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最后一个星期四的早上,西之园萌绘站在那古野车站大厅最里面靠近新干线的剪票口,等着犀川副教授。他们约九点见面,萌绘十五分钟前就到了。
她穿着轻便的牛仔裤配上休闲鞋。周围有许多人也在等待,大家都左右张望着。
萌绘的心情很好,一早她就非常愉快。
两天前,那件事急转直下……没错,对她来说是戏剧性地划上句点。昨天她睡到下午才起床,非常痛快。而且今天要去东京,这是她情绪高昂的最大原因。
不一会儿犀川现身。
“老师早。”萌绘先看到犀川,跑了过去,“穿得很帅喔。”
这是客套话。犀川的衣服只是便宜货,领带也是扭来扭去,没个像样的形状。犀川很少在大学里打领带,所以别人看他这条领带可能觉得很新鲜,但萌绘知道,这条领带犀川已经戴了好几年。
不过这是小事。心情好的话,任何事都可以容许,这是萌绘这些年遵循的法则之一。
“早。”犀川睡意浓重地说,他朝着剪票口走去,萌绘慌忙跟在后头。
“老师,不用买礼物吗?”
“嗄?礼物?”犀川呆滞地回头,“给谁?”
“你都跟谁见面?不用送礼物吗?”
“自从有礼物这个词开始,我从来都没买过。”
“那我要去买,你先上车。”
萌绘通过剪票口,和犀川暂别。走进附设商店的候车室,大部份的乘客都坐在位子上看电视。稍微往里头一点的店里陈列着许多不错的商品,让萌绘眼花缭乱。这里的火车便当看起来好好吃,她想买个试试看,可是到东京时还不到中午,她要跟蓑泽杜萌一起吃午餐,所以不能先在火车上吃便当。萌绘只好买了三份礼物和几包零食。
另一头的犀川已经搭上长长的手扶梯,早一步抵达月台。天气晴朗但并不炎热,风吹在身上颇为凉爽。指定席的十六号车厢在月台最底端,依照惯例,他来到吸烟区抽烟。
“久等了。”萌绘开心地说。看着月台萤幕上显示的时间,距离列车抵达还有三分钟。
“西之园,你去东京要跟很多人见面吗?”犀川看着萌绘手中的纸袋。
“不,只有一个朋友。”
“一个?”犀川眯着眼,“你礼物买太多了。”
“你难道不会想要全部买下来吗?它们看起来都好好吃耶,怎么可能只买一种。如果可以每种选几个然后包在一起就好了……”
“那这个袋子呢?”
“零食。”
“你没吃早餐?”
“吃了。”萌绘微笑着说:“这些等一下要跟老师一起吃。”
“我打算睡到东京……”
“敢睡我就捏你。”
犀川面无表情地看着萌绘,似乎无话可说,像是应用程式的闲置状态,或坏轨的硬碟。尚未苏醒的皮肤、刚起床的蓬乱头发,还有一定还没洗的脸——萌绘打量着犀川并且暗自想着。犀川默默避开萌绘的视线,丢掉烟蒂。
那就只好期待回程的火车吧,萌绘在心中咕哝着。
火车驶入月台,两人走了上去。萌绘坐在靠窗的位置,犀川坐在萌绘的右边。他一坐下就把座椅放斜,然后叹了口气。
“啊,好辛苦,”犀川喃喃自语:“我快不行了。对我来说,八点以前就要起床简直是种酷刑,会让我变得讨厌我的工作、人生、一切事情。每天起床时我都想着从今以后辞职算了。早上真的很辛苦,不要有早上就好了。”
“老师,点杯咖啡吧,还是你要去餐车那里?”
“西之园。”
“嗯?”
“我要睡了。”犀川说完就闭上双眼,比电脑关机还快。
“老师……”萌绘不由得提高音量。坐在走道另一头的男人看了过来,萌绘只好噤声。
萌绘不悦地啧了一声叹口气,无奈地一个人吃起东西。她拉下附在前座上的餐桌,拿出刚买的零食放在上面。她打开一包看了看,却没了食欲。
萌绘左手托着腮往窗外看。火车穿过街道、行过铁桥、来到郊外的田园地带。远处是东山的群山,还隐约看得见z大的尖塔。
她转过头看着犀川的睡睑。
反正她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了,原来自作自受还满有趣的。她意外地没有生气。
是谁改变了自尊心强的西之园萌绘?
答案呼之欲出。
现在的自己,说不定可以耐心地用火柴棒做出一艘帆船来,就算身在河中央的孤塔里也能怡然自处,甚至还能静静地等待银河系消灭。
这表示什么?就是成长吗?她心想。
2
眼前闪过滨松町附近像是保龄球瓶的高楼大厦后,萌绘也睡着了。
她作了一个梦。
梦进行到一半时,她便知道自己在作梦了。
梦境里是一栋巨大、像是教堂的建筑物。不知为何,屋顶正在举办一场化妆舞会。
没有人告诉萌绘为什么大家非得要在那么陡峭的地方跳舞。场地这么糟,明明就连走路都很困难了呀。
犀川也戴着面具,但萌绘立刻就找到他了,因为他还是戴着那条领带。萌绘不知道自己扮成谁,只知道她戴着面具,视野非常狭窄。
“犀川老师。”萌绘走近犀川唤着。犀川的面具像是“能面”一样雪白,面无表情的样子和犀川平常倒是相去不远。
“唉呀,园之西。”犀川说。
“园之西?”萌绘重复了一次,一时无法理解。
原来这里每个人的名字都要倒过来念,我居然忘了……萌绘瞬间想到自己置身梦中。
“川犀老师,这是谁?”萌绘问犀川扮的是谁。
“这是园之西博士喔。”
“啊,我爸……原来如此。”萌绘点点头。还真有几分像呢。
不过……爸爸怎么也算是是历史上有名的人物呢?
然而这是犀川心中的历史,萌绘只有接受。
“园之西呢?你又扮成谁?”
“嗯……”萌绘思索着。
附近没有镜子,她没办法知道自己扮成什么模样。这是梦,她才刚走进这个世界,也就是说,她在这里没有过去、没有背景,也没有记忆。何况面具上开的孔太小,她几乎看不见自己的样子。
“你看到的是谁?”她无计可施之下只好问。
“嗯,这个嘛……”犀川仔细地上下打量萌绘:“德圣太子吧?还是卡斯多雷司令?”
“卡斯多雷司令?”
“开玩笑的。”
犀川说着,突然轻盈地往上飞。有个男人站在比萌绘他们还要高的地方跳舞,他喝醉了酒,从屋顶上滚了下来,犀川巧妙地躲过。那个男人跌入屋檐边的排水槽里,排水槽已经躺了好几个人。
“你的面具没有开孔喔。”犀川靠近萌绘的脸小声说。
是喔……难怪看不见!
——萌绘惊醒了,窗外的景致尽入眼帘。
她被如此清晰的梦境吓了一跳。这是非常真实的梦,但仔细想想却愈来愈难理解。梦境的情节明明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为什么在梦里却能够理所当然地接受呢?那就是人类最原始欲求的象征吗?
看看旁边,犀川还在睡。萌绘静静地深呼吸,稳定下来。
吓我一跳……真是个怪梦……
倾斜的屋顶、化妆舞会、滚到排水槽的人……这些暗示着什么?萌绘边想边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名字要倒着念呢?
贩卖饮料的推车接近,萌绘扬起手叫住服务人员,买了两杯热咖啡。她拿出手提袋里的钱包准备付钱时,隔壁的犀川终于醒了,真是凑巧。
“老师,咖啡。”萌绘拉下犀川面前的桌子,把咖啡凑近他面前,“可以起来了啦。”
犀川边打呵欠边看手表。
“啊……快到新横滨了。”
“你要吃零食吗?”
“好……”犀川把位子稍微调正坐好,“对了,我要跟你一起到东京。”
“老师新买的那辆车性能怎么样?”萌绘突然问起来。犀川昨天才买了台车子,可是车身居然是黄色的。
“能跑。”犀川点完烟回答。
“当然能跑,因为是新车啊。”
“是喔。”犀川吐烟。
“你醒了吗?我想问你一件事。”
“说说看。”
“你之前就听我姑姑提过蓑泽家的事件对吗?”
“嗯……应该是。”打开座位上的小烟灰缸,犀川回答。
“为什么没告诉我?”
“嗯,我没有要瞒你,不过因为你没问……”
“可是我在说的时候,你也没告诉我你知道啊。”
“就算同一件事,说法也会因人而异,所以我想还是你有问我再讲比较好,而且……”停了一会儿,犀川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且什么?”
“我觉得你想说。”
“你真体贴。”萌绘气得鼓起脸。
“是啊。”
“姑姑说的跟我有出入吗?”
“你的话……嗯,主要是蓑泽杜萌观察到的事情;而佐佐木夫人则是提到从蓑泽泰史以及警方那边听到的事情。”
“有哪里不一样吗?”
“没有,就情况来说没有多大差异,但语气完全不同。”
“语气?”
“最大的差异在于是强调歹徒遭到杀害,还是蓑泽素生的失踪。”
“所以我和杜萌属于后者?”
萌绘的确认为蓑泽杜萌非常在意她哥哥的事。
“没错。”犀川享受着烟味。现在的他跟坐车前根本换了一个人,是完全清醒的犀川。
“这是两件事吗?驹之根别墅的杀人事件跟素生哥的失踪没有关系吗?”
“就某层意义而言,是吧……”
“某层意义是什么意思?”
“这种说法很好用吧?”犀川扬起笑容,“不懂的时候可以用。”
“老师,不要岔开话题。”
“世津子怀孕了,”犀川不理她的抗议接着说:“你知道吗?”
“嗄?真的吗?”萌绘知道犀川换了话题,但这个话题让她很难抵抗。
“快到新横滨了,我才想到。”犀川打开杯盖喝咖啡,“说是双胞胎。”
“双胞胎?”萌绘又吓了一跳,“仪同都没写在信里面啊。预产期几月?”
“十月底。”
“讨厌……所以她一直瞒着我啰。”
“对。”犀川喝着咖啡,侧看萌绘,“所以你看,在别人开口以前不会主动透露什么的大有人在吧?”
萌绘想喝咖啡,但还太烫。
“一直想着人家什么时候会问你,到后来连自己也不问了,周围的人也不会问。这大概就和‘人是怎么来的’还有‘人要去哪里’是同样的问题。”
“你在说什么?”萌绘皱着眉头小声说。她知道犀川心情不错,但此时他说的话就像一毫克的物质溶在一吨的水中一样,细琐到难以捕捉。“你是说蓑泽家的事?”
“不,是从这件事情学会的理论。”
“学会?”萌绘感到可笑,“学会?你学会了什么?为什么学得到呢?事情又还没……”萌绘看着犀川的脸,恍然大悟,“老师……你该不会知道什么吧?”
犀川抽完烟,又喝起咖啡。他的视线越过萌绘,看向窗外。
“犀川老师,你想出问题的答案了对不对?”
“没有。”犀川面无表情地摇头。
“说谎!”萌绘瞪着他。
“我只是客观地看待事物,不会断言结果正不正确,也不想断言;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客观可以让人一眼就看见事情的肌理。或许在某个情境中,一时没有人发现自己很主观,但这种不安定的状态不会持续多久;换句话说,总有一天会有人察觉。大部份的人是当事者,所以没有省悟,你应该早从天王寺博士的事件学到了这个教训。西之园,你该多阅读一些不怎么离奇或是让人捏一把冷汗的推理书籍,当你不去看离奇的一面,就会得知一切手法。而且,你是怎么同事?你一向是在书本和舞台之外生活的人,不是吗?”
“所以站在客观的立场就对了?”
“对……但这并不容易。因为身处某个情境中时很可能被外在事物干扰了思绪,此时凭藉的就是高度的思辨能力了。此外,思考时也很难不接触事情的核心,立场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影响。”
“可是老师,我完全没有陷入这次的事件啊。之前我把心思都花在有里匠幻的事情上……所以我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从远处客观地看整件事情,”
“远处啊……这样很好。”犀川耸耸肩,“像我都觉得无所谓。”
“你这样让我很困扰!”萌绘稍微放大了音量,周围的乘客看了过来,她又压低声音:“老师,你这样不好。”
“现在的你就是不够客观。”犀川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咖啡,“你应该试着把事件看得更无所谓一点。”
“没办法。”萌绘喝下凉掉的咖啡。
老师刚开始就知道啰?知道有两个面具的理由?还是素生失踪之谜?应该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吧,因为凶手很有可能是犀川和萌绘都不认识的人。
或者,歹徒是蓑泽家的人杀的?有可能吗?其实萌绘不是没想过,还曾在电话中向蓑泽杜萌提起她天马行空的推论。但那始终是假设,假设的意思就是说可以这么想,但她并不认为能够证明实际情况。如果用几种不同的假设来解释现况,只会造成与现况之间的岐异,让矛盾的地方变得更加矛盾。
“你有注意到名字是反的吗?”犀川突然这么说。
“嗄?”
不可能听错,犀川说的一字一句她都听得很清楚。萌绘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所以刚才的梦……
萌绘瞬间以为犀川看到她作梦,一时还羞红了脸,但马上恢复理智否定这个可能。她开始冷静思考,还一度屏着呼吸。
“呃……”她叹了口气,“老师,这是……”
“没关系,”犀川露出微笑,“你只要去想面具的事。”
“好……”萌绘的头脑运转着,但最上层还是空的。
“我没提示过吗?”
“你只说面具有开孔。”
“孔是什么?”
“孔……就是孔……”萌绘看着犀川,但他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孔是物质或物体间的空隙……或是无概念时所表现的语言……”
“没有物质是否表示无法连续呢?但透过场发射电子显微镜来看,物质本来就都不是连续的,也就是到处充满了缝隙。”
“物质不存在于某个特定范围内,而存在于外侧……这就是孔的条件。换句话说,就是密度差。”
“面具为什么有孔?”
“为了看见,戴上面具的人可以看见外面。因为必须让光线通过,所以必须确保某一个区域是没有遮蔽物的。”
“为什么袭击你朋友的男人要戴面具?”
“因为他不想被看见。”
“被谁?”
“杜萌……我的朋友。”
“除此之外呢?”
“没别的原因,当时房子里只有杜萌跟那个男的。”
“我再问一次,为什么要戴面具?”
“因为……”萌绘犹豫了一下,“他不想让杜萌看见……”
“对,可是没有更好的方法吗?”
“蒙上杜萌的眼睛?”
“没错。”
“但开车的人是杜萌,是她开车到驹之根别墅的。”
“也可以让她蒙住眼睛、绑住手,坐在后面啊。”
“说得也是……”萌绘点头,“可是杜萌不会对我说谎。”
“问题不在这里。”犀川又抽起烟,“你注意到她给你的照片上少了两个面具,照片给西畑刑警看过了吗?”
“嗯,有,他还特地来我家拿。”
“他说了什么?”
“你说西畑先生吗?”萌绘看着火车的车顶,“嗯……没说什么……”
“他没说杜萌什么吗?”
“杜萌身上的洋装吗?嗯,照片上的她看起来怪怪的,穿着高中时代的裙子,不太像现在的杜萌。”
“西畑刑警这么说吗?”
“不是,西畑先生没这么说,只问了那是什么时候照的。”
“就是那天早上吧?”
“嗯,一定是……可是那跟杜萌来到驹之根别墅时的装扮不一样……我想西畑先生是注意到这点才会问的。”
“所以照完相,杜萌就换了衣服?”
“可能是吧,照完了应该就马上换下来了。”
“她是不是还特地跑到一楼?”
“嗯。”
“原来如此。”犀川点头,“我真不了解女人的心理。”
“你在说什么?老师,可不可以说明白一点?”
犀川吐着烟往上看,一副思考的模样。
萌绘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但犀川还是没开口。列车通过新横滨站,进入隧道。
“就算说了也没用。”隔了一阵子,犀川咕哝着。
“为什么?”
“没有人看见,无法判断。”
“我听不懂。”萌绘抗议。
“好吧,要说就说。”犀川牵起嘴角,“不过这不一定是事实。前几天我告诉世津子这个推理,连她也笑了起来。”
“咦?跟仪同说?”萌绘有点惊讶,他竟然没告诉自己就先告诉仪同世津子。“为什么不能对我说?就算昨天晚上也可以啊,时间非常充足。”
“因为说了你不会笑。”
“难道是个玩笑?”
“或许吧。”犀川抽着烟。
火车经过品川和缓的弯道,接着进入列车林立的谷间。
“总之不是事实,只是假设——对,你最喜欢的假设。而且没有导出任何事,也没有解决任何矛盾。我已经消化它了,不过对于其他人来说还是很困扰吧。”
“就算困扰也无所谓。”萌绘看着犀川。
“好吧,回程再告诉你。”犀川捻熄香烟。
“好。”萌绘认真地点点头,“我今天也会尽全力思考的。”
“为什么?”
“我要自己想,如果想不出来再问你。”
犀川对萌绘的说法嗤之以鼻。
萌绘把零食放回提袋中,然后理理衣服。她好不容易才喝完咖啡,刚好列车也抵达了东京车站。
3
蓑泽杜萌依约火车在月台上等候。她一一看过下车的旅客,终于见到西之园萌绘。她快步走向前。
“辛苦了。”杜萌说。
西之园萌绘看着杜萌微笑,又回头看着站在后面的男人。
那是个随处可见、没有特色的男人,头发还竖了起来。就是这个男的呀,杜萌心想。
“杜萌……这位是犀川老师。”萌绘介绍着。
“午安,我是蓑泽。”杜萌点头致意。
“啊……这位就是蓑泽?”犀川一脸惊讶地看着萌绘,然后转向杜萌。“你好,我是犀川。”他微微点头。
“您好。”杜萌又点了一次头,“西之园已经告诉我许多您的事情了。”
“嗯,那反正就是这样。”犀川依旧没有表情地说。
“犀川老师,你的午餐怎么办?”萌绘问:“有时间跟我们一起吃吗?”
“可以。”犀川看看手表,“大概四十分钟。”
三人往八重洲的地下街走去,进了一家餐厅。坐在位子上,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开口。
“杜萌,你怎么不说话?”萌绘笑着问。
“我很紧张。”杜萌坦白地说。
“老师,请你跟杜萌聊天嘛。”萌绘靠过去和犀川说。
“你喜欢什么形状?”犀川看着杜萌。
“形状吗?”杜萌吓了一跳。
“对。三角形、五角形,立体的也可以。”
但是杜萌只顾着笑,没有回答。
“喂?”萌绘也笑了。
“犀川老师又喜欢哪种形状呢?”杜萌止住笑反问。
“我最喜欢三比四比五的长方体。”犀川认真地回答:“平面的话,正七角形吧……或是比一点三的椭圆形。”
杜萌又笑了。
“那么颜色呢?老师喜欢什么颜色?”杜萌问。
“我不喜欢颜色。”犀川嘴角上扬。他看着隔壁的萌绘,萌绘耸耸肩,对杜萌眨眼。“色彩并不是绝对的,没有具体的特质,每个人的看法也不同,非常主观;总之没有普遍价值,因此只能从第一眼做出判断,喜不喜欢就变得没有意义。”犀川补充。
“那么犀川老师喜欢萌绘哪一点?”杜萌非常直接地问。她觉得问这种大胆问题很有自己的风格。
“我比较有兴趣的是会问这个问题的你。”犀川抽起烟,“问题,是提出疑问的人的表现,和回答无关。”
“你想要岔开话题吧?”萌绘低声说:“还是想找借口?”
服务生这时过来点餐,三个人点了一样的套餐。店里人山人海。
“你是研究生吗?”犀川问。
“是的,我念资讯工程。”
“研究什么?”犀川吐着烟说。
“密码系统。”
“啊,那就是数学啰。”犀川点头,“电脑是你的专长吗?”
“还好。”杜萌否认,“老师好像很喜欢电脑?”
“没这回事。但与其和某些人相处,坐在电脑前面还比较轻松自在。”犀川看了一下隔壁。
“杜萌,那古野的那件事情……已经解决了唷!”萌绘似乎比较想说这个。她撑起身子,笑嘻嘻地说:“就是那件轰动媒体的魔术师事件,昨天破案了。你看过报纸了吗?”
“嗯,有。”杜萌点头。昨天的报纸上好像有写,不过她没有兴趣,所以只大略看了一下。
“是我解决的喔!”萌绘笑着露出一边酒窝,“你今天做好心理准备吧,我会从头到尾说个清楚。”
“你破的案?”杜萌听不懂萌绘的幽默,
“晚上你就知道了。”萌绘扬起下颚。
“为什么?你说是你解决的是什么意思?”
“好吧……我会做好心理准备的。”杜萌笑着回答。
“你们家的事呢?”萌绘换了一副表情,“有进展吗?”
杜萌瞄了犀川一眼,他悠哉地看着餐厅里头;杜萌又回头看萌绘。
“你不用在意犀川老师,”萌绘笑了,“他都知道了。我跟犀川老师——该怎么说呢,就像爱知县警的顾问吧。”
“顾问?”杜萌反问。
“顾问?”犀川看着萌绘。
“嗯,反正你不用在意。”萌绘侧着头眨眨眼。
“我听不太懂,不过我是无所谓啦。”杜萌说:“我一点也不介意。后来警方跟我没有任何联络,刑警也没再来了。我没有问家人,所以不知道老家那里的情况……从上周祖父的丧礼到现在,都没家里的消息。我想可能会就这么下去吧。”
“走进迷宫了啊……”萌绘小声地说:“别担心,西之园萌绘帮你想,我总算有空了。”
“你还有毕业论文要写。”犀川在一旁插嘴。
“这件事不是光靠思考就能解决的。”杜萌接着说:“线索根本不够,跟萌绘喜欢的谜题不一样喔。”
“线索的话,我接下来也会调查的。”
“调查什么?去哪里调查?”杜萌问:“警方调查了两个多月喔。那个长野县的刑警,萌绘也认识吧?那个人上星期有来找我,但看起来愁眉不展。”
“西畑先生?”萌绘点头,“嗯,一定是遇到瓶颈了。”
“对对对,像是举手投降的样子。不过我也想忘了这件事。”
真的想忘吗?杜萌扪心自问。
她的确不想再知道任何消息,却仍在意哥哥素生。即使到现在,她还是会每天想起素生好几次。
哥在哪里?
穿鞋的时候、洗杯子的时候、站在楼梯问抬头看着窗户的时候,她都会不时想起。
难道哥和洛奇一样,被爸杀死了?
她也曾有过这种想像,但她已经不再惊慌,没有恐惧。
没有什么好恐惧的。
只是……她却觉得什么都感受不到的自己非常可怕。
4
犀川副教授离开餐厅时对着萌绘和杜萌两人挥挥手。杜萌看着犀川淹没在人潮里,没有回头。
餐桌上剩下萌绘和杜萌两个人。萌绘不停地叙违着关于犀川的事,拚命强调犀川是个多有魅力的人,但理由听起来相当薄弱而且不理性。她愈强调优点反而愈看得出来是在掩饰什么,杜萌从没看过萌绘这样。
萌绘变了。
杜萌默默地聆听萌绘说话,却有些心不在焉。这个女孩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但是她却愈来愈喜欢这个朋友。
两个人从有乐町坐了一站电车来到银座,决定在路上走走。她们并肩走在一起说话,但一个小时中萌绘买了三次东西,不一会儿手上就抱了一堆,结果杜萌帮她提了一半。萌绘还是个血拼女王。
“萌绘,买东西的时候要量力而为。”杜萌说。
“我有啊……”萌绘天真地漾开微笑,“对了,我忘了今天没有开车。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
她们回到东京车站寄物,车站只剩下最上层的寄物柜了,萌绘伸长手把购物袋放进去。两个人再度坐上电车,回到杜萌家时已经下午三点,
“哇,好棒!”萌绘一走进屋里,就像个音乐剧歌手转了一圈,“好美的房间。”
“不要转了,不要转了。”
“我也想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
“你不是一个人。”
“对啊,还有个啰唆的管家和一只狗。”萌绘笑盈盈地说。
“你会自己做菜吗?”
“这个……”萌绘耸耸肩,“还好……”
萌绘应该没办法一个人住吧,杜萌心想。
杜萌开始磨起咖啡豆,并且整理桌上的文件。她打开回家途中买的起司蛋糕,从橱柜里拿出餐盘。
萌绘站在窗边往外看,杜萌看着她的背影。杜萌觉得外面没什么景色,就算走出阳台,空气也不怎么好,没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无论几点,这里都看得见红绿灯、来往的人车以及各种不断移动的东西——和乡下不同,是都市自成一格的风景,就像是时钟里的指针,只需转动就足以令看的人安心。永不止息是存活的证据。
“萌绘有喜欢的人耶。”杜萌煮着咖啡说:“我觉得好惊讶,很难想像。”
“会吗?”萌绘看着杜萌,她坐在沙发上。“我觉得很正常啊!”
“以前的你绝对不会这么说。”
“这是例外。”萌绘坦率地说:“因为我找到了例外。”
“亏你说得出口。不过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喔!我厌倦从前的你了。”杜萌带着笑意。
“为什么?”萌绘一脸困惑。
“我开玩笑的啦。”杜萌笑了。
杜萌端来蛋糕和咖啡。她坐在坐垫上。
“要不要下棋?”萌绘笑嘻嘻地问。
“0K,就依你吧。”杜萌点头,“等等,我去拿棋盘。”
杜萌又站起来,走进隔壁房间,然后从抽屉里一个有点灰尘的箱子里拿出棋盘。
“这个要八万元喔。”杜萌拿出她最得意的棋盘放在桌上。
“好可爱!”萌绘开心地说。
石造的棋盘十分雅致,棋子也非常精细,雕刻得栩栩如生。杜萌记得这是她在英国发现的古董,她用还算便宜的价钱买下来的。
两个人一边吃着蛋糕一边下棋,原本坐在沙发上的萌绘后来也坐到地上,抱着膝盖,表情认真。
杜萌很喜欢西之园萌绘现在的表情。她看棋子的神情很美。
之前曾经听萌绘说过她在学校的弓箭社里打过靶,当时杜萌无缘得见,但是如今却亲眼目睹了萌绘那狙击手一般的强势眼神。
画家叔叔曾说过那是成为模特儿必要的眼神,也就是充满攻击性。攻击性的思考在如炬的目光中显现出来。
正当杜萌看得发愣时,萌绘抬头看着她,绽开一朵笑容。
“怎么了?轮到你啰!”她说着,吃下一口蛋糕,双手捧起咖啡。就在那一瞬间,强势的眼神消失了——棋盘上的气氛时而紧绷、时而缓和,有种令人无法喘息的刺激感。
“我说过关于狗的事吗?”杜萌移动棋子时说。
“没有。”
“驹之根别墅以前有一只叫作洛奇的狗。”
“喔……你以前说过。”
“我就记得说过。”杜萌看着萌绘。
“高中的时候说的吧。我记得你父亲杀了那只狗。”萌绘看着棋盘淡淡地说:“你对我说了实话。”
“对。”杜萌点头,“还好……我最近突然又想起来,觉得要跟你说才行。”
“你之前忘了吗?”萌绘抬头。
“嗯,也不是忘了,可是想不起来狗的名字……”
“喔,”萌绘歪着头,“我也会这样啊。”
“咦?什么情况下?”
“我父母发生的那场意外。”萌绘端起杯子,“我有好几年都忘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也不是全部忘光啦,可是我忘了那天自己穿什么衣服。明明意外发生时弄脏了我的洋装,后来我还自己洗干净——我第一次洗衣服喔——结果我后来却丢了那件洋装……很怪吧?明明有印象,却都记不起来。”
“嗯……”杜萌眯起眼睛,“现在想起来会很痛苦吗?”
“不,”萌绘摇头,“觉得舒服多了。想起来之后,就可以完全没事地说起当初发生的种种。我现在一点都不会在意了。”
“轮你。”杜萌对萌绘说。
萌绘放好杯子,用骑士吃了士兵。现在骑士就在主教面前。
“如果潜意识想要忘记某件事,就会用某样东西当成钥匙锁起记忆的仓库。我的钥匙就是那件洋装。”萌绘拨拨头发,“蛋糕好好吃。”
“嗯,我每次都会去那家买。”
杜萌盯着黑色骑士,看看手上的棋子思考着。
“今天的棋路怪怪的喔。”萌绘看着窗外说。
“会吗?”杜萌装傻,但她明白的确和往常不同。
棋下到现在,西之园萌绘还没喊过一次Chess。让杜萌感到十分惊讶。而萌绘也认为杜萌今天的棋技近乎奇迹。
杜萌没办法吃掉萌绘的骑士,于是她先前进士兵,并偷看萌绘的表情。
萌绘没看杜萌,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棋盘。萌绘该不会失算了吧?
“最近有看侦探小说吗?”
“没时间看。”萌绘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眼睛还是睁得颇大。
“你要留长发?”杜萌觉得萌绘的状况很有趣,故意问些不着边际的事。
“我不知道。”萌绘回答。
“你跟犀川老师什么时候结婚?”
“不知道,”
“轮到你了。”
“好。”
萌绘只手掩着唇,充满吸引力的攻击性眼神投注在棋盘上。
一段沉默过去。萌绘移动了皇后,接着闭上眼睛。
“啊,我不知道啦……”萌绘小声说:“为什么……”
“什么?”杜萌问。
“没事……”
杜萌眼光掉回棋子上。她早料到了萌绘会移动皇后,所以已经想好了下一步,而萌绘下一步也只剩一种走法。
杜萌移动了国王,喝起咖啡。
“你现在还是不能坐公车吗?”萌绘突然抬头问。
“公车?”
“会晕吧?”
“嗯。”杜萌勾起唇角,“我还以为你在说什么……对啊,最近好多了……但还是不喜欢,其实连火车也不行。”
“但你之前是坐新干线回老家的吧?”
“对啊。”
萌绘移动棋子,和杜萌预期的一样。杜萌想好了下一步,不过这次花了一点时间。
萌绘站起来坐回沙发上。她叠起腿,右手撑着脸颊,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棋盘——如果是在思考该怎么走,至少会稍微移动视线看看棋局才对,但从她静止的视线看来,她并没有在使用最擅长的视觉记忆法思考情势。
杜萌移动棋子后站起来,收拾桌面上的餐盘,然后走到电视柜旁拿出相机。她照下正在看着棋盘的西之园萌绘,萌绘被闪光灯吓了一跳,看着杜萌。
“啊,吓我一跳。”萌绘开口说:“怎么了?你在照棋盘?”
“我在照你。”
“是对上次的报复吗?”萌绘轻笑,“我的脸很怪吗?”
“嗯,像戴了面具一样。”杜萌说。
萌绘耸耸肩,伸手移动棋子。杜萌把相机放在桌上,抱着坐垫坐下,街道上的车声突然又传进耳中。桌上的咖啡虽然冷了,但仍十分好喝。
杜萌集中精神思考该走哪一步。她的眼睛转啊转地,脑筋也跟着运作。棋子的图案像是底片般快速闪过脑中,她瞬间屏住呼吸,答案顿时浮现。
杜萌移动白色骑士。
西之园萌绘叹了口气,歪着头眯起眼睛。从刚才开始,萌绘白皙的脸就像是陶瓷娃娃般毫无表情,甚至看不出她在呼吸。嵌在脸上、宛如玻璃珠的双眸眨也不眨。
杜萌感觉到此刻的萌绘不是不说话,而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她突然觉得萌绘好可怕,这个人还在下棋吗?
萌绘纤细的身体好像正放送出眼睛看不见的强力电磁波,杜萌甚至看见她撑住脸颊的右手像是随着电流微微颤动。
萌绘咬着下唇,移动黑色棋子。
杜萌再度抽离自己的感情,专注地调动棋子。她看不见周围的人事物,也听不见声音,思考瞬间加速,足以停止呼吸及血液循环。
棋盘边是完全寂静的瞬间,这是生命的抽离。
接踵而来的是爆炸性的解放感,耳鸣的同时,意识渐渐复苏,身体灼热。
杜萌的头脑向右手下了指令,移动棋子。
白色。
黑色。
杜萌看见被划分的世界,她的眼睛无法离开棋盘。
萌绘应该会移动主教……
动吧!过来吃掉皇后。
杜萌擦着汗,左手用力地抓住右肩。
来吧!
萌绘的右手进入杜萌的视线。
——杀了我也无所谓。
微笑扬起。
来吧!
右肩好痛。耳朵响起杂音。
一切像是无重力般地虚空。她看着萌绘拿起黑色主教。
慢动作。
——你可以杀了我。
微笑。
黑色。白色。黑色。
主教斜角前进对上国王和皇后。
“Chess。”萌绘柔和地说。真是美丽的声音,多么精悍的声响啊。
萌绘的手离开主教。
这下赢了!
杜萌的身体更加炙热。她开始呼吸,耳鸣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环境音。她的视野变得开阔,可以看见萌绘坐在沙发上。
体内的血液在血管中汩汩地流动。
杜萌感到身后有另一个自己。她沉重的右手动了起来。
城堡横着走到国王前面,萌绘的身体微微颤抖。
杜萌没有露出高昂的情绪,反而气定神闲地抬头。她捕捉到西之园萌绘的视线。
萌绘靠着沙发,双脚搁在地上。她像是体内的弹簧松弛般,两手无力地下垂,手指一根根伸直,睁大眼睛,
啊,这个人偶坏了,杜萌心想。
萌绘立刻看向杜萌。那双眼神失去了攻击性的光彩,仅剩微微的颤动。
杜萌看进萌绘的双瞳——美丽的瞳仁,瞳孔缓缓收缩。萌绘的眼睛安静地眨了一下,流畅的动作像是漂浮在宇宙的纸气球般轻盈。
她闭起双眼后又张开,张开的双眸里已经不见攻击或是防卫的影子。萌绘彷佛蒐集了全宇宙的哀伤,从右眼流下泪水。泪滴或快或慢地淌下,有时候一大颗滚落。滑下脸颊的泪看来十分冰冷。
过了一会儿,左眼也流下了眼泪。笔直垂落,只留下几道泪痕。
她微启的双唇像是隐约在说些什么,时而痉挛般地突然吸气,空气中只听见萌绘急促的呼吸声。
萌绘的双手还是垂在沙发上。
“怎么了?不要紧吧?”杜萌温柔地问。
萌绘吓了一跳,眼睛愈睁愈大,好不容易才抬起左手,像是被人操作的玩偶,动作生硬。她将左手移到脸庞,手指碰触到泪水。
即使如此,眼泪还是继续流着。
萌绘惊悸地喘气,但姿势仍几近瘫痪,脸上毫无表情,只是静静地流泪。眼泪流到下颚,浸湿了她的胸前。
“怎么突然这样?”杜萌缓缓站起来说:“是我占了上风没错,不过……”
“杜萌……你赢了……”萌绘在喘息间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
“谢谢。”杜萌点头,“可是这不像你喔,怎么会哭呢?不对,还是说很像你的作风呢……嗯,总之,这就是你美丽的地方,没有人像你一样纯真坦白。”
西之园萌绘慢慢摇头。明明在哭,却完全没有表情,真的像座陶瓷娃娃。
“还要喝咖啡吗?”杜萌端起杯子问。
眼看萌绘没有反应,杜萌只好端起两个人的杯子走到厨房。自己的手足无措一部份是源于对朋友行为的困惑,但是那种无措更像是因为接触到赤裸裸的、纯真无矫的事物时,产生的一种情愫。
她又端了两杯咖啡回来,把杯子放在桌上,看了萌绘一眼。
萌绘还在哭,她双手掩面,身体蜷曲着。
“拜托……打击有那么大吗?”
杜萌坐在萌绘旁边,拍拍她的背。萌绘突然抱住杜萌。
“怎么了?”杜萌大吃一惊。
萌绘颤抖地开口低语——杜萌就在她身边,当萌绘的话说出口时,声音同时在杜萌耳边及萌绘体内回响。
“是你……杀的吧。”
5
杜萌站了起来。
萌绘抬头看她,第一次出现如此悲伤的表情。
“杜萌……人是你杀的对不对?”
“我是第一次赢你喔。”杜萌说。
“没错,很棒的棋局。”萌绘点头,已经止住了泪水,“你本来就打算放弃皇后和城堡是吗?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如果是平常的萌绘一定会察觉,你今天怎么了?”
“不,是你的话不可能下这步棋。”萌绘摇头,“你这两个月来变了,所以……”
“所以?”
“所以,我知道是你做的。”
“什么?”
“你杀了那个男的。”
杜萌闷哼一声,往后退到餐桌前坐下,抱着大抱枕,伸手端起咖啡。
“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我……”
“不。”萌绘摇头,“你会。”
“你说的是别墅那边被杀的两名歹徒吗?可是我那时候在家里喔。”
“鸟井和清水的尸体的确出现在驹之根别墅,不过鸟井才是早上跑到你家的那个人……别墅的那个男的才是赤松对吧?”
杜萌看着萌绘没有出声。
“赤松在别墅射杀了清水,时间的确是早上九点半左右;不过同个时间……或者应该再早一点……你在犬山的蓑泽家杀了戴着面具的鸟井,是吗?你做好早餐,要鸟井摘下面具,但他没有答应,反而还拿枪指着你:于是你在无计可施下,射杀了戴着面具的他。所以……所以面具才有孔,”
萌绘一只手轻抚脸颊,目不转睛地看着杜萌。好美的眼睛,杜萌心想。看着那双眼睛,杜萌彷佛力气被抽走,脑巾一片空白。萌绘的眼睛简直像是催眠师一般炫惑。
没错,那时候的枪声……
明明是自己开的枪,却大吃一惊。
面具的额头部位射出了一个孔……
“你是不是拿着口径较小的枪?是不是换了衣服?西畑先生说你来到别墅时穿的衣服和那张照片上的不一样,是趁着换衣服的时候拿出包包里的枪吗?你把枪带回老家,所以才不能坐飞机。然后你用那把枪杀了鸟井,虽然是近距离射击,鸟井的脸上却没有硝烟反应,那是因为他戴着面具。”萌绘说到这里眯起眼睛,“面具上有了一个洞……所以得带走它,而且还需要有一个没有洞的面具留在别墅的案发现场。这就是为什么需要两个面具。”
杜萌沉默着。
“你本来打算把残留鸟井毛发的面具留在家里,然后再带一个他没摸过的面具。你带着面具来到别墅后,还叫赤松也戴上面具,故布疑阵留下不在场证明,为了让人误以为死者和闯入蓑泽家的歹徒是两个人……”
杜萌喝着咖啡——即便是这种动作,也需要大脑的指令,现在的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分裂成不同个体。
坐在沙发上的西之园萌绘没有端咖啡。
“至于有洞的面具……内侧应该留有血迹,不宜久放在家里……所以你还是带了出来放在车上,打算叫赤松帮你处理掉,那就是警方后来发现的烧焦面具。”
“你说有洞的那个?”杜萌问。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你可能认为面具都已经焦成那样了,警方不会查到才对;不过只要再费点功夫查明,事情就水落石出了。很抱歉,你完全逃不了。或许你认为你善后得很好,但警方如果搜索你家,应该就会有所斩获了。”
“死棋呢。”杜萌笑意不减。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能微笑呢?她冷静思考着。
“你在家中杀了鸟井,然后把他移到车中——你怎么搬的?就算放进车里都很困难吧?”
“如果是你的话当然没办法。”杜萌依然微笑着。
“当时根本只有你接起那通从别墅打来的电话,也就是说赤松早在那通电话之前就先跟你套过剧情了。然后你跟你父亲进行了短暂交谈是吗?不过,这时那个面具男子已经死了。”
“对……”杜萌点头,“那时候我很害怕。我甚至觉得他会爬起来接电话。”
“你把尸体放进车内然后开车,再和等在别墅停车场的赤松会合。赤松先抱着死者清水放进厢型车,接着在停车场等候;等到你来,他再把富豪车上的鸟井搬下来,然后将毛发和汗水沾上另一个没有洞的面具丢弃。赤松拿起你手中的枪对空开了一枪,这是为了在现场留下一枚弹壳,让警方误以为是凶手留下的。接着再将这把枪放在清水的手上,而鸟井手上则是赤松射杀清水用的手枪——赤松杀了清水时多用了一发子弹,为了不被发现,必须将原本弹匣里的子弹用尽,重新填装。布好局后赤松对空鸣枪开车逃逸。有洞的面具放在车上,这台车上应该有鸟井的血迹吧?所以一定要烧毁才行。”
杜萌神色缓和下来,有些恍惚却很平静——会是哪个部位的神经被切断导致自己麻痹了吗?她若有所思。
“你和赤松的目的是要杀了清水。理由我不知道,但这就是这次的计划主轴。赤松为了要在杀死清水后顺利脱逃,必须事先布下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为此你才会杀了鸟井。如果绑架你的人是赤松,那么他就无法杀了远在别墅的清水,所以赤松要鸟井取代他来蓑泽家;最后为了永绝后患,才杀了鸟井。”
“嗯,赤松原本要等鸟井到了别墅再杀他的。”杜萌说:“本来的安排是鸟井跟我一起到别墅,然后赤松在停车场杀了他,因为赤松打算自己杀了那两个人。如果是这种情况,鸟井的尸体当然不能留在现场,否则一旦验出死亡时间,警方真的会怀疑赤松是杀人犯。最初的计划是这样,很可笑吧?”
“是你改了计划?”萌绘问。
“嗯,这样才万无一失。”杜萌说着又露出微笑,很自然的微笑,“如果我同时在家里杀了鸟井,警方就不会怀疑赤松对吧?事实上跟我推测的也差不多。反正都得死,是谁杀的都一样。我为赤松杀了鸟井,这是我自己的坚持。我在那通电话里跟他说了,他那时怎么想呢?那是他杀了清水千亚希之前喔,我先杀了人。”
“赤松说了什么?”
“真没想到。”
“你是趁他还没改变心意前先发制人?”
“没错,先下手为强。”
“是你想要杀了清水吗?”
“对,是我……”杜萌坦承:“是我拜托他杀的。那个女的其实也想杀我,不过由赤松杀了她才有意义。清水千亚希是赤松的前女友,就是在我之前的……”
“杜萌,这次的事件你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行动,也不知道谁会来我家。我没见过鸟井,所以当鸟井潜入我家然后突然跑出来时,我真的吓了一跳,但立刻会意过来是赤松终于要行动了。所以那次袭击是他下的命令,还特别告诉我绝对不会让我受伤害。萌绘……你知道为什么赤松不告诉我确切行动的日期吗?”
“不知道。”萌绘摇头。
“那个人……赤松不信任我,而且他好像也不打算杀了清水千亚希,他只想要钱。说不定哪天他又会跟我辩说不想杀了清水,他就是这种没出息的男人。”
杜萌发现自己在哭。她很想嘲笑自己,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落泪呢?
“为什么要为了那种男人……”
“为什么呢……”杜萌喃喃自语着,嘴角真的要扬起嘲笑的弧度似的。
杜萌闭上双眼。
到底为什么?动机呢?
“当鸟井拿枪指着我时,我下定决心,只要杀了这个男的,那个人就会为我杀了清水千亚希:然后那个人……就会变成我的。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不是吗?我都已经放弃皇后和城堡了喔!既然是比赛……为了获胜,任何事情都做得出来。”
“你赢了吗?”
“赢了。”杜萌点头,“赢了,对,我赢了。”
“既然赢了,为什么要哭?”萌绘问。
“喜极而泣吧。”杜萌抬起下颚,张开双眼。
我很开心,对,很开心。
我赢了。
“你想把我怎么样?”萌绘说着,直视杜萌泛起微笑。
杜萌有些惊讶。啊……为什么笑得出来?
她因为萌绘的态度而慌张起来。
“什么怎么样?”杜萌不安地问。
“我知道你是凶手了,会把你带到警察局。你会跟我走吗?还是……”
“杀了你……之类的?”杜萌没想到自己还能开玩笑。她颤抖着。
萌绘侧着头,温柔地眨了一下眼睛。
“杜萌……杀了我也无所谓喔。”
6
“啊……”杜萌抱头大叫。
想起来了!
对……想起来了。这是素生……素生说过的话。
他说的话。
——杀了我也无所谓。
三年前的夏天,俊美的兄长压着杜萌。那时在杜萌眼前微笑的哥哥。杜萌不停地用手上的石头打他。
素生头上的血滴到她的脸上、她的嘴里。杜萌忘不了那种味道。
杀了我也无所谓。
是我杀的?
我杀了哥哥……
“啊……”杜萌大叫。
她跌倒在地,双手掩面,全身发抖。
白色。黑色。白色。
杜萌的脑中出现闪光——嘈杂的、扭曲的弹簧。回转的石臼。摩擦。深海鱼。真空下的放电。
所有的事物瞬间出现在眼前,像是青色的闪电。
白色。黑色。白色。
“杜萌!”耳边传来萌绘呼喊的声音,
汽水里的弹珠。玻璃般的夏天。夏天。公车停放处。排出的黑烟。黑烟。冰淇淋。两个人。洛奇。洛奇!洛奇!
“杜萌,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一瞬间,她感受到四季变化。
一瞬间,她看到所有颜色。
全部……
白色。黑色。白色。
杜萌双手离开脸颊,抬头睁眼。天花板就在眼前,挂在上头的圆形日光灯怪异地歪斜。墙壁不再是平行的,地板也扭曲变形了。
可笑,好想笑。什么嘛……是这样的吗?像个笨蛋……
“是我杀了哥哥。”
这种事……什么嘛,这种事……
“你说什么?”萌绘跪在杜萌身边,摸着她的脸,“你还好吗?”
“一点都不好。”杜萌对好友微笑。
不好,但是,她很开心…,
“拜托你冷静一点。”萌绘说。她皱着眉,困惑地靠近杜萌,“杜萌,我要确定一下……嗯,你可能在逞强……我是你的……”
好可爱,真是可爱的人。
“我的什么?”
“……朋友喔。”
“对啊。”杜萌点头,“萌绘,你刚才说的话支离破碎喔,不过这才像你。”
萌绘没有出声。
我没事了……谢谢。可是……
“哥一定在那年夏天就死了。”杜萌斩钉截铁地说,不带任何感情,“一定是这样。大家都瞒着我,我父亲瞒着我。”
“那年夏天,是三年前吗?”
“嗯,对。”
“怎么可能……”
“一定是父亲决定要这么做。”杜萌抬头说。她泪流满面,右手掩着双眼。“他一定把哥埋在驹之根别墅附近的某个地方,跟洛奇一起……在某个地方……没错……就是这么回事……为什么,这么,这么简单的事,我没有发觉呢。笨蛋……就是这样!三年了,只有我,只有我被大家骗了,他们什么都不说……没有人告诉我,因为……人是我杀的……是这样的吧?”
“为什么要瞒着你?”
“怕我受伤……”
杜萌想笑却笑不出来。事到如今,她还能受什么伤?事到如今……
“为了你好吗?”
为了我?不……
“不只是这样,我父亲担心蓑泽家的事。因为哥要是死了,我们家就完全跟蓑泽家没有关系了,说不定就失去了祖父那边的财产,那是笔钜额遗产。”
“遗产?”
“话说回来,祖父已经过世了,现在我哥是生是死应该都无所谓了。不过之前不管是借口失踪或是疯了,总之在祖父过世前,都得装出哥还活着的状态。”
没错……一定是这样,杜萌心想。
“不过既然你们家都发生了挟持事件,为什么还要说那种谎?何必让你彻底以为素生哥被绑架了?为什么不单纯一点,告诉你素生哥很久以前就离开了,或是其他更站得住脚的理由?”
“我们家只有三个人,很好串通,而且他们之前还跟佐伯说哥哥就在三楼,现在只好继续隐瞒下去。”
“所以,那卷录音带也是?”
“嗯,可能是我母亲或是我姐……对了,那时她们都在二楼,也许是母亲从她房间打电话下去的。我记得挂上电话时,她们刚好从二楼下来。她们一定是不想在祖父过世前把事情闹大,为了阻止我继续调查下去才这么做的吧。笨蛋,又不是三岁小孩,结果还造成反效果。她们可能认为一旦我听到哥哥的声音,就会以为他过得很好,然后放弃找他。可恶,明明这把年纪了还要玩这种把戏——不过这就是我杀了哥哥的证据,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对待我。嗯,没错……但我不是孩子了。”
杜萌睁开眼睛。我独立了,每个人都是……
“杜萌……”
萌绘靠近她。像是那个夏天的素生,萌绘的脸就在她面前。
“好了……”她说:“别再说了。”
7
一声巨响,是关门的声音。
萌绘吃惊地回头。
有个男人走进来。他的前额留着浏海,眼睛充满血丝,脸庞黝黑精瘦。他看见萌绘时吓了一跳。
“你是赤松?”萌绘站起来。
倒在地上的蓑泽杜萌爬了起来,双手捏着头发。
“你谁啊?”
“我的朋友。”杜萌替她回答。
“滚。”赤松低声对萌绘说。
“嗯,我会离开的。”萌绘点头,拿起沙发上的手提包,“可是……在我离开这里之前,你先滚。”
“你说什么?”
“滚。”萌绘又说了一次。
“等等……”赤松歪着头,“刚刚……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滚!”萌绘叫着。
男人走近萌绘。
“喂,你为什么……”
“拜托你先回去!”杜萌也在后头叫着。
“你不要存在就好了!”萌绘喊着:“为了你,杜萌她……”
“怎样?”赤松大吼:“你知道什么?”
赤松抓住萌绘高举的手,萌绘双手被抓着,她屈着膝。
“都是你不对!你……”萌绘眼睛看着地上哭喊着。她想狠狠痛揍那个男人,可是偏偏使不上力。她乱了分寸,失去了战斗力。
“拜托你放了她。”杜萌走过来说。
“她是谁?她知道吗?知道的话……”
“够了。”杜萌扳开赤松的手,“全部都结束了。”
“什么?”
“我求你……”
杜萌把赤松推进了厨房,萌绘看到赤松抱着她,杜萌的脸埋进了他怀里,然后就看不见他们了。
萌绘蹲在地上,手腕还隐隐作痛,不过那都无所谓。她盯着地上的木质地板,再怎么思考,事情也不会变好或变坏。
没有答案,哪里都没有。她忿忿地流下眼泪。
没有办法。无计可施。想让时光倒转,但她无力回天。
眼泪从双手指缝间落下。
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什么也没有解决。
“萌绘……”
一抬头,蓑泽杜萌站在面前。萌绘站不起来。
“对不起,你还好吗?”杜萌跪在地上。
“你要怎么办?”萌绘问。她看着厨房,发现赤松在偷看。
“嗯……”杜萌慢慢点头,“我们会离开。拜托放过我们一阵子,我们需要一点时间,然后一定会去自首。”
“真的?真的吗?”
“我没有骗过你喔。”杜萌微笑着。
“不会去寻死吧!”萌绘流着泪喊着,她觉得心好痛,“我不许,不然绝对绝对不原谅你!要是死了……你珍惜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崩溃,崩溃得乱七八糟啦!”
“不会的。”
“我们一定要再见面。”
“一言为定。”
“下次一定要再一起下棋。”
“答应你的事,我有失信过吗?”
“赤松,”萌绘看着男人,“请你也要说到做到。”
赤松过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点头。
萌绘这才注意到桌上的咖啡杯掉在地上。杜萌拾起杯子、收拾地面,拿着抹布吸掉流出来的咖啡。
萌绘坐在地上看着杜萌,看她的身影消失在厨房,听见水龙头的声音。杜萌在洗杯子,那是杜萌往后唯一会怀念的声音。
杜萌进去隔壁的房间换衣服,不多久拎着一个小型运动背包走出来。
“再见。”杜萌靠近萌绘身边说:“我不会再写信了。”
“对不起。”萌绘终于说出这句话。
“你没有错。”
“对不起。”
“再见……”杜萌往后走,“萌绘,对不起。”
两人步出了门口。
时间彷佛停止了。没有声音,光线也凝结了,只剩下桌上漂亮的西洋棋。
萌绘伸手触摸棋子。她拿起黑色的主教,吃了杜萌的城堡。
8
她哭了多久?
泪已流干,只剩下化石般僵硬而剧烈的头痛。
天色已暗。
屋外灯火处处。室内没有开灯,萌绘藉着外头的光线看着手表。六点半了。
她站了起来,居然还站得起来。
手腕好痛。她抬头朝向天花板吸了一口气。
门铃响了。
铃声在屋内回响。这是好久没有听见的声音,她心想。
萌绘咽着口水,走向门口。但是,门中途就自己开了。
出现一张熟悉的脸。西畑刑警看着萌绘。
“西之园小姐?”西畑低声问。
门开着,西畑身后站着犀川。
“晚安。”萌绘一如往常地说。
“怎么了?您没开灯啊?”西畑走进屋里,“蓑泽小姐呢?”
“西之园,你没事吧?”犀川说。
“她出门了。”萌绘回答:“啊,我困死了。哇……都这么晚啦?犀川老师,我们该回去了,回去的火车……”
“她去哪儿了?”西畑看了一圈说:“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咦?谁?”
“蓑泽杜萌去哪儿?”
“我不知道……”萌绘拿起手提包说:“可能是去附近买个东西吧。西畑先生为什么会来东京?”
“犀川老师叫我来的呀。”西畑轻轻摇头回答。
“嗄?”萌绘看着犀川。
“老师,可以请您解释一下吗?”西畑说。
“我……搞错了。”犀川看到桌上有烟灰缸,抽起烟来。
“什么?”西畑提高音量。
“抱歉。”
“拜托,老师!不对吧,您不是打电话告诉我说蓑泽杜萌是凶手吗?”
“嗯……”犀川耸耸肩,“可是,我误会了。”
“等一下……误会……”
“如果她是凶手,现在西之园就不会好好地站在这儿了。”
“呃……我不懂您的意思。”
“老师,算了,”萌绘拨拨浏海,“真是,怎么能说这种谎?犀川老师说谎,伤到我的自尊心了。”她回头看着西畑,“杜萌说她会向警察自首。”
“嗄?”西畑睁大眼睛,“等、等、等一下……”
“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不过她跟我约定好了,所以我相信她。可能是今晚,或是明天晚上,她一定会去长野县警部自首。所以西畑先生,今天先请您高抬贵手。”
“等一等啦!”西畑走向萌绘,“今晚?明天早上?什么跟什么……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萌绘摇头。
“西之园小姐,您认为这种事可以通融吗?”
“嗯,”萌绘点头,“可以。”
“啊……”西畑啧了一声,接着苦笑,“您现在可是严重妨碍警察办案,是违法的喔。您想被逮捕吗?”
“请便。”萌绘微笑,“我也想被逮捕一次看看,就现在吧。这样犀川老师一定会给我温柔的一吻,啊,好美唷……这种情况电影或电视上不是常演吗?对对,恋人是犯人这种的最好看了。哇,太感动了,是叫作多普勒效应【注:当声、光或电磁波处于运动状态时,观察者所接收到的频率会随着距离产生变化。例如救护车驶近时,鸣笛的音频会变高,反之则变低】吗?”
“不是。”犀川在一旁咕哝着。
西畑瞥了犀川一眼,看见他的左手正在玩着香烟。
“啊,真是的!”西畑大喊:“好吧好吧,不过您得给我说清楚。”
“没问题,西畑先生。”萌绘靠近西畑,“当然可以,我太想说了。如果憋着不说,我的嘴就会被闷在里头的话侵蚀成峡湾啦。可是西畑先生,对不起,我没时间了,可以在新干线上解释吗?我好饿喔。犀川老师,你吃晚餐了没?”
“还没。”
“西畑先生呢?”
“西之园小姐……我要生气啰。”西畑瞪着萌绘。
“好有趣……”萌绘笑眯眯地说:“西畑先生,您再说一次刚才那句话好不好?”
9
西畑刑警没有跟着萌绘等人回去。萌绘建议他可以坐新干线到那古野,但他觉得绕路,便婉拒了。
萌绘简单交代了杜萌说的话,西畑一点部不惊讶,只是睁大眼睛然后挑着眉频频点头。西畑本来就快解开所有的谜了吧,萌绘心想。
西畑在杜萌的房里打电话回警局报告状况,犀川和萌绘走到电梯口等候。不消多时西畑跑了过来。
“等一下就直接去坐车吗?”西畑看着萌绘。
“是的。”
“我今晚还是会留在东京。明天方便吗?”
“我吗?”
“嗯。”西畑点头。
电梯开了。
“我什么都不想说了。”萌绘走进电梯回答。
犀川默默地搭上电梯。
“西之园小姐……”西畑按住电梯钮说:“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才这么做的呀。谁都不愿看到这种事不是吗?”
“我来说吧,明天我在学校。”犀川说。
“好的……”西畑苦笑,“谢谢。再见,西之园小姐。”
“再见。”萌绘低下头,
西畑放开手,电梯门关上。
电梯里一片沉默。到了一楼,两个人走出公寓。走在热闹的街道上,因为人来人往的,他们没办法并肩走在一起。萌绘走在犀川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通过地下铁的剪票口后,犀川边走下楼梯,边回头看着萌绘。
“很成熟喔。”他说。
“我本来就是个大人了。”
“或许吧。”犀川连点了两次头,“嗯,我想是吧,这才是真正的你。”
电车进站,他们走了进去。犀川拉着吊环,看着车顶的吊旗广告;萌绘站在他旁边,看着玻璃窗上犀川的倒影。电车发出声响,在黑暗中急速前进。
“老师,回去的车上好像没什么好说了。”萌绘对犀川说,他看着萌绘点头。
电车过了几站,犀川都没有说话,萌绘也是。
想要就这样安静一阵子。她不想跟人说话,不想思考。
电车的乘客、走在月台上的人、睡着的人、看书的人……只要看着这些和自己人生无关的人就好了。
看着无关紧要的人事物,好抚平自己的情绪。
她想忘记,无论多么困难……
看着眼前往来陌生的人们,大家各自生存的社会。人与人虽然彼此无关,但只要大量的存在就很安稳。
像是刚买不久的写生本,连续多页的空白页,总觉得就是一幅令人安心的风景。
每个人工作然后疲倦,即使如此还是继续追求目标、或是爱人。每天坐电车、上楼梯、挥汗如雨、要求、妥协、喜悦、愤怒,后来忘怀。没错,到最后忘了全部。
什么也不留。写生本一直空白。
蓑泽杜萌做的事情,是为了抵抗什么吧。
可能……不,绝对是……
只有她停住脚步。在杂沓的人群中,只有她停住,做出微小的抵抗。
好像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萌绘心想。那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距离感。
我们从哪里来,接着又要去哪里呢?
我是谁?她偶尔会想。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吗?
离开电车,萌绘跟在犀川后面。他走得很快,东京车站广场的人群川流不息,就像是流动在铜线上的电子——为了保持正负极平衡,非得你争我夺,尸横遍野。
不过人生要平衡还真有些困难。
明明看到什么,一眨眼却又看不见了。
她想起杜萌说的一字一句,为了控制感情建构出的借口,为了压抑哭泣重新配置平衡,帮自己拼命遍布新的防御工事……
神经网路是需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去稳固的防御系统。
自己学到什么?
或许在死之前能够创造出不畏惧死亡的防御系统吧。可是,人不就是为了学习死亡而来到世上的吗?
“西之园。”犀川站在原地回头,萌绘差点儿撞到犀川。
“什么事?”
“你要买火车便当吧?”犀川看着旁边。
两个人站在店门前。
“啊!”萌绘掩住嘴,“我忘了一件事!东西放在置物柜……”
“在哪里?”
“老师,你先上去。”萌绘慌张地翻着手提包,找出绿色的钥匙圈,“就在这附近,我跑过去拿。”
犀川看着手表。
“还有十五分钟,我在位子上等你。那便当我来买吧,哪种都可以吧?”
“谢谢。”萌绘说着,跑了出去。
她跑出剪票口,抬头看着指标。虽然车站很大,但她概略知道位置。她沿着指标往前走,却没发现置物柜,好像在别的地方。
她快步走着。
走到贩卖部的转角,萌绘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对方跌倒在地,而她的手提包也掉在地上。
“对不起!”萌绘道歉:“对不起,我在赶时间……”
跌倒的是一位穿着黑衣的小个子长发男人,戴着墨镜。男人站了起来,没有看萌绘。白手杖掉在他脚边,萌绘发现,捡起来递给男人。
“真的对不起。”萌绘又道了一次歉。
男子终于面对着她。
“没关系。”
好美的声音,
萌绘看着他的脸。她凝视着他,然后突然激动地发抖。
“你认识我吗?”男人小声地说。
“嗯,”萌绘紧张地点头,“你知道我是谁吗?”
“嗯……杜萌的朋友……萌绘,西之园萌绘吗?”
“对,”萌绘说:“请、请问……”
贩卖部走出一位年轻女子,是个学院派的纤细女孩。
“素生,你怎么了?”女孩说,然后看着萌绘,“你是谁?素生的朋友吗?”
“嗯。”萌绘点头。该说什么好呢?她想不出来。
“走吧。”女孩牵起素生的手。
“请问……”萌绘扬起手。
“什么事?”女孩露出攻击性的眼神。
“我,没时间了,”萌绘说:“这是置物柜的钥匙,里面有我买的五套衣服,全部给你。”萌绘交出钥匙。
“衣服?为什么?”
“拜托,请你收下。”萌绘微笑,“你一定穿得下。”
“为什么要给我?”
“我,从很久以前……就是素生哥的支持者。所以,可不可以给我一样素生哥的东西?什么都好。”
“这个人在说什么……”女孩不悦地说。
“西之园,这个给你。”素生把白手杖靠在腰间,双手绕到颈后,解下一条金属项链,交给萌绘。
“谢谢。”萌绘接过素生给的东西,然后把钥匙拿给女孩。
女孩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别过头。
“再见。”萌绘说。
“再见。”素生笑着,“啊,如果见到杜萌……”
“咦?什么?”
“没事。”素生笑着摇头,“她好吗?”
“嗯。”
“在东京吧?”
“不,在美国。”萌绘说了谎:“她去留学了。”
“是吗……如果你遇见杜萌,请把这条项链交给她。”
萌绘握住素生的手,素生的另一只手轻轻摸着萌绘的脸颊。
“西之园,有什么难过的事吗?”素生温柔地问。
“没有,”萌绘笑着回答:“我先走了。”
她说完快步离开。
手中握着蓑泽素生给的项链,萌绘没有回头。周围的人们像是机器人一样面无表情,往各自的方向走着。她穿过人群疾步走去。
10
跑上月台时,火车还有两分钟就要开了。
看着车票,萌绘走到指定席的车厢。月台这时响起铃声,身后的门应声关起,列车开始移动。
萌绘深呼吸,拨拨头发。她把项链慎重地放进包包里,然后双手碰碰脸颊,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
好……她转换好了心情。
萌绘慢慢走到座位旁,立刻就看到犀川,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书。
“差一点耶。”犀川抬起头对她笑了,“咦?东西呢?你放弃了?”
“不是,我用托运的。好累喔,”萌绘坐下,“还好有赶上。”
“居然忘了东西,这不像你喔。”
“嗯,最近神经有点大条,是因为年纪大了吗?”
“是吧。”
“可恶,你否认一下嘛。”萌绘嘟着嘴。
“要吃便当吗?”
“啊,对喔,不过等一下再吃。”
萌绘看看四周,指定席客满了,乘客几乎都是穿着西装的上班族,桌上都放着啤酒罐或是便当。隔壁三个人的位置上,上了年纪的男人正脱掉上衣,手忙脚乱地吃起便当。
街道上缤纷的图案和文字被抛在后头,火车一来到高架轨道上,大楼透出的光线完全笼罩住巷弄的阴影,在这样微不足道的行星里存在着无尽生命。
萌绘默默看着窗外,窗户上倒映着车内的样子。犀川抽着烟,靠在座位上抬起头。
“为什么会注意到?”犀川小声说。
“因为西洋棋下输了。”萌绘回答。
“真的是很厉害的棋盘啊。”犀川吐着烟,他看着萌绘,“她哭了吗?”
“哭了。”萌绘点头。
“嗯……”犀川浮起一抹笑容。
“不用担心,她没事。”
“你真的长大了。”犀川愈来愈小声,靠在窗边的右手把玩着香烟。
“不知道,”萌绘苦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呀,可能是因为老师说的那些话吧。”
“今年的夏天也很累啊,怎么每年都这样……”
“嗯,忙碌的夏天。”
“那么……”犀川伸伸腰背,“回去你想说什么?早上的时候我没办法,不过现在就没问题了,我可以跟你聊整整两个小时。”
“老师好像小孩喔。”
犀川看着萌绘,瞠目结舌。萌绘叹了口气。
“吃完便当的话,我就想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