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真是——」
来到管家咖啡厅的远咲朱游,双臂交握低声地这么说。
数名管家准备把四分五裂的沙发搬到外面去。光是眼前的情况,就不难想像到底发生了多严重的事件。而且——这多半和她相当熟悉的黑白两名少女有很大的关系。
因为现在她身边的青岚,正在抱头叹气。
「九卫做的好事?」
青岚转向身边的朱游,一脸疲惫地朝她点了点头。
「嗯嗯——想看好戏的我真是傻子。明明就该猜到只要九卫发现阿衡这样,肯定会造成这种结果……」
「唔,的确是一场灾难呢。」
「你可以不要说得这么事不关己吗?追根究底,还不是因为你给白山同学灌输了奇怪的想法!」
「我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再说,把顾客放着不管就是你们这间摊位的待客之道?」
「唔——」
青岚还是咬着牙替朱游带位了。身为「情报探子」的远咲朱游在这个校园内到底握有多大权力,青岚当然一清二楚。她只希望至少不要再发生「不幸的意外」。
不过远咲朱游又想,白山同学竟然乖乖照她的建议做。
昨天晚上白山同学在图书馆请教朱游,她表示自己不想输给姆露·妙露,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胜过她,希望朱游能教她怎么做。
朱游也回答得很清楚干脆。
「你就学学姆露·妙露怎么做。在打动男人心方面,那个阿赖耶识拥有无人能及的能力。不管是什么动作,你都要模仿她。这么一来,你就能弥平至今的差距胜出了哟,白山同学。」
白山同学一定是老实地遵从朱游的教导。虽然朱游不由得想笑,但身边的青岚正以冰冷的视线观察朱游,因此她想想还是不要轻易表露感情比较好。
「话说回来,九卫出现的时机也太刚好了吧?」
听到青岚说到重点,朱游的眉头却连动都没动。她伸手接过送上来的茶点,亲自泡起红茶。青岚显然不打算替她服务。
「是平泽同学拜托我留意九卫的行踪,至于出现的时间点是什么时候我可不管。」
事实上,阿衡只告诉她「如果知道九卫在哪里请告知我」,并不是说「告诉九卫他们人在哪里」。两种说法虽然相似,却有存在很大的差异。如果是前者,那么九卫应该不会知道白山同学和姆露·妙露黏在阿衡身边的模样。
不过,这种事没必要让别人了解,朱游并不在意好友狐疑的目光,静静地露出愉悦的表情拿起杯子。
朱游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只有视线瞥向青岚。
「这红茶味道挺不错呢,是你选的?」
青岚似乎很不满她岔开话题。依然用冰冷的视线看她,尽管如此,她还是针对问题回答了:
「我只是随便挑几种家里有的茶带出来而已。」
「叔叔还真辛苦,得配合你摆阔——不,或许他反而很高兴哦。再怎么说,对活动总是不感兴趣的女儿,居然会积极参与这次的校庆活动嘛。」
青岚好像发现什么似地撇起唇角。
「朱游,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桐谷喝不到这么好喝的红茶真是可惜了。」
青岚脸上的表情的确有所动摇。
她虽然极力想隐瞒过去,不过,这种努力在远咲朱游面前完全是白搭,青岚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人。因此她不再花力气掩饰自己的失望之情,不悦地开口问道:
「……他不来吗?」
「嗯,他被宫代拉着四处逛哦。如果要我帮桐谷说话,那我只能说,他原本有打算要来这里,不过牌子却被宫代给抢走了。」
呵,青岚露出若有似无的笑容,当她再次面向朱游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再动摇。她那双猫咪般的瞳孔,流露出泰然自若且难以解读的神色,一直凝视着朱游。
「嗯,那我也只能说没办法了。毕竟我们班是他们班最强的劲敌,他没必要特地来对手的摊位贡献业绩。」
朱游本想诡出她的真实想法——不过还是放弃了,只是忍不住轻笑一声。
不过朱游的态度似乎惹恼了青岚,她的表情再次动摇,不想善罢干休。
「干嘛?你有什么意见?」
「没、没什么。只是——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这样呢。」
朱游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青岚动摇的神色更加明显。她似乎耻于被看到现在的模样,于是转头看别的地方。朱游认真地看了青岚的侧脸,她深信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就是忍不住害羞起来的美少女,即使对方是她好友也一样。因此,对她来说,青岚的态度不啻是一种鼓励。
「就连你都这样了,那么白山同学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朱游半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不过青岚没打算正眼看她。青岚抿紧嘴角,别扭似地看着一旁。朱游满意地欣赏她的模样,暗自笑了起来。
◆
当远咲学姊通知九卫阿衡所在之处的时候,九卫正好人就在体育馆前面。她当时正在烦恼,到底要不要进去观赏话剧社主办的《罗蜜欧与茱丽叶》公演,考虑值不值得花三张园游券去看,甚至比较起高消费与自己的食欲哪个重要,就在此时,一个自称是替远咲学姊「跑腿」的人过来传话。
虽然九卫还是很犹豫,但听说白山同学也在那里,她就打定主意了。校庆比她以前体验过的所有事情都更让她亢奋和惊讶——去海边玩另当别论。
九卫心想,如果她能和白大人一起享受校庆那就更好了。
当九卫想到这一点的瞬间,已经迈开了步伐。她没多看那个「跑腿的」一眼,笔直地前往对方告知的地点。对于不熟悉学校地理位置的九卫来说,她能不迷路而顺利到达,只能说是幸运了。
九卫走进二年级大楼,穿越人潮爬上楼梯,她一路上都带着笑容,因为绑在背包上的狮子气球让她不禁露出微笑。
九卫心想——如果把这个送给白大人,白大人一定会吓一跳的。当然,她也会分白大人摸一下,让她碰碰狮子的脸!不过等等,万一白大人说「她也想要」怎么办?这么棒的宝物,即使白大人平日再怎么客气,她也会想要一个吧。如果是这样——唉,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九卫是白大人的仆人!仆人的东西就是主人的东西,到时候她必须开心地送给白大人。反正之后再向白大人「借」就是了。
爬上楼梯的九卫,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停下了脚步。她的笑容愈来愈灿烂,而且还多了一份孩子般的纯真淘气。
九卫转念又想——她也要把这个分给阿衡看。不过!只让他看而已,绝对不会分他摸一下!这是要惩罚他跟那个阿赖耶识打情骂俏。叛徒!都是因为他,害白大人最近没什么精神,所以不让他摸这个宝贝,让他自己忏悔自己的罪大恶极。
在九卫脑子里这么想着的同时,她发现自己踏进了名称叫「什么什么玩家」摊位——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一幕。
九卫现在脑袋发烫。来到这里之前填满她脑子的狮子气球,如今已从她的思绪中消失。
「阿衡,等等,给我停下来!你还不懂吗?你愈逃,后面就要吃更多苦头!」
「所以,你别想我会乖乖束手就擒!你去照照镜子,你现在根本一脸要杀人的样子!」
「废话!九卫逮到你之后就杀掉你!」
「——」
阿衡已不想再多说。他宛如一头正在闪躲猎豹追杀的羚羊,拚命在走廊上奔驰。
「九、九卫,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快向阿衡道歉!」
阿衡带着没抓到重点就开口说话的白山同学,钻过人潮的隙缝,一边确认逃走路线,一边卖力奔驰。相对之下,九卫沿路撞开人群追着他,有时还会踉舱跌倒。尽管两人的身体能力有很大的差异,但九卫也不是那么容易能追得上他。
「白大人!白大人!请您等等!从那家伙的身边离开!」
「咦?不、不行——」
白山同学一边奔跑,一边困扰地转身去看九卫。尽管如此,却不打算停下脚步,这无疑更助长了九卫的怒火。
白大人正在生阿衡的气——至少九卫是这么想的。
这对九卫来说,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虽然阿衡和阿赖耶识卿卿我我,的确令九卫不快、难以忍受。可是白山同学能与她同仇敌忾,对阿衡生气,这状况就好像九卫跟敬爱至极的主人分享秘密一样,给了九卫无上的喜悦。
原本应该是如此的。
但是她却遭到背叛了。如果要坦率说出九卫的感受,大概就是如此。可是九卫身上并没有责备白山同学的能力,因此她满脑子无处可去的怒火,矛头便指向一切的元凶(这是九卫自己下的判断),也就是阿衡。
阿衡几乎是用直角转弯的方式绕过走廊的转角,追在身后的九卫,囚为来不及转弯,于是又滑了一跤。九卫发出呻吟,这地板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容易滑倒——才这么低声诅咒的时候,九卫抬起头望着阿衡奔跑的方向。
楼梯。
前方到底延伸到哪里去,就算对外界很陌生的九卫也知道。
九卫露出小孩肯定会吓哭的凶恶笑容:心想现在已经不用急了,既然老鼠已经无路可逃,猫也没有干着急的必要。
蹬、蹬、蹬。九卫脚步声响亮地走上楼梯,顺手抓过一支拖把。九卫心想,可惜她手上没有「夜房」,不过无妨,反正要攻击的对象是人类,用外界的东西来攻击应该没关系,然后她握住了门把。
她打开一扇通往屋顶的门。
「嗯,你挑了个好地方呢,阿衡。」
背对着九卫捉住铁网的阿衡,听见九卫的声音吓了一跳,忙回过头来。看着他窝囊得皱成一团的表情,九卫的笑容又加深了。
「九卫也很清楚哦。好歹九卫也看过『电视』上的『连续剧』。剧里面的犯人最后都会往高处跑,然后坦承自己犯下的罪行。」
「……我、我能说我是冤枉的吗?」
「很可惜,当你选择来到这里的时候,你就是犯人的事实就已经确定了。」
阿衡背部抵着铁网,脸上露出痉挛的笑容,九卫见状只是遗憾地摇了摇头,用力地甩出她手上的拖把,发出划破空气的咻咻声。
「你可以选择要不要从实招来,只是这不会改变九卫要做的事。」
看着九卫逐渐逼近,在场的三人分别出现了不同反应。
阿衡已经完全放弃了,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已有被扁一顿的觉悟,闭上了眼睛。不过,或许这不是揍一拳就能了事——算了,到时候只能期待白山同学出面主持公道。
白山同学则是拚了命思考如何收拾眼前的状况。看情形,无论她怎么做,似乎都无法阻止九卫出手。就算自己强硬地下达命令也不行吧。可是,就因为这样要让阿衡挨揍——她更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可是,她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至于姆露·妙露——
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独自往前迈开步伐。
「你住手。」
屋顶上吹来的风撩起了姆露·妙露的深红色发丝。姆露·妙露单手按住发丝,直直地瞪视着九卫。她的表情比九卫以前见过的阿赖耶识都更笃定。
九卫眯细了双眼,但那倒不是因为敌人站在她的面前。
姆露·妙露四周充斥着挥之不去的不协调感。
「如果你想伤害阿衡少爷,就必须先过我这一关。」
充满了强烈敌意的低沉嗓音,传人了九卫的耳中。
没错,就是如此强烈。
彷佛是拥有真正实体的声音。
「你——」
九卫正打算开口,但随即又想到,与其用问的,倒不如用行动直接确认比较快。她单手折断手上的拖把,惊人的握力惹得阿衡一脸诧异,不过九卫没有理他。九卫毫不迟疑地将散成一堆的拖把刷子部分朝姆露·妙露身上丢过去。
丢中了。
正确来说,她非常迅速地启动『恋爱绝症』,用以防御朝着她飞过来的扫帚刷。
九卫心想,只要知道物理性的力量能够对姆露·妙露发挥作用就够了。
「————」
「啊,等、等等,九卫!」
阿衡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着急,这让九卫的不满再次达到极限。九卫心想,阿赖耶识是否受伤,难道比起自己受伤来说更严重吗——哼,也罢,现在就先对阿衡的这种背叛睁只眼闭只眼。还有比起他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处理。
就是现在、只有现在,自己的双手能碰到那个阿赖耶识。
九卫像一颗球一样.整个人撞向姆露·妙露。她用折断的拖把柄前端,凶狠地刺向姆露·妙露。然而姆露·妙露只是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再次用心型的『恋爱绝症』作为盾牌挡开。心型的『恋爱绝症』犹如完全没有硬度的布偶一样充满弹性,九卫用她手上的棍棒根本无法破坏——只能用「久世守夜房」或者「九绝门」!
「白大人!」
九卫大声地呼唤主人,眼看白山同学恐惧地全身发抖,让九卫瞬间有了不祥的预感。她心想,明明现在正是让那个阿赖耶识回到手提袋里的最佳机会,白大人究竟在怕什么?
可是,九卫并没有想得太多,她从背上取下手提袋,朝着白山同学扔了过去。然后单膝跪地大喊:
「白大人啊白大人!我九卫的白大人!请您务必允许——」
九卫开口,打算让「九绝门」在这个世界现身。
然而,九卫最爱的主人却拚命地摇了摇头,阻挡了她的意图。
「不、不可以!你现在不能把『夜房』拿出来!」
九卫瞪大了双眼。她没想到主人这时候竟然不打算帮她。
「为什么!现在是大好机会啊!如果放过现在,就没办法收拾她了!」
「但……可、可是——」
白山同学的双眉不争气地垂下,视线旁徨地寻求帮助。她求助的对象只有在场的某人——也就是阿衡。
只见阿衡也摇了摇头。
白山同学彷佛因此而鼓起勇气似地看着九卫,她和阿衡一样也摇了摇头。眼前的景象让九卫的不满达到顶点,但她不会把情绪发泄在白山同学身上,矛头当然因此指向——
「阿衡!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九卫虽然大声嘶吼,不过阿衡并未因此动摇,他脸上露出与刚才截然不同的严肃表情,看着九卫说道:
「现在不能把『夜房』拿给你——这里可是学校哦,楼下还有一大群学生。如果让那群人受伤,我们也难辞其咎。」
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感冲击着九卫。她心想,怎么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一样,可是,自己哪里有错?九卫是「守护灵」。「守护灵」的使命就是把阿赖耶识带回手提袋里,现在明明就打算完成任务,为什么眼前的人要这么对她。
九卫咬牙切齿,感觉这一切都足在背叛她。她的眼神彷佛要喷出火来,脚用力蹬向地板。
「真是够了!用这个对付你就绰绰有余了!」
她从动身到冲刺不到一眨眼的时间,拿起拖把柄在空中划了一道弧形。姆露·妙露见状用铁链挡下。顺势弹开九卫娇小的身躯,但也没有乘胜追击。姆露·妙露原本就不擅长战斗,即使可以勉强挡下九卫的攻击,也不可能进行任何反击。
她只是想保护阿衡而已。
姆露·妙露咬着下唇,摊开双手将阿衡护到身后。飘在空中的『恋爱绝症』,也一样等着弹开九卫的所有攻击。
九卫心想,这真是令人不悦。
这样就好像——只有我九卫才是坏人。
就在此时,阿衡终于有了动作。
「住手——你们两个都住手!」
但他说话的时机太晚了,如果九卫还稍微有点理智的话,或许他的警告能发生效果。
但这时候的九卫全身燃烧着熊熊的怒火。阿衡也就算了,但白山同学都畏惧她的这件事,深深地伤了她的心。
「干嘛叫我住手!你果然和那家伙站在一边!」
九卫自己说出口的话,更煽动了她的怒火。对阿衡——当然她绝对不是已经相信他了,但至少认为比起其他人类他还算可以接受。九卫心想,阿赖耶识只是长得比较漂亮一点,阿衡那家伙就立刻倒戈——那他就不是我九卫的伙伴!
九卫感觉眼底发烫,让她往地板一蹬,想甩开这股怒火中烧的感觉。九卫要杀了姆露·妙露,她认为那家伙就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她认为,只要姆露·妙露消失——就能把眼前乌烟瘴气的郁闷气氛恢复原状。
「九、九卫,快住——」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九卫大声嘶吼,对白山同学的阻止相应不理。她反拿起折断的拖把柄跳了起来。就像要往下刺击一样,九卫将拖把柄尖刺向姆露·妙露的前胸——
阿衡他——
扑倒了姆露·妙露的身子。
九卫出手并未失准,只要阿衡什么都不做,拖把柄确实会贯穿姆露·妙露的胸口。虽然对于阿赖耶识来说,这样不晓得能造成多大的伤害,但至少能够阻止她再度轻举妄动。只要趁这段能碰到她的时间把她塞回手提袋里,这一切就能结束了。
但阿衡却挺身掩护姆露·妙露,破坏了九卫一切的盘算。
「咕……」
拖把柄尖刺穿的不是姆露·妙露的前胸,而是阿衡手臂上的肉。拖把柄刮下两块手臂肉后,直接戳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接着是阿衡与姆露·妙露双双倒地的声音。这一切,九卫只是傻傻地听着。
「你、你干嘛?」
九卫目瞪口呆,嘴里说着她自己也不明白的话。
「……所以我、才要你、住手了!每次你只要一抓狂,我大概就要倒霉——」
阿衡的口吻之中毫无责怪之意。就好像又再度遇到老是会遇到的倒霉事一样,类似「唉,又来了」的自暴自弃。
然而,这与九卫无关。
九卫颓然跌坐在地上,这是大敌当前不能采取的动作。就算姆露·妙露不具攻击力,但也不能改变她就是敌人的事实。
鲜血从拖把柄尖端滴了下来。
是阿衡的血。
九卫对此感到恐惧。她几乎不曾害怕过,即使是面对巨大的怪物或即将淹没她的浊流,她都会露出高傲的笑容反过来挑衅,现在却毫无疑问地感到害怕。
因为她亲手伤害了阿衡。
「……不是的。」
九卫想说些什么,却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想说的是什么。可是,她就连说出口也不被允许,因为她的主人不允许。
「九卫,回到手提袋里。」
这道命令似乎下得太晚了。九卫缓缓地转身看着白山同学。白山同学的脸上看不出是在哭泣还是在生气。
「白大人,九卫——」
「回去。」
「不、不是的,九卫并不想——」
「九卫,这是命令——你马上回到手提袋去。」
九卫眼前的视线摇摇晃晃,唇瓣不停颤抖。眼眶深处的热流就要溃堤而出,九卫只好闭上眼睛,用力忍住。白山同学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手提袋的开口前面。
在回到手提袋的前一刻,九卫回头看了过去。
九卫她看着阿衡抱着染满鲜血的手臂,颓倒在一旁。
九卫想说些什么,却还是什么也说不出口。小巧的唇瓣最后只散发出后侮的叹息。她感觉到眼睛深处的热意终于夺眶而出,并转身回到手提袋里。
◆
这只不过是小擦伤而已——阿衡想逞强这么说,但看起来做不到。
阿衡皮开肉绽,汩汩鲜血不断流出。这种剧痛大过他有生以来遭遇过的各种「诅咒」。他甚至认为,这次的痛萣比去海边玩的时候,肩膀受到枪尖的一击更严重。
「……阿衡少爷。」
姆露·妙露依偎在阿衡身边的低声轻哺,他抬起头,只见姆露·妙露表情坚毅,低头凝视着阿衡。
「阿衡少爷,请把您的手给我。」
阿衡大概也知道她会这么说。
他正在思考该怎么拒绝,姆露·妙露却抢先开口说:
「如果你敢说『没事』或者『不要』,我会在你的伤口上抹盐巴哦!对我来说,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比我自己受这种伤还要痛上好几倍!所以,请你快把手给我!」
如母亲般的口吻让阿衡无法开口拒绝。他不情愿地伸出了手,姆露·妙露迅速地靠近他,开始咏唱起「领域宣言」。
「以『恋爱绝症』之名——」
她吻上阿衡的伤口,唇瓣染上了血液的鲜红,伤口在他的注视下迅速痊愈——不对,伤口只是转移到姆露·妙露的手臂上。白山同学则神色不安地在一旁看着这一切。
「好了。这下可以放心了。」
姆露·妙露虽然露出微笑,却无法让阿衡的内心获得慰藉。那疼痛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是转移给姆露·妙露,这让他的心情跟着一暗。尽管她的服装巧妙地遮住了,但伤口的确存在。
就算是这样,阿衡还是必须开口说他该说的话。
「——谢谢你,姆露·妙露。」
姆露·妙露听见他说的话之后,由衷地露出喜悦的微笑。
「别这么说,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姆露·妙露温柔微笑的表情上,看不到一丝任性,她只是单纯为阿衡的平安无事感到开心。阿衡实在很想叹气,因为她的善良才是最大的问题。
突然——
白山同学走近了姆露·妙露,手上抱着九卫回去后的手提袋。袋子上还不知为什么挂着狮子造型的气球,那大概也是九卫不知道从哪儿抢过来的吧?
「请、请问——没事吧?」
白山同学恨不得自己消失似地满脸抱歉。阿衡回答她「没事」之后,才发现自己做错了。
因为他已经将自己身上的伤口转移给姆露·妙露。
姆露·妙露——却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
「与你无关!」
姆露·妙露话里带刺地这么说。她脸上已经看不见方才面对阿衡时的那种怜爱的微笑。白山同学像个挨骂的孩子般缩起脖子,姆露·妙露则悠悠地挡在她的前方。
「你身为手提袋『拥有者』,控制好自己的『守护灵』,难道不是你该尽的责任吗?不对,就算你根本没办法掌握『守护灵』,也跟我无关。如果你因此伤害了我最重视的阿衡少爷,我也无法坐视不管!」
姆露·妙露有条有理的质问,让白山同学咬住下唇,连一句话都没办法反驳。那双拥有神奇色彩的双眸也逐渐变得湿润。阿衡急了起来,连忙打圆场。
「呃,姆露·妙露,你也不用说得那么严重啦。」
「请阿衡少爷不要插嘴!」
调停失败了。第一次听到姆露·妙露的斥责声,让阿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姆露·妙露又情绪焦躁地重新面向白山同学。
「太奇怪了。远咲小姐、青岚小姐、伊织少爷,甚至是阿衡少爷,为什么都这么宠白山小姐呢?何不把话说明白——就说这个人会让阿衡少爷遇上危险!」
姆露·妙露指向白山同学。她的手指比真正的刀刃更让白山同学感到惊恐。白山同学缩起身子,求救似地凝视着阿衡。
「为什么你要在这时候向阿衡少爷求救?」
姆露·妙露连这一点也加以指责。
「责怪您的人是我。是我姆露·妙露!如果你有意见,请你尽管冲着我来!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我既不会逃避,也不会闪躲!」
白山同学连忙把视线从阿衡身上移开。就好像对自己向阿衡求助感到羞耻似地。她只能低下头,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
「阿衡少爷从以前到现在,似乎跟许多阿赖耶识战斗过。阿衡少爷只是平凡的人类,却要和危险的阿赖耶识交手,他能全身而退应该只是侥幸吧?」
姆露·妙露低头看着陷入沉默的白山同学,说话依然毫不留情。
「追根究底——如果没有你,阿衡少爷根本不用时时担心他自己的生命安全!」
简单明了。
就这一句话,让白山同学受到重重的打击。
白山同学闭上双眼,阿衡发现她眼角渗出泪水。他咬紧牙根,不假思索地忘手一甩,拉动『恋爱绝症』的链子,姆露·妙露也像弹开似地从白山同学面前被拉开。尽管如此,却还是无法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你总是让阿衡少爷替你抵挡一切吗?只要你有危险,阿衡少爷就一定会来救你吧——你明明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住口!姆露·妙露,你说得太过分了!」
阿衡大声怒喝。姆露·妙露迅速地闭上嘴巴,不过脸上的表情似乎仍在诉说她有多么不服气。
与其说阿衡感到愤怒,倒不如说他觉得很迷惘。性格一向很沉稳的姆露·妙露,为什么口气突然间变得这么辛辣?
「白、白山同学——」
阿衡希望白山同学别在意,想让她知道姆露·妙露说的话根本不用放在心上。然而——
「……对不起。」
近似于呜咽的声音,让阿衡动弹不得。
白山同学站起来转过身。她走向屋顶的门,彷佛要逃离阿衡身旁似地冲了出去。当阿衡正想追上去的时候——
姆露·妙露却在背后推了他一记。
阿衡的视线瞬间天旋地转,上下颠倒。咚!随着这个沉闷的声音,他一时之间意识不清。不过,一定要追上白山同学的念头,让他勉强维持一丝清醒。
「——等、等一下,白山同学!」
白山同学在门前停了下来,一脸担心地回过头来看他。看见她停下脚步而感到放心的阿衡,朝她伸出了手——
姆露·妙露却抱住他的手臂。
姆露·妙露凝视着白山同学。从阿衡的角度无法看清楚她的表情,他只能看到白山同学神情凄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不对,事实上她已经泛着泪光,就要再度转身离去。
这下阿衡真的满腔怒火了。
「姆露·妙露!」
阿衡粗鲁地甩开姆露·妙露。已经实体化的姆露·妙露,发出微弱的惊叫声,整个人撞到铁网上。若是是平时的阿衡,大概会因此产生罪恶感,但现在的他却是非常火大,完全不理会姆露·妙露,他打算继续追上去——
这时似乎有某种物体缠上了他的右手。
是姆露·妙露。她依然低着头紧拉『恋爱绝症』的锁链,不愿让阿衡离开。
阿衡从未像现在这么厌恶那条锁链,他还是固执地往前进,也把姆露·妙露拖着走。
「——以『恋爱绝症』之名。」
聪见姆露·妙露的「领域宣言」,让他倏地停下脚步。
阿衡回过身去,瞪视着正朝他走来的姆露·妙露。在他的严厉的视线之下,姆露·妙露没有丝毫退缩,只是咬着牙用琉璃色眼眸注视着阿衡。然后唇瓣缓缓开启:
「阿衡少爷,请让我看看您头上的伤口。」
阿衡这次断然拒绝。
「不用了!你以为这是谁害的!」
阿衡的后脑勺剧烈抽痛。后颈部分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定是流血了。
尽管如此,阿衡还是相当果断地拒绝了姆露·妙露的吻。如果他现在接受了,他有预感会永远失去某些东西。
姆露·妙露把手放在胸前,直视着阿衡说道:
「是我的错。刚刚把阿衡少爷推出去的人确实是我。」
「——你真好意思说——」
「所以请让我治疗您的伤口。就这一次,我有义务治疗您。因为我的无心让阿衡少爷受伤,还请让我稍作补偿。」
「不要再管我了——你为什么要对白山同学说那些话!」
姆露·妙露的脸上失去血色,低声地说:
「我只是实话实说。」
「你——」
姆露·妙露摇了摇头,缓缓收起锁链朝阿衡走近。阿衡很想走开,但在那条锁链的限制下,根本无法拉开他与姆露·妙露的距离。
「再说,阿衡少爷您也一样在伤害白山小姐。」
姆露·妙露突然这么说道。阿衡蹙起眉头,不等他问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姆露·妙露便紧接着说道:
「这是事实。您会遭到阿赖耶识攻击,或者差点失去性命,全都是因为白山小姐在您身边不是吗?」
阿衡不悦地转过身去,说话的声音里隐含着怒气。
「我说过,那不是白山同学的错。我会帮助她,那也是因为我想要帮助她——」
「就是因为您的意愿!」
姆露·妙露突然拉高嗓门,下意识地拉紧锁链。
这让阿衡差点因重心不稳而跌倒,不过姆露·妙露眼明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臂。阿衡慌忙想甩开她的手,但纤瘦的姆露·妙露,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力气,牢牢地箝住他的手臂不愿放开。
「就是您的意愿伤害了白山小姐!您还不懂吗?」
「你、你胡说什么——」
「阿衡少爷出于自己的意愿赴汤蹈火,这是您的住性。您一定认为只要有所觉悟,就算因此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吧——可是,那只有您这么想。如果您真的有什么万一,白山小姐要怎么办呢?」
阿衡哑口无言。姆露·妙露依然没有放开手,也不移开视线,笔直地看着他。
「如果因为自己的关系而让阿衡少爷丧命——白山小姐一定会深受伤害吧。而且绝对无法再重新振作了。这真的是阿衡少爷您希望发生的事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衡终于从喉咙挤出这几个字。离他极近的姆露·妙露眯细了双眼。
「我只是想说,你们二位根本不应该在一起。」
「什么——?」
「无论是白山小姐或阿衡少爷,一定都非常珍惜彼此。正因为如此,你们才不能在一起。因为——你们都太弱小了。既然单凭一人无法抵抗阿赖耶识,在一起也只会同归于尽而已。」
「……」
「白山小姐有那位『守护灵』能保护她。至于阿衡少爷——您就由我姆露·妙露赌上全灵来保护。这才是我的愿望。」
阿衡觉得她根本是在胡言乱语。
要他离开白山同学,跟姆露·妙露共度一生?阿衡完全没有这样的打算。
可是——姆露·妙露说的话却具有一定的说服力。
阿衡暴露在危险之下,对白山同学来说也是一种伤害。区区人类的阿衡至今与阿赖耶识的多次对峙都能相安无事,或许只能说是好运。
这份幸运不见得未来都会持续下去。在发生决定性的意外之前——他就该远离白山同学,远离那个手提袋,这是姆露·妙露的说法。
「…………」
阿衡思索要如何反驳她,但也只能一直保持沉默。他蹙紧眉头,任由姆露·妙露一直抓着他——这时,宣告午休结束的钟声响起。
「——午休时间结束,我得回去了。」
阿衡语气沉重地低声说。姆露·妙露认真地看着他,应该说,她看着因她而受伤的阿衡后脑。阿衡刻意忽略她的视线,朝着下楼的阶梯迈开步伐。
◆
「土风舞~~?」
伊织过于吃惊,让他连说话的抑扬顿挫都变怪了。因为宫代说出来的话,完全超出伊织的想像。
「没、没错。真是的,我也不是很愿意嘛,但做乎已、已经确定了——」
宫代吸着杯子里的椰奶西米露,视线飘忽不定地这么回答。
两人刚刚还在三年级大楼内一间叫『乐园』,颇具南洋风情的餐厅吃午餐,听见午休结束的钟声响起,现在正在返回『四层地狱』的路上。
「决定?什么意思?」
跟宫代肩并着肩走出三年级大楼的伊织,挑起眉毛反问。但宫代的视线依然避着他。
「我说,优胜班级的执行委员,有义务参加后夜祭的土风舞!藉由这个活动来决定谁是最后的赢家。」
「……这件事我没听说过。」
「我、我也没听说过啊!一直、一直到刚才我才知道的!」
伊织凝视着死都不愿意转头看一下的宫代,认真地思索着。
一定有问题。
「很可疑哦。你又有什么企图了?」
「我、我哪有什么企图啊!那你自己去跟执行委员长说啊,说因为你是个同性恋所以没办法跟女孩子跳舞!」
「什么同性恋啊!说话真难听!我都跟你说我不是了!」
擦身而过的人们,纷纷回头看伊织,并且交头接耳起来。伊织突然觉得很想死,不过他又转念一想——
跟宫代一起跳土风舞,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问他到底想不想这么做,他只能说因为很麻烦,所以不愿意。可是既然那是优胜者的义务,也不好拒绝——再说最大的好处,莫过于宫代刚才说的,他可以透过和宫代跳舞证明自己不是同性恋。
「——好。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只好去跳了!」
伊织以拳击掌,点了点头。宫代这时总算转头看他,一脸愉悦地抬头对他露出笑容。
「对对,就是这股气势!那么我们就回教室继续加油吧!」
「哦——啊,对了,宫代。」
「什么?」
「参加土风舞的义务——只有优胜班级才需要对不对?换句话说,如果只拿到第二名以下的名次,也可以不必勉强参加?」
宫代的表情瞬间一僵。她双臂交握,吞吞吐吐地低声回答:
「——这、呃,话是这么谗没错。但、但是啊,只要是前三名,都有土风舞的优先参加权嘛。」
伊织稍微整理了一下宫代所说的话,结果如下——后夜祭的主要活动是围着营火跳土风舞,而这活动有很严密的参加限制。跳舞的权利,只会给予在教王护国学园校庆中获得优秀成绩的班级。具体来说,就是前三名蒐集到最多园游券的班级,能够获得优先参加土风舞会的权利。
伊织双臂交握,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么,如果没获胜的话,还是不用参加比较好。」
「咦!?」
「不就是这样嘛?一旦获胜就有义务参加跳舞,既然有这种规定,那就表示想参加的人很多对不对?」
「……唔、对,是没错。」
「那么如果没获得优胜,那我就不去了。不过,如果拥有这样的权利,我也不可能去参加没兴趣的活动啊,如果有其他想参加的人,那就让给他们吧。」
伊织脑海中浮现的是阿衡和白山同学的身影。自从姆露·妙露出现之后,两人的关系一直都很不稳定。如果能藉由跳土风舞的机会修复感情就好了。
这时伊织发现宫代陷入沉默。他灵光一闪,笑着拍了拍宫代的背说:
「别误会了,只不过是我不想参加而已。你很想跳土风舞对不对?那你就去邀请其他你觉得顺眼的人,尽情地——」
「哼!」
宫代忿忿地一脚踹向伊织的小腿。
「哦呃——」
桐谷伊织跟平泽衡不同。他虽然身材高大又很会打架,却不若阿衡那么擅长忍痛。宫代低头冷冷地看着伊织蹲下后的背脊,低声说道:
「……不必你这种人鸡婆啦,大笨蛋。」
听到她带怒的语气,伊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慌慌张张地追向快步离开的宫代。
◆
在那之后,不知又经过多久。
阿衡踩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教室,等待他的是『四层地狱』外面大排长龙的队伍。正当阿衡因此感到目瞪口呆时,他的朋友川崎宗扯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柜台内坐下。
「太刚好了!白山同学也刚回来,我们正打算立刻开始,不过却没有柜台人员。阿衡,你下午不必扮吸血鬼了对不对?那这里就拜托你了.」
阿衡还来不及出声回应,队伍的第一个人就已经把园游券递给了他。阿衡机械式地收了下来,向顾客说明游戏规则——
那之后的事他也不太记得了。
只清楚记得和在遮光布幕后面相比,柜台才真的是忙得要命。
或许阿衡也会为此感到庆幸,因为如果有太多闲工夫,说不定他就会胡思乱想甚至想自我了断。毕竟就算他再不愿意,也不禁会想起飘浮在他后方的姆露·妙露在午休时对白山同学说的那一番话,以及当时他自己有多么无能为力。
所以,阿衡才会没发现那号人物走进了『四层地狱』。
「唉呀。」
阿衡听见陷入尴尬状态,一语不发的姆露·妙露发出声音。他愣愣地抬起了头,但那位人物已晃着飘逸的黑发,走入遮光布幕后面。
过了一会儿,阿衡发现队伍完全没前进半步。
看来——似乎客人塞在某一层『地狱』。阿衡心想,之前他「吸血地狱」那里被某位姊姊欺负,或许现在有人也遭遇到相同的情况。
就在此时,那位人物从出口走了出来。
啊,队伍总算前进了。阿衡也松了一口气。只见那名人物朝他走了过来,发出叩叩叩的脚步声,朝他直线前进。
是远咲朱游。
「平泽,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彷佛两人是初次见面似地,远咲学姊说话语气冷冰冰的。
「咦——呃,我、我正在照管柜台。」
「我用看的也知道,你去请别人代班一下。」
远咲学姊丢下这一句话之后,走过阿衡的身边,直接扬长而去,摆出一副阿衡当然得跟在后面的态度。
糟糕。虽然他不能就这么擅离职守,但如果没跟上去,下场一定很难看。
就在阿衡不知所措的时候,救世主现身了。
「哦——阿衡,状况怎么样——呜哇!喂!你突然干嘛啊?」
「抱歉了,伊织,你帮我照管一下柜台!就当是救我一命!」
在宫代的陪伴下出现的伊织,被阿衡硬拖着坐下。他虽然一脸不情愿——
「——跟远咲学姊有关。」
阿衡低声地这么说完,伊织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点了点头。
「谢谢!我欠你一次!」
阿衡这么说完,便小跑步追远咲学姊去了。
「找听白山同学说了。」
在没什么人气的展览场内,远咲学姊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
光听到这一句,阿衡就知道远咲学姊想对他说些什么,他也无法替自己抗辩。远咲学姊就这么冷冰冰地睥睨着阿衡。
「白山同学哭着说,她对你很抱歉,说她伤害了你。还说她其实知道以前让你吃了很多苦头,只是她说不出口。」
阿衡抬起了头,很想对学姊反驳说事情并非如此,根本没那回事。可是他觉得对远咲学姊说这些话没有意义。因为远咲学姊并不是白山同学。
这时姆露·妙露提高了她的「浓度」。她脸上没了笑容,直接靠在阿衡肩膀上凝视着远咲学姊。
「的确如此。白山小姐不该跟阿衡少爷在一起。」
「因为这样对你没好处?」
远咲学姊轻描淡写地反问,让姆露·妙露眯细了双眼。
「不是,我是为了他们两人好才这么说。我根本不在乎你怎么想,白山小姐的手提袋会伤害阿衡少爷,这件事也会伤害白山小姐本身,这些都是无庸置疑的事实——实际上,你也亲眼见过那样的场面不是吗?」
阿衡的表情变得很黯淡。但他并不是想到被流姐的「三底尖」贯穿肩膀的痛楚,或者是被马基维利破坏威力产生的碎片刺伤时感受到的痛楚。
他想到的是当时白山同学的表情。
那种绝望的表情,彷佛她做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一样。
阿衡真的不把那些疼痛当一回事。只要是为了白山同学,无论是何种痛楚他都能忍受。
不过——那真的是白山同学乐见的事吗?
阿衡心想,那个心地善良的女孩,看见自己为了她而受伤,心里究竟会怎么想?
阿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紧闭着嘴巴保持沉默。
远咲学姊不大高兴地叹了口气,开口说:
「既然如此,那白山同学就只能一辈子孤单了吧。」
阿衡猛然抬起头。
远咲学姊一脸感到无趣的表情,背靠着一个人部没有的展览场内没有人会在乎的公布栏,脚尖咚咚咚地点着地面。她连看都不看阿衡或姆露·妙露一眼,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阿衡的脚边。
「你的意思就是这样啊。毕竟无论是平泽你或者任何人,只要她觉得自己的手提袋害别人受伤,一定会比任何人更自责,她的个性就是那样。」
「那是——」
「也对,或许白山同学变成那样也不错。如果不愿意伤害任何人,也不想受伤,那她可能也不应该留在这里。她只要把九卫留在身边,不跟任何人扯上关系,就这样过一辈子才对。」
远咲学姊轻轻地摇了摇头,好像为此感到嗤之以鼻。
「既然你都这么想,那我也没什么意见。虽然我的支持白费了,不过我也可以接受。那就这样,我走了。」
她转身离开公布栏,开始往出口移动。看见她突如其来的动作,阿衡不由得出声喊道:
「——请、请等一下:」
远咲学姊停下脚步,转向阿衡。阿衡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因为丢脸至极而发烫。不过他无法再继续保持沉默了。
「远咲学姊,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没有比这还要更笨的问题了,但他也只能咬牙忍下这种想法。远咲学姊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阿衡,就好像一辈子不曾看过如此稀有的动物一样。
「那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最后远咲学姊很干脆地轻声说道:
「你问我该怎么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要怎么办了,为什么你会认为我知道答案呢?我的兴趣是收集情报没错,但我并不是神,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
阿衡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从未反问过自己,自己到底想怎么做。
远咲学姊用更担心的口气又说:
「你该不会连自己的目标都不清楚吧?你真的有那么笨吗?」
阿衡沉吟了一声低下头,心想自己到底想怎么做。虽然他还没有答案,但他很轻易知道自己不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想跟白山同学再这样下去了。可以的话,我想和她恢复成像以前那样的关系。现在我们的关系这么紧绷,我没办法忍受。」
「阿衡少爷——」
姆露·妙露在他身后寂寞地轻声呢喃,但阿衡并没有理会她。远咲学姊似乎也没打算温柔地对待她,只是耸了耸肩说:
「既然如此,你直接这么告诉她不就好了?现在是校尘,我认为重修旧好的机会多得很。例如,邀请她参加后夜祭之类的。」
「……后夜祭。」
在离开这间教室之前,远咲学姊又回头看了阿衡一眼。刚刚一直都相当冰冷的眼神,这时才似乎带了一些笑意。
「最后,我给你一个忠告——你别再左拥右抱了。或许有人是如此没错,但你一点都不适合这样。如果你想一直拥有某一朵花,就要干脆地舍弃掉另一朵,然后再也不看那朵花一眼,再见了。」
远咲学姊丢下让阿衡摸不着头绪的一番话,就这么扬长而去。阿衡只是愣愣地伫立在原地,他没有发现姆露·妙露的神情大变。
◆
校庆即将结束。
阿衡来到教室外面的阳台,轻声叹了一口气。夕阳已沉入地平线之下,秋天的漫漫长夜正要开始,天空逐渐由深蓝化为漆黑。阿衡还来不及抬头仰望闪烁的星空,吹拂而来的凉风就让他不禁缩起身体。
「……阿衡少爷,您在生气吗?」
他身后的姆露·妙露,以细若蚊鸣般的声音问道。阿衡尽量让露出凶恶的表情瞪她,但一看到她泫然欲泣的双眼,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看来自己还真是拿女孩子没办法。这还真是一个新发现呢——阿衡感到厌烦地这么想着。
「我的确是很生气,但是——」
阿衡再度面向前方,低头看着校舍前热闹的广场说道:
「但不是因为你说错了什么话。」
的确,他与白山同学似乎真的不该在一起。白山同学的黑色手提袋里蕴藏着危机。尽管他被下了「星霜紬」,能让「领域」在他身上无法生效,但手提袋里的危险仍会威胁到性命。
如果自己命丧于阿赖耶识之手——这也会让白山同学伤心。如果真的为白山同学着想,那么因为「星霜紬」的影响而比他人更容易受伤的阿衡,最不应该接近白山同学。阿衡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
「就算没有白山小姐——我也会保护您。」
阿衡回过神,发现姆露·妙露人已经在阳台的栏杆外了。
她不安地蹙着眉头,泫然欲泣的双眼微湿。尽管如此,抛的视线毫不动摇,坚定地看着阿衡。她伸出白皙的手,轻轻碰触阿衡的脸颊。
「这样不行吗?难道我——真的不能替代白山小姐吗?」
姆露·妙露只有在说到「替代」的字眼时,声音颤了一下。阿衡皱起眉头,把谁当成谁的替代品,他根本不愿意做出如此残酷的事。
阿衡把手放在姆露·妙露虚幻的手背上,想要这么回答她。
「你在这里耍什么帅啊?结果要开始发表罗。」
伊织拍了拍阿衡的背。
阿衡回头一看,发现『四层地狱』的遮光布幕已经收得差不多了,同学们几乎都聚集在讲台附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既期待又不安的神情,守在广播器下方。
阿衡点了点头,跟着伊织进入教室。说实话,他不是很在乎班上的比赛结果,毕竟他现在要面对更重要的问题。
不知为何,他没有看见白山同学的身影。
如果你想要和白山同学和好,就邀她参加后夜祭——远咲学姊这么教他。平常对他来说就已经是不容易办到的事,以目前状况来看,阿衡更提不起这么做的勇气了。
但是,他必须要鼓起勇气。
如果他不想和白山同学分离的话。
这时,学校的扩音喇叭传来了声音。
『——呃,我们是教王护国大学园祭执行委员会。』
「啊,开始了!」
宫代低声地喊道。放眼望去,她看起来最为热衷,毕竟宫代对这次校庆投注最多的热情。
按照伊织的说法,她想获胜的热切程度,已经大到即使把灵魂卖给远咲学姊也在所不惜。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这么有干劲呢?
『第八十二届教王护国大学园祭即将结束,非常感谢今天莅临的来宾,以及协助办理本次活动的同学们。』
「不用那么罗唆啦,快点宣布结果……」
宫代不耐烦地低声呢哺,她身边的朋友都低声笑了出来。这下宫代也害臊起来,抓了抓脸颊敷衍过去。
『——那么,接下来要宣布本次校庆获奖的最优秀模拟商店摊位。』
阿衡猛然抬头,只见伊织也严肃地盯着扩音喇叭看。阿衡这才想到伊织也是执行委员。
『这个奖项将会颁给这次校庆中得到最多园游券的模拟商店摊位。获得最优秀奖、以及准优秀奖班级的执行委员,请在宣布之后前往委员本部——邢么,现在开始宣布。』
此时全班鸦雀无声,大家静静地咽下口水。
『第八十二届教王护国大学园祭,最优秀模拟商店摊位——』
在深吸一口气的短暂空白之后——
『得奖的是,一年H班所推出的鬼屋——四层地狱。』
这瞬间。
整间教室陷入一片寂静中。
「「——耶——!?」」
之后,同学们爆出了巨大的欢呼声。
鸦雀无声的教室,在瞬间变得跟宴会一样喧闹。女孩们手拉着手雀跃不已,男孩则笑着彼此捶肩击背。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得奖的喜悦溢于言表。不过,其中也有当场蹲下喜极而泣的人。
那个人就是宫代。
「……啊啊,太好了……太好了……」
不知是安心或者开心,她的肩膀、声音都感动得颤抖不已。那影响就像水面的波纹缓缓漾开,刚刚还在笑的一名女孩,也跟着眼泛泪光,在宫代的身旁蹲下,不断地轻拍宫代的肩膀。
「……伊织,你不过去吗?」
阿衡对身边的好友轻声问道。伊织一脸意外,不过最后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嗯。我这就去。」
然后,伊织从那些开心到挤成一团的人群中穿越过去,走到宫代身旁。
伊织一对蹲着的宫代说话,她便马上抬起头来看向伊织,嘴巴像孩子般大大张开。伊织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让她愤慨地站起来揍伊织的腹部一拳。尽管如此,伊织还是在笑,还像是在打招呼似地举起一只手。宫代被泪水沾湿的脸颊露出笑容,也举起手对伊织击掌。
阿衡愣愣地看着两人的互动。
阿衡暗暗羡慕起伊织,羡慕他能自然而然和任何人说话。反观他自己——当时只能抱着头烦恼,愣愣地留在原地。
这时,宫代转向阿衡,先以手指拭去眼角的泪水,脸上露出笑容往阿衡走近。那是很有宫代风格的笑颜。阿衡就像刚才的她一样,举起手击向宫代高高举起的手掌。
「平泽,你为什么闷闷不乐的啊!我们赢了哦!你应该更高兴才对!」
阿衡硬挤出笑容。说实话,他根本没有心情荚。接着,他这才回过神来,向宫代问道:
「宫代,你知不知道白山同学去哪里了?」
「咦,白山同学?她应该是去特别教室大楼了吧。」
特别教室大楼里面有化学实验室、家政教室、视听教室等等。正如其名,大楼里全都是有特殊用途的教室。大楼位于校园南侧,离图书馆附近的杂树林很近。阿衡暗忖她为何要独自去那种地方时——宫代立刻解开了阿衡的疑问。
「是她问我有没有事能让她做,所以,我就拜托她先拿钥匙去把要放这些东西的房间打开——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没什么问题,你可以告诉我那间教室在哪里吗?」
「在地下室的第三仓库——」
宫代凝视着阿衡的脸,好像还想问些什么。她也是白山同学的朋友,大概也发现白山同学的脸色和眼前的阿衡没什么两样。
阿衡想了想,决定要坦率一点。
「我也去一趟好了,我有些话非对她说不可。」
阿衡知道姆露·妙露在他身后显得很不情愿。可是阿衡没有回头,一发现白山同学不在这里时,就不容他再多犹豫一秒了。
因为白山同学她——甚至不能忍受跟他待在同一个班上。
阿衡必须跟她谈谈,愈快愈好。要不然——自己再也无法跟白山同学笑脸相迎了。
「啊,这、这样哦?那我知道了,老师那边我会替你敷衍过去。」
「嗯,不好意思了,宫代。」
「没关系啦,你要好好把她带回来哦。毕竟接下来还有后夜祭的活动啊。」
宫代说这句话的时候,还莫名奇妙地脸红起来。这么说来,阿衡记得远咲学姊似乎有说后夜祭的土风舞之类的。不过,这些都得等他跟白山同学好好谈完再说了。阿衡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离开了教室。
◆
庆典的余韵依然从远处传来。
和白山同学手牵手走着的九卫,不断地回头,似乎对那余韵还依依不舍地眯细了双眼。
「……对不起哦,九卫。」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九卫感到一阵混乱。她心想,自己的主人没必要向她道歉啊。
反而是九卫自己——才是做了必须要跪下来磕头认错的事。
她的手上还残留着当时的触感——削下阿衡臂上的肉的感觉。
九卫以前曾经砍斩杀过几个阿赖耶识,也曾砍下她们的手臂,或是斩下她们的头颅。砍伤阿衡的时候,手感与之前很类似,却绝对不是相同的感觉。
她似乎无法忘怀。
九卫唇瓣颤抖,睫毛垂下。对白山同学硬生生地挤出话来:
「该、该道歉的人是九卫。如果、如果九卫不那么做的话——」
「九卫。」
白山同学只是低声轻唤,就让九卫再度闭上嘴巴。
「算了,那种事不要紧。」
「呃……」
「因为,问题不在那里。」
九卫的眼睛拚命地眨呀眨,凝视着敬爱的主人的侧脸。仔细地看,她的脸上似乎还挂着微笑——那是断绝一切希望的笑容。
九卫心中有些发毛,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白山同学要她回去手提袋里之后,不知道又发生什么事。九卫在里面静静地被一股自责的情绪包围。一直到刚刚白山同学来这里的途中召唤了她,九卫才再度被允许来到手提袋外面。
白山同学要九卫跟她一起走,九卫二话不说一路跟随。这个平时让九卫很开心的提议,现在却使九卫的胸口沉重不已。
白山同学没有说太多话,只是轻声地要九卫待在她身旁。
一黑一白的两名少女手牵着手,走在寂寞的道路上。
「……白大人。」
九卫很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知道阿衡为什么不在,因为他总是如影随形陪着白山同学。还是说,就算是脾气再好的阿衡,也会生气呢?九卫想想也对,尽管阿衡习惯剧痛,习惯了九卫,不过被削下手臂上的肉还能不生气的人,应该是不存在的吧。
白大人一定是替九卫承受这一切的责任了——想到这里,九卫不禁低下头。平日的强势态度顿时消失无踪,只剩下背叛主人之后的深深的后悔和苦闷笼罩着她。
「九卫。」
白山同学突然开口说话了。
「咦、啊、是!有什么吩咐!」
「……我想,你所说的话,说不定是真的没错。」
九卫不是很懂白山同学指的是哪件事。她疑惑地轻轻偏过头,只见白山同学笑了,那是难以形容的空洞笑容。
「或许,我真的不应该待在这儿。」
「——」
「我可能不应该——和手提袋外面的人扯上关系。」
白山同学说的这句话有多么沉重,恐怕只有九卫才能明白。
九卫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为——外面的人类全都是垃圾,所以她希望自己的主人不要跟他们有所牵扯。只要她自己和手提袋陪着白大人,两人静静地过生活就可以了。
九卫不只这么想,实际上也曾经把这种想法说出口。她说在外界只会受伤,她不想看见受到伤害的白大人——虽然记忆几乎像睡前故事一样早已模糊不清,但她记得自己确实说过。
当时,白山同学只是对她摇了摇头,否定了她说的话。
如今白山同学却开始认同九卫所说的话了。
「白、白大人……」
到底是什么事让白山同学变得如此——九卫连想都不必想。肯定是九卫先前的行动,以及行动导致的后果,让白山同学产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如果是数个月以前的九卫,她肯定会举双手赞成现在白山同学说的话。因为当时的九卫什么都不懂,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也有好人存在,也不知道宽阔的外界有山有海有庆典,让心情雀跃不已,更不知道白山同学为何无法舍弃外界的理由。九卫当时对这些事实一无所知。
然而如今——
「……不、不是那样……」
九卫低头看着手提袋,嘴里说着自己也不懂的话。自己从前曾说过的话,现在却束缚了她。九卫如今又有什么立场能反驳她呢?
然后,九卫看见绑在手提袋上的狮子气球。
九卫想起免费送她气球的小丑,正是她认为没用的人类。可是、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类都很坏。伊织毫无疑问是个好家伙。青岚也不是什么坏人。远咲可能是个坏蛋,但至少她从来没有害白大人伤心过。
还有阿衡。
当九卫想起那个少年,那个被她伤害的『诅咒』少年,胸口就一阵莫名的疼痛。想像他与姆露·妙露纠缠不休的样子,那种疼痛又更加明显。她并没有信任那个家伙。那个把九卫扔在一旁,跟白大人交情很好,惹她讨厌的混蛋。九卫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喜欢那家伙。
尽管如此。
九卫不愿意——和那个人分离。
九卫相信不只是她有这种想法,白山同学应该也是一样。九卫小心翼翼地看着白山同学的侧脸,只见白山同学正在眺望远方。九卫毫无由来地相信白山同学一定跟她在想同一件事,于是她想要开口确认。
这时,两人身后傅来叫唤她们的声音。
「白山同学、九卫!等我!」
主仆两人同时转过身去。
九卫抽了一口气。那是阿衡。姆露·妙露当然也跟在他的身后,不过阿衡的表情却相当严肃,在直线的步道上小跑步,逐渐朝她们接近。还没有心理准备的九卫,眼看就要停下脚步。
「九卫,快跑!」
白山同学拔腿就跑。
「咦?那、那个——」
「别说了,快点!」
她不可以再违背主人的命令了。九卫迈开脚步追上白山同学,没多久便跑在主人前方了。她不安地来回看着白山同学,以及追在两人后面的阿衡。
「啊!等、等等——」
阿衡也跑了起来。很可惜白山同学并不擅长运动,眼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而白山同学脸上有不容错辨的恐慌。
九卫看着这样的白山同学之后下了决定。她不明白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她的白大人为什么要逃,但是既然白大人会露出这种表情——那么她就不能让阿衡那家伙再接近白大人一步。
「白大人,失礼了!」
不等白山同学回答,九卫便轻易地举起她的身体。虽听见白山同学轻声尖叫,但九卫没有任何犹豫。她把白山同学扛在屑上,不理会在后方出声阻止的阿衡,九卫笔直地朝着眼前的建筑物狂奔。
九卫记得这栋建筑物。虽然她忘记什么时候见过,但有曾经见过的记忆。
白山同学似乎知道这栋建筑物。不过既然是这所『高中』的『学生』,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里可以吗?」
「唔、嗯,谢谢你,九卫。还、还有,别告诉阿衡我在这里哦!」
那是当然,九卫点了点头,她将柜子的门关上,接着一肚子疑惑。
九卫忘记问自己的主人为何这么不想见阿衡。不过算了,她认为自己不需要去探究主人的行为有什么理由,只要贯彻主人的意志就好了——无论理由为何。
九卫离开白山同学躲藏的柜子,走出了昏暗的仓库。在恢复一片寂静的校舍内,九卫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毫不犹豫地往这里而来。至于来的人是谁不言自明。
终于,阿衡出现在楼梯间。
「九卫。白山同学在哪?」
阿衡毫不迟疑地开口便问。九卫抬头看他身后的姆露·妙露,一语不发。九卫只是静静伫立在那里,没办法说出任何犀利的话语——或许也是因为拖把穿人手臂时的触感,如今仍鲜明地残留在她手上吧。
「拜托你告诉我。我有话一定要对她说。」
阿衡毫不犹豫地走近九卫,双手搭在她的肩上。
如果是平时的九卫,应该能够立刻甩开他。因为她打从心里相信这是在贯彻主人的意志。
可是现在的九卫办不到。
她只能像个倔强的孩子一样,低着头紧闭双唇。阿衡到底说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听见,只有一个念头一直在她的脑海里不断打转。
九卫心想——再这么下去不行。
白大人的心逐渐远离这个世界了。不用说——原因出在自己身上。自己所犯下的大错,却让白大人受到苛责。白大人只是太过重视九卫,导致连九卫的错也一并扛下。
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九卫心想,自己的错要自己扛,不能让它成为主人的负担。如果犯下了错,那么就得亲自补偿。
九卫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
她迎视阿衡。但阿衡脸上丝毫没有任何责怪她的样子。那可说是拯救了九卫。面对让他受到那么巨大伤害的九卫,阿衡却完全不生气。
「……阿衡,那个——」
九卫抬头用闪烁的眼眸看着阿衡,她的表情让阿衡倒吸了一口气。阿衡暂时放下寻找白山同学的下落的行动,专注地看着九卫的脸。用眼神催促九卫说出心里所想的话。
「…………」
九卫咽了一口口水。要开口说出这样的话需要很大的勇气,那跟阿赖耶识交战时所需要的勇气不同,是一种不能害怕被对方拒绝的勇气。
九卫拚命挤出沙哑的声音说道:
「对——对不起。」
阿衡瞪大了双眼。
「啊?」
「那个时候,我、我攻击了你,是我不好。对不起。我、我会反省。」
九卫不懂得如何道歉。事实上,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对白山同学之外的人类低头。弯下腰九十度鞠躬的九卫,拚了命地挤出声音。
「九、九卫不是针对你。九卫我本来是要收拾阿赖耶识——不对,那只是我的藉口,伤害了你是不争的事实。」
「不,我说九卫——」
「可是!」
九卫猛然抬趄头来,瞪大双眼,彷佛依赖父母亲的小孩一样,拚命地逼近阿衡。
「可、可是!那是——九卫我一个人的错!如果你要处罚,处罚我就好!拜托你,我什么都听你的,但你别怪罪白大人!」
「我、我叫你等一下啊!」
「就是这样,拜托你了!如果你想要的话,九卫连『夜房』都能借你。就、就连那个狮子气球——送给你都没关系!所以拜托你了!」
深深倒吸一口气之后,九卫捉住了阿衡的衣服。她那双小小的手似乎在抓救命稻草一样。九卫的额头紧贴着阿衡的胸前,因为她不想让阿衡或姆露·妙露看见她没用的表情。
「——拜托你,阿衡。请你千万不要讨厌白大人——」
就是这个。
这就是九卫所下的结论。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还有任何能让白大人说出想逃离外面世界的话。
九卫虽然任性又不机灵,但却拥有动物般敏锐的直觉。她多多少少感觉到自己的主人白山同学,对这个叫平泽衡的人类抱持好感。因此九卫才不喜欢阿衡——即使对方的个性并不惹她讨厌。
如果那样的阿衡讨厌白大人的话……
九卫用不机灵的脑袋,试着思考那种状况。想像被自己喜欢的人讨厌的痛苦。九卫心想,想像如果是白大人讨厌她了。如果白山大人不再看她,不再跟她说话,甚至不再把她从手提袋里叫出来——
这是世界上最令人难受的事。
现在白大人也害怕着自己被阿衡讨厌,所以才会躲在那种地方。
九卫什么都办不到,因为自己就是造成一切后果的源头。既然如此,她只能如此祈求:
「九、九卫所做的事,九卫自己负责!跟白大人完全没关系。所以拜托你,要继续喜欢白大人,跟白大人在一起。九卫怎么样都不要紧,所以——」
这时姆露·妙露凶恶地蹙起眉头。她在阿衡身边飘浮,不耐烦地交握双臂。
「……你自顾自地在说什么啊!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姆露·妙露!够了!」
阿衡轻声制止姆露·妙露。九卫仍是紧紧地闭着双眼,死不肯放开阿衡的衣服。她其实说到一半,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了。九卫从未如此努力地央求过任何事。
突然间。
九卫发现似乎有什么放在自己的头上。
九卫怯生生地抬起头,只见阿衡在对她笑。就像一个拿妹妹没办法的哥哥。阿衡伸出手摸了摸九卫的头,看见九卫的视线看向他,阿衡笑着摇了摇头。
「我说你啊,你别一个人激动成这样啦。你刚刚说谁讨厌谁了?」
「——呃,就是——」
「我怎么可能讨厌白山同学呢?这么说好了,九卫,你有可能讨厌白山同学吗?」
九卫连忙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就算把整个「囊界」翻过来都不可能发生那种事!
「对吧?那么我也一样,所以你放心吧。」
一股几乎令人脚软的安心感,支配了九卫全身。
她几乎要坐倒在地了,而撑住她的依然是阿衡。她发觉那双手臂比她所想的还要强韧——于是莫名地红起了脸。为了掩饰自己真正的心情,九卫粗鲁地甩开阿衡,拉开彼此的距离。
「……你、你明白就好了。」
九卫的态度恢复成一如往常的高傲。姆露·妙露见状非常不悦,阿衡却只是一脸苦笑。然后他突然正色问道:
「所以,白山同学跟你一样对我有相同的误会罗?」
「……大、大概是。虽然、白大人没有说得很清楚……」
「那误会不解开不行,告诉我她在哪里。」
九卫只有瞬间的迷惘,心想这样会再次违反白山同学「不要告诉阿衡她在哪里」的命令。可是不这么做的话——白大人的伤口不会痊愈。九卫判断那样才是对白大人更大的背叛。
「……在那边教室里,进去左边的柜子里,拜托你了。」
九卫再次低下了头。阿衡用力点了点头,走进了教室里。
九卫没有勇气面对决定命运的场面。她自嘲自己变胆小了,同时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
阿衡走进第三仓库内,他发现自己记得这个房间。
这里是阿衡第一次目睹手提袋发生异变之处。
那是开学后约一个月,春末夏初的时节。那时候他当然想像不到会有手提袋里包含了一整个世界的事情。发生那件事之后到现在也不过半年,他就已经对「囊界」、「领域」、阿赖耶识甚至是「守护灵」相当熟悉习惯了。
而他最熟悉的,莫过于白山闲花这名女孩。
阿衡相当在意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想毁了那样的关系。虽然,在他身后飘荡的姆露·妙露,确实是一个善良的阿赖耶识——不过阿衡却弄错了。
其实无论善良或邪恶,只要伤害了白山同学,那就是与他为敌。
「白山同学?」
或许根本不必问九卫。阿衡只是在无人的仓库里这么呼唤时,左边的柜子便传来「铿」的一声,真是没什么意义的躲藏。
尽管如此,阿衡也不想突然间就强迫她现身。他想了想,再次开口说道:
「我可以打开吗?」
「不、不行!」
近似于哀嚎的声音从柜子里传出来。阿衡没有违背她的意愿,只是用温和体贴的声音继续对她说:
「那么,你可不可以自己出来呢?」
「……」
白山同学犹豫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而,她也知道自己无处可逃,所以索性从柜子里爬出来,然后站起身子。
白山同学用红通通的双眼凝视着阿衡,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
「……对不起。」
阿衡摇了摇头,想靠近白山同学。可是,只要阿衡前进一步,白山同学就会往后退一步,她似乎非常害怕阿衡。
「你根本不需要道歉。其实我一点都——」
「不是的!」
在一片安静的教室中,这句否定的话语显得有点大声。或者也可以说,因为发出声音的人是白山同学,因此让人觉得特别了亮。
「我其实都明白。我——我老是让阿衡遇到危险。」
白山同学低着头,不顾一切地说了出口。雪白的发丝盖住了她的脸庞,阿衡看不清她到底是用何种表情说这些话。
「我明明知道,却又离不开你。我应该离开的,我的手提袋会给你带来不幸,导致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这些我明明都知道。」
「不对,白山同学,那是——」
「哪里不对!」
白山同学用力地摇着头。美丽白色发丝随之披散,在太阳无情的光线下,似乎有什么发出了光芒。过了一会儿,阿衡才发现那是闪耀的泪光。
白山同学在哭泣。
惹她哭泣的人,毫无疑问——就是自己。
「无论是阿卡夏那时候,还是遇到流姐的时候——每次我都让阿衡遇到危险!只要、只要没有我的存在,阿衡根本就不会被阿赖耶识攻击!」
白山同学不曾表现出来的激动情绪,让阿衡狼狈不已,他开口否定白山同学的话:
「那不是你的错,全都是阿赖耶识找上门的。更何况,我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想帮助你!就算那会让我受伤,也不是你的——」
「真的是这样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阿衡的话,让他不由得回过头去。
姆露·妙露现身了。她坐在飘浮的心型物体上,举起缠了锁链的手,拨了拨一头红发。她的视线只看着白山同学。
阿衡咬着牙闷吼道:
「姆露·妙露,你别又来捣乱!」
「我不是在捣乱。我也有权利参与两位的交谈。」
「权利……」
「因为阿衡少爷是我喜欢的人。」
姆露·妙露缓缓地说完之后,从心型物体攀到阿衡身上。平常会让阿衡脸红心跳的动作,却因为和白山同学之间的重要交谈被打断,让他只感觉到满腔怒火。他想像平时一样,挥手将姆露·妙露甩开,却发现姆露·妙露实体化了。
姆露·妙露笑了起来。
「阿衡少爷,您刚刚不是说了我没有错?」
「那是——」
「那表示您选择了我,对不对?」
白山同学闻言身体一僵,这回阿衡斩钉截铵地否定了姆露·妙露说的话。
「不对!你怎么会得出这种结论!?」
「我才不明白为什么不对呢。毕竟,就算阿衡少爷待在白山小姐身边,也只会遇到生命危险。白山小姐到底能做什么呢?她连保护阿衡少爷的力量都没有,甚至也不像我一样能够替您疗伤。」
「我帮助她,并不是为了让她为我做什么!」
「你们那种关系一点都不公平!」
姆露·妙露冷冷地低声呢喃,她把手搭在阿衡的胸前,视线同时落向白山同学。
「白山小姐。」
姆露·妙露光是喊出名字,就让白山同学浑身发颤。她紧紧闭上双眼,把脸别开,不想看见姆露·妙露紧贴在阿衡身上的模样。如果可以的话,白山同学大概连耳朵都会捣住吧。但是姆露·妙露却不让她有那个机会。
「你刚刚也说了,自己让阿衡少爷遇到许多危险。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你少在那儿自说白话!那是我跟白山同学之间的问题!」
「那也是我的问题!如果白山小姐能独自面对阿赖耶识,那么我也不会加以阻止。随她爱怎样就怎样。可是——她让我喜欢的人也陷入危险,我就不能坐视不管!」
姆露·妙露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一番话。在她那双真挚的眼眸当中,只有一个目的——想跟阿衡在一起。
阿衡觉得这才是他该学会的。
学习她那种纯粹和行动力。学习只要能达到目的,也要毫不犹豫排除他人的无情。阿衡觉得自己也该学学这些。
「……姆露·妙露。」
阿衡唤了她一声,让姆露·妙露的表情有瞬间的僵硬。但阿衡没有理会,只是淡淡地说出他心中想说的话:
「或许你说的没错。的确,正如你所说。」
「……阿衡少爷……」
自己所说的话突然被认同,比起喜悦,姆露·妙露先感到疑惑。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她心中挥之不去,仿佛即将亲眼看到它发生。两人谈话的距离贴得像对恋人一样。白山同学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
「你说,最重要的人身陷险境,当然无法坐视不理。嗯,我也是这么想。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办法放着白山同学不管。」
「——」
虽然阿衡说话的声吝彷佛在低语,不过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显得相当清晰。在几乎可以感受彼此呼吸的紧贴距离之下,姆露·妙露睁大了她那双琉璃色眼眸。
阿衡本以为自己不用太在乎。反正姆露·妙露不是坏的阿赖耶识。她既善良又纯真,而且对阿衡一心三思,自己没什么必要憎恨她。
可是。
「你问我,为什么我还要待在白山同学身边,对不对?姆露·妙露,这答案太明显了。」
她光是伤害白山同学,就让阿衡难以容忍了。
「因为我想这么做。想待在白山同学身边,想让白山同学对我露出笑容。如果一定要有回报才算得上是对等的关系,那么她以笑容回报我就相当足够了。」
「……阿……衡?」
远远传来轻声的呼唤。在静谧的空间内也显得很细微,就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
可是,阿衡不会错过白山同学说话的声音。
他看着白山同学,知道自己的手心紧张到发汗。他握紧拳头把汗水也握在掌心里,打算说出宣言。这是他打算了结一切纷扰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的心意。
然而——姆露·妙露不允许他这么做。
她伸出一双白皙的手臂,捧住阿衡的双颊。强硬地将阿衡的脸转向自己,力道之大让阿衡以为自己的头要被拧掉了。他想跟姆露·妙露抗议,却办不到。
因为姆露·妙露覆住了他想要开口的唇瓣。
「嗯——唔唔!?」
阿衡挣扎地想要躲开,但不知道姆露·妙露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固定他脖子的手就像钢铁一样,让他怎么也拉不开。
姆露·妙露的唇只离开了一下,下一瞬间又给了阿衡更深的一吻。阿衡瞪大双眼,姆露·妙露则用舌头滑过他的一排牙齿。一股不明所以的电流窜过阿衡背脊,让他感到身体的力气被抽光了。
最后,姆露·妙露的双唇终于离开了阿衡。
她的脸颊绋红,美丽的双眸充满泪水。那泪水为何而流,阿衡完全不明白。姆露·妙露眷恋地抚过他湿润的唇瓣,很干脆地说道:
「我不想听!我绝对不要听你说出口!」
姆露·妙露一舍之前聪明慧黠的态度,像是从灵魂的深处喊出了声音。原本捧着阿衡脸颊的双手握拳,不断地槌打他的胸口。尽管一点都不疼,但那振动却确实地传进他的胸膛深处。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她甚至没有跟我站在同样的舞台上竞争,问衡少爷就被那样的人抢走——我才不要!」
阿衡无法直视她发泄似的喊叫。他伸手抚着唇瓣,然后反射性地看着白山同学的样子。
她的脸色宛如死人般苍白。
这么说或许更为贴切。她的唇瓣颤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无法好好地表达出来。光是睑上的表情,就足以说明她已经到达了极限。
白山同学低下头,一行清泪顺势滑落脸颊,晶莹剔透的光泽点缀了半空。留下那颗泪珠,白山同学飞奔而去。
「白山同学!」
白山同学正要通过阿衡身旁离开教室之际,就被阿衡急忙一把扯住。阿衡有预感如果现在任由她拉开彼此的距离,他就永远无法再靠近她了。所以他绝对绝对不能松开她的手。
而姆露·妙露似乎也明白这一点。
所以她更要让他们放开彼此的手。
姆露·妙露用几乎是绝望的表情看着追随着白山同学的阿衡侧脸。琉璃色的眼眸也落下一串泪水,却得不到阿衡的回眸。这个事实,化为姆露·妙露的行动。
那条连接两人,称为『恋爱绝症』的锁链。
姆露·妙露迅速地扯住它。
就在阿衡握住白山同学的手腕时,姆露·妙露不假思索地拉住锁链。就像阿衡平常影响着姆露·妙露一般,她也用了相同的要领。只是这次是姆露·妙露拉扯着阿衡。
阿衡为了要拉住白山同学而身体一歪,要拉倒这样的阿衡已经相当足够了。
「呜哇!」
阿衡整个背部——应该说是后脑勺直接往后倾倒,撞上了坚硬的地面。阿衡总觉得不久前才发生过类似的事,这种念头勉强维持了他的思绪不至于中断。
「呀——」
也被用力扯到倒下的白山同学,前额撞上了阿衡的头。这是足以让思绪断线的冲击性力道。阿衡的意识终究还是别无选择地落入黑暗深渊。
◆
她当然不是真的没有罪恶感。
姆露·妙露是为了恋爱而存在的阿赖耶识。一睁开眼的同时,就决定了爱上的人是谁,唯有和那人双宿双飞,才是至高无上的喜悦,所以是一个怪异的阿赖耶识。她也不是自愿变成这样子,只是她就是这样的存在。
不过,要说这样的恋情就是虚假的那也不对。姆露·妙露比任何人——比起外面世界的任何人,都更真诚地去追求自己的恋情。她不可能想看到心爱的人受到伤害,当然更不可能想像自己会去伤害对方。
尽管如此。
不对,应该说正因为如此。
正因为爱得太过浓烈,姆露·妙露才比任何人都更害怕自己心爱的人被抢走。
「………………」
眼看若撞到后脑勺的阿衡失去意识,姆露·妙露心里一惊。她自己所做的事情,却沉重得几乎要压碎她的心。她连忙抱起阿衡,耳朵贴近他的唇瓣旁边。听见他的呼吸声,她才安心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看来阿衡只是昏过去而已。
「……你、你做什……」
白山同学爬起来,还不是很清楚状况地轻声开口。姆露·妙露害怕失去阿衡而冻结的心,因为白山同学的声音又重新燃起怒火。
白山闲花。她是手提袋的拥有者,同时,也是姆露·妙露最强的敌人。
姆露·妙露明白这一点。在最早最早之前,几乎是遇上这名少女的时候,她的直觉就已经要她优先排除这名少女了。
当时的直觉再正确也不过。因为白山同学,让姆露·妙露就算费尽心思也无法讨好平泽衡。明明只是一个人类少年,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法抗拒女性诱惑的人种,阿衡却连碰都不碰姆露·妙露的肌肤一下。
姆露·妙露从阿衡身后紧抱着他,狠狠地瞪着白山同学。
「阿衡少爷只属于我一个人!我绝不让给你!」
「——」
白山同学倒吸了一口凉气,挺直背脊,勇敢地接下姆露·妙露投射过来的视线。她的表情有些怯懦。姆露·妙露觉得如果他们两人之间有可趁之机的话,白山同学的个性就是破绽。
「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跟阿衡少爷永远在一起。白山小姐,很抱歉我过去对你这么无礼。可是我请求你,千万、千万不要破坏我的心愿。」
姆露·妙露的声音像哭泣、像愤怒、像哀求,也像宣示。所有的感情完全混在一起,到底哪个才是她的真心,连姆露·妙露自己都无法判断。或者也可以说这一切都是姆露·妙露的真心。如果白山同学愿意放弃阿衡的话,姆露·妙露甚至愿意在她面前下跪。
可是——
白山同学没有回答。
她只是低着头,白发轻微地晃了晃,或许是在摇头吧。至少她看上去并不同意姆露·妙露所说的话。
「是我——」
白山同学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眼神毫不回避地面对姆露·妙露。
「……先认识阿衡的人是我。」
白山同学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总是有人会保护白山同学。身为「守护灵」的九卫照顾保护她。除此之外,还有阿衡、伊织、远咲学姊保护她。到处都有想保护她的人。
现在这些人全都不在。
不过,白山同学并未因此落荒而逃。
「我比你更早认识他。如果是你先认识他,那么,我或许会放弃——」
「时间长短不是问题,重要的是心意。」
没等白山同学说完,姆露·妙露便迅速地打断她。白山同学的表情宛如受到攻击般地扭曲起来,哀伤地凝视着紧抱阿衡的姆露·妙露。
「……也是呢。是心意的问题。可是,既然如此——那我也一样。」
白山同学伸出了手,放在阿衡手上。她的手交叠在阿衡还握着她手臂的那只手上。
她表情中的扭曲,似乎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嫌恶,却知道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法能更能证明自己说的话。白山同学握着阿衡的手,鼓起她仅存的勇气面对姆露·妙露。
「是阿衡说他想要待在我的身边。而我的心情跟他一样,我也想要待在阿衡的身边。我想要陪着他,跟他说话、胡闹、嘻笑。」
姆露·妙露咬紧了嘴唇。
她必须要战斗的对象,是从自己胸口涌上的黑暗情绪。姆露·妙露压抑着那样的情绪,握紧了拳头。
「你是手提袋拥有者,只要在阿衡少爷身边,他就会随时暴露在危险之中。你难道不明白这一点吗?」
「我明白。」
白山同学迅速地开口回答,手上稍稍使了点力。或许那么做能帮助她更加有勇气。
「因为我而害阿衡受伤,这些我都知道。」
「那么——」
「可是!」
白山同学身子前倾,大声地打断姆露·妙露。
「可是,我不想离开他!我想跟阿衡在一起!就像你的心情一样——我也想要待在阿衡身边!」
「——」
「……我也一样——」
拥有神奇色彩的双眸溢出了泪水,一颗颗地纷纷滚落,被泪水沾湿双颊的她低下头,像断线珍珠般的泪滴就落在阿衡脸上,也沾湿了阿衡的脸颊。
「我也一样,我也和你一样,有着一样的心情。」
白山同学白晰的小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阿衡,一字一句清楚地说:
「——因为我,我也喜欢阿衡。」
黑暗的情绪破栅而出。
那并不是想要伤害任何人的心情,也不是憎恶愤怒或悲伤。但比谁都还懂得爱情的姆露,妙露知道那样的感情会变能量。无论是对情敌的怀恨,还是对心爱之人的怒火,对姆露·妙露来说都是成就自己恋情的原动力。
可是现在支配着她内心的,却不是那样的感情。
那不是刚刚方开始的事。不管是阿衡看着白山同学的表情,因为白山同学闹别扭而狼狈不堪的阿衡的样子,因为白山同学的笑餍而跟着感到高兴的阿衡。这一切全都成了培育姆露·妙露那种心情的土壤。
那种心情,也可以称之为「放弃」。
「……那、那又——」
尽管如此,姆露·妙露还是想要挣扎。她不能让这放弃的念头否定自己的存在。面对跟自己站在相同舞台上,甚至明确地宣战的白山同学,姆露·妙露还想要攻击她。
却发现——
那个埋在纯白的心室中,『恋爱绝症』的「秤」。
原本用来计量阿衡心意的东西——已经归零。
原本应该显示在一红一白两种颜色中间的指标,现在完全地指向白色。姆露·妙露不假思索地低头看着阿衡的脸。
他的脸微微地胀红。
「啊……」
溢出唇间的声音,微弱得除了姆露·妙露之外谁都听不见。因为同时有一道巨大的声音覆盖了它,那是某种东西破裂的声音。
是龟裂的声音。连接阿衡跟姆露·妙露之间的『恋爱绝症』的锁链,逐渐裂开了。
「……不要!」
姆露·妙露皱起眉头,求救似地伸出手将自己的心型「领域」拉近,试图想要修补锁链。但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么做有多么徒劳无功。人的心意,无法靠任何力量去改变。
「——阿衡少爷,求求您。请不要——」
在几乎快撕裂身体的巨大悲痛之下,姆露·妙露紧紧抓住阿衡。尽管她很清楚自己无力再挽回什么,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了。
「请您——不要扔下我!」
热气涌上了她的双眼。锁链裂开的吱轧声更大了,就算知道无法用蛮力改变他人心意,姆露·妙露还是试图想要束缚阿衡。她双手用力,打算抱住阿衡的身体。
这时白山同学却插手了。
姆露·妙露无比惊讶地望着白山同学。白山同学的表情似乎正在发怒。虽然那是勉强藏起恐惧,完全没有魄力的怒气,但已经足够让姆露·妙露无力地松手。
白山同学没有错过姆露·妙露松开了对阿衡束缚的瞬间,从阿衡身后抱住他,将他的身体往自己身边拉。但她瘦弱的手臂无法支撑阿衡的重量,害两人双双跌在地上。尽管如此,白山同学还是让阿衡的脸埋在自己的肩头,严厉地瞪着姆露·妙露。
那是绝对不认输,也不会放弃的坚强意志。
在那双眼睛的瞪视下——接下来轮到缠在姆露·妙露手上的锁链出现裂痕。
「——啊——」发出了既非叹息也非呜咽的声音,姆露·妙露当场跪倒在地,双手覆住自己的容颜。黑暗的情绪在胸口蔓延开来,侵蚀着她。放弃——亲手放开自己的爱恋,这唯一能击溃姆露·妙露的心情,也展现在她的脸颊上。
如果你想一直保有一朵花,就必须干脆地舍弃另一朵。
那名戴着眼镜的聪明少女所说的话,突然在她耳边响起。随着她的理解,那句话也不断地在她脑海里萦绕。
被舍弃的那朵花,原来是我吗?
阿衡少爷——选择了白山小姐。
当她想到这里的瞬间,便听见巨大的破碎声。然而姆露·妙露已絰不再去确认了。只是抱着理解——抱着认知到自己恋情破碎的事实。姆露·妙露的存在自此没入黑暗中。
◆
在姆露·妙露倒下的瞬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连接两人的锁链转眼间变得粉碎,还来不及落到地上,便先在空气中烟消云散。在瞠目结舌的白山同学面前,心型的「领域」出乎意料地飘浮起来,像有自己的意志般开始震动。
裂开。
就像摔破陶器一样的尖锐声响回荡在教室里。白山同学不由得缩起身子,但『恋爱绝症』没有理会她,只是接受了自己主人的失败,打算完成自己的任务。
沿着心型中央分割线分裂,成为一白一黑的心型碎片,滑过半空中来到姆露·妙露身边的『恋爱绝症』,一左一右地停在主人的两侧——
——然后发出清脆的声音合上了。
姆露·妙露的身影消失在心型里。下一瞬间,再度化成心型的『恋爱绝症』开始打转,然后巨大的形体慢慢缩小。魔法般的景象让白山同学屏气凝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几秒之后,『恋爱绝症』恢复成白山同学初次见到时的小小心型饰品,躺在教室的地板上。
「…………」
白山同学睁大的双眼眨了眨。她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只明白了一件事,而那就像余韵般从她的胸口漫延开来。
结束了。
姆露·妙露已经不在了。那名想要独占阿衡的美少女——消失在那个摆饰里面,不在了。
白山同学没有喜悦,还有些罪恶感。她想起到最后仍哭着眷恋阿衡的姆露·妙露,就让她更觉沉重。她摇了摇头想甩开这种感觉,却不是很容易办到。她总是如此,对她来说,罪恶感这种东西并不容易甩开,只能不断地沉淀累积下来。
尽管如此,阿衡在这里。
所以她一点也不后悔。
白山同学缓缓地走近躺在地上的小摆饰,将它捡起来。支撑心型的台座形陶器上,镶嵌着一块金属板。金属板上刻着「Heart of MurMur」——姆露·妙露之心。白山同学垂下视线,将摆饰放进裙子的口袋里。
泫然欲泣的白山同学,使劲地翻过阿衡的身体,让他的脸庞转向自己。
「——阿衡,对不起。」
她轻声说。将阿衡的头靠在她并拢的膝盖上,白山同学眯细了湿润的双眼,轻轻梳着阿衡的发丝。如果是平常,她根本无法做出这么令人害羞的举动——但现在,只有此刻另当别论。
「可是,我没有说谎。」
抚摸着他柔软的发丝,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自胸口油然而生。那种感觉,就好像将所有后悔与罪恶感全部洗净般。
「因为我跟姆露·妙露一样——不对,我比起她——」
她的指尖跳跃般地在轻搔阿衡的脸颊,看着阿衡微微颤动,她的心脏差点停止。她心中理智的声音要自己叫醒阿衡,但白山同学充耳不闻。至少不足以改变她现在的行动。
再一下子。
她还想再维持这样一下下。
一旦阿衡醒过来,她一定会因为太过羞耻而做不来这样的事。
在那之前——她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白山同学想起远咲学姊对她说过的话。如果她不想要输给姆露·妙露,就要跟她做一样的事。那个虽然很可怕却也很可靠的学姊,确实提出过这种建议。
「——比起姆露·妙露,我、我更、更喜欢阿衡。」
就算知道阿衡听不见,这份告白也让白山同学红了双颊:心跳就好像踩了油门般不断加速。而她的指尖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就是刚刚与姆露·妙露唇瓣交叠的地方。
「所以——可以吧。」
因为自己的心跳声太过巨大,让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或许那样的声音,会将阿衡吵醒——这瞬间白山同学竟担心起这种事。但她已经没有犹豫了。白山同学闭起双眼,用指尖确认阿衡双唇的位置,想将自己的双唇吻上去。
但似乎被什么给阻止了。
「啊!」
她发出惊呼,不假思索地抬起头,睁开双眼。
阿衡的手按着白山同学的脸阻止了她。
「……早、早啊。」
阿衡睁开双眼爬了起来,尴尬地搔了搔脸颊这么说道。
一片沉默。白山同学已经听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就好像心跳停止了一样——她甚至觉得干脆停止算了。白山同学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到一个问题,而且控制不住地开口问道: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她死也不肯看着阿衡的双眼。教室内的气氛异常尴尬,阿衡开口回答了:
「……想跟阿衡在一起。大概是从这边开始吧?」
「那不就是一开始吗!」
既不是怒骂,又不像哀嚎的声音响起,震动了整栋特别教室大楼。白山同学的脸颊红得跟苹果一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