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之后过了几天——时间比任何事物都还要勤勉地走着。
蓑泽杜萌这几天总算能静下来思考事件的始末了。或许是想藉着不断思考哥哥蓑泽素生的事情,转移对那个恐怖经验的注意力吧,她如此自我诊断着。
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当时杜萌怎么样也看不见他的脸。男子反覆出现在她梦里,把枪对准杜萌。他正在笑吗?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
她当然不认识他。她记不起男子的声音,也没有留意他的发型或身材,所以即使在梦里,男子也没有卸下面具。
但是杜萌曾和戴面具的男子说过话,她都快忘了。时间过去愈久,她愈对自己那时出乎意料的冷静感到震惊。她在面具男子面前做早餐,然后,是的……微笑。
杀了我也没关系——她的确说了这句话。印象虽然模糊,但她说了,甚至在回想的时候,她的嘴中也会同时说出句子。这句话光是在脑中盘旋,就足以令她浑身发抖。
那是怎样的心境?可怕,只有可怕能形容。被枪指着还能露出微笑的自己——那副景象像是一面镜子似地浮现在自己面前。
她觉得背脊一阵冰凉。
那时的自己比面具男子还要可怕,那就是所谓的疯狂吗?自己疯了吗?
不对,那是种更接近心灵深处、纯粹而透亮的境界。当时她感受到一股清新——但这也可能是疯狂的本来面目。她比那个男子还要恐怖,所以男子才会持枪指着她。因为她太恐怖了,男子才不敢脱下面具,连吃早餐也不敢。
其实她自己也接近崩溃边缘了。或许正是因为压抑了恐惧许久,前些日子在厨房看见叔叔时,身体才会突然不舒服。象征恐惧的符码一直隐藏在她体内深处,随着逝去的时间逐浙抽象化,安静得像是一缕气体:但现在却扎扎实实地浮出来,蜂拥而出、愈来愈多。
好可怕。她不想死,可是为什么那时候她笑得出来?不知道,连自己也不明白,只能说那一瞬间她是疯狂的。
就好像下西洋棋输给高中以来的好友西之园萌绘一样,她当时心情晴朗,就像败战后彻底的清明。这两者有些相似。
她认为那盘棋改变了自己对人生的态度——话说同来,被挟持时她也曾这么想过。当时发现自己正在笑,她不也是像个旁观者,云淡风轻地说:“啊,我正在改变。”不过就算已经转变,最初的恐惧仍在,而且她仍无法远离那一声枪响。
那种心情毫无道理……难道真的毫无道理可言?
她没有告诉警方歹徒曾在屋内开过一枪。警方没问,她也不想说。面具男子持枪逃走了,警方无从调查,但当警方询问杜萌时,她有说他持有大型枪枝。警方给杜萌看了一堆照片,枪的型制很清楚,但她没有印象。不过她总觉得那把枪跟射杀清水千亚希的枪,也就是陈尸在厢型车上的鸟井惠吾手中的枪,是同一款。警方说他们最近常查获那种枪。
枪响的声音还真大,她在一瞬间还以为自己中枪了。爆破的声音令她的听觉麻痹、身体僵硬,变成一具只会呼吸的躯壳。在那之前,她明明还笑得出来…:
直到拿着话筒跟父亲说话前,她持续呆滞了好久。
面具……有孔的……恐怖的面具。她的记忆只剩下这些。恐怖……
“好恐怖的脸。”哥哥说过这句话。
杜萌想起素生曾说面具很可怕。什么时候说的呢?好几年前了。素生触摸着母亲挂在客厅的面具,然后这么说。
他为什么知道面具恐怖呢?为什么可以理解呢?杜萌当时觉得不可思议。
“眼睛这里开了一个孔,所以很恐怖。”素生微笑着回答杜萌的疑问,然后问杜萌:“为什么眼睛要有孔呢?”
杜萌如今回忆起仍觉得惊骇,她浑身发抖。
“如果不开一个洞的话就看不见啦。”
“咦?是这样啊……为什么会看不见?”
“因为戴上面具就挡住视线啦!眼睛如果被东西遮住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跟触摸的道理一样啰。如果有扇门挡着,就摸不到门后面的东西。”
“本来就是这样吧?”
“可是即使隔着门,还是听得见声音,虽然会比较小声……就算关上门,还是听得见门后的的声音,但却看不见发生什么事情了,对吧?”
“对啊,就看不见了。”
“不过关上窗户还是看得见外面吧?”
“因为玻璃是透明的。”
“所以没有钻个孔也看得见啰?爸的眼镜也是透明的对不对?所以不用钻孔。”
“没错。”
“透明啊……”素生开心地微笑,“透明是什么感觉呢……人的眼睛也是透明的吗?”
透明是什么感觉……要怎么解释给看不见的人听呢?
对了,那时候的自己……在面具男子面前微笑的自己,不就是透明的吗?所以才会那么沉着,直到枪响应声划破了这片透明。
自己还能够再一次如此透明吗?
2
事情发生在昨天星期五。
杜萌和家人来到那古野市区的医院探望祖父。
行动完全得靠护士照料的蓑泽幸吉已经病入膏肓,骨瘦如柴的病体一动也不动。他的鼻子插着呼吸器,床边几台医疗机器上细长的二极体忽明忽暗,安静且规律地闪过。这些机器彷佛正在吸走老人身上仅存的最后一丝力气。
父亲握着祖父瘦弱的手,柔声地对他说话。祖父没有回答,只是睁开干涩的眼睛,混浊的双瞳缓缓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杜萌此时真切地感受到全家人和眼前的老人都没有血缘关系,明知如此,她还是热泪盈眶——或许是母亲和姐姐在一旁哭泣的缘故吧,杜萌心想,她应该无从悲伤,因为她的回忆里并不存在和祖父互动的过往。
从前砠父身体还硬朗时,总是动不动就斥责父亲。父亲在祖父面前是卑微的,杜萌无法忍受父亲的态度,好像做了什么肮脏的事情一样——在母亲面前一副威严样,在祖父面前却总是卑躬屈膝。
追根究柢,母亲为什么要再婚呢?为什么要和这个男人结婚?杜萌曾好几次带着不悦的口气问姐姐,而一向温和的姐姐只有在此时会显得面有难色。杜萌至今仍然认为,姐姐一定比自己还要不满吧。
病床上的老人只剩下一具空壳,一具曾经叫作蓑泽幸吉的空壳。
然而,老人在杜萌等人离开病房前说了一句话。
“素生呢……”
沙哑的嗓音响起,父母亲不禁回头:而祖父说完就再度合上了双眼。
只有哥哥素生……流着蓑泽家的血液。
素生不在了,去哪里了呢……
护士走近床边照料老人。她吊起两袋点滴,拿起插管前端的针。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四个人走出病房。在医院的长廊上,杜萌看见光滑的地面上反射出长廊尽头窗户的歪曲影子。原本方正的平面透过远处的光线,似乎无法反映出正确的模样。无论投注多少心力,人们终其一生建构出的权力与地位,最后仍将溃不成形。
走到停车场时,杜萌表示想一个人去街上晃晃。
“我自己回去。”她说。
“你要去哪儿?”母亲担心地问。
“去地下街走走吧……”
不等父亲回应,杜萌便先行离去。她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走到路上。
她已经将近两个星期没离开过医院或是家里了,要是因此而得了忧郁症也是没办法的事。她也看不下去虚弱的祖父,杜萌有种再待下去就会被死神带走的感觉。
真想忘了这一切。想找个人喝酒……杜萌心想。
虽然有点距离,但她还是朝着荣町走去。中途走进地下街,杜萌随着人潮漫不经心地看着店外的橱窗;全日本现在正因为盂兰盆会而放大假,街上人满为患。走了一阵子,她看到一家照相馆。她想起底片照完了,拿出手提包里的相机。
店面的广告写着冲洗相片只要三十分钟。三十分钟的话,她可以先到处逛逛再回来拿照片。杜萌取出相机里的底片,走进店里。
走出了店,杜萌突然想起西之园萌绘,刚才交给店家的那卷底片有照到萌绘。她回到那古野当天先去了萌绘家一趟,在大厅帮萌绘照了三张独照,还有几张是拜托萌绘的朋友滨中照的合照。
杜萌找出萌绘的电话,然后走向地下铁车站附近的一排公用电话。她放进电话卡,按下刚才背起来的号码——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要打电话给萌绘。
西之园萌绘在家。
“萌绘吗?是我。”
“哇,杜萌喔?”萌绘高声地说:“怎么了?回东京了吗?”
“我还在那古野。”
“对不起,我没跟你联络,后来发生了好多事……我打过几次电话去东京,不过都没人接。”
“不要紧,我这里也发生了一些事。”杜萌说:“你现在有空吗?可不可以见个面?还是你要准备考试?”
“你在哪里?”
“荣町的地下街。”
“我现在就去找你。”
3
杜萌漫无目的地走在地下街,不一会儿就过了三十分钟。她回去照相馆拿照片,再急忙走回约定的地点。
西之园萌绘是跑着过来的。两个人走进附近的咖啡店,选了一张稍小的桌子,点了两杯咖啡。
“我快忙死了,”萌绘一坐下来就说个不停:“还要准备考试。你知道魔术师有里匠幻被杀的事情吧?还有上个星期天……”
“萌绘……”杜萌打断萌绘的话:“我哥不见了。”
“嗄?”萌绘眨眨眼,“‘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他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杜萌摇头,“我想,应该是绑架。”
“绑架?怎么可能……”
“嗯,”杜萌点头,“警方也觉得被绑架有点可疑……”
“你把事情都告诉我吧。”萌绘认真地说。
杜萌缓缓道出事情的始末;和萌绘见面的那个晚上,父母亲和姐姐被歹徒挟持;隔天早上,一个陌生男子闯进杜萌的房间,戴着恐怖的面具……之后,杜萌和挟持她的歹徒来到驹之根别墅,看见两具尸体,戴面具的男子逃逸。傍晚,他们在警方的偕同下回到家,却发现哥哥不见了。然后便是五天前谜样的电话。
西之园默默地听着杜萌讲述经过,中途服务生端来咖啡,两个人都没有作声。
杜萌说完,从手提包里拿出香烟点上。她吸了一口,另一只手拿起杯子。
“说完了?”萌绘眼珠微微朝上看着杜萌。
“嗯,到目前为止就是这些。”
“负责的警方是谁?长野县警吗?”
“好像是,也有爱知县的人。”
“歹徒在逃对吧?”萌绘问。
“嗯……没错。可是我想知道的不是杀人凶手,而是我哥。”
“为什么素生哥的房间是上锁的?”萌绘立刻问,
“嗯……”杜萌叹了口气,“真不愧是萌绘。”
“杜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
“不对。”萌绘摇头,“我指的不是你刚才说的事,我说的是你跟素生哥喔。前一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有和素生哥见面呢?”
“因为我累了。”
“和素生哥是什么时候见过面的?”
“你说谁?”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面是在什么时候?”
“三年前的夏天。”
“三年前?”萌绘目瞪口呆,“那电话呢?”
“呃,一直没有联络。”
“杜萌……”萌绘认真地看着杜萌,“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朋友的质问令杜萌微微颤抖起来。
4
那是在驹之根的夏天,三年前的暑假,那个她不愿回首的夏天。全家五人去别墅过了一个星期。
还记得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杜萌和姐姐纱奈惠带着素生坐上公车,他们要去爬驹之岳。地势起伏的山路上,车子大幅度地左右摇摆,沿着弯曲的坡道爬行。公车上满是登山客,行驶到一半,坐在最后面的杜萌就因为受不了车况而感到不适——嘈杂的引擎声、排气管频频放出的废气以及车体的剧烈摇晃。
公车抵达缆车起点时,杜萌已经晕得受不了了,需要休息片刻。虽然才一大早,但是一次可乘坐六十人的缆车入口处已排了长长的队伍。杜萌坐在离车站有点距离的长椅上休息了会儿,总算感到比较舒服一些。她眺望着周围的景色出神。
杜萌看见商店前有两个人正在吃着冰淇淋——哥哥素生和姐姐纱奈惠。他们交替吃着同一支冰淇淋。素生的目光朝杜萌的方向看过来。他应该看不见的,但他的视线直直对上杜萌。
素生看起来很高兴,姐姐也是。两个人简直像是一对恋人。
三个人排了一会儿队,接着坐上人满为患的缆车,来到高山上的干叠敷车站。这里出人意料地寒冷,四周弥漫着雾气。起伏不定的岩石坡下是一片蔓延开来的绿意,以及绿意之中随风摇曳的小花。
杜萌和纱奈惠牵着素生的手跨过陡峭的斜坡,沿着小径缓缓而下。其他的登山客都朝着山顶排成一列走着,但姐妹俩认为他们没办法走那条路,因为身边带着失明的兄长,实在爬不上去,于是他们反向来到围着各种植物和花朵的池塘边。云朵遮住阳光后,天气更冷了。三人都穿上了雪衣,却无法完全抵挡寒意。
“为什么那么冷,花还是会开呢?”素生问。他正在和纱奈惠聊着花开的事。
“因为这些花喜欢寒冷的地方呀。”纱奈惠回答。
“雾是什么感觉?”
“若隐若现地盈满四周,然后就渐渐看不到周围的样子了。”
“就像云慢慢靠近吗?”
“嗯,很像没错。”
杜萌默不作声。她不觉得姐姐回答得很好,但此刻都无所谓了。她压抑住想要爬上山顶的念头——为什么要忍耐?她忽然这么想。
接着姐姐说要去买饮料,于是就一个人走到附近的休息站去,只剩下素生和杜萌坐在大石头上。
素生俊秀到令人屏息。杜萌的左手握着他的右手,素生冰凉的手。偶有经过的行人看到他们俩,大家都盯着素生,因为他比任何一种高山植物都还要美丽……
杜萌在素生耳边低声说:
“你喜欢姐姐还是我?”
“都很喜欢喔。”素生微笑着,漂亮的双眼彷佛看得见杜萌的脸庞,
杜萌也露出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微笑。不知为何,她此刻突然有种两人一起跳下山崖也好的念头。
死去也好……
杜萌吻了素生。
小鸟瞬间不再飞舞,夏天的昆虫也停止鸣叫。
不久阳光重现,他们在斜坡上望着远方一群沿着山路攻顶的人们。如果那边有落石,就有好几个人没命了……杜萌不禁为了想着那种事情的自己感到可笑。
空气宛如不存在般地澄澈,寒冷到像是快失去生命一样。
“我喜欢你。”素生说。
“我也是。”杜萌回答。
姐姐回来了。
杜萌忽然觉得身体好轻好轻:心中感觉到雀跃不已。
杜萌知道所有高山植物的名字,她最喜欢植物。这是白花蛇舌草,这是草茱萸,这是深山穗踯躅,还有那个是珠芽蓼。
每朵花都是白色的……
素生的脸也是白色的,白色是最美丽的颜色。
三人漫步在小径上,往上爬了一会儿,然后坐在岩石上休息。
……那是什么?
眼前有好几名救难人员也沿着小径往下走,不久就抬着担架和三人擦身而过。
担架上是一具遇难的尸体。杜萌和纱奈惠始终站在那儿看着,但素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看得见美丽的事物。
“为什么花是美丽的?明明触摸它们的时候觉得有点恶心。”
素生依然轻轻笑着,只有他在笑。
杜萌想不起回家途中的片段,只记得回到别墅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姐姐和双亲说起驹之岳的景色,她则是一回到家就累得倒在床上睡去,就连被叫去吃晚餐时也不想起床。她一点也不饿,只想睡觉。
不知过了几个钟头,半夜了。
别墅后头的山谷传来阵阵流水声。窗外的夜色比杜萌的房间里还要亮一些,想必月亮和星星都出来了吧。她裹着毛毯走出去,还是感到有点寒意,于是回来加了一件毛衣,然后再悄悄地离开房间。
起居室没有开灯,和房间里一样黑漆漆的。杜萌因为口渴,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外。外面是满天星斗和不绝于耳的虫鸣。树林围绕着她的身影,形成一个更深浓的黑影。屋外无风。杜萌坐在阳台的阶梯上,打开啤酒喝了一口。
“杜萌?”
她讶异地回头,看见素生站在阳台口,手上没拿拐杖。他独自走在黑暗里——不,对他来说,外面世界的明暗和他没有关系。杜萌站起来,伸手扶住素生。
两个人往下走,并肩坐在第一层阶梯上,共饮一瓶啤酒——这算是和山上那一支冰淇淋扯平了吧,她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好冷呢。”素生说。
“嗯。”
杜萌抱住素生。
所剩不多的啤酒翻倒,滚到草坪上。素生突然加重了力气,朝杜萌脸上呼着热气。他搜寻着杜萌的双手,两个人从阶梯上跌落,在湿濡的草坪上翻滚。素生压在杜萌身上,她没办法移动,眼前就是星空,那是天鹅座……然后,那是……素生的表情……他笑着,温柔地笑着,可是……好可怕……
“请你不要……”杜萌压低声音,声音低吼着,身体在颤抖。
素生还是一样的笑容。为什么要笑?
素生的手摸向杜萌的私处,她拼命挣扎着。他抓住杜萌,杜萌想要往上爬,却被身后的素生扯住头发。杜萌跌倒在地,手中握住了某个东西,扬起手不断地往素生头上重击。即使如此,素生却不肯放手。
杜萌尖叫,不停地尖叫。眼前的素生脸上流下了汗水——不对,那是血,她看见素生的血。
“怎么回事?”她听见好远的地方传来父亲的声音。
接着是母亲和姐姐的尖叫声。
素生笑着,杜萌仍然继续尖叫。父亲冲过来压住素生,大家都说不出话。
“原谅我。原谅我……哥……原谅我。”
杜萌看着地面,像是咒语般地反覆呓语。
她的眼泪落入口中。眼泪比哥哥的血还要污秽。
别墅门口透出亮光,被父亲制住的素生仍在笑着。他因为杜萌的抵抗而满身是血,连蓄着浏海的前额也流着血,像是美丽的陶瓷人偶的脸裂了开来。那张脸还在微笑,平静的表情和激动的喘息产生极大反差。
像人偶一样。像面具一样。
杜萌无法直视哥哥可怕的笑容。
素生微笑着说:
“杜萌,你看见了什么?”
杜萌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父亲制伏素生,拖着他往后头走。素生抵抗着,仍不肯就范。他的额上流着血,长发四散,但是神情比任何人都来得沉稳。
“看见什么了呢?杜萌……你说说看。”素生温柔地叫唤着。
杜萌双手捂住耳朵。母亲和姐姐正要扶她,她却自己站了起来,头也不抬地往下冲。
她想要止住泪水和喘息。
你看见了什么?
杜萌只看到自己不断向哥哥道歉的身影。
5
“说完了……”杜萌淡淡地对萌绘说。为什么会说出来呢?她想着。
“后来呢?”萌绘问。
“因为不想跟家人相处,隔天一早我就回东京了。”
萌绘认真地点点头。
“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哥哥。嗯,我想他也刻意回避我。隔年的夏天我回到家,装作哥哥不在,家人也闷不吭声。那时有种哥哥真的不在家里的感觉。”
“那是两年前吧?”萌绘问:“然后呢?你就一直待在东京吗?”
“对,直到这次回来。当时发生那件事情,我变得不想回家……”
西之园萌绘的视线一度望向别处,又在瞬间体认到什么似地点点头,盯着杜萌。
“我可以说吗?”萌绘问。
“想说什么就说吧……”杜萌无神地看着自己的手,低下头。
“是你不对。”
“嗯……”杜萌抬头看着萌绘,萌绘出乎意料地报以微笑。杜萌说:“没错,就像你说的。没有任何人说是我的错,谁也不愿说出理所当然的事实。你说得对……错的是我。”
“你要好好跟素生哥道歉才行。”
“对呀,我也想要道歉,可是……当下没有道歉,过了一个夏天之后又没办法了。这次回家我也决定要道歉,却发生了那种事,哥哥也不见了……”
“警方来问过话了吧?”萌绘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如果警方听了你刚才说的事,一定可以理解为什么素生哥的房间要上锁,你说对不对?换句话说,从那件事到现在,他的房间都是被家人锁着的啰?”
“哥哥自己好像也有提出这样的要求。”
“唉呀!”萌绘睁大眼睛,“谁说的?”
“我姐。”
“素生哥会不会是知道你要回来,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说我哥搬走了?”杜萌一脸不可思议地笑了出来,“可是……”
“你想说你回来那天他还在对吧?”萌绘露出淘气的表情,“说不定全是谎言,只有杜萌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大家要说这种谎?”
“这个嘛……”萌绘侧着头,“为了不让你难过吧?”
“为什么我知道哥搬家就会难过?”杜萌笑了,“你是怎么啦?念书念过头?”
“太好了……”萌绘露出一边的酒窝。
“怎样?”
“你笑了。”
“你说什么啦,我本来……就没有很消沉啊,因为我的心情已经调整得差不多了,才会跟你说。不像你,一副孩子气的样子。”
“不过你有没有觉得跟我说完后很轻松?”
“嗯,有吧……”
“总之,问题出在你身上。如果你想得开,一切就船过水无痕啦。都过了那么久,你就当作是兄妹吵架好了。”
“亏你还说得那么轻松,我哥都不见了耶。”
“我只是举个例。”
“可是我哥是真的不见了。”
“我不是说这个啦,我是说如果你之前就已经放得下,结果如何都不重要了对吧?我认为你还没想通,因为你不是个单纯的人。”
“萌绘,”杜萌摇头,“你还真能东扯西扯耶,说的话完全不合逻辑,我听得很辛苦……你是在鼓励我,还是在落井下石啊?”
“嗯……”萌绘咬着唇微笑,“我也这么觉得耶,到底是哪一个啊……”
“你没救了。”杜萌叹了口气。
“对啊,没救了吧。”
“你真有自知之明。”
“喂,来想想那两名歹徒在驹之根别墅被杀的事情吧。”萌绘看着天花板说:“虽然动机不明,资讯也还不够……不过有几件事还满妙的。”
“例如?”杜萌问。她认为萌绘只是想要换个话题,萌绘最拿手的就是在没有任何前兆下,只丢了一个“喂”字,就开始讲起另一个话题。
“为什么要把尸体搬到厢型车上?”
“也是……”杜萌点头,“可能是凶手想要隐瞒他在停车场杀人的事实吧。”
“要瞒住谁?”
“我……或是跟我一起来的男子。”
“可是还不是一下子就被发现尸体。”
“嗯,但至少那个男的若是不走到厢型车旁边就不会发现。说不定凶手正在厢型车附近伺机而动。”
“原来如此……”萌绘点点头,“也就是说应该有人躲在附近啰?”
“对,不过最后却逃走了。会不会是因为错失攻击的时机啊?”
“有可能……也只能这么想了……那名男子逃逸时,脸上的面具呢?”
“面具掉在地上。我想他应该是坐上车的时候把面具丢出车外的。”
“什么你想……杜萌,你当场没看到吗?”
“拜托,那么恐怖……有什么好看的。”杜萌摇头。
“那面具呢?”
“警方拿走了,到现在还没还给我们。”
“嗯……”萌绘抱着手臂。
“怎么样?想到什么吗?”
“呃,我拼命地要自己不要思考喔。”萌绘拨拨头发端起杯子,“因为……我现在手中又多了一个谜题,还有之前我说的魔术师杀人事件,再加上研究所考试,我的头快要爆炸啦。”
“把你找出来真是对不起,但你是萌绘,一定没问题的啦。”
“对啊,”萌绘天真地点头,“不过真的是很有趣的事情耶,有种一次可以吃下三块蛋糕的满足感。嗯……是会有点累啦。”
“抱歉,那为了报答你,要不要换你说说魔术师杀人事件呢?”
“今天还是算了吧……下次再说。”萌绘一边叹息一边喃喃自语,看来真的累了。
之后两人默默地喝着咖啡,偶尔聊些无关紧要的事,但都没有持续很久。和西之园萌绘吃饭令杜萌有种想喝点酒的感觉,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因为萌绘看来一脸倦容,况且杜萌也不想打扰她准备考试。
两人走出咖啡店,道别之前,杜萌从手提包里拿出刚洗好的照片,里面有几张她跟萌绘的合照。
“这什么衣服啊……”萌绘提高音调说。
那是整卷底片的最后一张,是那天早上,她穿着高中衣服的自拍作品。
“啊,有点丢脸。”杜萌伸出手想要拿回去,“很可笑吧?”
“嗯……”萌绘笑嘻嘻地看着那张照片,“可是可是……为什么会可笑呢?”
“咦?什么意思?”
“因为你五年前不也穿着这身衣服吗?为什么现在觉得可笑呢?”
“你真是一针见血耶,想要挖苦我啊?还不就是因为变老了呀。”
“这样吗……”萌绘愣了一下,歪着头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我觉得你都没变啊。”
“变了啦。”
“是吗……”
“就像你现在如果穿着制服,一定也很好笑的。”
萌绘看着照片。
“咦?这就是面具吧?”
“对啊。”杜萌回答。
杜萌是在客厅旁的玻璃屋照的照片,背景的右手边是百叶窗和一些植物,左手边的墙上则挂了好几个面具。
“这些脸都好恐怖。”萌绘小声地说。
6
杜萌独自坐在玻璃屋中,想起昨天跟西之园萌绘碰面的事。她把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的三年前夏天发生的事告诉了萌绘。西之园萌绘说杜萌还在调整心态——萌绘说对了,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做。
她终于可以依序说明事情的经过,但还算不上进步显着。把事情说清楚只是反映出事实罢了。不过是交代清楚而已。
为什么她要那么做?
她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明明是自己主动,因为嫉妒哥哥和姐姐,所以就……她的身体里存在着另一种人格吗?如果真是这样,就和那天被歹徒拿枪指着却能够微笑的人格一模一样。
蓑泽杜萌这个名字代表一个人、一个个体,但绝不仅有一种人格。
她念过几本关于精神分裂症的书籍,但她不觉得自己的人格像书上写的可以快速转换。杜萌的意识应该是连贯的,而她的记忆也没有中途切断。无论情绪变化多大,她认为一切过程不失流畅。不过事后回想,她发现自己会在某个瞬间变得异常,就像是一道切线突然从她的人格上划过一样。
面对抽象的过往记忆,杜萌不禁叹息。她是个会将具象转移至抽象思考的人,这也是她无法像姐姐一样具体描述事物的原因。
姐姐看见美丽的花朵会将它画出来;杜萌看见花朵也会觉得美丽,但那种美感和颜色或形体无关,已经彻底地抽象化,所以她什么也画不出来。她在高中时就意识到自己是这样了。
而这次素生的失踪,她也未曾将之设想为一个具体的事件:抽离现实思考的结果,反倒是把结论推演到更深层的境界。这样下去,说不定就能把现实中无法解决的事情在另一层面完全消化吧。
电话铃响,杜萌起身去接。
“这里是蓑泽家。”
“我是长野县警西畑,您是……纱奈惠小姐吗?”
今天是星期六,但是看来警方没有休息,杜萌想。
“我是杜萌。”
“啊,对不起,”西畑笑着说:“我有点事情想请教,现在方便吗?”
“您找我姐吗?请等一下。”
“不不,我要找您,”西畑口气突然变得认真:“您在哪里?”
“嗄?”
“您在家吗?”
“我在一楼客厅。您应该知道吧?”杜萌回答。西畑刑警来过家里好几次了,应该知道电话的位置,杜萌对于西畑装傻的态度有些不满。
“只有客厅放了电话吗?”
“是的……”杜萌说,但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不对,二楼我父母的房间也有电话。”
“子母机吗?”
“不是,两支电话不是同个线路。二楼的电话很少在用,号码也没记在电话簿上。”
“原来如此……”西畑喃喃自语,“也没有无线电话吗?”
“没有,您不是都看过了吗?”杜萌叹了口气,“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没很重要的事,只是心里突然有些在意……谢谢您的协助。”
“到底是什么事?”杜萌问。
“呃,”西畑煞有其事地说:“我人在驹之根别墅。嗯,这个,案发早上鸟井惠吾曾从别墅打电话过去对吧?我想了一下,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呀。”
“什么不可思议?”
“当时您在二楼吧?歹徒闯入您二楼的房间?”
“没错,不过接电话的时候,我跟他已经在一楼的餐厅里。我在做早餐吃。”
“但赤松没吃。”
“对,他好像不愿把面具拿下来。”
“那么,您为什么要做早餐呢?该不会是赤松叫您做的吧?”
“当然不是,我是要做给自己吃的。”杜萌回答。这些话她早跟警方说了好几次。
“所以是您说要下楼?”
“是的。我……其实是害怕待在房间才会这么说……”
“所以不是赤松要求下楼……您不觉得很怪吗?”
“哪里怪?”
“因为电话在一楼啊,如果别墅的同伙打电话来,人在二楼的歹徒根本没办法接电话吧?为什么赤松不早一点带您来到一楼呢?”
“这……时间还早不是吗?他们可能早就说好一过九点就会打电话,然后九点一到,就算我不说,他也会往一楼移动。”
“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西畑缓缓地说:“这也说得通呀。”
“请问您要问的只有这个吗?”
“啊,是的,谢谢您的合作,对了,请问您什么时候回东京?”
“月中就回去了。”
“月中啊……好的,我明白了。那么,再见。”
杜萌彷佛可以看见西畑嬉皮笑脸的表情。她重重地挂上电话。
7
西畑轻轻地挂上电话。白色的扁平话机上是圆形按键,蓑泽家别墅的电话功能并不复杂。这阵子大家都在放盂兰盆节的假期,今天还是星期六,但西畑却带着部属堀越来到蓑泽家位在驹之根的别墅。
他没有其他目的,只在发现尸体的停车场周围走了一圈,没有特别留意别墅的状况——监识课的人员倒是没放过别墅,不过他们也没进去几次,前一天晚上加上今天早上不过两次,两次加起来才几十分钟,而且搜索范围只有西畑他们目前所在的起居室。
警方推测杀害两名歹徒的凶手并没有走进别墅,所以即使派出人力搜索屋内也是徒劳无功,所以调查工作主要集中在屋外的停车场到周围树林附近。
可是,西畑总觉得应该要再仔细调查一次。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念头,他就过来了。
堀越从屋内的某间寝室走出来。
“没有发现异样耶……”堀越抓抓头说。
“我想也是。”西畑不客气地说。
“每间房间的窗户都很容易跳出去耶。”
“什么意思?”西畑问。
“没什么……”堀越坐在木制的椅子上说:“我在想,为什么蓑泽家的人不逃走呢?歹徒拿着枪,他们或许很难大摇大摆地从正门逃出去,不过既然三更半夜了,偷偷地从窗户爬出去,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因为有两个女人吧。”西畑坐住桌上,“就算从后门走,还是会遇到溪流阻挡。涉溪或许能逃过一劫,但如果中途被歹徒发现就糟了。室外一片黑暗,他们也不知道歹徒的位置,因此他们宁可安份点,起码不会被杀吧。一定是这样。”
“当天晚上,管家水谷没有想到那是挟持吗?”
“老先生年纪大就糊涂了吧,只有他整晚的作息都跟平常一样。”
“实在很难相信他居然没去注意到门外形迹可疑的歹徒。”
西畑其实也注意到这个疑点。前一天晚上见到一行人前来的水谷表示,他以为另外两人是蓑泽家的客人,但两名歹徒明明戴着眼镜和口罩。水谷解释说当时天色已晚,因此他没有看清楚。
蓑泽泰史吩咐水谷离开别墅后,他就回到自己的小屋休息。水谷说主人常叫他这么做,因为蓑泽泰史到这里谈公事是家常便饭了——与其说是蓑泽泰史常带着客人来别墅谈公事,倒不如说这栋别墅本来就是为此而建的。
隔天早上,水谷被两名歹徒叫醒,接着带至别墅。歹徒命令在起居室的蓑泽泰史打电话到佣人佐伯千荣子家,之后歹徒曾一度走出别墅,水谷就一直和蓑泽家三人待在别墅。
歹徒前晚没有限制水谷的行动,这点有些不自然,但西畑的解读是,可能歹徒认为人质太多也麻烦,或是认为水谷待在别的地方比较妥当。
那天,两名歹徒拆下别墅的电话后离开,外面的人无法打电话到别墅,因此熟人也只能打到水谷住的小屋。若是有人打电话来,水谷除了告诉对方蓑泽泰史一家人来到别墅,最多也只会说还来了两位客人。与其两支电话都不通而引起别人的警觉,这种方法对歹徒而言还比较保险,所以歹徒见蓑泽泰史命令水谷离开,也没有多说什么。可见歹徒应变能力极强,步步为营。西畑想着这一点。
西畑留下堀越走出别墅,走过铺满碎石的斜坡来到水谷住的小屋。小屋的位置刚好就在别墅和停车场中间,这栋平房式的建筑只有周围稍稍整理过。水谷正戴着斗笠,走到小屋旁的洗衣机前。
有一条绳子从围墙上的钉子拉到附近一棵树上,看来是用来晒衣服的。房屋一角堆着木柴,上头用白铁盖了一个小屋顶。此外,还有像是废弃物的家具杂乱无章地摆了一排,仔细一看,最下层有个像是狗屋的东西,里头还塞了纸箱。
“里头养过狗吧?”西畑指着最下层的狗屋问。
“啊,对。”水谷伸伸背,做出后仰的姿势,“已经十多年了啊。很聪明的狗,可是死了。”
“一个人住在这里会寂寞吧,还可以再养一只……”
“如果现在养了,我会比它先死呀,这样狗太可怜了。”
“养在这儿的是大狗吗?”
“没错,很壮的一只狗喔。”
“为什么死了呢?”
水谷别过头。
“唉……它病了。”
西畑注意到水谷的脸部表情。他并非怀念死去的狗,而是想起它怎么死的。
西畑和老人交谈过几次,却是第一次见到老人的神色如此慌张。对刑警而言,这种表情实在不足为奇,但就连西畑这种老手也对水谷的表情微微感到意外,
水谷在说谎,西畑心想,不过他没有吭声。狗的事情多半跟案情无关吧,水谷要是因此而扯个小谎也不算奇怪;可能就是因为事先没有预料到,撒谎的时候才会显得慌张。就算有关,在这种情况下西畑也只能先佯装不知,等过一阵子再积极追查会比较有成效。
水谷启佑原本一个人住在山脚下,直到大约十五年前,蓑泽家将这块土地改建成别墅,水谷才经由承揽工程的当地建筑业者介绍,变成该别墅的管家。水谷年轻时就在这家建筑公司工作,听说他没有结婚,也没有熟识的亲戚。
西畑隔着一段距离观察水谷的举动。对方年过七十,身体还很硬朗。他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点了一根。水谷瞥了一眼,西畑便走向前,递出烟盒。
“要抽根烟吗?”
水谷笑着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