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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六号新干线列车走下月台,她将空了的咖啡罐扔进垃圾筒走下月之后叹了口气。拉了拉背在左肩上的沉甸甸的行李。车厢里因为开了暖风而显得异常闷热,非禁烟车厢让空气变得非常糟糕。走下月台,一接触到冰冷空气,有如清洗过的毛巾般令人备感清爽。这趟列车上大约有十个人和她一样在这一站下车,清一色都是上班族,而且都是男性。行色匆忙地超越了她的步伐。男人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着她。她心想,一定是为了这件漂亮的外套吧!顿时些许满足感涌上心头。当然,男人们也应该看到了她那沉重的行李……
为什么总是这么重呢?好像刚刚才习惯了之前的重量,行李却不减反加。打包的技术实在是不怎么样,明明是扛在左肩上,包包却从右边鼓了出来。她知道这种说法其实很不恰当,没办法,她和母亲简直就是如出一辙,母亲的缺点都毫无保留地继承到了她的身上。
站在月台上,极目远眺,车站广场上的人不多,显得有点稀疏,只有大型广告牌上的跑马灯安静地循环转着。车站对面的大楼上,有块黄底黑字标有“生活仓库”的广告牌。她手中的旅行包就是在这里买的,想到这儿,她不禁苦笑起来,冲着自己的右手呼出一股温暖的气息。
其实,行李中最重的就要属单反相机和镜头了,这是她吃饭的家伙。她心想,镜头为什么会这么重呢?镜头一定要用玻璃来做不可吗?相机以外的行李并不很多,只不过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才变得这么重。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就像她生活中的沉淀物一样。
例如某次参加结婚典礼送的三折伞,之前每次都在上面雨水还没干时就折起来了,所以伞骨早已锈迹斑斑。还有冲动之下买的便携式文具包(当初只是很喜欢它的设计,但没有一次真正在旅行中派上过用场)、地图、时刻表、电子词典、随身听、笔记本电脑、旅行针线包等。这些东西既没什么大用,又不能不带,也许哪天就会用得着。到时候,如果发现没放在行李里的话,一定会追悔莫及的。虽然总是抱有期待,不过除非更换新的旅行包,不然这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拿出来的吧。就这样,包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就像是废车场里的废铁一样,一层一层往上堆,物品与物品之间紧紧挤在一起。
其实,在她生活的周围有许多沉淀物,说起来,这些物品几乎已经快要取代她平淡无奇的生活了,就这样大大咧咧地浮现出来,她实在无法视而不见。
走到月台,她发现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深邃的铁道传来了一阵暖风,像是滑溜溜的鳗鱼在水里窜来窜去的。实际上,她最讨厌滑溜溜的东西。这列光速号新干线刚好是从东京到那古野的最后一趟。抬头看看挂在月台上的时钟,现在已经是十一点四十分,深夜里的月台依旧灯火通明。穿着醒目制服、面无表情的车站工作人员拖着大塑料袋走来走去。这时,她看到检票口外,一位久违的朋友正在对着她微笑,使她有种被困后终于得救的感觉。朋友向她招手,她用右手扶了扶银色框眼镜还以微笑。为了要拿出放在口袋里的车票,她不得不将笨重的行李放在地上,朋友等着她将车票交给检票员后走出站来。
“晚上好。”她的朋友笑着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这是一种货真价实、与生俱来的气质。
“好久不见了,西之园,”她又一次把行李放在地上。“这里还真是很暖和。沉死了,我一定是连镇纸都打包放在行李里了!”
“仪同,这副眼镜很适合你哦!”
“是吗?多谢夸奖。其实是因为我丢了隐形眼镜,刚好又要出差,真是让人郁闷!很奇怪吧?给我戴真是浪费了,本来还想好好打扮一下的。这大概是第四次了吧,隐形眼镜这种东西又贵又不容易找,简直可以名列最难找到物品的前三名了。难道是因为没有拴着钥匙链吗?你说呢?西之园,你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最难找吗?”
“啊,会是什么呢……自信,还有……信仰?”西之园歪着头想了一下。
“不不不,是工作和男朋友!你真的是活在现代社会的人吗?”仪同叹了口气,又将行李扛在了肩上。
“工作和男朋友啊……”西之园认真地点点头。
“你的车停在哪儿了?”
“就在车站附近。”
仪同跟在西之园后面,边走边自言自语说:“原来是自信与信仰啊,这还真像是西之园会说出来的话,是你的风格。看来你没什么变化。”
仪同世津子身上的那件红色外套,不像是圣诞老人外套那样鲜红,而是混杂了一点儿灰色之后的暗红色。脚下是一双掺杂了些红色的灰色长靴,这两样东西都是她前不久用奖金买的。今天是个决定性的日子,世津子一贯的作风是,当她要花大价钱买衣服的时候,毫无疑问地会选择鲜艳的颜色,就像是去定食餐厅会点天妇罗套餐一样。当然她也有一些衣服,是无法醒目到让男人们频频回头张望的。她常常这样问自己,为什么有的时候人们会不想被别人关注呢……
话说回来,走在前面的西之园萌绘的穿着才真的是引人注目,她总是紧随潮流,或者她其实就在引领着潮流?萌绘身上的外套是橘黄色和浅咖啡色交错的格子花纹,仔细看过去,好像左右两边袖子的颜色还略有不同,无论怎么看要都比世津子的外套名贵许多。细致的白色纯棉长裤,看起来休闲却不随便,重点是淡粉色的鹿皮鞋和帽子。萌绘的背影像个少年,散发出只有男人才有的独特优雅。她的身上被适合她的高级香水包围着,像是一层只能用鼻子才能发现的透明保护膜,仪同终于还是决定放弃了拿自己跟萌绘作比较的
愚蠢行为。没错,这是本质上的区别,根本没有可比性。在这方面,她倒是个很能迅速转换心态的人。
“西之园,你的鞋和帽子是在哪儿买的啊?”世津子只想知道这个。
“这些是别人送的,上个礼拜我过生日。”萌绘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世津子说。
“谁送的?应该不是……创平送的吧?”
“呵呵,是他送的就好了。”萌绘耸耸肩说。
“真是令人羡慕啊,是一套呢!”世津子边说,边想起她上个月过生日的情形,那天她刚好去仙台出差,丈夫送了什么礼物呢?对了对了,是吉川英治写的《宮本武藏》,真是的!明明不想回忆的,却又想起来了。
“可能是做好鞋后发现还有多余的材料,就又做了这顶帽子吧。”萌绘摘下皮制的帽子说。及肩的长发滑顺而有光泽,世津子想起以前萌绘留的好像是短发。
“头发留长了呀。”世津子说。
“嗯,不过应该是头发‘长’长了,是自动词哦。”萌绘笑着点点头。
萌绘的红色跑车停在车站的地下停车场里,世津子将早已厌烦的行李丢进了后备厢,轻松愉快地坐在副驾驶席上。萌绘的车没有后座,所以只能坐两个人。
“这车真是太棒了……”世津子对萌绘说,其实她本来想继续追问价钱的,但还是忍住了。
“要系上安全带哦!”萌绘发动了引擎,一面看着后视镜一面开车,“仪同,你吃过晚饭了吗?”
“嗯,没关系,五点多的时候我已经吃过了,不用麻烦了,而且我睡前习惯不吃东西的。”世津子边说边系上了安全带。
“酒也不喝吗?”
“酒还是要喝啊!那又不是吃的东西。”
“这样分好像没什么意义吧。”萌绘笑着说。
“对啊,就是不要做任何有意义的事儿。”
车驶进主路,路上都是出租车。
“突然打电话给你,真是不好意思。”仪同世津子看着驾驶席上.的萌绘,“不是我没有订到旅馆的房间,而是我有件好玩儿的事儿想告诉你,我想你听了一定会很感兴趣的。话说我们都快三年没见了吧?”
“是啊,其实我挺想你的,很想和你见面。”萌绘看着前面说,“大概有两年零四个月没见了吧。”
“创平他还好吗?”
“老师……这个嘛……”萌绘突然放低了音量, “应该是没什么变化吧。”
“没变啊,他大概有二十年都没变了吧!从我能够体会人情世故到现在,他好像就一直没有变过。”
“你说会让我感兴趣的是什么事啊?”
“啊,这个,等一下你就知道了,”世津子双手交叉在胸前,“你不打算跟创平结婚吗?”
“啊?嗯……我明年还要考研。”萌绘给了一个暧昧的回复。
“西之园,你要去读研究生?”
“对啊。”
“研究生就是硕士咯?还打算考博吗?”世津子问。
我还没决定,如果老师说那样比较好的话,我就会继续念下去。”
“原来是创平说好就好啊,不过你是工学部的吧?会继续读博土的女生应该很少吗?”
“不会啊,建筑系的女生比较多,全系有三分之一都是女生。”萌绘挂到S挡。“每年都会有几个人继续留校读博的,也不都是男生。”
西之园萌绘是当地屈指可数的资本家——西之园家的千金。父母在几年前的空难中丧生后,她便继承了西之园家庞大的遗产,根本就不需要工作。世津子心想,如果换成自己的话,一定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吧,说不定根本就不会结婚,还说不定会移民呢。
仪同世津子大三的时候,在美国的寄宿家庭里住了四个月,那个时候觉得自己以后应该会住在像美国一样开放的国家,谁能料到结婚后,只有蜜月旅行是在国外度过的。丈夫是个认真工作的上班族,生活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但不时也会考虑自己是不是就会这样平淡到老。就像是刚刚参加完夏令营回家的小学生会感到寂寞一样,也许这就是她还不想生孩子的根本原因吧。
二十分钟后,她们来到西之园家,之前曾听说西之园家是栋气派到不可思议的大房子。世津子偷偷地叹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不要像个刚进城的人那样问东问西。门口的两名守卫打开了大门让车通过。明亮的地下停车场里,像是汽车展一般整齐地停放着一排进口车,这些都是西之园家的车,由此可见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收入高得难以想象。萌绘住在最高的二十一和二十二层。
电梯在二十一层停下了,走出电梯后看到的是一个至少可以放六张乒乓球桌的大厅。萌绘刷卡进入这一层中唯一的门,充满现代设计感的玄关旁挂着马蒂斯的画作。小米迎接她们的是一仁位打看着蝴蝶结领带的矮小老人。诹访野是西之园家的管家,和萌绘一起生活在这里。世津子不是第一次见到诹访野,却是初次见到萌绘养的狗。小狗的四肢跟胸口都是白色,脸是咖啡色,只有背上的毛是黑色,极像是某种三色的法式巧克力点心,这种喜乐蒂犬听说是牧羊犬和狐狸犬的混血。世津子很喜欢狗,无奈现在住的公寓不能养宠物,因此她很羡慕萌绘养了一只狗。
“它是不是会平躺着睡觉啊?”仪同蹲下来跟小狗玩儿了起来。“它叫什么名字呢?福萨拉?”
“都马,汉字就是都市的‘都’,马路的‘马’。”萌绘边脱鞋边说。
“嗯,感觉像是在原业平啊。”
诹访野接下萌绘和世津子的外套朝屋里走去,都马坐在世津子的身旁等她把鞋脱掉。宽敞的大厅里有一座颇具现代感的螺旋阶梯,世津子跟着萌绘一步步往上走,半途都马便追上了她们。位于二十二层的客厅,地板上铺着深色格纹地毯,两扇巨大的窗户嵌在墙上,从这儿可以看到远处闪烁着万家灯火的街道。
萌绘走到客厅旁的吧台准备酒杯并递给了世津子,自己则是坐在沙发上。由于世津子的心情平复了不少,喝了一口掺冰的酒,冰凉的液体进入口中却感到越来越温暖。她开心地从皮包里取出了香烟并点上火,玻璃杯里的冰块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萌绘优雅地蜷起双腿默默地摸着都马,这样的景象就像是无法形容的一幅画儿,让世津子想要拿出照相机捕捉这一刻,并永久保存。
“好吧,那就开始今天的话题吧。”世津子说完后吐了口烟,便将玻璃杯放在桌上,当时已经快要半夜十二点半了。
2
“你知道我是个猜谜狂吧?”世津子右手拿着香烟,左手托着右手的胳膊。
“嗯,我之前听老师说过。”萌绘双手抱膝。
“我还收集了许多跟猜谜相关的资料。”世津子笑着说,“我最喜欢的就是‘智慧之轮’系列,应该搜集了差不多两百个。还有一种是和玻璃瓶的使用有关,就是要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把玻璃瓶里的东西取出来,这样的瓶子我大概搜集了有十个,但只有一瓶还没有想到破解的办法……”
“瓶子里面有木制钥匙的那种吗?犀川老师跟我提起过。”世津子没说完萌绘就开口了。
“对对对,就是那个。那个到现在我还是想不出来。”世津子拿起桌上的玻璃杯,“钥匙比瓶口还要大,所以拿不出来。”
“如果倒热水进去,钥匙会软化吗?”萌绘间。
“不行不行。这个方法我试过了……”世津子将玻璃杯贴近嘴“我今天要跟你说的重点不是这个,而是我之前参加了一个线上的猜谜群。我想日本应该会有更厉害的解谜高手,然后我就把这个谜题贴了在群上。”话说到这儿,世津子一口气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萌绘拿走杯子走向吧台。
“还要喝刚才的那种酒吗?”萌绘问。
“好,不过酒对我来说味道都差不多。西之园你不喝吗?”世津子对萌绘笑了一笑。
“如果感到无聊,我就会开始喝了。”萌绘把杯子递给世津子后回到座位上。
“谢啦。”世津子接过酒杯,继续刚才的话题。“然后我发现那个群里,有人跟我搜集到了同样的谜题,如果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会让你吓一跳的!她是香山真理茂,你知道这个人吧?”
“不知道。”萌绘愣愣地摇摇头。
“啊!你不知道啊。为什么呢?”世津子居然有点儿恼火,“她是很有名的漫画家啊!西之园,你不看漫画吗?”
“我参加了漫画社,可是最近没怎么看。”萌绘马上接着说。
“漫画社?咦?你不是推理研究社吗?”
“该怎么说呢,漫画社跟推理研究社都是同学要我参加的。我虽然不讨厌但也不是那种很忠实的社员啦。”萌绘耸耸肩继续说,“然后呢?接下来怎么样了?”
“嗯,后来因为猜谜的关系,我跟香山真理茂居然成了朋友。”世津子点着了第二根烟。“后来……我就从她口中听说了关于香山家传家之宝的事情。”
“传家之宝?有这么古老吗?”萌绘还是保持着双手抱膝的姿势,呆呆地看着世津子。
“没错,年代非常久远,跟我搜集的那些完全不一样!我是蜜月旅行的时候,在苏黎士一个靠近湖滨的跳蚤市场买的,你知道苏黎士吗?”
“知道,我去过两次,出了车站后一直走到头儿对吧。”萌绘回答,“那么,这位香山小姐所说的东西跟你的不一样喽?”
“对,完全不一样。”世津子边吐烟边说,“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搜集的那个瓶子里有一把木制钥匙,创平看过一次就斩钉截铁地说钥匙是不可能被拿出来的。他说有可能是一开始就在瓶子里放了树枝,等到树枝长到一定程度后切除多余的部分,然后直接用工具伸进瓶子里刻出钥匙的模样。”
“我也听老师说过。”
“可是香山家的传家宝不是玻璃的,而是一只不透明的陶壶,土做成的陶壶里好像有一把银制的钥匙。”
这很简单啊。“萌绘立刻回答,“应该是银制钥匙放在陶土上,后做成陶壶的吧。这个……银的熔点是九百六十度,如果是白金或是镍的话熔点会更高。所以陶壶中的钥匙可以受得了高温的窑烤。”
“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刚才说的理论我当然也想过,而且还问过香山本人。但更惊人的是,香山跟我说这把钥匙本来没放在陶壶里,也就是钥匙本来是在陶壶外的,现在却在陶壶里……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儿夸张?我现在只是说说就会全身颤抖,而且她家还有个要用这把钥匙才能打开的箱子。这个箱子叫倒做……叫做……叫做什么来着,哎呀,我想不起来了……”
“香山小姐曾经看到过钥匙被拿出陶壶吗?”萌绘突然认真地问。
“那倒没有,是她的父亲见过,这又是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香山是跟我说在昭和二十四年的时候吧……总之,大概是一九四九年,距今已经近五十年了,香山真理茂的爷爷将钥匙放入了陶壶。”
“你说的‘放进去’,是怎么个放法?”
“这我怎么会知道。放钥匙进去的人好像自杀了!”
“自杀?香山小姐的爷爷吗?”
“对,不过据说他在死前,曾经让香山的父亲看过空的陶壶,后来是把钥匙放进去后才自杀的。从此大家就认定钥匙一直在陶壶里,所以箱子没办法打开。这故事很长吧?要是我的话,早就把陶壶弄碎了。啊,你应该不是用‘弄碎’这种说法吧。”
“是‘打碎’吧。”萌绘说。
“是这样说啊,‘打碎’,我又学到了一个新词儿。”世津子点头称是。
“陶壶和那箱子都很值钱吧?”
“没错。”世津子附和道,“现在的问题就是到底是如何将钥匙放进陶壶的。总之这就跟我家那个装了木制钥匙的玻璃瓶一样,陶壶的口径太小,想要把钥匙拿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仪同,我不太理解你说的……为什么钥匙会在陶壶里呢?为什么香山的爷爷会把钥匙放进去呢?而且,放在陶壶中的钥匙真的是打开箱子的唯一一把吗?”萌绘将双脚放在沙发上,双手抱膝。
世津子喝完了第二杯酒。“好了好了,你不要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看来真的要从头说起了。”
接着,世津子就把跟香山真理茂通信的内容一五一十地陈述了一遍。萌绘默默地听着,都马似乎对她们的对话完全没兴趣,靠在沙发旁睡着了,这时候它不是平躺的姿势。
香山真理茂的爷爷香山风采是一位佛画师,他的工作是临摹从古代流传至今的佛画作品。一九四九年在他过世前,留下了数千件的佛画作品。风采在自杀的前几天,将传家宝拿给香山家唯一的儿子看,而香山家的传家之宝就是刚才提到的陶壶和箱子。香山真理茂的父亲香山林水,也是一位佛画师。关于这件事,都是真理茂从父亲的口中听来的,但其真实度就连世津子也感到怀疑。世津子想,如果整件事情属实,也就没有什么难题了,反而成为了混沌生活中难得的珍品,说不定还会想要看一眼那个神奇的陶壶。香山风采让他的儿子香山林水看了这个陶壶,当时陶壶里的确空无一物,而且风采还在林水面前将已经打开的箱子锁上。可是林水没有注意那箱子,所以至今好像没有人知道箱子里面到底有什么。香山风采曾对林水说: “这个箱子的钥匙我会放进陶壶里,为了打开箱子要设法拿出陶壶中的钥匙,但是绝对不能将陶壶打破。”
过了几天,风采就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自杀了,两件传家之宝也在里面。钥匙也像他所说的已经在陶壶里了。之后,再也没有人取出过钥匙,因此也就没人打开过箱子。
“看来是各有两个相同的陶壶和箱子吧?只能这么想了。”萌绘帮世津子倒了第三杯酒。“仅从科学的角度解释的话,得不到其他可能的推论。所以香山家有一个装有钥匙的陶壶,还有另一个长的一样,但空空如也的陶壶。”
“那另一个陶壶没有盖子也没有钥匙吗?”
“嗯,我也不是很肯定……”
“香山家的人也曾经试图去找过。”世津子没有抬头,只是眼睛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萌绘。“直到现在都没发现相同的陶壶。不过说不定已经被处理掉了。其实就像你说的,除了这个推论之外也想不出其他更加合理的说法了。我虽然也这么想……但总是会有某种期待吧?”
“那,你说完了吗?”萌绘拿起玻璃杯看着世津子,感觉上好像接下来是要说这个故事太无聊,所以要开始喝酒了。
“说完了,你先把酒喝了吧。”世津子抬头看着萌绘。 “如果我说完,你就会想喝酒了吧?”
这个嘛……我觉得这故事很有趣呀,那我就喝了。“萌绘微笑着说,并将杯子贴近嘴边。“可是事情还没有结束吧?因为你为了这件事还千里迢迢地跑来那古野找我,应该还有后续才对。”
“也不全是,我只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提早一天来罢了。”世津子意味深长地对着萌绘微笑。“是你跟我说可以在你家过夜,而且我也想看看都马……”
“仪同,你不用再解释了!”萌绘将剩下一半的酒杯放在桌上。
“哪有,我说的是真的!”世津子低声喊道,都马现平躺在萌绘的沙发上,前脚靠在胸前,后脚则向两侧张开。都马有一身长毛,所以乍看之下不清楚它的睡相,不过是平躺着睡睡觉没错。
“好厉害……这是什么啊?它还真的这样睡啊!”
“每天都这么睡。很神奇吗?”萌绘认真地问。
“拜托,很神奇好不好。我只听过猫会这样睡。”世津子靠在沙发上,好像已经有点儿醉了,也许是因为是酒很高级的原因,感觉反而很清醒。
“然后呢,后续的话题?”萌绘双眼无神地看着世津子,瞬间露出了成熟的表情,世津子的右手忍不住做出了按下快门的动作。
3
星期日的中午,滨中深志在研究大楼的中庭帮车打蜡。N大学用的是地下水,即使是冬天,水也是温的。时至十二月,却是个无风、晴朗并适合洗车的好日子。两个小时前,他把努力到凌晨四点钟才完成的英语论文交给了国枝桃子助教,明天就是论文交稿的截止日,国枝为了滨中还特地在星期日来了学校一趟。她正在四楼研究室里修改滨中的论文,原稿肯定是满江红吧,同学间把这种情况称做“火达摩”,就是全身着火的意思。等一下原稿递回来,—定免不了会被申斥几句。滨中正在为此而担心,因为国枝的建议总一针见血。
一阵低沉的引擎声传来,红色跑车驶进了中庭的停车场。滨中停下手里的工作,看着这辆熟悉的跑车就停在他的小轿车旁,西芝园萌绘从车里走了出来。
“滨中,中午好。”萌绘戴着墨镜。 “老师在吗?”
“如果是犀川老师的话可能下午才会来。”滨中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继续擦车。“你今天是来画图的吗?”
“嗯……”萌绘轻轻地依靠在引擎盖旁。“我只是来逛逛。你论文写完了吗?”
“国枝老师正在帮我看。”
“你这样不好吧!”
“哪里不好?”
“国枝老师刚刚才新婚不久啊,星期日还要工作……”萌绘双手交叉在胸前,瞪着滨中。“你就不能赶在昨天以前交给她吗?”
“您说得对极了。”滨中想用撒娇一带而过,,他也知道老师刚刚新婚不久,萌绘说的或许有道理,但想要尽早完成论文这种事,根本与复杂的宇宙原则无关,也就是说这种可能性连想都不要想。西之园萌绘还只是个大学三年级的学生生,还不能理理解这种事。
萌绘比在念博士班的滨中小了好几届,但不知为什么,萌绘常常动不动就会评论滨中一番。不过滨中是个抗打击能力很强的人,而且很爱看她生气的样子,对她的意见也不会感到厌烦。如果用飞机来比喻的话,西之园萌绘绝对是战斗机,国枝桃子助教则是轰炸机,滨中觉得工学系的女生都充满了攻击性。萌绘在滨中考上博士班的那一年进入建筑学系就读,滨中的指导教授是犀川创平,而萌绘又是犀川的恩师西之园恭辅博士的独生女儿,因此萌绘大一的时候就常到研究室找犀川,甚至跟着犀川出差参加研讨会。
“国枝老师是一年前结的婚,早就不是新婚了。”滨中打完蜡后,将引擎盖打开检查引擎。
“话说回来,国枝老师真的结婚了吗?我们都很怀疑,因为总觉得老师好像没什么变化,,周末还是一样常出现在学校里。还有人说不会已经离婚了吧……”
“我没离婚。”
滨中被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抬头一看,高挑的身材、戴着一副眼镜、留着利落的发型、有点儿男孩儿气的白色毛衣配上牛仔裤,国枝老师正站在他面前。
“啊,老师……”
“我去学生食堂吃饭。”国枝面无表情地说,“你的论文我放在桌上了,改完以后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最后交给犀川老师看。”
“是,是的。”滨中点点头,他全身僵硬。“论文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嗯,大概有三个地方比较奇怪,不过比之前好多了,内容也更充实了。”
“谢谢老师。”滨中着实地感到高兴,国枝桃子会这样称赞学生还真是很少见。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看起来很悠闲啊!”国枝对萌绘说。
国枝很少对滨中问及课业以外的事情,用这样的口气问萌绘可以说是特例。看来老师今天心情不错啊,滨中心想。
“我有话要跟犀川老师说。”萌绘回答道,“老师的研究室开着门吗?”
“老师很快就到了。如果你想喝咖啡,可以来我的研究室。”国枝说完,仍旧是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怎么回事啊?国枝老师第一次心情那么好吧?”滨中对萌绘小声嘟囔着。
“怀孕了吗?”
“不知道老公是怎么样的人啊。”
“听说很帅。”
“很帅……流线型之类的?”
“对对对,下面还装了导流板。”
“哇,这种引擎有三个气筒呢!”萌绘看着滨中车的引擎说。
4
西之园萌绘默默无语地看着急急忙忙擦着车上余蜡的滨中。她的印象里,好像还没有帮自己的车打过蜡,她对滨中说下次她也要帮车打蜡。不过萌绘的车总是光亮无瑕,大概是那位管家爷爷擦的吧,滨中想。过了十分钟,滨中的擦车工作告一段落,萌绘则跟在后面走上三楼的学生研究室,这层楼共有六间供学生用的研究室,是按照专业的不同而划分的。由于每个专业的人数多少不同,因此每年的学生会议都会将研究室的分配纳入重要议程。滨中的研究室位于楼梯间旁,面北。研究室约有三十平方米大,由六个学生共同使用,幸运的是这六个人都是犀川老师的学生。蓝色的门上不知道为什么,贴了一张退了色的“大和战舰”海报。不知道是大家都没注意到,还是没有撕下来的勇气。
研究室内每个人的桌子都磷昂墙壁,中间则是放了一大张桌子,如果稍微整理一下的话,还可以用来举办个茶话会之类的活动。不过大部分的时候上面都是乱七八糟的,周刊、漫画、专业杂志、烟灰缸、电脑工具书、插座、照片、资料环、云型定规、封装胶带、胶水等堆满了整张桌子。还有某人旅行带回来的土特产,就算东西已经吃光了,也会留下空盒子,而这似乎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传统。咖啡和啤酒的空罐里插满了烟蒂,好像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在空罐没被插满前绝不能扔掉。如果现在发生五级规模的地震,桌子上也不会有多大变化,因为不可能更加混乱。
因为是星期日,除了滨中以外,没有学生到这儿来。就连平日的午后也只有犀川老师的学生会在此出没。滨中桌上放着一份写满红字的英语论文原稿。他移动着鼠标,修改国枝老师要求修正的内容。萌绘整理起中间那张桌子,她很少会做这种事,大概是要腾出个空间来用吧,滨中侧身偷偷看着萌绘。
“可以聊聊吗?”萌绘扔了几个空罐,跑去洗手。
“聊什么?”滨中看着电脑画面说。
“一个叫做香山风采的人留下的陶壶的故事。”萌绘坐在桌旁的一张椅子上,不知何时她把墨镜戴在了头上。“我只要花五分钟就讲完了。”
滨中看着论文,他加了一堆的the、把几个in改成under,还有把名词改成复数,国枝老师改的几乎都是语法错误,对于内容没有多大幅度的修改,看起来只要要花上一点儿时间就可以改完,滨中十分开心。
“你说谁?香山风采吗?”滨中抬头看着萌绘。
“对啊。”
“我知道,但不是认识香山家的人,而只知道香山家的房子。”
“真的吗?”萌绘睁大眼睛。
“之前去那里做过田野调查,香山家是江户时代的建筑物。“
“在哪里?”
“现在位于岐阜的惠那市。”滨中的视线再次回到电脑的屏幕打了几个字。“这个……隔壁研究室有个叫巴宾的家伙,他的硕论文写的就是香山家的建筑。”
“巴宾?是留学生吗?”
“不是啦,是绰号。他叫日比野,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叫他巴宾。”滨中笑着说。巴宾这个绰号真是经典,即使毫无意义也很经典。“你说香山风采怎么了?”滨中一边修改论文一边问萌绘。
故事很简单,就是关于香山家的传家之宝——陶壶和箱子,如果不是这个作为重点,这个话题就失去了趣味。葫绘讲了打开箱子的钥匙在陶壶里面拿不出来的这个问题。
“这是骗人的吧?”滨中又改好了三页。“八卦杂志上登的吗?”
“是我听朋友说的。”萌绘回答,“请问……那个叫巴宾的的人,今天来了吗?”
“这个嘛,他的研究室就在隔壁,你过去偷瞄一眼就知道五了。”滨中说,“我想应该不在。他不像是那种星期日还会待在学校的的家伙。”萌绘走出研究室,过了一会儿又走了回来。
“不在吧?”
“嗯……”萌绘坐在刚才的位置上。
“他在小学的时候就是个讨人厌的家伙。星期日一定会去约会,每次都不一样。”
“每次都不一样?”萌绘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的约会对象。”
“啊,我明白了。”萌绘笑着说,露出了一边的酒窝。
巴宾是滨中从小到大的玩伴,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跟滨中同班,后来在五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就转校了。在他离开的前一天,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写着“我对我的人生没有后悔——日比野”几个大字,滨中至今想起来还会笑个不停,不知道要不要把这段往事告诉萌绘,滨中想。
“滨中,你也曾经去过香山家吧。”
“没错,去年硕士一年级的时候。那时我只是巴宾的助手,大概调查了一周左右。”滨中又想起了巴宾的往事,闭着嘴闷笑。
“你们住在香山家?”
“没有,从这里开车过去大概两个小时而已。你知道大正村吗?名誉村长是高峰三枝子,那里是明智町吧……总之就在明智町附近。”
“高峰三枝子是谁?很有名吗?”萌绘歪着头想。
“我也不是很清楚……”滨中暂时停下修改论文的工作,抽起烟来。“你问这个干什么?该不会是要我带你去看那个陶壶吧?”
“对。”萌绘点点头。
“可是,不能就这样草率决定吧。”滨中朝着天花板喷云吐雾。“西之园,你很闲啊。”
“香山家原来在哪儿?”萌绘两手撑着头,呆呆地看着滨中,萌绘的视线好像能看出内心一般,滨中觉得很困惑。
“哎呀?你怎么知道香山家曾经迁移过?”滨中有些惊讶。“也是听你朋友说的吗?”
“没有啊,是你自己说的。”说完,萌绘只是微笑。“你说:‘现在位于岐阜’,对吧?”
“我这么说过吗?”滨中避开了萌绘的视线。“那栋建筑最初是建在京都的,后来经过两次迁移,明治初年才来到现在的地点。在迁移时进行了规模不小的改建,大概是……去年利用保存文化财的补助金进行了整修。我们主要调查的是建筑的构造还有细节離邪分,我负责的是建筑材料的测量。庭院里有间小小的茶室,不过好牢固的样子,还有一间像是机关的屋子……”
“机关?哇,真的吗?”萌绘兴趣十足。“装有机关的屋子是香山风采的工作室吗?那是怎么样的机关啊?”
“你问的问题,巴宾都写在论文里了。”滨中熄灭了烟。“得有机关的应该是会客室,不是工作室。不过工作室里有面会转转动的墙壁,很有名呢!叫做什么来着?嗯……不是回转墙壁。”
“香山风采已经自杀了。”萌绘站起身来到滨中身旁。
“这我知道。我看过照片,他长得像个和尚,简直帅呆了,我记得他好像是个佛画师。他的儿子,就是现在的主人,也是个佛画师。”
“你也知道他自杀的房间是密室吗?”萌绘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密室?你是说门被反锁吗?反正是自杀,是不是密室有什升么关系……”滨中又点着了一根烟,他紧张的不是萌绘的谈话内容,而是萌绘靠近他让他觉得血压好像上升了不少。
“滨中,你见到过陶壶吗?”
“没有。”滨中摇头。
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吧!“萌绘对着滨中微笑。
“什么时候?”
“现在。”
“现在?你在说什么……不行啊,我还要把论文拿给拿给犀川老师看呢。”
“走嘛,好不好……”萌绘靠近滨中的脸。
“绝对不行!”
“这是我一生的请求!”萌绘双手和掌说。
5
犀川创平盯着桌子上残留的酱汁,形状有点儿像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他边看着酱汁形成的地图,边用手去拿烟灰缸。星期日的学生食堂里空荡荡的,非常悠闲,这里是离他办公室最近的一间餐厅。据他所知N大学共有六间学生食堂和两间民营餐厅,还有几家咖啡厅。去年某栋教学大楼的一楼还变成了麦当劳,这是全日本第二间设有麦当劳的国立大学,总有种令人大快人心的感觉。
犀川所在的学生食堂,学生称为“旧理系”,一旁就是“新理系”。由于学生食堂一家接一家地开,因此这里也多了几个热门的称呼,大家最常叫的是“旧理系”。不过最近有少部分的大一新人把“旧理系”误听为“黄瓜系”。
犀川开心地抽着烟,看到坐在不远处的国枝桃子。犀川坐的地方是吸烟区,反烟运动的旗手(犀川认为国枝桃子真的很像举了一面很大的旗子)国枝,是绝对不可能来吸烟区的。
国枝桃子比犀川小四岁,是犀川的助教,在去年秋天闪电结婚。国枝结婚的事给犀川身边的人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听到国枝结婚的人一般会有两种反应:第一种定会问“跟谁结婚?”另外则是会问“为什么要结婚”。所谓闪电结婚,就犀川充满玩笑的解读来说,就像是被雷劈到的那种程度吧。
国枝拿起托盘,这时候犀川的烟也快抽完了,他熄灭了香烟朝餐厅出口走去。
“国枝,你看过滨中的论文了吗?”犀川走到国枝身旁
“看过了。”国枝立刻往前一步。
“怎么样?可以吗?”
“还可以。”国枝边走边点头。
“好像很少会见到你称赞别人啊,应该比想象中好很多吧?”犀川双手插进口袋走着。
“嗯。”国枝微微地开口说,犀川可以观察到国枝脸上细微的化,一般人就算用显微镜也观察不到吧。
“我昨天看了一本有趣的书。”犀川转移了话题,“比目鱼的鱼眼睛是在左右两边的,跟普通的鱼没什么区别。之后右边的眼像这样……慢慢移动到左侧去,长大的比目鱼只好斜着游动。很有趣吧?”
“这我知道。”国枝没有表情地说。
“你知道啊。”犀川微笑着说,“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
“这倒是……”
犀川反思着为什么不能和国枝进行普通的对话。
“我今天是坐公车来的,因为车坏了。”犀川将话题切到了别的地方。
“我可以送你回去。”国枝立刻说。
“谢谢。”
接下来他们没有再说话,默默地走着,来到研究大楼时,犀川看到了中庭的红色跑车。
“啊,西之园来了。”犀川自言自语地说。西之园萌绘很少会在星期日出现在校园里。
犀川和国枝两个人的研究室相邻,都在四楼。走到三楼的时候他和国枝分开了,先到学生研究室里看了看,犀川直接开门走进了蓝色的门里,滨中深志和西之园萌绘在里面。
“老师中午好。”萌绘跟犀川打了声招呼。
“滨中,你的论文在哪儿?”犀川冲萌绘点点头,接着跟坐在电脑前的滨中说。
“老师,再给我十五分钟,我把论文打印出来交给您。”滨中回答道。长得娇小、有些女性化的滨中,态度总是有些畏畏缩缩的,不过大家好像都喜欢这一类型,他的人缘还是蛮好的,他现在是建筑学系学生会的会长。
“不打印也没关系。”犀川走到滨中旁边拿起了摊在桌上的论文。“不要浪费纸,你直接用电子邮件传给我就行了。”
“好的。”
“国枝老师说你的论文写得不错啊!”犀川大约只花了两分钟就浏览完了国枝批阅的论文。滨中的论文是他直接指导的,所以对于文章的内容犀川还是很有把握的。犀川感兴趣的是国枝到底改了哪些地方,看了几个修正处他就可以知道国枝的水平。在犀川所身处的学术圈子里,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受到他人的评论,犀川也不例外,即使是修改学生文章这种轻松差事,也要认真地比个高下。
“OK,还不错。”犀川将论文还给滨中,走到门口。
“啊,老师……你很忙吗?”萌绘叫住犀川。
“什么事?”
“昨晚仪同住在我家了。”
“是吗……”
“然后,她说了件有趣的事。”萌绘小小声说,眼睛看着犀川。“嗯……等一下我要和滨中出去一下,傍晚的时候就会回来,到时候我再来找你好吗?”
“大概几点钟?”
“这个……”萌绘看着右手的手表。“我大概六点多钟就会到学校的。”
“你们要去打保龄球吗?”犀川看着滨中问。
滨中睁大眼睛赶忙摇头,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一看就是一副“没这回事儿”的表情。
“好啊,我也要处理些事情,那我先来看滨中的论文好了。”犀川回答。
“麻烦您了。”滨中说。
“其实是我的车坏了,如果可以送我回去。要我等多久都可以。”
“好,我会送老师回去的!”萌绘开心地回答道。
“我现在立刻改完发给您,抱歉,星期日还要您看我的论滨中站起身来。
“今天是星期日又不是你的错。”犀川的手放在门把手上,,想了想回头看着萌绘问,“西之园,你看过比目鱼的幼鱼吗?”
6
滨中改完论文,又从头到尾检查了一谝后,使用电子邮件发送给犀川副教授。
“西之园,可以出发了。”
萌绘站起身来,两个人走出了学生研究室,走了没几步滨中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他跑到隔壁的研究室,那是第五专题的学生研究室。门虽然没有锁,但是里面没人。
第五专题主要定研究建筑计划、近代建筑、住宅,以及区域设施等。这里和滨中他们的研究室一样乱,但不同的是这个研究室里的电脑的数量较少,反而放了两台大制图桌。滨中走到窗边的铁制书架旁,搜寻着硕士论文,他以前也来这里找过资料。他一眼就看到了日比野的论文,硕士论文的正本放在系图书馆里,这里的是影印本,封面是浅咖啡色的精装本。滨中和日比野同级,现在也是博土一年级。这份论文是日比野今年二月提出的,封面用烫银的文字写着“香雪楼的建筑样式及技法研究——日比野雅之”。
滨中在一旁的桌上留了张字条,就这样把日比野的论文带了,出去。
“香雪楼……就是香山家的建筑吗?”萌绘看到了滨中手中的论文。
“嗯,原本是叫‘红雪楼’,香山家买下之后就改了名。”滨中边走边打开论文。:“这栋建筑还在京都的时候,好像叫做‘奇好亭’吧,总之换过几个名字。”
两个人走出中庭,坐上萌绘的跑车。滨中因为昨晚熬夜,所以当他听到萌绘要开自己的车去时,觉得萌绘实在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况且他也很想坐坐萌绘的跑车,更想感受一下奔驰的速度。
“要走高速公路吗?”萌绘问滨中。
“不,先往快速路的方向开。”滨中回答,“你知道猿投神社吗?”
“呃……快速路的猿投神社入口对吗?是沿着县道走吧?”
“没错没错,沿着县道一直走就对了。”
引擎发出低沉的声响,跑车的排挡圆圆的,萌绘还在外层加了一个白色皮革的套子。这辆车的价格大概可以买上好几台滨中开的国产车,车内没有加装任何的音响设备,连时钟也没有。
“我想你的跑车,至少也会加装个车载电话之类的吧,你连音也没装啊。”
“我不装任何会影响引擎声音的设备。”萌绘瞥了滨中一眼。
“你喜欢引擎的声音?”
“对。”
“可是时钟和电话呢?”
“时钟和电话都会引发贫乏的想象啊。”
“为什么?”
“开车无法集中精神,不是会很贫乏?”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滨中打开日比野的论文放在膝盖上,边看边向萌绘大致说明关于香雪楼的来历。
红雪楼位于中山道宿场町,一个叫做明智的小地方,当地的大地主是宫地家的第五代,名叫唯机,在嘉永时期经营过红雪楼。山车的座敷童子雕像先是出现在爱知、岐阜,这两个地方也被称为座敷童子的工艺宝库,宫地唯机正是一位极富盛名的座敷童子工匠。直到现在,许多的作品仍被陈列在当地的博物馆中。
“嘉永大概是什么时候?”萌绘边开车边问滨中。
“一八五O年左右,江户末期吧。”滨中回答道。
宫地唯机的爷爷宫地敏庆是位生活不羁的人物,安永末年以后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京都黑国的别墅里,以结交文入骚客为乐c这栋别墅就是奇好亭,后来唯机将奇好亭迁移到明智。天保十三年,宫地敏庆仙逝,唯机改建奇好亭,新造了一道名为“瞬息万变”的机关墙壁,并改称为“红雪楼”。宫地唯机于明治年间过世后,宫地家也逐渐没落,红雪楼就被现在的香山家买下。明治二十年,香山家再将红雪楼迁移整修,并改名为“香雪楼”,沿用至今。
“那面墙壁的机关是什么样子啊?”萌绘好像对这个最感兴趣。
“没什么啦。”滨中立刻说,“就是墙壁会像门一样移动,按下去就到了走廊,优点是夏天通风良好,称不上是真正的机关,只是变了个样子。”
“大家都知道吗?”
“那当然,很有名的。”滨中笑着说,“西之园,你在期待什么呢?”
“没什么。”萌绘手握方向盘,右转到一条大路。
“不过,你之前不是跟我说什么密室的事情吗?”
“嗯,那是发生在昭和二十四年,香山风采自杀的地点是间密室。”萌绘看了滨中一眼。
“不是跟你说了,既然是自杀,是不是密室也无关紧要吧。”滨中看着前挡风玻璃,萌绘的车不断提速,他不太喜欢这样的速度。
“没错,既然是密室,这种情况就变成了自杀。”
滨中不以为然地笑着:“下结论还太早吧。现在纯粹朝这个方向思考罢了。”
“我才没有臆断呢,是有证据的。”
“证据?”听到这里,滨中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对啊,不过是我听来的,还要加以确认才行……”
车在东那高速公路的那古野入口前,横越过一处交流道,来到那古野市东边的郊外。
“要怎么确认?又有什么好确认的?”滨中想了一会儿后间,“你刚才说昭和几年?”
“二十四年,公元一九四九年。”
“没办法调查这么久远的事情吧?如果不是自杀,我看凶手应该也已经死了。”
“说的也是……”萌绘点点头。
“西之园,”滨中看着萌绘,“你还会跟犀川老师讨论吧?我劝你还是不要有其他行动,最近连老师都觉得有点儿厌烦,上次的事情他不是也……”
“那,你帮我瞒着老师吧。”萌绘用撒娇的眼神看着滨中。“就当成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哎呀……这样我更困扰。”滨中无力地自言自语。
“没关系啦,也没什么啊,就只是去找答案而已。”
“可是根本就不构成谜题呀,也没有不合理的地方。”滨中回应说。
“怎么这么说?难道你可以把钥匙拿出来?”
“我又没见过……”
“所以说嘛,现在就是要去看啊。”
“不会让我们看的。”滨中双手交叉在胸前。“那是人家的传家之宝,为什么要给外人看?”
“所以我才要你坐我的车啊。”萌绘看着前面说。
“啊?”
7
萌绘将车小心翼翼地停在沿着小河而建的石墙边。那古野的天气明明还不错,怎知现在天空瞬间便暗了下来,好像随时就就会下起倾盆大雨。朝反方向走,眼前是两面由大石块堆彻成的石灰质黑围墙,墙上另外砌着黑色瓦片,气派的大门就在不远处。围墙长约五十米,走近一看还绘有独特的纹路,墙內种的几棵树挡住了建筑物,可能有点儿像武家官邸或是佛寺,萌绘心想。
萌绘也有亲戚住在类似的豪宅里。从小就住在西式住宅的萌绘,对这种和风的环境不太适应,总觉得这种房子一定很冷,虽然曾在建筑系的课堂里学到过木造建筑是给人温暖印象的,不过这到底是谁决定的呢?而且萌绘也不喜欢旧式建筑里线香的独特气味。
已经快要下午三点钟了。
“西之园,我们还是放弃吧。”滨中欲言又止。
“只要看一下建筑物就好了。”
“从这也看不到建筑物,我们下车吧。”萌绘坚定地说,接着从包里拿出一台单反相机。
“啊!你带了相机?什么?你根本就是早就计划好今天要来这里的!”滨中叫了出来。
“对啊。”萌绘笑着说。
“我被你骗了……”滨中忿忿地说。
“我没说什么呀,本来今天就打算过来的,我没说吗?”
“所以我就是个带路的?”
“不对。”
“拜托,你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来了,我可以在车上等你吗?”
“滨中,可以麻烦你下车吗?”萌绘打开车门催促着说,“既然都来了,不要再扭扭捏捏的了。”
“我没有……”滨中满脸不悦地下了车。
自从仪同世津子昨晚说了藏于香山家的那只装了钥匙的陶壶,萌绘就决定要过来一趟。之前她不知道学长滨中曾经来过香雪楼,但世津子跟她转述香山真理茂的话时说,两年前N大学生造访过香雪楼。既然是N大学生,就不禁联想到建筑系的学生,说到勘查这种古老建筑,就会想到犀川副教授。仪同世津子在跟萌绘提到这件事时,也做了相同的揣测。不过,事实与她们想的有些出入,两年前去香雪楼的学生并非犀川的学生,而是别的专题的学生,也就是日比野。幸运的是,犀川指导的学生滨中深志(萌绘跟他最熟)曾在那次调查中担任助手,因此萌绘判断带着滨中来香雪楼是最好评也是最快的切入方法,香山家的人说不定还认识滨中,也比较有可能入香雪楼内部。所以理由不是只有带路而已,只要跟对方说“我是N大建筑系的学生”,就可以进去或是到建筑工程现场。如果拿出学生并询问能否照相,大部分是都会被允许的。经常会有学生参观豪宅或古老建筑的事情,以至于萌绘对于现在的状况有十足的把握。
黑色发亮的大门上,挂着与“香山”这个门牌产生强烈对比的塑料制对讲机。滨中手上拿着相机,站在离萌绘数米远的地方,萌绘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来了。”过了几秒出现了一位女人的声音,另外还掺杂了其他的声响。
“很抱歉突然造访,我是N大学建筑系的学生,正巧经过这儿附近想拜访一下香雪楼……请问可以让我拍几张照片吗?”萌绘有礼地表明来意。
“啊,我明白了,请等一下!”对讲机另一头回答说。
萌绘回过头,对滨中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很简单吧。”
滨中看起来安心不少,他往后倒退几步调整相机的焦虑距后,照下香山家的正门,萌绘注意到他将相机朝向自己,便乖乖站好。
“就算进得去,他们也不会让我们看那个陶壶的。”滨中低声嘟囔着。
对讲机旁的小门处出现了一位白发老人,笑着挥手示意,引领萌绘两个人走进去。石板路从门口一直延伸到玄关,两旁是用竹子编成的低矮栅栏,左手边挂着高雅的灯笼,还有布满青苔、颇具起伏感的庭院。右手边则是一片树林,只知道树林后有块广阔的空间。拉开玄关的纸门才踏进一步,萌绘顿时便觉得被某种潮湿的霉菌所散发出的臭味,以及不明确的昏暗所包围。她看见一位身穿和服的娇小女士,外表看起来很悠闲,有着独特的气质,大概没超过四十岁。
“打扰了。”萌绘鞠躬致意道,“我叫西之园,是N大学建筑系的学生。”
“我是滨中,这么突然造访真的很抱歉。”滨中迟了几步,进来后站在萌绘身旁。“我两年前因为研究的关系来过香雪楼。您还记得吗?”
“哎呀!你就是那时候的学生吗?是这样啊……”这位女士有点儿惊讶,并不时打量着滨中。“我想起来了,是头发比较长的那位吗?”
“是的,最近才剪短的。”滨中抓抓头。
“看起来比较像男生,这位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是,我是他的学妹。”萌绘立刻回答,“是我拜托滨中学长带我过来的,能否让我们入内参观呢?”
“呵呵……”这位女士用手捂住嘴笑着,“态度很坚决嘛,请进请进。刚才你们老师也打过电话来了。”
“啊?”萌绘和滨中同时发出了疑问。
“是叫做……什么什么老师吗?是那个什么老师来着?”她的眼睛转了一下。“他告诉我有两个学生会过来。请进,我去泡茶。来,不要客气。”萌绘与滨中讶异地互相对视。
8
“那位女士是?”萌绘轻声问道。
微暗的客厅里只剩下萌绘和滨中。那位女士说完要去准备茶水后,便先行离开了。
“那位年轻的太太,应该是香山风采的孙媳妇儿。”滨中调整了一下坐姿并回答说,“喂,为什么犀川老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啊?”
“这,我也不清楚,不过……”萌绘也坐在椅垫上。“看来老师都知道了,回去不得不跟老师汇报了。”
下午,萌绘跟犀川说世津子昨晚住在她家时,犀川只是淡淡回答“是吗”。但其实犀川之后一定想过了,萌绘和滨中离开的时候虽然没有告诉犀川要去哪里,但犀川会猜到他们去哪里也不奇怪。老师该不会已经和世津子通过电话了吧,然后犀川就听说了香山的事情。萌绘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为什么犀川老师要特意打电话过来呢?”滨中还是想不通。
“一定是为了要让我们能顺利地看到陶壶才这么做的。”萌绘姜双手撑在榻榻米上,在滨中耳边说,“不愧是犀川老师啊!”
“这里真的很冷……”萌绘又说。
走在寒气逼人的走廊木质地板上,因为不能穿拖鞋而使双渐失去了知觉。经过了几个转弯后,已经无法分辨所在的方位。这似乎为了让入迷路而特意设计的。原本以为再也没有比眼前这这栋更古老的建筑物了,直到穿过走廊,才发现中庭的一角散发出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氛,就连从没来过的萌绘也立刻辨认出那就是香雪楼。整栋建筑没有任何醒目的色彩,完全是老旧的感觉,不过倒是没有葫绘在意的线香味道。建筑物中有棱有角的梁柱,竟然有种牡丹花般华丽的气势。两个人接着被带到香雪楼里其中的一个会客厅。
彩色的佛画挂在壁龛上,萌绘不知道画中的佛像是谁,说不定压根儿就不是佛像。房内高挑的天花板,好像是竹子的,会客厅约有十个榻榻米大小,除了壁龛以外的三面都是和式拉门,拉门中间交错着红白花色的六角型,属于现代设计。和煦的光线从壁龛后面的圆形拉窗及拉门上方精雕细琢的镶格窗照射进来。令人惊讶的是,室内因为没有照明设备而显得非常昏暗。
这种气氛就像萌绘身后的拉门会被无声地拉开,送茶童子端着茶水悄悄地走进来一样。萌绘心想,晚上一个人打死也不会想待在这里。但如果这是自己家,整晚躲在棉被里看侦探小说似乎也不错,再不然在这里看恐怖电影也应该很过瘾吧。只是现在萌绘最不敢恭维的就是端坐在这里,在这个没有暖风的空间里,冷空气仿佛渗入了她的身体。萌绘苦恼着刚才先脱了外套,这间屋子最大的缺点就是寒冷。
过了几分钟后,香山夫人端着茶盘走了进来。随后则是刚才帮他们开门的那位老人,他拿着两个包袱。香山家好像也养了狗,萌绘听见附近有狗叫声,还有小孩子的嬉戏声。
“我先生刚好出门去了。”香山夫人也察觉到外面的嗜杂声。她将茶水递给萌绘和滨中,两个人恭敬地接过茶杯。萌绘看着老人把包袱打开,里面是两只还很新的木箱。
“请问……可以让我们看看陶壶和箱子吗?”萌绘伸长了脖子说。“思,你们要拍照对吧?刚才那位老师在电话里也说过的。”香山夫人回头对老人示意,老人便起身离开了房间。老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外面不知何时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这个陶壶里真的有银质的钥匙吗?”萌绘问。
“是的,父亲的确很天真地跟我提起过……”香山夫人边说边打开了其中的一个包袱。“其实,我根本不信。”夫人掀开包裹在物品外的深紫色方巾,取出既不是黑色也不是深灰色、大约十五立方厘米大小的普通小木箱,从香山夫人拿着的感觉来看,木箱应该不轻。
“这是‘无我之匣’。”
“‘无我之匣’……”滨中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这是个没有任何装饰,充满古朴风格的箱子,不过确有其典雅之处。箱子三分之一处有一道切口,以上是盖子,正面有一个个钥匙孔。箱子外表包了一层金属外壳,金属部分上了色所以看不出来是何种材质,上色的金属因为年代久远浮色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比较醒目的是盖子上方三颗直径约两厘米的半球型金属,以三角形的形状各置三处,透着暗银色的光泽,这大概是唯一称得上是装饰的东西了吧。
“没办法打开箱子吗?”萌绘问。
“是的,一直都打不开。”
“箱子里面是空的吗?”滨中提出疑问。
“这我也不清楚。不过,把箱子整个翻过来也感觉不到里面有东西。”夫人慢条斯理地回答说。
萌绘摸了摸箱子。拿在手上的确很重,应该有五公斤左右。
“那个是陶壶吗?”萌绘看着另外一个木箱间道。
“对。”夫人点点头,接着将手伸过去。
这只木箱呈瘦高形状,装着传家之宝的这两个木箱看起来都像是最近的新品。香山夫人打开盖子掀开同样的深紫色方巾,取出的是灰色细长的陶壶。紫色方巾被摊开在榻榻米上,方巾上的细长陶壶高约三十厘米,曲线十分典雅。从瓶口往下十厘米是浑圆的壶身,双手合握也碰不到彼此,瓶口勉强可以塞进一根手指。整个陶壶的壶身没有任何装饰,单一的浅灰色。不过,原本也许是白色的。
“这是‘天地之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