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无底深渊
再过两天春假就要结束了,新学期即将开始,学生们为了把握假期最后的时光,纷纷涌上街头。
好不容易才在咖啡厅点了杯饮料,可是在店门口大排长龙的人群压迫之下,实在不好意思久留,连逛累了的双脚都没充分休息就出了店门,奶茶里没溶尽的砂糖还在舌头上打转。
“还以为能慢慢享受好吃的蛋糕跟红茶呢。”
“对呀,而且小瞳你也很喜欢这家店。”
“就是嘛!还想让麻琴你也吃吃看呢。不好意思,没让你留下好印象。”
小瞳将手上装着衣物的纸袋换手拿,抬起一只手作势道歉。麻琴笑着把手贴了上去。
“不会啦!刚刚的樱花蜜桃慕斯很好吃哦。”
“好吃吧?一想到有限期贩卖就更好吃了呢!”
通往车站的这条徒步区,因为充满人潮而举步维艰,路旁的店家也全都爆满。不断气冲冲说着“去下一间”的小瞳,到了车站边也安分了许多。
“看来是没辄了。就此散会吧。”
“好吧。开学以后再来报仇!”
“嗯,那我骑车回去啰,麻琴路上小心喔。”
“再见啰,后天见。”
目送小瞳往脚踏车停车场离去之后,麻琴往售票区走去。
虽然平常能用月票,但是在休假期间也得乖乖买票。时值返家时刻,售票区前面也开始排上了短短的行列。麻琴叹了口气,老实地排在队伍尾端,这时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吓得麻琴回头。
“不好意思,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是个看来比麻琴稍年长的男子,感觉像是个大学生,顶着常见的褐发,戴着银色的耳环以及胶框眼镜。虽然他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但依然是个陌生男子。
“……有什么事吗?”
“我跟朋友约在这附近,可是我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不太清楚见面的地点在哪里。”
男子一脸茫然地探头张望。
“请问‘烧瓶’要怎么走呢?烧瓶……不是实验用的那个吗?”
听他这么说,麻琴安心不少。那里的确常作为集合地点,不过对外地的人来说并不是那么好找,就连麻琴也是经住在当地的小瞳介绍后才知道的。
麻琴见他不像是搭讪而是真的想问路,便卸下心防,微笑地指着男子身后的大门说:
“那里是车站大门,过去之后第一个路口左转,有一个广场,正对广场的店家里有一间咖啡厅——”
“可以的话,能不能带我过去呢?我怕到时又迷路就……”
从麻琴的所在位置,透过窗户也能看到广场的一部分,而且没复杂到能让人迷路的程度。
但麻琴看那男子的表情一脸不安,只好点了点头。
“真不好意思。”
“不会……反正离这里很近。”
麻琴才先走没几步,男子就凑到她旁边来。
“看你刚刚在买票的样子,你好像也不是当地人嘛?”
“呃、没错……”
“这附近吗?我是说你学校在这附近吗?”
男子比麻琴高一个头,他就像要缩短这差距似地,弯下腰来盯着麻琴的脸看。而他几近装熟的聊天内容,让麻琴不禁皱眉,一度卸下的戒心又再次苏醒了。
麻琴不理会男子的问话,指着广场一处,那里摆着个长达一公尺的虹吸式咖啡机。店名就写在正门口,底下酒精灯造型的灯光将店名照得光亮。
虽然广场上还林立着不少同性质的店,但唯有这间门口挤满了不时往车站张望的人们,看来这里的确是各方人士集合会面的场所。
“那就是烧瓶啦,不知道是谁开始传的,那台虹吸式的咖啡机被大家叫做烧瓶的样子,现在已经取代原本招牌的地位了。”
“原来是这样啊。”
“那我就先回——”
“既然都请你特地带我来了,就这样说再见我会很过意不去,不如让我请你喝杯茶吧。”
我就知道!麻琴咬了咬嘴唇,耳里还依稀能听见小瞳说“你人就是太好啰”的声音。换作是她的话,人概在疑心骤起的时候就中断对话逃进电车里了吧。
“……你不是要等人吗?”
“其实我是提早来的,要是你能留下来陪我那就更好了。”
他问路时那副不安的神情,现在看来应该也是装的。
“举手之劳而已,用不着让你破费。我还要赶着回去呢。”
虽不能像小瞳那样机警地应对,不过麻琴还是扔下一句话,转身就往车站大步前进,但这时她的手却被人拉住了。
“…………!”
“别急着跑嘛,佐仓小姐。”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圣女的佐仓麻琴名号这么响亮,哪个男人没听过啊?”
男子一扫困顿的神情,嘴角微微上扬。
“放开我……!”
“不要摆出那种表情嘛。我是茂原贵史,读桂成大一年级。”
贵史摘下眼镜放到胸前的口袋,并取出学生证在麻琴面前晃呀晃的。学生证上的照片没戴眼镜,看来刚刚的动作是刻意要让麻琴比对的。
但是这个男的不但知道麻琴的名字,现在还强行拉住了她,薄薄一本学生证实在不能保证什么。
“我从以前就很想跟你聊聊天呢。”
“放手!我真的要赶着回家啦!”
麻琴死命地抽手,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贵史则是乐在其中地看着麻琴挣扎的样子。
“那让我送你回去嘛,我开车比较快哟。”
“什么车……”
“我的车子就停在车站的停车场,你就不用走路了,我一——定会把你送回家的啦,走嘛走嘛。”
贵史强拉着麻琴,痛得她叫出声来。这一叫,让群众的目光一齐朝他们集中过来。
麻琴见状,还想更大声求救时,贵史却干脆地松开了手。看来就算这男子想来硬的,但还是对周围的目光相当在意,接着他再度摆出一张苦瓜脸环顾四周。
麻琴见机不可失,将书包紧抱在胸前,弓起身子拔腿就跑。她不顾身后贵史的叫唤,一直线地冲到最靠边的剪票口站务员身边去,往身后一瞄。看到贵史在车站入口的玻璃门外,没有再进来的意思,瞪了麻琴一眼后往广场方向走去。
“怎么了吗?”
“这个……我……没什么事。”
若真的没事,肯定不会上气不接下气地猛然冲进剪票口,但现在是傍晚尖峰时刻,站务员并没多问,麻琴也只为自己突如其来的举动道了个歉,就回到售票区去了。
她仍心有余悸。
虽然有过落单时被人搭讪的经验,在路上被叫出佐仓麻琴这个名字也不是第一次,这样死缠烂打,想硬哄她去咖啡厅的人也曾遇过。
但是贵史的强硬,和过去的遭遇有些不同。他那放肆无理的举动,纯粹是出于自信,认为麻琴不可能拒绝的绝对自信。这从他那善于交际的笑容下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麻琴卷起被贵史抓住而起皱的袖子,底下有些发红。
她一见那痕迹,不禁打了个冷颤。
要是真的被强行拉上车带走,后果不堪设想。
就算被小瞳说是心肠太好,麻琴也只能苦笑应对,因为自己的确是个烂好人,以后非得多多提防不可。
这里既不是转乘站,也不是学校或是离麻琴家最近的车站,只要小心避开的话,再次碰面的机率应该不高。虽然对不起小瞳,不过看来蛋糕复仇行得无限延期了。
麻琴望着车站大楼,确认不见贵史身影,才安心地松了口气。
不料,和贵史的再会,却远比预期还早得多了。
在开学典礼后,麻琴约小瞳到车站前的速食店商量前两天发生的事。不过店里早已被同款制服的人群塞满,半个空位也没有。
就在两人折返打算另谋他处之际,一道人影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要回去啦?”
麻琴一听这声音,背后窜起一股恶寒。这再也不愿听见的声音——没错,就是茂原贵史。
还没跟小瞳谈过呢、要怎么逃走等等,各种思绪在麻琴脑中盘旋,却理不出什么头绪便消散而去。
而小瞳却一脸不解地看着麻琴脸上的表情,看来她以为面前的男子只是个普通的登徒子,自然地挽起伫立着的麻琴的手,轻轻拉了一下。回过神来的麻琴吐了口气,在小瞳的引导之下想从一旁经过,然而贵史却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你还在为那件事生气啊?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贵史亲昵的话调让小瞳犹疑了一下并停下脚步。贵史见状,更乘胜追击。
“下次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手机一定会先关机的啦,这次就原谅我嘛。”
“……你在说什么?”
麻琴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贵史一听麻琴开口,唇上染上点笑意,又立刻换成另一张脸。
“你果然还在生气,原谅我嘛。”
贵史的话究竟有何企图?不知如何是好的麻琴陷入沉默。然而小瞳却凑近麻琴耳边低语:
“等一下!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啊?”
“交往……?”
这个词,终于让麻琴注意到了。
经过第三者的耳里,这些话听起来跟恋人吵架没什么两样。
越不予理会,反而越添加其真实性。
同时春假刚结束的时期,对贵史的攻势也是一大利多。这是因为平时不容易接触到男性的女校学生,很容易在长假里结识男友的缘故。
“你是要找我谈这个吗?”
“才不——”
这时麻琴才察觉到,速食店内的同学们也兴冲冲地看着贵史与自己。多半是像小瞳一样以为贵史就是麻琴的男朋友吧。
就算当场加以辩解,贵史若不改其态度则只是白费唇舌。对于麻琴的坚决态度无动于衷的贵史,恐怕不是动口就赢得了的角色。
“麻琴?”
“……小瞳,对不起……!”
麻琴甩开小瞳的手,快速逃离贵史以及群众好奇的眼光。麻琴颤抖的手从书包拿出月票,直奔剪票口,并且一口气冲上月台,最后累倒在长椅上。
(为什么,那个男的……)
回想起来,他前天也说过“圣女的佐仓”这样的话。也就是说,他早知道麻琴就读圣堂女学院,并且在车站四周埋伏吗?
尽管如此,他又在打什么主意?明明只见过两次面,言行举止却表现得跟男友没两样,真不知羞耻。
“等一下啦,你怎么啦麻琴!”
“……小瞳……”
“就算在吵架也不能用那种态度吧?茂原他还要我代为转达他的歉意呢。”
“吵架……转达……是什么意思?”
“哎哟、我怎么都不知道你有一个这么帅的男朋友啊?你瞒着我交往多久啦?”
小瞳语气虽有点不悦,眼睛里却闪烁着调侃的光辉。看来小瞳根本不疑有他,就认定茂原是麻琴的男友了。
真不该丢下小瞳一个人跑来。贵史必定为了让谎言更加绘声绘影,不知道跟她又说了些什么吧。
“才没在交往……我根本没有交男朋友……”
“你又来了。有什么好害羞的嘛!”
“你真的搞错了啦!我今天才第二次遇到他而已耶,而且第一次就是在前天跟你分手没多久之后……!”
这还是麻琴第一次在人前高声呼喊,但即使如此,她依然压抑不了心中对贵史的莫名恐惧及忿恨。
就算能把真相说出来,但除了真相以外的各种情绪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而小瞳虽然被麻琴的态度吓得点了点头,但这也只限今天而已。
翌日,在学校等待麻琴的是,对她与男友的爱苗滋长历程兴致勃勃的同学们。在速食店现场目击的学生们推波助澜之下,谣言竟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开来,靠麻琴一己之力否认也否认不完。
就连最该相信麻琴的小瞳也说:
“他又帅又有车,念桂大脑袋应该也不错,你干脆就跟他在一起嘛,这样连辩解的力气都省了。”
居然在一旁说着这种风凉话。
只要他不再出现,谣言也许会随时间淡去。
但是贵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适时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放学回家的路上、和朋友出游的地点、有时甚至会在刚进去逛的店里出现。
有时看似刻意埋伏,有时又像是偶遇,根本没个准。
而且贵史每次都装出亲昵的样子,脸皮越来越厚。除了麻琴本人之外,无论是谁看到他都会认为是交往过一段时目的男友吧。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又出现新的麻烦困扰着麻琴——她的手机不断被恶作剧电话骚扰。
直觉上当然会认为是贵史干的好事,但每次显示的号码皆不同,而且还分散于各种时间带,实在不像是一人所为。这种电话甚至在贵史跑来搭讪时也响过,当时贵史还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再加上常有奇怪的简讯传来,这是在骚扰电话之前还是之后……已经记不得了。这阵子发生太多事,脑中有些混乱。无论如何,这些全都是遇见贵史后才发生的。
那些令人作恶的简讯,在每天上午和下午的三点三十二分都会传来。就算拒绝收讯,立刻又会换个位址重新发送过来,没完没了。内容血腥度更是越演越烈,麻琴甚至有因惊吓引起贫血过。
伺机而动的贵史、爱聊八卦的同学、响个不停的手机——对这一切精疲力竭的麻琴,眼前浮现的是儿时玩伴那令人怀念的容颜。
搭电车到那个镇上去,只不过短短三十分钟不到的路程。明明出生后十五年来,几乎都没踏出那个镇上一步,如今搬到外地后,却一次也没回来过。
矗立在眼前的,并不是过去的住所,而是间古老的神社。
两年不见的神社跟麻琴记忆中没什么不同,只是她的胸中充满了怀旧之情。
曾经在这里摘花、拾叶,办家家酒——回顾起一幕幕珍贵的回忆,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无论哪一幕情景,都有青梅竹马小吉的身影。
男孩子大多会跟其他男孩子生龙活虎地玩在一起,但温柔的小吉从未拒绝过麻琴的邀约,两人总是手牵着手一同到神社里去。
小吉爸爸跟小麻妈妈育有一对男女,还有一只茶色小柴犬应该是叫做——
“……泰瑞。没错,它叫泰瑞。”
吃完用花瓣做成的饭,就会牵泰瑞去散步。要是家家酒玩累了,两个人就坐在长长的石阶上,眺望镇上的景色。
小吉还因为麻琴说过“不知道从这里跳下去能不能飞起来?”而在石阶边将她死命拉住。而且并不会用“很危险!摔下去怎么办?”或是“会被大人骂”这种理由,而是用“虽然小麻一定能飞得上去,但是我不会飞所以不要丢下我!”这种充满小吉个人风格的回答。
小吉——市川吉朗,现在究竟好不好呢?只知道他进了北见荣高中。家住得近,以致没有寄送贺年卡的习惯,现在想起来有点懊悔。要是跟吉朗有保持至少一年一度的联络,像现在这样突然拜访也不会过于唐突了。该不会,他已经忘记自己了吧?
“小吉……”
要是能立刻和小吉见面,那该有多好。要是能和他像童年时那样天真无邪地欢笑,那该有多好。
长长的石阶,在眼泪彼端晃荡着。
等麻琴惊觉过来,一只脚已经踩空了。
滑落数阶后,她靠着双手用力撑住,才免于一难,然而脑中却有股莫名的晕眩感。麻琴费尽力气爬上最后一级石阶,在看到祠堂的瞬间,一阵剧烈的呕心感袭来,于是不支倒地。
***
在边门被长柄剪袭击后过了半小时,吉朗终于如愿来到最初的目的地——书房,手上的托盘还摆上了一组茶具。
(虽然这个比较不伤胃……不过还是泡咖啡容易多了。)
只用过茶包,没用茶叶泡过茶的吉朗,对茶叶的分量完全没有概念,只能死命回想八千代泡茶的步骤,死马当活马医,结果茶壶里的茶色果然比平时还浓上许多。
看看能不能用砂糖跟牛奶掩饰过去……吉朗心里边这么想,边看看四周,最后目光停留在架子上的某个瓶罐顶端。
吉朗偷偷为这个架子取了个“梦幻架”的外号,上头摆着装有各式各样梦幻食材的瓶罐。有八千代在做点心时会用到的银色颗粒、放在饼干中央的红色小球、用砂糖做的粉色小蝶小花等等,不胜枚举。
吉朗挑了一个蓝色盖子的瓶子,里头装满了浅紫色的小花。
记得八千代说这罐是糖酿紫罗兰。虽然吉朗没有尝过,既然说是糖酿,想必是甜滋滋的。
“先把这个放进杯子里的话,就一定够甜了吧。”
在托盘上敲出清脆声响的杯子里,漾着七朵小小的紫罗兰。就算这些还不够甜,花瓣浮在红茶上如此迷人的景致,肯定能在转眼之间抚慰真琴的心灵。
“这么说来……麻琴好像也很喜欢这种花呢……”
那段在神社玩耍的日子里,喜欢扮家家酒的麻琴,总是拿大叶子当碗,把刚摘来的小花乘在上面当作饭。虽然随着四季更替,花种也各有不同,但绝不会是水或沙之类的,一定是花。
“孩子的爸,饭煮好了哟——”
“谢啦,孩子的妈——”
“还有孩子们的……啊、对了,也要准备泰瑞的份哟。”
那是一只在幻想世界里和两人一同嬉戏的茶色小狗——这个家的每一份子,都对麻琴做的花饭赞不绝口。
“小麻……”
吉朗的低语吹动了紫罗兰。他用力眨眨眼,将家家酒的情景扫去。在这里的并不是麻琴,而是真琴;自己不是吉朗,而是女仆吉香。
吉朗轻敲书房的门,可是没人回应。然而随侍真琴的吉朗只要没被拒绝,都可以自由进入书房,他也就毫不犹豫地把门给推开了。
“打扰了,我把茶……”
才刚出口的话又立刻吞了回去。
讲完电话疲惫地瘫在沙发上的真琴,似乎就这样睡着了。他对于敲门声与吉朗说话声浑然不觉,带着细微呼声地熟睡着。
吉朗虽然想为他立刻端上一壶茶,可惜途中被扫除用具袭击,在厨房也笨手笨脚的,因此耗掉了不少时间。
“他累坏了呢……”
将手中的托盘置于茶几上后,吉朗走向房间角落的一口木箱。
顶着花瓶的木箱里,叠着几条看来很保暖的毛毯。这是为了有时埋首工作,而就近在书房小憩的真琴所准备的。
吉朗尽量不出声地接近真琴,为他盖上毛毯。虽然毛毯质地轻柔,但真琴仍被这些微的重量影响,手抽动了一下。
(不要醒来啊……!)
真琴睡着时仍旧是眉头深锁,看起来很难过似的,不过应该比清醒的时候好得多了。
如春生所说的,这阵子茂原家的电话特别频繁,贵子也连续二天登门拜访。为了还债,必须披星戴月地工作,为了谈生意,必须和大量的人接触。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仍无法无视身为最大融资来源的茂原家,要忍气吞声地应付他们打来的电话,还得对贵子毕恭毕敬地招呼。
这些动作当然都在浪费真琴宝贵的时间,导致他必须牺牲个人时间来弥补工作上的缺口。
这种场面、这条毛毯登场次数增加,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至少趁现在好好地休息吧……”
然而就在吉朗踮着脚尖想离开书房之际——
“……小……吉……”
“……咦……!?”
意想不到的两个字。
小时候,麻琴舌头还不灵光,都把吉朗叫成小吉。其他人大多是叫阿吉,小朗之类的,叫小吉的只有麻琴一个。
“该不会、小麻……!?”
吉朗突然喊出声来,让真琴全身震了一下,身上的毛毯也滑落在地。刹那间他慌乱地四下张望,发现桌上的托盘后转头往门一看,当真琴看见吉朗时,眼睛不由得睁大了起来。
“吉……香……?”
“啊、是……这个……”
真琴定了定神,又回到以前那严肃的样子,捡起地上的毛毯并随手丢在沙发上。
“我睡着了啊……谢谢你拿茶跟毯子来。”
“这个……很抱歉吵醒您了——”
“吉香。”
“是、是……!”
被真琴直视着,吉朗心里又开始鼓噪起来。
怀疑自己是否犯错的不安,以及吉香本身与真琴四目相望的窃喜,两种情绪交替翻腾。
吉朗默默地看着真琴,等待他下一句话。然而,真琴迟迟不开口,眼中还带着点疑惑。
(……真琴少爷,也在等我开口吗……?)
也为吵醒他道过歉了,也没有打破过什么。然而吉朗怕捱真琴的骂,一句话也不敢说。
(有要我做什么事吗……不、大概没有。嗯、大概……绝——大概吧。)
吉朗对自己丢三落四的性格毫无自信,不过,自己也应该没有对真琴非说不可的话。
疑惑,就写在他深锁的眉间上。
才觉得事情不对时,真琴便已别开了视线。看他失落的样子,吉朗心里又是一揪,看来应该还是有些非说不可的话没说出口。
“那个——”
“你先下去吧。”
“不过……”
“我叫你下去!”
“对、对不起……!”
要是不赶在他发火之前离开书房就大事不妙了,吉朗如此判断,于是深深一鞠躬后便逃出书房。
吉朗在关上门时偷看了书房最后一眼,真琴没有再注意门边的动静,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
(到底,他想听些什么呢……?)
吉朗开始回顾真琴喊出“吉香”这个名字前一刻所发生的事。
道歉
↓
吵醒了他
↓
不小心发出声音的失态
想起下一步时吉朗停下了动作。
“……他说了小吉……?”
虽然当时声音小到漏听了也不奇怪,但是真琴确实说出了小吉这个名字。
现在知道吉香身体里装的是吉朗的,除了吉朗自己外只有千寻一个人。千寻平时也没机会跟少爷交谈,更何况也没跟他提起过自己小时候昵称的事。
“……难道他其实就是小麻?这种事该不会……”
就好比自己在吉香体内一样,麻琴也在真琴的身体里。
如果,想让吉朗了解,却不知该不该说的这分犹豫,就是刚才那片沉默的原因的话——
这时吉朗左肩突然一沉。
“…………?”
“该不会什么?”
“哇啊……唔!”
吉朗为了不让自己叫出声而连忙捂住嘴巴。书房很安静,里头的真琴似乎没听见。
“到底是什么啊?”
吉朗无视耳边的声音,没好气地将左肩的重物拍掉。
“千广!这个——先过来这里。”
吉朗一边注意书房的气息,拉着千寻来到走廊边上。
“这样对心脏很不好耶,拜托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好吗?要是叫出来被骂的还是我耶!”
“不过你一个人在那边碎碎念也没安静到哪儿去。”
“我……有说出声音来哦?”
“一清二楚,不过我才刚到,只听见语尾而已。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也许真琴就是麻琴——不过除了他那句“小吉”之外,的确没任何证据。
“这个嘛……你觉得有没有可能真琴其实就是我认识的佐仓麻琴?”
“你是指,像我们一样灵魂对调的意思?”
“没错!”
“实例就摆在眼前,当然不能够否定……不过你会说这种话,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千寻蓝色的眼眸注视着吉朗。这种想法虽有些胡来,不过正因如此才想找个人一吐为快,而那个人选除了千寻也别无他人。
“刚刚真琴少爷在睡觉的时候,梦话里出现了‘小吉’……就像她以前叫我一样。会这样叫我的,只有小——那边的佐仓而已,所以说——”
“你们是青梅竹马啊……这边也一样啊。”
“怎么……啊。”
被千寻这么一点,吉朗立刻就想了起来。
这里的真琴跟吉香也是一起长大。也许跟自己一样,两个人小吉小真地呼来唤去。
脑袋里的血一下子退回全身,从亢奋里醒了过来。
“这样啊……我还真是个笨蛋。”
“还好啦,那种思考方式我完全学不起来呢。”
“……你是说,我果然是个笨蛋吗?”
“所以我学不起来啊。”
“千广!”
千寻刻意干咳了几声,左手插腰,右手食指在面前晃了几下。
“好了吧,快回去工作。吉香你寝室扫完了吗?洗好的衣服收起来了吗?”
“啊!我忘了,而且两边都是!”
“赶快去处理好,这里可没有时间让你摸鱼啊。”
“……怎么突然摆出女仆长的架子……”
“因为我不像某人老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
尽管千寻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不过他确实是在关心吉朗的同时,也拿吉朗寻开心。拥有吉朗所望尘莫及的机灵头脑的千寻,大概也曾经为了几个能让他联想到另一个世界的小事,或是从那些小事导出来的假设,而时喜时忧过吧。
我还不能气馁,就算真琴不是麻琴,两个世界的关联仍然相当密切,吉朗想。
要守护麻琴,就必须全心全意地照顾真琴。
“我立刻去洗衣间!”
吉朗在千寻的目送之下,往走廊另一端跑去。
***
阖上眼,刚才的梦境仿佛还留在眼底。
温暖的手、令人怀念的声音、曾经深深着迷的温柔笑脸——
慢慢地睁开双眼,梦境的残像顿时烟消云散。令人回想起往日幸福的甜蜜回忆,如今却是种折磨。
“小吉……”
当时并没把握能和吉朗重逢。
只是,想再看看在童年曾带给两人欢笑的神社,让疲惫的心能够获得短暂的滋润。
明明就只是这样的小小心愿,为什么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呢?
躺在贴身的沙发上,看着窗外已经见过千百回的景色。
只不过仍然对窗外的世界一无所知。
从来没见过如此广大的庭园,就连现在这间书房,也应该跟自己无缘才是。
为什么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呢?
伸直的手臂是那么的长,摊开的手掌是那么的宽大,眼前的手指也能够随心所欲地握拳,但是,自己却不认识这双粗犷的手。
重访睽违两年的神社那天,摔下石阶后虽然能勉强爬回来,但是却立刻失去了意识。不知道究竟昏迷了多久,只晓得被人唤醒后,一切都变了。
那时是风中仍带点寒意的早春时期,出门时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罩衫,但是刺眼的阳光却将皮肤晒得隐隐作痛。当伸出手遮起双眼时,麻琴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穿着外套。而且应该穿在里面的罩衫也不见踪影。
短袖Y领衫与黑色西装裤,还别上一条细细的领带,而这些全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连衣物下的身体,也不是自己的。
而两天后,才开始注意到人人口中的MAKAT0,指的并不是自己。
“我不是真琴……是麻琴啊……”
念起来相同,却是不同的名字。
听起来相同,却是不同的身体。
每个人都似曾相似,但全都略有不同,而且性别也都对调。
身处的世界,也与自己所知的有着部分差异。
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
不过讽刺地,没让麻琴陷入一片慌乱是托了贵史的福。她疲累不堪的心无法体认眼前非比寻常的事态,只渐渐了解到贵史不会追来这里、没有电话骚扰,也没有不堪入目的简讯。
一想到在这里没有任何事会紧逼着自己,麻琴脸上就绽放出许久不见的笑容。
就算变成男性,只要贵史不再出现,一切都还能容许。虽然名字有所改变,但姓氏仍是佐仓,双亲也同样过世,让麻琴觉得真琴就是自己,要完全成为他所必须付出的努力,也不再是负担。
最大的差异,就在于贵族社会的特殊人际关系,以及在这个年纪就必须扛下公司事务而已。一开始难免有所不适,但麻琴很快地驾轻就熟,也许是天分使然,麻琴对自己的经营能力乐在其中,几乎忘了她之前还是个高中女生。
但是最让她惊喜的,就是市川吉香的存在。
那天在神社摇醒她的,正是吉香,而且麻琴第一眼就发觉她和吉朗十分神似。这里不同于另一侧的世界,贵史消失,换来了吉朗,而且竟然就在她身边。
只不过,这个世界并没有麻琴想像中那么地称心如意。
贵史依然是贵史,即使在这不知地处何方的世界,依旧追着麻琴。而且家人还擅自替两人定下婚约,让他的立场固若金汤——
在这之前,都还以为能够安稳度日,就算是梦,也不必醒。
然而贵史却化身为贵子,对麻琴穷追不舍。
除了婚约之外,佐仓家还向茂原家借贷,而且不是笔小数目。就连自认运转顺利的公司,也被债务压得无法增加营收。
但是公司必须提高业绩,还清债务,才能作为解除婚约的大前提。
吉香打从心底挂念着寝食难安的麻琴,不惜奉献自己的一切心力加以照料。若不是她,麻琴恐怕早就自暴自弃了。
身为女性的贵子,虽不像贵史那么低劣,但强迫他人顺从己意这点却毫无改变。她不认为婚约仅是个形式,真琴也得为她付出全心全意的爱才行。
来访时,尽管结婚的相关事宜一项也没谈妥,但是话题总是围绕着婚期、新娘礼服、戒指款式、喜帖名单等等打转。
甚至这几天,连贵子的父亲都来电催赶了。刚刚那通也是他的杰作。一挂断电话,麻琴就瘫在沙发睡个不省人事。
麻琴抓起丢在沙发边的毛毯。
“吉香……你真的忘了吗……”
大约来到这个世界一个月后,在贵子的猛攻以及对公司经营的不适之下,麻琴在几番挣扎之后,将自己的真实身分以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向吉香吐实。
这种事若非亲身体验确实难以置信,麻琴也不认为吉香会轻易采信。只是,要在不同的世界逼自己成为一个不同的角色,孤军奋战实在是太难熬了。
会一笑置之,还是会被认为脑袋有问题呢——对方的反应应该不出这两种”但麻琴还是非说不可。
没想到吉香严肃地聆听完麻琴的自白,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果然,你不是真琴少爷……”
她一点也不觉得惊讶,语气反倒还松了口气。果然最接近真琴的吉香,对真琴的变化也最为敏感。
此后,吉香更勤于照料麻琴。在知道贵子的存在让她坐立难安之后,每当贵子来访时,吉香总是找个最自然的藉口打扰贵子,或是编出一些事要麻琴离席之类的,让麻琴可以获得喘息的空间。
然而在两周前起,吉香的样子开始有点古怪。
女仆由纪乃发现吉香倒在石阶下,虽说是不小心摔下去的,但麻琴却有不同看法。
吉香是不是想要去麻琴过去曾经待过的世界呢?
虽然她有时会因为跌倒或撞伤,在手啊脸的贴上几块0K绷。但这回,是不是听了麻琴的话,想试试是否能够回到她主人身边,才会从石阶上跌下去的呢?
虽然麻琴想跟恢复意识的吉香促膝长谈,但即便是两人独处的场合,吉香也对摔下石阶的事不置一词,就连麻琴的自白,也未曾提过只字片语。根本就像是失去记忆一般,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依然把她当作真琴看待。
刚才还想试探吉香会不会想说些什么,结果她一脸茫然,什么也没说。
听医生说,头部的剧烈撞击可能会引起记忆上的混乱,难道说,她真的对“麻琴”不复记忆了吗?
她仍旧和以前的吉香一样,体贴地为在沙发上睡着的麻琴身上准备毛毯,难道她真的不记得了吗?
真琴再次丢下毛毯,从沙发上起身,并注意到茶几上的托盘。回想起来,吉香的确是为了上茶才来到书房的。
“红茶……”
平时应该盛放着咖啡器具的托盘,如今却换成了茶壶和茶杯。由于真琴对咖啡情有独钟,就算换成红茶,也不会添加任何佐料。只是,麻琴本身偏好较甜的奶茶,知道这点的吉香,有时会特地为她准备好,并端进书房。
结论到底是什么?吉香究竟记不记得呢?
壶上忘了加装保温套,因此茶很快就凉掉了。这两周来,这样少根筋的情况特别多见。
麻琴苦笑着提起茶壶,准备倒上一杯。
“紫罗兰……?为什么会在茶杯里……?”
方才的梦境又再度重演。
小时候常做为家家酒场地的神社一角,有一丛紫罗兰。麻琴最喜欢这淡紫色的小花,总是像这样用容器盛着,当做饭请吉朗享用。
虽然有听说过在方糖里掺进花朵的,但是直接拿糖酿紫罗兰代替砂糖还是前所未闻,而且一般也不会直接装在杯子里。砂糖应该是直接加进茶壶里,或另外用个小碟子盛放才是。
如果这是八千代准备的,应该不会如此失败,而且她知道真琴只喝纯红茶,所以不会加砂糖或牛奶。会在托盘上补上牛奶和砂糖的,总是吉香。
更进一步观察手中的茶壶,发现里头比以往还要黑上许多。泡开了的茶叶,有如庭院里的落叶般在壶底层层堆叠。用量如此失衡,这更不像是八千代的表现。
难道说这些全都是吉香准备的?若果真如此,那这也远超过少根筋的程度。直至前一阵子吉香也有亲手泡过茶,但不曾如此失败。
简直像是,头一次用茶叶泡红茶似的———
“就像……不会吧、怎么可能……不过……”
在石阶下昏厥过去的吉香、忘了麻琴自白的吉香,再加上难以置信地失败连连的吉香。
‘真琴少爷在那边会不会很难受呢……’
吉香常这样语重心长地望着天边叹气。比任何人都还挂念真琴的她,肯定是在那天下定决心要追随真琴,到原先麻琴所在的世界去。
如果,这尝试真的成功了的话。
“如果吉香真的到了那边去,那来到这里的……是谁?”
假如名字与外表相似的人才会被交换的话,那么会来到吉香体内的只有一个。
“小吉,在吉香体内吗……?”
有如家家酒似的茶组间,浮现了年幼吉朗稚嫩的笑容。他是特地把紫罗兰盛装成花饭的样子吗?
麻琴难掩心中的激动,冲出书房并连忙左右张望,却不见吉香的影子。
就在这时,走廊转角忽然飘过一角暗色的女仆服,麻琴一个箭步追了上去。
“小——”
“请问有什么吩咐?”
回头的却是女仆长千寻,她身上穿的黑色女仆装与吉香的靛色极为相近。
麻琴看看千寻两侧,吉香并不在这里,看来只是一时错认罢了。
“真琴少爷?”
千寻蓝色的眼睛也回视着麻琴。那双眼好像看透一切似地,让麻琴不禁别开视线。
“……没事。你回去做你的事吧。”
“失陪了。”
麻琴看着千寻鞠躬后逐渐远去的背影,激荡的内心也渐渐平复。不知怎地就这样冲了出来,自己究竟为何会想喊住她呢?
如果她体内真的是吉朗,要怎么让她相信自己其实就是麻琴?就算年幼时天天玩在一起,上了国小国中之后却没说过几次话,也许吉朗早已忘了麻琴。对这样的吉朗坦承事实,岂不是毫无一意义?
“希望是吉朗”的期待却转化为“明知是吉朗”的恐惧。若吉朗无法了解麻琴的心意,那只是平添煎熬罢了。
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只有麻琴惆怅地伫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