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 棒槌学堂
图档:东方云起
OCR、一校:菜Knight
……命运……是的……绝对是命运……这是她的……
当我不断思考时,突然发现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而这般冷静的大脑,电光石火地竭力思考所有过程。四、五天前,我毫不犹豫地跪在她的枕头旁,玩笑般地把戴着手套的手放在她温暖的脖子上,稍稍用力——这当然也是闹着玩的……
她在此时微微动了动睫毛,接着不断来回看着掐住自己脖子、一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和戴着礼帽的我的脸。我手下的喉结咕噜咕噜转了两三回,吞下唾液的当下,她红着脸笑容满面,然后愉快地闭上眼睛。
“……就算杀了我……也无所谓喔。”
(梦野久作/戏谑杀人)
1
计程车在黑暗的乡间行驶着。深夜里散落着点点灯火,每盏灯火都若隐若现,无法判断出它们的大小或是远近等微妙的差异,无法聚焦,似乎一切都在同样的距离之外——至少,她看到的是这样。黑暗像是扩散成一个球体,而自己身在中心——那种无视于四周景物的感觉,就好像是偶然间产生了错觉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漠视了一切现实中的物体与现象。而这种印象,恰与这个季节的夜晚十分符合。
原因是炙热夏夜中湿濡的空气。
“到筱之森的哪里?”司机侧着头问。他的声音中带着殷勤,极力地想掩饰自身的庸俗,但粗鄙的腔调仍然不自觉透露了端倪。
“筱之森的北侧,”坐在后座的蓑泽杜萌回答:“从这里左转,然后直走……”
“蓑泽家吗?”
“是的。”
听到她的回答,司机吹起口哨;杜萌无视于司机的反应,沉默不语。广播迳自播放着棒球赛实况,也许是收讯品质欠佳,声音断断续续,她完全没听进去。驶出两旁满是都市街灯的线道之后,车行至更深的黑暗里,头灯的光线照进农地上潮湿的空气,显得更加微弱。冷气颇强,杜萌却满身是汗。
杜萌中午从东京出发,搭乘新干线来到那古野,在这之前,她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她昨晚打电话约萌绘见面,碰巧萌绘也想邀杜萌去看房子,因此她们今天一道去看了房子,然后还一起吃饭,当杜萌挥别那古野的繁华街道时已经八点半了。杜萌坐地下铁到那古野车站,拿出寄物柜的行李,继续转搭私铁回家。
杜萌信步走到车站前坐上计程车时是晚上九点半。时间有点晚了,就算坐公车,在离家最近的公车站牌下车后还要走三十分钟以上的路,而且到那里就叫不到计程车了。中学时代常骑着单车通行的乡间小道,深夜里一位女性独行实在很危险,因此,虽然对计程车上一股独特的味道颇有微词,杜萌仍然直接上了计程车,把行李放在身旁的座位上,自己则深陷在座位中。因为方才喝了酒,杜萌有些醉了。
晚上和她一起吃饭的,除了西之园萌绘,还有一位跟萌绘同所大学、叫作滨中的学长,但他不像萌绘的男朋友——其实今晚萌绘本来要介绍未婚夫给杜萌认识,而那位未婚夫是萌绘的大学教授,印象中他们两个相差十几岁。因为教授今天临时有事,滨中就成了代表。西之园萌绘表现出不悦,但她毫不矫揉造作的行为依然非常可爱。想到这里,杜萌露出微笑。杜萌很羡慕西之园萌绘完全没变,萌绘绝对无法隐藏自己的情绪吧——或者说,她还不知道有些状况是不得不隐瞒的。
但我知道,杜萌心想。她在这方面可是经验老到。
蓑泽杜萌今年就二十三岁了,目前是T大资讯工程系的研究生。她去年提出的毕业论文与资讯通信系统有关,不过通篇内容简直是前人研究成果的汇整,了无新意——事实上她还没有程式设计的经验,毕业论文也始终仅止于数学卜的基础技术程度。明明四月起就已经是研究生的身分,杜萌却几乎没空管自己的研究进度,只是日复一日忙着早上的课、实习课火烧屁股的报告……幸好家里会寄给她为数颇丰的生活费,因此杜萌不需另外花时间打工。然而即使省下打工的时间,她却有件比一般人更耗时间的事——她初到东京独自生活时由于某个机缘,加入了一个文化性社团。究竟是怎样的“文化性”呢?总之就是个阅读并研究艰涩原文书的社团。
开启某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门扉之后,人生的路途往往会产生巨变。但是每个人毕竟都是自己打开第一扇门的,杜萌也是自己起的因,因此对于接下来的演变也无可奈何。
杜萌现在已经不在乎那个社团的名称和具体的活动宗旨了。那种事情还是忘记的好,反正只不过是往事罢了。
大三时,杜萌在这个社团里遇见了一个大她七岁的人,而那就是在她面前出现的一扇门。杜萌没让好友西之园萌绘知道“那个恋人”(连杜萌自己也很排斥的说法)的事。今晚看着萌绘,她有好几次想脱口而出招认自己的感情世界,但却不知为何说不出来。这样的情形让杜萌自己都极其不解,第一,这种压抑意志的行为就她而言很不寻常;第二,她之前对萌绘几乎毫无隐瞒。
以前,就算只是生活中的小插曲,杜萌总会打电话告诉萌绘。将自己的生活叙述给好友听的时候,因为必须思考该如何表达、选择适当的词汇让感情具体化,所以可以好好整顿发生在周遭的变化:得知好友的反应后,再继而进行客观的分析。那是她一贯的作法,不过到目前为止,她却都还没有在电话里提到关于男友的任何事情。杜萌以为趁着今天面对面的机会总该透露了,但还是没有。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
大概是因为自己也充份体会到这段恋情的不稳定性吧——不仅现在不明确,面对未来愈加不明朗,根本无法想像这段感情的发展性。所谓不明确,指的正是杜萌暧昧模糊的爱情形状——没有清晰的轮廓,却又无法抗拒欲望的强大力量。
在这样的矛盾之下,杜萌选择保持原样,保持瞹昧的态度,并且深深陷落下去,但在到达终点之前,彼此的恋情不会有未来和展望。如今杜萌对于爱情的印象,只残留飞散气体般的破碎幻影。
杜萌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现在居然能这样冷静地思考。
国中时期,杜萌有个非常喜爱的西洋故事,然而故事里描写的鲜明爱情却不曾发生在她的恋爱经验里。她遍寻不着那种原色、清爽而且冒险的激昂情绪:就算有些什么,也不过是粗浅、混浊的执着,以及褪色的不断悔恨。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样的执着及后悔,总胜过什么都没有。
环顾四周,世上的人们绝对不愿触碰一点执着或后悔。每个人都在恐惧,结果因为恐惧而一事无成。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矛盾想法啊?杜萌不时思考。例如许多人嘴巴上老是挂着“给予孩子梦想”这一类的话,但事实上这个社会却彻底排斥作梦的人。大伙儿到底在恐惧些什么?多数的成人因为恐惧而裹足不前,只顾着工作、养育孩子,少有人挑战新的目标。大人这样苟安于现状,却要孩子去面对挑战,把自己无法消化的东西推给孩子去承担。还有别种动物像人一样矛盾吗?
这场恋爱已经绝望,但至少她还作着梦……明明知道怎样做比较好,杜萌心想。尽管自己作梦的执着会在梦醒时换来后悔——即便如此,杜萌却仍相信可以继续追寻。她的爱情像铅一样沉重,即使用尽全力想要改变也无济于事。杜萌叹了一口气,真的就是那么沉重啊,这是比叹息还来得重大的体认。
坐上计程车不久,周围便安静了下来。乡间的温度比都市略低,杜萌仰望天空,云层掩住了星星。
房子正面的不锈钢大门紧闭着,矗立在庭院中的建筑物在草木中隐没了轮廓,只有从深处折射过来的光线微弱地照亮四周,所有的物体透过光线浮出柔和的黑影。杜萌推了推大门右边的侧门,门推不开;于是她按下横式的“蓑泽”门牌下的对讲机,然后将笨重的行李放在地上等待。
没有人回应。
好不容易,终于从庭院里传来脚步声。
“请问是小姐吗?”年轻女人的声音有些不安。
“对,我是杜萌。”
“啊,您回来了。”女人说着打开侧门,“抱歉,对讲机坏了,门铃还是会响,但听不到说话声。明天就会请人来修……”
女人的说话速度很快,是个杜萌不认识的女人。杜萌走进庭院,女人便将门锁上。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杜萌说。
“我负责等杜萌小姐回来……那个……我……才刚来这儿工作。小姐您好,我叫佐伯,请多指教。”
黑暗中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轮廓,但由声音听来,这位叫作佐伯的女人似乎很年轻,应该比杜萌小个几岁。她的身材娇小,比杜萌矮了一个头。
“佐伯小姐,也请你多指教。”杜萌柔声地说。
杜萌把手表移到光亮处一看,刚过十点。她顺着延伸到玄关的石板小径转个弯,继续往前走。家里几乎没有改变。
“您用餐了吗?”
“嗯,吃过了。”杜萌边走边回答:“我父亲回来了吗?”
“那个……”佐伯说起话来变得有些含糊。“大概两个小时前……大家都出门了……”
“大家?”
“先生和太太,还有纱奈惠小姐。”
“咦?这种时间?他们去哪里?”杜萌讶异地反问。
“我也不知道,事出突然……”
2
“呃……对不起,我该下班了。”佐伯千荣子走到餐厅,把杯子放在杜萌面前的桌上。“真的很抱歉。”
“好,不要紧。”杜萌拿起杯子说:“佐伯小姐,你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骑脚踏车大概十分钟车程。”
“嗯,我想接下来应该不用麻烦你了……不久大家就回来了吧。”杜萌微笑着,“对喔……只剩我一个人在家了。”
“那个……还有三楼……”佐伯睁大双眼,欲言又止。
“啊,你说还有我哥?”杜萌拿开玻璃杯,看着佐伯。“啊,对喔……对。”
“是的。”佐伯微微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杜萌移开视线,一面环视屋内,一面喝着冰凉的饮料。
“那么我先离开了。”佐伯低头欠身。
“嗯,路上小心。”
杜萌拿着杯子起身走向窗边,似乎又想到什么。
“对了,佐伯小姐,你会从后门出去吗?有钥匙吗?”
“有。”正要步出餐厅的佐伯转身回答。
“要记得锁门喔。”
佐伯千荣子走出了餐厅。杜萌看着窗外,窗子是一扇几乎高至天花板的大片落地窗,窗外是粉刷成白色的欧式阳台,阳台上摆放了几张同色系的圆桌。打开庭院的鹅黄色照明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小树丛微微地反射出部份光芒。
杜萌走到和餐厅地板有段高低差的客厅——那里的空间有一半是突出于建筑物外的玻璃屋,玻璃窗延伸至屋顶。玻璃屋里种植着和普通人身高相仿的观叶植物,转角处的墙壁和地面则嵌入热带文明风味的民俗艺品-令人浑身不对劲的面具、用椰子壳做成的人偶、拥有恶魔般表情的动物……那些都是母亲的收藏品。
杜萌把脸贴近玻璃窗,从玻璃屋里远眺室外。她一边喝着饮料站了一会儿,看到步出玄关的佐伯千荣子对她微微点头示意。石板小径上的佐伯走向后门,消失了身影。杜萌听见了远处的开关门声。
接着是一片静默。
杜萌从玻璃屋回到客厅中央,坐在大型的藤椅上。极度的沉寂使人不太舒服,她想听点音乐,偏偏客厅四周没有任何音响设备。小时候这里明明有一套音响的,摆到哪里去了呢?她想不起来。客厅和整间屋子沉浸在寂静中,仅剩空调微微的运转声,与杜萌坐着的藤椅嘎嘎作响的声音。
大家到底去哪里了?
她思索着全家人出门后可能会到哪里去,不过也只是想想就算了,并没有去追根究柢。不多时杜萌便站了起来,留下已经没气的气泡饮料在桌上,走出客厅。
杜萌的行李还放在大厅里的一角,现在灯关着,所以显得有点暗。她走到玄关锁上门,然后提起沉重的行李往大厅里走。面对大厅有两座扶梯,杜萌沿着其中一座往上走,步上二楼打开电灯。杜萌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她抱着行李往前,推开门走进房间。
即使去东京念了四年半的大学,她的房间仍一如往昔,跟高中的时候没有差别。应该是知道她要回家,所以佐伯千荣子进来打扫过吧。床单是新的,并且铺得很整齐。
杜萌锁上门,把行李放在床脚。她闻到一股霉味,却感到十分怀念。白色的壁纸、简约的梳妆台、放着她喜爱的各式图监和参考书的木制书架……这些都没变。这个房间的景物像是一张照片,保存完好没有褪色;比起近几年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变化,这个空间反而像是回到了过去。简直像是小学生的房间,杜萌想。
一阵疲惫感袭来,杜萌很想直接倒在床上睡去,但还是决定先洗个澡。蓑泽家虽然是欧式建筑,浴室却不在房间里,她抱着盥洗衣物往同一层最北侧的浴室走去。
3
热水冲至颈项,杜萌突然想起西之园萌绘来过家里一次。那是三月,杜萌考上T大不久,萌绘想在杜萌去东京念书前到杜萌家看看。
当时西之园萌绘坐着一辆由一位老者驾驶的车来到杜萌家——杜萌直到现在仍对那位气质出众的老者印象深刻,他是一位小个子的白发绅士,但她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不过杜萌倒还记得西之园萌绘穿着学校制服,从黑色房车后座走出来的那一幕。
后来,西之园萌绘在屋里和杜萌聊天、下西洋棋。棋盘跟棋子是蓑泽家代代相传的古董,木制的手工棋子上有细致的彩绘,但颜色略显斑驳。杜萌已经记不清那盘棋了,不过一定是萌绘赢过她。
然后……对了,她们走到三楼,素生的房间。
蓑泽素生是杜萌的哥哥——虽说是哥哥,但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素生是杜萌现在的父亲蓑泽泰史和前妻生的;而杜萌和姐姐纱奈惠,则是泰史的第二任妻子祥子和前夫生的女儿。杜萌的生父在她还小的时候便过世了,杜萌在小学六年级时改姓蓑泽。她和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相处上还算愉快,但对哥哥素生,杜萌就是没有兄妹的情感——并不是排斥,而是完全相反的情感。
她的哥哥素生是个盲人,好像打从出生就瞎了,但杜萌非常喜爱素生的眼睛——深邃、不带一点杂质的纯净,简直像是拒绝了所有外界的光线、反射各种事物后显现出的耀眼,是外界无法到达的、极致漆黑秘境般的纯美。
素生是个拥有雕像般容貌的少年。杜萌总不禁自问,自己是否无论何时何地都因那样的夺目而悸动呢?
正因如此,哥哥是特别的。杜萌执着地认为素生在她心目中并不是哥哥。
即使到现在……
现在也是一样……吗?
素生和西之园萌绘初见面的刹那——直到现在,杜萌一想起那个景象,仍会因为目眩而眯起双眼。
三楼的小房间里,坐在窗边桌旁的两个人,就像是法国美人画名家卡辛纽描绘出的版画,笼着淡淡的色彩。端着饮料回到房间的杜萌瞬时屏住呼吸,停住了脚步。
那该不会是一种嫉妒吧?
素生正抚着西之园萌绘的脸,萌绘看到走进来的杜萌,害羞地红了脸露出微笑。
“我第一次被男生这样抚摸耶。”萌绘不疾不徐地说。
“谢谢。”素生收回手微笑着,“这样我已经看得到西之园了。”
到底哥哥是从哪里,又是怎么样学会这种微笑的呀?杜萌每每为他的微笑赞叹。要如何才能让哥哥看见他自身充满魅力的神情呢?
“杜萌。”素生一向这么唤着妹妹。
杜萌应了一声。一如往常,他和杜萌的视线丝毫不差地对在一起。
“我想写些东西……”
“啊,好。”杜萌把托盘放在桌上,赶紧拿来笔记本跟笔。
“从手中传递而来的白色暖意。”素生一字一句地念着,杜萌写下哥哥说的话。
蓑泽素生当时已经创作了好几本诗集,是位颇负盛名的诗人。他的文采从小就非常卓越突出,第一本作品是父亲鼓励他自费出版的。他的缺陷和美貌随即让媒体趋之若骛,素生转眼间就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杜萌每天都得把各地书迷寄来的无趣信件念给哥哥听,但能够为他做些事,杜萌仍然发自内心感到喜悦。而协助哥哥记下不时涌出的词句,也是让杜萌备感荣耀的工作之一。
就在西之园萌绘眼前,素生即兴吟出诗句,收录在当年夏天他的第五本诗集里。
从手中传来的白色暖意
白色是什么感觉?
燃烧殆尽的精神
尚未褪去对绿洲的渴求
想让你看见
与眼眸交换、放在手心里的东西
苍穹的神秘和
漩涡般蒸发的雾气
和告诉我什么是白色的指尖
在你身旁的我
看着野马奔驰过斜坡
就在下个瞬间
排列无误的头颅
耀眼的头颅啊!
耀眼又是什么感觉?
念出素生的诗,杜萌再次感受到相同的目眩。
“你刚才是说'看见'吗?”西之园萌绘听完素生的诗问着:“为什么用‘看见’这个词呢?”
“因为我看到了唷。”素生立刻回答。
哥哥的确说过这句话,杜萌想着想着兀自微笑起来。
她走出浴室,围着浴巾经过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栋房子现在除了她,只剩下眼睛看不见的哥哥,没有什么好介意的,而且她想赶快回到有冷气的房间。
关上门,杜萌立刻落了锁,她习惯随时将房门上锁。杜萌用毛巾裹住湿发,然后倒在床上:心情总算舒坦了许多。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要去跟哥哥打声招呼才行……
素生应该在三楼。虽然自己头发还没干,还没有穿上睡衣,但是反正哥哥也看不见——杜萌想着这些无谓的事情——好久没回来了,去跟他说句话吧……嗯,已经两年没回来,三年没见到哥哥了。
杜萌暗自决定,因此从床上爬起来。不过看看时钟,她又想了一下:已经快十一点了,而且……
明天再去吧,她困了。
头上裹着毛巾的杜萌再度躺回枕头上,袭卜脸庞的凉意让她感到舒服。闭上双眼,这股凉意仿佛升华的二氧化碳,无意识地膨胀,包覆住她的全身。
4
阳光透过蕾丝花边的窗帘照进室内,面向东边的房间此刻像是一面三棱镜,光线韵律有致地闪动。被光线扰醒的杜萌,竟有一阵子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还花了点时间想自己现在究竟几岁。
昨晚好像没换上睡衣就睡着了。她身上只裹了浴衣和毛巾,冷气也开了一整晚,可能是因为那样,现在杜萌的喉咙有点痛。
好不容易意识到了所在的时间和空间,习惯了目前的光线,杜萌从床上起来看了看时钟。不到六点十分,还是清晨。
杜萌想找衣服穿上——其实拿出行李中从东京带回来的衣服就行了,但她却下意识地往别的地方找。她走进角落的更衣室,拿出了一件几乎快要忘记的T恤和一条裙子,是高中时代的衣服。穿上裙子还感觉松垮垮的,杜萌知道自己瘦了不少。她既怀念又开心地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的模样。
她笑了出来。
这身穿着像是小孩子的品味般,实在很可笑。她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但怎么看就是觉得很荒谬。她看着自己笑了开来。
杜萌关掉冷气打开窗户,步出阳台。和屋内相比,室外的空气显得更加炎热,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有股夏日早晨的凉爽。杜萌举起双手、挺直背脊深呼吸,想起小时候跟姐姐在小学的操场上听着广播做体操的情景。现在的小学是不是还得做体操呢?
杜萌将上半身探出栏杆往外看,庭院里空无一人。位于南边的正门被建筑物挡住,所以看不见;她往北边看,车库狭长的屋檐下也看不见车子。
大家昨晚都回来了吗?
可能在她睡着后,家人就回来了吧。虽然自己没有察觉到,但说不定夜归的家人还有敲敲她的房门,只是因为门反锁就没再吵她吧。
杜萌回到房里,又倒在床上,闭上双眼被舒服的感觉包围着。她作了一个短短的梦,梦见了哥哥素生。
在梦里,她带素生来到住家附近的小河边游玩。两人还是小学生,时令应该是夏天。杜萌一只手拉着裙摆,膝盖以下浸在小河里,素生则站在离她不远的浅滩上。
“水在动耶。”素生惊讶地说。
“水很浅啦,没关系。”杜萌的手伸向素生说。
“为什么你知道水很浅?”
“我看到的呀。”
“看得到水里面?”
“水是透明的。”
“啊,对喔,是透明的。”素生点点头。
素生双手握住杜萌伸出的那只手,杜萌转身看着哥哥,恍惚间,素生已不是少年模样,杜萌也长大了。
她突然感到体内一股燥热。好热……
杜萌突然被某个声音吵醒。她从床上起来,看到时针指向七点,而自己全身出着汗。她的确听到了某个声音……会是谁起床了吗?还是佐伯千荣子过来准备早点?杜萌打开房门来到走廊,她走下阶梯,从一楼的大厅走到客厅。
客厅的灯没关。伸展开来的庭院温室盈满阳光,植物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从这里往餐厅看过去,没有人在那儿;走到厨房门口看了看,也没有人。杜萌打开冰箱,从橱柜里拿出杯子把牛奶倒进去。她站在原地喝了半杯牛奶,再把牛奶罐放回冰箱,然后一手拿着杯子回到餐厅。她打开玻璃落地窗走出阳台,阳光非常耀眼,她喝下一口牛奶,把杯子放在白色的圆桌上。角落放了一双拖鞋,杜萌穿上拖鞋走到庭院的草坪上;庭院虽然宽广,但少有平坦之处,除了小时候跟姐姐打羽毛球的中庭外,其他地方都是起起伏伏的,栽种了低矮的草木。庭院的一角还有块父亲用来练习高尔夫球的场地,四周的围栏已经生锈,但直到最近都还常使用。杜萌越过院子的树丛往正门前进,房子正前方一带有几棵大树,这些树好像在房子盖好之前就在这里了。
大门深锁,旁边出入的小门也关着。杜萌抽出信箱里的报纸夹在腋下,继续往正对着门口的角落走去。西边是一片沿着围墙生长的林子,范围不大;房子面向西侧的位置没几扇窗户。杜萌继续走着,来到车库前。
车库可以通到位在北边的后门,但后门也是锁着的。车库里停着父亲的黑色宾士和姐姐的银色富豪车。
什么嘛,已经回来了呀。
杜萌沿着屋子走了一圈,然后返回东边的庭院。庭院温室所反射出来的阳光让她眯起了眼睛,杜萌走上阶梯回到阳台,脱了鞋,拿起桌上的杯子把牛奶喝光。她的家人们昨天好像是满晚才外出的吧,可能在她到家不久前。
没想到他们早上还挺悠闲的嘛,杜萌扬起唇角,轻轻笑了起来。已经七点半了,居然还没有人起床。
我这个待在东京两年的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了呀……真是无情的家人,杜萌心里想着。话说回来,蓑泽家一向淡漠,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拿着空杯子穿过餐厅,杜萌中途把报纸放在沙发上,然后走进厨房煮咖啡。她装好咖啡机,加入一人份的水,按下开关,然后慢慢晃回客厅,墙壁上挂着的镜子映照出自己的身影。那是椭圆形的长镜,镜框是藤制的,从镜面映出来的影像,怎么看都觉得身上孩子气的短裙非常滑稽,却又颇和这栋房子契合。她突然想到什么,急急忙忙地跑上楼梯,飞奔回房间,拿出手提包里的相机。
记得还剩下一张底片……
杜萌回到客厅,把相机放在桌上并慎重地调整焦距,再按下自拍装置。她坐在相机面前不远处的藤椅上,静静地等待着快门的声音。
5
已经早上八点了,还是没有人起床。喝完自己煮的咖啡,报纸也大致浏览过一遍了,杜萌站起来正想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吃时,总算嗅出一丝怪异。
现在都几点了,佣人佐伯千荣了却还没过来,这实在有点奇怪。该不会是因为昨天为了等杜萌而太晚回去的关系吧?不对,不会是这种理由。
杜萌走到二楼,先敲敲姐姐纱奈惠的房门,房里没有人应答。她压下门把,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姐……我进来了唷。”
杜萌朝房里看,窗帘没拉开,室内有些昏暗。她立刻就发现床上没人,床单整齐没有皱摺,根本就不像前一晚使用过的样子,房里遍寻不着姐姐的身影。
杜萌立刻步出姐姐的房间,敲着对面父母亲的房门。这个房间也没有上锁,打开门一看,同样没有人在。
怪了……所以昨晚没有人回家吗?到底怎么回事?家人会不会在哪里遭到意外?要真是如此,应该也会打通电话回来,不然出门前也该会告诉佐伯千荣子他们去了哪里才对,知道杜萌要回家,留个雷也很自然吧?
杜萌突然担心起来。她跑到走廊上往大厅看,突然又往上看,快步上楼。三楼有个八角型的客厅,南侧则是两个小房间,北侧没有房间。南侧的两个房间有一间是书房,现在应该没人在用了;另外一间则是哥哥素生的房间。杜萌走近敲敲门。
“哥……是我,杜萌。”她叫唤着。
杜萌竖着耳朵等待,房间里却没有传来回应。她的手握住金色门把,发现房门被锁了起来。这扇门从很久以前就总是锁着,而且是从门外上锁。
杜萌不知道哥哥房间的钥匙放在哪里,而这扇门自从发生那件事情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怎么办……
为了谨慎起见,杜萌侧着身往右边的书房看过去,但那里也没有人在。除了不确定被关在房里的素生还在不在,杜萌几乎可以肯定从昨晚到现在这栋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杜萌走下楼梯,再次确定二楼真的没有任何人后,接着又回到一楼绕了一圈。她连从后门往下走的地下室都检查了一次。
没人。哪里都没人,只有她一个。回到客厅,杜萌坐在沙发上。
怎么搞的,到底是怎么了……杜萌有点生气。
时间已经八点多了,杜萌起身走到电话旁,电话旁有个弹出式的电话簿。
“我来看看……”
她找到了佐伯千荣子家的电话号码。
“喂,请问是佐伯家吗?”
“对。”
“敝姓蓑泽,请问……”
“啊,是小姐吗?”
“佐伯小姐吗?嗯,我是杜萌。这个……你今天不用过来吗?”
“呃,这……刚才我正准备出门时,老爷打了电话来……”
“咦?我父亲?”
“是的,他说家里会有两三天没有人在,要我不用过去了。”佐伯千荣子的语调有点黯然,“当然我有说您在家里,但老爷还是说先不用过去……”
“我父亲早上打电话给你的吗?”
“是的,就在不久之前。”
“大概几点?”
“应该是……刚过七点的时候。请问您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没、没有,”杜萌略显慌张地说:“这样啊……可能是我多虑了……嗯,对不起,没事了。”
“如果有什么事,您可以随时打电话来。”
“嗯。对了,这样问可能有点怪,不过昨晚我父亲他们没有开车出去吗?”杜萌问。
“他们是坐车出去的呀。”佐伯回答。
“叫计程车吗?”
“呃,我不清楚,好像刚好有朋友来访,老爷他们就坐上对方的车离开了。”
原来如此,难怪车都还在车库里。
“我母亲和姐姐也一起去吗?”
“嗯,应该是……当时我刚好在厨房,所以……”
“喔……”杜萌强打起精神,“我知道了,谢谢。”
挂上电话,杜萌稍微松了口气。看来事情没有那么严重,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但大概是家人临时有事出门,之后父亲再打电话给佐伯千荣子的吧。可是为什么不直接让杜萌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呢?是忘了女儿要回家吗?关于这点,她怎么样也想不通。父亲还对佐伯说他们要两三天后才回来,这又是怎么回事?不过无论如何,总之父亲应该会和母亲还有姐姐一起回来就是了。
想太多也没用,杜萌决定搁下眼前怪异的情况,先给自己做点东西吃。她挺起腰,蓦地想到一件事。
要送点吃的给哥哥才行……没错,但三楼哥哥房间的钥匙会放在哪里呢?再打通电话给佐伯千荣子好了,她应该知道。
想着想着,杜萌走向电话,此时,对讲机的铃声响起。
6
餐厅的墙上装了三口对讲机,杜萌急忙走去,拿起话筒。
“喂?”
话筒里没有声音,连杂音也没有。
对喔,故障了……
杜萌想起昨晚佐伯千荣子说的话。她走到大厅,突然意识到一身衣服很可笑,但实在没有时间换下来了,于是她仍旧快步走向玄关。
正门没人,走出正门旁的出入口往路上看去,还是没人。
蓑泽家附近没有其他住户,沿着马路过去是座名为筱之森的小山丘,上头是茂密的森林,因此正门附近一整天都被林荫遮蔽。而左右的道路上也没看到人车来往。
或许是自己动作太慢,对方以为这户人家不在而离开了吧。可能是推销员之类的,可是这种时间……
带着疑惑,杜萌回到门内锁上出入口。她沿着蜿蜒的石板小径返回屋内,中途不经意地回头,看见太阳升到筱之森上空,阳光洒落在玄关附近。她朝着家的方向拾起头——这是一栋白色基调的欧式建筑,篏着绿色的窗框,玄关左右挟着两个圆柱型高塔,塔的高处也就是三楼,有两个小房间。塔顶是八角锥的屋檐,现在杜萌站的角度无法望见屋子的全貌,但远眺过去仍清楚可见翠绿色的屋檐。杜萌离玄关后退几步,仰头看着三楼的房间。
哥哥房间的窗帘是拉上的。
怎么办?该不该去哥房间?不,还是等大家都回来比较好,杜萌暗自决定。毕竟,已经不是从前的哥哥了…
但为什么父亲叫佣人不用来呢?如果佐伯千荣子来工作,杜萌至少可以好好吃一顿早餐,她还能陪杜萌去哥哥的房间……
嗯……一个人去还是不妥。
回到客厅,杜萌决定在打电话给佐伯之前先去做自己要吃的早餐。她找出吐司放到吐司机里烤,然后从冰箱拿了鸡蛋,用平底锅煎荷包蛋。杜萌早就习惯了这些事,就像是在东京独自生活的每一天一样。但当她打开冰箱下层想找些材料做沙拉时,大厅的方向传来了声响。杜萌跳了起来,按住心跳加速的胸口。
“谁?”杜萌问着,却因为紧张而无法放大音量。
她侧耳倾听了一阵,什么也没听见。杜萌关上冰箱门和炉上的火走出厨房,穿过客厅来到了大厅。
大厅没有人,只看见静悄悄的两座扶梯、二楼的白色扶手和黑暗的走廊深处,而玄关的窗户上是彩绘玻璃。杜萌站在挂着典雅吊灯的挑高八角型天花板下方。
“谁在家里?”杜萌再次细声地说。
应该没人在,可是真的有听到声音,像是有人下楼梯的声音……是从大厅传来的没错。杜萌走近玄关旁的窗子,把门锁上。
碰!身后传来巨响。
杜萌尖叫,倏地回头张望。
二楼。从二楼上传来的,关门的声音。有人在那里!
“谁!”杜萌大声叫着,大厅回荡着她的声音,身后的彩绘玻璃折射出的几何图样光线,不偏不倚地打在大厅中央和楼梯之间的地板上。
“哥哥吗?”杜萌再喊了一次。
不可能,素生不可能从三楼的房间出来的,因为房门已从外边锁上了。
杜萌动弹不得,加快的心跳在体内颤动。会是自己的房间吗?说不定是风的关系-也可能是早上出阳台的时候忘记关门,或是离开房间的时候没把门带上。
一定是那样没错。
杜萌呼吸急促地走上楼梯,来到二楼的走廊上,但每扇房门都确实关上了啊。她毫不考虑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打开房门往里头看——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敞开着,窗帘随风摇曳,杜萌松了口气。
啊,吓死我了……
恐怕是早上离开房间时没把门关好,现在被风一吹就关上了。杜萌走进房间关上玻璃窗,就在此时,门后突然闪出一个黑色物体抓住她的手腕。杜萌的身体瞬间像是被弹出去一般倒卧在床上,根本来不及回神,连尖叫的时间也没有。
“不许动!”男子的低沉嗓音盖住一切。
令人恐惧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她被压得喘不过气。男子身着灰色T恤和类似工作裤的深蓝色长裤,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缓缓地从杜萌的后颈移开,杜萌喉咙上的压迫感顿时消失,但丝毫无法放松,她的身体无法移动。
那个人的另一只手正握着一个黑得发亮的物体贴近杜萌眼前。即使物体近到她无法对焦,再加上被自己的长发挡住视线,杜萌还是立刻明白,那是一把枪。
杜萌终于凝聚勇气抬头看男子的脸,却看到一副面具。那是一副偌大而且恐怖的面具,窄椭圆形的面具中央是鸟喙般突出的鼻子,鼻子两侧的无数个同心圆中间则开了个小洞,洞里面一片漆黑;而血盆大口里则露出长长的獠牙。那是恶魔的面具,邪恶的面具。这应该是挂在一楼客厅的工艺品,如此可怕的面具,却让人有正在微笑的错觉。
7
“安份点我就不杀你。”
这是杜萌从没听过的声音,异常冷静,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此时杜萌竟想起她的小学老师——在母亲再婚、自己跟着转学之前,她原本的班级有一个男性班导师,说话也是这样。当时杜萌因为第一次遇到男老师,还感到有些害怕。
她点了好几次头,男子的手又放上她的后颈,微微颤抖——杜萌不知道发抖的是自己还是对方。
“就算你大叫也没有用,这种地方谁也听不到,你说是不是?这附近根本没有其他人,这你知道吧?”
男子在杜萌面前左右晃动着手中的枪,她颤抖地点点头,于是男子收手,杜萌用双手撑起上半身。
“这可不是玩具,要不要见识一下?手边的枕头拿来。”
男子把手伸向杜萌,她摇头不作声。
“我可不想把子弹留下来啊。如果对你开枪,还要把子弹挖出来,那样很麻烦的。而且你也不愿意吧?”
杜萌只是不停摇头。
“拜托……”她终于发出声音,呼吸似乎比较顺畅了。她干咳了几声,还是很难受。
“放轻松。”男子愉快地笑着,“对不起啊,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会对你怎样。”
“钱……在那个手提包的内袋……没有很多……”
杜萌说着,一只手拂去脸上的头发并撑着脸——如果没有支撑物,她恐怕不能止住颤抖。她没有流泪,照理说自己一定会哭才对,但现在没有那种多余的时间。
“拜托……”
“闭嘴。”
男子迅速站起来,杜萌吓了一跳,闭上眼睛。等她万分惊恐地睁眼一看,发现男子已经离开了床上。
接下来,杜萌完全无法思考,只是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抱膝坐在床上看着时钟,这才察觉到已经快九点了。戴着面具的男子反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一动也不动,面具上的眼睛彷佛正瞪着杜萌。他拿着手枪的右手下垂,像钟摆一样摇晃。杜萌的视线尽可能避开男子的方向,房间的冷气发挥了作用,她现在全身发冷,但是额头和脖子却淌出汗水。不过和之前比起来,杜萌的情绪已经缓和许多,也恢复了思考能力。
从刚才到现在,男子什么也没做,他至少枯坐了三十分钟以上。他究竟几岁呢?声音听来像二十几岁,有着修长的身形……他从哪里潜入的?啊,刚才一定就是他按的门铃,可能趁着杜萌走到大门前时,他就跨过铁栏杆来到庭院,然后杜萌前脚离开,他便后脚从开启的门进入屋内。
那把枪是真的吗?她没有头绪,不过至少男子的态度缓和下来——不对,只是感觉上罢了,因为戴着面具的脸根本看不见表情。
房里一阵不自然的沉默。男子没有任何动作,也可能是还没开始动作。接下来他打算怎样呢?杜萌自问着。她突然觉得一阵口渴,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咬着牙根,而双手抱着的膝盖已经不抖了。
“可以说话吗?”杜萌试探地问。
“可以。”男子有点惊讶地回答。
“你要做什么?”
“绑架。”
“绑架?你要带我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
男子的回答意外地多了几分理智,冷静的口气十分独特,像是压抑着情感。
杜萌想起双亲和姐姐。绑票……该不会……?她脑中浮现恐怖的讯息。她的父亲是县议会议员,一位政治人物,杜萌脑中瞬间设想了好几种情况。
“我父亲他们也被绑架了对吧?”
“被绑架的是你。”戴面具的男子略带嘲讽地说:“虽然是意料之外,还是帮了我大忙啊。如果来硬的,只会让你受伤,这对彼此来说都很麻烦吧?”
“我不想受伤。”
“我也不想让你受伤。”
“我父亲他们在哪里?”
“无可奉告。”
“你要的是赎金吧?”
“不要多话。”男子低声地说,口气没有十分强硬,但也颇具威吓作用。
杜萌噤声。不管怎样,幸好对方还算通情达理,应该可以逃过一劫。想来把父母和姐姐带走的家伙应该是这个人的同伙,说不定另一边正以杜萌的生命安全吆喝胁迫着家人。不同于一般绑架,这些歹徒强行带走全家人,将独自留在家中的女儿变成人质。仔细想想,手法实在不寻常。
杜萌推测,至少有两个人以上限制着家人的行动。他们打算怎么拿赎金?会要父亲打电话给银行吗?还是这栋房子某处就放着现金?交出赎金后,是否会再度确认女儿的安危?戴面具的男子也许是在等电话,可是杜萌的房间里没有电话啊,那是在等什么?早上应该也是歹徒们强迫家人打电话给佐伯千荣子的吧?一定是枪口指向父亲,要父亲打电话给佐伯的。
杜萌暗自思忖可能的状况,眼前的男子或许是昨晚将家人拘禁至某处后又返回的,为了绑架她而特别回到屋中。不可思议的是,在约略推敲出事情的经过后,自己的情绪就不再起伏不定了。杜萌回复平常的样子,开始冷静思考。
“我们要这样到什么时候?”杜萌静静地问。
“你说呢?”
“你不饿吗?”她露出微笑,“我刚才正要做早餐喔。”
男子闷哼一声。
“我不会逃。要是逃走,我父亲他们也会受到伤害吧。”
“没错。”
“那我们两个人下楼吃早餐好吗?”杜萌缓缓起身,“喂,可以吧?”
男子起身朝杜萌走来,枪口仍旧对准她。在距离约两公尺处,他停了下来。
“这里很无聊对吧?”杜萌说。
“少装镇定了。”
“好。”杜萌点头。
“给我走慢一点,不准离开我的视线。”
“是,我知道了。”
“你先走。”男子用枪指着房门口。
杜萌走到门口,回头问:
“可以让我换一下衣服吗?”
“换衣服?为什么?”
“这身衣服……很丢脸。”
“随便你。”
“谢谢。你可以面向那边吗?”
“不行。”
杜萌只好走近放在地上的行李,男子手上依然握着枪。她无视于男子,迳自换上牛仔裤。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真是大胆啊。”男子的语气充满讪笑。
“你不也是?”
“我?怎么说?”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真的没对我怎样。”
“我们的目的不是那些枝微末节的小事。”
换装完毕的杜萌看了男子一眼,男子撇过头去,在大大的面具后面约略可以看出男子的发型。反戴的棒球帽下是飘逸的长发,看来他的年龄应该不大,说不定还比自己小上几岁,杜萌心想。
杜萌先开门下楼,男子在距离她不远处跟着,就这样从走廊一直走到大厅,杜萌都没有回头,只是直直地盯着大厅的彩绘玻璃走下楼。她仰望着天花板的八角型屋顶,突然想到三楼的哥哥。
8
当杜萌做早餐的时候,那个戴面具的男子就守在厨房门口监视着,不过拿着枪的右手没有朝着她。
“那个面具不拿下来没办法吃喔。”杜萌端着装有杏力蛋、热狗、小黄瓜和莴苣的餐盘说:“给我看到脸会很糟吗?”
“废话,就算只看到一眼,我都会杀了你。”男子同答。
“为什么?”
男子不作声。杜萌肆无忌惮地走到餐厅,男子慌忙让开。餐桌上已经放了吐司,咖啡机也是热气蒸腾,她从餐具柜拿出两只杯子,倒入咖啡。
“那就开动啰。”
坐在椅子上的杜萌双手合十——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动作是装出来的——叉了块热狗吃了一口,看着男子。
“这种情况,亏你还吃得下去。”男子靠在餐厅墙壁上,“你不怕我?”
“因为你说不会对我怎样啊。”
“你的家人都被带走了呀。”
“是啊。”杜萌的脸微微朝下,“不过也没办法。既然是政治人物,就要有危机意识。至于钱的话……我父亲理应拿出来。”
“什么意思?”
“我知道那不全是正当的钱,我又不是小孩。”杜萌左手拿起咖啡杯,“虽然不知道你们要多少,又要如何用这笔钱,不过我反正无所谓。”
“漠不关心比犯罪还要卑劣。”
“关心了我们的社会就会变好吗?喂,吃一点吧,我好不容易做的……”
“这种生活也无所谓?”男子不疾不徐地说。
“这种生活?”
“住豪宅、有佣人服侍、坐气派的车、睡在有冷气的房间……”
“你想过这种生活?”
“很想啊。”
“那你跟我求婚好了?”杜萌笑着说,
“不只是要我一个人富有就好了。”男子也笑了,“难不成全世界的劳动阶级都可以跟有钱人家的小姐结婚吗?”
“时代慢慢改变的话,总有一天会的。这跟‘熵’【注:可理解为微观尺度无序的度量,由聚集原子所需的热量增量所引起。热力学第二定律认为所有过程的熵不是保持恒定就是增加(热力学第二定律表述有误——录入者注)】的道理一样,财富的总和若不是守恒,就是增加。”
“这不一样,只会更糟,你去看看过往的历史就知道了。”
“你吃早餐啊,我绝不会说看过你的脸。我父亲的钱跟我无关,反正就说被不知名的集团诈骗就对了。你们虽然绑架我,但或许有帮到你们自己,我是这么觉得。”
“但我们可能用这笔钱买武器,然后杀人,这也无所谓?”
“没差。”
“没差?”
“嗯,反正这世界不管怎么做,都会有人遭到不幸。”
男子靠近餐桌,枪口就在杜萌眼前。杜萌吃下餐盘里的莴苣,正眼凝视着面具一会儿,然后露出微笑。
“你不高兴?”
男子握着手枪不动。
“不杀了我就没办法吃早餐吗?”
“闭嘴!”
“不要紧的……我决定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就拿下面具吃吧。”杜萌缓缓地说。
这是连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勇气。会就在这里死去吗?杜萌心想着,已有了心理准备。方才被袭击的恐惧逐渐褪去:心跳稳定下来。没错,这就是她四年来变化最大的部份——杜萌变得强硬许多,包括对人生态度、对所有的事物。男子还是没动,看来是被杜萌瞪到不知所措。她将叉子放回餐桌,身体坐正,闭上双眼,接着像是等待接吻一样地微微抬头,顺着气氛,她自然地说:
“你可以杀了我。”
枪声响起。
9
同一天早上,蓑泽纱奈惠从硬梆梆的床上醒来。昨晚几乎没睡,不是因为认床,而是房间里寒气逼人,即使崭新的被子触感很好,也完全无法帮助她入睡。昨晚纱奈惠和她的双亲被强押至厢型车内之后,便整夜惴惴不安。刚开始还显得镇定,后来却没来由地焦躁及厌恶起来,为什么自己非得遇到这种倒霉事?
全是父亲的错!
这种话纱奈惠绝不会说出口,不过窝在厢型车最后头时,她的心里的确闪过了这个念头。两个持枪的人将纱奈惠和父母带走,这两个人都戴着金属色泽的墨镜和一副口罩——真是奇怪的搭配。
事情发生在昨晚八点多,当时纱奈惠和母亲一同返家。纱奈惠先前开着富豪车载着母亲前往那古野购物,返家时塞车耽误了时间。蓑泽家理论上是七点开饭,但是大家往往都很晚才回家,要是哪天全家人都众在餐厅吃饭,那就是奇事一件了。幸好这种机率不高,家中每个人向来爱几点吃饭就几点,因此就算父亲先回家,也不会等她和母亲。
“唉呀,真难得,你爸爸回到家了。”母亲祥子看到车库停放的宾士说。
蓑泽家之前曾经请过司机,但最近大多自己开车,理由很简单,就是驾著名车看起来很有权势。纱奈惠跟一些人吹嘘过父亲自行开车的事,但所谓的驾车其实不过就是往返于自家与事务所罢了。
车库前方面向道路旁停着三口黑色厢型车。纱奈惠还是可以把车开进车库没错,但那台车着实稍嫌挡路。那时候她还以为是有客人造访。
纱奈惠按下遥控器,铝制电动卷门往上移动,待卷门完全卷上去以后,她小心地倒车入库。就在车子停进车库中央时,母亲突然尖叫起来,纱奈惠吓了一跳,赶紧往前看。有两个人从厢型车下来,朝她们母女跑过来。他们看来十分诡异,光是脸上的墨镜、口罩和头上的黑色棒球帽,就显得十足骇人。歹徒隔着玻璃窗,手枪指向车内。
“下车!”戴着黑色手套的歹徒命令着,一连串的恶梦就此开始。
纱奈惠和母亲从富豪车下来,被押入厢型车最后一排。车内没有冷气,十分炙热,满溢焦躁的气氛。附近没有路灯,周围一片昏暗,纱奈惠搂着母亲的肩。
歹徒其中一个是女人。
“去叫蓑泽泰史过来!”口罩蒙住女人的声音,但还是十分清楚,“只等两分钟。跟佣人说出去一下就好,敢多说一句,先杀了你女儿!”
两个人把母亲拉出来,车上只剩下纱奈惠一人。两分钟十分漫长,纱奈惠祈祷着双亲快点过来。她等待着,有个男人站在驾驶座外,女人则是站在车后,持枪对着她。车库前是私人道路,外人禁止进入,所以一般车辆进不来,附近也不会有人。
那一瞬间,纱奈惠突然想到,妹妹是否已经到家了呢?
母亲带着父亲过来,父亲坐进车子时,握着她的手轻声说了一句“不要紧”,但这种话根本无法安抚她。
三个人坐在最后座,男人跳上驾驶座启动引擎,女人坐在后座拿着枪牵制三人。枪口直指着纱奈惠,她偷偷地往前看。
父亲断断续续说着话,纱奈惠对此颇为讶异——父亲真的非常沉着,口气仍不失威严。什么目的、先把女儿放了、会给赎金……父亲屡次和歹徒交涉这些问题,不过持枪的女人都没有回答。每当父亲开口,纱奈惠就会紧张起来。
厢型车行驶着,感觉已经开了三、四个小时,但其实才过了一个半小时左右。纱奈惠看着手表,已经接近十点钟了。厢型车停了下来,车外天气微凉,果然如纱奈惠所料,他们来到了自家的别墅——虽然在黑漆漆的车上完全掌握不到方向,但当厢型车从驹之根交流道离开时,她一看窗外的景色便立刻明白了。当车行至收费站之前时,戴墨镜的女人将枪口抵在纱奈惠的鼻尖上。
“安静点。”女人低声说。
冰冷的金属触碰到纱奈惠的皮肤,她紧闭双眼。车内昏暗不明,收费员大概也没有看见吧,只希望一路上不要发生任何事。抱持着这种心情,纱奈惠走下车时顿时松了口气,而眼前熟悉的景象也多少起了镇定作用。
一段坡道自停车场延伸到建筑物,一位老人从途中的小屋跑出来。他满脸惊讶地看着三人,慌张地低头行礼。
“还有两位客人。”父亲立刻大声说道。
听到如此明白的表示,老人再度低头。纱奈惠身旁的女人把枪藏在腋下——但即便不如此,周围一片黑暗,应该也看不见她拿着枪。
老人走在前头带路,其他人跟在后面。他打开别墅大门,先让五个人步上木制阶梯,走进屋内。
“水谷……你先待在屋外。”父亲说,于是老人没有进屋。
玄关内侧还有一扇门,门后是挑高的宽敞客厅,入口处放了一只小猪的标本。
“感谢各位这么合作。只要乖乖就范,我们就不会伤害你们。”女人站在窗边说:“我们只是想要做个交易,不会有不合理的要求,而且一定会谨慎行事。”
男人走到客厅里,拿着手枪面向着蓑泽家三人,不发一语。
“你们的目的是钱?”父亲坐在茶几前的椅子上问。
“没错。”女人回答。她和男人仍戴着墨镜和口罩,气定神闲。
“要多少?”
“两亿现金。”女人紧接着回答。
“没办法,没有那么多现金。”
“没有叫你立刻交出来,但是在你把钱准备好之前,你跟你的家人得待在这里。现在来想想怎么调度吧。”
女人似乎在微笑。她微倾着头,样子一派轻松。这样反而让纱奈惠愈加害怕。
10
半夜时好像有听到枪响……那会是梦吗?
将棉被盖住全身的纱奈惠听到枪声,从床上跳起来,但四周随即又鸦雀无声。说不定只是车子爆胎而已——但是即使这么告诉自己,纱奈惠的身体仍然颤抖着。她整个人躲进棉被里,流下眼泪。
好可怕,无法从这张床、这间房间逃出去。枪声是几点响起的呢……她想着,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朦胧。
她正在作梦,作梦……但什么也没梦见。
纱奈惠起身,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白色灯光让她眯起双眼。头好痛。悲惨的早晨、硬梆梆的床。这里是别墅……为什么会在别墅?纱奈惠站起来拉开窗帘一角,戒慎恐惧地往外看。从茂密的树木间可以看见部份的停车场,看见厢型车车顶。这不是梦!昨晚的恶梦全是现实……拿枪的家伙还在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身后传来敲门声,纱奈惠害怕地回头,看见母亲走进房间,一脸憔悴。
“还好吗?睡得着吗?”母亲小声地问。
“您呢?睡不着吧?”
母亲弓着身子坐在床边叹息。
“爸呢?那些人还在吗?”
“你父亲也没睡……”母亲捂住脸,“他一直待在那边的房间……”
“那些人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刚才好像出去了,会不会在车上?”
“要不要报警?”纱奈惠坐到母亲身旁。
“电话被他们带走了。”
“我在半夜听到枪声。”
“没有呀。”
“啊,那可能是在作梦吧。”
“嗯。”母亲虚弱地点头,“不要紧的。”
“水谷呢?他没事吧?我怕那些人会对他——”
“他在客厅。”母亲握住纱奈惠的手,“大家都没事。就交给你父亲处理吧,他说总之现在就是不要轻举妄动。”
此刻是早上八点半。
纱奈惠和母亲走出房间,看见父亲正在和水谷交谈。水谷看见她们,起身往厨房走去。
“纱奈惠,昨晚有睡吗?”父亲问着,脸上堆起的微笑似乎是为了让她安心,但疲态尽露。
“睡了一会儿。”纱奈惠回答,走到桌前的椅子坐下,“您跟水谷说了那些人的事吗?”
“嗯。”父亲点头,“那些家伙好像跑到小屋里打电话,所以也把水谷赶来这里。”
“完全看不出来……”水谷端着茶回到起居室,“我只觉得他们是两个举止奇怪的客人。假如昨晚我早点发觉,一定会报警的……”
“报警反而危险。”父亲喃喃自语。他脸上的胡子没刮,脸色铁青,“无论如何都不能激怒对方。”
“佐伯可能已经报警了。”纱奈惠说,或许帮佣佐伯千荣子早就察觉不对劲。
“不可能的,我才和佐伯通过电话。”父亲苦着一张脸摇头说:“那些家伙要我打电话给她,告诉佐伯我们这几天不会在家,要她不用过去,所以她没有发现。”
“杜萌呢?”母亲问:“那孩子应该回家了呀。”
“她不会有事的。”父亲温柔地点点头。
“我们不能现在从后门逃走吗?”纱奈惠说。
“如果被歹徒发现怎么办?对方有枪啊!况且没有车子根本下不了山。”
纱奈惠望着窗外。男人从距离别墅不远处的小屋里走了出来,女人则是在坡道上往停车场走去。她把墨镜推到头上,口罩也拿了下来。由于距离的关系看不太清楚女人的五官,但起码可以知道她的皮肤白皙。纱奈惠从没看过他们,那两个人似乎正在交谈。
水谷和母亲准备了简单的早餐。外头的两个人不会进来吃吧,纱奈惠想着,她绝对不要跟那些人一起吃。她很想要换件衣服,但自己什么也没有带出门,再说现在也没有洗头洗澡的闲情逸致。
用完早餐,两个歹徒刚好从玄关走进来,起居室再度笼罩在一股紧张气氛里。那两个人都戴着帽子、墨镜和口罩,纱奈惠的目光停留在他们手中的枪上。
“睡得好吗?”女人扬起下颚问纱奈惠,见纱奈惠不回答,她转而看着男主人,“开始工作吧。”
男人将手中的电话放在桌上,然后把外套挂在墙上。
“目前可以动用的现金有多少?”女人质问着。
“大约两千万。”父亲回答。
“先汇到这里。”女人从胸前口袋取出纸条,放在桌上,“一次汇三百万。”
父亲拿起纸条看着。纱奈惠不知道纸条上写些什么,不过猜想是银行户头。
“你打电话过去,”女人侧着身,微倾着头,“要是敢多说一句话,就拿你还在家里的女儿开刀。”
“你说杜萌?”母亲站起来拔高声音问。
“没错。”女人看着母亲的方向,低声回答:“不只我们两个人。”
“等等……”父亲也按捺不住情绪了,“杜萌怎么了?那孩子……没事吗?”
纱奈惠也吓了一跳,她原本还以为只有妹妹逃过一劫。
“家里的现金有多少?”女人问。
“你们不准伤害杜萌……”父亲颤抖着双肩。
“有多少?”
“五百万左右。”父亲坐直身体摇摇头,“那些你们都可以拿走,请不要伤害我女儿……”
“只要各位乖乖听命行事,就不会有人受伤。”
“杜萌真的没事?”父亲双手紧握,交叠在膝上。
电话旁的男人拿起话筒按下号码,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握着枪,等了一阵。
“是我……”男人说话了,纱奈惠头一次听到这个男人的声音,比想像中还要年轻。“怎么了?啊……这样啊,那还真是出乎意料。嗯……我知道了……我这里一切在控制中。那个女的还算安份吧?你叫她来听电话,蓑泽想要跟女儿说话。”
男人把话筒递出去,父亲跑了过去。
“杜萌吗?是我,嗯……这里也是一样。我们在别墅……大家都在一起……没事吧?你还好吧?你不用担心我们,你要乖乖地照他们的话做,不要反抗。”
男人夺去父亲手中的话筒,父亲回到桌前。
“叫他听电话。”男子对着话筒说。男人此刻的低沉嗓音,让纱奈惠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听好,现在把那个女的带过来,给我过来这里会合。就用他们家的车,叫那女的开车。”
“在那之前先去保险柜拿钱!”女人叫着。
“等一下……”男人说着,枪口指向父亲,“保险柜在哪?”
“一楼的书房。”父亲淡淡地回答,接着不疾不徐地说明保险柜的密码以及旋转方向,拿着话筒的男人一一转告对方。
“不懂的话赶快打电话来问。”男人挂上电话。
纱奈惠推想着家中的景象,小妹杜萌……真的没事吧?全家人只剩她在家里……妹妹从小就是个个性好强又直肠子的人,虽然说歹徒应该只有一人,但是就他们两个人在家里,纱奈惠非常担心。
接着,歹徒要求纱奈惠、母亲以及水谷老人走到房间去,只留父亲在起居室,等一下好像要打电话给秘书杉田。非要这么言听计从不可吗?纱奈惠心想。
别墅里有四个房间,每扇房门都面向着起居室,纱奈惠等三人走进北侧最大的一间房间。
12
蓑泽杜萌坐在客厅沙发上。
听到枪声时,杜萌曾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停止了心跳。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这个开枪男子的姿态,像是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即使恢复了听觉,一时之间还睁不开眼睛。
枪响过后,杜萌什么也吃不下了,也没和男子说话。那一瞬间几乎刺穿耳膜的声响,彷佛让她的血液停止流动。自己该不会已经死了吧?她竟这么想着。
男子还是没摘下面具,也没吃早餐。杜萌一直安份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过了好一阵子,电话铃乍响,她没有飞奔至电话前,只是盯着男子看。
接过电话听见父亲熟悉的声音,杜萌想说的话还是说不出口。明明是久违的声音,却是客套的对话。
“是,我不要紧……嗯,他没对我怎么样。对,枪口一直对着我。”
和父亲短暂的交谈中,杜萌发现父亲意外地沉稳。不,应该是说果然如此。
“叫他听电话!”男人的低沉嗓音令杜萌不寒而栗,即使话筒已经被拿走,杜萌还是呆滞地站在原地不动。
她已不害怕男子手中的枪,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完全豁出去的想法再度急速充满杜萌心里,取代了一度因为枪声而畏缩的情绪。
眼看着保险柜被打开,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将柜里的钱装进纸袋,杜萌却有种好似身在梦境的、不可思议的好心情。
纸袋由她带到姐姐的富豪车上。从车库中回头看家里,杜萌想着应该还在三楼的哥哥。
太好了……这样哥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何故,杜萌觉得放心不少。她不希望哥哥和这些肮脏的骚动扯上关系,不想让他知道。
车子由杜萌驾驶,她冒着汗,后座则是戴面具的男子和纸袋。她不时地看着后照镜,男子还是没有拿下面具。
车行至高速公路的收费站,杜萌默默地拿出储值卡,收费员完全没注意到后座的情况。下了驹之根交流道后立刻接着爬上坡道,来到这儿时,她终于可以把冷气关掉。
车子行驶在苍郁林间的坡道上,不久转到小路,拐了几个大弯,抵达蓑泽家别墅的停车场时大约是十一点钟。太阳高挂天空,光线穿过大气照射到地面。杜萌下车,仰望着嶙峋生长的大树。
已经是秋天的气息了啊。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杜萌好不容易开口问。
站在杜萌面前的男子默默摇头,往黑色厢型车走去。她定定地看着,然后单手遮着刺眼的阳光抬头看天空,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头好痛,身体好冷,可能感冒了。
男子返回杜萌面前,举起右手。握着枪的右手举向空中,朝着晴朗高空开了一枪。
3
杜萌一脸木然。
男子丢下面具,然后跳上杜萌原本开的车。杜萌注视着地上的面具。那个面具,那副可怕的面具。
男子驾车逃逸,之后似乎过了好长的时间,杜萌就这么站着,一动也不动。
有人从别墅的方向跑下来。
“杜萌!”是父亲的声音。
姐姐和母亲也赶了过来,接着是水谷。姐姐纱奈惠抱住她。
“杜萌……太好了……”姐姐哭着说。
“怎么了?那些家伙呢?”父亲露出紧张的表情。
“其中一个人开车逃走了。”杜萌指着下坡路。
“是开我的车逃走的吧?”姐姐说着望去,车子已不见踪影。
“逃了?为什么?”父亲问。
全家四个人和水谷老人站在停车场中央环视四周。
“为什么要逃?”父亲又重复了一次,“全部逃了?”
“不是。”杜萌拨开前额的发丝摇头,脸颊胀红,“只有跟我一起来的那个男的逃走了。”
站在不远处的水谷突然大叫。大家回过头一看,水谷跌坐在黑色厢型车旁。
“怎么回事?”父亲高喊。
四个人快步走向前玄,水谷站了起来,指着厢型车里。他睁大眼睛,似笑非笑地张开嘴,神情异常:但那不是笑,而是恐惧。
杜萌往车里看。每个人瞬间屏住呼吸,姐姐发出尖叫,母亲失去力气蹲坐在地上。
“为什么会这样……”父亲喃喃自语。
杜萌和姐姐紧紧抱在一起,她觉得头痛,浑身不对劲而意识不清,连站着都很吃力。
为什么……我觉得好累。
“杜萌。”她听见父亲在叫她。
对……这是我的名字……
她目不转睛看着车内,这一刻倒是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车里有两个人叠在一起。他们的金属色墨镜裂开,白色口罩被扯下,但还戴着帽子。她立刻分辨出这是一个女人和一个长发的年轻男人,很明显地,这对男女已经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