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同学的黑色手提袋里有另一个世界存在。
那个世界被称之为『囊界』,和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差异悬殊,到处都是远远超越物理法则的奇妙现象或光景。
现在,阿衡眼前见到的也是那种景象。
「…………这里是哪里啊?」
阿衡总觉得每次他来『囊界』的时候都会说这种话。尽管知道这一点,他还是没办法不开口问问。
上方覆盖一片漆黑的大地,脚下则是深不可测的闇黑。
阿衡所在的地方,是从上方的大地突出来的颠倒塔。若是从颠倒塔内侧的螺旋状通道环顾外面,可以发现数座颠倒塔,似乎跟自己所在之处完全相同。塔高各有不同,有的大概有三层楼高,有的则是往下方的闇黑深处延伸而出。
那漆黑一片的地方,总感觉像是乌云。偶尔会有银色雷电会劈落而下,远远看得见闪电又被吸入闇黑之中的景象。每次落雷都会传来如惨叫般的雷鸣声。
「这里是哪里?」
阿衡再次问了走在前面的九卫。
他们现在正走在塔内的通道上。一行人一边在螺旋楼梯般的路线上,缓缓地在往下的通道上前进。塔内光线昏暗,脚边几乎完全看不见,他们靠着墙上的金色壁灯才能够勉强辨识彼此。
九卫脸上露出「你很吵」的表情,回头对他说:
「你之前也来过吧。这里是『剥落之都』。」
阿衡以前确实造访过『剥落之都』。不过,当时『剥落之都』应该是无限广阔的白色沙漠才对,他从未见过这种颠倒的尖塔群之类的景象。
此时,姆露·妙露从后面抱住了阿衡。她从令人吃惊的近距离窥探阿衡的脸,以温柔的嗓音开始解说:
「人类看到的『囊界』和阿赖耶识看见的『囊界』是截然不同的哦,阿衡少爷,即使是相同的地方,有时在人类的眼中看起来也是天差地别的景色。您想想,在外面的世界里,天空的模样也是每天都有变化吧?这边的情况也是相同的。」
「相同、吗……」
阿衡觉得囊界景色的变化状况,可不是用天候就可以比拟的。当阿衡感到困惑的时候,发现有人正在拉他的袖子。
原来是白山同学。
「欺、欵,阿衡。为什么『囊界』居民被称为阿赖耶识,你知道吗?」
白山同学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拉住阿衡的手臂,打算把他从姆露·妙露身边拉远一点。不过,因为锁链把他和姆露·妙露连结在一起,无论如何,她都会紧跟着阿衡过去。
「我不知道欤。」
「那是因为呀,阿赖耶识拥有阿赖耶识哦!」
白山同学脸上充满自信、抬头挺胸地这么告诉阿衡,不过他却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在阿衡歪头表示不解之后,九卫一边向前走,一边开始补充说明:
「……人类是透过六识掌握事物的。也就是眼识、鼻识、耳识、舌识、身识、意识这六识。如果人类眼前有豆沙包,就会透过眼睛『看』而掌握,用鼻子『闻』而理解,用舌头『品尝』而认识。你们人类都是那样掌握世上的事物吧?」
虽然阿衡觉得用豆沙包比喻有点奇怪,不过九卫想表达的意思他倒是懂了。
「嗯,的确是那样没错。」
「就像那样,九卫等人也具备所谓的『识』。用『识』来掌握这个世界——也就是『囊界』,那就是『阿赖耶识』。」
「所以,我们才会叫做阿赖耶识哦。因为我们有能力透过『识』来看『囊界』,所以才会被那样叫。很容易理解吧?」
姆露·妙露微笑着作出结论,白山同学和九卫一脸不悦地瞪着她看。阿衡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暗自思忖着「原来如此」。
阿衡是人类。人类是透过眼睛去看、鼻子去闻、舌头去品尝——简言之,只能透过五感掌握事物。因此,即使同样是待在『囊界』的同一个地方,感觉也会完全不一样。
不过,这也表示,在姆露·妙露和九卫身上都拥有只适用于『囊界』的感觉。那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就跟不具备色觉的动物,无法理解『颜色』的概念一样,阿衡是无法理解的。
不过,至少——她们透过自己的『阿赖耶识』去看,『剥落之都』的景象是恒常不变的,关于这一点阿衡勉强可以理解。先前纯白的沙漠,如今变成了颠倒塔的景象等等,以人类的世界来说,大概只是晴天变成了阴天那样小小的变化。至少,阿衡可以透过视觉掌握那变化的其中一面,不过却无法完全认知。
「可是,这样的话……」
阿衡莫名地感到不安。以前他总是不抱任何疑问就来造访『囊界』,不过这种行为简直和蒙着眼睛走路无异。若是阿衡面前出现拥有『阿赖耶识』能力才能避开的危险,没有阿赖耶识能力的他就会闪躲不了。
姆露·妙露彷佛察觉了阿衡的不安,把她的脸蛋凑了过去。
「没事的,阿衡少爷。我姆露·妙露会好好保护您的安全。万一发生了什么危险,我一定会挺身相救的。所以请您尽管放心。」
阿衡看到姆露·妙露的微笑,不自觉地怦然心动。姆露·妙露看到他的反应,不禁露出微笑。然后,白山同学拉起了阿衡的袖子。他转身一看,发现她闹别扭似地仰望着他,整个人凑近阿衡。
「我也是可以带路哦!别看我这样,我对『囊界。也是很熟的!」
「这、这样子啊。」
面对口吻强势得异于平常,开始做起自我推荐的白山同学,阿衡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看来,阿衡的这个反应好像让白山同学不甚满意,她生气地噘起唇瓣,从阿衡身边离开。白山同学跑去和九卫一起往下走,阿衡追在两人的身后,认真思考自己的态度到底哪里不对了。
◆
一行人不停地从螺旋状通道往下走,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时间。
突然间,九卫停下了步伐。或许是她的『阿赖耶识』掌握到了什么,她转向一扇门,双臂交抱在胸前。
阿衡认得那一扇门。以前,在呈现银色沙漠样貌的『剥落之都』,他曾经见过相同的门扉。
纯白色的门扉以及装设在门中央的金狮造型门环。
「是这里吗?」
阿衡这么一问后,九卫面有难色地点了点头。
「嗯。一定是这扇门没错—可是啊……」
九卫歪起了头,她的黑色马尾随之摇晃。她究竟在思考些什么,阿衡不问也知道。
这里本来应该是『判官』宽沿帽的住处。
不过,据说他最近一直不在家。
起因是在一个月前的署假,阿衡他们遇到的阿赖耶识·流姐所说的一句话。
流姐企图夺取手提袋,因此袭击白山同学和阿衡他们,她在被封印前泄漏出了情报。她说出来的情报,对阿衡正是最重要的情报——阿衡每天一定会倒一次楣的『诅咒』,根本原因就是所谓的『星霜紬』。
流姐并没有告诉他们那究竟是什么。她只说出,星霜紬瘤这个名称而已。不过,毕竟是阿赖耶识说出来的情报,所以非常可能和『囊界』有关。
因此,九卫在白山同学的命令之下,为了探索阿衡『诅咒』的根源,最近她跑去找宽沿帽好几次——不过最近宽沿帽似乎出了远门,九卫直到现在都没见过他。
九卫之所以面有难色,陷入沉思,多半是因为想起这件事。如果宽沿帽又不在的话,别说是『星霜紬』了,就连姆露·妙露的情报也无法得手。
阿衡轻轻拍了九卫的背。
「算了,你烦恼也没用。如果不在的话,到时候再想办法吧。」
「唔——用不着你说,这点小事我九卫当然知道。」
九卫直盯着阿衡看,然后露出和刚才白山同学相似的表情,低声地这么说。如刀刃般的锐利视线,横扫过紧贴着阿衡不放的姆露·妙露之后,她再度转向门扉。九卫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把手伸向门环——
门扉像弹开似地开敔了。
只见一名少女从那里面滚了出来。
「呜呀!」
九卫被突然开启的门扉重重地击中鼻梁,步伐踉呛的双脚被旋转而来的少女扫到,她发出奇妙的声音之后整个人被撞飞了。九卫的背部撞上通道的扶手,身体扭曲成一团——
九卫娇小的身体滚落到塔外去了。
「九、九卫!」
这下子连白山同学都大声尖叫,冲到了扶手旁边。可是,下方充满了漆黑雷云和银色闪电,找不到九卫的身影。阿衡和白山同学一样冲了过去,心也凉了半截。不过,因为是九卫,应该是不会死才对——不过她现在如果行踪不明那就麻烦了。
因为,阿衡认得从门后滚出来的阿赖耶识。
她金发碧眼,娇小的身躯穿着很不搭的成熟礼服。脸上表情就像幼童一样,个性天真无邪却又很残暴。问题在于她和人类的孩童不同,她是真的有杀人的能力。
她的名字叫美亚,是阿衡第一个遇到的阿赖耶识。
「…………痛死了,真是的!你在干嘛呀,薇薇!」
美亚盯着门后的另一端大声吼叫。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后,果然还有另一个阿衡见过的少女。粉红色发丝和碧绿色眼眸,身上穿着蓬松的儿童礼服,她是拥有少女模样的阿赖耶识——薇薇。
薇薇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碧绿眼眸,映照出愤怒的神色,眼角向上吊起。她用食指拉下眼皮,从嘴里吐出舌头做鬼脸。
「美亚!都是你不对啦,谁叫你偷吃宽沿帽拿来的点心!明明我们说好要一人一半,你却连我的份都拿走了,实在是不可原谅!今天我一定要好好惩罚你——『悠游王』!」
这是要干嘛?——阿衡这么想才没多久,地面上就开始摇晃起来。就在如同来自地底的震动声响起的同时,有个庞然大物从门后逼近过来。
美亚脸上露出怯懦的表情之后,慌张地挥动双手,试图说服薇薇。
「哇,等等、等一下啦,薇薇!在、在这种地方放出马基维利的话——」
「去吧,马基维利!」
薇薇没有把话听完,双手直指美亚。在下一个瞬间,门后的怪物拖着长长的尾巴发出嘶吼。暗绿色的表皮带有湿气;头上凹凸不平的坑洞,其实是类似昆虫的复眼。它的体型巨大,尺寸大概和阿衡他们进出的图书馆差不多。它到底是怎么通过那么小的门扉呢?不过,在『囊界』里头,诸如此类的问题毫无意义。
阿衡理解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体型大到和建筑物不相上下的马基维利,挥动它强壮的手臂之后,立刻就把门扉打穿了。
别说是门扉了,连它身旁的墙壁也都遭到粉碎,碎片四处飞散。碎裂的金属零件和红砖碎瓦击中天花板反弹回来,如凶器般从上方飞落而下。
「哇、哇——」
「危险,白山同学!」
阿衡立刻一蹬,飞冲而出,像是压倒白山同学似地替她挡下碎片之雨。数块碎片砸在他背部上,甚至还有带刺的物体,不过阿衡还是咬紧牙关忍住痛楚。拜『诅咒』所赐,他已经习惯忍受痛楚了。
「阿、阿衡——」
白山同学一脸担心地大喊出声。不过阿衡已经没有闲工夫听了。阿衡转身望向后方,发现情况正在持续恶化当中。
马基维利把门扉和墙壁一起打飞的拳头,足足有一个人的大小。马基维利用它的大手抓住颠倒塔昀地板,打算从门后爬出来。它弯曲着锐利的黑色爪子,轻松地伫立在石造地板上。
不妙。
再这么下去的话,可能会被马基维利压扁。
「薇薇,冷、冷静点啦!我们好好谈一谈?你说好不好!」
美亚维持着跌坐在地的姿势,缓缓地和薇薇拉开距离。她不断挥舞着手,手指直指薇薇说:
「再、再说,你居然把『悠游王』施展在马基维利身上,你不觉得这样很卑鄙吗!马基维利是我们共有的财产吧!」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这种话……可以好好谈谈的时间早就过去了!等你掉到『直下』之后,再给我好好反省!」
马基维利像是受到这句话的催促似地,准备从狭窄的通道爬出来。
「白山同学,我们快逃!」
「唔、唔嗯!」
白山同学踉踉呛舱地站直身子,和阿衡一起冲了出去。被锁链和阿衡连结一起的姆露·妙露也如影随形。她抱着心型的布偶,有感而发地说:
「唉呀,真是乱七八糟,真的是让人有种回到故乡、回到『囊界』的感觉呢。好怀念啊……」
「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如果再不快点逃的话——」
砰!霎时一阵剧烈的摇晃,让阿衡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马基维利真的准备爬出来了。它在打穿的洞口后方扭曲着巨大的身躯,一边用漆黑的爪子划破地板,一边缓缓地爬出来。
在那阵冲击之下,部分颠倒塔的建筑正在崩塌。
地面被整块掀了起来,掉落到塔下去,只有马基维利的四周被挖了起来,变成一个适合眺望远方的通风口。数块颠倒塔的碎片掉落之后,被吸入下方的闇黑之中。即使如此,马基维利的进击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它发出喜怒难办的咆哮声,准备顺手攻击四周的时候——
一片漆黑。
「………………欸?」
阿衡的口中发出了相当窝囊的声音。
阿衡一边像是要挡住白山同学般地站了起来,一边也眨了好几次眼睛。传达到脚下的剧烈振动,在不知不觉之间消失了。毕竟,发动攻击的马基维利已经不见踪影。
直到前一个瞬间,原本马基维利应该还在的地方,有一张像是在吸收光线的巨大黑布摊了开来。
那正是『九绝门』的第五项兵器,『国隐』。
『国隐』发出「咻」的一声之后,缩小至孩童衣物的尺寸。在下一个瞬间,它轻轻地松了开来。有个人把它当成披风般套在身上,从中探出了脸——
「宽沿帽,你这个笨蛋!你连自己的小鬼都管不好吗?」
那是大口喘着气的九卫。
「——白大人!您没事吗!?」
九卫之所以那么焦急,与其说是因为马基维利做了什么,倒不如说是因为白山同学遭遇到危险情况。九卫发现白山同学从阿衡身后探出了头之后,立刻冲了过去,紧握住她的手。
「啊啊,白大人,非常抱歉!九卫跟在您身旁,却还让您遇到这种危险——」
安心和懊悔的咸觉在九卫的心里交杂,她紧上了眼眸,紧紧抓着白山同学不放。连阿衡都看见她浏海前端在微微颤动。白山同学像是觉得很痒似地眯细眼睛,轻轻抚摸着九卫的头。
「我没事哦,九术——阿衡保护了我。」
九卫如猫眼般的眼眸望向了阿衡。阿衡搔着脸颊,接下她的视线说道:
「不,没有啦,我没那么了不起……」
他含糊不清又害羞地说着这种话。九卫微微歪着头,直直盯着那样的阿衡瞧,不久后她就噘起了唇瓣。她一边移开视线,一边用很难听清楚的音量说:
「…………你啦……」
「咦?」
他不假思索地反问,九卫如刀刃般的锐利眼神刺向阿衡。
「我说,辛苦你啦!不要让我说这么多遍!」
九卫是在道谢——阿衡稍微花了点时间才发现这件事。
然后,阿衡突然笑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值得她道谢的事,就算她想道谢,也不必说得那么不甘心吧。不过,算了,那样也满符合九卫的风格。
当他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
「——阿衡少爷!糟糕了!」
飘浮在半空中的姆露·妙露,发出接近尖叫的声音,往阿衡的方向逼近。姆露·妙露绕到他的身后,窥视起他的背部。
「唉呀,怎么会这样!阿衡少爷居然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经姆露·妙露一说,阿衡这才回想起来。刚才他在保护白山同学的时候,有一块掉落的碎片刺进了他的背部。话虽如此,伤势并没有姆露·妙露说得那么严重。碎片的大小和大拇指差不多,顶多是划破了皮流血而已。对已经习惯痛楚的阿衡来说根本不需要大惊小怪。
不过,姆露·妙露却彷佛像是看到危及性命的重伤似地,担忧到表情蒙上一层阴霾,她紧贴在阿衡的背后,狠狠地瞪视着白山同学说:
「白山小姐,请你脱掉阿衡少爷的衣服。」
白山同学大概没想到对方会叫她,因此睁大了眼睛。
「欸——咦?」
「脱掉衣服!让伤口露出来——你以为是谁害得阿衡少爷受伤的!」
白山同学霎时屏住了呼吸。
九卫一脸怒意,阿衡也想责备姆露·妙露。可是,在他们采取行动之前,白山同学已经先照姆露·妙露说的话做了。
「——对不起。」
白山同学轻声说完后,她迅速地解开阿衡衬衫的扣子,然后从颈后扒开衣服,让他背上的伤口露出。姆露·妙露看都不看白山同学一眼,她把脸凑近阿衡的背部——正确来说是渗出血的伤口。
「奉『恋爱绝症』之名。」
充满爱意的声音,在石造的天花板回响。
「请您、请您让我的心跟随在您身旁。在我渴望着爱的胸曙,心脏为之颤抖。请攘我带走您的痛楚和伤痕吧。」
当姆露·妙露咏唱完毕后,她把自己的唇瓣贴上阿衡的伤口。
「————!」
白山同学看见她的行为,双手捣住了嘴,顿时说不出话来。她脸颊染上绋红,甚至耳根子都红通通的。她对这种事似乎还是没有免疫力,但阿衡也没办法维持平静。他扭转身体回望着姆露·妙露说道:
「你、你在做什么!」
「虽然我觉得很失礼,但请优先让我治疗您。阿衡少爷觉得伤口怎样?」
「问我伤口怎样——」
说到这里,阿衡才总算注意到,他的伤口如同薄雪溶解般消失。痛楚早已消失,就算伸手去触摸,也只剩乾掉的血渍还黏在其上。
「……太好了,好像没问题罗。」
姆露·妙露这么说完之后,像是松一口气似地笑了出来。阿衡脸上露出百感交集的神情,凝视着露出笑容的姆露·妙露。
治愈别人的伤口多半是她的『领域』发挥的效果。这和以前的阿赖耶识力量截然不同。他以为『领域』是只会造成破坏和混乱——然而姆露·妙露的能力似乎是不一样的。
当阿衡犹豫着该不该道谢时,声音从上方传了下来。
「呀——得救了!真是的,薇薇,你真的很乱来耶!不用为了一个点心生那么大的气嘛!」
阿衡抬头一看,发现美亚飘浮在半空中。
虽然是这样,不过美亚不是像姆露·妙露那样用无重力的方式飘浮。只见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浮在空中,美亚则是被那只手抓住后颈垂吊着。就像是小猫被母猫叼着一样。
「奇怪,你不是『守护灵』吗?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美亚像是现在才注意到似地,睁大了眼睛俯视九卫。此时,她的伙伴薇薇出现了。薇薇生气地鼓起了脸颊,不过她的模样却和美亚一样,被浮在空中的手抓住后颈。
「……为什么我一定要被骂啊……犯错的是美亚耶……」
「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点心,差点毁了,都城』,你怎么可能不被骂啊!」
「才不是一个而已!之前美亚也拿走很多个钦!」
「薇薇你遗不是拿走过我的玩具—彼此彼此啦!」
九卫仰望着两个飘浮在空中吵架的阿赖耶识,像是在忍耐头痛似地把手压在额头上。
结果——
「唉呀,真是不好意思啊,九卫。」
温和沉稳的声音响起,制止了薇薇和美亚的争吵。
不知何时,宽帽沿已伫立在颠倒塔的通道上,那里已被马基维利破坏成倾斜的瓦砾堆。在他背后的白色门扉居然恢复了原状。
宽沿帽面向阿衡一行人,脸上堆满了笑容——不过这是阿衡猜测的表情,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看不太清楚。宽沿帽明明没把脸遮住,阿衡却看不清对方的那张脸。
「宽沿帽、先生。」
白山同学出声叫他。她仰望着对方的眼神当中,不知为何带有些许的戒心。
「闲花也在吗?这真是难得啊。而且——阿衡好像遇到了颇愉快的状况?」
宽沿帽用浮在空中的手摸起自己的下巴,露出饶富兴味的表情说话。阿衡心想:「到底哪里愉快了啊?」——阿衡的表情变得黯淡下来。姆露·妙露则是一脸微笑,很有礼貌地向宽沿帽行了个礼。
「嗯,在这种地方说话不太方便,不妨到里面去吧。刚才居然让各位卷入奇妙的骚动,为了赔罪,我请你们吃我珍藏的甜点吧。」
宽沿帽说完转过身子,打开白色门扉之后进到里面去了。
阿衡、白山同学和九卫面面相观,然后向彼此点了点头。虽然经历一番波折,毕竟还是见到了宽沿帽。接下来就是要从他那里取得关于姆露·妙露和『星霜紬』的情报。阿衡他们这么一想之后,开始爬上瓦砾的斜坡。
◆
滴答、滴答,时间静静流逝的声音,在『社团教室』里回荡着。
伊织端坐在沙发上,远咲学姊则是一如往常地坐在『副社长座位』上。除了时钟之外的其他声音,也只有她敲打笔记型电脑键盘的声音。脑中的一隅意识着那声音的伊织,正在看着桌上的文件。
那份文件,是伊织他们一年H班要在校庆时进行的企画。虽然说他是执行委员,但因为实权和热情都被伙伴宫代叶月全部拿走了,所以伊织只能帮忙打杂。严格说起来,他并不打算积极参与,所以也没有特别不满之处。
伊织突然间在意起某件事,于是他停止翻阅文件,向远咲学姊搭话:
「对了,『图书馆社』没有要做什么吗?——我是说校庆要摆的摊位。」
远咲学姊敲打键盘的手连停都没停下来,简单明了地回答了他:
「不摆摊。」
她立刻就回答了,完全没有任何迟疑。伊织一脸扫兴地说:
「……这样子啊。」
「怎么?你很想摆吗?」
「不、不是那样啦。找以为远咲学姊应该会很喜欢这类活动耶。」
与其说伊织觉得远咲学姊会喜欢那类活动,倒不如说他认为学姊会利用热闹的活动布下某些阴谋。伊织心里的落差感大概传达出去了,远咲学姊终于停下了敲打键盘的手,眼镜后的视线转向了他。
「我其实是不讨厌啦,但是有别的事要做。」
「别的事?」
「我个人的业务啦。因为和『图书馆社』无关,所以你专心忙你班上的企画就好了。嗯,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帮我的忙,我个人倒是很欢迎哦?」
「不,恕我谢绝。」
伊织立刻摇了摇了摇头。虽然他不晓得远咲学姊在策划什么,但要是跟她扯上关系,回过神之后很可能会发现自己签下卖内脏的契约之类的。伊织心想自己真是多管闲事,他一边这么反省,一边把心思放回文件上。
就在此时,社团教室的门扉开启,青岚出现了。
「奇怪,白山同学他们还没回来吗?」
青岚环顾教室一圈后,很不可思议似地歪着头。伊织正打算跟青岚说话,却又突然闭上了嘴。
青岚身穿着像是管家穿的正式制服。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样?还满适合我的吧?」
青岚愉悦地微微一笑,就地转了一圈。唯有在这种时候她会像正常的女生一样,流露出炫耀身上衣物的喜悦。
但,伊织质疑的不是青岚身上穿的衣服。
「很适合……超适合……好棒……」
他指的是在青岚身后,那名眼睛像是快变成爱心形状的少女。
十叶智惠——她是伊织的同班同学,隶属于素行不良的少女集团。虽然十叶智惠让人尽可能不想和她扯上关系,但她个人倒是很想和青岚扯上关系。
膏岚露出笑容,搔着头说道:
「没有啦,稍微练习一下嘛,我试过罗,像这样——」
这么说完之后,她重新面向十叶跪下了下来,然后捧起十叶的手。
「——欢迎您回来,大小姐。请您在这里悠闲地放松心情吧。」
她轻吻了十叶的手背。
十叶的身体霎时像电流窜过般痉挛起来。她眼角泛红,神情之兴奋宛若置身天堂,并颤抖着唇瓣说道:
「……是、是……」
「就是这样,我试了一下,管家咖啡厅。接待客人的方法,效果很算不错呢。我会跟我们班的执行委员建议一下。」
青岚瞬间恢复原本的模样,在伊织的对面坐了下来。十叶当然也跟了过去。紧贴在青岚手臂上的她,表情显得很恍惚。青岚的吻真的具有那么大的破坏力吗?
也对,十叶智惠并没有发现葛叶青岚是个女孩。
在大约两个月之前,十叶智惠被亲吻魔人青岚夺走初吻,结果她好像连心也被青岚夺走了。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其他女孩身上,或许会让人觉得「真是悲惨」而感到心痛,但因为十叶智惠这名少女的品行恶劣至极,所以演变成「算了,如果是十叶的话就没差」的情况。
话说回来,伊织一边看着青岚的模样,一边打从心里感到佩服。她本来就是个拥有中性美的女人,在穿上管家服这种独特的服装之后,看上去就像个真正的美少年。正气凛然兼具梦幻的长相,充满妖魅般的魅力,大概很少有女孩能见到她的笑容还不会心跳加速的。
眼前的青岚将负责扛起重任。她们班上到时候想必会盛况空前吧——在伊织这么想的时候,青岚突然对他开口说了话:
「对了,伊织,我从朱游那边听说罗,你们班似乎也很卖力在准备?」
伊织眨了眨眼睛,然后望向远咲学姊:心想「她是从哪里听来的啊」。不对,在这所学校里面,或许要找到远咲学姊不知道的事反而更困难。
「哦哦,嗯,应该说很热心吧。我的伙伴是一个很积极的女生。班上的同学们被那家伙煽动之后,似乎都变得非常卖力。」
「你和她不一样吗?」
「……嗯,该怎么说呢?」
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啊——伊织歪着脖子这么答道。
伊织算是那种喜欢众人一起执行计划的类型。可是,这次他的伙伴宫代做得很卖力,相反地,伊织反而没那么来劲。因为那家伙很亢奋,要是连我也跟着闹的话,那样就不有趣了——或许伊织在心中某处是这么想的。
伊织没有解释得那么详细。青岚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很不能接受地冷哼了一声。
「什么嘛。因为机会鸡得,我还想要来一决胜负耶。」
「一决胜负?」
「对呀。我们经常在比赛吧?我还想把刚才的构思用在这次校庆比赛呢。」
伊织和青岚的年级、性别、体格都完全不同,唯有在『喜欢比赛』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到目前为止,从纸牌游戏到运动,他们在各种比赛上都彼此竞争过。这次青岚表示想把管家的构思放在校庆来和伊织比赛。
原来如此。
「好啊,那绝对要比一比了。」
伊织探出身子这么说之后,青岚有点诧异地眨了眨眼说:
「咦,真的要比吗?」
「当然罗。校庆刚好适合用来相互竞争嘛。」
相互竞争,伊织总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正好符合他追求的目标。或许之前就是因为宫代自动自发地在努力,所以才让他很难投入。不过,如果情况变成和青岚之间的相互较量——
「我也是可以鼓起干劲参加的——哦哦,如果你觉得害怕,那我也不会硬逼你啦。」
青岚勾起唇角说道:
「谁说害怕了?你才是呢,不要比到一半才说什么『还是别比了吧』之类的话哦。」
不论伊织或者青岚,两人都很愉悦地对彼此露出笑容——除了眼神以外。眼前的两人让十叶稍微回过神来,想要松开青岚的手臂。当然,青岚并不在意那件事。她悠闲地翘起了腿,决定起详细的比赛内容。
「那就以园游券的数量作为决定胜负的方法吧。你知道园游券的事吧?」
「我记得,只要使用校方准备的园游券,就可以到摊子消费对吧?你的意思是,用园游券张数决定胜负?」
「没错。执行委员大本营会仔细计算各摊位的张数,最后也会发表优秀摊位,所以应该会好好计算才对。券数比较多的一方就赢,比较少的一方就输。输的人就要答应赢家的一个要求。你觉得这样如何?」
伊织觉得「可以」并点了点头,青岚对他发出了满意的笑声。
「那么,到底谁会赢呢?——十叶,你愿意来我们的摊位吧?」
「当、当然!就算要花掉我身上所有财产我也要去!」
「……你是我们班的吧……」
十叶的耳朵似乎完全听不见伊织说的话。或许是对敌方班级的同学迅速倒戈而开心,青岚露出温和的笑容,抚摸着十叶的头发说道:
「啊哈,谢罗。」
青岚在她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
这可不是十叶承受得了的事,她整个人变得软趴趴的,活像是在沙发上融化了。青岚一脸愉悦地看着十叶的样子之后,突然转向伊织说道:
「因此,请你收下这个。」
青岚得意地微笑着,从管家服的怀里取出数枚牌子。上面盖有『优待牌』的印章。为了让校庆更加有趣,校方发的牌子背面印有班级和摊位名称。只要出示这种牌子,就可以不用园游券,免费到那个摊位消费。
那原本应该是要送给家长的东西,青岚把它送给敌手伊织,其实等同于对他下战帖。
伊织一边露出毫无所惧的笑容,一边收下了它。
「没差啦,我就先收下啦。至于用或不用,那就再看看罗。」
「我希望你一定要用呢,毕竟牌子也会被算进去。那么,请你们也收下。」
她分别递给似乎很想要的十叶,以及兴趣缺缺的远咲学姊。伊织心想——她们两个也就算了,自己是个男生,究竟要用什么理由去造访管家咖啡厅的摊位啊?
就在此时候,社团教室的门扉突然开启了。
「啊——果然在这里!」
大声嚷嚷走入房里的人是伊织的执行委员伙伴,宫代叶月,她晃着那男孩子气的短发,用责备似的眼神地瞪着伊织看。远咲学姊瞥了一眼突然问闯进来的人,不过却没特别提出抗议。
「你在做什么啊,桐谷,我叫你在令天之内汇整完企画书的吧!」
「吵死了,你不要在图书馆里大小声啦。我现在正在弄企画书啦。」
「你那样太慢了啦!我看看,你到底弄好多少了?」
宫代很不客气地逼近之后,直接在伊织的旁边坐了下来。她大大地探出身子,窥视他手上的企画书。宫代翘起的发梢扫到伊织的下巴前端,让他不得不皱起眉头往后仰。
青岚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情景。
「哼,做了不少嘛。」
「所以我说没问题嘛。再给我十分钟就弄完了,你稍微等一下啦。」
伊织粗鲁地这么说完之后,一把推开宫代的身体,然后开始看起企画书。宫代有点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但却没有说什么,因为她发现青岚和十叶就在自己对面。这时宫代微微地鞠了个躬。
「……你们好。」
虽然只有一次,但宫代与青岚应该有打过照面才对。话虽如此,但那也是暑假前的事了,没人晓得宫代还记不记得。
宫代眨了眨眼睛,注视起穿着管家服的青岚,以及紧抱着青岚手臂的十叶。宫代脸上的表情似乎说明了她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好了。那么,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经青岚这么一说,伊织的视线从文件移了上来。青岚让十叶继续挽着她的手臂上,从沙发站起来,露出微笑之后靠近伊织的脸。
「没差,反正你不太可能会赢过我们班——好好加油吧。」
充满挑衅意味的话语,在伊织和青岚针锋相对时经常出现。换作是平常的话,伊织会毫不犹豫地呛回去,不过伊织这时候却有点焦急。因为他彷佛听见自己旁边的少女——宫代叶月不悦的声音。
从国中时代就认识她的伊织,知道宫代非常好胜。除此之外,伊织还听说她想要夺得校庆的优胜。以宫代的角度来看,这就像对方突然针对她出书挑衅一样。
「——呃,呃嗯,我会努力的。没差啦,一定我们班会赢的啦!」
伊织像是喘不过气似地,回了一句酸溜溜的话。总之,伊织认为自己如果不先这么做,宫代或许会直接杠上青岚。
不过——伊织的回应却带给两名少女意想不到的效果。
宫代叶月和葛叶青岚一齐注视着伊织。
宫代摆出「包在我身上」的态度,青岚则是非常不满。伊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到了这个时候,伊织才终于发现,现在眼前的青岚,感觉与那个平时以浯泼直率的态度和他相处的少女不太相同。
「……这样呀。嗯,既然如此,那我就给你一份祝福吧!你要赢是不可能的,袒希望你努力奋战哦。」
「?祝福吗?」
伊织猜不透青岚真正的意图,因此这么反问她。青岚点头说着没错——然后,她的视线突然落向让人意外的方向,说道:
「啊!阿赖耶识竟然在那种地方!」
「什么!」
伊织反射性地看往了她指的方向。现在这里有宫代跟十叶,如果只有一个,那大概还能设法蒙混过去,但要是被两人同时目击,那根本就瞒不—
啾。
这样的声音响起,青岚的唇瓣碰了伊织的脸颊。
伊织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维持转头过去的姿势,只是感受到柔软又温暖的嘴唇感触。
社团教室中的时间霎时静止。
「——好了,结束。那么再见罗。」
在静止的时间里,青岚爽快地丢下这句话之后便走出社团教室。跟在她背后的,只有远咲学姊愉悦的视线。在那之后,远咲学姊微微地撇起唇瓣,开始注视起沙发那边的方向,期待着即将发生的骚动。
不论是伊织,十叶或者宫代——
谁都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动一下,大家都当场愣住了。没人知道这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不过,伊织很清楚——在时间再次流逝的那一瞬间,将会引发惊人的骚动。然后,这个骚动的最大受害人大概就是他自己。
他的预感在五秒之后化为现实。
◆
宽沿帽似乎出门做了一趟很长的旅行。
基本上,虽说是很长,不过『囊界』与外面的世界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即使『囊界』里过了敷个月,外界却还没过三天。
但即使以外界的时间来计算,他也已经出门超过一个月以上——所以,就算形容宽沿帽做了一趟很长的旅行,大概也无庸置疑吧。
「嗯,不过,他带了土产回来哦!去旅行是值得的啦!」
「……给我的土产也都被美亚给拿走了呢……哼……」
在墙上的挂衣钩那里,相亲相爱地被吊在一起的薇薇和美亚,其中一个心情很开朗,另一个情绪很灰暗,妣们正为这些事情喋喋不休。
「闭嘴。」
九卫对她们非常冷淡,因为是曾经交战过一次的对象,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阿衡与白山同学也都保持戒心,注视那两位『反省中』的少女。
这里是『剥落之都』内部,宽沿帽的住处。
即使『都城』的模样改变,宽沿帽的住处似乎也不会变。与阿衡第一次造访这里的时候相同,窗外是绿意盎然的庭园,在和煦阳光的照耀之下,宽阔地延展开来。一整面墙壁上都放了书柜,上面散满大量的书籍,简直就像图书馆似的;塞不进去的书则成堆放在地上,地上还放了许多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巧克力球的瓶子,而且盖子都还是打开的。不用说也知道,那大概是薇薇和美亚的杰作吧。
「不好意思,我为她们两个的无礼感到抱歉,真是对不起你们啊。」
宽沿帽一边露出温和的笑容,一边轻松地整理着被薇薇和美亚弄得一团乱的自家住处。只见数只在空中飞舞的手,整理起散满大量的玩具与点心的凌乱桌面。才一转眼,乱七八糟的桌面就腾出了足以摆放茶具的空间。端着放了茶杯和茶壶的托盘的手,从厨房里飞了过来。
九卫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
「如果你真的有心,就快点把情报告诉我们。」
白山同学皱起了眉头。她一边很在意地偷瞄着宽沿帽,一边开口说道:
「九卫你真是的,说话的口气太失礼了吧?」
「没关系啦,闲花。九卫说的没错。的确,要招待你们的话,提供情报应该比奉茶要更适合吧。」
宽沿帽大大地点头之后望向书架。那里果然也有数只白色的手在忙碌地动来动去。
「……希望能找得到呢,阿衡。」
白山同学露出了前所未见的严肃神情,而阿衡抬头仰望姆露·妙露,并且点了点头。
「是啊。必须早点找出让她离开的方法。」
「不对,我不是在说这个——那个,我觉得这件事也很重要就是了——我是在说『星霜紬』的事哦。」
阿衡眨了眨眼,回看着白山同学。
白山同学微微蹙起眉头,以讶异的语气说道:
「你该不会忘记了吧?」
尽管没被她说中,但阿衡差点快忘记却是事实,连忙掩筛起来。
「那、那怎么可能嘛!这可是我自己的事耶!」
「说得也是,嗯——阿衡身上的『诅咒』,原因就是『星霜紬』呢——」
白山同学莫名地自言自语,低声呢喃,眼睛凝视着茶杯内部。她一边用汤匙搅拌,一边喃喃说道:
「那个呀,阿衡。为了解除阿衡身上的『诅咒』,我什么忙都会帮的。所以,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哦?」
「……什么都可以?」
「什、什么都可以!」
喀啦喀啦喀啦,她在搅拌的手变得愈来愈快,白山同学脸红的程度与其成正比似地愈来愈红。阿衡看着她的模样,思忖了一下之后说:
「白山同学,难道你认为我的『诅咒』都是你的错?」
白山同学似乎愣了一下,凝视着阿衡,她脸上写着「你怎么会知道」的表情。阿衡露出苦笑。
「就算『星霜紬』与『囊界』有关,你也不需要觉得自己应该负责。你太在意了啦。」
他这么说完,白山同学便神情略带不满地低下了头。她微微地摇着头说:
「不是那样的,那个——」
「唉呀,有了,找到罗。」
像是要盖过白山同学想说的话似地,宽沿帽发出了声音。两人同时转过头去,看见宽沿帽轻轻举起了一本书。
「…………」
白山同学的脸上表情浮现淡淡的犹豫。她看了看阿衡之后,再次望向宽沿帽的方向,然后朝着他走近。白山同学原本打算说什么呢?在阿衡无法确认的状态下,选择了听宽沿帽说话。
宽沿帽打开书本翻页之后,念出了书上的短文。
「『恋衣』姆露·妙露,从『中层』出身的阿赖耶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她的打扮很奇妙。」
「唉呀,我可不想被你批评呢。」
明明自己的情报正在被揭露出来,姆露·妙露却不为所动。阿衡瞥了那样的她一眼,举手发问。
「所谓的『中层』指的是什么?」
「薇薇,就是『下』的意思嘛!」
「嗯,美亚,你说的没错。」
被吊在挂衣钩上的双胞胎少女回答了问题。美亚见到阿衡回望着她,尽管身体还是被吊着,依然态度高傲,双手交叉在胸前说道:
「人类,『囊界』里有各种阶层存在啦!从『表层』开始,然后以『表层正下方』、『中层』、『深历』、『最深层』、『核心』,就像这样愈来愈深哦!」
「一般来说,愈深处的阿赖耶识能力就会愈强大,愈不容易了解。薇薇和美亚是在这里,也就是『表层』出身的。」
「这表示——」
阿衡转向姆露·妙露。她只是一直在微笑。
「意思是说,从『中层』出身的这个女孩,比薇薇她们更强?——看起来实在不像耶。」
两名少女知道自己变成话题之后,兴致盎然地注视起阿衡。此时,姆露·妙露听了阿衡说的话之后,开口说道:
「是呀,我不喜欢暴力呢。」
她用若无其事的表情说完之后,不知为何靠向了阿衡。姆露·妙露的那种态度,阿衡也已经渐渐习惯了,不过九卫和白山同学似乎不是那样,她们每次都会捏紧小小的拳头,责难似地看向阿衡。阿衡心想:「拜托饶了我吧。」
宽沿帽用浮在空中的一只手竖起指头,开始陈述他的意见。
「这个就关系到何谓强大的问题了。我认为,所谓的强大,就是指完成目标的能力。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就是个很『强大』的阿赖耶识哦。事实上,你们不也是应付不了她,才会跑来我这边吗?」
「哼,只不过是碰触不到而已吧。假如『夜房』砍得到她的话,我立刻就会把她斩成两半。」
九卫嘟起嘴巴,一脸不满地撂下狠话。宽沿帽耸了耸肩。
「不过,你的刀是碰不到她的,她就是拥有那种特性的阿赖耶识嘛。那么,回到正题——姆露·妙露的属性似乎相当奇特哦。」
宽沿帽的其中一只手轻轻推起帽沿。就算被暴露在宽沿帽的视线之下,姆露·妙露也以满不在乎的表情任由他看。
「她平时在自己的『领域』——『恋爱绝症』之中沉睡。变成像模型一样的『领域』,谁都可以碰触的,不过,在异性碰触到的瞬间,领域似乎就会发动。」
阿衡与白山同学互看着彼此。所谓的『领域』的模型,大概是白山同学那时在杂货店里找到的陶器吧。
「然后——姆露·妙露会被最初触碰『领域』模型的异性夺去芳心。正因如此,她才会拥有『恋衣』这个别称。为恋爱而生的阿赖耶识,在这世上还真是少见啊。」
「咦——」
白山同学低声地叫了出来,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她的脸色显得很难看。白山同学咬着唇低下头之后,自言自语似地说:
「……把那个、拿给阿衡看的人,是、是我对吧……」
「是、是那样吗?」
其实阿衡记得很清楚,不过他却刻意那样回应。毕竟,阿衡不想让白山同学觉得她自己应该负责。而且,在看到白山同学陷入低潮之后,九卫八成也快爆发了。原本就很不高兴的九卫,看到自己的主人脸色苍白之后,深深地皱起眉头。
「咳咳!」阿衡清了清喉咙打起圆场。
「呃,换个角度想想,被我碰到或许比较好。否则的话,其他人就会变成牺牲品了。」
阿衡这么说完之后,姆露·妙露不由得愤慨地说:
「说什么牺牲品嘛,阿衡少爷这么说会不会太过分了?我明明如此爱您耶——」
「可是,那是你的天性对吧?就跟雏鸟深信一开始看见的生物就是自己的父母一样。既然知道了这一点,我就没有必要顾虑了。」
阿衡总觉得自己可以反击了。目前为止,每当姆露·妙露秀丽端正的脸蛋靠过来的时候,他总会感到心跳加速,但唯有这次,姆露·妙露像是在闹别扭一样,将脸撇到了另一边去。
九卫用鼻子冷哼一声之后出言催促:
「……快继续说啦。那家伙的『领域』有什么效果?」
听到这句话的宽沿帽把书翻到下一页,说出了写在那上面的情报。
「主要效果有两个。首先,施术者的恋情开花结果的时候,那段恋情将维持到永远,上面是这么写的。」
「……听不太懂耶。」
「也就是,应该这么说—人类的男女之间,即使曾经发誓深爱对方,誓约也很容易遭到背弃吧?不过,遇到姆露·妙露时就不会那样了。无论是她自己,或者是她爱的对象,对爱的誓约就会变成真正的海誓山盟——会藉由『领域』的强制力让两人至死不渝。」
强制力这个词汇还真是危险。阿衡一脸狐疑地仰望姆露·妙露,她则是若无其事地不搭理他的视线,装作没看到。阿衡选择放弃,继续问宽沿帽:
「领域发动的条件,就是我喜欢上她吗?」
「是啊,没错。如果你接受了她的爱,契约就会在那时缔结。那就真的是『直到死亡将两人分开为止』,都能够幸福地永浴爱河了。确实是恋爱绝症呢。」
或许是错觉吧,总觉得宽沿幅似乎很开心。白山同学的脸色像是吃下了毒药一样,她的样子真的那么有趣吗?
九卫或许也注意到这个现象,她很不悦地否定了宽沿帽说的话:
「简单来说,只要阿衡别喜欢上她就可以了吧?这样的话,放心吧,从现在开始,只要阿衡敢乱来,我就让他想起『夜房』有多锐利好了。」
「……那、那么,另外一个能力是?」
因九卫说的话感受到生命危险的阿衡,说出这句话来岔开话题。宽沿帽又饶富兴味地交互看着阿衡和白山同学,不久之后,他的视线再次移回书本上,说道:
「另一个是——哦哦,刚才她表现给我们看过了嘛。这是一种很勇敢的能力哦。只要是用『恋爱绝症』的锁链和她绑在一起的人,她就可以把对方的伤口移转到自己身上。」
「——————」
「也就是她心爱的人所受的伤,全部都由她自己来承担的意思。这种不求回报的奉献,确实是爱的表现呢。」
阿衡没回应宽沿帽打趣的话,用力地拉回自己的右臂。
「呀嗯。」
姆露·妙露发出愉悦的尖叫之后,她的身体随着锁链被阿衡拉了过去。即使碰触不到,她依然正好跌入阿衡的怀中。阿衡没有在乎这一点,只是注视着姆露·妙露的背部——在逃避马基维利的攻击时受了伤的相同部位。
理应是幻影的她,身体留下了沾满血迹的伤痕。
「……为什么要……」
阿衡只说得出这些话,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代替自己受伤。
姆露·妙露什么话也没说,她只是露出温柔的笑容。
就跟她先前施展自己的『领域』,自发性地承受他的伤口的时候一样。
想分担心爱的人所受的痛苦,那是理所当然的吧——她脸上就是那种表情。
房内陷入沉默。连薇薇与美亚,也都兴致勃勃地凝视着姆露·妙露。白山同学的眼神满是动摇,凝视着一直在对看彼此的阿衡和姆露·妙露。
另一方面——九卫则是一脸快要爆炸的表情。
就和快被水撑破的气球一样,明明烦躁感一波接着一波地注入,却没有任何能宣泄掉的出口。她怒目圆睁,瞪视着阿衡与姆露·妙露。
表情和悦的宽沿帽,彷佛用针戳破了九卫的忍耐限度。
「这是个善良的阿赖耶识呢。就算被她附身,也不会有任何困扰嘛。」
九卫很迅速地破口说出「你在说什么」。
在下一个瞬间,她挥舞出现在手中的『夜房』,踩了一下地板之后飞身跃向宽沿帽。不过,数只飘浮在空申的手立刻对她的动作有所反应,像空手夺白刀般地夹住『夜房』的刀刃。宽沿帽仰着身子说道:
「冷、冷静点,九卫。你为什么要砍我啊?」
「罗唆!我从刚才开始一直听到现在,你老在说些废话,九卫和大家可不是为了听你那些无聊的话才来你家的!多给我们一点有用的情报!」
宽沿帽虽然挡下了刀身,但飘浮在空中的手似乎抵挡不住九卫的腕力,面对步步逼近的漆黑刀刃,宽沿帽发出类似惨叫的声音。
「当、当然可以!呃,啊啊,对了,送回去的方法!你不想知道让她离开阿衡身边,赶回『囊界』的方法吗?」
「唔……」
因为宽沿帽说出了有用的情报,让九卫满腔的怒火得以稍退。她放松了手上的力量之后,『夜房』缓缓地垂落下来。
「说来听听。」
听见九卫把声音压得那么低,连白山同学都害怕得颤抖。面对『夜房』左摇右晃的刀尖,宽沿帽撇着嘴角回答:
「很、很简单,只要让她失恋就成了。」
「什么……」
「姆露·妙露是为了恋爱而存在的阿赖耶识。只要突破了这一点——换句话说,只要被锁链绑在一起的对象拒绝姆露·妙露的心意,她就会失去活动的力量,变回原本的雕像——书上是这么写的。」
九卫一脸狐疑地凝视着姆露·妙露说道:
「真的吗?用那么简单的方法就能做到吗?」
她应该不会开口肯定吧——姆露·妙露推翻了这种预测,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啊,真的哦,『守护灵』小姐。我是靠恋爱之心才能活动的阿赖耶识。我爱慕阿衡少爷的这份心意,正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如果失去对他的感情,我甚至不可能存在。」
「……你倒是挺老实的嘛。」
「说谎也没有意义。你们姑且不谈,但在面对阿衡少爷时,我尽可能地不想有所隐瞒。」
姆露·妙露干脆地这么说完之后,九卫脸上的表情表示她愈来愈不信任对方。不过,九卫无法做出任何反驳。认真说起来,要九卫理解恋爱行为,本身就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情。九卫对外面世界的事几乎都不清楚,连亲吻具有何种意义都无法理解,怎么可能了解男女情感的微妙之处?
九卫思考了好一会儿,没过多久便随口提出疑问。
「也就是说——只要阿衡说出他『讨厌』那家伙,这样子问题就解决了?」
不,那很难说耶——这样的气氛露骨地在室内充斥着。宽沿帽像是要代为辩解似地,耸了耸肩说:
「我觉得情况没有那么单纯——但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啦。薇薇和美亚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换句话说——如果你们被喜欢的人说出『讨厌』两个字,你们两个会就此放弃吗?」
「嗯,我不是很懂耶——但换成是我的话,我不会因为想要的东西跑掉了就直接放弃哦。无论如何,我都会设法把它弄到手。」
「无论如何?」
美亚微笑着说:
「如果打垮对方的话,对方就会听我的话了,对吧?」
「我的话,就是用『悠游王』来让对方听话罗。」
「啊,对哦,还有这一招!真不愧是薇薇,真是可靠啊!」
「哼哼,那当然。」
对于满口称赞的美亚和得意洋洋的薇薇,宽沿帽摇着头说「这样子怎么行啊」。在那之后,他像是突然想起某件事似地转向白山同学。
「啊啊,对了。闲花,你是怎么想的?」
「欺?」
「你是人类,而且还是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嘛。应该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熟悉什么叫『恋爱』吧?我想听听看你的意见。只要阿衡说出『讨厌』两个字,那样就会构成了失恋吗?」
白山同学被唐突地问到之后,一脸狼狈的模样。白山同学自觉到房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后,她的视线变得飘怱不定。然后,白山同学的视线停留在阿衡身上,脸颊逐渐变红。
白山同学拨弄着纯自长发的发梢,以细微的音量说:
「…………那、那个,我——如果是阿衡对我说他讨厌我,那我就会非常、非常伤心。」
气氛陷入一片静默。
「白大人!没有人在问白大人您会怎样啊!我们是在研究姆露·妙露被阿衡那么说的话会怎么样啦!」
白山同学听见绷着一张脸的九卫指摘之后,眨了眨眼睛。
「啊……」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那张秀丽的脸庞连耳棍子都红了。内心涌起的羞耻感甚至让她泛起泪光,头重重地垂了下去。
当阿衡打算安慰白山同学时——
「……如果各位这么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各位吧。」
姆露·妙露的低语把他的视线拉了回去。
湛蓝色的限眸正从意想不到的近距离探看着阿衡的脸。
只有在这时候,姆露·妙露的眼中没有一丝笑意。
「刚才,阿衡少爷您是这么说的吧——说『我爱您是因为天性』,觉得没有特别重要的原因,所以根本不可怕。」
姆露·妙露的指尖轻抚摸阿衡的脸颊。明明没触碰到,但她撩拨的动作却让阿衡的背脊颤了一下。在他身旁的白山同学,红着脸颊看着眼前的画面。
「那种观念是错的。的确,我的爱情或许是出自于本能没错。可是,正因如此,我的爱情不像人类在玩弄感情那般肤浅。」
她脸上浮现大胆的笑容,做出了像要抬起阿衡下巴的动作。
「我呀,可是把生命都寄托在自己的爱情上面了。如果你认为只靠表面上的言语,就能敲碎我的心,那就请您尽管尝试。我既不会躲,也不会逃的!」
与缠着阿衡撒娇时完全不同的强烈意志,存在于宝石似的眼中。阿衡像是被吸过去般,直盯她那双眼眸不放。
白山同学看见那副表情,不安地垂下眉头,握紧了自己的裙子。
不过,阿衡并没有察觉。他怎样都无法让自己的视线离开那双琉璃色眼眸。姆露·妙露确认到这种情形之后,脸上的笑容变得柔和许多。姆露·妙露用安抚孩子般的口吻问了阿衡:
「阿衡少爷。阿衡少爷您觉得我——很讨厌吗?」
要阿衡听到这问题就立即回答,他实在是做不到。
老实说——
他对姆露·妙露——绝对没有任何讨厌的感觉。
原因并不只是因为她长得很美丽。姆露·妙露这个阿赖耶识,和阿衡以前看过的阿赖耶识显然有所不同。她气质高雅:心地善良,而且个性单纯。
姆露·妙露把阿衡的伤转移到自己身上,而且对那样的举动只字不提。如果她真的想做,明明就有很多手段可以逼阿衡报恩才对。或者应该说,或许姆露·妙露根本没想过要阿衡付出什么。
阿衡没有勇气面对面地向这样的人说出「讨厌」两个字。
不过——
「……你说那什么话啊?阿衡,你想也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吧?」
他也没有勇气完全无视九卫烦躁的口吻。
「根本不需要搞得那么复杂,只要你说出,讨厌』,或许就能够让这家伙从你身上离开啦!既然如此,你就快说!这家伙可是阿赖耶识啊!」
九卫偌大的黑色眼眸瞪视着阿衡,就像是在强调「你这么回答是理所当然的」。他的视线离开九卫之后,这次换琉璃色眼眸以深信阿衡的目光凝视着他。
阿衡正在思考。
在未来的人生里,只要听到『左右为难』这个词汇的时候,他大概都会回想起现在的情况。
「真是够了,阿衡……你该不会打算站在那家伙那边吧?」
九卫似乎对于一语不发的阿衡感到火大,她把手伸到『夜房』的刀柄上。
阿衡心中涌现的恐惧感,让他的舌头动了起来。阿衡按照九卫所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是、是啊,没错,那个,我、我讨厌——」
在阿衡即将把话说出口的时候,他那飘移不定的视线,瞥见了姆露·妙露的身影。当阿衡看见她的琉璃色眼眸泛出淡淡的泪光之后——他连忙否定了自己方才说的话。
「——没有讨厌你啦!嗯,那个啊,毕竟姆露·妙露刚才还帮了我嘛。」
「哼!」
九卫完全没有手下留情或者一丝的犹豫,将手上的『夜房』狠狠一扫。漆黑刀面漂亮地击中阿衡的头部侧面,同时也轰飞了他的身体和意识。
「……我好开心。阿衡少爷的为人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姆露·妙露低声呢喃,用袖口擦拭着喜极而泣的泪水。阿衡心想,不论是谁都好,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有人来救我啊——最后他的视野陷入了一片黑暗。
◆
阿衡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吊到了挂衣钩上。
并排在阿衡身旁的薇薇与美亚,知道他醒过来之后,互相看着对方,发出了窃笑之声。美亚高高地举起食指说:
「现在是大家一起替这个人类,想出最适合他的名字的单元!」
「哇——鼓掌鼓掌。」
「那么,数完一二三就一起讲哦,薇薇。」
「随时没问题,美亚。」
「「一、二、三——」」
「背叛者!」「失败者!」
少女们争相嘲弄他后,发出了嘻嘻哈哈的笑声。阿衡心想:「随便你们吧。」他的嘴巴弯成「ㄟ」字形,从被吊起来的地方望向宽沿帽和其他人。
「根本没获得有用的情报嘛,你真是个派不上用场的家伙。」
九卫一边大口吃着宽沿帽拿出来的芋头羊羹,一边这么说,在她旁边的白山同学,则显得一副很没面子的模样。不过,宽沿帽并没有特别表现出很在意的态度。
「即使有情报也未必派得上用场,适就是所谓世间的常理罗——唉呀,对了,闲花。除了姆露·妙露的事情之外,你是不是还有其他想知道的事啊?」
经他这么一说,白山同学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说:
「——啊,没错,你说的没错!那个,我想问一下——」
「嗯,你尽管问。」
「宽沿帽先生,你听说过『星霜紬』吗?」
原本在悠哉地休息着的宽沿帽,身体有一瞬间像是震了一下。
「…………『星霜紬』?你是在哪里听到这个词汇的?」
「你、你知道吗?请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解开它?」
白山同学认真的态度不同以往,拚命地往宽沿帽逼近。阿衡被吊在挂衣钩上,静静地听着他们这段交谈。阿衡心想,只要弄清楚折磨自己的『诅咒』原因何在,或许就能采取对策了,这件事对他来说具有重大的意义。
「我也不算知道得很详细,仅止于传言的程度。」
宽沿帽的态度不再像平时那么从容不迫,他把名字的由来——宽沿帽戴得更深,像是在畏惧什么似地蜷缩身体。
他那副模样足以让现场的气氛降温。九卫停下吃东西的手,笔直地注视着宽沿帽,薇薇和美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正在面面相觎。
受不了了。阿衡在挂衣钩下方扭转身体,发出声音:
「『星霜紬』到底是什么啊?」
九卫和白山同学一起仰视着突然开口说话的阿衡。可是,只有宽沿帽一个人——像是在沉思似地,动也不动地端坐在安乐椅上。
终于,他低声回答:
「如果要问我那是什么的话,我只回答得出是一种『领域』。就我所知,它是『囊界』里最奇妙的『领域』。」
「奇妙——?」
「因为,谁都没有看到过施展者啊。『领域』明明是阿赖耶识把自己的世界具体化的结果,却没有施展『星霜紬』这个『领域』的阿赖耶识存在。有一种说法认为,『星霜紬』没有施展者,也有人说那是自行移动的『领域』——不过,这些资讯都只是传闻罢了。」
「如杲没有施展者的话,那么『星霜紬』这名字是从哪里来的啊?」
听见九卫大惑不解的提问,宽沿帽摇着头说:
「那就代表已经出现过很多牺牲者罗。因为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所以也无从防范起。有的人发现像传染病一样扩大的那个现象,其实是一种『领域』,然后又有别的人将它命名为『星霜紬』。就只是这样而已。」
「你说牺牲——那个『星霜紬』会做出什么事呢?」
飘浮在阿衡周围的姆露·妙露如此询问。她侧脸的表情显得很认真,大概是因为她知道『星霜紬』会严重影响阿衡吧。任何危害到心爱的阿衡的事物,她都绝不原谅!强烈的意志显现在她的侧脸的表情上。
宽沿帽随意挥舞一只浮在空中的手,然后回答:
「『星霜紬』依附于牺牲者的命运。」
约莫顿了一拍的时间,宽沿帽的红色唇瓣勾勒出笑容。
「——我是这么听说的。依附于命运之后,据说会稍微操纵未来的走向。」
姆露·妙露微微蹙起眉头,说道:
「我听不太懂呢。」
「我也不懂啦。毕竟我也只是听过而已嘛——算了,说明更具体一点,首先,被『星霜紬』依附的对象,似乎会变得非常倒霉。要不是被掉落的岩石压扁,就是掉入突然裂开的地面。因为是阿赖耶识,所以才不会死,即使如此,那还是很倒霉。」
「……就像是每天一定都会碰到那种倒霉的事?」
阿衡以阴郁的口吻低声呢哺。尽管情况还没严重到宽沿帽说的程度,不过他已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状况了——不是被掉落的花瓶直接击中头部,就是跌进盖子没盖好的下水道里面之类的,各式各样的灾难他都遭遇过。
宽沿帽兴味盎然地盯视着阿衡。
「你说得没错,真亏你知道得那么清楚——话说回来,我还没问你们呢。关于『星霜紬』的传说,即使是在『囊界』,知悉者也很少,你们人类是从哪里听到这个话题的?」
阿衡简略地向宽沿帽说明。告诉他大约在一个月前,在外面世界碰到的『流姐』这名阿赖耶识,告诉了他们『星霜紬』的名称。流姐说『星霜紬』依附在阿衡身上。那就是折磨阿衡的『诅咒』的实体。
「这真是——太棒了。真没想到,我居然可以直接看见『星霜紬』的牺牲者!」
听完整件事的宽沿帽,佩服似地点了好几次头。但,他立刻就又歪着头说:
「不过,若是阿赖耶识也就算了,人类被卷入『星霜紬』造成的悲惨命运之后,你居然能平安无事地撑下去,难道没少掉一只手臂之类的吗?」
「竟然随口说出那么可怕的话……」
阿衡虽然皱起了眉头,但经他一说的确是如此。降临自己身上的霉运,充其量只是花瓶掉落到头上的程度而已,他从未被卷入像宽沿帽方才说的那种大事故里。为什么呢?对于这个疑问,九卫给出了答案:
「想也知道,应该是因为待在外面的世界吧。」
宽沿帽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
「哦哦,原来如此,确实是那样没错呢。『领域』到外界去就会变弱。所以你才能平安无事。真是幸运啊。」
「哪里幸运了啊!因为这个烦死人的『领域』,我一直以来遭遇了多少惨事——」
「……对不起。」
听见白山同学脱口而出的道歉,阿衡的动作瞬间僵住了。阿衡心想——对了,白山同学认为他身上的『诅咒』她自己也有责任。
阿衡回想到这一点,大声地做出更正:
「——不,可是我也被『星霜紬』救过,所以或许不能认定它只会带来麻烦啦!」
「唉呀,是那样的吗?」
宽沿帽对于姆露·妙露的天真问题表示赞同。
「是啊。『星霜紬』带来的并非全是不幸。它也会带来好处哦。受到『星霜紬』依附的人,会遭遇极端的霉运,相对的——被依附者机乎不会受到别的『领域』影响。」
阿衡诧异地睁大眼睛,凝视着宽沿帽。这道视线令宽沿帽徽微摇头说:
「……奇怪,你不知道吗?」
「我们只是听流姐提过而已,所以不是那么清楚——真的是那样吗?」
「没差,实际试看看是最有效的吧。薇薇,请你帮个忙吧。」
宽沿帽用温柔的声音叫到薇薇的名字之后,那位桃发少女开心地回看着他。宽沿帽飘浮在半空中的手,把她的身体从挂衣钩上放了下来。美亚用羡慕的眼神注视着解脱的薇薇。
「好。我该怎么做才行呢,宽沿帽?」
「我希望你对他施展『悠游王』。」
宽沿帽讲得很干脆,但阿衡却瞪大了眼睛。在阿衡自己也被宽沿帽的『手』给放下来的同时,他扭起身体作出抗议。
「等、等等、等一下!要对我施展『领域』吗?再怎么说,这样做太乱来了啦——」
「你放心,『悠游王』不是危险的『领域』哦。它只会夺取吸收对象的精神,让对方变成照着我的意思行动的傀儡而已。」
「这样就裉危险啦!」
阿衡的这句并没有被采纳。九卫手臂交抱在胸前,观察情况的演变,姆露·妙露也只是很担心地注视着阿衡,并未出手阻止。如果要期待白山同学有所行动,那就跟期待中乐透头奖差不多。白山同学一脸不知所措,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薇薇露出灿烂的笑容,贴近被放到地板上的阿衡。她用睡眼惺忪的眼神仰视着阿衡,然后抓起身上儿童礼服的裙角,优雅地行了个礼。
「这么说来,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是『游惰』的薇薇,是『囊界』里的游玩者。你好呀,人类。」
「……你好。」
「好了,那我就赶快来试试看罗——在那之前,你可不可以稍微弯下腰?如果你一直维持这种姿势,我动作起来很不方便耶。」
「拜托你快点啦……」
尽管阿衡嘴里在抱怨,不过还是遵照她的指示,在孩童模样的阿赖耶识面前跪了下来。在对上薇薇的碧绿眼眸之后,她细小而柔软的手捧住了阿衡的双颊。
「奉『悠游王』之名——」
薇薇刻意地念出原本在『囊界』不需要念出来的『领域宣言』。大概是为了让『发动』更简单易懂吧。
突然之间,一股带着香甜气味的叹息,掠过了阿衡的鼻尖。
过了约五秒、十秒之后,薇薇猛然拉开和阿衡之间的距离。她用看见不可思议生物般的视线凝视阿衡,然后转向宽沿帽说:
「我好惊讶。『领域』对这个人类真的没用耶。」
「咦……已、已经结束了吗?」
「我的『悠游王』,是藉由叹息传送出去的哦。」薇薇瞥了阿衡一眼才回答。「接收到叹息的人,无论是谁都会失去意识,然后遵从着我的命令行动才对呀——」
「你却能保有自己的意识和我们交谈。」
宽沿帽满意地点了点头,飘浮在空中的手拍了一下阿衡的肩膀。
「恭喜你!如此一来,我们就知道你一定是被『星霜紬』感染了!」
一点都不值得恭喜。
阿衡死盯着宽沿帽可疑的笑容不放时,在他旁边的姆露·妙露轻声地说道:
「如果这样的话,我的,恋爱绝症。也不适用吗?可是,我刚才却可以治愈阿衡少爷的伤口,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谁知道呢?我想,所谓的『星霜紬』,或许只会排除对宿主造成坏影响的『领域』也不一定,又或许是作为倒霉的代价,才会把雪上加霜的霉运给排除掉。算了,这些都只是臆测啦。」
比时,九卫重重一跺,让地板发出声响,一脸烦躁地说道:
「所以,应该怎么做才能解除那个什么『星霜紬』啊?」
九卫提出了阿衡最想知道的关键问题。
「哈哈,『星霜紬』的解除法?这种只在传闻中听过,而且连施展者都找不到的『领域』,它的解除方法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嘛?」
宽沿帽爽朗地回答。
「「你这个——派不上用场的家伙!」」
阿衡和九卫忍不住异口同声地痛骂宽沿帽。九卫甚至已经翻脸了,她伸手拿起了『夜房』。宽沿帽慌忙集结了几只手过来,准备要保护自己。
白山同学再次感到不知所措——至于飘浮在半空中的姆露·妙露,则是沉默地俯视着这样的景象。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只剩下若有所思的表情。
◆
「……真是白白浪费时间。」
从黑色手提袋中爬到外面世界来的九卫,低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里是图书馆的地下室,好像是资料室的其中一问。他们进入手提袋时应该是在『社团教室』才对,大概是远咲学姊或者伊织机灵地帮忙把袋子搬到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如果被某个不清楚内情的人,看见阿衡他们从手提袋里爬出来,一定会引起严重的骚动吧。
「不,也不能完全说是浪费时间,我们也得到了不少情报。」
九卫嘲讽似地冷哼一声:
「是啊。多亏了这一趟造访,姆露·妙露变得黏你黏更紧了。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坏事吧!」
阿衡无言以对,因为那的确是事实。本来把姆露·妙露送回手提袋的本意是弄清楚怎么甩掉她,不过就因为阿衡说了多余的话,那个方法已经没用了。现在,姆露·妙露比之前更亲昵地黏在阿衡的背上。
阿衡求救似地望向白山同学。不过,在白山同学那双拥有不可思议颜色的眼眸当中,却散发出平时少见的沉稳,她凝视着阿衡租依偎在他脖子上的姆露·妙露。
「阿衡,能和姆露·妙露在一起,你好像很开心呢?」
「!?才、才没有开心咧!我很想把她送回手提袋里去——」
「……是这样的吗,阿衡少爷?」
姆露·妙露泛着泪光的琉璃色眼眸,让阿衡说不出半句话来。对于让嘴巴毫无意义地开开阖阖的阿衡,九卫投以像是在看可怜野狗的目光。
「我们走吧,白大人。跟这家伙呼吸相同的空气会弄脏肺的。」
「……嗯。走吧,九卫。」
白山同学并未开口斥责九卫的粗鲁话语。这把白山同学的怒气之深——没错,那个白山同学正在生气——如实地表现了出来。阿衡心想,若是追溯起源头,原因正是他本身的优柔寡断,那也的确是无可奈何。
「白、白山同学——?」
即使阿衡这么呼唤她,白山同学仍然用力地转过身去,走出资料室。无能为力的阿衡,只能看着她的纯白发丝,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在阿衡背后的姆露·妙露,以充满怜爱的声音轻声说道:
「阿衡少爷,请你不要沮丧。姆露·妙露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既然如此,你现在立刻网手提袋里,替我消消白…同学的怒火啦。」
「请恕我拒绝。」
姆露·妙露的笑容没有一丝动摇。阿衡叹了口气,追在白山同学身后。
『社团教室』和刚才在『囊界』的情况几乎没什么不同,同样是陷入一片混乱。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青岚会吻你啊,伊织!」
十叶智惠罕见地在教室中央大吼大叫。十叶的天敌远咲学姊明明就在附近,她却忘记了恐惧,面对身高比她高出许多的伊织,猛力地揪住了衣襟。
凭伊织的臂力要拉开十叶的手,其实是轻而易举的。不过温柔的伊织并没有那么做,相对地,他试图说服十叶,自己是逼不得已的。
「冷、冷静点,十叶!我跟你说,那个就像是打招呼一样的——」
「打招呼!?」十叶以尖锐的声音打断了他。「换、换句话说,你跟青岚的交情已经到了用接吻来代替打招呼的地步了吗?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啊?你和青岚都是男的吧?」
「可、可是,曾经有谣传过吧。说桐谷是、那个……对男生……」
「散播那个谣言的人就是你吧,宫代!」
伊织的怒吼让宫代缩了缩脖子,即使如此,宫代的视线还是没有从他身上移开。在阿衡的眼中看来,宫代的眼神飘怱不定,彷佛是在害怕、担心着什么似的表情。
然后,当十叶听到宫代说的话后,十叶一边摇头一边诡:
「……太、太难以置信了……青岚他?跟伊织?明明都是男生呀——?」
「不是那样!听别人好好解释啦,你这混蛋!」
伊织几乎快哭出来似地抓住十叶的肩膀,不断地摇晃她。不过十叶并没有回过神来。自己的情敌是男生的事实,把她彻底击垮了。
阿衡一边观望着这场骚动,一边静静地靠近远咲学姊。在她的附近,白山同学和九卫果然也怔怔地看着那三个人。
「……到底发、发生了什么事啦?」
对于这个问题,远咲学姊愉悦地眯细了眼睛这么回答:
「发生了『非常有趣的事』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