜多回答。
萌绘基本上不明白两个人说的内容。
“因为这是模拟全体系的刚体运动,所以内部局部的变形可以通过以后解析获得。不能期望一下子得到很多数据,否则不能保证测量精度。”喜多在给犀川解释。
“是从航空得来的想法啊。原来如此……”犀川不停地点着头。
“以前都是用量规,得连上很多导线。”在最右边的显示器前操作的八川转过头说。他一扫刚才不耐烦的情绪,看上去心情很好。犀川冲他笑了笑。
“第四管OK。”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市之濑助教的声音。因为画面是数码的,可能声音也被用数码记录下来了吧。这么说来,声音好像是从显示器的听筒里传出来的。 “木熊老师和市之濑也在那边监视着吗?”犀川问。
“是在教授的屋里。”喜多回答,“他们用的是模拟计算机,所以比这边看得更清晰。这边是数字的,解像度也低。”
实验的指示好像是从木熊教授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最初设计实验室的时候,想把所有的电脑都设到计量室里,可是后来搞成这个样子,连走廊里都放了。”喜多说。计量室是实验室里左首的房间。刚才萌绘他们没有去。
“第五管OK。”听筒里又传来了市之濑的声音,“不用那么着急,丹羽。”
“都做过好几次了,还开得这么笨。”八川看着画面嘟囔着说。
萌绘看着显示器上各种颜色的数字。每个数字都是隔几秒变化一下。那里还画了几个图,棒状图就好像一个活物似的动着。
不断变动的幻觉般的色彩和图形,让人眼花缭乱。眯着眼睛看非常漂亮,就像雨天映在挡风玻璃上的霓虹灯。
但是,每个变动的含义萌绘却丝毫不懂。她只能明白那几个用英文显示的压力呀流速等几个单词。
“第六管OK。”又是市之濑的声音。
“振动停止了吗?”这次听筒里传出来的是木熊教授的声音。
“是的,没问题了。伺服系统也OK了。”是一个第一次听到的沙哑的女性的声音。
“这是谁?”萌绘问喜多。
“嗯———是计量室里学生的。”喜多指了指窗户的方向。是那个刚才进实验室的女生吧。
“外面的停车场有卡车进来什么的就会引起杂振动,很微妙的。所以我们躲到山里来了。”喜多解释说,“什么难呢?最初的停止状态最难。越是单纯的临界条件越难以再现。”
“第七管OK。”市之濑的声音,“全部OK。现在开始。”
萌绘从窗口看了一下试验室,只见防寒服突然从右首准备室里出来,慢慢地下了台阶走向了水池方向。转头一看监视器,录像画面上终于出现了活动的东西。犀川一直在注视着显示器。
但是,那之后的二十分钟左右的画面对萌绘来说就很单调了。实验室里防寒服的人影只是在来回走动,实验体在录像上几乎没有动静。萌绘有点发困了。
犀川和喜多又开始了让人费解的谈话,他们盯着画面,神情严肃。
偶尔从监视器上传来木熊教授或市之濑助教的指令声和计量室的女学生读数字的声音。
“啊啊,太有趣了。”犀川已经说了三遍了。
(什么东西有趣呢?)
萌绘不明白。
图像和声音都是数字化的,萌绘觉得特别不自然,好像在梦境中一样。
2
犀川看了看表,七点半。
“丹羽,你上来吧。”是木熊教授的声音。
防寒服顺着实验室的楼梯一步一步爬上来了,脚步很沉重。
“穿那样的衣服也就只能坚持三十分钟吗?”萌绘问喜多。
“不,两个小时没有问题。不过,因为体力消耗厉害,所以就定在三十分。”
这时听到了市之濑助教的声音,不过这次不是从听筒里,而是从走廊里传来的。犀川他们回头一看,市之濑带来了一个小个的穿防寒服的人,已经戴上了头盔,身材和市之濑一般大小。好像是个女学生。
“服部,第五管情况不太好,切换到第八管吧。”市之濑靠近这个防寒服说。被叫做服部的小个子防寒服举起手做了一个OK的手势。这时,双层门开了,大防寒服从实验室里走了出来。两个宇航员拍了一下手,小防寒服就进去了。
“开始最后一步。”市之濑用手扶住麦克风说完,就和大防寒服一起消失在走廊的那一头了。
“振动怎么样?”木熊教授的声音。
“没问题。”计量室里女学生沙哑的声音。
犀川又从窗口向实验室里张望。一个人都看不见。小个子防寒服好像进了准备室了。
“切换第五和第八管。”听筒里传出市之濑的声音。
“这可有点儿难噢。”八川心情还不错,“珠子行吗?”
“珠子是谁?”犀川问喜多。
“啊啊,是服部珠子。我们都叫她珠子。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个。”喜多这样回答,然后又在犀川的耳边嘀咕,“她是我最喜欢的那型了。过一会儿你可以和她说说话。这女孩不错呦。”
“哎呀,太遗憾了。没看到脸。”犀川附和着他。
“伺服有异常。”木熊教授的声音很大。
一阵沉默。
“没有啊,我这边没什么情况。”隐约可以听到计量室女学生的回答声。
“第五管百分之七十,第八管百分之三十。”是市之濑的声音,“服部,你稍微等一下,维持现状。”
走廊里传来了木熊教授的说话声。“市之濑,你扫描一下zy方向的变位,然后监视它的变化。”
听到这句话,犀川他们回头一看,木熊教授匆匆地跑了过来,他的头上也戴着接收器。他把手放到红色的钢门上,准备进实验室。
“八川,交给你了。”说着,木熊教授就消失在门中。犀川从窗户上看着,只见木熊教授飞快走进了左首的计量室。狭小的计量室里有三个身影。过了十秒左右,教授从计量室出来了。
“咳呀,伺服的设备太旧了。”教授从双层门出来后叹着气说。他回到了走廊,然后就不见了。
“好了,继续切换真空管,市之濑。”走廊里传来了开门声和教授的大嗓门。
“服部,重新切换真空管。”听筒里传来了市之濑的声音。
木熊教授又一次来到犀川他们的地方,看到犀川和萌绘微微一笑,然后开始盯着监视器。
“对对,慢慢来。”木熊教授自言自语。
喜多看了看手表,犀川也跟着看了看自己准确无比的表。七点三十五分。
“到了英国那边给我发邮件的时间了,我先走了。”喜多站了起来,“我和英国跟澳大利亚的网友聊天,只有这个时间可以。”说着喜多就走了。木熊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
“出什么问题了吗?”犀川问木熊教授。
木熊转过头来看着犀川。“没什么,这种事常有,只是晚了三分钟而已。”教授的视线又转向了监视器。他虽这么说,但看上去很担心,这种表情木熊教授很少有的。“一般没问题。”
一阵沉默。
“OK。切换完毕!服部你辛苦了。”是市之濑的声音。
“好极了,珠子。”八川拍了一下手,“Perfect。”
“下面开始计量吧。”市之濑下指令了。
可能是从实验室里出来的吧,从窗户外面可以看到小防寒服从右边出来,下台阶去了。她终于在监视器上出现了。
显示器上的数据开始飞快地变化。跟刚才一样,不时可以听到市之濑的指示和计量室女学生沙哑的声音。犀川他们默默地看着画面。
监视器上映出了那个宇航员的画面,就像着陆月球一样缓缓地移动。人影一挡住灯光,看的人就愈发感到刚才忘却的灯光是多么耀眼。萌绘一脸困倦的表情。
“哎,老师,他们在测什么呢?”萌绘在犀川耳边低声说。
“那个大家伙浮在被冰覆盖的海面上,”犀川小声回答,“用波浪和海流推动它,观测一下它怎么运动。”
“可是看着一点也不动啊……”萌绘看着画面说。
“对,那是因为运动的幅度非常小,只有几毫米。”
“嗯……”萌绘噘起了嘴。太没意思了。
显示器的图像确实几乎是不动的。但是,从曲线图上看,它有一个相当明确模式的规则性运动。冰的厚度改变了之后运动会怎样变呢?犀川想。这一点光想像一下就让人特别激动。
“已经没问题了。犀川老师,抽烟吗?”过了十分钟左右,木熊教授过来问,“我们到那边抽一支吧。”
犀川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了。他瞥了一眼八川,只见他依然盯着监视器。犀川和木熊教授丢下正在窗口看实验室的萌绘,沿着走廊朝谈话区走去。
3
犀川坐在沙发上点上烟,木熊教授把自己的房间打开一点,向里面看了看,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过来了。可能是给市之濑助教最后的指示吧,犀川想。木熊教授也点上烟坐到了沙发上。
“听说犀川老师和喜多老师是同学啊。”木熊教授先说话了。犀川对比自己年长的人总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暗自庆幸着。
“对,从高中开始一直都是。”
“喜多老师真麻利。”木熊笑了一下说。当然他是说脑子快,办事麻利。
“市之濑老师也是。”犀川说。他听说过极地研的市之濑的传闻。
“是啊,她是最好的研究者了。”木熊教授回答,“有空位的话,她很快就会是副教授。总之对研究特别专心。”
犀川比较了一下市之濑助教和自己研究室的国枝助教,发现她们有很大不同。
他问了木熊教授几个关于实验的问题,比如,实验的原因是什么,最主要的变量是什么,还有海上平台的规模最大可以有多大,等等。
过了一会儿,木熊教授在烟灰缸里捻灭了烟头,站了起来。
“实验还剩一点儿。”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转过头,“完了之后,我们要庆祝一下,你一定要喝一杯。”说完,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犀川也捻灭烟,站起身来。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走到喜多的门前,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说。
犀川打开门,喜多的屋里乱成一团糟。
桌子上堆着无数的文件。地板上也摞了很多书。越往里边情况越糟糕,堆积如山的文件、稿子、信封、书籍好像要塌下来的感觉,缝隙里可以看到一点喜多的脸。他正对着电脑看呢。钢制书架的玻璃上贴着很多潦草的便条,其中一些已经发黄了。大张的印刷品堆得像柱子一样,侧面用荧光笔写着数字和记号。桌子上也全是书,每本书里都夹着黄色的卡片。每个高高的书堆上都放着写着那一堆分类名称的纸,各种文具都拿来做镇纸了。
“是创平啊。不好意思,暂时分不开身,再有十分钟就完了。”喜多举起一只手说,“挺乱吧。”
(乱?)
这里用不及物动词不合适。这种乱法让人感到某种强烈的哲学想法,可能是象征他的头脑结构吧。要说怎么象征的话,可以说他的头脑和这个房间正好相反。犀川的房间很有条理证明他的头脑很混乱。
他跟喜多平常通过电子邮件或电话联系。喜多去过犀川的研究室很多次,但犀川到他的房间里来还是第一次。说起来,从上学的时候起,喜多就不喜欢让朋友进他的房间。聊天的时候,一般是在犀川的房间里。犀川看到喜多的房间如此乱,着实吃了一惊。但是发现了喜多为数不多的一个表面的缺点,有点高兴。
“啊啊,打扰了。”犀川说着,准备离开了。
(唉,他应该早点结婚啊。)
犀川有点担心自己的好友。
4
犀川决定到研究生室去看看。
他打开桔黄色的门。房间用低低的隔板隔成几块了,但是整体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六七张桌子朝各种方向摆放着,墙边摆着钢制的书架。所有的桌子上都放着十七英寸的显示器。房间里有三个人,全部穿着防寒服。没戴头盔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刚才领着犀川他们参观实验室的下柳。
“哦,下面该你们了?”犀川对三个人说。
“我们是做最后整理的。”下柳说着戴上了头盔。
三人的防寒服大中小不等。大的是下柳。小的可能是女性吧,犀川想。但是后来知道是自己弄错了。
木熊教授来了。
“服部要上来了,你们准备一下。”木熊对三个研究生说。他们点了点头出了房间,犀川和木熊教授也跟着这三个宇航员去了。
小个子防寒服正好从低温实验室的红门出来。她的衣服与要进去的三个人相比,可能是霜的缘故吧,明显灰蒙蒙的,光泽不一样。大中小一队防寒服跟小个子防寒服依次拍了一下手,走进了实验室。小个子的防寒服女学生跟木熊和犀川擦肩而过,朝着研究生室的方向走去。刚才喜多说她是他最喜欢的,犀川本想看看她的脸,这次又错过了。
犀川和木熊教授回到了萌绘和八川所在的地方。犀川从窗口往里看,只见三人沿着楼梯下去,走到水池的两侧,开始搬那些看上去很重的器材。
“八川,可以停止制冷了。”木熊对八川说。
“哎?”八川把手放到眼镜上,一脸意外的表情,“可以停了吗?”
“好久没在实验室里喝酒了,今天喝一次吧。”木熊高兴地说。
“明白了。”
“木熊老师。”听到后面有人叫,犀川回头一看,是市之濑助教。“太浪费能源了,要庆祝的话到会议室……”
无论在哪个研究室,总是助教说出最冷静最正确的话。犀川心里在微笑。
“嗨,今天有客人在,再说好久没有在里面喝了。”木熊教授说。
这时,实验室里走出来两个学生,他们都没有穿防寒服。一个是戴着圆眼镜看上去挺滑稽的男生,另一个是长发短裙的女生,是在计量室里的两个学生。
“那么,荒井和船见,”市之濑助教叹了口气说,“你们把会议室的啤酒搬到这儿来,我们要在实验室里开庆祝会。让丹羽和服部也帮忙一下。”
于是两个人朝走廊走去。
现在开始喝的话,时间会很晚的,犀川想。他看了看表,已经八点过几分了。
喜多微笑着走过来了。他看到犀川举起一只手示意。
“不好意思,创平。”喜多小声对犀川说,“有点说得太多了。”
“你屋里书不少啊。”犀川半带讽刺地说。
“我呀,一旦借来书就不还了……”喜多笑了,“基本都是图书室的。”
中央图书馆不能这样,但各系图书室的藏书都达到了库藏的限度,所以多数情况下只要是老师,借多少书都默认了。犀川也借了两百多本没还。但凡尖端领域的图书,能读的人在这个学校只有自己了。
过了一会儿,四个人拿着一大堆啤酒和塑料袋过来了。中间那两个年轻的男女,就是刚才从实验室里出来的荒井和船见。市之濑助教是这样叫他们的,那么穿短裙的女性就是船见了。第三个人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犀川觉得眼熟。他就是两小时前给他们开大门的像事务员的那个人。还有一个人是一个三十多岁朴素的女子。她穿着黑色长裙,虽然是夏天却穿着长袖衬衫。
“丹羽和服部都不在研究生室。”搬着啤酒箱子好像有点吃力的圆眼镜荒井用关西调说,“是不是去买东西去了?”
“横岸、铃村,让你们受累了。”木熊教授对两个不是学生的人说。
“没什么,就是帮把手而已。你们要开庆功会?”那个叫横岸的事务官一边放塑料袋一边说。
“是啊,木熊教授说必须要在实验室里开。”市之濑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感觉有点对不住他们似的。
“横岸,要是方便的话你也一起……”木熊教授说。
“好啊,我还有点儿工作,等我处理完了,一会儿就来。”横岸事务官回答。那个叫铃村的朴素的女子往周围看了几眼,默不作声地回走廊那边了。横岸也跟八川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回去了。
荒井用关西调对船见说了句“麻烦开一下门”,等她把那红色的钢门打开,就把啤酒箱子搬了进去。
“荒井,你还穿着拖鞋呢。楼梯可滑呀。”船见用她那沙哑的声音从后面提醒他。犀川注意到她穿着高跟鞋。他从窗户上看到荒井顺着楼梯下去,又很快空着手折回来了。
“这回啤酒可以好好凉一下了。”荒井出了门,眼睛上蒙着水汽。
除了八川曾一度朝走廊那边走过去又很快回来,其他的七个人,犀川、萌绘、喜多、木熊教授、市之濑助教、荒井、船见轮流着从窗户上往里张望。
萌绘在和船见说话。刚才从听筒里面也听到了,船见独具特色的沙哑嗓音像某个歌手,犀川想。但是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看着这两个女学生,萌绘和船见,可能没有人会认为她们是工学院的吧……不,这种想法有些陈旧了。犀川在想一些无聊的事情。
犀川又想抽烟了,他偷偷地离开那里,朝谈话区走去。他站着尽情地吸着烟,围着烟灰缸来回溜达,这时谈话区旁边的厕所里刚才那个叫铃村的朴素女子走出来了。两人对了一下目光,犀川赶忙把视线挪开了。她慢慢地在走廊里走着,一会儿进了亮着灯的图书室了。
5
实验室的温度急速地上升了。
水池盖上了盖子,中央的架子被挪到了水池的最里边。干到一半儿,三个穿防寒服的学生先是摘了头盔,后来连防寒服也全部脱掉了。荒井和船见也下了实验室帮忙去了。
八点三十分,实验室的温度升到了穿着夏天的衣服也不会觉得凉的程度。楼梯底部的地方摆上了桌子和椅子,一个简单的派对已经准备好了。
大家都下了实验室,聚在桌子的周围。纸杯也发下去了。
木熊教授提议第一次干杯的时候,大家发现有两个学生不在,不过这件事很快就被忘掉了。稍迟一会儿,事务官横岸来了。木熊教授让他去叫别的职员。
“中森在事务室,铃村在图书室,不过两人都很忙……”横岸这样说着,没有去叫。
犀川被迫做了一个蹩脚的自我介绍。萌绘说话的时候学生里有人吹起了口哨。那肯定是圆眼镜的荒井,犀川想。萌绘不知从谁那儿借来一件男人的衣服,也没有伸胳膊就那么披在肩上。虽说已经换气了,室温还在二十度以下。
犀川和平时一样,刚喝了一杯就面红耳赤了。再也不能喝了。头也疼,肚子也不舒服。只能就此打住了。喜多酒量可大了。他可以说一点都没醉。萌绘好像也喝了很多。木熊教授几乎一直是谈话的中心人物。他不主持的时候,荒井就用说相声的语调逗大家乐。啤酒瓶一个一个地喝空了。偶尔有人去厕所,但是马上就回来了。没有人走。
让犀川觉得不舒服的是安在实验室内侧的摄像机对着这边。中途他发现了之后就问学生下柳。下柳说木熊研究室的派对总是要录下来的。
(自己的丑态不能让别人看见。)犀川有些紧张。
派对中间,船见坐到犀川旁边的时候,他正端着第二杯酒,脑袋昏昏沉沉,处于必须刻意去思考才能回答别人的状态。
“犀川老师的专业是建筑的哪个方面啊?”船见用她独特的声音问他。短裙下露出的膝盖快碰到犀川的腿了。眼睛不知道看哪儿好,犀川又喝起了酒。
“我呀……建筑史,历史方面的。”犀川终于回答了,“历史……你明白吧?”
(跟研究生说这种话,太愚蠢了。)
这话一从嘴里出来,犀川脸就红了。不过,脸反正本来就红了,没事儿。他自己安慰自己。
船见嗤嗤地笑了,“是日本的建筑吗?”
“对。说日本也行,是更久以前了。那时日本和欧洲都不存在。”犀川意识到自己的日语已经有些奇怪了,“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部落或者街道的形成过程。我对那些感兴趣。你知道街吗?就是双人旁的那个。”
“大街的街对吧。它和道有什么区别?”船见问。
“街的笔画多。”犀川对自己这个玩笑开的时候非常满意。船见稍过了一会儿笑了。自己竟然说出那种傻话来,再不让她笑一下可太尴尬了。船见的善意救了犀川。
“我呀,要是生了女儿打算给她起名叫街子。”犀川趁兴多说了一句。他马上就后悔了。
“啊,我就叫真智子(注:日语中“街子”和“真智子”读音相同)。字虽然不一样。”船见真智子瞪大了眼睛说。和萌绘一样,她也只是把羊毛衫披在身上,没有套上胳膊。这应该是她自己的衣服吧。光顾上面了,露出来的腿不是更冷吗?犀川这样想着,竭力使自己不往下面看。
木熊教授好像也醉得不轻,犀川不想接近他。教授和市之濑助教正跟几个研究生坐在桌子那头说话。只有市之濑喝着乌龙茶。萌绘也在他们那一堆儿里。喜多到犀川这边来了。
“喜多老师,犀川老师还是单身?”船见真智子大声问喜多,故意让犀川听得见。
“单身啊……比我还孤单呢。”喜多故意开玩笑,“比这家伙还孤单的人在日本不多啊。”
“你用什么基准来比较的?”犀川说。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
(不行了,一定得喝乌龙茶了。)
“靠模糊比对吧……我给你换个饮料吧。”喜多把犀川杯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替他把桌子上的乌龙茶倒进了杯子里,“创平……你还行吗?”
萌绘和下柳到这边来了。喜多也不坐下,一只手端着倒了啤酒的杯子不停地来回走。肯定是精力过剩了。与他相反,犀川已经是站不起来了。
“老师,您不要紧吧。”萌绘担心地把脸凑近犀川,“都青了呀……”
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脸已经由红变青了。
两个年轻人在犀川面前说着什么,但犀川什么都顾不了了。
6
犀川副教授睡着了,虽然有些遗憾,但萌绘过得挺愉快。别的学生都是研究生,就她是本科二年级,所以她挺怕他们谈一些专业方面的事情,所幸的是,没人提起这样的话题。
“模糊比对和概率有什么区别?”萌绘问下柳。他们是一个俱乐部的所以容易说上话。
“哎———没什么区别吧……”下柳微微一笑。
“啊,简单地说……”喜多代他回答,“比如说预报天气的时候,会说第二天的降水概率对吧。在那之前必须规定什么是雨,什么是晴,什么是阴等等。即使看着同一个天空,人们对晴阴的看法也会不一样。这就叫模糊比对。然后,定义明确了后,再说第二天天气如何如何那就是概率了。”
“模糊比对也是统计吧。”船见真智子说,“我们研究的和模糊比对没什么关系吧。”
“没有人就不需要模糊比对了。”喜多回答。
“建筑什么的是模糊比对吗?”船见看着萌绘说,“我也想学建筑来着。女生学土木……是不是有点……”话题急转直下。
“怎么会呢?”萌绘不明白。
“不好听啊。TU MU……”船见很有节律的声音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哎哟,土木,多好听的词啊。”萌绘说了自己的印象,“是土加木对吧。没有比这更棒的词了。视觉上还对称……”
“你说的挺有意思,西之园。”喜多大声说。只有他不坐椅子,站在那儿。“对称……”
“建筑是从architecture翻译过来的,是明治以后才有的词吧。没什么历史。”萌绘说,“肯定是土木好……”
“那,西之园,你为什么不来学土木呢?”船见问。
“唉,那个嘛……”萌绘暧昧地回答。她总不能说是因为有犀川副教授吧。
“不过,还真有点男性的阳刚之气。”船见说,“TU MU,至少要是TU MOU的话,就有点中性的感觉了。”
“的确,土木是男性的,建筑是女性的。”喜多点点头。
犀川刚才托着腮帮子坐着睡着了,这时睁开了眼。
“啊,犀川老师。”萌绘在叫他。
犀川睁着眼睛,没出声。萌绘看了看实验室墙上挂着的大钟。快十点了。她看了看周围,可能是错觉吧,人数好像少了一点。
木熊教授醉得挺厉害,但还在微笑着和学生们说话。圆眼镜的荒井还有两个不知道名字的学生在听着。大家都有困倦的神色了,只有木熊教授还挺精神。
市之濑助手在萌绘旁边静静地坐着,从刚才开始就在听喜多谈学术方面的话题。事务官横岸和技术员八川不见了。
“你早。”喜多注意到犀川醒过来了就大声说。
“呀,大家好。”犀川神情恍惚地说。
“哎哎,犀川老师,我们正在谈建筑和土木的不同呢。”萌绘告诉他。
“建筑的笔画数多。”犀川回答,但是谁都没反应。
“我们在讨论是不是男女的区别呢。”萌绘进一步解释,“说建筑是女性的。”
“不,还是没那么大区别。”喜多从旁边说,“男女的差别太大了。”
“男女的区别很小。”市之濑小声说出自己的意见。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犀川像是在自言自语。然后,他的眼睛又突然开始到处乱看。“哎———这里是……啊啊,对了,我是坐西之园的车来的。”
“我喝了酒……我想清醒清醒再走。”萌绘说。她从一小时之前一直在喝乌龙茶。市之濑助教也是同样,她好像从开始就根本没喝酒。
犀川打了两个喷嚏。
对了,这里是低温度实验室。
(老师不要紧吧……)
萌绘有点担心。
“哎,明天是星期六吗?”犀川问。
“对,是的。再有两个小时。”市之濑助教认真地回答。她白白的手腕内侧戴着手表。
正在这时,上方传来实验室入口的门开的声音,一瞬间屋里安静了下来。
进来的是图书管理员铃木。她右手提着长袖衬衫的左袖口,从护栏上方看着大家,好像在思量着什么。
“请问,丹羽在吗?”铃木终于用细细的声音说话了。一脸困惑的表情。
“丹羽好像先回去了。实验一结束就走了。”圆眼镜的荒井说。
“是这样,那我就麻烦了。”铃木说。
“你怎么了?铃木。”市之濑助教站起来问。
“丹羽的吉普车停在我的车的前面,我的车出不去了。”铃木用神经质的声音说。
大家面面相觑。
“怪了,那,丹羽是走路回去的?”荒井说,“他说要和珠子约会。要是约会的话把车放这儿就有点古怪了。”
“研究生室可能有他的车钥匙,我们去找找吧。”下柳站起来了。
荒井和下柳还有另外两名男学生跑上了楼梯,啪嗒啪嗒地走了。
“打扰了。”铃木看着教授说完,跟着学生们出去了。实验室又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