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中部校庆结束,小鸠一起加入邻人社电影拍摄工作的五天之后。
星期五早上,在平常用来举行简短班会的这个时间,全校学生都穿着体育服,整齐排列在圣克罗尼卡学园高中部的操场上。
今天是圣克罗尼卡学园高中部校庆的第一天——运动会。
队伍以直列区分成红队、白队、蓝队、黄队、绿队。我们二年五班和一年五班、三年五班同样属于绿队,头上绑着绿色头巾。
『本日晴朗无云、秋高气爽,是最适合举行连动会的好日子。所有学生们,将充分展现为这一天努力练习的成果……』
一个听起来很舒服、干净悦耳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遍整个操场。
此刻在台上致词的是学生会会长。
跟致词内容相反,今天天空乌云密布,风很大还带有凉意,而且所有学生几乎都忙着准备园游会,只有一部分学生自动自发地为这个只是用来垫档的运动会稍微练习一下,所以不可能展现出什么成果。不过,现在总不能这样吐槽学生会会长。
虽然制式化的致词内容跟现实不一样,不过,那个充满魅力的声音倒是不可思议地好听。
话说回来,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我们学校的学生会会长是女生。
因为我是转学生,没参加过开学典礼,加上每个学期之间没有始业式和结业式,我也不曾为了什么事情而去学生会,所以这是第一次看到学生会会长。
她留着一头黑发,辫子在脑后梳成发髻,身上散发出千金大小姐的气质,外表看来是个知性美人,可是不像夜空那么冰冷,也不像星奈那样太过华丽而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再加上那种伶俐的说话方式,感觉是个爽朗又平易近人的女生。
总之,不管男女老幼,凡是看到她的人,都会留下很好的第一印象。对我来说,这个少女的外表实在太让人羡慕。
虽然我不想抱着这么讨厌的想法,不过还是会有一点嫉妒,总觉得:「既然拥有这种长相,她的人生一定过得很轻松吧?」
舞台后方是老师、体育委员、保健委员,我在其中也看到前几天才见过面、像幼狼一样的少女——学生会会计游佐葵。
游佐直挺挺地站着,样子显然很紧张。她的嘴巴紧闭成一字形,看来有点好笑。
☆
会长致词、理事长致词(大家本来都以为理事长一定会唠唠叨叨地讲个不停,没想到佩嘎荫斯先生的致词短得让人惊讶)、开幕致词、做完暖身操之后,运动会终于正式开始。
我参加的项目只有全校都要参加的拔河跟接力赛跑,目前暂时轮不到我上场。
啦啦队的同学试着炒热气氛,很卖力地提高音量,并且用力敲着大鼓助阵。不过,包括参加第一场比赛——两百公尺赛跑的选手在内,全校似乎弥漫着一股懒散的气氛。
正如同夜空之前所说的,这所学校的运动会好像很不热闹。
我想还是乖乖待在自己班上所在的位置比较好,正往班上走去时,却在操场角落的树荫下看见呆呆站着的夜空。
「嗨。」
「……干嘛?」
我开口向比平常更郁闷的夜空打招呼,结果她用有如僵尸呻吟般的声音回话。
「……是小鹰啊……哼……我还是回去算了……」
「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看着开幕式一结束便突然盘算要早退的夜空,不禁露出苦笑。
「不过,没想到你竟然会乖乖参加运动会,老实说我有点惊讶。」
「哼……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夜空嘟起嘴巴,像是在闹别扭似地说道。
「……可是,早知如此,应该跷掉运动会才对,害我一早就看到讨厌的家伙。」
「讨厌的家伙?」
听到我这么问,夜空一脸不爽地垮下脸说:
「……在开幕式致词的那个女人。」
「呃……你在说学生会会长吗?那个人怎么了?」
「不准说『那个人』,害我更加不爽。」
「咦?你跟会长有仇吗?」
总觉得在学校生活里,这两人应该没什么交集才对。
「……我们没说过话,可是我讨厌她讨厌得要死。」
「啊?」
夜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脸上露出憎恶的表情。
「……日高日向,三年级学生,从去年开始,以压倒性的声望蝉联两届学生会会长的宝座。由于运动万能,她是多数运动社团抢着要拉进社内的抢手货。而且擅长照顾别人,即使很忙,但只要有人拜托,她几乎不会拒绝。当然,学弟妹和同年级的学生都很仰慕她。」
「这个人实在有够好!简直应该称为圣人吧?」
夜空点点头。
「啊啊,没错,日高日向……那家伙是真正的现实充……我从一年级开始,就把肉和那家伙当成栖息在这间学园里的现实充双璧,一直仇视她们两人。但那家伙跟肉不一样,即使是女生也都很喜欢她。自从发现肉是糟糕到极点的笨蛋之后,我想,日高日向是唯一配得上现赏充界之顶点——也就是『李尔王』这个称号的家伙。」(注5)
「『李尔王』……我记得应该不是那样的故事吧?」
夜空微微点头回应一声「嗯」,淡淡地继续说明:
「那是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之一。年老的王遭到自以为会爱自己的人背叛,在流浪的过程中引发一连串悲剧,最后也悲哀地死去。包括主角李尔王在内,几乎所有人都死了。」
「好阴沉的命名啊!」
搞不好比星奈的绰号「肉」还糟糕。
「……我一心希望那家伙能像故事的结局一样悲惨……总之,只要在学校看到那家伙,我就会在不被对方发现的情况下从背后狠狠瞪她,并且偷偷冷哼一声、嫌弃一下,像这样过着苦涩的每一天。」
注5「李尔王」和「现实充王」的日丈原文都写成「リア王」。
「你的肚量好小……」
怎么办……总觉得……她这样实在很难看。
我以前的青梅竹马、侠气十足的少年(虽然真正身分是少女),竟然产生这种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害我有点想哭。
或者该说,这家伙最近扭曲得越来越严重……
虽然本来就有跟空气朋友说话等各种坏毛病,但我最近觉得,她已经连这些事情都懒得掩饰。
我刚转学过来的时候,夜空至少还会装成表面完美无缺、才色兼备但难以亲近的冰山美人……好奇怪,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糟糕?
「啊……讨厌,光是讲到那家伙就让人生气,害我开始胃痛不舒服。我要去保健室休息。」
这么说完便转身离开的夜空,似乎真的不太舒服的样子。
「你到底是有多讨厌现实充啊……」
我讶异地跟夜空道别,准备走向班上的棚子。
这时,一个在校舍顶楼飘扬的白色物体突然闯进我的视野。
那是白袍——穿着白袍的少女。
「……那家伙在那种地方干嘛?」
☆
举行运动会时,原则上一般学生不能进入校舍大楼,但我试着拜托刚好经过附近的凯特修女,结果她很干脆地放我进去。
「不能偷女生的内衣裤或制服,然后穿在身上、戴在头上或披在身上喔,哥哥。」
我装作没听到凯特这句白痴的劝告,快步穿过走廊、往顶楼走去。
打开通往顶楼的门时,强风瞬间袭向全身,令我反射性地皴起眉头。
跟地面相比,这里的风更大更冷。
我走到外面,把门关上。
因为风势的关系,门重重甩上,「砰」的一声发出巨大声响。
「哇喔!」
双手撑在栏杆上望着操场的白衣少女——志熊理科,因此惊叫一声并转过头。
「咦……小鹰学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啊,不……那应该是我要问的问题才对吧?」
我如此回答理科的问题。
「没什么,只是想上来吹吹风而已。」理科说。
这时,我注意到理科的穿着而皱起眉头。
「……你为什么打扮成这样?」
从操场看不太清楚,其实她的白袍下面穿着体育服,下半身则是黑色的三角运动裤。顺带一提,学校规定的体育服下半身应该是普通短裤。
她没有戴眼镜,发型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绑着同样的马尾。
仔细想想,总觉得好像很久没看到穿自袍的理科。
理科的脸颊微微泛红,有点害羞地露出微笑。
「因为是难得的运动会,所以理科试着穿穿看体育服,适不适合?」
老实说我觉得很适合,最好顺便把白袍脱掉,不过最后还是没有这么说。
「去保健室的话应该可以借到备用的体育服。对了,反正机会难得,你要不要参加比赛?我记得运动会也有可以当天报名的项目。」
听我这么说,理科摇摇头。
「不要,理科还有工作,而且就算没工作也不想参加,」
我们的电影,昨天傍晚时总算是拍完所有镜头。
后绩的剪接工作通通交给理科之后,我们便回家了……
一……你昨天该不会没有回家吧?还是说你根本没有睡?」
我发现理科的眼睛下方出现黑眼圈。
「啊,被发现了吗?果然还是应该戴一下装饰用的眼镜才对。」
理科有点尴尬地露出苦笑。
「该怎么说才好呢……那个……」
我本来想说「害你这么辛苦,真对不起」,可是想起理科之前说过的话后,我试着寻找别的词汇。
然后……
「——谢谢你这么努力,理科。」
理科一瞬间露出呆住的表情。
然后,整张脸立刻变得通红。
「讨厌!又来了!理科不是叫学长不要像这样冷不防地投出一记直球吗?」
「听你这么说我也很困扰啊……」
我沮丧地说道。
这时,理科像是要把话题蒙混过去似地说:
「啊,赛跑好像开始了!」
理科从白袍口袋掏出望远镜观看操场上的比赛。
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砰」的细微枪响。
两百公尺赛跑好像开始了。
「啊,真不愧是星奈学姐。」
理科一边用望远镜观看比赛一边说道。
我也看了操场一眼,上场跑步的确实是星奈。
即使光凭肉眼,从这里也可以清楚看见星奈的头发在风中飞扬,彷佛点点洒落的金色粒子。
「呜哇~甩来甩去地晃动耶~啧!」
理科像是有些嫉妒地进行实况转播,
「你到底是在看什么地方啊……」
在我们拌嘴的时候,星奈以压倒性的胜利领先其他选手,率先抵达终点。
彷佛要向大家展示自己压倒性的胜利,星奈用双手夸张地撩起头发,露出理所当然的模样,从担任运动会工作人员、恭敬递上奖旗的男生手上接过象征第一名的旗帜。
她的举手投足之间充满华贵的气质。
「哈,星奈学姐果然厉害。」
理科放下望远镜,背对操场整个人靠在栏杆上。
「就是啊。」
我仍然望着操场。
这时,理科对我说:
「对了,小鹰学长,你对星奈学姐有什么感觉?」
理科若无其事、冷不防投出一记来势汹汹的直球。
「哪、哪有什么感觉……不就是社团的同伴吗?」
「可是,她是你的未婚妻耶!」
「……那个话题已经结束很久了。」
「唔……」
理科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对星奈学姐来说,好像不是这样呢。」
「咦?你说什么?」
理科低声喃喃说着什么。我开口询问后,她突然用半是讶异、半是轻蔑的冰冷眼神看着我。
然后,她抬头望向天空,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低喃:
「——明明很怕寂寞,却害怕接受别人坦率的好意。」
「——总是装作没有发现,总是装作没有听到。」
「——逃走。开玩笑。蒙混过去。拒绝。」
「——认为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连自己的心都要欺骗。」
「啊……你说什么?在说小鸠吗?那家伙的确是这样没错。她从以前就很怕生,现在国中部的同学们好像也都有这种感觉。」
虽然知道理科说的不是小鸠,我还是挤出苦笑,如此回答她。
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我的话,理科的视线从空中落到水泥地上,脸上则露出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的暧昧表情。
她不是用责难的语气,而是用温柔慈悲的声音丢下这句话:
「——竟然说『你说什么』,笨蛋……」
然后,理科勾出微笑的唇型望向我,虚无的眼神有如宇宙般冰冷而黑暗。
总是一脸亢奋、不断做出各种奇怪行动的怪学妹,此刻脱下装疯卖傻的面具——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志熊理科站在那里。
理科「咯咯咯」地挤出笑容,继续说道:
「……如果小鹰学长希望的话,理科今后还是能继续装出之前的样子。理科喜欢BL、机械和色情相关的东西,这都是真的。不管是吵吵闹闹地兴奋尖叫,还是被学长冷淡对待,理科也都很开心,可是,小鹰学长……」
理科嘴边的微笑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她眼底深处卷起激烈的情感漩涡。
「我们差不多该继续前进了吧?因为——」
「不要说!」
我下意识地大喊。
那句话绝对不能说出来。
要是把「那个」说出来,我……还有我们……只能继续前进。
前进意味着变化。
那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像是从明亮温暖的房间,踏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世界一样,那是一件很恐怖很恐怖的事。
不只是我这么想。
对夜空、星奈、幸村、理科来说也都一样。
它将动摇邻人社的存在,引起决定性的变化。
不管是十年前的回忆还是婚约,那些枝微末节的小事都比不上这个决定性的变化。
「唉……」
理科空虚地叹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我轻轻叹气,说声「我要走了」,转身跨出脚步。
正当我准备离开理科,把手放上通往室内的大门门把时……
「因为,理科等人——」
身后的理科好像在喃喃说些什么。
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发抖——也像是在哭泣。
我的身体因恐惧而颤抖。
可是,那一刹那……
很幸运的——其实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幸运,总之.这时刮起一阵前所未见的强风,把理科的话卷进风声里。
所以,我很卑鄙地松一口气。
然后,回头看着理科。
「——咦?你说什么?」
我用装傻的语气问道。
这不是「问题」,而是我此刻的「回答」。
比邻人社任何一个社员都要聪明,能读出他人心思——虽非刻意,但是总能读出他人心思的她,当然不可能误解我的话。
她只是寂寞地笑着,一句话也没说。
我打开门,离开顶楼。
并且努力告诉自己,这样比较好。
……消失在风中的话究竟是什么,其实我真的知道。
……其实我早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