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这次在番外篇担任叙述者,首先会感到迷惘的问题,就是该如何调整语气以及称呼。「我」、「人家」、「吾辈」、「在下」——毕竟对于具备数种姿态与姓名,连个性和语气都有区别的「我」来说,「自己的真面目」这种角色,已经失去意义了。
在我开始养成习惯,将个性等特质当成面具做「区别」来用以前,我是以哪种方式讲话、又有什么样的个性呢——尽管我没有忘记,但那个「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究竟能不能算是同一个人?
姆姆姆……真是诡异的问题。
我甚至会觉得,用「在下要开始聊自己的事啰」这种说笑的语气来开场,反而更像我目前的「真面目」。
……呃,好的……虽然我曾迷惘过,但或许这不需要想得太难。
再说,我也已经像这样为话题开了头。
且让我随心所欲地发挥吧。
我想这和各位认识(应该没忘记吧?)的「槙岛沙织」,在口气和对其他人的称呼上多少会有差别,不过请当作我平时心里头总是用这种感觉在说话就可以了,忍忍。
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总觉得紧张起来了呢。
因为我从来没想过,居然会有向各位揭露自己故事的机会。
……真不好意思。虽然像我这种块头做出害羞的反应,大概也没有任何人愿意萌。
咳。好了,暖场的话就到这里打住——让我们开始吧。
这是我最讨厌的姊姊的故事,也是过去曾经要好的朋友的故事。
同时,也是关于槙岛沙织和沙织·巴吉纳的一段故事。
在开始回想过去以前,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希望先声明。
四年前——在我认识小桐桐氏的三年前。
当时我的身高是一五九·八公分。
胸部D罩杯。发型和现在一样是轻柔长发。
十二岁的槙岛沙织以小学生而言发育不错,然而也不会长得太魁梧——是个具备匀称身材的美少女。呵呵,很厉害吧?
只不过,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令人羡慕的烦恼,几乎连我都想诅咒自己——当时自我意识过剩的我,已经开始对本身发育之良好、以及醒目的容貌抱有自卑感。明明只要仔细看身旁,应该就有发育得和我差不多的同学。以往我万分抗拒用抬头挺胸、背脊挺直的姿势走路,每当走路时驼背,就会被父亲或母亲狠狠训斥,因此我记得自己天天都手足无措地想着:「……怎么办才好呢?」
虽然几年后,在身高超过一八〇公分之时,我已经彻底放弃了。
即使如此,直到现在,发现初次见面的人对我露出惊讶神色,我还是会感到受伤。
唔~这么回想起来,京介氏和我初次见面时的反应简直糟透了。一看到我,他就瞠目结舌地张大嘴巴,在我向女仆报上「沙织·巴吉纳」姓名的瞬间,他还喷出饮料猛咳呢……当时我的少女心被深深地挖下了一道伤口。
我才不会淡忘这件事。因为,我属于会记恨的类型。
呃,那个,总之就是……
我块头 非 常 大。
对我来说,这是从小时候就有,而且不得不伴随自己终生的烦恼。
尽管心痛的感觉如今已经麻痹,变得勉强能承受了——然而当时的我,不论在精神和肉体方面都很虚弱。而父亲采取的教育方针——「试着用和姊姊略为不同的方针来培育这家伙吧」,也促使状况恶化,因此十二岁的槙岛沙织,其实是个怕生到近似患有社交恐惧症的千金小姐。
「槙岛小姐相当漂亮呢,身材又好,像个模特儿一样——」
「…………谢谢。」
「这周末要举办茶会,槙岛小姐意下如何呢?」
「……我不方便……因为要学习才艺……」
看见别人的脸我就会紧张,无法好好说话……但如果用书信往来,倒没有问题就是了。
所以我不擅长与人交往,当然也很难交到朋友,在班上则是遭受孤立……
脆弱的心,连带让脆弱的身体生了病。
如此这般地,变得常向学校请假的我,有过一段每天在家里休养与自修的日子。
那件事情发生在某天。
香织姊姊突然来到我的房间。
「——嗨,你很闲吧?来陪姊姊玩。」
这是用来对待几个月没有见面的妹妹的口气?态度简直就像每天见面的和睦姊妹不是吗?我心里冒出一股莫名的异样感。
「……姊姊?」
硬是被叫起床的我,根本无法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只好揉着爱困的眼睛,望向柱钟确认时间。
凌晨四点半。
不具常识也该懂得节制。房门明明有确实锁上,这个人是怎么进来我房间的呢?这项疑问在我看到随风摇曳的窗帘后,便获得解决了。
……与其说获得解决,假如在我眼前的不是这个姊姊,我实在无法相信那幕光景才对——
「……你从阳台进来的?」
「对啦。」
姊姊的答覆,总是直来直往地像男生。「这房间是在三楼喔。」连要这样吐槽她,都会让我觉得不识趣——家姊就是这般不按牌理出牌的象征。
她同时也是个外表亮丽的人。比当时的我略高一些,体型苗条。
姊姊今天的装扮,是黑色的机车骑士服。具时尚感的太阳眼镜,遮着她细长的眼睛。
假如用「我现在」的知心好友来比喻,让我想想看……要是将小桐桐氏的灵魂装到黑猫氏的身体里面,也许会跟当时的姊姊有些类似。
她留着一头深黑色的长长秀发。
手扠胸前,宛如GAINAX的机器人般威风凛凛。
还笑着露出发亮的虎牙。
槙岛香织,就是形象如此的一个人。
特别是她那擅作主张又不讲理,丝毫不肯听别人讲话的部分,我常常觉得和小桐桐氏一模一样。还有会独自冲在前头,将旁人甩下的部分也是……简直像得令人讨厌呢。
我希望小桐桐氏务必将那些毛病改掉。
因为看着别人的背影逐渐远去,很难受。
……将话题带回吧。
「咦……嗯?你说要玩……?」
「就是要出门啦。好了,快点去准备。」
香织姊姊「唰」地将棉被掀开,拉住我穿着睡衣的手臂,硬是把我拖起床。
「等……等等……请你等一下。我还要整理头发和……」
「没那种时间。要是被人发现我闯进来,不就麻烦了?」
完全是绑票犯的说词。
「不要紧。你这样就够可爱了。」
姊姊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我感到脸颊发热。
「……!」
我猛摇头,甩开摆在头顶上的手。
「哎呀——呵呵,你真会害羞。」
「这……这才不算害羞!」
我用力瞪了姊姊。可是,香织姊姊对我严厉的视线似乎不为所动,平静地扬起嘴角说:
「好了,我们走吧。」
「……唉。」
叹气。尽管不清楚状况,就长年的经验法则,我能确信的只有一点:对这个人不管说什么都没用。
「……拜托你至少让我换件衣服。」
「行啊。你穿那种麻烦复杂的衣服,要动也不方便。」
……这个人打算让我做什么呢?大声求救会不会此较好……外人以上、姊妹以下的关系,几乎让我认真考虑起这样的问题。
那就是槙岛沙织和大她七岁的姊姊——槙岛香织之间的关系。
谈到这里,我好像该用「我现在」的视点,先为香织姊姊多做一些介绍。
运动神经超群、头脑清晰、相貌端丽——哎,尽管她是个基础能力一股脑优秀的人,但是那些应该不能称为她的本质。
我想想……如果要用一句话形容香织姊姊,我认为「兴趣极为多样的人」最合适。
诸如棒球、足球、篮球等主流的运动项目就不必说了,其他还包括爬山、马拉松、游泳、浮潜和骑机车——总之她会挑战任何事情。也因为香织姊姊是个做事格外讲究、又颇具要领的人,所以无论做什么大部分都能够立刻上手,并且从中获得乐趣——在我印象里就是如此。毕竟兴趣这种东西,再怎么说,全都是实力未达一定程度就无法享受到乐趣的活动,就这层意义来看,姊姊应该拥有「享受众多兴趣的才能」吧。
当然身为凡人的我,则相信姊姊也会有「无法上手的兴趣」,但她是完全不提自己消极面的人,因此这部分我也不能断定。
于是,在刺激好奇心的繁多兴趣中,好动的姊姊先一一征服了户外活动类。由于她生在富裕家庭,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无限的零用钱,我想应该没有烦恼过资金才对。而每天上学读书的正常观念,在香织姊姊脑袋里占的比例丝乎也很微薄,她净会四处去旅行,玩到哪里都尽情挥霍,始终过着放纵不羁的生活。惟独这几年,不知为何好像常待在日本,然而不太接近家里这一点还是没变,所以我别说是和唯一的姊姊感情不好,其实就连见面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小桐桐氏和京介氏总是会反反覆覆不断重申,他们彼此关系不融洽——而且以前感情还要更加更加不好——话虽如此,和我与香织姊姊的关系一比,那样的兄妹关系实在像样许多。
……哎,重要的是,看着那两位引人发噱的互斗,关系不好这件事本身,到头来感觉只像误解和掩饰害臊所造成的意见相左就是了。
那么——和某对兄妹不同,我们这对连意见都没有机会相左的槙岛姊妹,关系便是如此。因此各位应该可以想像,对姊姊忽然潜入卧室的怪异举动,我会有多吃惊。
换上轻薄洋装的我,被姊姊牵着手走到阳台。
若要说藉口,我那个时候其实还没睡醒,并没有完全掌握事态。到了阳台以后,我发现栏杆上绑着绳索,绳索则垂向底下——家里的后院。我猛烈地感受到一股不祥的预感。
「……姊……姊姊……那个……」
「别大声喊出来喔?」
姊姊一把将我扛到肩膀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或许是生下来第一次喊得这么大声。
「真是的……都叫你别大声了吧?」
「唔——!唔——!」
——怎么可能嘛!其实我想这么叫出来,但目前我连那种空间都没有。目前,我正坐在姊姊驾驶的机车后座——况且为了不被甩下去,我光是抱紧姊姊的背就费尽力气了。
让香织姊姊用绳索带着我爬到底下后,我被放到停在后院的机车上,戴起安全帽——然后直接被拐走了。这便是现在的状况。
「唔——!唔——!」
我依然把脸贴在姊姊背上,对着她抱怨。
「你问要去哪啊?哈哈,这是到达之后的惊喜。」
……为什么她会听得懂我讲的话?倒不如说……倒不如说……更要紧的是……
姊姊,你是不是扛了一只装着「相当不得了的东西」的手提箱?贴在你背上的我,从刚才就一直被硬梆梆的触感顶到头,这是……
「啊,那是AK-47。」
她说的是……啊哈哈……总不会是真的吧?
「一九四七年定案的卡拉什尼科夫型——简单说就是突击步枪。」
——果然是枪吗——!
「虽然这是模型枪。」
——唔啊!
「昨天,我是去参加千叶的生存游戏聚会啦。」
表示说——她八成又出手尝试新的兴趣了。
话说回来……姊姊居然会说「一起玩吧」。她在想什么呢?
毕竟要多少朋友她都有,根本没理由特地约我这个几乎不曾交流的妹妹……
「我是一时兴起啊。」
姊姊如此说。
「————」
……这样吗?想想也对。
我咕哝着,在抱她的手臂上使了劲。
那之后又骑了多久呢……当我手差不多开始感到疲倦时,姊姊精神奕奕地拉开嗓门说:
「呐,你看——是海喔。」
「咦?……哇啊。」
畏畏地抬起头后,我发觉机车正跑在海岸沿线的马路上。
洒下的朝阳,让海面闪闪发亮地闪烁着——我不禁受到感动。
「舒服吧?」
「……唔……嗯。」
「骑机车很棒。能直接感受到风与周遭的气味。」
……那样的心情,我稍微可以懂。因为坐在四周被包围住的汽车里,应该体会不到这样的感觉。
香织姊姊说了:
「你老是摆着一脸无聊的模样,特别在最近——总觉得,我不喜欢这样。」
所以,她才会一时兴起。
「…………是吗?」
我老是摆着一脸无聊的模样?……我们明明几乎没有碰面,还说得你好像都知道。
当下我觉得自己心情好久没有这么舒坦。
因为在看海之余感受风,让我很痛快。
尽管如此。
谢谢——这么一句话,我不想对她说。
直到刚才还对高速奔驰抱持着的恐惧感,不知不觉中已经消失无踪了。
我一直以为她会直接送我回家,结果并不是。
机车就那样沿海岸前进,驶入恬静的住宅区。
那里是横滨市的山手町。在满是坡道的街上缓缓转弯后,机车平顺地停下了。
「到啰。下车。」
「呀啊……呼。」
差点跌倒之余,下车后我看见一栋白色的公寓。
「这里是什么地方?」
「呵呵,是我的珍藏馆喔。」
姊姊得意地露出犬牙,我略为惊讶地睁大眼睛问:
「难道……你叫家里买了整栋公寓给你?」
「没有,不是啦。这里原本是老爸用来保管绘画或模型之类收藏品的地方,但是在某个时候,他好像把大部分的东西都捐给博物馆了——所以啰,身为可爱女儿的我,就拜托他将这座变得大而无当的公寓让给我啦。」
「……可爱女儿……」
你自己说自己啊?
「嗯?」
「没有,没事。那么……现在这间屋子,是用来做什么?」
「我说啦,这是珍藏馆。」
简而言之,就是她有了新兴趣,开始想收集某些东西吗?
「……以姊姊来讲,这项兴趣还真静态耶。」
「嗯,因为人生短暂嘛。」
「……咦?」
……忽然脱口说这什么话啊?我心想。
香织姊姊扠起手,满脸得意地道来:
「沙织。我啊,想尽可能做过各种事情后再死。为了这个目的,会需要健康又灵活的身体吧?因此首先呢,我才从可以锻炼身体的事情顺手做起啊。为了健康而开心运动的我,一直都把锻炼身体当成轻松有趣的活动在玩。要是活得没有效率,寿命马上会走到尽头。我想做的事情是『全部』,并没有特别钟爱户外活动类的兴趣。」
她扬起嘴角,要我别误会。
「呃……意思是——那个,虽然以前你从事的都是活动身体的兴趣,但以后也会开始尝试室内性质的兴趣吗?」
「对啦。我觉得差不多也是切换方针的时期了。就是因为这样,最近两、三年我正把这座公寓当成据点,玩各式各样的活动。你身体不好,之前我不方便约你就是了。」
姊姊喜孜孜地露出「唔呵呵」的浅笑,然后用力张开双手说:
「快高兴吧!以后姊姊会陪你一起玩喔!」
假如是室内性质的兴趣,就找妹妹一起来玩吧……她大概是这个用意。
原来如此……我稍微能理解了。
居然这么擅作主张……以前明明都弃我不顾——
「事……事到如今……我才不会——想要…姊姊…陪我玩……」
虽然是自我评价,但我认为自己个性相当温和。
「……再说,我今天还要练钢琴……必须回家。」
然而这个时候,我在听姊姊讲述想法的过程中,心里却涌上阵阵怒火。
——如果是同样身为妹妹的小桐桐氏,应该能理解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吧?
虽然我现在会含笑望着无法坦率的小桐桐氏,其实,我并没有资格说别人。谁叫我——
「总之你过来啦,肯定有意思喔。」
被说着「一起玩吧」的姊姊拉住手,我一面对她的恣意妄行感到愤怒——
同时,却感到十分开心。
姊姊操作了公寓入口的电子面板,让自动门启动,然后带我搭乘电梯前往二楼。她一出电梯,就从背着的手提箱里取出AK-47装备。
铿。当时的我没理由会知道枪械的正式瞄准方式,但我记得她拿起步枪相当有模有样。
「……那个,姊姊?」
「嗯?」
「你为什么……要拿着枪预备瞄准?」
「唔,随便啦。」
说完不算回答的答案后,姊姊不出声音地往前走。她停在某扇门前面,随手按下对讲机。
「等……等等……」
我连忙跟在姊姊后头。
「呃……里面有哪位在吗?」
「我朋友啦。」
「……这样啊。」
她把朋友带来据点,当做聚集的场所——情况应该是这样。
……我肚子开始痛了。
我不擅长和人面对面,那会让我非常非常不好意思,实在无法正常讲话。虽然说香织姊姊和我的关系在姊妹以下,家人仍然是家人,只要不对上目光,我至少还能和她讲话——但要是换成初次见面的对象,我真的没有自信能面对。
完全没听她说过啊……居然会有朋友在……呜呜……我已经想回去了……
可是,既然已经被姊姊用机车载来,我也没办法独自回家。
之前果然该大声求救才对,尽管为时已晚,我仍感到后悔。
就在想着这些时,眼前的门果真被人推开了。
我立刻用两手遮住脸,只在指缝间为自己保留视野。
另一方面,香织姊姊忽然当场趴下,并迅速将枪口转向开门的人物。
「Freeze!」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对方吃惊得跌坐在地上,真可怜。那是位学生服装扮的男性,年纪恐怕和高中生差不多。
……无论如何,他也吓得太夸张了吧?
也许那滑稽的反应让姊姊觉得很有趣,她「喀嚓」一声重新举起步枪瞄准,再度叫道:
「我要轰掉你那张漂亮的脸!」
「咿!你……你这家伙……!那把枪——看来你是俄罗斯的杀手吗……!」
那名男性依然跌坐地上,手忙脚乱地往后退。他难堪的反应,宛如一名被人用真枪对着的间谍。尽管那种言行只让我觉得胡闹,以开玩笑来说却又太过逼真,很难解读。
另一方面,香织姊姊胡闹的态度就好懂多了。时髦的太阳眼镜发出亮光,保持卧射姿势的她说道:
「呵,不错嘛,能察觉到——不愧是高贵的『暗之皇子』。」
「不要用那个真名叫我!」
对方脊椎反射般地吐槽后,才回种恢复理智,并且坐着用手指向香织姊姊说:
「慢着,你不是香织吗!」
依旧趴着的姊姊「啊哈哈哈哈」地发出大笑。
「谢谢你棒到极点的反应,我都想拍成影片留下来了。」
「咕唔……」
他满脸苦涩地起身,拍掉沾在屁股上的灰尘。
从指缝间偷瞄,我发现他有张宛若女性的端正脸孔。带着异国神秘风情的黑发,甚至能感受到一股奇妙的艳丽,身材则显得削瘦且皮肤白皙——
换成「现在的我」,就能用无比贴切的形容方式介绍他,不过……
由于实在太「原汁原味」,在此还是作罢。
但是和那个动画角色相比,他显得满不中用,或者应该说有种欠缺活力的感觉。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仿佛代表着埋首无趣日子里的现代人。
「唉」地发出沉重叹息的男性说:
「……那步枪是怎么回事——你开始玩生存游戏了吗?」
「对。」
姊姊站起身,将步枪搁到肩上。
那名男性擦去额头的汗水。
「呼~太好了。你这次的兴趣还挺像样的。」
「……你怎么是对这一点表示放心?」
「我原本担心,假如你的新兴趣是收集真枪的话要怎么办。」
「白痴啊,这里是日本耶。受不了……你那傻呼噜的厨二病,留在慌张时发作就够了。」
「要是你就有可能搞出那种事,所以我才怕啦!」
我有同感。啊,对喔……刚才他会格外畏惧枪口,应该是对「也许会有子弹射出来」这点感到不安的缘故吧。
做出犀利吐槽的他,似乎在这时发现我了。
「喂……香织,这个千金小姐是谁?你从哪里拐来的?」
初……初次见面的人在看着我……!
面红耳赤的我将脸遮得更严密。
「呀啊。」
我发出尖叫。因为姊姊忽然轻轻地抱住我。
「说我诱拐人,真没礼貌——她是我妹啦。」
「啊?你说谁的妹妹?」
「当然是我。」
「香织的妹妹吗!」
俊丽男性惊讶得睁大眼睛。「我做个介绍。」说着,姊姊就用单手使劲地将我的指头从脸上扒开。
「她是我妹沙织。」
暴露出素颜的我,「呀啊啊!」地发出尖叫。
「不要这样!拜……拜托你住手!拜托你住手!」
我抵抗着逃离姊姊的掌握,并且再次用手迅速遮住脸。
「……呜呜呜……被…被看到脸了。而且还是被男性看到……现在我只能一死了之……」
「你是雅典娜的圣斗士啊(注:漫画《圣斗土星矢》中,女圣斗士要是被看到长相,就只有杀死对方或爱上对方两种选择)?」
香织姊姊语气傻眼地吐槽。她重新面向那名男性,指着害羞的我说道:
「她有一点点害羞。」
「……感觉不是一点点呐。」
「那么,呃——」
这次姊姊换成指着他的脸,为我做了介绍:
「这家伙叫真田信也,是我的御宅族朋友。他自封为『暗之皇子』。」
「我早就不用那个称呼了!」
真田信也先生。
……这表示,他之前叫做「暗之皇子」吗……?
要说是绰号——似乎并不像。当时的我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
「看嘛,这孩子没听懂你的意思。别让她混乱啦。」
「呼嗯……站着讲话也不方便。我们进去吧——大家到齐没有,真田?」
「只有我和彼方啦。」
「什么嘛,同志诸君真不捧场。难得我想向大家炫耀可爱的妹妹耶。哎,算了——」
……他们自顾自地聊起来了。
我鼓起勇气,朝着走在狭窄公寓走廊上的两人攀谈:
「那……那个——我完全不懂这是什么状况……」
「啊,抱歉抱歉。来吧,姊姊带你去。」
姊姊又沿着走廊回来,拉起我的手。我牵着姊姊的手跟在她后面。被当成小孩对待,让我有种说不出来的不满,但这里是敌阵,我只好任凭宰割。
「沙织。」
「……嗯?」
我愣愣望了姊姊,于是香织姊姊打开眼前的门,得意地「呵呵」笑着扬起嘴角,神情开心得不得了地这么说道:
「欢迎来到我的社团『小小庭园』。」
「……社……社团?」
「没错——聚在这里的,是共有御宅族兴趣的『同志』们。」
这就是以往用「普通人」身分生活的我,接触到御宅族文化的——
第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社团「小小庭园」用来当成据点的公寓房间,原来比我的房间还小,与其称作小小庭园,就风貌而言更像是小小的房间。格局上简单明快地只有一厅一厨。墙际摆着成排的书架,架上好像全是漫画书。墙边唯一腾出来的空间,有台液晶电视,电视旁边堆着电玩主机和种类繁多的DVD。而房间正中央,独独放了一张像是小学会有的椅子。
有位奇妙的人,缩着蹲在椅子上。
对方捧着素描本,似乎正在画画。要说什么地力奇妙,就是那身穿着。那一位——乍看下分不出性别——头上绑着头带,戴一副圆眼镜,还将红格纹衬衫的衣摆塞在牛仔裤里。
椅子旁边随便摆了个双肩背包,似乎是对方的东西,背包上插着卷起来的海报。
那副模样,活脱脱是以前我在电视上看过的「典型御宅族」。
「喔唷?」
身分不明的御宅族,注意到走进房间的我们了。
「咿!」我随即用手掩住脸。「不怕不怕。」姊姊温柔地安抚那样的我,然后朝身分不明的御宅族举起手说:「嗨,月见里。」
「这不是小香香氏吗!日安是也!」
……好夸张的讲话方式呢。
从宛如动画女主角的可爱嗓音判断,对方似乎是女性……由于她几乎没有胸部,我在听到声音之前都认不出她的性别。将嘴唇抿成ω形的她说道:
「哎呀,那位可爱的千金小姐是何人是也?小香香氏诱拐来的吗?」
「为何你们就这么想把我当成诱拐犯?」
「看吧,这是我们的共通见解啦。」
和我们一起进房间的真田先生,打趣般地开了口:
「——听了准备吓一跳吧,据说她是香织的妹妹。」
「喔喔!这位是小香香氏的妹妹啊!呵呵,居然用手遮着脸……真害羞呢。」
她明明穿得那么奇怪,语气却非常温柔……听起来充满包容力。
「好啦沙织,你差不多该自我介绍了。向他们两个。」
「……好……好的。」
我确实……很难为情……但这是礼貌吧。
咳……
「……我……我是槙岛沙织。初次见面,你们好。」
紧张得全身僵硬的我,手仍旧遮着脸,勉强对两人打了招呼。
「重新向你问好,我是真田信也——你姊姊平时很关照——很常给我添麻烦。」
接在真田先生之后,戴圆眼镜的女性也向我自我介绍。
她轻巧地起身,将手凑在单薄的胸前说:
「初次见面是也,小沙沙氏,在下——」
不知为何,她遣词时有短短一瞬间的迟疑。
「在下乃是月见里ganma。」
「呼嗯?gan…ganma……小姐吗?」
「对啊——呵呵呵,当然ganma并不是本名,是笔名。」
「笔名?……那么,你是漫画家吗?」
我瞥了一眼她的素描本问道。ganma小姐点头回答:
「对啊——正确来说,我是还没独当一面的漫画家。」
「喔……」
依然遮着脸的我,仰望了ganma小姐。不对,「仰望」这样的叙述有些奇怪。因为ganma小姐的身高要不是和我相同,就是比我再矮一点。只不过——我感觉自己仰望着她。
坦白说,我对她怀有一股近似崇拜的感情。当时我所知道的漫画,几乎仅限于少女漫画。然而身为少女,我多少有些涂鸦画画的心得,因此能够将作品创作出来有多厉害,我认为自己一直都了然于心。
所以我自然冒出了这句嘀咕:
「……你真厉害。」
「哈哈哈,哎呀,真不好意思。在下并没有那么了得……」
ganma小姐害羞地扶着后脑勺,一边问说「——不嫌弃的话,要看吗?」一边将素描本递过来给我。
「……好……好的。」
我收下素描本,也没注意到自己露出了脸。
「哇啊……」
即使由外行人来看也觉得高明——那是出于行家的画。她说自己是还没独当一面的漫画家,简直让人怀疑是谦逊之词。素描本上画的,是黑色礼服打扮的妖艳美女。尽管服装和气质全然不同,我隐约间还是觉得那和香织姊姊很像。说不定,她是以认识的朋友为蓝本。
唰。翻页之后,虽然画在上面的还是相同人物……
「……奇怪,这张画……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啊,因为那是春日春香画的。」
「咦?这是……另一位画的吗?」
我从素描本微微抬起目光,发现ganma小姐不知不觉中已经换了副眼镜。
由圆眼镜——换成红框眼镜。
然后她连语气也完全改了。
「那是小生的另一个笔名喔,小沙沙氏。基于小生的坚持,每换一个笔名,小生就会更改作风与笔触。」
「是……是喔……」
咦?怎么回事…………这个人好怪。
害怕的我,求救似地含泪看了姊姊那边。香织姊姊咯咯笑着说:
「呵呵,这家伙很有趣吧?她好像是靠着换眼镜来区分自己表演的个性。据说这样比较容易切换作风——不管听不听得懂意思,你把她当成这样的人就好了。那么,月见里——」
「小生是春日春香。」
「你真麻烦耶——春日,我记得现在有五种对吧?你的笔名。」
「是七种。」
正名为春日小姐的ganma小姐肃然地敬礼。
……世上也有如此特别的人呢,我感到佩服。
我觉得——她简直像变色龙一样。
不可思议的是,比起身为亲人的姊姊,我面对这个人更能自然地说话。
「啊,那么……刚才真田先生提到的彼方小姐是……」
「那是这家伙的本名啦。」
真田先生指着春日小姐说。
原来如此,那恐怕是姓氏后面的名字吧。要是这样,正名为彼方小姐的春日小姐(老是把称谓换来换去也很麻烦呢,差不多该做个统一才对),和真田先生显然是亲近到可以直呼名字的关系。毕竟,他们两位看似年龄相近……脱不了就是情侣、童年玩伴、同班同学、同一所学校的学长学妹吧——虽然这是出于我的直觉。
……不知为何,我从以前就很擅长推敲这种人际往来间的细节。
我怕生、胆小、容易害羞又内向——正因为如此,为了保护自己不和他人冲突……才会学到这项技能吧。
对于自己拥有的这项天分,我其实很排斥。
哪怕我是百般珍惜地利用着它。因为对人际往来的细节理解得太多,不是很恐怖吗?既然我知道这种天分会引起反感,根本不可能踏进别人的心房。
有这样的天分,害我变得越来越胆小。
「……唉。」
当我叹气时,一阵仿佛要赶跑忧郁的声音响起:
「好啦!在下要重新做自我介绍是也!」
彼方小姐在不知不觉中戴回圆眼镜,「唔呵」地现出诡异的笑容说:
「当当。在下有时候是描绘唯美黑暗世界观的青涩漫画家——月见里ganma!」
「有时还会变成写实笔触的剧作派青涩漫画家——春日春香!」
「而我的真面目则是——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她缓缓拿下眼镜,一口气脱掉缠着的头带,进行「变身」——
「你差不多一点。」
「啊好痛!」
同时真田先生也对她吐槽。
头顶挨中手刀的彼方小姐,含着眼泪抱怨:
「唔呀!做……做什么啦?信也学长!」
「你每次自我介绍都很麻烦,简短了事啦,快点。」
「好嘛~」
彼方小姐忽然多了股稚气——倒不如说,语气变回与年纪相符的她,正揉着头望向我。
她有双俏皮的大眼睛,是一位素颜散发着稚气的女性。从「学长」这种称呼来判断,彼方小姐应该是高中生,然而看的方式不同,也会觉得她年纪和我相近。
「哎唷,人家正想来一段华丽的自我介绍,都是学长害我没办法耍酷不是吗……呃,所以就这样啦——多指教喔,沙织。」
彼方小姐揉着头,一边吐舌。身上突然萦绕着小恶魔般气质的她,让我感到困惑。
「是……是的……那个……结果,我该怎么称呼你比较好呢?要叫ganma小姐?还是该叫——彼方小姐?」
「嗯,这个嘛。」
彼方小姐将食指凑在淡蜜桃色的唇边,沉思一会——
然后她使坏似地闭上单眼说:
「你就叫我『彼彼』吧♪」
结果——
我决定用「彼方小姐」,来称呼面孔有如变色龙般多采多姿的她。
对于颇为怕生的我来说,这间公寓所汇聚的全是年长者,原本当然会觉得这里是一处让人十分不自在的地方。尽管如此,之后我却来这个社群拜访过好几次。因为意志薄弱如我,实在无法回绝香织姊姊的邀约。所以我不会积极地和成员交流,姊姊要带我到公寓就跟着去——但几乎大部分的时间,我都遮着脸保持沉默。
我沉默地——从指缝间望着那感觉愉快的光景。
好比……我在学校下课时间所做的事那样。
总会亲切对待如此的我的,不是别人,正是彼方小姐。
「呐呐呐,沙织~一起来打电动吧?」
「沙织,你有没有组过模型?嗯?没组过吗?你对这部作品本身就不知道?那先来看这片DVD吧!」
「……呵呵呵,小沙沙氏~你可知道什么是同人志?」
「小沙沙氏小沙沙氏,要不要和在下去comike看看啊~?」
御宅族身分的我,等于是由她培育而出。
虽然将我拉进御宅族世界的是姊姊——不过那个人只把我拉进来,之后居然就完全弃我于不顾了。
槙岛香织在享受室内兴趣之际,所创设的社团——「小小庭园」。
这个小社团的成员总数约为十名,所有人会各自将种类繁杂的御宅系兴趣带进圈子里面,有时聊天有时玩乐——是一处气氛非常悠闲的空间。之前我曾认为,这里的性质和好动的香织姊姊简直完全相反,然而实际上,那似乎是我擅自断言。很意外地,姊姊也会每天看漫画、打电动或观赏动画——同时还与人嘻嘻哈哈(搁着妹妹不管!),始终用全力歌颂人生。
今天包含我在内,同样有四个人聚集在公寓,个别以自己的方式度过时光。
我稳稳坐在座垫上,看着漫画书。
表情陶醉的香织姊姊在分解组合模型枪。
彼方小姐处于戴圆眼镜的「月见里ganma」模式,正一边哼歌一边在素描本上挥洒。
而现在——真田先生恰好走进房间,单手提了纸袋。
「安。我有买蛋糕来,谁帮忙倒个茶吧。」
盯着模型枪不放的姊姊回答:
「阿星你去,拜托。」
她提到的「阿星」小姐,是一位红茶泡得好喝到连行家都要拜服的人,很不凑巧的是,她人并不在场。
笔杆没停下的彼方小姐说道:
「阿星氏刚才回去啰。好像是说要和妹妹去唱KTV。」
「原来那家伙有妹妹?真意外。」姊姊如此答腔。
「对我们来讲,你会有这种文静的千金小姐型妹妹,还比较让人讶异。」
「吵死了。」
「顺带一提,在下也有个妹妹——」
在杂乱无序的对话中,我不凑巧地插了嘴:
「那个……」
等我发现自己无意间将别人的话打断,已经来不及了。
我出的声音,变得干扰到彼方小姐想谈的事情,现场急遽沉静下来。
「………………」
………………
……啊啊,我又闯祸了。我怎么这么笨……这么迟顿……
明明我早就想到气氛会变僵,为何要多此一举地沉默下来?
我总是这样。有意体贴别人却得到反效果。我这种笨头笨脑的人,根本不可能交到亲昵的朋友。
「——怎么了吗?小沙沙氏?」
对陷入自我厌恶循环中的我温柔开口的,是彼方小姐。
「啊……」
「嗯?」
她丝毫没有显得不耐烦,还愿意等待紧张得不太会讲话的我。
因此,我才能用宛如放下胸中大石的心情,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那个……让我……来倒茶吧?」
「喔喔,小沙沙氏要泡茶款待在下等人吗?」
「是……是的。虽然没办法泡得像阿星小姐那样……但我在才艺课学过……所以我想应该是办得到的。」
为什么会讲出这些话,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我大概是想融入这个感觉愉快的圈子吧。
「那太棒了——在下满心期待喔。」
「……好……好的。」
若试着回想——「在下」真的向她学习了很多。
或许,就许多意义而言,彼方小姐就像是我的师父。
没错,我受到彼方小姐太多照顾,无论怎么想,对她都只有称赞的话语(虽然要讲姊姊的坏话,我可以讲一整个晚上)。
她是位让我崇拜的女性,随时都态度温柔,还教会我许多有趣的事情。
……哎,尽管我一直觉得那副御宅族打扮有点问题。
——有这样温柔而且宅的姊姊在,我真羡慕彼方小姐的妹妹。
有机会我也想见见那位妹妹,不过御宅族圈的社会特别窄,说不定我已经在哪个地方有和她擦身而过的经验了。
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只要在御宅族业界拥有相当程度的交流关系,不管怎么样都会碰到「朋友的朋友也是自己的朋友」这种状况。
当彼方小姐享用蛋糕与我冲的茶稍作休息时,她拿掉眼镜了。看来她在画画以外的场合会拿下眼镜。社团的人围着折叠桌开心地聊起来以后,真田先生忽然朝彼方小姐搭话说:
「——彼方,你从之前就在画什么?」
「咦?啊~嗯呵呵……你会好奇?」
彼方小姐害羞得脸颊泛红。
「其实我正在修新作的设定。嘿嘿,请看吧请看吧。」
姊姊和真田先生点了头,彼方小姐便满脸开心地,从刚才执笔作业的椅子那一带将素描本拿了过来。
「嘻嘻嘻,这次我是认真要争取机会出道,还满有自信的喔♪」
她大方摊开素描本,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楚。
高妙的笔法依旧直逼专业级——画在上面的,是角色的素描草稿。
有位黑发白皙的超美形男性,穿着漆黑服装——
「唔……喂,你这个角色……」
看了图的真田先生表情战栗地问道:
「感觉跟我满像的不是吗……!」
「啊,你发现啦!其实呢其实呢!我是拿国中时代的信也学长当蓝本喔!用在这里的,正是『暗之皇子』的设定!哎,虽然年纪会拉到高中生,不过语气那些我有认真考虑要照样搬过来用!」
「你少拿我的黑历史画成漫画啦啊啊啊——!」
「咦~为什么!超帅的说,绝对受欢迎耶!」
「帅才怪!我啊——自从戒掉『那种症状』以后,现在每天活着都会对那段痛得惨绝人寰的国中时代感到后悔啦!」
「不不不不不!哪有必要后悔!我都说那样子超帅了嘛!国中时代的学长!谁叫我在现实世界里,根本不认识有其他人能用『……呵……咯咯咯……』这种邪恶又若有深意的笑法,还笑得那么合适耶!」
「咕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真田先生双手按着头,痛苦得死去活来。由于他有张无谓的帅脸,那股魄力几乎令人为之一慑。
「喔喔喔喔……住手……真的拜托你住手,彼方……」
但他这样实在很逊。
我本来就对他没有好印象,不过这幕光景简直难堪到让人好感全无。
「呿~学长现在超逊的。明明以前那么帅。」
彼力小姐状似失望地咕哝。跟着连香织姊姊也嗤之以鼻地说:
「哈!真受不了——以前的你,可是会毫不掩饰地讲出『有架势的重度邪气眼患者反而酷*但仅限型男』这种话耶。现在你症状戒得不彻底,反而比过去惨痛一百倍以上喔。啊,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高二病』?」
真田先生含泪承受女生阵容毫不留情的话语,静静地蹲了下来,低着头——
「……我的心似乎快被黑暗吞没了……」
他低喃出又逊又像诗一般的台词。
我一直用艳羡的目光,望着那些有意思的互动。
明明光看着心情就会愉快——我却总是有种被排挤在外的感觉。
那是由许多的亢奋和些许寂寥掺杂在一起的奇妙心情。
假如说,感觉像是将一套情节热闹的日常喜剧小说,突然从第三集开始读起,不知道是否能让各位理解?
从以前到现在,名为「小小庭园」的迷人社群中,应该发生过各种插曲、发生过让成员们加深羁绊的故事,那些我都来不及一起经历——或许就是这点使我觉得不甘心。参加御宅族的交流社群——这段上瘾般的快乐体验……曾让我着迷到如此地步。
像这样。
尽管度过的时间并没有多长,在彼方小姐带领下,我耳濡目染地养成了御宅族的兴趣。
最初,我明明只是想和唯一肯理我的温柔大姊姊变得要好。
以某种层面来看,说不定这就像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一样。
和彼方小姐一起眼睛发亮地观赏动画的我。
拿着彼方小姐推荐的漫画,心情雀跃地读得入迷的我。
将组装好的模型,兴奋地现给大家看的我。
从前些时候的我身上,根本想像不出会有这些举动。
可是,我很愉快。
我玩得非常非常愉快。
我找到许多想做的事情,认识了可以痛快地聊相同话题的人。
那时候,我的人生已经充实到极点。
也许是生活获得滋润的关系,似乎连我生的病都被赶跑了。
这都要托彼方小姐还有社团成员们的福——虽然我不想承认,但香织姊姊也有一份。
以往被形容成活得一脸无聊的我,如今每天都能挺起胸膛否认说:「才没那回事。」
不过,那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像我以前跟京介氏说过的一样。
所谓的朋友,并不是永远都会留在自己身边。
我硬生生地被迫面对了那样的现实。不是透过别人,正是透过香织姊姊的手。
某一天。真的只能说就在某一天——香织姊姊和人结婚,跑去国外了。仿佛青天霹雳。对我或其他社团成员来说,都是这种感觉才对。
彻底疏忽的我,一直都忘了这点。
「我要结婚了,所以掰啦。」
我的姊姊就是这种人。
她一如往常地和大家玩过以后,在临别前,抛下了刚刚那句台词——
随后,姊姊言出必行,没有再到那栋公寓第二次。
起初我还能乐观看待。只是缺了一名社团成员,我以为快乐的日子没道理会改变。
然而实际上,只是缺少一个人,快乐的日子便结束了。
有人说要将收藏品托付给我——因为她交到了男朋友。
有些人连锁性地逐步离去,理由则是因为他们的朋友没有再来社团。
有人的志向是成为医生,为了专心用功放弃当御宅族。
有人敲定要正式出道,忙碌得不再去那间公寓。
香织姊姊宛如一道栓,能够留住兴趣和个性千奇百怪的众人,而社团失去中心人物以后,就只剩瓦解这条路而已了。
社团如此地丧失一个又一个的成员,曾几何时,我就一个人落单了。
这很过分吧?
姊姊自己跑来找我,先告诉我世上有这么多开心的事情——
等到腻了,她立刻跑去下一站。之前还拖着我四处跑,结果摧毁掉我珍惜的地方后,姊姊却坦荡荡地显得不以为然。
太瞧不起人了。我觉得这不能开玩笑。
我一直很生气。对这件事情,我非常非常愤怒。
说不定,我从出生下来是第一次这么生气。
因为,对于我始终羡慕的那块空间——
我仿佛感觉到姊姊如此对我说:
「那玩具我已经不要了,之后随便你处理吧。」
由于实在太火大了,我曾经跑去姊姊在国外住的地方,直接与她谈判。不,这么说有错。我去那里是要揍香织姊姊。
我想我有对她说过几句话发泄,但现在记得的只剩这些:
「姊姊你害所有人都解散了!」
「嗯,这样喔。」
姊姊答道。
她的脸颊红肿,可是不知为何却一脸高兴地露出犬牙说:
「那也没办法。毕竟那是我创立的社团,你在那里并没有特别做过什么不是吗?到最后对那些家伙来说,你终究只是『朋友的妹妹』而已。」
「…………!」
我愕然地说不出话。并不是因为姊姊提到的事情让我意外。刚好相反。
正是因为被戳到痛处,我才会强烈地动摇。
我在那里,只会让大家为我付出——自己却什么也没做。
我始终没有付出努力,让自己和大家变得要好。
「……呜。」
到最后我和他们依旧只有淡薄的关系——没办法成为朋友。
「……呜啊……」
我能将快要冒出的呜咽吞回去,是靠着一口气。这是身上仅存的自尊,我才不会在这个人的面前哭。
——从那以后,我一直独自守护着大家托付给我的各种东西。
也幸好我进级读的国中,就在珍藏馆附近,想住进那栋公寓并没有多难。我将某股决心藏到胸口,开始在已经没有任何人会来的房间里度过闲暇时光。上学读书之余——
我也独自在那里观赏动画、独自看漫画、独自组装模型。
并且独自画插图、独自摆设公仔做装饰、独自保养模型枪——
「碰!碰!碰!」
我朝瞄准镜探视,握着AK-47步枪扣扳机,扣扳机,扣扳机。
房间里没有其他任何人,沉静的空间中,响起我咕哝的枪声。
「……碰……唉。」
……真是空虚。
我不由得想哭。这样的我……到底算什么?
没有任何人的公寓里,身穿洋装的千金小姐,正待在其中一个被御宅族商品簇拥的房间,还拿起突击步枪瞄准,热衷于孤独的枪战游戏。
这就是现在的我。
不该用客观角度看自己。尽管我不是要借某人的台词——
「……我的心似乎快被黑暗吞没了。」
感觉好寂寞。可是我还有股比寂寞更强烈的情绪。
「呜呜呜……呜呜。」
呃,那个,请原谅我遣词会稍微没规矩一点——
「给我看着吧!我绝对绝对绝对绝~~~~对!会给你好看!」
「唔哈!好有气势耶!」
「咦!」
我吓得回头一看,发现彼方小姐正在玄关举着单手微笑。和往常一样的红色格纹衫打扮。代替发箍戴在头上的则是圆眼镜。
「彼方小姐……你怎么会来这里?」
「嗯~因为我没有还备份的钥匙。」
她「咿嘻嘻」地摆出使坏般的笑容,捏着钥匙给我看。以往能赋予我安心戚的那张表情,如今却令人触景伤情。
「一阵子不见你就长大了耶——小沙沙氏?」
「……!」
我冲动地将彼方小姐抱了满怀。没和这个人见面的短暂期间,我的身高已经突飞猛进——
「等……等等啦!」
因此情况变成是我扑倒了个子娇小的彼方小姐,还把脸埋在她胸口。
「……呜……呜……呼……彼方小姐……!」
而她还愿意默默地,轻抚没礼貌的我的头。
简直有如真正的姊姊那般。
「……彼方小姐……这里没有任何人了。」
「……嗯。」
「……大家都解散了。」
「……嗯。」
「彼方小组……你也不会再来了吗?」
「哎。因为我觉得,现在是自己一生中非得加把劲努力的时候——所以我不会再来了。」
「……是……这样啊。说的也对……」
她现在已经正式出道成为职业漫画家,这次的作品好像决定要改编动画了。
以后彼方小姐应该会变得根本没空和过去的同伴玩才对。
我明白说这些话只会使她困扰,即使如此还是不能不讲。
「……我在这里,是孤单一个人。我好寂寞好寂寞——已经快哭了。」
「可是,你打算做些什么不是吗?你有说过吧?你说绝对会给她好看——那句话是说给小香香氏听的吧?」
看来我的想法,根本部被师父摸透了。
所以,我坦然说出自己藏在胸口的脆弱决心。
「我想创立新的社团。像大家以前为我做的一样——这次换我来让同伴见识有趣的事情。我想和新同伴一起玩,并且成为朋友。」
这一次,我要用自己的力量,来守护属于大家的地方以及我的归宿。
「然后我要让『小小庭园』的所有人都看到,我要跟他们说:『怎样!这就是我的同伴!』」
我有股过于庸俗而且孩子气的对抗心。那是对于一度出现在眼前,却没有掌握住,如今已经完全失去的东西所怀抱的渴望。暴露出来的欲求,正在我胸口里燃烧着。
「在下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啦!在下一直都是随意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
——对京介氏吐露的那句话,无论何时都代表我的真心。
因为我无论何时,都只是为了实现自己肤浅的欲望才拚命努力。
「不过——我没有自信。再说我根本不觉得自己能代替姊姊的位置……」
实际上,我就是没有办到,所以大家才会离我而去。
我有决心,也有热情,即使如此,至今却还没踏出第一步,就是因为我不信任自己。
「个性内向又容易害羞、连讲话都无法好好看着别人脸的我……还想担任社团的代表……我怀疑自己能不能办到。」
听了这些没意思的话,彼方小姐揪住我的双肩,使劲将我拉开。
「……这样啊。」
她直接坐起身,我们两个变成坐在地板上望着彼此。
「我放心了。」
「咦?」
「因为就算我说『你办不到,早点放弃吧』,你还是会去挑战吧?假如你知道绝对会失败,你还是会去挑战吧?因为你已经决定好了。」
对于说什么都没用的人,根本没有建议可以给呀。
彼方小姐如此笑道。
她用和以前相同的口吻,将从未有过的严厉话语,深深地扎入我心中。
「……说的也是呢。」
不过,我感觉到勇气涌上来了。
毕竟就像她说的一样。
结果我只是在烦恼自己早就决定好的事而已。
我带着拨云见日的心情说:
「……感谢您,师父。」
「师父?唔哈!听起来不错耶——『我没有可以教的招式了。你已经获得老夫的所有真传~』感觉我是不是该这样说啊?」
「是的,感觉就像这样——最后您能将象征获得真传的奥义书赐给我吗?」
「哎呀,是应该给你才对。失敬失敬。」
彼方小姐拿下了戴得像发箍一样的圆眼镜,将那缓缓地摆到我头上。然后,她用和我初次见面时相同的口吻说:
「此乃可以改变人生的魔法眼镜是也。你务必珍惜使用。」
「——遵命,我会心怀感激地使用——是也。」
我们的互动就像在开玩笑。如此这般地,我继承了彼方小姐的圆眼镜。
我想各位都已经察觉了——彼方小姐最常使用的「月见里ganma」这个角色,正是「沙织·巴吉纳」的原型。
不,这样讲有些不对。若是更精确一点的说,过去那个约由十名男女所组成的御宅族社团「小小庭园」,由我试着独自重现以后,才诞生了「沙织·巴吉纳」的面貌。
假如在各位之中,曾经有哪位对沙织·巴吉纳给予肯定的评价……读到这里说不定会觉得幻灭呢。
为了取回以往的乐园,不像香织姊姊那样具备领导才能的我,便从崇拜过的人们身上撷取各种特质,拼凑出一张难看的面具。
这就是沙织·巴吉纳的真面目。
可是我不会后悔。
因为我丑陋的挣扎已经结出成果,让我和迷人的同伴们结下羁绊了。
「……虽然,我是这样想啦。」
「咦?什……什么?你刚才讲了什么话?」
穿着时髦夏装的小桐桐氏,从圆桌的另一侧,对我的自言自语起了反应。
在她两旁,穿短袖衬衫的京介氏,以及穿哥德萝莉服的黑猫氏,果然也对我的话显得战战兢兢。
穿洋装且露出素颜的我,「唉」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庞。
「哼,什么也没有啊。只是我一直以为各位是最棒的同伴,却发现其实或许并不是那样,才受了些刺激而已。」
「……唔…喂……我才想说她怎么突然用素颜见人……槙岛小姐真的在生气喔。」
「……似……似乎是呢。我第一次听见沙织说刻薄话。」
「——那边,你们嘀嘀咕咕地说什么?」
我冷冷把话抛下,气势十足地重新面对他们。京介氏和黑猫氏都语塞地低下头。
——时值九月。黑猫氏的「搬家骚动」刚发生后——今天我们几个,正聚在秋叶原DAI大厦附近的吃茶店。
要问到我为什么会进入说教模式——
「你们最近太冷落在下了是也!」
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冷……冷静点,你语气变奇怪啰!」
「啰唆!我正在生气喔!」
比如黑猫氏跟京介氏告白的事、为了搬家而转学的事、以及可想而知会由小桐桐氏掀起的种种问题、还有黑猫氏疑似有什么企图这一点——
到这边为止,我都听黑猫氏本人事先讲过,而且关于转学的事,她也做了声明:「这些我要自己讲。」要在下别告诉其他人。可是,黑猫氏居然是在策划那种蠢作战——这谁能想像得到啊!而且——
「明明社团面临崩溃的危机,还没有人来找在下商量!这是怎么回事呢!」
「谁叫……你在上一次的假男友风波,不就已经烦恼得处理不来了吗?这样我怎么好意思跟你说?」
京介氏说起藉口。
咕唔唔……我……我当然明白啊!你们是担心我操烦过度,才索性不讲。
不过,会火大的事情就是会火大!
「……像那种千疮百孔的计划,要是先找我商量,立刻就能帮你们解开误会的……」
「你说千疮百孔……哎,虽然现在回想起来是那样没错啦。」
小桐桐氏一副尴尬地说:
「黑猫不在的时候,假如有解开误会,说不定我到目前还是在忍耐。」
「不!」我斩钉截铁地断言:「只要各位当中有一个人来找我商量,我想事情就能更顺利地,在所有人负担都减轻的情况下软着陆了!」
「……抱歉。」、「对不起。」、「……是我不好啦。」
伴随着谢罪,同伴们低下头。
看着他们那副样子,我心里变得难过了。
毕竟,只要找我商量就能处理得更顺利——这段话根本有一半以上是虚张声势。照实际情况来想,假如这次的事情我答应陪他们商量,也许就会像同伴们担心的那样,使我操烦到身心崩溃。我的精神就是脆弱到那种程度。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能被依靠。
我想成为同伴的助力,他们却顾虑到我所承担的烦忧,没有人肯依赖我。
我好不甘心。自己这样太没用了——所以这股涌上的不耐与愤怒,肯定是针对着没出息的自己才对。
咕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我明明是大家的领袖!为什么却这么不中用呢——……
磅!
「我……我骗你们的!」
我冲动得大声拍桌叫道。
「咦?」
由于事出突然,同伴们全都愣住了。
「我刚才说的有一半以上是谎话!假如你们来找我商量,我大概已经狼狈得奄奄一息了!所以各位的判断是正确的——根本不需要和我道歉。」
我老实招认了。因为追根究柢,就是为了这么做、为了毫不虚饰地倾诉真心——
槙岛沙织才会卸下面具,用素颜迎接这个场面。
观察别人情绪的细微动静、判别场合气氛,是我的天分。
「不过。」
这项让人不太中意却又视若珍宝的技能,被我阻绝在意识之外了。我并没有观察气氛,顺着内心开口说:
「就算事情那样我还是很气!唔,每次回想,肚子里的火就会冒上来!」
「……你……你两眼发直了喔。」
「哼,不管啦。我不在的时候,同伴居然面临危机,我不能接受。而且上次骚动明明才刚解决,发誓要和睦相处的嘴巴都还没有干,你们就掀起更大的骚动!真……真是够了~~!你们这些家伙都一样,到底什么意思是也啊~~~~!」
我握紧双拳站了起来。
面对我的凶劲,小桐桐氏膜拜似地双手合十说:
「所以才要向你说对不起嘛!我们都有在反省!」
「那句台词我之前也听过咩!」
「你……连『咩』都讲得出来。」
「……看来她完全失控了。认命吧。」
「黑猫氏是笨蛋!小桐桐氏是呆子!京介氏是花心男~~~~~~!」
仔细一想。
我好久没有像这样倾尽全力用真心和他人相处。
肆无忌惮地抱怨完以后,我喘得肩膀上下起伏。
「呼……呼……」
「……你……你冷静下来了吗?」
「没有!」
对于京介氏的发问,我用力摇起头。
磅!我打开了之前在「传唤说明」阶段中,从黑猫氏那里要来保管的证物——《命运纪录〈凤凰篇〉》,让众人看清楚。
「黑猫氏。」
「……怎……怎么样?」
「你说过……画在最后这一页的图,就是你理想中的世界,对不对?」
幸福的用餐光景。京介氏、小桐桐氏、以及黑猫氏齐聚一堂的——理想世界。
「是……是啊……没有错。」
那又如何?这么回嘴的黑猫氏显得略有怯意,而我笑眯眯地问她:
「在下人呢?」
「…………」
黑猫氏目光闪烁不停。连续眨眼的她别开视线。我则依然浅浅笑着问:
「在下不被需要是也?」
「不……不是啦……这其中有很深的因素……」
是喔。那我就洗耳恭听吧。黑猫氏咕噜吞下唾沫,然后用白皙指头指向「理想世界」的其中一点。
「……这张桌子底下,有猫——你看是一只黑猫对吧?」
「有呢。那又怎样?」
「呵,我也不必隐瞒,这隐喻的就是你。假如把你大剌剌的御宅族打扮直接添加在我想描绘的插图中,不是会让气氛急速变蠢吗?这是为了避免破坏气氛而做的措施。」
你毫无遮拦地讲出来了对不对?你说把我加在画里面会让气氛变蠢对不对?
但这似乎不是即兴编出来的藉口。她那张得意的自豪脸色就是证据。
举止宛如占卜师的黑猫氏自信地点头,道出结论说:
「请你这么解读:这只猫体内,有我以前重要的朋友——沙织,将灵魂附身在其中。」
「在黑猫氏的理想世界中,在下已经死掉了是也吗!」
「它体内的是生灵。」
「所以在下的本体大有可能快没命了!」
「……只要有意愿,你还是能吐槽的嘛。」
京介氏对我表示佩服。今天的我,真的不太对劲。想法和语气都乱成一团。
正当我气得闷声咧齿时,黑猫氏一副「要求真多耶」的表情,不以为意地朝着黑色笔记簿下了笔。
「这样如何?」
黑猫氏身旁的小桐桐氏说着「我看我看」探头过来,然后「噗!」地喷出笑声。
满怀不祥预感的我也跟着探头——
画当中的猫变成了@@这副长相。
ω
「黑猫氏!谁叫你把它改成人面猫啊!」
我抓着黑猫氏的肩膀前后猛晃!当然对方会因此变得没办法好好讲话,黑猫氏任我摆布之余,嘴里还冒出意义不明的话语,感觉像是:「你你说说说…什什什什…么么么…呢呢呢?」
看我们两个这样,京介氏和小桐桐氏——
「……噗。」、「咯咯咯。」他们的表情,从抿嘴笑变成「噗哈!」地爆笑出来。
「……你……你们笑什么?」
「没有,抱歉啦……!可是。」
「总觉得,就是很有趣——」
小桐桐氏一手凑在嘴边,抿着唇忍住笑意说:
「谁叫你不太会像这样显露出情绪对其他人生气。再说,这跟之前那种阴沉的感觉又不一样——嗯。虽然讲这些话好像会惹你更生气就是了。」
小桐桐氏的表情由含笑变成微笑,这么对我说:
「总觉得,你对我们少了客套的感觉,好高兴喔。」
「……」
我放开一直抓着的黑猫氏领口。
「哼!」
生气间,我鼓起脸颊。就算你们营造出温馨场面的气氛也没用喔。
因为我才不会这么简单就原谅你们。
而这时候,传来了一阵令人过于意想不到的声音。
「怎么怎么,我还想是哪个声音耳熟的家伙在大呼小叫——这不是我妹妹吗?」
「咿!」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猛然回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我身后,就坐着那位在这种时候我最不希望见到的黑发美女。
打扮随性,穿着破坏牛仔裤和印刷T恤的她是——
「嗨,沙织。一阵子不见,你好像变得很有精神。」
「呀啊——!香织姊姊?」
跳脚的我发出尖叫。
将「香织姊姊」这句话听进心里的同伴们,也都反应激烈。
「她说的香织姊姊……」、「我记得是……」、「沙织的姊姊吗!」
「对啊,我是。」
依然坐在椅子上的姊姊将身体转向我们,笑着露出发亮的犬牙。
她用大拇指比向后面说:
「其他人也在喔。」
姊姊指去的圆桌那边——凑齐了许多令人怀念的面孔。
「嗨!好久不见了耶,香织的妹妹——等等,好高!才几年未免长太多了吧!唔哈……我在少年MAGAZINE别册的封面,有看过你这种体格喔~以后我要叫你『进击的沙织』啦。」
「午安~巴吉纳上尉♪感谢你平时的惠顾。」
「呵呵呵,其实我们在comike之类的场合满常见到面~对吧,小沙沙氏?」
那些人,全都是「小小庭园」过去的成员。
「……你……你们。」
面对纷纷开口打招呼的成员们,我瞠目结舌。
虽然以个人为单位,有机会碰到面的人也不少……但我没想到这个班底居然能够再度集结。尽管实在达不了全员到齐的地步……可是主要面孔都有列席。
「为什么……各位会齐聚一堂?」
勉强将「事到如今」这个词吞回去的我,这么开口问道。
于是乎,姊姊干脆地给了我答覆。
「因为这是我的社团啊。只要我说一声,大家当然会聚集过来吧?」
姊姊的声音相当久违……
不过我好火大~~~~~~~~~~~~就各种层面而言!
哼,这也算人之常情吧。以前无论我怎么努力都阻止不了社团解散,光是姊姊一句话就让它复活了。
仿佛被迫重新见识到槙岛沙织和槙岛香织之间的差距。
「姊姊……你在这里做什么?」
心知肚明的我一问,姊姊回答得可开心了:
「我来跟大伙们网聚啊——那你呢?」
「我是来和同伴们网聚——真巧呢。」
露出敌意的我把脸凑近,迎击般地回瞪姊姊。
唉,即使像这样虚张声势,才刚被她目击我对同伴们说教的现场,现在无论怎么粉饰都是我彻底输了。啊啊,真不甘心!
「我没有打算做介绍。毕竟我们已经要离开了。」
在我不服输地讲完以后,回答「这样啊」的姊姊将眼睛眯成弓型说:
「保重啰。哎,虽然也用不着我讲啦。」
「当然了。像姊姊这种薄情的人,要去哪里都无所谓。」
对于我的挖苦,姊姊留下一抹苦笑站起身。那潇洒俐落的站姿,帅气又令人崇拜得依然如故,一瞬间不禁让我看得入迷。
领队者带头离席后,椅子的声音「喀当喀当」地接连响起。「小小庭园」的成员们跟在香织姊姊后头,向店外走去。
此时,有几个人对我们开口:
「下次见啰,上尉、大哥哥~♪」
「掰掰~小沙沙氏,谢啰。小桐桐氏,要再来买我的本子喔。下次那边的可爱夜魔美眉也一起来吧♥」
如此看来,「小小庭园」的成员们似乎打算比我们先回去。
即使看到以往同伴们的身影,我也已经不会再陷入落寞之中了。
因为现在的我,也有一群可以用全力吵架的同伴。
「唔……为什么那个人会在这里……?」
「……咦?那个人刚才叫我再去买她的本子……我们有在哪里见过吗?」
「叫我『夜魔美眉』?居然敢用那种方式称呼我这套『夜魔女王』的衣裳……那女的真是不知好歹。」
在秋叶原,与认识的人相遇机率异常高。
等一行人出去之后——只有其中一名成员快步赶回我们这里。
和以前相比,她那身时髦的服装有如改头换面。她没有绑头带,也没戴圆眼镜,更不会将红衬衫的衣摆塞进牛仔裤。
仅有她的形象色彩,还跟当时印象中一样是红色。
不论过了几年,彼方小姐用依然纯真如稚子的态度,如此向我问道:
「我有件事忘记问——小沙沙氏,你达成目标了吗?」
我耸肩回答:
「谁知道呢?我根本不觉得自己有追上那个人。我总是软弱无力,而且扶不起——感觉都快要变得讨厌自己了。」
即使如此,我仍有一点点可以挺胸自豪。
「不过,我找到了珍贵的同伴,所以肯定不要紧的,虽然没任何根据。」
「没任何根据吗?」
「是啊!」
我精神十足地答道。
其实那是谎话。我有根据。因为姊姊让我看到了,一度曾四散分离的同伴们,在历经数年后仍对彼此欢笑的模样。
我才不能输给他们……对不对?
「……你已经不戴我那副眼镜啦?」
「不是,我只是今天刚好没戴而已。」
「这样啊。如果你不需要了,就转让给其他人吧。」
「好的,近期内我会这么做。」
以往在社群中,唯一能让我称为朋友的人,正要离去。
目送完那道背影,我背对她,回头转向自己的同伴们。
我脸上——戴起了圆眼镜。
「好啦!要补偿受到冷落的在下,你们都必须奉陪喔!」
过去我曾发誓,非得让可恨的那个人好看,如今这项目标已经褪色。
取而代之怀在胸口的,是新目标。
为了与伙伴们同在,不成熟、无力且无药可救的我,决定多模仿变色龙一阵子。
有没有眼镜,迟早会变得无关紧要。
因为我认为不管用哪张面孔,与大家在一起时的「在下」,全都是真实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