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幕

眼前有个手提袋。

黑色的大手提袋。

由于是皮革制成的,乍看之下像是旅行用的行李袋。外观除了金属握把与皮带扣环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以一个女高中生每天提着上学的手提包来说,样式实在不够可爱。

如果说这个手提袋里还有另一个广阔的世界,你会相信吗?

若非手提袋里的居民『阿赖耶识』与『守护灵』出现在面前,或者自己被拉进手提袋里亲眼见识过『囊界』,恐怕平泽衡怎么也无法相信如此荒唐的事。

可是,现在的阿衡已经知道这种荒唐的事完全属实,知道在梦里看得见的世界,其实存在于这个黑色手提包里——而且也知道只会在恶梦中出现的人物,有时候也会跑出来『外界』,让自己以及身边的人陷入麻烦。

因为阿衡自己就吃过这样的苦头。

经历过各种惨痛经验的他,事后回想起来,深刻地体会到:「唉,当时只要梢有差错,自己或许就会小命不保」。

尽管如此,阿衡并不讨厌手提袋在他身旁。

说得精确一点,阿衡是不讨厌手提包的拥有者白山同学就在他身边。

岂止是不讨厌而已。当阿衡知道她和自己同样都加入了『图书馆社』的时候,虽然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内心却是雀跃不已。

至于为何如此开心——因为也没有特别去思考的必要,所以他也从没仔细想过。

单纯觉得很开心。白山同学文静、害羞又胆小,但敞开心房接纳他人时,笑容又那么惹人怜爱,光是待在白山同学身旁,阿衡就会感到非常开心。

总之,原因就是这样。

对阿衡来说,从白山同学加入『图书馆社』一个月以来,原本只是忧郁来源的社团活动时问,变成了他最快乐的时光。

(B6。)

(落水。)

午休时间,在恢复平静的图书馆里,阿衡与白山同学正在进行这样的『对话』。

教王护国学园里有一间图书馆。与拥有三干名学生的巨大学园非常相称,图书馆的藏书之多与占地规模之大,也很值得夸耀。红砖外墙上攀爬着让人有历史悠久之感的藤蔓。

图书馆的装潢也非常豪华。苔绿色的绒毛地毯搭配橡木书架,二楼垂挂的吊灯,发出柔和的光线映照馆内,散发出一股庄严的气氛。

话虽如此,图书馆的使用者却少得可怜。

理由很简单。从校园的核心建筑物要到图书馆的路程,来回得走上十分钟。

只不过十分钟听起来或许可笑,但是其实不然,对于学生来说,一分钟的自由时间与一滴血同样宝贵。这年纪的学生们,对于聊天、运动、对战游戏之类的事物非常有兴趣,自然不会在午休时间到『禁止交谈』的图书馆去。

因此图书馆门可啰雀也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负责处理借还书作业的阿衡与白山同学当然非常的清闲。

所以两人兴致勃勃地玩着纸上潜艇游戏也是没办法的事。

(H7。)

阿衡在便条纸上写完之后,把便条纸推到白山同学面前。白山同学就在借还书柜台后方坐在阿衡的身边,正在整理还书,她斜眼偷瞄刚才的便条纸,然后一把拿了过去,视线在纸上扫过——侧脸的表情相当紧绷。

「那、那个——麻烦一下。」

阿衡回过神拾起头之后,看见有读者把书交到他眼前,那是一名跟自己同样是一年级的男学生。他偷瞄着正在便条纸上写字的白山同学。阿衡假装没有察觉,在借还书卡填上日期后,把书递给那个男学生。

「来,好了。请记得在一周之内归还。」

「谢、谢谢——」

男学生收下了书,把停留在白山同学身上的视线栘回借阅柜台。相对地,白山同学——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的视线,把方才专注写好的便条纸推到阿衡面前。

「命中了!为什么你猜得到啊::我选D1!)

看完这行字之后,阿衡微微一笑。他稍微瞄了一下白山同学,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不像平常那样羞怯,而是鼓起了双颊,感觉有点不开心的样子。

连这种表情都很可爱。阿街心里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快速地在便条纸上写完字后推了过去。

(落水。因为白山同学把想法写在脸上啰!G6!)

白山同学看完便条纸之后,连忙用力擦了擦自己的脸。

(落水。都只有阿衡猜中,太好诈了啦!请给我一点点提示啦。H7!)

(落水。反正你尽量不要把航空母舰画在角落的格子里。G7。)

「命中。好过分,再中一次我就全军覆没了。E5。)

白山同学轻轻抱头,看着自己的航海图。阿衡也看了看自己的航海图,然后微微睁大了眼睛。

(命中,沉没了。白山同学做得不错嘛。F6!)

接过便条纸并看完后,白山同学脸上的表情瞬间亮了起来,她那单纯的喜悦,就像圣诞夜抬头凝视夜空、期盼圣诞老公公到来的小孩。阿衡心想,玩这么简单的游戏竟然能高兴成这样,也算是一种才能吧。

顺道一提,潜艇游戏是一种非常简单的桌上型游戏。

游戏过程可以不需发出任何声音,只要有两张『航海图』、一张『指令书』以及铅笔就够了。就算是在超无聊的课堂上也可以玩。

游戏方式如下。首先,8*8的六十四宫格『航海图』上浮着许多船只,玩家要用飞弹射击对手『航海图』上的空格,把对方的船只击沉,最后由击沉对方船只较多的一方获胜。

只是,在这些船只之中有一艘主舰『航空母舰』,只要航空母舰沉没,这时候玩家就输了。相对地,在游戏设定里,『航空母舰』的耐久力也比其他船只高,可以承受三枚飞弹的攻击。

因此,这个游戏的诀窍,就在于飞弹如果击中了敌舰,而且它没有沉没时,下次飞弹就会逐一攻击四周的区域。所以阿衡为了击沉白山同学的航空母舰,正在不断进行轰击——

接过便条纸的白山同学嫣然一笑。

(没命中!我有获得第一胜的预感!D5。)

看着白山同学充满自信的文字,阿衡只是眨一眨眼,接着又写了回去。

(落水。F7。)

白山同学侧脸的表情冻结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白山同学只是垂下睫毛凝视着阿衡所写的字,但那双眼睛却时不时地瞥向阿衡。然后,白山同学背对阿衡,开始偷偷摸摸地不知道写些什么,眼睛也不看着阿衡,悄悄地将便条纸推了过去。

(真的不重新考虑吗?)

竟然是停战宣言!

不过,游戏是很残酷的,所以阿衡轻轻摇了摇头再度写字。

(F7。)

(重新考虑一下啦。)

(F7。)

(我是为你好哦!真的啦!你一定不会命中的!)

(那就是D7了。)

白山同学眼睁睁地看着航空母舰被击沉了。

白山同学伏身趴在借书柜台上,几乎快七窍生烟了。阿衡以同情的眼神凝视着被技术击倒的对手。

「……那个——」

读者在不知何时又出现了。阿衡稍微伸个懒腰之后身体往前倾。

「啊,不好意思。请问您要借书吗——」

阿衡一开口就发现不对了。

眼前是一张有印象的脸孔,也就是刚刚才借了书的那个男学生。男孩拨了拨自己长长的浏海,感觉有点不安。

「不、不是的,我不是要借书,我——有点事想……」

男学生一边说着,一边瞥向白山同学,阿衡不禁感到疑惑,揣测对方的来意——

出乎意料地,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阿衡吓了一跳看向旁边。是白山同学。她睁大双眸,流露出无法置信的眼神,泛着悔恨的泪光。她发出像幼儿般「呜呜呜」的咽呜声,再度抡起粉拳挝打着阿衡的肩膀。

「阿衡你好坏!人家好不容易都快赢了,你还把人家的船弄沉!」

明明故意让她也会惹她生气,白山同学还是低声地嚷嚷起来,咚咚咚地槌着阿衡。虽然一点也不痛,但阿衡还是有点着急。

「白山同学、白山同学,先等一下,你看。」

阿衡朝男学生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白山同学噘着嘴,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了过去——

她又冻结住了。

在男学生的视线之下,白山同学仿佛石化不动。接着她缓缓地移动了其中一只手,拿起『指令书』遮住自己的脸。没遮到的耳朵变得赤红。她好像忘记自己的身体远比便条纸来得大。

「……那么,请问有什么事吗?」

暂时对白山同学置之不理(也有体贴她的意思),阿衡照常进行借还书的工作。男学生就这样把书抱在胸前,十分地局促不安。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对着白山同学说:

「那、那个,白山闲花同学!——可以借一步说话吗?我、我有重要的事想跟你说。」

阿衡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他猜到事情多半会这么发展。

「……咦?我、我吗?」

「他都指明了你不是吗?」

「咦、啊、也、也对。嗯。是!——什、什么事呢?」

白山同学以小动物般的胆怯声音询问那位男学生。明明可以面不改色对阿衡粉拳伺候,但是在面对其他人时,白山同学依然是个害羞胆小、遇事畏缩不前的女孩。

证据就是——白山同学为了掩饰自己的害怕,正悄悄地抓住阿衡的袖子不放。

男学生注意到这个动作,于是瞪了阿衡一眼。阿衡对自己被瞪也感到困扰。

「因为,那个……有很重要的事——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即使如此男学生也不肯放弃。似乎只中一枚飞弹仍不会轻易被击沉,他探出身子越过借书柜台,朝着白山同学的方向逼近。这么一来,白山同学反而更加害怕,像是要藏在阿衡身后似的低声嗫嚅:

「即、即使你这么说,我也——阿衡,可以跟我一起去吗?」

第二枚飞弹也命中了。着弹点是男学生的心。

男学生像是要支撑摇摇欲坠的上半身似的,双手用力撑住借还书柜台,接着低下头调整呼吸,压抑自己的心痛之后再度抬起了头。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是我跟你两个人单独谈。」

「两、两、个人单独谈?这、这个有点——对、对了,我现在还在工作,那个、这个……忙不过来,可以说抽不出时间来——」

刚刚明明就在玩潜艇游戏。

男学生当然也没被这种藉口敷衍过去,身子又更逼近她了。

「那不然我等到你工作结束也没关系。请你放学后到图书馆门口来,让我在那里跟你说些话。」

「放、放学后?这个、那个、嗯……」

白山同学胆怯地躲到阿衡的背后去,男学生利刃般的视线,自然便朝着阿衡直射而来,阿衡干脆别开目光,盯著书架上方发呆,不积极参与两人之间的对话。

再怎么说,就阿衡所知,有『重要的事』要跟白山同学说的人,现在已经是第五个了。要是每个都插手去管的话,事情会没完没了。

白山同学抱着阿衡的手臂犹豫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畏缩地抬头迎向男学生认真的眼神,她这么回答:

「……我想带阿衡一起去,可以吗?」

击沉。

『咚!』一声,男学生用前额撞了借还书柜台。再度抬头的时候,眼神已呈现槁木死灰的状态。他看着抱着阿衡(至少看上去像是这样)的白山同学,「咕噜」一声咽下口水后,神情落寞地说:

「……我、我明白了。不用了……不好意思,造成你的困扰……」

男学生喃喃自语地说着,身形踉舱地离开了图书馆。

白山同学一脸疑惑地目送着男学生离去的背影,眨了眨眼,近距离地抬头看着阿衡。

「最、最近好多人这样哦,为什么呢?」

阿衡耸了耸肩膀。

「……谁知道,我也不太清楚。」

阿衡这么回答。他一点儿也不想告诉白山同学,方才那些互动的真正意义何在。

最近,爱慕白山同学的男学生频繁地出现。

话虽如此,但身为当事人的白山同学丝毫没有察觉,这也是件挺幽默的事。

白山同学当然没有玩弄男人心的意思,只是单纯地不晓得自己是被别人告白了——正确来说应该是即将被告白。

「如果太吵的话,远咲学姊会生气的。」

微微抬起下巴的白山同学,以一脸纯真的表情这么说道。阿衡在心中默默地祝福刚才那位男学生——然后他突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的确,白山同学超级可爱,如丝绢般滑顺的纯白秀发,让她即使不愿意,也会引起别人的注意。隐藏在神秘发色下的双瞳,总是安详地低垂着,犹如被雨水濡湿的百合花般,酝酿出一股静谧的气质。只是看着她内心就会感到平静,会想陪伴在身边保护她——白山同学就是这样的女孩。

可是,即使她再怎么可爱,过去也从没发生过这种情形。为什么最近这一阵子,少年们就像见到花的虫儿般,拼命地想靠近她呢?

阿衡疑惑地看着白山同学,惹来对方的疑惑,她问道:

「怎么了,阿衡?我的脸上有东西吗?」

「啊。没、没事,白山同学。」

「嗯……嘿!」

突然问,白山同学伸出手去捏阿衡的脸颊。阿衡吓了一大跳,当场身体僵硬。白山同学看着他的模样,不由得噗嗤窃笑。

「呵呵,好奇怪的脸!谁教你刚刚击沉我的航空母舰,这是我的报仇!」

「那、那是——是游戏啊,我有什么办法!」

「才不会没办法呢。我好不容易要拿到第一胜,却被你给毁了,你真是罪大恶极。不管啦,再来一盘,再玩一次!我这次一定要赢!」

忘记图书馆里『禁止交谈』的白山同学继续说着这个话题。阿衡一边凝视着白山同学毫不担心的笑脸,一边出神地想着:「啊,原来如此」。

白山同学真的很可爱,她光是站在那里不动,就美得像幅画般惹人怜爱。可是,只要白山同学绽露笑容——魅力便会让任何名画为之失色。

以前的白山同学,几乎从未露出那么惹人怜爱的笑靥。

不过,自从白山同学加入『图书馆社』之后,她就变得笑容常开了。

这件事从她加入『图书馆社』的一个月以来,多半已经在其他同学之间传开了。

这么一想,阿衡不自觉露出微笑。虽然阿衡并不喜欢其他少年来亲近白山同学,但是她变得笑容常开绝不是件坏事。现在也是,她一直逼着自己跟她玩游戏的这副模样,在一个月之前是根本无法想像的。

「嗯,好吧。那我们再打一仗。」

就在阿衡凝视着白山同学温柔笑脸,做出回答的下一个瞬间……

后脑勺突然被重重地敲了一记。

只感觉眼冒金星。

「噢——呜——!」

阿衡不由得发出呻吟着蹲下身子,双手捂着后脑勺,在紧咬牙根的当下,阿衡心里也立刻明白,想着「今天是这个啊」。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阿衡的人生受到每天会碰到一次倒楣事的『诅咒』。也不知是谁,又为了什么而对他下这种诅咒。只要让阿衡知道是谁干的,他肯定会让对方体会他至今为止所有曾经体会过的痛苦。

从正在忍受痛楚的阿街上方传来了女生不悦的声音。

「你胆子还是很大嘛,阿衡。趁我九卫不在的时候,想畅快地跟白大人再打一仗吗?故意排挤九卫,自顾自地聊起天了?嗯?」

「九、九卫!你做什么?快向阿衡道歉!」

听见白山同学微微压低的嗓音,九卫俐落地回答:『我才不要!』后把脸别了过去。遭到无视对待的白山同学,态度没办法展现得更强势,口中发出「唔唔唔」的呻吟声,神情焦躁地拉着自己的裙角。

直到脑袋终于不那么痛了之后,阿衡再度抬头望着九卫。

那里伫立着一名黑衣少女。无论是她扎在脑后的头发,或者身上穿的民族服饰,甚至是扛在肩上的大刀,全都是漆黑的。跟白山同学正好成为对照,『守护灵』九卫以充满气势、微微吊起的乌黑眼珠,从上而下睥睨着阿衡。与她那超人般的身体能力完全相反,九卫的身材非常娇小。

九卫算是白山同学的——虽然很难解释,不过可以算是她的侍从,也可以说是仆从、护卫。虽然如此,她偶尔还是会忤逆白山同学的意思,两人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主从,倒不如说更接近家人。

「先不提这件事了,白大人。我们去吃午餐吧,我拿到了看起来很美味的饭团哦。」

九卫的表情瞬间变得笑容可掬,亮出挂在刀刃前端的包裹。白山同学见状,原本伤透脑筋的脸色,变成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你,每、每次每次都拿别人的东西吃……!你上次也是去要了※最中饼来吃……」(译注:日式甜点的一种。制作方法是将糯米蒸熟后加水加以揉捏,再杆成很薄的饼皮后伸展烧烤成正圆形的二张外壳后包入内馅。)

「有什么关系呢,最中饼是这个国家出产最棒的甜点啊。唉呀,他们居然毫不吝啬送这个给我,人类其实多少也有点用嘛。」

九卫笑嘻嘻地对瞠目结舌的白山同学说着,同时搭着她的肩,然后还以冷淡的眼神睥睨还蹲着的阿衡——

呸~~

九卫对着阿衡吐了吐舌头之后,走进了『社办』。

阿街心想,看来自己依然被那个黑衣少女讨厌着,然后按着自己的后脑勺站了起来,叹了口气跟在她们身后走了进去。

『图书馆社』社办的别名,正确来说应该是正式名称,称之为馆员准备室。那是位于借还书柜台后方的房问,从里头可以透过墙上的巨大窗户,将阅览空间尽收眼底。

「……看起来快恢复原状了呢。」

白山同学眺望着窗外,状似安心地低喃起来,她这么说也是有理由的。

由于一个月前发生了某个事件,让书架及部分阅览空间遭到严重破坏。白山同学——或者说『图书馆社』的每个成员,都与那个事件有所牵连,当然不是他们自己破坏的,但至少他们全都知道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图书馆魔女』远咲学姊,对所有社员下了封口令。话说回来,毁损原因确实太超乎常理,所以即便老实说出真相,应该也不会有人相信。既然如此,那么在这一点上采取「一问三不知」的态度,才是正确的做法——

「嗯。虽然修缮费用很可观。」

远咲学姊啜饮着红茶这么回答,摆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另一方面,白山同学脸上则是露出询问被自己殴打的受害者状况时的表情。

「很、很可观——到底是花了多少呢?」

「一百三十五万六干二百五十圆,含税。」

「噫——」

白山同学张口结舌,僵在当场动弹不得。然而,对于图书馆损坏该负一半责任的九卫,却若无其事地在一旁吃着饭团。

「什么嘛?才花那么一点,那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阿衡以极度怀疑的眼神,看着一脸满足的九卫。

「……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样的金额有多大吧?」

九卫不悦地望着阿衡,以挑衅的口吻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九卫会连这种事都不懂吗?说到一百万,就是那个嘛——」

「是什么?说说看啊。」

「……」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九卫别开了目光。

「——唔、九卫当然懂,可是你一定不懂吧!不然换你说说看啊,一百万到底有多大?」

这次换阿衡沉默了,他愣住是因为很无言。

「你看吧,你根本说不出来!跟你这种人说明根本没用,还不如吃饭团来得有意义。哼哼。」

说完这番胜利宣言之后,九卫一副话题就此打住的态度,专心地吃起眼前的饭团。阿衡叹了一口气,继续吃自己的午餐。

「话说回来,你到外面来没关系吗?九卫?」

伊织吃着炒面面包,忽然对九卫发问。九卫不停地嚼着饭团无法回答,代替她回答的是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白山同学。

「——没、没问题的。虽说是到外面来,但也就只有午休一个小时而已,这么短的时间内,体力还不至于消耗太多。」

九卫一口气喝掉盛满在茶杯里的热茶,满足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接了白山同学的话继续说下去:

「就是这样。如果一天不出来一次,在白大人身旁贴身戒护的话,九卫便无法安心。因为九卫是充满自豪的『守护灵』啊!」

「……保镖是吧。」

听见阿衡的低声嘀咕,九卫狠狠瞪了他一眼。

「怎样啊,阿衡。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我哪有什么意见——已经有关于你的传闻出现了哦,大家都在传说最近有个谜样的黑衣少女,经常在杂木林四周出没。」

白山同学一听到阿衡的话后,全身一动也不动。她的视线缓缓栘至黑色手提袋上。阿衡与伊织的视线也自然而然地落在那上面。

白山同学的黑色手提袋里,装着另外一个世界。

包括阿衡在内的所有『图书馆社』社员们,都是在一个月前才知道这个秘密。

所有的一切,是因为手提袋里被称之为『阿赖耶识』的居民,在某个人为因素之下跑到外面的世界而引起的。为了追捕逃出来的阿赖耶识们,白山同学只好寻求阿衡与『图书馆社』的协助。

就因为这样,最后产生破坏一部分图书馆与校舍的华丽骚动,才得以捉住阿赖耶识们——于是为了报答社员们,白山同学加入了『图书馆社』。事情到此的发展都算还好。

问题在于九卫开始在图书馆的四周出没这件事。

被直接点名的九卫,喉咙像哽着什么似的发出了「唔」的一声,垂下视线支支吾吾地找藉

「那是因为、因为——身为守护灵,当然不可以一直黏在白大人身边!仔细确认四周环境的安全,也是九卫的工作之一。」

「所以,冒着手提袋的秘密曝光的风险,也是守护灵应该做的事啰?」

远咲学姊突然插话。

她的视线依然盯视着电脑荧幕,用食指拭起沾在唇边的三明治细屑,然后送进了口里。接着她又以淡淡的口吻说:

「正如平泽同学所说的,关于你的事已经传开来了。虽然还没有广为流传,但是根据统计,似乎已经有12.35%的学生听过『在杂木林出现的黑衣女幽灵』这个传闻。」

「幽灵啊?」「哪时做的统计啊?」

阿衡与伊织同时开口吐嘈,而远咲学姊当成没听见。

「根据那个传闻,只要向黑衣少女幽灵供奉甜食的话,就可以超渡她。或者是供奉饭团或腌萝卜之类的日式食物也行得通。关于这一点,你真的没什么想法吗?九卫?」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全身僵硬的九卫手上的饭团。阿衡喃喃地说:

「……你这家伙,该不会……」

「才、才不是!九卫什么都没说过!是那些家伙自己要拿给我的——」

九卫开始慌张了起来,连忙否认。不过没有任何人相信她。甚至连白山同学都直直地盯着她看,轻轻地叹了口气。

远咲学姊此时突然站起身来,朝着置于『社办』深处的柜子走近。

「不过,大概没人像我那么特别,能从这个传闻嗅到白山同学与手提袋的秘密吧。就算如此,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还是来商讨对策吧。」

远咲学姊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靛青色大箱子,然后把它拖了过来,并且来回看着阿衡与伊织两人。

「在我说『好了匕之前,男性请离开。」

阿衡与伊织同时点了点头。他们很清楚,绝对不能冒着生命危险违抗远咲学姊的命令,或是提出质疑。

两人被赶出了『社办』,里面甚至连窗帘都仔细地拉上了。无事可做的阿衡与伊织坐在借还书柜台后方,准备开始聊天的时候……

『啊!你说什么,为什么九卫非做那种事不可?』

『还要我逐一说明给你听你才会懂吗?之所以会有谣言传开,都是因为你穿着那种衣服。所以这么做是最好的。』

『什么叫那种衣服!这件『九芒得』是代代相传,正统的——』

『是、是,我知道了。来,把双手举高,不然脱不下来哦。』

『哇!等、等、等一下——白、白大人,白大人您倒是说点什么啊!』

『九卫,对不起哦。我也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照远咲学姊说的话去做。』

『怎、怎么可以……!』

几名少女的喧闹声,让阿衡与伊织之间陷入了无言以对的沉默,心想阅览室没有人还真是万幸。

「……远咲学姊在搞什么啊?」

伊织终于挤出了声音,歪着头说:

「谁知道——那个人,是个变态啊。」

仿佛为了证明这句话似的,『社办』里又传出了说话声。

『你不能违抗主人的意思对吧?像个大人一样乖乖听我的话吧。来,把手举高……唉呀呀?』

『干、干嘛?』

『上半身就算了,你连下面都没穿?』

『少、少啰唆!有什么办法,穿着那种玩意儿要怎么活动啊!』

『也是,如果是你这身衣服的话,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如果是这件衣服的话,不穿可是不行的哦。我个人是没意见啦,但还是得考量一下善良风俗。』

『……准、准备得很周到呢??』

『不过没有上半身的内衣哦。正如我所预料的,九卫还不需要。』

『用不着你管!』

在九卫的怒吼声响起,过了数十秒之后……

『社办』的门扉开启了,两个男孩诚惶诚恐地走了进去。

「哦!」

「吼哦~~」

两名少年不由得发出这样的声音。他们的视线落在伫立于房间中央,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九卫身上穿着学生制服。

「原来如此啊。」

「唔,还真的像一回事。」

两人交换意见,彼此点了点头。九卫的脸微微泛红,跺着脚说:

「那、那是什么反应啊!有意见的话说出来啊!」

她大概是害羞了。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女孩不好意思的模样。话说回来,如果让她因太过羞耻反而发怒,那事情就不妙了——因此,阿衡决定顺着九卫的要求,认真地上下打量一番,说出他的感想。

老实说很可爱。那种神韵完全不同于白山同学的楚楚可怜、与远咲学姊的美丽。奶油色上衣穿在她身上显得有点宽松,袖口只看得到手指,不过那样却反而散发出另一股魅力。短短的格子裙与黑色的及膝长袜之间,露出了白皙的大腿肌肤。为了遮掩它们,九卫拼命地想拉长裙子。

「可恶,这件裙子不会太短吗?那么凉快都要让我冷静不下来了……」

「不不不,没这回事,九卫。这身打扮非常非常适合你。阿衡。你说对吧?」

「嗯嗯,比平时看起来成熟多了。」

九卫挑起一边的眉毛,噘起嘴巴「哼」了一声:

「即使被你们两个夸奖,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那好吧,白山同学,你觉得怎样呢?」

「为什么这件事要问白大人!」

九卫的眼眸闪过了杀意,将长刀扛上肩膀,看来打算一刀劈了阿衡。此时,白山同学将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把九卫转过来面向自己的方向。

「……白大人?」

九卫似乎吓了一跳,双眼圆睁,白山同学表情认真地把手伸到九卫胸前……

「蝴蝶结,稍微这样——嗯,这样就行了。你真是超可爱的,九卫!」

……对九卫露出了微笑。

九卫的脸跟着红了起来。

「啊——那个——哪有——可爱、这种形容,我不敢当——」

难以想像平日脸皮厚得很的九卫,居然能用那么可爱的声音说话,最后还害羞地搔了搔脸颊。白山同学微笑着,用手轻抚九卫的黑色发丝。虽然这样让九卫更害羞得瑟缩起身子,但脸上却堆满了开心的笑容。

一般来说,应该是受到喜欢的男孩称赞,才会出现这种反应吧——就在阿衡呆呆地这么想时,远咲学姊回到自己位置上,以精明的表情说:

「这么一来,应该能够防止关于九卫的谣言继续流传下去了。你也不需要整天都穿成这样,但是至少在别人的目光下活动的时候,穿着还是不要太显眼比较好。所以希望你裙子的长度也不要太长。」

阿衡注视着远咲学姊机械般的冷酷脸孔,开口说:

「我说,远咲学姊。」

「什么事?」

「你流着鼻血说这种话,根本就没有说服力。」

「打扰了。」

那名少年正好在他们开始享用甜点的时候走了进来。

九卫双手拿着她喜爱的最中饼往嘴里送。白山同学忙着拾起不停地从九卫嘴角掉下来的饼干屑。伊织正兴味盎然看着两个女孩的互动。阿街心里怀疑着『虽然不重要,难道这家伙想一个人独占所有的最中饼』。然后四人的视线同时落在少年身上。

在众人的视线之下,少年眯起双眼。

「哦,才一阵子没见,已经变成一个大家庭了嘛。」

少年说完,似乎还轻笑了一声。

少年拥有几乎可以称之为「美丽」的端正容貌,长发发型散发出独特的秀气,眼眸如猫眼般微微上扬。轻笑的嘴角给人柔和感,拥有连同性的阿衡也不可思议感到心跳加速的妖艳魅力。

「……那个……」

就在阿衡不知如何回应的时候,只见少年泰然自若地走进『社办』里,朝着远咲学姊走了过去,并且瞥了沙发一眼。

「这是爸爸买来送你的沙发吗?既然要买就要请他买品质更好的嘛,反正那个人那么疼你,朱游。」

「我好歹也是会稍微客气一下的,既然顶着远咲这个姓氏,我就不能那么撒娇。」

这么回答的远咲学姊,毫不在意少年表现的亲昵,彼此似乎是认识的。但是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阿衡心里的疑问,随着少年下一个举动消失无踪。

「爸爸才不会在意那种事——啊,我都忘记打招呼了。」

少年想起什么似地说着,弯下身子贴近远咲学姊的脸庞——

啾。

少年吻上学姊的脸颊。

「——唔!」

阿衡、伊织以及白山同学三人口中发出不成声的惊叫。

那个……亲了……远咲朱游。

仿佛不敢再看眼前的光景一般,三人瞬间转过身去,额头相触围在一起。只剩下九卫一个人搞不清楚状况,傻傻地看着远咲学姊。不再理会九卫的三人,展开了作战会议。

(居然斗胆对远咲学姊做那种事——那家伙不要命了?)

(还有比那件事更糟糕的。目击那件事的我们,会不会也得跟着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那、那个、就是、就是说、说不定那个人,是远咲学姊的——情、情人,会不会呢……?)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围成一圈热烈地悄声讨论。远咲学姊冷眼观察了他们一会儿之后,开口说:

「这么说来,你们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青岚嘛。」

「没错。虽然我已经听你那里说过他们的事,不过仔细想想,这是第一次碰面呢。」

三人听了少年——青岚说的话,不约而同地望着他。「你好。」他们尴尬地点点头打了声招呼。三人心里依然处于混乱状态,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才好——

此时终于把最中饼解决掉的九卫,代替阿衡他们问出心中的疑惑。

「那么,你这家伙到底是谁?」

青岚梢梢睁大了如猫般的眼睛,责怪似地看着远咲学姊。

「……朱游,你该不会完全没提过我的事吧?」

「我不觉得有特别去提的必要。反正等到实际见面的时再介绍就可以了。」

「现在不就是吗?」

「也对,那么就介绍一下好了。」

远咲学姊完全看不出脸上有愧疚的表情,啜饮了一口红茶。

「这个人叫葛叶青岚,和我同年级,担任『图书馆社』的社长。也算是这个社团地位最高的人,所以你们要好好对待他。」

『社长?』

阿衡与伊织同时大叫。虽然知道在图书馆内必须保持肃静,但两人却还是不由得叫出声来。原因在于——

「『图书馆社』的社长真的存在?我还以为只是挂名的而已,实际上已经变成某片大海里的藻屑了……」

「唉呀——我虽然觉得远咲学姊是『副社长』有些奇怪,但是又觉得只要问了这个问题,我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所以不不敢贸然乱问。什么嘛,原来也是有社长嘛……」

「……他们是根据你平日的所作所为所做出的反应吗?」

青岚莫可奈何地问,远咲学姊只是眯细了双眼,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好恐怖。

「啊、那个——我、我去泡茶来。」

为了逃过远咲学姊的魔爪,伊织迅速离开座位,逃进了茶水问。被留下来的阿衡,心中虽然对讶异过度而脱口说出的话感到后悔,不过一切已经太迟了。远咲学姊又了啜饮一口红茶,轻声重复着阿衡说过的话:「大海的藻屑是吗……」

倚在沙发上的青岚在听到那句话之后,不禁窃笑起来。

「算了,你也不算说错啦。嗯,你叫——」

「啊,我叫阿衡。平泽衡。请多指教,葛叶学长。」

「别这样,叫我学长会害我浑身不对劲。直接叫我青岚就可以了——虽然我的确是『图书馆社』的社长,不过也只是名义上的。一切社务都交给朱游去管,我只负责签名而已,实权全部在她身上。」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比起当负责人,我更想当执行者。」回答的人是远咲学姊。「因为担任最高负责人的话,行动难免会有所顾忌。因此需要一个除了我之外的负责人,所以才会请青岚帮我的忙。」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阿衡却没那么轻易上当。他在心里推敲远咲前辈打什么如意算盘,开口说:

「而且,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也会有代罪羔羊吧?」

「………………」

远咲学姊默而不答,只是嘴角露出一抹几不可察的微笑。似乎是称赞阿衡知道得很清楚嘛的微笑。阿衡从未看过这种会让人冷到骨子里的笑容。

「请、请问,我、我可以发言吗?——」

白山同学战战兢兢地举起了手,远咲学姊的目光从阿衡身上离开看了过去。

「什么事?」

「就、就是、刚刚的、那个亲——吻,该不会青岚是、是远咲学姊的——恋人,是吗?」

白山同学光是要将『亲吻』或『恋人』之类的词汇说出来,脸就红得跟什么一样。远咲学姊兴味盎然地观察她的模样。青岚代替她回答了:

「啊哈哈,不是啦。嗯——你就是白山同学没错吧?我跟朱游不是恋人哦,是好朋友。」

『好朋友?』

这次不只是阿衡,连白山同学都跟着大叫了。九卫也出现了惊吓反应,不自觉地让最中饼掉到地上去了。白山同学毫不在意九卫的情况,又更大声地问:

「你说好朋友——是那种很要好的朋友的意思吗?——跟远咲学姊?」

「那种概念真的存在吗?应该说,真的有可能存在吗?所谓『远咲学姊的好朋友』,光是讲出口,就让人感觉很不对劲——」

「……………………」

远咲学姊默默地暍着红茶。她的眼镜因为热气而蒙上一层雾气,让人无法窥知后方瞳孔的眼神。

青岚居然能毫不在乎她散发的恐怖气息,看来的确是她的好朋友。然而,阿衡与白山同学却没办法那么豁达,两人都还想活下去,于是连忙改变话题。

「呃,那么,刚才的亲吻是——?」

对于白山同学的疑问,回答的人并不是青岚,而是远咲学姊。

「青岚从以前开始就非常与众不同。也可以说他是亲吻魔人。只要他喜欢的对象,不管对方是谁,他都会毫不在乎地吻上去哦。这就是他打招呼的方式。」

「……哦……」

白山同学不太明白地回答。另一方面,阿街心中则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对于所谓喜欢的对象这个词。

「请问,具体而言,是什么样的——」

「嗯。你是说我会喜欢的对象吗?这个嘛,一般来说,就只要是有魅力的人,我都会喜欢上哦。至于在场的人嘛……」

青岚的视线骨禄禄地扫视了一圈后,仿佛理所当然地停在白山同学身上。白山同学像是被人用枪口瞄准似地颤抖起来。青岚露出温和的笑容朝她接近。

「你就是我喜欢的类型呢。感觉既温柔又梦幻,是一个让人想要保护你的女孩,光这一点分数就很高。不好意思了——」

青岚伸出手触摸白山同学的脸颊,动作仿佛比空气流动还要自然。白山同学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仿佛脑海里没有想要抵抗的念头。青岚就这样把浅色的唇办贴近白山同学。

「等、等一等!」

青岚的动作因为阿衡的声音而停下。

青岚的目光从白山同学身上离开,转而落在阿衡的方向。白山同学终于因而挣脱了咒缚,转身从青岚的手上逃离,绕过茶几之后,冲到阿衡的身后躲了起来,仿佛那里是她唯一的避风港。

看到她的举止之后,青岚说:

「啊,真抱歉。」

坦率地道了歉。

「真的很抱歉,这是我的坏习惯,我看到可爱的女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吻了再说。如果吓到你们的话,我下次会收敛一点的。」

青岚拨了拨浏海,一脸愧疚地低头道歉,让阿衡与白山同学彼此对望。

葛叶青岚。虽然看上去不像坏人,但是确实是个怪人没错。真不愧是远咲学姊的好朋友。

「嗯,先别管这个了。」

远咲学姊突然抬起了头,摘下眼镜,用手帕拭去镜片上的雾气。

「到底怎么了,青岚?你明明几乎不来这里的。」

「嗯,说得也是。朱游,你不是喜欢『收集情报』吗?尤其热衷于搜集贵重的『情报』。」

「……你有什么有趣的情报吗?」

「当然有。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也不会特地来这里一趟。」

此时,伊织拿着装了红茶的茶壶回来,把红茶倒入茶杯里递给青岚。青岚接过杯子道了谢,轻轻地低下了头,静静地开始说了起来。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可能让人很难相信。如果不信也无所谓,因为连我都不确定那是不是现实——对,那是我到后山去散步时发生的事——」

葛叶青岚的老家是一座寺庙。

寺庙名为数国寺,座落于居民称做『后山』的小山上。严格说起来那也不算是一座山,只算是一座小丘陵而已。然而,即便如此,要抵达教国寺大门也得爬上一百多级阶梯才到得了。

青岚很喜欢『后山』,只要一有空就会从家里跑出来,坐在位于比较高处的岩石上,抬头仰望天空,让双脚悬空摇晃,这是他特别喜欢的一件事。

所以今天青岚也躺在岩石上,什么也不想地仰望着多云的天际。

因此他立即发现了眼前突然一片朦胧。

起雾了。

太惊人了。就青岚所知,这座山起雾也不过寥寥数次。因此他连忙撑起上半身时,岩石四周已经被浓雾笼罩,前方的能见度甚至不到十公尺。

简直就像是被困在雾之国度里。

脑中的一隅出现了童话般的想像,青岚从岩石上一跃而下,搔了搔脸颊。这座『后山』就像青岚家庭院一般,即使闭着双眼回想也知道哪里有着什么,不过他当然没打算真的闭起眼睛走路。

当青岚心想等雾散了再离开,因而往岩石靠上去的时候——

他发现那块岩石上方似乎有人蹲在那儿。

「呜啊!」

青岚不由得大叫出声,飞跃而下,摆出随时都能逃走的低姿势,一边观察着那个人影。青岚从心脏猛跳的惊吓状态,转变成警戒状态。

从形状来看大概是人影没错。

可是,肯定不是会来附近散步的居民。至少青岚就从没见过头发像她那么长的人。

女孩双膝跪坐在乎坦的岩石上,发丝垂散在膝盖附近,灰色发丝的长度超乎常理。即使她是站着的,也让人忍不住担心她的头发会拖在地面上。

少女缓缓起身之后,散发出来的异样感更加浓烈。

她穿着好像军中发放的笔挺外套,双手没从袖子伸出来,但这不是为了作时髦装扮,而是因为外套下的拘束衣紧紧缠住将她的双手,不寻常的长发虽然盖住了她的脸蛋,但她只要微抬下颚,发丝就会往旁边散开,得以一窥她的容貌。

如果看见她那微翘的唇办与纤细高挺的鼻梁,或许就能称之为美少女了。

这是指如果忽略眼睛附近缠了好几圈绷带的话。

绷带后方大约在眼睛的部位,画着漆黑圆圈,很像是幼稚园小朋友涂鸦般,画得乱七八糟的黑,而那个圈圈正在盯视着自己。

「……该不会是那个吧,幽灵?」

为了测试反应,青岚试着这么说。

「虽然我没听说有谁在这里死掉了——啊,该不会就是因为没人发现你死了,所以希望有人发现你?如果是的话,那你的运气不错,因为这座山里有寺庙,应该能马上替你超渡,你要不要过去那边呢?而不是来找我。」

他拉拉杂杂地想到什么就说——突然问,少女开口说话了。

那是很模糊的声音,仿佛空间本身发出声音般,声音很不稳定。听起来好像是这么说的:

「——以『迷妄失忆』为名——」

……少女的唇办轻启。

「自诞辰之日以降,直至化为尘土诅咒之时,汝将受冰两围围。不断迷失无法妄动,曲折之路充满困惑,不知该往何方,永远囚于迷妄之雾。」

她的口音十分地深长悠远。

少女以迷惑人心的优美旋律咏唱着,下一瞬问——

少女的身影从岩石上消失了。

当青岚产生戒心时已经太迟了,少女的身影与声音,瞬间已逼近至青岚面前,她的脸蛋近得几乎要吻上他,在距离青岚的唇办几寸之处停了下来。

她就这样大口地深呼吸。

笼罩在四周的浓雾瞬间消失。

然而此时的青岚却无法察觉这一点,青岚的视线只集中在一点,那就是眼前少女的脸。

咚的一声,少女以轻巧的步伐飞身往后一跃,脸上挂着微笑,而她那张脸——

跟青岚的脸简直一模一样。

「——然后,正当我感到震惊的时候,那女孩就一溜烟地不见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候应该追上去才对,可是该怎么说呢,身体根本动弹不得啊。」

说着,青岚感到惭愧似地眯细双眼,然后又耸了耸肩。

「后来我一回家,发现那个『我』好像也跟我做一样的事。家人告诉我说他穿制服上学去了。」

然后青岚来回地看着『图书馆社』的每个社员——脸上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们怎么都摆出那种脸?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完全不相信我所说的话——」

被这么一说,阿衡也环顾起同伴们的表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惊讶——恐怕连自己也包含在内吧,也难怪青岚会那么说。

只有远咲学姊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即使如此,她的心里多少也有所动摇。她应该跟大家一样想起了某件令人惊惧的事,但她脸上鲜少出现那种神情。

伊织脸上的表情,像是知道自己的朋友犯了罪似的。阿衡心想,恐怕刚才自己的表情也跟他很像。

然后,阿衡又观察起白山同学与九卫的表情。

他心想,你们也不必摆出这么明显的脸色吧。

白山同学的神情比阿衡与伊织凝重数百倍,像是刚刚得知自己的父母杀了人似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九卫则是一脸严肃,仿佛要把青岚生吞入腹般瞪视着他。

当然,青岚不可能没有发现这些。

「……白山同学,我刚才说的事,难道你有什么线索吗?」

接着,青岚的视线突然改变方向——看着白山同学的手提袋。

一瞬间。

阿衡不知自己是否多心了,他总觉得青岚脸上的表情起了波澜。

但他并没有多仔细斟酌的机会,因为青岚的视线随即从手提袋上栘开。远咲学姊为了改变话题而开口说话。

「突然听了这么一段突兀的故事,不论是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吧?」

「哇,朱游,你好过分哦。我觉得你肯定会相信我说的话,所以才会说出来的。」

「你刚才不是说,如果不信也无所谓吗?」

「我这句话是对其他人说的,连你这个好友都要怀疑我,就算是我,也会很受伤的。」

青岚嘴巴上虽这么说,却淘气地眨了眨眼——然后又吻上了远咲学姊的脸颊。

「………………!」

他的这个动作,让白山同学的反应比任何人都要大。明明就不是自己被吻,她却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又从指缝中偷偷窥探青岚的行为。

相对的,当事人远咲学姊完全不在乎青岚的举动,她啜饮着红茶淡然以对。

「我当然不是在怀疑你啊,青岚。因为你从以前就讨厌说谎,跟我不一样。」

「因为很麻烦嘛。只要一说谎,就得为了圆谎再去想另一个谎,我才没那种力气呢,跟你不一样。」

「所以虽然我相信你,但是我也不认为你经历的是真实事件,毕竟这世上也有幻视或幻听之类的症状存在。」

比起被指称在说谎,被认为有这种症状感觉更不光采,不过青岚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才要请你帮我个忙嘛,朱游——我从家人那里听说,还有另外一个『我』穿着制服。既然如此,他来学校的可能性就非常高,说不定现在就在这个校园的某处啊。当然,如果真是幻觉的话,那个人就不存在,但如果找到的话,不就证明我人很正常?事情很简单吧?」

然而,如果要在校园内找人的话……

「除了你以外,我想不到更可靠的人了啊,朱游。你能不能帮我找找另一个我呢?或许因会证明我是否正常而大费周章,但是为了『有趣的事』,即使你做白工也会觉得无所谓吧?那么,我想这件事应该能引起你的兴趣。」

根本不必确认。远咲学姊绝对会接下这个寻人委托的。

再怎么说——以远咲学姊为首的『图书馆社』成员们,都知道那名化身为青岚的少女的真实身分。

阿赖耶识。

那是隐藏在白山同学的黑色手提袋里、超乎常识的居民们。

生性随心所欲的他们,就因为太过于『随心所欲』,所以有时候也会跑到手提袋外面的世界来。当然,那些家伙们到了有秩序的『外界』,是不可能老老实实的,所以把这些造成麻烦或危害的家伙逮回手提袋里,便是『拥有者』白山同学背负的责任。

阿衡希望自己协助她分担这份责任。

伊织与远咲学姊同样也这么想,即使理由不尽相同。正如阿衡所料,远咲学姊大大地点头,接下了青岚的委托。

「好吧。我可以帮你找出另一个『你』。」

青岚脸上绽露笑容。

「真不愧是朱游,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居然跟『社长』讨人情,你这方面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然后,远咲学姊突然看着阿衡。

「那么事不宜迟,其他人可以先回到校舍去吗?午休已经结束了呢。你们就趁上课的时间打听怎么样?等等我再传青岚的大头照给你们。」

九卫听见她的命令,似乎想说些什么,阿衡连忙阻止她。

「是、是,知道了!——那么,我们走吧!」

「好,九卫,闪人啰。」

「哇!别抓那里啦,笨蛋伊织!」

伊织不假思索抓起九卫的脖子,像抓小猫一样把她拉到屋外,阿衡则是拉起惊慌的白山同学的手。

「走啰,白山同学。」

「——啊、唔、嗯!」

白山同学不住地点头。一走到屋外,适才白山同学苍白的脸颊,才稍微恢复了点血色。

「怎……」

就在走出图书馆的瞬间,白山同学忍不住拉高音量说:

「怎、怎、怎么办!是阿赖耶识!又、又跑出来了……!」

「喂!阿衡!九卫要回图书馆,把那个叫青岚的五花大绑,逼他说出更多细节!」

相对于白山同学的惊慌与九卫的胡说一通,阿衡与伊织冷静地走进杂木林里。

两人同样也因为突如其来的事件感到混乱,即使如此,比起她们两个来说还是从容许多——大概是和个性有关吧。伊织拥有与他高大身躯相衬的强韧精神,阿衡则是因为『诅咒』的关系,对突来的冲击更有耐性。

伊织一边走着一边说:

「我说,九卫啊,你那么做的话会露馅哦!」

肩头一震的人不是九卫,而是白山同学。阿衡接了伊织的话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虽然葛叶青岚是什么样的人还不清楚——不过,手提袋的秘密、『囊界』、阿赖耶识或者守护灵之类的事,你们应该也尽量不想让他知道吧?既然如此,你还足别乱来会比较好,这样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唔……」

「向青岚学长打采消息的工作就交给远咲学姊来做吧。在『外界』这个世界,没有比那个人更善于套话的人了。」

「这个嘛。也对,的确是。」

九卫不假思索地同意这一点。因为她也是曾经被远咲学姊套过话的其中一位。更精确的说是被套出重要情报。

即使如此,阿衡还是不解地歪着头,他还有一些弄不懂的地方。

「钦,白山同学,为什么那个『阿赖耶识』会在『外界』?最近你的手提袋应该没破损过才对啊?」

在那只手提袋出现破损的时候,阿赖耶识会趁机透过破洞溜到外面的世界来。在一个月前,名叫薇薇以及美亚的两名阿赖耶识,就是透过手提袋上香烟烫出的洞溜了出来。只要回想起追捕那两个家伙的情况,阿衡的心就会蒙上一层阴霾。难道非得再经历一次那种惨痛的经验吗?算了,反正已经习惯了。

无论如何,如果发生阿赖耶识逃出来的这等大事,白山同学应该会惊慌不已,第一个先通知阿衡。可是阿衡却没听她说过这样的事。

听见阿衡提出的问题,白山同学泪眼婆娑地摇了摇头。

「唔、嗯——可是,阿衡,我很难对你开口——」

「……从手提袋里溜出来的阿赖耶识有好几个,白大人与九卫当然没办法全部都掌握到。」

听到九卫突然冒出这些话,阿衡眨了眨眼。

「没办法全部掌握——可是,这是你们的手提袋吧?总该知道有几个逃出来吧?」

「从现在的手提袋里面逃出来的,就只有薇薇和美亚而已。前阵子也已经将她们塞回袋子里了,你忘了吗?」

现在的?

「……听你的讲法怎么觉得……那个……手提袋好像曾经换过一样。」

「嗯?那是当然的,那又不是最初的手提袋。」

回答的人既不是白山同学,也不是九卫,而是在旁边走着的伊织。白山同学停下了脚步,一脸焦急地看着伊织。

「伊、伊织同学——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

「不,也没有为什么啊。因为你的手提袋里不是有另一个世界吗?我只是认为,这么非比寻常的东西,少说也有数百年的历史吧?可是你的手提袋怎么看都没有那么旧。」

经伊织这么一说,阿衡再次望向白山同学的手提袋。的确,使用人工皮革与金属拙环材质的手提包,不可能是在那么久之前制作的。

白山同学仿佛被说中了一样低下了头。

「伊织同学说得没错,这个手提袋并不是原先的那个。从很久以前开始,有好几个手提袋都会出现『囊界』,每次只要手提袋坏掉,『囊界』就会移到另一个手提袋里。」

这是还是第一次听到,可是——

「仔细想想,你的手提袋的确很不可思议,却不是不会受到损害。所以,即使这个手提袋坏掉了,『囊界』也不会因此消灭吗?」

「这个手提袋只不过是『囊界』的入口。虽然没有人能掌握『囊界』到底是何时形成的,但是听『判官』说,它似乎至少已经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了——不过,手提袋里与外界的时光流动未必相同。」

听见九卫这么说,阿衡微微歪着头,不由得喃喃自语起来:

「……可是,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告诉我呢?」

白山同学的表情仿佛挨了一巴掌似的扭曲了。阿衡见状心想:「糟了!」然而现在已经来不及收回自己所说的话了。九卫看到阿衡的神情,讪笑着说:

「为什么非告诉你这家伙不可?你不要以为白大人与你亲近了一点,你就可以得意忘形了——」

「九卫,别说了!」

白山同学大声制止的声音,让九卫吓了一跳,她瞪视着九卫的双眸泛出泪光。然后视线又落在阿衡身上,接着又怯怯地别开了目光。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那个……」

说到这里,白山同学仿佛喉咙哽住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看到她的模样,阿衡感到一阵同情。

事实上——那个手提袋还蕴藏着好几个秘密。

举例来说,那个手提袋里不只藏着『囊界』或阿赖耶识而已,它还具有一种力量,只要白山同学把手伸进袋子,就能拿出脑子里想的东西。不论是什么,凡是想要的都拿得出来。伊织与远咲学姊还不知道有这种能力。

白山同学并非不信任他们。

只是她感到害怕。

一只能够产生无尽财富的魔法手提袋,将会如何扭曲小小的信赖关系,她比谁都要清楚。

虽然实际上不清楚远咲学姊是否真的被隐瞒过去,但至少在表面上,要装作手提袋并不具备那种力量。阿街心想,这么说来,白山同学还有没对自己说清楚的秘密,其实也不足为奇。

「没关系的,白山同学。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所以阿衡笑着这么说。

「我并不打算要你绝对信任我,并对我坦白所有的秘密。有秘密是理所当然的。只是突然听到因为到现在都不清楚的事,感到有点惊讶罢了。你可别放在心上。」

阿衡说出这番话,明明是为了减轻白山同学的罪恶感。

结果白山同学听了他的话——反而睁大双眼看着阿衡。

简直像是受了伤似的。

「——怎么、这么——」

白山同学以微弱而突然中断的语调说,听得见她喃喃自语的人,大概只有阿衡一个。正要走出杂木林的时候,校园内的钟声响了起来。

「啊,惨了,开始上课了!我们好像太悠闲了一点,喂!阿衡,用冲的!」

没等阿衡回答,伊织就已经冲出去了。拥有野兽般体格的桐谷伊织,奔跑速度也像野兽一样,身影瞬间就已经远去。阿衡无奈地看着消失在校舍转角处的伊织,叹了一口气,然后回头看着白山同学。

「……走、走吧,白山同学。」

「……嗯。」

白山同学回答的声音也非常消沉,但阿衡并不明白原因何在,只感到自己胸口被堵塞住了,感觉很难受。他连忙挥去这种感觉,跟着迈开步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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