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Early and Late 圈内事件

艾恩葛朗特第五十七层

二〇二四年四月

1

这女的到底怎么回事。

确实,说「天气很好你就躺下来睡个午觉吧」的人是我,直接躺在草地上示范的人是我,然后还真的睡着的人也是我。

但稍微打个盹不到三十分钟便惊醒之后,我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在旁边睡熟了。她究竟是胆子超大还是脾气超硬?又或者她——只是睡眠不足?

真搞不懂她在想些什么。我为了表现最大的无奈感而左右摇着头,接着持续凝视身边这个发出细微鼻息的女细剑使——「血盟骑士团」副团长「闪光」亚丝娜的姣好侧脸。

原本呢,是因为今天天气实在太好,让我提不起劲钻进阴湿的迷宫区,于是决定一整天都要待在围绕主要街道区附近的低矮山丘上数蝴蝶。

老实说今天的气候真的是太完美了。假想浮游城艾恩葛朗特的四季虽然与真实世界同步,但系统的重现度实在太夸张了点,夏天就一定每天闷热而冬天便是酷寒。除了气温之外,还有风、雨、湿气、尘埃以及成群小虫等无数的气候参数存在,只要其中有一项参数变好,另一项就会变差。

但今天就不一样了,不但气候温暖,空气中还充满柔和的日光,吹拂的微风不会太过潮湿或干燥,更没有成群的小虫出现。就算是春天好了,像这种所有天气参数都让人感到相当舒适的日子,一年里也可以说不会超过五天。

大概是数位之神为了慰劳我平时攻略的辛苦,要我好好躺下来睡个午觉。我如此解释后,便乖乖遵照祂的旨意,不过——

当我躺在长满柔软小草的斜坡上开始打瞌睡时,忽然有双白色靴子踩上了头旁边的草地。同一时间,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天而降。对方严厉地表示:

——攻略组众人皆于迷宫区尽一己之力,汝为何在此悠闲午睡?

我在几乎闭上眼睛的状态下如此表示:

——今日乃整年气候最佳之时。教人怎能不尽情享受乎?

严厉的声音又说:

——天候每日皆无不同也。

而我也再度表示:

——汝亲身卧于吾旁自可明了。

当然实际进行时是相当口语的对话,不过最后这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女人竟真的在我身边躺了下来,而且也真的沉沉睡去。

让我们把话题转回眼前的事情上。

目前时间还不到中午,在转移门广场前穿梭的玩家们都以有些顾忌的眼神看着并排躺在草地上的我和亚丝娜。他们之中有的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有的人发出窃笑,甚至还有没礼貌的家伙直接拿出记录水晶来拍照。

不过这也怪不了他们。说到KoB的副团长亚丝娜,那可是连哭泣的小孩都会安静下来的攻略之鬼,更是以惊人速度不断将前线往前推进的涡轮引擎,而提到独行玩家桐人嘛——虽然不是出于自愿——但有人就是认为我老是和部分偷懒摸鱼者混在一起,除了智商不高之外还成天都在游戏,可以算是攻略组里的超级劣等生。

这么极端的两人并排在一起睡觉,就连当事人之一的我都想笑了。说是这么说,要是把她叫起来后又惹她生气,倒霉的也只会是自己,所以还是丢下她先离开才是上策。

——虽然很想这么做,我却没办法付诸实行。

因为「闪光」要是这样继续熟睡下去,除了可能成为各种骚扰行为的目标之外——最糟糕的是有可能遭到PK。

确实,第59层主街区的中央广场依然属于「圈内」。

正确来说应该是「禁止犯罪指令有效圈内」。

在这个区域内部,玩家绝对无法伤害其他玩家。就算用武器砍杀对方,也只会出现紫色系统效果光,但对方的HP完全不会减少,而各种有毒道具也发挥不了作用。当然,也无法偷取人家的道具。

也就是说,圈内正如「禁止犯罪」一词字面所述,无法进行任何直接的犯罪行为。这是这款名为「SAO」的死亡游戏里,与「HP归零便等于死亡」同等级的绝对规则。

然而很遗憾的是,事实上仍旧存在几种无视规范的方法。

其中之一,就是玩家熟睡的时候。因为长时间战斗而耗费心神,导致一睡着几乎就等于陷入失神状态的玩家,有可能在受到些微刺激时依然不会醒过来。只要趁机向其提出「完全胜负模式」的决斗申请;然后拿起该熟睡玩家的手指按下OK键,就可以轻松取其项上人头。

还有一种更大胆的方式,就是直接把对方的身体搬到圈外。踏在地上的玩家受到「指令」的保护而无法强行使其移动,但只要让该玩家坐到「担架」这个道具上就可以自由搬运了。

这两种方法,过去都真的被人实行过了。「杀人者」的恶劣执着可以说是超乎想像。现在所有玩家都将这个悲剧当成教训,一定会在能上锁的玩家小屋或者是旅馆里就寝。就算是我,也会在睡觉前利用「搜敌技能」设下接近警报,而且不敢睡熟。

只不过——

目前就在我身边爆睡的「闪光」,一看就知道她的脑部正在疯狂释放Delta波当中。就算拿出化妆道具在那张俏脸上涂鸦,她应该也不会醒过来。真不知道她究竟是胆子超大还是脾气超硬,又或者她——

「应该……是累了吧?」

我低声呢喃道。

在SAO里——虽然多少跟能力配点也有些关系——若以升等为主要目的,还是独行玩家最有效率。但这个女人不但得花时间注意公会成员等级提升的状况,自己升等的速度也几乎跟我差不多。我想,她一定是牺牲睡眠时间努力练功打怪直到深夜吧。

其实我也尝过这样的辛苦。四、五个月前,我同样埋首于艰苦的练等活动当中,一旦睡着就会有四、五个小时像是死掉了一样。

我把就要叹出口的气吞了回去,为了进行长期抗战而从库存里拿出饮料,然后重新在草地上坐好。

要她躺在地上睡觉的人是我。那么,我就有责任待在这里直到她醒过来为止。

当浮游城外围开口部分出现夕阳时,「闪光」亚丝娜终于随着轻微的喷嚏醒了过来。

算起来她整整沉睡了八个小时之久,这根本就不是睡不睡午觉的问题了。没吃午饭一直守在旁边的我,因为想要看看这个冷酷的副团长大人在了解状况后会有什么有趣的反应,所以紧盯着她看。

「……呜喵……」

亚丝娜在呢喃一句奇怪的话后便眨了几下眼,然后抬起头看着我。

那形状完美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她把右手撑在草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接着甩动那头栗色头发并先后往右、左瞧了一瞧,随即又往右边看去。

亚丝娜最后看了一眼盘腿坐在旁边的我——

她带着透明感的雪白肌肤霎时染红(多半是因为害羞),然后变蓝(多半是因为苦思),最后又再度变红(多半是因为勃然大怒)。

「这……啊……怎……」

我以最大等级的笑容,对着再度嘟囔些不知所谓话语的「闪光」说:

「早啊。睡得还舒服吗?」

包裹在白色皮手套下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但亚丝娜不愧是最强公会的副团长,她似乎成功压抑住了自己的怒气,不但没有拔出腰间细剑,也没有立即冲刺逃亡。

她只是紧紧咬住光亮的牙齿硬挤出一句:

「…………欠你一顿。」

「啥?」

「无论你要吃什么都没关系,我欠你一顿。这样就算扯平了,如何?」

我不讨厌这女人直截了当的个性。才刚睡醒的她,立刻了解我不只是为了预防PK行为,也是为了让她消除平时累积的疲劳,才会一直陪在身边让她睡到自然醒为止。

我扬起一边的嘴角——这次是发自真心——笑了一下,然后回答一声OK。

虽然本来想趁机开玩笑说「那干脆到你房间吃你亲手做的料理好了」,不过最后还是克制住这股冲动。我将伸长的两脚往上提,利用反作用力站了起来,接着伸出右手说道:

「第57层的主街区有间NPC经营的餐馆很不错,我们就到那儿去吧。」

亚丝娜冷冷地握住我的手站起身子,然后把脸别到一边去,简直像要把晚霞吸进肺里一般用力举起手深吸了一口气。

从名为「Sword Art Online」的死亡游戏开始运作后,很快地已经过了一年五个月。

回过神来时,当初认为遥不可及的百层浮游城艾恩葛朗特也已经有将近六成被攻略下来,目前的最前线是第59层。平均攻略一层大概得花十天左右。至于这样的速度究竟是快还是慢,身为攻略组的我实在没有办法评断,但藉由保持一定的攻略速度,在中层以上的区域里也已经产生了一些「可以享受生活的闲情逸致」。

而第57层主要街道区「马廷」里,这样的气氛也相当浓厚。这个距离现在最前线仅仅两层楼的大规模街道,必然地成了攻略组的主要根据地以及观光胜地。到了傍晚时分,这里一定会因为许多由上层回来或者是从下层到此吃晚餐的玩家而变得热闹非凡。

经由第的层转移门来到马廷的我及亚丝娜,并肩走在异常宽敞的主要干道上。看见擦身而过的许多人都瞪大了眼睛,着实让人觉得相当有趣。也难怪他们会有这种表情,毕竟据说已经有了后援会的孤傲名花,居然跟一个非常可疑的独行玩家大剌剌地走在一起。我想亚丝娜一定很想发挥所有的敏捷力冲进要去的店里,但很可惜——或者可以说很幸运地,目的地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我心中怀着「到SAO结束的日子前应该无法再有这种机会」的感慨走了五分钟左右后,道路右侧已经可以看见一间算得上大的餐厅。

「这里吗?」

看见亚丝娜脸上出现像是放心又像是怀疑的表情之后,我便对着她点了点头。

「没错。这里的鱼比肉要好吃。」

我推开旋转门并将其撑住之后,细剑使便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走进入口。

当NPC服务生发出声音欢迎我们,而我们也开始在有些拥挤的店内移动时,我依然可以感觉出有好几道视线投射过来。到了这时,精神上的疲劳已经比愉快的心情多了几分。每天都像这样受人瞩目,其实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但亚丝娜却昂首阔步地穿过店中央,直接朝着深处靠窗的桌子前进。当我僵硬地拉出椅子之后,她便以流畅的动作坐了下来。

虽然心里有种「怎么受招待的人成了护花使者?」的感觉,但我还是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毫不客气地点完餐前酒、前菜、主菜与甜点之后,才得以「呼」一声松口气。

亚丝娜立刻喝了一口高脚杯里头的饮料,然后也跟我一样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她用稍微解除警戒的浅棕色眼睛看着我,以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对着我呢喃道:

「嗯……总之,今天……谢谢你了。」

「咦?」

瞪了一眼感到惊讶的我之后,亚丝娜又说了一次:

「我说,谢谢你今天当我的护卫。」

「啊……那个……不、不客气……」

平常在攻略组的作战会议里,我时常因为魔王的弱点以及前卫后卫的分配而与她展开激烈辩论,现在听见这突如其来的道谢,让人不由得有些结巴。结果亚丝娜噗哧一笑之后,便把身体靠在椅子上。接着她以更加柔和的眼神往天空看去,轻声说道:

「这好像……是我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睡得那么熟……」

「你……你也太夸张了吧?」

「一点都不夸张,是真的。平常最多只睡三个小时就醒了。」

让杯子里的酸甜液体湿润口腔后,我便问道:

「不是因为设定了闹钟而起来的?」

「嗯。虽然没有到失眠那么严重……不过总是会被恶梦惊醒。」

「这样啊……」

我的胸口忽然产生一阵剧烈的疼痛。过去有人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而那个人的脸又稍微掠过我的脑海。

我现在才注意到「『闪光』其实也是个活生生的玩家」这种再普通不过的事,于是开始思索应该怎么回答比较好。

「嗯……那个……怎么说呢,如果还想在外面睡觉的话就跟我说一声。」

虽然我自己也知道这话相当愚蠢,但亚丝娜还是再度微微一笑并点了点头。

「这倒是。要是哪天又有这么棒的天气设定,就拜托你了。」

看见她的笑容,我才注意到眼前这女人是个绝色美女,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幸好拿着沙拉过来的NPC帮忙把开始出现的尴尬气氛给消除掉了。我立刻就拿起桌上的诡异香料洒在五颜六色的可疑蔬菜上,接着用叉子把它们塞进嘴里。

狼吞虎咽了一阵子后,我为了冲淡刚才的气氛而随口说道:

「仔细一想,明明对营养没有帮助,为什么还要吃生菜呢?」

「咦~这很好吃啊。」

亚丝娜优雅地嚼了嚼嘴里类似莴苣的蔬菜后才这么反驳。

「确实是不难吃啦……但至少也该有个美乃滋嘛……」

「啊~没错。我也这么认为。」

「还有就是沙拉酱啦……番茄酱……然后还有……」

「「酱油!」」

我们两个人同时大叫,然后又同时笑了出来——

但就在下个瞬间。

忽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非常恐怖的惨叫。

「……哇啊啊啊啊啊!」

————!

我摒住呼吸,提起腰部,手也同时往背上的剑伸去。

同样把右手放在细剑剑柄上的亚丝娜,忽然改以尖锐的声音呢喃:

「在店外!」

她一说完,马上踢开椅子往入口跑去。而我也急忙跟着那件白色骑士服的背影往外跑。

当我们来到外面的大路上时,再度有一道仿佛撕裂绸缎般的惨叫传进耳朵里。

这声音多半来自隔着一栋建筑物的广场。亚丝娜先瞄了我一眼,接着使尽全力往南冲刺。

我拼命追随宛如纯白闪电的身影往前冲,当靴子的防滑钉在地面上磨出火花时便转向东,最后冲进眼前的圆形广场里。

而我就在那里见到了难以置信的画面。

广场的北侧,耸立着类似教堂的石造建筑物。

有条绳索从建筑物二楼中央的展示窗上垂下,而绑成圆环的前端——竟然吊着一个男人。

那人当然不是NPC。可能是刚打怪回来吧,只见他全身罩着厚重的盔甲,头上还戴着大型头盔。绳索虽然完全陷入脖子根部的盔甲,但聚集在广场的玩家们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发出恐怖的尖叫。这个世界里,没有因为绳索道具勒住脖子而窒息死亡的可能性。

众人恐惧的来源,是一根深深陷入男人胸口的黑色短枪。

男人用双手抓住枪柄,嘴巴不停开阖着。在这段时间里,他胸部的伤口不断有像血液般的红色效果光喷出并闪烁着。

也就是说,这个瞬间男人的HP正不断地减少当中。这是仅仅一部分贯通系武器才拥有的特性「贯通持续伤害」。

看来黑色短枪是针对持续伤害方面强化的武器。我可以看见枪身上有着无数的倒剌。

当我从一瞬间的惊讶中清醒过来时,马上就开口大叫:

「快点拔出来!」

男人稍微瞄了我一眼。接着缓缓动着双手准备把枪拔出来,但深陷体内的武器似乎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移动。不过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死亡的恐惧让他没办法使劲。

整个人被吊在墙壁上的男人,离地面至少有十公尺左右。依我的敏捷度,就算是跳起来也没办法碰到他。

那么是否可以投掷飞针将绳子切断呢?但要是没射中绳子反而命中男人,而他的HP又刚好因此而归零……

一般来说,因为这个地方在「圈内」,所以绝对不可能有那种事情发生。但话又说回来,若真是这样,那只枪应该也不会造成任何的伤害才对。

想到这里时,亚丝娜尖锐的叫声忽然传进我的耳里。

「你到下面接住他!」

之后她便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朝着教堂入口冲去。看来她是想利用内部的楼梯爬上二楼,然后直接把绳索切断。

「我知道了!」

朝着亚丝娜背部这么大叫完,我也急忙冲到悬挂在空中的男人正下方。

但是——

当我跑到一半时,戴着大型头盔的男人忽然瞪大了双眼凝视空中的某一点。我立刻感觉到他正看着某样东西。

他是在看自己的HP条。正确说来,应该是看着HP条归零的瞬间。

在广场众人的一片惨叫与惊讶声当中,男人似乎大叫了些什么。

紧接着——一道蓝色闪光便伴随着无数玻璃破碎般的声音闪烁在夜空中。但我只能呆呆地抬头看着爆散的多边形碎片。

失去捆绑物体的绳索整个撞上墙壁。一秒钟后,掉落的黑色短枪——或者该说是凶器——因为刺进地面的石板上而发出沉重的金属声。

由无数玩家所发出的惨叫,甚至将街道区充满和平气氛的BGM给掩盖了过去。

我虽然受到巨大冲击,但还是拼命瞪大了眼睛看着教堂四周的广大空间。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寻找必然会出现的东西。

也就是「决斗胜利者宣言讯息」。

这里是主街区,也就是说还处于禁止犯罪指令有效圈内。若是这个地方的玩家HP受到损伤甚至死亡,只有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答应接受完全胜负模式的决斗并且落败。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绝对是如此。

这么一来,在男人死亡同时,附近应该会出现「WINNER/姓名 比赛时间/几秒」这样的系统视窗才对。只要看见视窗,马上就能知道是谁用那根短枪杀害了全身穿着金属铠甲的男人。

只不过——

「……在哪里……」

我忍不住这么咕哝道。

系统视窗没有出现。在广场四周完全没有看见它的踪迹。而它出现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三十秒而已。

「各位!快帮忙找找显示决斗胜利者的视窗!」

我放声这么大叫来压过周围骚动的声音。其他玩家们也立刻了解我的企图,开始在周围寻找视窗。

然而,没有人发出找到目标的声音。现在已经过了十五秒。

那么是在建筑物内部吧?难道说视窗出现在教堂二楼有绳索垂下来的房间里吗?如果是这样,亚丝娜应该会看见才对。

我刚这么想的瞬间,「闪光」的白色骑士服便出现在发生事故的窗口。

「亚丝娜!房间里有视窗吗?」

平常因为恐惧而无法直呼她的名讳,但为了争取时间,我连「小姐」都没有加上去就直接这么问道。但是与服装同样苍白的脸迅速地左右摇了一下。

「没有!没有系统视窗,也没有任何人在里面!」

「……为什么……」

我虽然这么呻吟着,但依然不断注视着四周。几秒钟后,我忽然听见一道细微的低语。

「……不行,已经超过三十秒了……」

我从常驻在教堂一楼的修女身旁通过后,直接爬上建筑物深处的楼梯。

二楼有四间类似旅馆单人房的小房间,但与旅馆不同的是它没办法上锁。当我经过其中三间房间时,无论是藉由目视或搜敌技能的探查,都没发现有其他玩家躲在里面。我咬紧嘴唇,走进发生问题的第四间小房间里。

从窗户旁转头望向我的亚丝娜虽然还是一脸坚强,但看得出她内心应该同样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其实,就连我也无法隐藏紧皱的眉头。

「教堂里没有其他人在。」

我一这么报告,KoB副团长马上反问道:

「有没有可能是披着附加隐蔽能力的披风?」

「就连最前线也没有掉过足以让我的搜敌技能无效化的道具。而且为了谨慎起见,我已经请玩家堵住教堂入口了。就算是透明化好了,一旦从门口出去时接触到了其他玩家,应该就会自动被识破才对。这栋建筑物又没有后门,有窗户的房间也只有这里而已。」

「嗯……我知道了。你看这个。」

亚丝娜点了点头,接着以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了一下房间一角。

该处放着一张简单的木桌。这张无法移动的家具,就是所谓的「座标固定物体」。

其中一只桌脚上面,绑着一条虽然细但看起来相当牢固的绳子。虽然说是绑,但实际上也不是真的用手绑。只要叫出绳子的弹出视窗之后按下连结键,再点选想要绑住的对象,绳子便会自动固定住。一旦绑了起来,除非挂上重量超出绳子耐久度的重物或者是用刀子将其砍断,否则绳子绝对不会断掉或松开。

带有光泽的黑色绳子,在房间里横跨了两公尺左右的空间,直接从南侧的窗户垂到外面。虽然从这里无法看见,但它的前端结成了环状,刚才那个全身盔甲的男人脖子就吊在环上。

「嗯…………」

我沉吟了一会儿后歪着头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照一般的状况来判断的话……」

亚丝娜也同样微微歪着头来回答我。

「……是那个玩家决斗的对象绑了这条绳子,然后把短枪插入其胸口,最后再把绳圈套在被害者脖子上并把人推下去……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是故意让大家看见吗……?不对,在这之前……」

我用力吸了口气,然后以清晰的声音宣告:

「到处都没看见胜利者视窗。站在广场上的几十个人都没有看见耶。如果是决斗,附近一定会出现视窗才对。」

「但是……这绝对不可能。」

她提出了尖锐的反驳。

「在『圈内』只有申请决斗而对方也答应,才能让玩家的HP受到损伤?你应该也知道这点才对吧!」

「……嗯,确实是这样。」

我们就这么看着对方并沉默了下来。

正如亚丝娜所言,刚才发生了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我们所知道的,就只有一名玩家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亡,我们根本不知道是谁、为了什么、又是以什么方法办到这种事。

窗外广场上不断有玩家的骚动声传了过来。看样子,他们应该也注意到这个「事件」的不寻常之处了。

不久之后,亚丝娜笔直地看着我说道:

「不能放着这件事不管。如果真有人发现了『圈内PK技』,我们就得赶紧找出方法并且公布对抗手段,否则一定会引起大骚动。」

「……虽然我和你之间很少有这种情形出现,不过这次我无条件同意你的看法。」

看见我点头之后,「闪光」便微微露出苦笑,接着迅速对我伸出右手。

「那么,你可得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喔。话先说在前面,没时间让你睡午觉了。」

「睡午觉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吧……」

我低声咕哝,并且同样伸出手来。

于是急就章凑出来的侦探与助手——虽然角色分配仍不明朗——就透过白色与黑色手套紧紧地握了手。

2

回收完「物证」绳子之后,我和亚丝娜便离开房间回到教堂入口。至于同样是物证的黑色短枪,则是在移动之前我就已收进道具库里了。

两名认识的玩家受我所托守在门口。我向他们道谢后提出疑问,然而确实没有任何人通过这里。来到广场的我,先对注视这边的看热闹人群举起手,接着便大声叫道:

「抱歉,刚才最先发现这件事的人,如果还在现场的话,可以跟你谈谈吗!」

几秒钟后,一名女性畏畏缩缩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我并未见过这个人。而她身上的武装也是NPC所制的普通单手剑,看样子应该是从中层到这里来观光的人。

让人生气的是,这女孩看见我之后竟露出有些害怕的表情。于是亚丝娜代替我走到前面,以温柔的口气对她问道:

「抱歉,才刚看到那么恐怖的事情就要麻烦你。你的名字是?」

「我……我叫做『夜子』。」

我确实对这个微微颤抖的声音有印象,于是忍不住插嘴问:

「刚才的第一声惨叫……难道也是你?」

「是……是的……」

名为夜子的女性玩家晃着微卷的深蓝色发丝点点头。从角色外表来推断,她的年纪应该是十七、八岁左右。

与头发同样是深蓝色的纯朴大眼睛忽然浮现泪光。

「我……我……和刚才被杀死的人是朋友。我们今天约好一起到这里来吃饭,却在这个广场里走散了……然后……然后就……」

她似乎没办法继续说下去,只是用手掩住自己的嘴巴。

亚丝娜轻轻推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把她带进教堂。教堂里有好几张并排在一起的长椅,亚丝娜让她在其中一张上坐下来后,自己也坐到她身边。

我则是站在稍远处,等待着女孩子冷静下来。如果她亲眼看见朋友遭到残酷杀害的全程,那么一定受到了我们难以想像的重大打击。

亚丝娜轻抚夜子的背部一阵子后,她终于停止哭泣,接着用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音说了声抱歉。

「没关系,我们可以等。等你冷静下来之后,再慢慢跟我们说好吗?」

「嗯……我、我已经好多了。」

想不到夜子还算坚强,只见她从亚丝娜手下挺直身子并且点了点头。

「那个人……名叫『凯因兹』。我们以前是同一所公会的成员……现在也偶尔会一起组队或一起吃饭……而今天也是准备到这里来吃晚餐……」

她用力闭起眼睛,然后才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

「……但这里的人实在太多,所以我们在广场走散了……当我四处张望时,忽然有人——凯因兹就从这座教堂的窗户掉了下来,并且悬挂在半空中……胸口还插了一只短枪……」

「那时候,你有看见其他人吗?」

听见亚丝娜的问题后,夜子霎时沉默了下来。

然后她缓慢但确实地点了点头。

「有的……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好像看见……有人站在凯因兹后面……」

我在下意识中握紧了拳头。

犯人果然在那个房间里吗?若果真如此,犯人就是将被害者——凯因兹从窗口推下来后,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地脱身。

如此一来,犯人应该是用了某种带有隐蔽功能的装备才对,但这种道具的效果通常在移动时会减弱。这么说,犯人拥有足以弥补这种缺点的高等隐蔽技能罗?

这时,我脑海里闪过了「刺客」这个充满危险意味的名词。

难道SAO里,真有连我和亚丝娜都不知道的武器技能系统存在?如果这种技能的特性,是能够让禁止犯罪指令无效化呢……?

可能是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吧,只见亚丝娜的背部瞬间抖动了一下。但她马上就抬起脸来,对着夜子问道:

「那个人影是你认识的人吗?」

「………………」

夜子紧闭嘴唇思考了一阵子,几秒钟后才像想不出来般摇了摇头。看见她的表示后,换我用自己最为平稳的声音问道:

「那个……这么问可能不是很好,不过你有什么线索吗……?比如说凯因兹先生被人家杀害的理由……」

正如我所担心的,夜子一听见问题便明显全身僵硬。也难怪她会这样,毕竟我对着朋友刚被杀害的女性,质疑她朋友是不是有什么让人怨恨的理由。但这问题虽然没有礼貌,却绝对不能省略。如果她知道有什么怨恨凯因兹的人,将会成为很有力的线索。

但这次夜子也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虽然感到相当失望,还是简短地说了声「这样啊,抱歉了」。

当然也可能只是夜子不知道而已。不过,杀害凯因兹的犯人,除了是真正的杀人犯之外,同时也是MMO游戏里的「Player killer」。而所谓的PK呢,基本上就是以杀害其他玩家这件事为生活目标与存在理由。目前暗地里于艾恩葛朗特肆虐的杀人玩家们,就是属于这种类型。

换言之,据说多达好几百人的罪犯与杀人犯,或者有这种潜在倾向的玩家,都可能是以谜样手段在圈内杀害凯因兹的嫌疑犯。老实说,我现在根本想不出到底该怎么从这么多人里找出凶手。

亚丝娜似乎也得到同样的结论,只见她无力地叹了口气。

由于夜子表示不敢一个人回下层,所以我和亚丝娜在送她到最近的旅馆之后才又回到转移门广场。

事情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分钟,围观的人群也开始减少,然而留在现场的玩家还是有二十名左右。他们大部分是攻略组的成员,正在等待我和亚丝娜的报告。

我和亚丝娜先跟他们说明了死者的名字是「凯因兹」,而杀害的方法目前仍不清楚。接着也告诉大家恐怕有未知的「圈内PK」手段存在。

「……事情就是这样,最近大家走在街上时得多小心,也请各位尽可能警告其他玩家。」

我一做出结论,大伙儿就用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

「知道了。我会请情报贩子把这个消息放到报纸上。」

某位隶属于大型公会的玩家代表众人这么回答完后,所有人便就此解散。我瞄了一下视野角落的时钟确认当前时刻,发现才刚过晚上七点,这令我多少有些惊讶。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对旁边的亚丝娜这么问道,结果她马上就回答:

「检查一下手边的证据吧。尤其是绳索与短枪。如果能够知道来源,或许就可以从那里找到犯人。」

「原来如此……既然找不到动机,就从证物下手吗?这么一来,就得用到监定技能了呢。你应该……没有提升这种技能吧。」

「想必你也没有吧……话说回来……」

这时亚丝娜的表情开始有了变化。她紧盯着我说:

「可不可以不要『你你你』的叫啊?」

「咦?啊、啊啊……那么……要叫『小姐』?『副团长』?还是『闪光大人』……?」

最后一个是她后援会所发行的会志里用的称呼方式。成效立竿见影,亚丝娜当场绷着脸用雷射般的视线把我烧过一遍,这才把脸转到一边去并且说:

「叫我『亚丝娜』就可以了。你刚才不也这么叫过了吗?」

「了、了解。」

感到害怕的我老实地点点头,然后急忙把话题拉了回来。

「说到监定技能……你有没有认识什么朋友……?」

「嗯~」

她考虑了一下后,很快地摇摇头。

「我有个朋友在经营武器店,但现在是最忙的时间,实在没办法马上请她帮忙……」

确实,现在正是结束冒险的玩家冲进武器店里维修或购买装备的时间。

「这样啊。那就拜托我认识的杂货店老板吧,虽然那个巨斧战士的熟练度有点让人不安就是了……」

「你是指……那个很高大的人吗?应该是叫……艾基尔对吧?」

亚丝娜对马上叫出视窗开始打起讯息的我这么说道。

「可是,杂货店现在应该也很忙吧?」

「谁理他。」

我这么回答完后,直接按下传送的按键。

从转移门走出来的我和亚丝娜,马上就面临第50层主要街道区「阿尔格特」那一如往常的杂乱与喧嚣。

这里的转移门有效化明明还没多久,主要街道的商店街上却已经出现无数的玩家商店并排在一起。至于理由,则是因为跟下层的街道区相比,这里店铺租金的设定可以说便宜到令人不敢相信。

当然,租金便宜的店面颇为狭窄,外观也相当肮脏,不过也有不少玩家喜欢这种亚洲——或者该说是某电器街的混沌感。我也是其中一人,而且我最近甚至打算在这儿买栋玩家小屋,把这条街当成根据地。

在充满异国情调的BGM以及叫卖声当中,我闻着从摊贩传出来的垃圾食物香味,带领亚丝娜快步向前走去。细剑使大方地从白色骑士服的迷你裙里露出一双美腿,那模样走在这里实在太过于引人注目了。

「喂,走快点……喂喂!」

意识到左后方高跟鞋声音越来越远的我回头一看,立刻便瞪大眼睛叫了起来。

「你为什么随便买东西来吃啊!」

从可疑摊贩上买来可疑烤肉串的「闪光」大人,咬了一口肉串后毫不在意地回答:

「因为刚才只吃了点沙拉就冲出来了嘛。嗯……这个味道很不错耶。」

她嘴巴嚼个不停,同时说了声「拿去」便把左手上的另一份肉串伸到我眼前来。

「咦?要给我的吗?」

「本来不就是要请你吃饭的吗?」

「啊……啊啊……」

我反射性低头道谢并接下肉串,然后才意识到对方的请客已经从大餐变成烤肉串了。顺带一提,刚才冲出餐厅时,餐点的费用已经从我们两个人的道具栏里平均扣除了。

我嘴里嚼着带有异国风味的谜样肉块,同时想着总有一天要吃到这女人亲手做的料理并且往前走。

当两根烤肉串被吃个精光时,我们正好也来到目的地。我张开手让木棒无声地消失,接着在皮大衣上擦了擦并未弄脏的手,这才向背对着这边的杂货店老板搭话:

「哈罗~我们来罗~」

「……我才不招呼不是客人的家伙呢。」

杂货店老板兼巨斧战士艾基尔,用不符合他魁梧身躯与粗犷容貌的别扭声音吼着,然后又对店里面的客人说:

「抱歉,我们今天的营业到此为止。」

面对「什么嘛~」的抱怨声,魁梧的店长边缩着身体道歉边把客人全赶了出去,然后叫出店铺的管理选单进行关店操作。

混乱至极的陈列架自动收了起来,外面的铁门发出叽叽声后也随之关上,这时艾基尔才终于回过头来看着我说:

「我说桐人啊,商人在商场上第一重视的就是信用,第二重视的还是信用,跳过第三和第四不说,第五则是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大捞一票……」

这些奇怪的注意事项,在他看见站在我身旁的玩家之后马上消失不见。艾基尔环绕在光头下部的胡子不停抖动,整个人呆呆站在那里;亚丝娜则是露出清纯的笑容,向他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了,艾基尔先生。忽然来拜托您真的很不好意思。但事出紧急,我们真的很需要您的帮助……」

艾基尔严厉的表情立刻变得柔和,他除了拍着胸脯说「就交给我吧」之外,甚至端出茶来招待我们。

男人这种无法抵抗先天性参数的种族实在很可悲。

艾基尔在二楼房间听完事情经过后,似乎也了解了事情的严重性。只见他将突出眉棱下方的双眼整个眯了起来。

「你说在圈内PK归零了——?确定不是决斗吗?」

巨汉以浑厚的中低音说道,把身体靠在摇椅椅背上的我则慢慢点了点头。

「在那个状况下,不可能没有人看见胜利者宣言视窗,所以目前应该朝这个方向想才对。而且……就算是决斗好了,被害者在要去吃饭的途中,实在不可能接受这种申请,更何况还是『完全胜负模式』呢。」

「死亡前不久还和那女孩……夜子小姐走在一起,那么也不会是『睡眠PK』了。」

亚丝娜摇晃着小圆桌上的马克杯,这么补充道。

「再说,以突发性的决斗而言手法实在太复杂了。应该可以把它当成事先计划好的PK。而且……还有这个东西……」

我打开视窗,先从道具库里将证物的绳子实体化,然后将它交给艾基尔。

绑在桌脚的一端当然在回收时已经解开了,但另一端还是维持绑成一个大环的模样。

艾基尔把那个环垂在眼前,露出厌恶的表情并且用鼻子冷哼了一声,接着才以粗大的手指碰了它一下。

他从弹出的视窗里选择了「监定」选单。没有这项技能的我和亚丝娜,就算选了也只会出现失败讯息,但身为商人的艾基尔应该能够得到某种程度的情报才对。

最后巨汉便用低沉的声音说明只有他才能看见的视窗内容。

「……很可惜,这不是由玩家所制造的,只是NPC商店卖的泛用品,等级也不高。耐久度已经减少一半左右了。」

我回想着那恐怖的情景,点了点头。

「我想也是,毕竟吊着一个全身重装备的玩家嘛。重量一定非同小可才对。」

但是对杀人犯来说,只要能撑个十几秒等男人HP归零爆散,那也就够了。

「算了,反正本来就对绳子没什么期待。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我碰了一下依然开启当中的道具库,继续让下一个道具实体化。

闪闪发亮的黑色短枪立刻在小房间里散发出沉重的存在感。以武器的等级来说,这把短枪根本比不上我和亚丝娜的主要武装,但现在这根本不是重点。这把枪被人拿来以残酷手段夺走一名玩家的性命,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凶器」。

为了不让短枪碰撞到别的物体,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交到艾基尔手里。

整柄枪都是由同材质的黑色金属所锻造,以这种类型的武器来说十分罕见。它的长度大概有一公尺半左右,底部约有三十公分左右的握柄,握柄上方则延伸出十五公分长的锋利枪尖。

这把武器的特征,就在于枪身几乎长满了短短的倒刺。一旦枪深深刺入敌人体内,就会因为这些倒刺而产生不容易拔出的特殊效果。若想把它拔出来,应该需要相当高的力量值。

这时候的力量值,除了玩家所设定的数值参数之外,同时也代表着由脑部发出后NERvGear藉延髓干涉过的信号强度。那个瞬间,被死亡恐惧所吞没的全身铠男——凯因兹,已经没办法产生运作假想身体的明确信号。所以他用双手抓住的枪才会丝毫没有动弹。

一想到这里,更加让人觉得这果然不是单纯的突发性PK,很可能是「预谋杀人」。因为「贯通持续伤害」造成的死亡就是如此残酷。受害者根本不是死于对手的剑技或武器——而是死于自己的胆怯。

我这瞬间闪过的思考,忽然被结束监定的艾基尔给打断了。

「这是PC制造的。」

我和亚丝娜同时迅速探出身体。不由得大叫出「真的吗!」。

PC制造的物品,也就是拥有「冶链技能」的玩家所制造出来的武器,上头一定会记录该玩家的「名字」。而且这柄枪大概是独一无二的订制品,只要直接询问制造的玩家,应该有很大的机会能够得知订购者的身分。

「制造者是谁?」

听见亚丝娜急切的声音后,艾基尔便一边低头看着视窗一边回答:

「『葛利牧罗克』……拼法是『Grimlock』。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至少他不是第一流的刀匠。可能只是为了打造自己用的武器而提升冶链技能的家伙也说不定……」

连身为商人的艾基尔都不知道的铸剑师,我和亚丝娜当然也不可能听说过,于是小房间里再度陷入短暂的沉默当中。

「不过,应该能找得到人才对。如果等级已经提升到能制造这种武器,应该不可能一直当个独行玩家。如果去中层街道打听,一定能找到曾经和『葛利牧罗克』组队过的人。」

「确实如此。这种笨蛋应该不多才对。」

艾基尔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和亚丝娜同时看着我这个笨蛋独行玩家。

「什……什么嘛。我、我偶尔也是会和人组队的啊。」

「只有魔王战的时候吧。」

被这么冷静地吐槽之后,无法反驳的我也只能保持沉默。

亚丝娜用鼻子哼了一声,才再度看向艾基尔手里的短枪。

「不过……老实说,就算找到葛利牧罗克,他应该也不会跟我们说太多……」

这点我有同感。

杀害凯因兹的,确实是订购这只短枪的不知名红色玩家,而非铸剑师葛利牧罗克。而拿自己制造且记录有自己「姓名」的武器杀害某个人,也就等于真实世界里先在菜刀上写了名字才拿去杀人一样。不过话又说回来,拥有某种程度知识与经验的工匠级玩家,应该能够推测出这把武器设计成这样的目的才对。

「贯通持续伤害」基本上对怪物的效果相当薄弱。靠着规则系统来行动的Mob根本没有恐惧感。它们就算被贯通武器刺中而产生停顿,也会马上把那玩意儿拔出来。当然,之后怪物不可能亲切地把武器归还给玩家,而会把它扔到远远的地方去,在战斗结束之前也就没办法回收那把武器了。

因此,制造这把枪的目的明显就是要用来对付其他玩家。我所认识的所有打铁匠,应该在得知设计概念时就会拒绝委托了。

但葛利牧罗克还是制造了这把枪。

虽然说他本人不是杀人犯——只要经过监定就能轻易知道他的名字——然而他可能是伦理观念相当薄弱的人,甚至有可能是暗地里属于红色公会的玩家。

「……至少应该不会轻易透露情报给我们才对。如果对方要求提供情报的费用……」

我才刚这么低声说道,艾基尔就拼命摇着头,而亚丝娜则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那就各出一半吧。」

「……我知道了,反正已经上了贼船。」

耸了耸肩之后,我便对吝啬的商人提出最后的问题。

「虽然不算什么线索,不过还是告诉我一下武器的名称好了。」

光头巨汉第三次低头看着视窗并且说:

「嗯……名字叫『Guilty thorn』。也就是罪恶的荆棘吧?」

「这样啊……」

我再次看着那把长有无数倒刺的短枪。当然,武器名只是系统乱数命名之后的结果。所以这个名词本身应该不带有任何「人为的意志」才对。

但是——

「罪恶的……荆棘……」

亚丝娜那呢喃般的声音,忽然让我感觉到一股寒意。

3

我、亚丝娜以及艾基尔三个人一起由「阿尔格特」的转移门来到艾恩葛朗特最下层「起始的城镇」。

我们的目的,是要确认放置在黑铁宫里的「生命之碑」。在寻找打铁匠葛利牧罗克之前,至少得先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

季节明明是春天,但广大的起始城镇却依然笼罩在一片荒凉的气氛之下。

这当然不是气候参数所造成的结果。被黑夜所包围的宽广街道上,完全没有玩家的行踪,就连NPC乐团所演奏的BGM似乎也全都是阴郁的小调乐曲。

最近曾经听说过某个难以置信的谣言——最大公会暨下层自治组织「艾恩葛朗特解放军」禁止玩家在夜间外出,照这个样子来看说不定真有这么回事。一路上遇见的,都是同样穿着暗灰色局部铠甲的「军队」巡逻兵。

而且那些家伙只要一看见我们,马上就像准备纠正翘课中学生的少年队警察般冲来,虽然他们在最前方亚丝娜绝对零度的视线攻击下全都迅速退开了,但这种动作还是让人相当紧张。

「……难怪阿尔格特这么热闹……明明物价那么贵……」

听见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的感慨之后,艾基尔又告诉了我一个更恐怖的谣言。

「听说军队最近打算开始对玩家『课税』唷。」

「咦?税金?不会吧……他们要怎么征收啊?」

「这我就不清楚了……会不会怪物掉宝时便自动扣除啊?」

我与艾基尔就像这样开着愚蠢的玩笑,不过在踩到黑铁宫的石头地板上时,我们也立刻闭起了嘴巴。

这个地方正如其名,是由黑得发亮的铁柱与铁板组合起来的巨大建筑物,里头的空气明显比外面还要冷上许多。就连快步往前走去的亚丝娜,似乎也冷得摩擦起外露的手臂。

可能是时间已经晚了吧,里面没有任何人在。

白天的时候,会有许多玩家因为无法相信朋友或恋人死亡而到这里确认,当他们看见寻找的名字上无情地画了一条横线时,通常会当场放声痛哭。我想目击朋友凯因兹被短枪夺走性命的夜子,明后天应该也会到这里来确认吧。其实,就连我自己不久之前也曾做过同样的事情。而且现在也还没完全从那悲伤的记忆当中走出来。

我们就这样快步走在由蓝色火焰照耀的无人大厅里。

亚丝娜和我来到左右延伸数十公尺的「生命之碑」前面,凝视起依英文字母顺序排列的无数名字当中以「G」开头的部分。

而艾基尔则是继续朝右边走去。我和亚丝娜摒息看着列举出来的玩家姓名,接着几乎在同一时间找到了那个名字。

「Grimlock」。上面——没有横线。

「……还活着呢。」

「是啊。」

我们同时松了口气。在离我们稍远处看着「K」字区域的艾基尔,也马上回来一脸认真地对我们说:

「凯因兹确实是死了。死亡的日子是樱花月二十二日,十八时二十七分。」

「……日子和时间都没有错。就是今天晚上我们离开餐厅的时候。」

亚丝娜低语完后便低下头,垂下那长长的睫毛。而我和艾基尔也一起进行了短暂的默祷。遭杀害的凯因兹拼音应该是——「Kains」,这点我们之前已经跟夜子确认过了。

我们办完所有的事情后快步离开黑铁宫,同时也把憋在胸口的气吐了出来。不知不觉间,街道区的BGM已经变成深夜时段用的慢板华尔滋了。NPC商店也已经全部拉下铁门,只剩零落的街灯还照耀着道路。「军队」的巡逻兵也已经不见人影。

我们默默地回到转移门广场,这时走在前方的亚丝娜转过身来对我说:

「……明天再开始找葛利牧罗克吧。」

「说得也是……」

我才刚点头同意,艾基尔那粗犷的眉毛便成了八字形。

「那个……我的本业不是战士而是商人……」

「我知道。你这个助手就做到今天为止了。」

我啪一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艾基尔脸上虽然露出放心的表情,但还是不好意思地低声说了句「抱歉」。

这个老好人彪形大汉,其实不是真的认为「应该以生意优先」或者「调查实在很麻烦」。他只是不想跟制造那种害人短枪的玩家直接碰面而已。当然他不是在害怕,甚至刚好相反——他担心自己平常发泄在怪物上的怒气会当场爆发。

艾基尔留下一句「你们两个加油啦」后便消失在转移门里,由于亚丝娜也准备回公会本部一趟,所以我们今天就先在这里解散了。

「明天早上九点在第57层的转移门前面集合。要准时到达,可别睡过头啦。」

听见亚丝娜这种像老师又像姐姐——虽然现实世界当中我没有姐姐——的说话口气,我也只能苦笑着点了点头。

「知道啦。你自己才要好好睡觉呢。如果担心,我还是可以在旁边看——」

「不用了!」

丢下这么一句话后,KoB副团长殿下便迅速转过身去,留下红白色残像跳进转移门里离开了。

一个人被留下来的我,只能暂时站在摇曳着蓝色光芒的大门前面,整理今天一整天所发生的事情。一开始只是「今天天气很好」,却变成得在「闪光」亚丝娜睡午觉时当守卫:而好不容易可以两个人去吃晚餐时,又突然碰上了圈内杀人事件,现在则成了挑战事件之谜的侦探或者是助手。

当然浮游城艾恩葛朗特里的每一天都是完全的「非日常」,但自从二〇二二年十一月六日死亡游戏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半的时间,包含我在内的大部分玩家——至少生活在中层以上的玩家,多半都故意去遗忘现实世界里的生活,专心活在这个由剑与战斗、金币与迷宫所交织而成的「日常」当中。

但是今天的事件,却再度让我跌进了某种「非日常」里面。不知道这会不会成为某种长久性变化的契机呢……

想着想着,我往前走了几步踏进蓝色转移门当中。用语音指令指定回到目前的住宿地——第48层主要街道区「林达兹」后,一股漂浮感便随着四周变强的光芒包围住整个身体。

当鞋底再次触碰到地面时,我往色泽不同的石头地板踏出一步,周围的情景马上产生了变化。以林达兹的主要街道做为根据地才不过一个多礼拜,我已经喜欢上这个河流纵横于街道,四处都能看见水车旋转的城市。只不过,在已经过了晚上十点的现在,街道已笼罩在夜幕下,白天无论身在何处都可以听见的打铁声也完全消失了。

我从转移门广场离开,脑中想着是要遵守与副团长殿下的约定直接回去睡觉,还是跑进依然营业中的NPC酒吧去喝一杯。就在这时——

突然有六、七名玩家把我围了起来。

我瞬间准备拔出背上的剑。即使被几十个人给围住,只要还在「圈内」就不会有危险——但这个常识在这几个小时之内已经有些靠不住了。

但我还是只动了一下右手手指,克制住自己拔剑的冲动。

这个集团的人我全部都见过。他们都是攻略组最大公会「圣龙联合」的成员。我对着排成半圆形的众人里某个算是领导级的人物开口说道:

「晚安啊,修密特先生。」

当我先发制人笑着打招呼之后,这个高大的长枪使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但他随即用力皱着眉头并且开口说:

「……桐人先生,我有事情想问你,所以专程在这边等你回来。」

「嘿,我想你应该不是想问我生日或血型吧……」

我反射性地开了个玩笑,结果他像运动社团主将的短发下那双浓眉马上轻轻动了一下。

虽然同属攻略组,也没什么敌对关系,但我跟「圣龙联合」的人就是处不来。比较起来,我和亚丝娜所率领的「血盟骑士团」关系可能还好一点。

合不来的理由,在于血盟骑士团的目的是「以最快的速度攻略游戏」,但圣龙联合的方针却是「夺取最强公会的荣誉」。他们基本上不和其他公会的人组队,也不会主动公开练功场的情报。而且对于给魔王的最后一击——事关掉宝判定及额外经验值——有非常厚脸皮的执着。

但是换个角度来想,或许他们可以算是最享受SAO这个游戏的一群人,所以我也没有特别抱怨过这一点,只不过我以前曾经拒绝过两次他们的入会邀请,因此双方的关系绝对称不上良好。

现在,他们七个人表面上只是围成半圆形站在背对转移门广场石墙的我面前,但这当中的距离应该也经过他们精心的计算。因为这种距离不致于构成让玩家无法动弹的「围困」骚扰,但要走出包围必然会碰到他们某个人的身体,而我自然会犹豫是否要采取这种不礼貌的行为。于是就这样形成了「疑似围困」的状态。

我强忍住想叹气的心情,改变口气对修密特问道:

「只要我答得出来一定知无不言。你想问什么?」

「关于傍晚时在第57层发生的圈内PK骚动。」

这个答案早在预料当中。我轻轻点了点头,把背靠到石墙上并且将双手环抱在胸前,接着才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听说那不是决斗……真的吗?」

对方用低沉的磁性嗓音问道,我考虑了一下之后才耸耸肩回答:

「可以确定的是,现场没有人看到显示胜利者的视窗。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而让在场所有人都没发现。」

「…………」

修密特那略呈方形的下巴立刻紧闭。而他脖子底部的装甲也随之发出声音。

圣龙联合成员身上必定穿戴着以银色及蓝色为基本色调的盔甲。而他背上那接近两公尺左右的长枪更是高高突起,尖锐的前端还仔细地挂了三角形的公会会旗。

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修密特又用更低的声音说:

「我听说被杀的玩家叫做『凯因兹』……这应该没错吧?」

「死者目击整起事件的朋友是这么说没错。刚才我也到黑铁宫确认过了,时间和死因完全一致。」

看见他粗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后,我才终于感到有些可疑。我歪着头反问他:

「你认识死者吗?」

「……跟你无关。」

「喂喂,怎么可以只有你发问……」

我话才说到一半,对方便突然朝我怒吼:

「你不是警察吧!虽然你好像跟KoB副团长偷偷地做了许多调查,但你们可没有独占情报的权利喔!」

他发出连广场外面都能听见的怒吼之后,周围其他成员都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面面相觎。看样子,修密特并没有告诉他们详情,只是要他们来凑人数而已。

这么说来,跟这件事有关的可能不是圣龙联合整体而是修密特个人。当我在脑袋里记下这件事时,忽然有一只裹着金属护手的右手伸到我眼前。

「我知道你从现场回收了用来杀人的武器。你已经调查够了吧,把它交给我。」

「喂喂喂……」

这行为很明显地违反了礼仪。

SAO里,只要是没有设定在装备人偶上的武器掉落在地、把武器交给别人,或者是武器刺在怪物身上直接被带走,经过三百秒后所有者属性就会消除。而这个道具无论在系统上或一般观念上,就是属于下一个捡到的人。那把黑色短枪在夺走凯因兹的性命时,所有人属性就已经消除。因此现在系统上它是归我所有。

虽然也是有强迫别人把武器免费交出来的情形发生——但那把枪除了是武器外,还是重要的证物。不是警察也不是宪兵的我把它据为已有,确实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我这次便光明正大地直接叹了口气,然后才挥手叫出道具库来。

我用右手举起实体化的黑色短枪,心想至少得耍帅一下而把它用力地插在我和修密特之间的石头地板上。

黑色短枪「喀锵!」一声发出盛大火花并屹立在地板上,修密特则是被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才低头看着它。

再次仔细一看,便觉得这把武器的设计真是骇人。当然,这种专门拿来杀害玩家的武器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把视线从只有我能看见的掉宝倒数上移开之后,我便用极低的声音对这个长枪使说道:

「我帮你节省监定的时间吧。这把武器的专有名称是『Guilty thorn』。制造它的铁匠是『葛利牧罗克』。」

这次出现了明确的反应。

修密特瞬时瞪大原本眯起来的双眼,嘴巴也跟着半开,从里面传出沙哑的喘息声。

毫无疑问,这个像体育健将的老兄一定认识打铁匠葛利牧罗克与被害人凯因兹。而且过去曾与他们同样经历过「某件事」。

如果那就是凶手杀害凯因兹的动机,那么这件圈内杀人案就不是我所恐惧的事——随机杀人者所实行的无差别杀人事件。虽然我很想知道过去究竟发生什么事,但就算直接问修密特,他也不可能老实回答。

我正想着该怎么办时,那只穿戴厚重金属护手的手臂僵硬地伸直,把枪从地面拔了出来。

修密特以粗暴的动作打开道具栏,像是想尽快脱手般把短枪丢了进去,接着便迅速转换身体的方向。

接下来,将长枪背对我的修密特便留下了一句相当典型的威胁台词。

「……不要再随便调查了。我们走!」

于是圣龙联合的男人们,就这样快步走向转移门并消失了。

——那么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

4

「DDA的人?」

一听完我的报告,亚丝娜便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DDA就是Divine Dragons Alliance的缩写,也就是公会「圣龙联合」的简称。虽然这名字带有闲人勿近、生人回避的压迫感,但在KoB副团长亚丝娜身上却起不了作用。

到了事件隔天的樱花月二十三日,天气参数马上心情不好,一大早就开始下起绵绵细雨。其实天空被上层底部覆盖的艾恩葛朗特内部根本就不可能会下雨,但真要说起来晴天时也不可能有阳光才对。

上午九点整,亚丝娜和我在事件现场所在的第57层转移门碰面后,便到附近的咖啡厅里吃早餐顺便整理目前拥有的情报。席间最大的话题,当然还是昨天夜里埋伏在转移门外,强行从我手中拿走情报与凶器的圣龙联合成员·修密特了。

「啊~确实有这个人。就是那个高大的长枪使对吧。」

「没错。很像高中的马上枪术社社长的感觉。」

「才没那种社团呢。」

直接否定我从一大早就灵感不断的幽默后,亚丝娜像是在考虑什么事情般,抱着装有咖啡欧蕾的杯子说道。

「……会不会那家伙就是犯人?」

「虽然不能妄下断语,但应该不是才对。如果害怕被人找到线索才回收凶器,那一开始别留在现场就好了。我反而认为,那把枪是犯人留下来的讯息。」

「这样啊……说的也是。那种杀人方式加上武器名称是『罪恶荆棘』……与其说是普通的PK,倒不如说是『公开处刑』还比较适合……」

听见亚丝娜以阴郁的表情这么咕哝,我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这不是无差别的PK,而是针对凯因兹个人的处刑。而凯因兹、葛利牧罗克以及修密特三个人先前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压低声音,把从这些线索所得到的推论说了出来。

「也就是说——杀人动机是『复仇』,不对,应该说是『制裁』才对。那位凯因兹先生过去曾经犯了某种『罪』,为了『惩罚』他所以把他杀掉,犯人应该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这么说来,修密特应该不是犯人,反而是犯人下手的目标罗。他以前和凯因兹先生一起做了『某件事』,所以搭档被杀之后才会焦急地展开行动……」

「只要知道那段过去,大概就能知道犯人是谁了。不过……也有可能这只是犯人的表演而已。我们还是不要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比较好。」

「说的也是。尤其是向夜子问话的时候。」

我和亚丝娜同时点了点头,接着确认了一下目前的时间。到了上午十点,我们将前往附近的旅馆里,向在那儿住宿的夜子再次询问详细经过。

吃完黑色面包与蔬菜汤组成的简单早餐后还剩不少时间,我便悠哉地看着对面KoB副团长的模样。

可能今天只是要办私事吧,她身上穿的不是平常那套白底红色图案的骑士服。上半身是粉红与灰色细线条的衬衫加上黑色皮革背心,下半身是附有蕾丝滚边的黑色迷你裙,脚上则穿着带有光泽的灰色丝袜。

此外还有粉红色珐琅质皮鞋与同色系的贝雷帽,感觉似乎是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的样子——当然也可能女性玩家日常生活的普通打扮就是这样,老实说我对于流行服饰道具根本一窍不通,所以完全无法判断。无论我再怎么看,也看不出她这一身行头究竟值多少珂尔。

况且调查杀人事件根本就不用特别打扮。当我呆呆地这么想着时,亚丝娜忽然扬起视线,然后又迅速把头转到一边去。

「……你在看什么?」

「咦……啊,没有啦……」

我当然不可能问她衣服总共值多少钱,但要是随口讲出「这套衣服很可爱,很适合你唷」这种话,要不是会激怒她就是会被嘲笑一番,于是我马上想出了一个藉口。

「嗯……我是在想,那个浓稠的东西好喝吗?」

一问之下。亚丝娜也低头看向自己正用汤匙搅动的谜样浓汤。然后她再次以微妙的神情看了我一眼,接着才呼一声重重叹了口气。

「……不好喝。」

她小声回答完后便把汤推到一边去。细剑使轻轻咳了几声,接着改变语气说道:

「我昨天晚上想了一下。关于那把黑色短枪的『贯通持续伤害』……」

话说回来,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女人没装备细剑。现在才注意到这件事的我点点头。

「嗯?」

「比如说,在圈外被贯通属性的武器刺中之后,直接走到圈内的话,持续伤害究竟会怎么计算呢?你知道吗?」

「嗯……这个嘛……」

我不由得考虑了起来。确实至今都没有遇过这种情形,当然也没去想过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我不知道……不过,中毒或火伤的持续伤害在进入圈内的瞬间就会消失,不是吗?贯通伤害应该也是一样吧?」

「但是,刺在身体上的武器会怎么样呢?自动拔出来吗?」

「就算是这样好像也有点诡异哦……嗯,刚好还有点时间,来实验一下吧。」

听见我这么说,亚丝娜马上瞪大了眼睛。

「实、实验?」

「百闻不如一见嘛。」

我扔出一句用法有点奇怪的成语后站起身,直接叫出街道区的地图并确认最靠近这里的门在哪儿。

第57层主要街道区「马廷」的外面,是一片散布着许多嶙峋老树的草原。

几个礼拜前,当这里还是最前线时不知走过几次的道路,现在记忆却已经相当模糊。当然也可能是随着春天的到访而有新芽冒出来的影响,不过基本上攻略组在突破该楼层之后,就几乎不会再到那里的圈外练功区去了。

我们在绵绵细雨之中持续前进,一走出街道区的门,视野里立刻出现「OUTER FIELD」的警告字样。虽然不是马上会有怪物攻过来,但心里就是会感到有些紧张。

亚丝娜重新将平常那把细剑佩在腰间,接着有些不耐烦地将沾在浏海上的水滴弹开,然后才用讶异的声音问道:

「那……你要怎么实验?」

「就是这样。」

我在腰带里摸了一阵子,找到经常装备在身上的三根「投掷短锥」并拔了一根出来。

存在于艾恩葛朗特的所有武器,都可以分为斩击、突刺、打击、贯通四个属性。我的主武器单手直剑是斩击武器,亚丝娜的细剑是突剌武器,钉头锤与战锤则是打击武器。至于杀害凯因兹的短枪与修密特拥有的长枪,当然是贯通武器了。

但少数投掷系武器的分类其实有些模糊。同样是投掷武器,回旋镖或带着圆型刀刃的圆月轮就是斩击,飞刀是突刺,而我的投掷短锥则有贯通属性。没错,虽然它看起来像是只有12公分长的大型铁针,但这个短锥确实是贯通武器,因此可以引起些微的持续伤害。

就算是要以自己的HP做实验,白白减少装备的耐久度也实在太愚蠢了,于是我脱下左手手套,以右手上的短锥直接朝着打开的手背扎去。

「等……等一下!」

一道尖锐的声音让我的手停了下来。

转头一看,亚丝娜已经打开道具视窗,正准备拿出高价的治愈水晶。我不由得苦笑着说:

「太夸张了吧?被这种短锥刺中手,大概只会扣总HP的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而已吧。」

「笨蛋!圈外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快点和我组队让我看见你的HP!」

像在教训笨弟弟般的亚丝娜生气地说道,接着便操纵视窗对我提出了组队邀请。我缩了缩头后马上按下接受键,而我视野左上角的HP条下方,随即出现了略小的亚丝娜HP条。

现在想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和这个女人组队呢。当然同属于攻略组的我们已经在前线碰过许多次了,不过她是最强公会的副团长,而我只是个小小的独行玩家,所以彼此几乎没有交谈的经验。

没想到现在竟然如此轻易,而且还是单独和她组成了队伍。明明前阵子我俩才因为攻略魔王而意见不合,甚至还进行了一对一的决斗呢。

亚丝娜右手握着粉红色水晶,一脸紧张地在旁边待机着,而我则忍不住盯着她的脸看。

「…………怎么了?」

「没有啦……怎么说呢,没想到你会这么替我担心……」

话才刚说完,亚丝娜白色的脸颊便染上与水晶相同的颜色。接着她再次生气地对我说:

「才……才不是呢!等等,也不是这么说……啊~你要刺就快点刺啦!」

我吓得「咿」了一声,随即重新拿好短锥。

「那、那我要刺罗。」

宣布完之后,我用力吸了口气——

接着朝自己伸直的左手,做出了飞剑技能初级技巧「单发射击」的准备动作。

右手两根手指夹住的短锥,随着略暗的效果光笔直飞出,贯穿了我的手背。

一道冲击过后,让人不快的麻痹与轻微的痛楚便掠过我的神经。

HP条扣得比预想中稍微多了一点,总共损失了百分之三左右。我现在才想起来,前阵子刚把普通短锥换成了稀有的宝物。

我忍受着不舒服的感觉,把目光移到刺进手背的铁针上,五秒钟过后再度有红色效果光闪了一下。同时HP也减少了百分之零点五左右。这正是夺走凯因兹性命的「贯通持续伤害」。

「……快点到圈内去啦!」

亚丝娜紧张的声音一这么催促,我便点了点头,然后把视线停留在HP条与短锥上,直接朝附近通往圈内的大门前进。

当鞋底所踩的地面由湿草地变成硬石板时,视野里同时出现「INNER AREA」的字样。

接着——HP条便停止减少了。

虽然每五秒就会闪一次红色效果光,但生命值完全没有减少。果然所有的伤害在圈内都会变成无效。

「……停下来了。」

我点了点头,同意亚丝娜的低语。

「武器还刺在身上,但持续伤害会停止……」

「感觉呢?」

「遗留在身体上。这应该是为了不让身上刺着武器就直接进入圈内的笨蛋出现吧……」

「现在的你就是那种笨蛋。」

听见这冰冷的指责,我只能缩了缩脖子然后抓住短锥一口气拔出来。不舒服的感觉再度掠过神经,让我不由得绷紧一张脸。左手手背上虽然没有留下任何伤痕,但冰冷的金属触感却一直残留在上面。我忍不住边吹着手背边开口说:

「伤害确实是停住了……既然如此,凯因兹为什么会死呢……?是那把武器的特性吗……还是未知的技能……呜哇!」

最后那声大叫的理由是——

亚丝娜忽然以双手抓住我的左手拉到胸前,接着用力把它给握住。

「你……你做什……」

副团长大人过了几秒钟之后才把手放开,侧眼看着我说:

「这样伤害的残留感觉就消失了对吧?」

「————嗯、嗯,那个……谢啦。」

心跳之所以忽然加速,一定是因为吓了一跳的缘故。

只是这样子而已,一定是的。

十点整时,夜子便从旅馆里走了出来。她看起来一副没睡好的样子,边不停眨着眼睛边对着我和亚丝娜行了个礼。

我同样向她点头致意,然后首先开口道歉:

「抱歉,你的朋友才刚刚过世就又要麻烦你……」

「不会……」

这名年纪应该比我大一点的女孩,晃动着深蓝色发丝轻轻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也想快点找出犯人……」

说着她把视线移到亚丝娜身上,随即瞪大了眼睛。

「哇,太厉害了。这些衣服全部都是阿修雷店里的特制品对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全身都是这种衣服呢!」

……又出现新名字啦?我心里这么想着并问道:

「那是谁啊?」

「你不知道吗?」

夜子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才解释:

「阿修雷呢,是艾恩葛朗特里第一个把裁缝技能熟练度练到一〇〇〇的超级裁缝师!如果不拿最高级的稀有布料过去,人家是不会帮忙做衣服的!」

「原来是这样啊!」

我由衷地感到佩服。连我这个像傻瓜般拼命战斗的家伙,也是不久之前才把单手直剑的熟练度练到一〇〇〇。

我忍不住移动视线迅速把亚丝娜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结果细剑使的脸颊开始抽筋,大叫了一声之后才开始往前走去。

「不……不是那样啦!」

——我完全无法理解到底不是哪样。

亚丝娜就这样带着似乎有所领悟的夜子以及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我,来到昨天晚餐只吃了一半的那家餐厅里。

由于时间还早,所以里面没有其他玩家的身影。我们坐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前,稍微量了一下从这里到门口的距离。相隔这么远,只要不放声大叫,店外绝对不可能听见我们的对话。我以前一直认为想讲悄悄话只要躲在旅馆房间里然后锁上房门就行,最近才学到那样反而会让窃听技能熟练度高的家伙把对话全部听走。

由于夜子已经吃过早餐,于是我们三人全都只点了饮料,然后马上进入正题。

「首先是我们的报告……昨天晚上,我们到黑铁宫的『生命之碑』去确认过。凯因兹先生确实在那个时间过世了。」

听见我的话后,夜子短暂吸了口气,闭起眼睛后点了点头说:

「是这样啊……谢谢你们还特地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确认……」

「不客气。何况我们还有另一个想确认的名字。」

亚丝娜随即摇了摇头,然后提出了第一个重要的问题。

「夜子小姐……我想问你有没有听过这些名字……一个应该是铁匠,叫『葛利牧罗克』。另一个是长枪使……『修密特』。」

夜子原本低垂的头忽然震了一下。

不久后,她做出缓慢但明确的肯定动作。

「是的,我认识他们两个人。我和凯因兹以及他们,过去都是同一个公会的成员。」

这细微的声音,让我和亚丝娜互看了一眼。

果然如此吗。这样一来,我们就得确认另一个推测——过去那个公会里是否曾发生过造成这次事件的「某件事」。

这次换我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夜子小姐。我知道这可能很难回答……不过为了解决这次的事件,希望你能够说实话。我们认为这次的事件是某种『复仇』或者是『制裁』。凯因兹先生是否因为那个公会里发生过的事而遭犯人怨恨,并因此受到报复呢……我昨天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但我希望你再仔细想一想。是不是有什么线索,或者值得怀疑的事情……?」

这次对方没有立刻回答。

夜子依然低着头。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她才用略微发抖的手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是的……确实有一件事。很抱歉昨天没有说出来……因为那是我很想遗忘……而且很不愿意回想的事,加上我认为两者之间没有关系,所以才没立刻说出口……不过,我现在愿意说出来。就是因为『那件事情』,导致我们的公会消灭了。」

——公会的名字是「金苹果」。这个总人数只有八人的弱小公会,并不是以攻略为目的,就只是为了赚取旅馆与饮食的费用而进行着安全的狩猎。

但是,在半年前……也就是去年刚入秋时。

潜入中间层平凡迷宫的我们,忽然遭遇到前所未见的怪物。那是一只全身黑色的小蜥蜴,不但动作迅速而且难以辨认……我们一看就知道是极为稀有的怪物。大家兴奋地追了上去……然后不知道是谁丢出去的小刀,偶然,真的是非常幸运地命中且打倒了那只怪物。

掉落的宝物,就只有一枚看起来很普通的戒指。但在监定之后,大家都吓了一跳。因为它能够提升二十点的敏捷呢。我想就连最前线都没有掉过这样的魔法饰品。

接下来的事情……我想你们应该也想像得出来吧。

我们分裂为让公会成员使用以及卖掉它后分配所得金钱的两派,在一阵几乎快要打起来的争吵后,我们投票表决。结果是五票对三票决定把它卖掉。由于中层的商人根本没办法处理这么高档的稀有宝物,最后由公会会长拿着戒指到前线繁华城市的拍卖会场去委托他人出售。

由于调查市价与寻找能信用的拍卖商人得花上不少时间,所以会长计划在前线停留一晚。我怀着兴奋的心情,等待拍卖结束之后会长拿着钱回来。就算要八个人分,想必也是笔庞大的金额,所以我一直看着目录,盘算着要买哪家武器店里的武器,还是哪个个人品牌的服饰……这时候我根本没想到……事情最后竟然会变成那样……

…………结果会长并没有回来。

到了隔天晚上约定好的时间后又过了一个小时,会长依然没有传来任何讯息。就算追踪所在位置也没有反应,而且会长也没有回覆我们传过去的讯息。

由于会长不可能拿着宝物直接逃走,于是我们便有了不祥的预感,有几个人便到黑铁宫的「生命之碑」去确认状况。

结果……

夜子紧咬嘴唇,然后不停左右摇着头。

我和亚丝娜顿时不晓得刚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

幸好——或许可以这么说吧,夜子不久就拭去眼角的泪水并抬起头来,然后以颤抖却相当清晰的语气说:

「死亡时间是会长拿着戒指到上层去的当天晚上,深夜一点过后。死亡的原因是……贯通属性伤害。」

「……拿着那种稀有宝物应该不会跑到圈外才对。既然如此……是『睡眠PK』吗?」

我这么嘟囔着,而亚丝娜也同意了我的看法。

「半年前这种方法还没有那么多人知道,当时还有不少人为了节省住宿费而在公共空间里面过夜呢。」

「前线附近的旅馆费用又相当贵……不过,这应该不是偶然吧。杀害会长的……应该是知道有这枚戒指的玩家……也就是……」

闭着眼睛的夜子轻轻点了点头。

「公会『金苹果』剩下来的七个人……其中之一。我们当然也这么想。只不过……没办法追查那个时间点大家各自在什么地方……于是彼此开始互相怀疑,不久后公会就崩溃了。」

苦闷的沉默再度笼罩在桌子上方。

——真是让人不舒服的故事。

——然而,这的确是很有可能会发生的状况。

因为万中无一的幸运而获得稀有道具,最后却因此让没有任何不和征兆的和谐公会崩溃,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之所以没有经常听见这种八卦,是因为对当事者们来说,多半是段非常想遗忘的回忆。

不过,这时我依然非得对夜子提出一个问题才行。

面对这个以阴郁表情低下头的年长女性,我鼓起勇气问道:

「想请你告诉我一件事。反对卖戒指的三个人,名字是……?」

夜子又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像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清楚地这么回答:

「凯因兹、修密特……还有我。」

——这个答案多少让我有点感到意外。夜子看见无言地眨着眼的我,便以参杂着些许自嘲的口吻继续说:

「只是,我反对的理由和其他两人有点不同。身为前卫战士的凯因兹与修密特,是想拿来自己使用。而我呢……则是因为当时刚开始和凯因兹交往。跟公会整体利益相比,我还是以男朋友的心情为优先。很笨对吧?」

夜子说完就闭起嘴巴往桌上看去。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亚丝娜忽然以温柔的语气问道:

「夜子小姐。该不会……你和凯因兹先生在公会解散后依然持续交往……?」

夜子脸还是朝着下方,但轻轻摇了摇头。

「……随着公会解散,我们自然也就分手了。只是偶尔见面然后互道近况而已……如果待在一起太久,总是会想起那桩戒指事件。昨天也一样,只是约好吃顿饭……结果却在吃饭前发生了那种事……」

「这样啊……但是,我想你依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吧。真的很抱歉,问了那么多你不想提起的事情。」

夜子再度简短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然后……关于葛利牧罗克……」

听见她突然提起这个名字,我忍不住重新坐好。

「……他是『金苹果』的副会长。同时也是公会会长的『老公』。当然,我这边指的是在SAO里。」

「咦……会长是个女生吗?」

「嗯嗯。会长真的很强……不过我指的是在中层区域这一带……她是个杰出的单手剑士,还是个美人,头脑又聪明……我当时真的很崇拜她。所以……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相信。那个会长竟然会被『睡眠PK』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杀害……」

「……那么,葛利牧罗克一定感到很震惊吧。跟自己结婚的爱人被……」

听见亚丝娜的呢喃后,夜子的身体震了一下。

「是的。他原本是个非常温柔的铁匠……事件发生后,感觉他变得相当粗暴……公会解散之后也没有和任何人联络,现在已经下落不明了。」

「这样啊……抱歉老是问一些让你难过的问题,不过最后还是想请你告诉我一件事。昨天的事件……你认为杀害凯因兹先生的人,有没有可能是葛利牧罗克?其实,刺进凯因兹先生胸口那柄黑色短枪……经过监定之后,制造者正是葛利牧罗克。」

这个问题,其实也就是问她凯因兹有没有可能是半年前「戒指事件」的真凶。

夜子考虑了好一段时间之后,才用很轻微的动作点了点头。

「……是的……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是,凯因兹和我都没有杀害会长并抢夺戒指。虽然没办法证实我们的清白……如果昨天的犯人真是葛利牧罗克……那么他可能打算把反对卖戒指的三个人,也就是凯因兹、修密特还有我全部杀掉也说不定……」

我和亚丝娜送夜子回到原本的旅馆里之后,便交给她好几天份的食物道具,并要她绝对不能离开房间。

我们考虑到她不能出门的辛苦,于是请她移动到旅馆内由三间房间打通而成的总统套房,并且预先付了一个礼拜的租金;但无法靠着玩网路游戏来杀时间的艾恩葛朗特里,再怎么闷在房里也还是有限度,所以我们跟她约定好会尽快解决事件,然后离开了旅馆。

「……其实如果能让她移动到KoB本部的话,就可以更安心一点……」

听亚丝娜这么说,我脑袋里便浮现血盟骑士团刚在第55层「钢铁之都」格朗萨姆主街区所设立的庄严本部,同时点了点头回答:

「的确……不过既然她本人那么不愿意,我们也没办法勉强人家……」

为了让夜子到KoB本部去接受他们的保护,势必得向公会把整件事情的经过说明清楚。这也就是说,半年前「金苹果」解散事件的详情将会公开。我想,夜子应该是为了捍卫凯因兹的名誉才拒绝我们这么做吧。

当我们回到转移门广场时,街上刚好响起上午十一点的钟声。

雨虽然好不容易停了,却开始出现一片浓浓的大雾。我透过雾气看着一身黑色以及暗粉红色服装的亚丝娜,开口说:

「那么我们接下来……」

「…………?」

面对话说到一半便安静下来的我,亚丝娜开始觉得有些奇怪。

虽然现在已经太晚了——但我判断应该还是得说些什么比较好,于是故意干咳了几声才接着表示:

「咳,没有啦,嗯——那个……这种打扮很适合你唷。」

哦哦,说出来了。这下子我也是一流的绅士了。

才刚这么想,亚丝娜脸上登时出现恐怖的表情。她迅速伸出右手食指,戳着我的胸口大声怒吼:

「呜——!这种话呢,一开始看见的时候就要说了啦!」

亚丝娜说完「我要去换件衣服!」后便以超高速往后转。她的侧脸已经红到了耳根,不过这想必是因为相当生气的缘故吧。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所谓的女人心。

利用附近的无人房屋换回平常那身骑士服的亚丝娜,把长发往背后一甩,迅速回到我身边说道:

「那么,接下来要做什么?」

「啊,好。有几个选项……第一是到中层去打听葛利牧罗克这个人,并且找到他在哪里。第二就是寻访其他金苹果的成员,确认夜子小姐所说的话。第三……就是详细检视杀害凯因兹先生的手法,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嗯……」

亚丝娜把双手环抱在胸前,开始思索了起来。

「第一个选项光靠我们两个人实在太没效率。依现在的推测,如果犯人真是葛利牧罗克,那他一定早就找地方躲起来了。第二个选项呢……反正其他成员也都是当事者,所以应该没办法证实夜子所说的话才对……」

「咦?为什么?」

「也就是说,就算我们能问出跟刚才夜子小姐所言互相矛盾的情报又怎样?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判断哪边说的才是真话,只会徒增混乱而已。我们需要更多客观的判断材料……」

「那……只剩下第三种选择了。」

我们互看了一眼并轻轻点头。

虽然这么说对夜子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和亚丝娜之所以会如此热衷于这个事件,其实根本不是为了要找出「金苹果」会长遭人杀害的真相,而是为了弄清楚杀死凯因兹的「圈内PK」手法。

关于昨天晚上发生在眼前的景象,我们目前能确定的就只有「圈外发生的贯通持续伤害绝对无法带进圈内」这一点而已。所以我们还得彻底讨论一下,是不是有其他可能性。

「不过……还是希望能来个更有知识一点的人帮忙……」

我低声这么说完,亚丝娜马上皱着眉回答:

「话虽如此,但随便把情报散播出去对夜子小姐实在不太好意思。更何况绝对能够信赖、又比我们还要熟悉SAO系统的人本来就不……」

「…………啊。」

我忽然想起一名玩家,接着立刻用力弹了一下手指。

「就是有这种人啊。我们把那个家伙叫出来吧。」

「谁?」

我才刚说出答案,亚丝娜的眼睛便瞪得跟龙眼一样大。

5

虽然可以确定不是被我「请你吃饭」的附注给吸引过来,不过当亚丝娜传讯三十分钟后那个男人真的出现时,我依然吓了一跳。

一看见那个高大身影从阿尔格特中央转移门无声地出现,往来于广场的许多行人全部骚动了起来。这个身着暗红色长袍并束起一头白金色长发、腰部和背上又没带任何武器的男人——身上散发的气息甚至会让人联想到SAO里不存在的「魔导师」职业。公会「血盟骑士团」的团长兼艾恩葛朗特最强剑士「神圣剑」希兹克利夫,他在看见我们之后随即扬起一边的眉毛,然后像滑行般靠了过来。

亚丝娜立刻敏捷地行了个礼,接着快速解释道:

「团长,突然请您来这儿真的很不好意思!这个笨……不对,这个人不听我的劝告,无论如何都想要请您来一趟……」

「没关系,我正想要吃午饭呢。何况能让『黑色剑士』桐人请客的机会应该也不多才对。傍晚我还要跟装备部的会员开会,在那之前都可以陪你们。」

希兹克利夫以平滑且带着钢铁意志般的男高音这么说道,我抬头看着他并耸了耸肩说:

「这层楼的魔王攻略战时多亏了你挡住怪物十分钟,请你吃饭刚好可以答谢。顺便还可以让你听听算有趣的最新事件。」

我带着最强公会KoB的正副团长,准备到阿尔格特里我所知道的最诡异NPC餐馆去。虽然说不上喜欢这里的餐点,但餐厅整体营造出来的气氛不知为何就是能触动我的心弦。

我们在迷宫般的狭窄巷道里走了约五分钟后向右转,接着先下了楼梯再绕向左边继续爬上阶梯,当那间店终于出现在微暗的空间里时,亚丝娜开口说:

「……回去时你也要好好带路才行喔。不然我回不了广场了。」

「据说有好几十个没带转移水晶的人在这条街上迷路,结果绕了老半天还走不出去呢。」

我故意露出微笑恐吓亚丝娜,结果希兹克利夫马上随口补充:

「只要拜托站在路边的NPC并付个十珂尔,他们就会带你到广场去了。当然如果身上连这点小钱都没有……」

他说到这里便轻轻平举起两手手掌,然后迅速走进店里。我和脸上出现莫名表情的亚丝娜也随后跟上。

狭窄的店内正如我所预料的一样空无一人。在廉价的四人桌子前坐下来后,我便向阴郁的店长点了三份「阿尔格特面」,然后喝了一口茶杯里的冰水。坐在我左边的亚丝娜这时用更加微妙的表情低声说着:

「怎么好像……变成在开检讨会的感觉……」

「你想太多了。那么,为了不耽搁忙碌的团长大人太多时间,我们马上进入正题吧。」

我抬头看了一下对面一脸无所谓的希兹克利夫,接着才这么说道。

亚丝娜先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做了确实且简洁的说明。在听她叙述的这段期间,「神圣剑」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只有在听见凯因兹死亡的场面时,才稍微动了一下一边的眉毛。

「……事情就是这样,虽然有些麻烦,但还是希望团长能够给我们一些建议……」

亚丝娜这么总结之后,希兹克利夫再次喝了口冰水,接着发出「嗯」的沉吟声。

「那么,我就先听听看桐人的推测吧。你对这次的『圈内杀人』手法有什么样的想法?」

听见话锋转到自己头上,我便放下撑在脸颊上的手,直接伸出三根手指。

「嗯……我大概想到三种方法。首先呢,是正当的圈内决斗。第二是组合已知手段之后找到系统上的漏洞。然后第三种则是……能够让禁止犯罪指令失效的未知技能或道具。」

「第三种可能可以不用考虑了。」

希兹克利夫立即肯定地说道,而这句话也让我忍不住凝视着他的脸。亚丝娜也跟我一样,眨了两三下眼睛后才说:

「……团长,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你们想想看。如果你们是这款游戏的开发者,会设定这种技能或者是武器吗?」

「嗯……不会吧。」我这么低声回答道。

「那是为什么呢?」

我回看了一下那充满磁性的黄铜色眼珠,然后继续回答:

「那当然是因为……这样太不公平了。虽然很不想承认,不过SAO的规则基本上是相当公平公正的。当然你的『独特技能』不算在内。」

我扬起单边的嘴角加上最后那一句话,结果希兹克利夫也默默地回报我相同的微笑。

我心里虽然吓了一跳,但脸上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就算他是KoB的团长,应该也不可能知道最近追加在我技能格里的「那个」才对。

依序看了一下彼此露出诡异微笑的我和希兹克利夫后,亚丝娜便叹着气摇了摇头,接着又插嘴说:

「无论如何,现在讨论这第三种可能性不过是浪费时间,因为根本没办法确认。那么……我们就来检讨一下第一种假设,也就是藉由正当决斗的可能性吧。」

「好吧。不过……这家店上菜也太慢了一点吧。」

我对着皱眉看着柜台深处的希兹克利夫耸了耸肩。

「就我所知,这里的店长是全艾恩葛朗特最没干劲的NPC。而这也是到这家店的特点之一唷。反正冰水可以无限续杯嘛。」

我拿起桌上的廉价水壶,不停把冰水倒进团长大人面前的杯子里。

「——玩家若在圈内死亡一定是因为决斗,嗯……这已经可以说是常识了。不过,我可以确定凯因兹死亡时并没有表示胜利者的视窗出现。圈内有这种决斗吗?」

这时,旁边的亚丝娜轻轻歪了歪头。

「……话说回来,我之前一直都没注意,显示赢家的视窗究竟是怎么决定出现位置呢?」

「咦?这个嘛……」

确实我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希兹克利夫却毫不犹豫地马上回答:

「会出现在决斗者双方的中间位置。然后,如果决定胜负时双方距离十公尺以上,会在距离双方最近的地方出现两个视窗。」

「……亏你知道这种规则。这也就是说……就算再远也会在距离凯因兹五公尺以内的位置上出现才对。」

我在脑袋里回想那个惨剧发生时的情景,然后摇了摇头说:

「周围的空旷处都没有视窗出现,这点是可以确认的,因为有很多目击者在。还有,如果出现在凯因兹背后的教堂内,就表示那个时间点犯人还在教堂里面,但在凯因兹死亡前就已经冲进教堂的亚丝娜却没遇到人,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话又说回来,教堂里也没出现视窗唷。」

亚丝娜补充道。

我沉吟了半晌,接着——

「……果然……不是决斗吗?」

我这么低声一说,食堂里原本就相当惨澹的气氛似乎也变得更沉重了。

「……你会不会选错店了……?」

口中这么咕哝着的亚丝娜,像是为了切换思考模式般将杯子里的冰水喝干,然后「当」一声把杯子放到桌上。而我马上又在她杯子里加满了冰水。她用微妙的表情说了声谢谢,接着便竖起两根手指说:

「那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性了。『系统上的漏洞』……但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贯通持续伤害』。」

桌上放着根本不需要的牙签——这个世界根本不会弄脏牙齿——亚丝娜从中抽出一根,用这袖珍的武器往空气中刺去。

「我觉得,那柄短枪不只是用来表演公开处刑而已。或许为了实现圈内PK,一定要靠持续伤害……我是这么想的。」

「嗯。这我也有同感。」

我先点了点头,但随即又缓缓摇了摇头。

「但是我们刚才不是实验过了吗?就算在圈外把贯通属性武器刺在身上,只要移动到圈内伤害就会停止了。」

「那是靠走路来移动的时候吧。那么……如果用『回廊水晶』呢?先准备好设定以教堂小房间为出口的水晶,然后从圈外转移到那边去……这种情况下伤害也会停止吗?」

「当然会了。」

希兹克利夫尖锐的声音再次迅速抢答。

「不论是徒步或用回廊转移,甚至是被人丢进圈内……总之就是进入街道区时,『指令』就会毫无例外地发挥作用。」

「等等。你所谓的『街道区』指的是地面或建筑物内部而已吗?上空又怎么样?」

我忽然浮现奇妙的想像,因而提出这样的问题。

那条绳索。如果遭短枪贯穿的凯因兹是脖子挂在绳索上,在不触碰地面的情形下直接吊着他通过回廊然后从教堂窗口推下去呢……

这个问题,就连希兹克利夫也有点犹豫了起来。

但是两秒钟后,他绑起来的长发便轻轻地左右晃动了一下。

「不——严格来说『圈内』是由街道区境界线垂直上升,一直到天盖,也就是下一层底部为止的圆柱状空间。当移动到那三次元空间内的瞬间,『指令』便会保护那个人。所以就算把出口设定在街道上空一百公尺处,然后从圈外转移到空中,也不会产生坠落伤害。只不过还是得尝尝不太愉快的神经冲击就是了。」

「这样啊~」

我和亚丝娜同时发出了惊叹声。

这当然不是感叹「圈内」区域的形状,而是对希兹克利夫的博闻强记感到佩服不已。虽然有了「难道一定得懂这么多事情才能担任公会会长吗」的想法,但当脑袋里浮现某个满脸胡渣的刀使之后,我便马上否定了这种念头。

但是——

若真是这样,就算原本有「贯通持续伤害」存在,既然凯因兹人在圈内,这种伤害也早该停止了。也就是说削减那个男人HP的,除了短枪「罪恶荆棘」外应该还有别的伤害来源——难道没有其他漏洞了吗?

我拼命考虑之后,缓缓说出自己的推测。

「……在生命之碑上头,不仅有着凯因兹的死亡时刻,也明确地注记了他死亡的原因——『贯通属性攻击』。此外,随着凯因兹消灭而残留在现场的,就只有那柄黑色短枪而已。」

「是啊。确实很难想像犯人暗地里还使用了其他武器。」

「听我说……」

我的脑海里浮现遭到强力怪物的会心一击时那种胃部整个快翻转过来的感觉,同时开口继续说道:

「当遭到威力极强的会心一击命中时,HP条会出现什么情形?」

亚丝娜用「这不是早就知道了吗」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这么回答:

「当然会大量减少啦。」

「就是它减少的方式有问题。HP减少时不是一大条瞬间消失,而是从右边开始往左边逐渐减少对吧。换言之,遭受攻击到扣除完HP之间,有段短暂的延迟。」

讲到这里,亚丝娜才终于了解我想要说什么。但希兹克利夫仍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让人没办法看出他内心在想些什么。

我依序看了两人一眼,接着挥了挥手这么说道:

「比如说……在圈外用那把枪一击将凯因兹的HP从全满直接归零。从装备来看就知道那家伙应该是坦克,HP总量应该相当高才对。HP条要从满档一直减到全部消失为止,嗯……就算花上五秒钟也不足为奇。犯人就是在这段时间中,利用回廊把凯因兹送进教堂并且从窗口吊下来……」

「等……等一下啦。」

亚丝娜压低声音打断我所说的话。

「虽然凯因兹不是攻略组,但他在中层也算是顶尖的玩家。靠单发剑技就把这种人的HP归零,无论是我……还是你都没办法做到!」

「嗯,确实如此。」

我轻轻点了点头。

「就算是用『夺命击』使出会心一击,应该也没办法减少他一半的HP吧。但是SAO里有好几千名玩家。我们不能否定有不属于攻略组……也就是我和亚丝娜完全不知道,但等级非常高的剑士存在。」

「你想说的是……虽然不晓得用那柄枪杀死凯因兹的是葛利牧罗克本人,还是被他委托的『红色』玩家,总之那个人有能力一击就把全副武装的坦克击毙吗……?」

我为了表示肯定而耸了耸肩,然后以等待「老师」打分数的心情看着对面那个男人。

希兹克利夫半闭眼盯着桌面,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颔首。

「以手法来说,不是不可能。确实,在圈外一击让攻击对象的HP归零,然后打开事先准备好的回廊马上把目标转移过去,就能够表演出所谓的『圈内PK』了。」

哦,难道说我答对了?我才刚这么想,那清澈的声音便补上一句「但是……」接了下去。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才对,贯通武器的首要特性是长度,再来是装甲贯穿力。纯粹就威力上来说,它是不如打击武器与斩击武器的。连重量级的大型长枪都办不到,区区短枪就更不可能了。」

这可抓到我论点的痛脚了。

我像闹别扭的孩子般噘起嘴唇,希兹克利夫看见后便微笑了一下并继续说道:

「要用绝对不算高级品的短枪,一击就让中层的坦克战士死亡……我认为以现在这个时间点来看,至少要达到一百级才有可能办到。」

「一百!」

亚丝娜顿时发出惊慌的叫声。

细剑使瞪大了土黄色双眸依序看向希兹克利夫和我,随即摇着头表示:

「不……不可能有这种人存在。我们练等的过程有多么辛苦,你应该没有忘记吧。要达到一百级……如果没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窝在最前线的迷宫区里练功,绝对不可能办到。」

「我也这么认为。」

既然最强公会KoB的正副团长都否定了这种可能性,那我这个小小的独行玩家又怎么可能再度提出理论性的反驳呢。事实上,即使在攻略组里也几乎是最高等级的我,现在也不过八十出头而已。

「……那、那可能不是玩家的能力,也有可能是剑技的强度啊。比如说……出现了第二名『独特技能』的拥有者之类的……」

此话一出,团长便晃了一下罩有暗红色长袍的肩膀,接着微微笑了出来。

「呵……如果真有那种玩家存在,我一定会立刻邀他加入KoB喔。」

由于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睛一直凝视着我,我只得放弃强调这种可能性,把自己的背靠到廉价椅子的椅背上。

「嗯~还以为这应该说得过去呢。剩下来就只有……」

在我说出「拜托练功区的魔王级怪物给凯因兹一击」这种愚蠢的发言前,忽然有道人影悄悄出现在我身边。

「久等了……」

NPC店长随着懒散的声音,从正方形盘子里拿出三个面碗放到桌子上。由于沾满油污的厨师帽下方浏海实在太长,让人根本无法看清楚他的容貌。

亚丝娜因为早看惯了其他层里干净有礼且严谨的NPC店员,这时只能哑口无言地目送店长离开,而店长也就这样缓缓走回柜台后面。

我拿起桌上的廉价免洗筷,「啪」一声将它们分开后就把一个面碗拉了过来。亚丝娜做出跟我相同的动作并低声说:

「……这是什么东西啊?拉面?」

「应、应该是类似的料理吧。」

我这么回答完,就把沉在清淡汤头里的波浪状面条拉了上来。

于是惨澹的店里便开始出现三道「滋噜滋噜」的单调进食声。

门帘吹起一阵异常干燥的焚风,上空还有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呱——」的叫声。

几分钟后,我把吃完的面碗推到桌角,看着对面的那个男人说道:

「……那么团长大人,有没有什么灵感啊?」

「…………」

把汤喝完才放下面碗的希兹克利夫,凝视着碗底类似汉字的图样说:

「……这不是拉面。绝对不是。」

「嗯,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我就给你跟这碗冒牌拉面价值相当的回答吧。」

结果他抬起头来,啪叽一声放下免洗筷。

「……光靠目前的情报,我没办法断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我可以这么说——你听好了……这个事件中能称得上『绝对可靠』的线索,就只有你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第一手情报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

希兹克利夫用那对黄铜色双眸依序凝视并排坐在一起的我和亚丝娜,接着说道:

「意思就是……在艾恩葛朗特的所见所闻,全都是可以转换为程式码的数位档案。这里面不可能有所谓的幻觉或是幻听出现。反过来说,不是数位档案的各种情报,通常会带有幻想或欺瞒的可能性。如果要追踪这起杀人……『圈内事件』,那么最后还是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总之就是自己脑部直接撷取到的档案。」

希兹克利夫最后说了一句「谢谢你的招待,桐人」后便站了起来。

我思考起这名神秘剑士所说的话,同时也跟着起身,对店主说了声「我们吃饱了」便钻过门帘离开。

站在前面的希兹克利夫那「为什么会有这种店存在」的细微呢喃声,轻轻传进我的耳里。

当团长殿下仿佛融化在如迷宫般的街道中一样消失后,我便转向一直站在旁边的亚丝娜,对着她问:

「……你听得懂他刚才的意思吗?」

「……嗯。」

看见她点了点头,我不由得有种「不愧是副团长」的念头。

「就是啊……总之刚才端出来的是『没有加酱油的东京风味拉面』。所以才会出现那种半调子的口味。」

「啥?」

「我决定了。总有一天我要做出酱油来。不然的话,这种无法满足的感觉好像永远都不会消失。」

「……是吗,那加油了……」

我点了点头后,才顺便补了句「我不是问这个吧!」来吐槽。

「咦?桐人,你刚才说什么?」

「抱歉带你吃了那么奇怪的东西。是我不对,拜托赶快把它忘了吧。我刚才问的是,希兹克利夫那家伙刚才说了些像在打禅机的话对吧。那是什么意思?」

「啊啊……」

亚丝娜这次确实点了点头,然后这么回答我:

「他的意思就是说,不要完全相信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第二手情报。在这次的事件里,指的就是动机面……关于公会『金苹果』的稀有戒指事件。」

「咦咦~?」

我忍不住发出低吟声。

「你早怀疑夜子小姐吗?也是啦,那是完全没有证据的一段话……不过,刚才亚丝娜你不也说现在没办法确定真假,所以怀疑她所说的事也没有意义吗?」

结果亚丝娜不知道为什么瞄了我一眼后迅速别过视线,接着轻轻点了两三下头。

「这、这个嘛,我确实是说过没错啦。不过,正如团长所说,要断定PK手段的情报还是太少了。既然如此,我们就去问问另一个关系人吧?忽然提出戒指的事情,说不定他会一时紧张而透露出什么情报也说不定。」

「咦?你说的是谁?」

「当然是从你那里把枪夺走的人啦。」

6

视野右下端的数字,显示目前刚好是下午两点。

如果是平常,现在正是午饭时间结束,迷宫区攻略,下午时段火热进行中的时刻。但今天已经没有那个空闲离开街道区了。光是穿越最前线的练功区再走到迷宫中的人迹未至区,差不多就要天黑了。

像我这种会因为「天气很好」就偷懒的懒人也就算了,但因为这事件而连着两天没参加攻略的「闪光」心里一定觉得很难受吧。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侧眼观察走在旁边的亚丝娜有什么反应,结果这女人竟然出乎意料地散发出比平常还要柔和的感觉。她不但挖苦着阿尔格特暗巷里的诡异商店,还探看不知究竟通到哪里去的暗渠——注意到我的目光时,她甚至还一副「怎么了?」的样子对我微笑呢。

「怎么了?」

她这么问道,而我则是拼命摇着头然后回答:

「没……没什么事啦。」

「怪人一个。虽然我早就知道了。」

她说完便噗哧一笑,把手合起来放在腰后,接着又用鞋跟不停地踩出声音来。

拜托,不知道谁才是怪人哦。这跟昨天大发雷霆地指责我睡午觉的那个攻略之鬼真的是同一个人吗?还是说,她虽然抱怨一堆却迷上了「阿尔格特面」的口味呢?如果是这样,下次务必要找她试试同一家店里口味更加混沌的「阿尔格特烧」才行。

当我这样想时,终于听见转移门广场的喧嚣从前面传了过来。幸好这次不用拜托路边带路的NPC就顺利回到广场上来了。

我为了强行中止心里那种莫名的兴奋感而干咳了一下。

「咳……那么,我们接着就要去向修密特主将问话了。不过现在这个时间点,DDA的成员会不会都跑出去打怪啦?」

「嗯~我不这么认为。」

亚丝娜收起微笑,把手指放在娇小的下颚上这么说道:

「如果夜子小姐的话属实,那么修密特也是『反对卖戒指派』之一……也就是说他和凯因兹先生有相同的立场。从他昨天出现在你面前的样子,就能明显知道他本人也已有所警觉了。在被不知名『红色玩家』盯上的情况下……你想他还会贸然离开圈外吗?」

「嗯……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不过那名『红色玩家』很可能拥有圈内PK的方法唷。就算待在街道区,也没办法保证绝对安全。」

「正因如此,他才要尽最大努力来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啊。若不是躲在旅馆,就是……」

听到这里,我终于搞懂亚丝娜打算说什么了。我弹了一下手指,接下去说道:

「就是采取『守城』策略吧。直接躲在DDA本部里面。」

最强公会之一圣龙联合在第56层设立华丽的公会本部,其实只是前不久的事。而把本部设立在比血盟骑士团本部所在的第55层还要高一层之处,也绝不可能是偶然。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连我也受邀参加了那场极尽奢华能事的展示派对,但我在看见那个与其说是「根据地」,倒不如说是「城堡」或「要塞」的夸张建筑物后,也不禁受不了他们那种露骨的程度。我和克莱因、艾基尔为了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而把桌上的菜一扫而空,之后却因为输入了过多的味觉讯号被肚子的肿胀感困扰了整整三天之久。

从阿尔格特转移门走出来的我,看着那栋建立在小山丘上睥睨整条街道的恐怖饱食之馆,忍不住打了一个饱嗝。但亚丝娜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感触,直接快步走上那条红砖铺设的坡道。

我抬头看着飘扬在白色尖塔群上那些银底蓝龙图案的公会会旗,故意低声说:

「话说回来,即使DDA是知名大公会,能拿出资金来买下这种建筑物也实在是不简单。KoB的副团长大人对这件事不晓得有什么样的看法?」

「还好啦,若只看公会人数,DDA的成员确实比我们多出了一倍。不过关于资金这一点确实有点奇怪。我们的会计大善先生也说过『他们应该拥有好几个高效率的刷怪地点吧』之类的话呢。」

「这样啊?」

所谓的刷怪呢,就是持续高速狩猎大量MoB的MMO用语。去年冬天,我因为某件事而决定进行极度冒险的练等活动时,曾利用过第46层的「蚂蚁谷」,那就是个具代表性的地点。不过,那种地点在单位时间内产生的经验值超过了一定界限之后,支配SAO世界的数位之神「Cardinal System」自然就会调降其效率。

因此攻略组之间便有了「对所有玩家公开优良的刷怪地点,大家平均分配丰富资源直到其枯竭为止」这样的绅士约定,但DDA说不定违反了该项约定而隐藏了好几个这样的地点——亚丝娜的话大致上就是这意思。

虽然这么做确实是很狡猾,不过DDA强化就结果上来说也等于攻略组整体的强化,所以大家也没办法当着他们的面指责这种行为。

要是这么做,最后面临的将会是伴随着攻略组这种存在的自我矛盾。我们这群人打着让大家从死亡游戏里解放出来的旗号,光明正大地占据了系统所供给的大部分资源,但这或许只是为了满足我们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私欲也说不定。

一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与攻略组完全相反的组织「艾恩葛朗特解放军」主张的方针——强迫征收所有玩家获得的一切资源进行公平分配,似乎也不全是在痴人说梦了。没错——如果「军队」的主张实现,那也就不会发生这次的「圈内事件」。成为杀人原因的戒指从怪物身上掉下来之后就会被征收并卖掉,所得的利益将细分到每个玩家身上。

「真是的……创造这个死亡游戏的家伙实在太恶劣了……」

为什么一定要选择「MMO」呢。明明有那么多RTS或FPS这种更加公平且能轻松在瞬间分出胜负的游戏啊。

SAO一直在考验高等级玩家的私欲。它强迫玩家把自身矮小的优越感与伙伴——或者可以说全部玩家的性命放到天秤上去衡量。

而戒指事件的犯人,就是被自己的欲望给吞噬了。

其实我自己也正接受这严苛的考验。因为我的属性视窗里,存在着连稀有魔法道具都比不上的重大秘密,而我目前仍选择独占它。

——可能是听见我的呢喃了吧,亚丝娜就像完全理解我脑袋里的想法般低声说道:

「所以,这个事件一定得由我们来解决才行。」

亚丝娜用力握我的右手一下,脸上露出能够扫除任何疑虑的坚强笑容。她对一时慌了手脚的我说了句「在这里等一会儿」,然后以沉稳的脚步迈向近在眼前的巨大城门。我把尚有余温的手插进大衣口袋后,使靠在附近的树干上。

基本上,只有该公会成员才能进入这栋登录为公会根据地的建筑物里面。也就是说这里跟玩家的私人小屋没有两样,所以本来就不需要守卫,但人手充裕的公会还是会轮流派人站在门前。不过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守卫,而是为了传递来访客人的讯息。

而圣龙联合也是一样,华丽的城门口有两名重装枪战士像门神一样站在那里。

——他们两人与其说是守卫,倒不如说是RPG的中魔王。想到这里我的内心便开始有所警戒,但亚丝娜却毫不犹豫地直线往右侧的男人接近并对他打招呼。

「你好。我是血盟骑士团的亚丝娜……」

高大的战士瞬间挺直了上半身,轻声细语地说道:

「啊、你好!辛苦了!有什么事吗,怎么会特别跑到这里来呢?」

完全不像门神也不像中魔王嘛。亚丝娜很大方地也对从左边跑过来的大汉露出可爱笑容,然后说出来访的目的。

「我有点事情想要找你们公会的成员,所以才到这里来的。可以请你们帮我联络一下修密特先生吗?」

两个男人互看一眼后,其中一个歪着头说:

「那个人现在应该在前线的迷宫区里吧?」

但另一个则这么回答:

「啊,但是吃早餐的时候他好像说过『今天头痛所以要休息一天』耶。说不定现在还在自己的房间里,我试着叫叫看吧。」

他们如此配合,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从公会角度来看,DDA与KoB绝对称不上关系良好,但个人之间的关系就不一定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亚丝娜魅力参数的力量就是了。如果是后者所发挥的力量,那我还是一直站在这里别出面比较好。

当我把身体紧靠在城门附近的树干上试着稍微提升隐蔽程度时,其中一名守卫开始迅速打着讯息并传送出去。

结果似乎不到三十秒就有了回信,守卫的手指再度移动到视窗上。看来修密特果然躲在城堡里面。如果他在前线的迷宫里战斗,不可能这么快就回信。

守卫看了一下讯息内容,马上很困扰地皱起眉头。

「他今天果然休息……不过,他要我先问你有什么事情……」

于是亚丝娜考虑了一下之后便简短地回答:

「那你只要告诉他『想谈谈戒指的事』就可以了。」

结果对方马上有了反应。

原本应该因为头痛而卧病在床的男人,飞快地冲到城门前丢下一句「换个地方谈」,随即快步走下山丘。当跟在修密特身后的亚丝娜经过我面前时,我便装出一副没事的表情从树荫里走出来会合。修密特虽然瞄了我一眼,但他可能早知道我和亚丝娜一起调查这件事了,因此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只是再度加快了脚步。

快步走在我前面数公尺处的修密特,还是跟昨晚从我这里夺走短枪时一样穿着高级铠甲,而且底下还穿了一层薄薄的锁子甲。虽然没有背着那把巨大的长枪,不过这些装备的重量应该相当可观才对。他那种完全感觉不到负担、只是以前倾姿势高速前进的模样,已经不只是名担任坦克的战士,更像是个美式足球选手了。

这名SAO里少见的体育健将型壮汉,在走下坡道进入市街区后才终于停下脚步。他晃动着身上的盔甲转过身来后,不是对亚丝娜而是直接对着我问:

「谁告诉你的?」

「啥?」

我才刚这么反问,马上就察觉他省略了「戒指的事」这个受词,于是我慎重地回答:

「……我从『金苹果』以前的成员那里听来的。」

我刚这么说,他那头倒竖短发下方的浓眉立刻动了一下。

「是谁?」

这时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如果修密特就是昨天事件的犯人,那么他应该知道凯因兹是跟夜子在一起。现在隐瞒夜子的姓名也没什么意义了。

「夜子小姐。」

此话一出,壮汉瞬间便像失了魂般把视线上移,接着又「呼~」地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我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脑袋却已迅速思考了起来。如果他现在的反应正如我所感觉的是「放心」,那一定是因为他知道夜子和自己一样是「反对卖戒指派」的缘故。

昨天的事件可能是包含葛利牧罗克在内的「出售派」中某人对「反对派」复仇,这点修密特果然也已经想到了。所以他才会称病而不去狩猎,直接躲在安全的公会本部里。

现在这个时间点,修密特已经不太可能是杀害凯因兹的凶手了,不过他当然还是有犯案的动机。比如说戒指事件的犯人就是凯因兹与修密特,而修密特可能是为了不让消息泄漏而杀人灭口。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直接提出疑问:

「修密特先生。你知道制造昨天那把短枪的葛利牧罗克现在人在哪里吗?」

「不……不知道!」

修密特大叫出声,同时猛摇头。

「自从公会解散之后我们就没连络过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他迅速说着,视线还不停地在街道上游移。简直就像害怕有短枪忽然从某处飞来一样。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亚丝娜忽然以沉稳的声音说道:

「修密特先生,我们并不是在搜索杀害金苹果公会会长的犯人。而是在找引起昨天事件的人……更明确地说,是要找出犯人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杀人。这一切都是为了确保『圈内』能够像现在一样安宁。」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用更为严肃的声音继续说:

「……很遗憾,目前最可疑的人,就是打造那把枪……同时也是身为公会会长结婚对象的葛利牧罗克。当然,也可能是有人故意让我们这么认为,所以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我们必须直接跟葛利牧罗克先生谈一谈。如果你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或者是他的联络方法,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们呢?」

被淡褐色大眼珠紧紧盯着的修密特,上半身微微往后倒去。看起来他不太习惯和女性玩家说话。当然我也是一样。

他直接别过了脸,然后紧紧闭起嘴巴。连亚丝娜的正面攻击都没有用,那么他确实是个相当棘手的敌人,我想到这里便把原本要叹出来的气吞了回去。但不久之后——

「…………我真的不知道他人在哪里。不过……」

修密特开始吞吞吐吐地说道:

「当时葛利牧罗克非常喜欢一家NPC餐厅,几乎每天都会去那儿。说不定现在也……」

「真、真的吗!」

我探出身子,同时思考了起来。

在艾恩葛朗特里,吃东西可以说是唯一的享受。但在这同时,也很难从廉价的NPC料理中找到自己喜欢的口味。既然中意那家店到了每天都去的程度,那么要他长期不去光顾应该很难才对。因为我每天三餐也几乎只轮流在三间餐厅里进食而已。顺带一提,那三间餐厅里不包含刚才那间充满谜团的食堂。

「那么,请告诉我们那家店的名……」

「我有个条件。」

修密特打断了我说到一半的话。

「我可以告诉你们,不过我有个条件…………让我和夜子见面。」

我和亚丝娜让修密特在附近的道具店里稍候,随即就对方提出来的条件展开简短讨论。

「应该……不会有危险吧?还是你觉得有呢?」

「嗯,这个嘛……」

亚丝娜虽然这么问,但无法马上回答的我也只能先沉吟半晌。

如果说修密特——或者几乎不可能的夜子是昨天圈内杀人的犯人,那么他们很可能会把对方当成接下来要杀害的对象。在让他们见面的同时,其中一方便会当场使出「圈内PK技」,造成新的牺牲者出现,我无法否定这种可能性。

只不过如果是那样,对方一定要先装备武器然后发动剑技。这样的操作,必须打开视窗重新设定装备人偶并按下OK键,就算再怎么快也得花上四、五秒。

「……只要我们在旁边盯着,应该没机会PK才对。不过——如果目的不是PK,修密特那家伙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要求和夜子小姐见面呢?」

我轻轻摊开双手,而亚丝娜也显得相当纳闷。

「谁知道呢……该不会……他已经暗恋人家很久了吧……嗯,不会的。」

「咦,真的吗?」

我忍不住想转头看那个外表相当木讷的修密特,但亚丝娜却抢先一步拉住我的衣领阻止我这么做。

「我都说不是了!总之……如果没有危险,那就要看夜子小姐是否答应了。我传个讯息过去确认一下。」

「好、好吧,那就拜托你了。」

亚丝娜一打开视窗,随即以飞快的速度敲着全息图键盘。这种「朋友讯息」是能够立刻跟远方玩家取得联络的便利功能,但光知道对方的名字也没用,得将对方登录为朋友或身为同公会的成员,又或者是结婚对象才行。因此我们没办法用它来连络葛利牧罗克。虽然也有知道名字就能传送的「即时讯息」,但那得要双方都在同一层里才能传达,而且也没办法得知对方是否已经收到讯息了。

夜子似乎马上有了回音,亚丝娜看了一眼还没有关上的视窗后便点头说:

「她说OK。那……虽然有点不安,不过还是把人带去吧。地点就选在夜子小姐所住的旅馆好了。」

「嗯。要她到外面来实在太危险了。」

我同意之后,这次终于顺利转头看向仍在道具店里等待的修密特。一看见我对他做OK的手势,这个重武装壮汉脸上便明显地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我们三人从第的层转移到第盯层主街区马廷。从蓝色转移门里走出来时,街头早已经染上夕阳的颜色。

广场上有许多NPC与商人玩家的摊贩并排在一起,到处都有热闹的叫卖声传过来。而摊贩之间则有许多来这里让一日辛劳得到歇息的剑士们穿梭其中,然而他们都避开了广场上的一小块地方,让该处显得相当空旷。

那是片面对教堂的土地。不用说也知道,将近二十四小时前那个名叫凯因兹的男人就是在这个地方神秘身亡。我强迫自己把一直忍不住会飘过去的视线固定在前方,开始朝昨天也走过的道路前进。

几分钟后我们便抵达旅馆并上到二楼。漫长走廊的最深处,就是夜子住宿——或者可以说躲在里面的房间。

我敲敲门,说了句「我是桐人」。

房里立刻有了回应,于是我转开门把。设定为「只有朋友才可开门」的门锁,在发出轻微的声音后解开了。

打开门之后,可以见到门的正前方,也就是房间中央部分放着一组相对的沙发,而夜子就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她迅速站起身来,晃动暗蓝色头发轻轻行了个礼。

我站在门口没动,依序看了一下夜子以及背后修密特脸上紧绷的表情,这才开口说:

「那个……首先,为了安全先跟两位确认一下,双方都不能装备武器,也不能打开视窗,希望你们都能遵守。我知道这让人有点不愉快,不过还是拜托了。」

「……好的。」

「我知道了。」

夜子以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而修密特则是以焦躁的声音同时这么回答。我这才缓缓踏进入室内,带领修密特与亚丝娜走了进去。

应该已经许久没有见面的两位前「金苹果」公会成员,一开始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

虽然夜子和修密特过去曾是同一公会的伙伴,但现在两人之间至少已差了二十级左右吧。不用说,等级较高的一定是属于攻略组的修密特了。但在我眼里看来,这个强壮的长枪使反而比夜子还要紧张。

事实上先开口的人也是夜子。

「……好久不见了,修密特。」

接着她露出微笑。修密特则是先用力咬紧嘴唇,然后才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嗯。原本以为不会再见面了。我可以坐下吗?」

夜子点点头,于是这个全副武装的大汉便在铠甲不断发出声响的情况下,走到另一张沙发前面坐了下来。我想这样应该很不好坐才对,但他却丝毫没有卸甲的意思。

我关上门并仔细确认已经上锁后,便站到相对而坐的两人东侧。亚丝娜则站在我对面。

我们替得窝在屋内好几天的夜子租下了最高级的房间,所以就算四个人围成一圈,室内依旧相当宽广。这里的门在北边的墙壁上,西边则是连接寝室的另一道门,此外东边与南边各有一扇大窗户。

南边的窗户完全敞开,带有春天夕阳的风轻快地吹进来晃动着窗帘。当然窗户也受到系统保护,就算打开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侵入。由于这里比周围的建筑物都要高出一些,所以可以从白色窗帘的缝隙里看见远方陷入一片深紫色的街景。

乘着风传进来的街头喧嚣,盖过了夜子略嫌细微的声音。

「修密特,听说你目前是圣龙联合的成员?真是太厉害了,圣龙联合在攻略组里算是顶尖的公会对吧。」

虽然我认为这是出自真心的称赞,修密特眉毛附近的皱纹却变得更深了。他低声回答:

「你是什么意思。想说太不自然了吗?」

这种异常尖锐的答案让我不禁皱起眉头,但夜子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公会解散后你一定很拼命地提升等级而已。我和凯因兹在升等时碰上挫折便放弃努力了,相较之下你真的很了不起呢。」

夜子轻轻拨开垂在肩膀上的深蓝色头发,然后再度微微一笑。

虽然没有装备全身铠的修密特那么夸张,不过夜子今晚也穿了不少服装。她在厚厚的洋装上加了皮革背心,又披了一件紫色的天鹅绒短外套,肩膀上甚至还盖着披肩。虽然比不上金属防具,不过穿了这么多衣服应该还是能增加不少防御力才对。她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但内心应该还是会感到不安吧。

这时毫不隐藏紧张心情的修密特,抖着铠甲探出身子道:

「别管我的事了!跟这比起来……我比较想问关于凯因兹的事情。」

他忽然压低声音后说下去:

「为什么事到如今凯因兹还会被杀?是那家伙……抢走戒指的吗?杀死GA会长的人是那家伙吗?」

我马上就理解他嘴里的GA是指GOLDEN APPLE,也就是公会「金苹果」的简称。然而,方才这番话就等于修密特在表示自己与戒指事件及圈内杀人都没关系。如果这是演技,那他真的可以去当演员了。

听见他这么低声叫着,夜子的表情首次有了变化。她收起微笑,从正面瞪着修密特说:

「不可能。我和凯因兹都打从内心尊敬会长。我们之所以会反对卖掉戒指,是因为与其把它换成珂尔而随便花掉,倒不如拿来增加公会的战力还比较实在。我想会长她应该也跟我们有同样的想法才对。」

「我……我当时也是这么想啊。别忘了,我也反对卖掉戒指。说起来……也不是反对派才有抢走戒指的动机。赞成卖掉……也就是想要珂尔的那些家伙里,说不定有人想要独占所有的拍卖所得啊!」

他戴着金属护手的右手啪一声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然后抱着头说:

「但是……为什么到了现在葛利牧罗克还要对凯因兹下手……他是想把反对卖掉的三个人都杀掉吗?我和你也会变成他的目标吗?」

——这看起来实在不像演戏。在我看起来,修密特咬紧牙根的侧脸有着相当明确的恐惧。

相对于感到害怕的修密特,已经恢复了平静的夜子只是对他丢出了一句话。

「还不能确定就是葛利牧罗克杀死凯因兹。说不定是委托他制造短枪的其他成员所为……也说不定是……」

她将空洞的视线移到沙发前面的矮桌上,轻声呢喃着:

「说不定是会长自己展开复仇了呢。毕竟一般玩家根本不可能在圈内杀人。」

「什…………」

壮汉不停开阖着嘴巴并喘起气来。听她这么说,就连我也开始有点感到害怕了。

修密特呆呆看着微笑的夜子,接着表示:

「但是,你刚才不也说戒指并非凯因兹抢走的……」

夜子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默默站了起来,然后往右走了一步。

她的双手在腰部后方交握,保持面对着我们的姿势缓缓往南边的窗户退去。接着一道细微的声音配合着微弱的拖鞋声流了出来。

「我昨晚一夜没睡,一直在思考。说起来,杀死会长的虽然是公会成员中的某人,但也可以说是我们全体。那个戒指掉下来时,根本不用进行什么投票,直接听从会长的指示就好了。不对,应该干脆让她装备那个戒指就好了。会长本来就是我们之中最强的剑士,最能够发挥戒指力量的人也是她。可是,我们全都没办法舍弃自己的欲望,没有人提出这样的建议。大家嘴里虽然都说着有一天要让GA变成攻略组,然而大家其实都不是为了公会着想,只是希望自己变强。」

说完这一大段话的同时,夜子的腰刚好碰到了南边窗户的边框。

夜子一边准备坐上去,一边继续补了一句话。

「只有一个人,只有葛利牧罗克先生说交给会长来处置。那个人舍弃了自己的欲望,考虑到公会整体的发展。所以那个人才会像这样,对我们这些没办法放弃私欲的人展开报复,而他也确实有帮会长讨回公道的权利……」

在忽然笼罩房间的沉默当中,一阵冰冷的晚风微微晃动着房内空气。

不久之后,突然可以听见「喀嚓喀嚓」的微弱金属声响,来源正是轻轻发抖的修密特那身铠甲。这个身经百战的顶尖玩家,脸色发白地低下头,如梦呓般轻声说着:

「…………别开玩笑。别开玩笑了。事到如今……都过了半年……为什么现在才……」

他啪一声挺起上半身,突然大叫:

「你能接受吗,夜子!你都拼命活到了现在,怎么能被这种不知所谓的手法杀掉呢!」

修密特、我以及亚丝娜的视线,都集中在窗边的夜子身上。

这名周身缠绕着虚幻气息的女性玩家,在让视线于空中游移的同时,似乎也想着该怎么回答修密特的问题。

不久后她的嘴唇轻启,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个瞬间。

「咚」,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同一时间,夜子也瞪大眼睛并张大了嘴。

那纤细的身体接着便开始剧烈地晃动。她先是用力往前踏出一步,然后摇摇晃晃地转身,把手放在开殷的窗户边缘。

这时一阵强风吹过,夜子背后的长发也随风摆动。

我这才看见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有一只小小的黑色棒状物体,从带着紫色光泽的短外套中央伸了出来。

由于那物体实在太小了,我一时无法理解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当我发现包围那个棒状物体的闪烁红光后,我内心立刻涌起一股颤栗感。

那是飞刀的柄一而刀身已经完全刺进夜子的体内。也就是说——那把黑色飞刀从窗外某处飞来,然后贯穿了夜子的背部。

「啊……!」

亚丝娜发出参杂着惨叫的喘息。而我立刻在第一时间冲了出去。

我伸出手准备把夜子的身体拉过来。但是……

手指仅仅掠过披肩的边缘,夜子无声地往旅馆外摔了下去。

「夜子小姐!」

就在从窗口探出身子并放声大叫的我面前……

夜子的身体就这样坠落在下方的石地板上,一阵反弹过后被蓝色效果光包围。

「啪嚓」的细微破碎效果音随即响起。多边形碎片随着炸裂的蓝光散开并往外扩散——

一秒钟后,一阵清脆的落地声响起,只剩下黑色飞刀留在地上。

7

怎么可能!

这时在我脑海里响起的无声尖叫,其实带着多重意义。

首先是旅馆客房应该有受到系统上的保护。就算打开窗户,也绝对没有人能侵入或是丢东西进来。

再来,就是实在很难相信那把小型飞刀所引起的贯通持续伤害,能够把中层玩家的HP消耗殆尽。从飞刀命中到夜子坠落·消灭为止,再怎么长也不会超过五秒钟。

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这种杀人手法已经不能称呼为「圈内PK」了,这根本是恐怖的即死攻击嘛。

我摒住呼吸,感受着背上纵横的极低温战栗,同时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夜子消失的石地板上移开。然后顺势抬起头来,把张大的双眼当成照相机般撷取窗外的街景。

终于,我看见了那个。

距离旅馆两个街区以外,一栋差不多高的建筑物屋顶。

以深紫色夕阳做为背景,有一道黑色人影就站在那里——

由于对方身穿附兜帽的漆黑长袍,所以没办法看清楚其容貌。我把「死神」这个单字硬是从脑海里挤出来后便大叫了起来。

「这家伙……!」

我把右脚往窗框上一踩,头也不回地叫道:

「亚丝娜,剩下来的就拜托你了!」

接着便一口气往隔了条街的建筑物屋顶跳去。

但是就算有敏捷属性上的修正,在没有助跑的情况下要跳过五公尺还是鲁莽了点;无法用脚着地的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才用拼命伸长的右手抓住了屋顶边缘。然后我又靠着力量属性修正,利用倒立的要领把身体往上拉,在空中一个回转后站上屋顶,此时亚丝娜急切的声音马上从后面传了过来。

「桐人,不行啊!」

我很清楚她为什么要制止我。如果被那种飞刀射中,我也有可能会马上送命。

然而,我实在无法为了自身安全放任终于现身的犯人逃走。

说要保护夜子人身安全的人是我。但是,我却短视地认为躲在旅馆里就没有危险,没预想有可能会发生的情形。如果系统能提供保护,那么街上——也就是「圈内」应该也都属于安全范围才对。对方既然能在圈内进行PK,自然也有可能让旅馆的保护失效,我为什么没考虑到这点呢?

远方的屋顶上,黑色长袍就像在嘲笑懊悔不已的我一般被风吹得剧烈摆动。

「给我等一下……!」

大叫完之后,我再度开始往前猛冲,同时拔出背上的剑。虽然在街道里我的剑无法给那人任何伤害,但至少可以弹开他扔过来的飞刀。

我注意不让冲刺的速度慢下来,直接不断由这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在下方街道行走的玩家们,一定会觉得我是个炫耀敏捷属性的疯子吧,但现在已经没空理这些事了。我拖着大衣的衣摆,不停藉着跳跃撕裂黑暗。

穿着长袍的刺客完全没打算逃走或出手,只是眺望着逐渐接近的我。当双方仅仅隔着两栋建筑物时,刺客忽然将右手插进穿着长袍的怀里。我立刻摒住呼吸,把剑移到自己正面。

但是……

他把手伸出来时,取出的并不是飞刀。暮色之下,一道相当熟悉的宝蓝色光芒忽然出现在我眼前。是转移水晶——

「可恶!」

我这么咒骂着,然后在极速奔跑的情况下用左手同时拔出三根短锥,一口气将它们全投了出去。当然我不是要伤害他,而是希望藉由反射性的回避动作拖慢他的咏唱速度。

可恨的是,对方异常地冷静。那人丝毫不惧怕拉着银色效果光朝他飞去的三根短锥,悠然地举起转移水晶。

三根短锥全部在长袍前被紫色系统障壁挡下,直接掉到屋顶上。我心想至少要听见对方的语音指令而竖起了耳朵。只要知道他的目的地,就可以用水晶追过去。

但这个企图也落空了。就在最重要的瞬间,忽然有一道巨大的钟声出现在马廷街道上。

我的耳朵——正确来说应该是听觉皮质区,有大部分都被宣告下午五点的多重声响占领,因此无法听见凶手以最低限度音量说出来的指令。蓝色转移光迸发,接着漆黑长袍的身影便从已经靠近到只剩下一条街的我面前消失。

「…………呜!」

我发出不成声的喊叫,把剑刺进三秒钟前那家伙还站着的地面上。紫色闪光随即飞散,没有任何表情的【Immortal Object】系统标签跟着在视野中央闪烁。

离开屋顶改从路上悄然回到旅馆的我,在夜子消失的路旁停了下来,凝视掉落在石头地板上的飞刀。

直到现在,我依旧无法相信几分钟前有一名女性就在这儿丧失了生命。对我来说,玩家的死亡是只有在尽了所有努力、使出所有回避策略都无法成功时,才会出现的结果。像那种即时且无法回避的杀人手段,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飞刀。这柄小刀整体为同一金属材质,虽然体积不大却相当沉重。像剃刀般单薄的刀刃两侧,刻画着让人联想到鲨鱼牙齿的倒刺。毫无疑问,它的设计概念与杀害凯因兹的短枪相同。

如果它现在刺进我的身体,我的HP是否也会急遽减少呢?虽然内心有股想试验看看的冲动,但我还是紧闭起眼睛来把这种念头赶走,接着走进旅馆里。

爬上二楼自报姓名后,我便转动门把。我一边无奈地听着「喀叽」的系统开锁音,一边把门推开。

这时房里的亚丝娜已经拔出细剑。一看见我,她脸上便浮现了参杂着怒气与放心的表情,接着压低声音叫道:

「笨蛋,不要这么鲁莽好吗!」

她长叹一口气,然后继续压低声音说:

「……然后……结果如何?」

我轻轻摇了摇头。

「不行,被他用转移逃走了。别说长相或声音了,就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不过……如果对方是葛利牧罗克,那么应该是男的吧……

SAO里没办法同性结婚。如果金苹果的会长是女性,那和她结婚的葛利牧罗克就一定是男性。话又说回来,这种情报对指认犯人根本没有任何帮助。因为SAO的玩家有将近八成是男性。

但听见我不经意的一句话后——

忽然有了反应的,是坐在沙发上拼命把巨大身躯缩成一团,然后因为发抖而不断发出喀叽喀叽金属声的修密特。

「……不对。」

「你说什么不对……?」

修密特没有看向亚丝娜,反而把头垂得更低然后呻吟道:

「不对。屋顶上那个黑色长袍客……不是葛利牧罗克。葛利牧他还要更高一点。而且……而且……」

他接下来的话,让我和亚丝娜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件有兜帽的长袍,是GA会长的衣服。她上街时总会穿那种不起眼的服装。对了……去卖戒指的时候,她也是穿着那件衣服!刚才……刚才的人是会长。她来报复我们所有人了。那是会长的幽灵啊!」

哈哈、哈哈哈哈,他忽然发疯似的笑了起来。

「若是幽灵就什么都办得到。圈内PK对她来说应该轻而易举。干脆请会长去打倒SAO的最终魔王算了。反正没有HP的她也不会死了。」

哈哈哈哈哈,修密特不断歇斯底里地笑着。这时我把左手握着的飞刀轻轻抛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咚。沉重的声响才刚出现,修密特就像关上开关般倏然停止大笑。他凝视着露出凶光的刀刃几秒钟后——

「咿…………」

面对这个上半身像被弹开一样向后仰的大汉,我压低了声音开口说道:

「那不是幽灵。这把飞刀是实际存在的物件,是写在SAO伺服器中的几行程式码,就跟你放进道具库里的短枪一样。不信的话,就把这玩意儿也拿去好好调查一下吧。」

「不、不用了!短枪我也还给你!」

修密特惨叫着,然后迅速打开选单视窗。虽然他因为手指不停地发抖而操作失误好几次,但最后还是把黑色短枪实体化了。他仿佛要摆脱麻烦一般,把浮现在窗户上的凶器给扔到飞刀旁边。

接下来,亚丝娜便用沉稳的声音对再度抱起头的大汉说:

「……修密特先生。我也认为刚才那个人不是幽灵。因为,如果艾恩葛朗特里真有幽灵出现的话,绝对不只金苹果的会长一个。至今为止死亡的三千五百人,每个人应该都一样不甘心才对。难道不是吗?」

我也认为亚丝娜说的一点都没错。若死在这里,我也有信心满腔怨念足以让自己变成幽灵。我所认识的人里面,能够接受命运而成佛升天的,大概也只有KoB的会长大人而已吧。

不过,依然垂着头的修密特又再度摇了摇头。

「因为你们不认识她……那个人……葛莉赛达她真的很强,而且总是非常沉稳……但是对于说谎或怠惰却又很严厉。她严格的程度甚至比你还夸张啊,亚丝娜小姐。所以如果让葛莉赛达知道有人设下陷阱杀害她……那她绝对饶不了那个人。甚至会不惜变成幽灵来给那个人最严厉的制裁……」

房间里笼罩着一片沉重的静默。

窗户应该是亚丝娜关上的吧,上了锁的窗外已经几乎看不见太阳了。有好几盏街灯开始露出橘色光芒,街上现在应该充满忙着寻找住宿地点的玩家而显得热闹非凡。但不可思议的是,那些喧嚣都没有传进这个房间里。

我用力吸了口气,然后开口打破紧张的寂静。

「……如果你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不过我不相信这种事。这两起『圈内杀人事件』之中,一定有某种系统上的逻辑存在。而我一定会找出那种方法……所以你也要按照约定提供协助。」

「协、协助……?」

「你说过要告诉我们葛利牧罗克常去的店对吧。现在,这已经是唯一的线索了。不管得在外面监视多久,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老实说,就算找到打造黑色短枪以及旁边那把飞刀的铁匠葛利牧罗克,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又不能像「军队」那样把他监禁起来审问。

但是,夜子遭到杀害之前所说的话——「所以那个人才会像这样,对我们这些没办法放弃私欲的人展开报复,而他也确实有帮会长讨回公道的权利」——如果葛利牧罗克真如这句话所说的,想要向反对卖掉戒指的三个人或所有前公会成员展开报复……如果动机是来自于葛利牧罗克对过世的会长兼另一半那股强烈思念……

或许我当面和他谈过之后,能够互相理解也说不一定。应该说,现在也只有把一切赌在这个可能性上了。

听见我的话之后,修密特再度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后很吃力地从椅子上撑起身体。他走到墙壁边的书桌,拿起放在上面的羊皮纸与羽毛笔,写下店的位置与名字。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对着他的背说道:

「啊,可不可顺便把前金苹果里所有成员的名字也写给我。我之后想再到『生命之碑』去确认一下生存者。」

巨汉无神地点了点头,然后重新拿好准备放下的笔又写了几秒。

不久后,他用一只手拿着写好的羊皮纸走了回来,把纸张交给我并开口道:

「…………身为攻略组的玩家这么做实在有点丢脸……不过我最近不想到外头去了。魔王攻略时的队伍编制也不用把我算进去。还有……」

这时他过去的刚毅表情已经完全消失,这名在圣龙联合公会担任队长的长枪使,只能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呢喃:

「……麻烦等一下送我回DDA本部。」

我和亚丝娜都没办法嘲笑修密特胆小。

我们从第57层的旅馆经由转移门来到第56层。在走路回到圣龙联合本部之前,我和亚丝娜把这个已经被恐惧侵蚀的巨汉夹在中间,视线不停地在黑暗中四处扫动。如果这时有个身穿刚才那种长袍的无辜路人出现,我们或许会反射性地冲过去也说不定。

即使通过了本部的巨大城门,修密特还是一脸不安的表情。我看着他小跑步冲进建筑物里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接着我便和亚丝娜互看了好一阵子。

「…………夜子小姐的事情……真让人懊悔……」

亚丝娜低声说完便咬紧嘴唇,而我也用沙哑的声音回了一句「就是说啊」。

老实说,跟凯因兹出事时相比,夜子的死给了我们更大的冲击。我回想着她从窗户里掉下去的模样继续说:

「之前一直是『反正遇上了,就处理一下吧』的心态……但现在已经不能这样想了。为了夜子小姐,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解决这件事——我等一下就到修密特写的餐厅外面去监视。亚丝娜有什么打算?」

「我当然也去。一起找出事件的真相吧。」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

老实说,我有点犹豫要不要让亚丝娜和我一起查下去。如果我们继续追究这个事件,很有可能会成为葛利牧罗克的下一个攻击对象。

但亚丝娜就像要斩断我的犹豫般迅速转过身子,直接往转移门广场走去。我大大地吸了一口冷空气并用力吐出来,然后追上前方的栗色长发。

8

修密特所写的店家,是间位于第20层主要街道的小小酒馆。这家在蜿蜒小路旁挂着招牌的店,外表看起来实在不像能做出「每天吃都不会腻」等级的料理。

但是,隐藏的美食往往出现在这种店里却也是不争的事实,我费了不少工夫才压抑下自己闯进店里把菜单从头试到尾的欲望。如果葛利牧罗克是那个长袍刺客,那么他应该已经看过我的长相才对,要是先被他发现,那他可能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了。

我和亚丝娜躲在附近的阴影处,开始确认周围的地形,接着发现一间可以清楚看见目标酒馆的旅馆。我们两个看准人潮中断的瞬间冲进旅馆里,然后租下二楼面对街道的房间。

正如我们所料,从房间的窗户就可以清楚地看见酒馆入口。我们关上灯后把两张椅子拿到窗边,接着并排坐下开始监视。

但亚丝娜马上就说了句「那个……」然后皱起眉头。

「……监视归监视,但我们根本不知道葛利牧罗克长什么样子吧。」

「嗯。所以我原本想带修密特一起来的,但看他那个样子应该是死都不会愿意来才对……虽然对方当时穿着长袍,但我刚才也算是从近距离看过那个疑似葛利牧罗克的玩家了。只要注意身高和体型,等到有相似的家伙出现,我就豁出去直接邀请决斗来确认是不是本人。」

「什么——?」

亚丝娜随即瞪大眼睛叫出声来。

在SAO里头,只要把目光聚焦在其他玩家身上,就会出现绿色或是橘色的情报视窗——「彩色游标」。但是初次见面的对象,游标里只会出现HP条与公会标签,根本无法得知对方的名字与等级。

这是为了预防各种犯罪行为所做的必然手段。要是姓名单方面被人得知,就有可能碰上不当使用「及时讯息」的恶作剧:此外如果能简单得知别人等级,就能够轻松地在街上寻找等级低的猎物,然后跟踪他到练功区后才进行强盗·恐吓等犯罪行为。

但像这次一样需要找人时,这种无法得知对方姓名的系统就会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

若要确实得知初次见面的玩家姓名,我所知道的方法就只有一种。那就是一对一的决斗,也就是得向对方提出决斗的邀请。

按下选单视窗的决斗键,在选择决斗模式时用手指指定对方的彩色游标,我的视野里面便会出现【向谁提出了1对1决斗的邀请】这样的系统讯息。只要看见这个,就能够知道对方姓名的正式拼法了。

但同一时间,对方的视野里也会出现我向他提出决斗邀请的讯息。所以我没办法躲起来调查对方的名字,而忽然提出决斗又是相当没礼貌的行为,更糟糕的是对方很可能会接受决斗而拔出武器。

听见我的话后,亚丝娜开口似乎准备说些什么——她应该是想说「这样太危险了」吧。

但亚丝娜马上又闭起嘴唇,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她应该也理解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于是她接下来所说的是——

「……但是,和葛利牧罗克说话的时候我也要一起去唷。」

听见她若无其事地这么说道,原本要叫她在房间里等待的话也只能吞了回去。

这次换成我犹豫地点点头,然后确认了一下目前的时间。现在是下午六点四十分,差不多快到各层街道因为来吃晚饭的玩家而变热闹的时候了。那间酒馆虽然外表不怎么起眼,但是店门却时常被拉开。不过目前还没有任何身高·体格与那个长袍嫌疑犯相近的玩家出现。

虽然我们只能把一切赌在这间成为最后线索的酒馆上,不过其实还有一个无法忽视的不安要素存在。那就是在第57层的旅馆里,修密特宛若呻吟般说出来的话。『屋顶上那个黑色长袍克……不是葛利牧罗克。葛利牧他还要更高一点』——我虽然怀疑吓得惊慌失措的修密特是否能在那一瞬间做出正确判断,但如果他所言不虚,这场监视行动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而且只能一整晚在这里看着那间隐密名店的门不断被拉开,然后连一道菜都尝不了…………

刚想到这里就有一股强烈的饥饿感袭上心头,让我不由得按住胃部。

此时,忽然有一包东西被推到我面前来。那玩意儿用白纸包着,散发出诱人香气。当我仔细凝视着那包东西时,视线依然看着酒馆的亚丝娜简短地说了句「拿去啊」。我反射性地再度确认了一次。

「……要、要给我吗?」

「在这种状况下不给你要给谁?难道你以为我只是拿出来炫耀一下而已?」

「不、不是啦,抱歉。那就谢谢啦。」

我缩了缩脖子,迅速把纸包接过来:接着我又瞄了亚丝娜一眼,发现她还是继续在监视,但正相当灵巧地把另一个纸包实体化。

我马上把包装纸剥开,里面出现一大块欧风三明治,烤得相当脆的面包中间夹着满满的蔬菜与烤肉。正当我呆呆望着三明治出神时,亚丝娜再次用冷静的声音说:

「耐久值差不多要归零了,很快就会消失,所以你还是快点吃比较好。」

「咦,好、好的,那我不客气了!」

听她这么说我便知道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了。除非使用特殊食材,否则食物道具的耐久值算是相当低,我也曾有过好几次正要吃的便当忽然从手中消失的经验。但只要把东西放进由大师级工匠才能制作的「永久保存盒」里,就算放在练功区里也永远不会腐烂,可惜盒子的尺寸实在很小,大概只能放进两粒花生米而已。

因此我尽可能张开嘴巴迅速地晈了下去,然后立刻沉浸在欧风三明治多层次的口感当中。调味虽然简单却带有适当的刺激性,让人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地吃下去。食物的耐久度不会影响味道,所以只要还存在,吃起来就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虽然将视线固定在酒馆入口上,不过还是一口气将一大瑰欧风三明治吃了个精光,然后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来。我瞄了一眼在旁边优雅嚼着三明治的亚丝娜,道了声谢后才接着说:

「多谢招待。不过你什么时候买了便当?刚才经过的摊贩里没有卖这么好吃的料理啊?」

「我刚才不是说过耐久值快要归零了吗?这是我想到可能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所以今天早上特别准备的。」

「哇……不愧是KoB攻略组的负责人啊。我完全没有想到吃饭的事情耶。顺便问一下,是在哪家店里买的?」

刚才那份香脆面包搭配蔬菜与烤肉的欧风三明治,已经可以排进我的美味店家排行榜前几名了;由于我决定接下来好一段时间里要把它拿来当成攻略时的粮食,所以才会继续这样问。然而亚丝娜微微耸肩,给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答案。

「非卖品。」

「咦?」

「不是店里卖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到这里便安静下来,似乎不打算多开口了,感到很奇怪的我在想了一阵子后才终于理解。若非购自NPC商店,亦即自制道具是也,这便是KoB副团长大人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愣了十秒后,才想到得快点说些什么才好,却因此陷入了轻微的恐慌当中。绝对不能再做出早上完全忽视亚丝娜精心打扮那种丢脸至极的事情了。

「那……那个,该怎么说呢……没、没有仔细品尝就吃光实在太可惜了。啊对了,应该拿到阿尔格特的市场里去拍卖才对,一定可以大赚一票的哈哈哈……」

喀滋!亚丝娜以白色皮靴用力踢了一下我这张椅子的脚,让我整个人吓得挺直了背杆。

充满紧张气氛的几分钟过去后,自己也用餐完毕的亚丝娜才低声说了句:

「…………都没出现耶。」

「咦、唔、嗯。不过根据修密特所说,葛利牧罗克也不是每天晚上都会来。而且如果那个黑袍人就是葛利牧罗克,刚PK完之后应该也不会马上想吃东西吧……看来我们要有在这里待上两、三天的心理准备了。」

我连珠炮般说着,并且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从开始监视到现在还没满三十分钟。虽然我已经决定不论得花多少时间,多少日子,都要在这里监视知道找出葛利牧罗克为止,但不知道副团长阁下是怎么打算的。

想到这里,我再度看了亚丝娜一眼。但她还是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毫无起身的意思。

……难道说,刚才那段话意思也有可能变成「一起在这里住两、三天」?我现在才注意到这点,手心不禁开始流起汗。此时亚丝娜忽然丢出一句:

「我说桐人啊。」

「什……什么事!」

幸好——或许也能说可惜,她接下来所说的话跟我刚才的想法完全没有关连。

「换成是你会怎么做?如果你是金苹果的成员,然后遇见超稀有的宝物掉下来时,你会说什么?」

「…………」

我先哑口无言了几秒,接着又默默思考了几秒,然后才开口这么说:

「……这个嘛,我本来就是讨厌这种情况才选择当独行玩家的……在接触SAO之前玩的游戏里,曾经有过成员藏匿稀有宝物,或是侵占贩卖宝物之后的利益,而使得公会发生纠纷,最后让公会整个崩溃的经验……」

大部分MMO玩家玩游戏的原始动机是要获得优越感,这点我无法否定。而把优越感换成更简单易懂的指标,便是所谓的「强度」。极端一点来说好了,靠着锻链出来的能力值以及强力稀有装备来打倒怪物或者是其他玩家,这种快感大概只有在网路游戏里才能尝到。而被称为「攻略组」并获得受人敬畏的快感,无疑是让我到现在还愿意长时间打怪练等的理由之一。

假如我属于某个公会,然后在组队时遇上带有强力性能的稀有装备掉了下来——而公会里也有适合这种装备的成员……

我能够对那个人说「应该由你来使用」吗?

「…………不,我说不出口。」

低声说完后,我便摇了摇头。

「虽然不会跟同伴说自己想装备,但我也不是能把它笑着让给其他成员的圣人。所以……如果我是金苹果的成员,我应该会赞成拍卖戒指吧。那亚丝娜呢?」

我一这么问,亚丝娜马上毫不迟疑地回答:

「属于捡到的那个人。」

「咦?」

「KoB里有这样的规定。组队时随机掉下来的宝物,全部都归幸运的拾获者所有。因为SAO没有战斗过程(Combat log)纪录,所以只能自行申告捡到了什么样的宝物。那么为了避免藏私也只有这么做了。而且……」

亚丝娜稍微停了下来,这时她虽然还看着酒馆入口,不过眼神已经不再那么严厉了。

「……正因为这种系统,这个世界里『结婚』的责任才如此重大。只要结婚,两个人的道具库就会合并对吧?这样一来,原本可以轻易隐藏的宝物,结婚后也就藏不住了。反过来说,如果曾隐藏过自己捡到的稀有宝物,那么就没办法和自己公会的成员结婚。『道具库共通化』其实是个相当现实(Pragmatic)的系统,但我同时也觉得它相当浪漫。」

她那种口气,让人感觉到某种憧憬,于是我忍不住眨了两三下眼。接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紧张了起来,在没有仔细考虑之下便以兴奋的声音说:

「是、是吗,原来是这样。那、那如果和亚丝娜组队,我一定不会私藏获得的宝物。」

亚丝娜随即因为连人带椅往后飞退而发出「喀哒!」的声音。

由于房间里没有点灯,所以无法看清她的脸,不过在蓝白色光线下还是可以见到「闪光」脸上轮流出现了好几种表情,她最后才举起右手大叫着:

「别……别说蠢话了!你永远等不到那一天!啊,那、那一天指的是和你组队的日子唷。还有,你、你好好监视酒馆啦!要是漏看嫌疑犯怎么办!」

哇——一声怒吼完,亚丝娜便迅速把脸转到一边去。在对话中一秒也没将视线从酒馆上移开的我多少有点受伤,但在软弱地反驳完「我有在看啦」后,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造成金苹果崩溃的那只戒指。说起来,一开始是掉到谁的道具库里的呢?

事到如今这或许已经不重要了。但如果不惜杀害会长也要把戒指夺走,那么一开始就把它藏起来不是简单多了吗?也就是说,自我宣告捡到宝物的玩家绝对不是杀害会长的犯人。

想到应该顺便问修密特这件事情的我,忍不住绷起脸来。由于我和亚丝娜都没有将修密特登录成朋友,所以也没办法传讯息向他确认。虽然只要知道姓名,就算不是朋友也能传送即时讯息,但这种讯息不在同一层里就没办法送达,而且能写的文字数也相当少。

反正下次遇见修密特时再问他就好了。因为我们追查的并非半年前的「戒指事件」,而是目前仍在进行当中的「圈内杀人事件」。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不死心地拿出修密特写给我的羊皮纸。

对着亚丝娜依然浮现奇妙表情的侧脸说了句「暂时别把视线从酒馆上移开」后,我便确认起羊皮纸上列举的所有金苹果成员的姓名。

葛莉赛达、葛利牧罗克、修密特、夜子、凯因兹……由潦草的字母所写出来的八个名字。当中至少有三人已经不在这座浮游城里了。

不能再让牺牲者出现。绝对要阻止葛利牧罗克,找出圈内杀人的手法。

我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然后准备将羊皮纸收进道具库里。

但是,当小小的羊皮纸要从实体转换成文字所表示的道具名称时——

我的视线忽然被羊皮纸上的一点给吸了过去。

「…………咦……?」

我急忙把眼睛靠近羊皮纸。结果聚焦系统立刻产生作用,羊皮纸上头文字的表面解析度马上随之增加。

「……这、这是怎么回事…………」

听见我的呢喃后,依然注视着酒馆的亚丝娜便小声问道:

「怎么了?」

但我现在根本没有多余心思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拼命思考眼前情况的意义、理由,以及推测究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

——几秒后。

「啊……啊啊…………!」

我边叫边踢倒椅子站起身。右手上的羊皮纸反映出我所受到的冲击而剧烈地晃动起来。

「原来啊……原来是这样吗!」

我喘息般大叫完后,亚丝娜便发出了疑惑、不耐以及焦躁的声音。

「什么啦,你到底发现什么了?」

「我……我们……」

我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然后用力闭起双眼。

「……根本没看见事实。我们以为看见了,但其实根本没有。实现『圈内杀人』的武器、技能、逻辑,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啊!」

9

这是我之后才听说的事。

身居公会「圣龙联合」重装盾战士(Defender)队队长要职的攻略组玩家·修密特,即使在回到公会本部自己的房间之后,也完全不想就寝或解除重金属铠甲。

他的房间位于石造城堡——或许称为要塞会比较合适——深处,四面墙上完全没有窗户。其实就系统上来说,也只有会员才能进入公会根据地,所以只要待在房间里就很安全。他虽然这么告诉自己,但还是无法将视线从门把上移开。

眼睛一离开的瞬间,门把会不会无声无息地转动呢?穿着长袍的死神会不会像影子般滑进来,于不知不觉间站在自己的背后呢?

虽然周围的人都认为他是个大胆的坦克战士,但修密特之所以会拼命让自己的实力保持在攻略组的前几名,其实最大的动机就是「害怕死亡」。

这个死亡游戏开始后大约一年半,某一天他在「起始的城镇」的中央广场努力地考虑……不对,或许因该说是迷惘。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最有效的办法当然就是绝不踏出起始的城镇一步。因为所有的主街区都有「禁止犯罪指令」保护,只要待在里面,数值化的生命——HP条就不会有任何减少。

但现实世界里除了是网路游戏玩家外也是运动员的修密特,很清楚规则是会改变的。谁能够断言「街道是安全区域」这SAO的规则在未来——一直到游戏被完全攻略的瞬间都不会改变呢?假如有一天街道不再是「圈内」,全部的门都有怪物像雪崩一样冲进来该怎么办?从来没有离开过起始的城镇,也就是从未获得任何经验值的玩家,这时只能像无头苍蝇般逃亡。

所以,要活下来果然还是得变强。而且要用安全的手段。绝对不能冒任何的险。

烦恼了一整天的修密特,最后选择了「变得更加坚固」这个选项。

他首先到武器店去,买下手头上的金钱所能够买到的最高级铠甲与盾牌,然后用剩下来的钱买了棒状武器。接着便到城里的北门去,在无数募集成员的小队中找到最重视安全的队伍并加入他们。他第一次的狩猎,是十个人一起围杀SAO最弱的怪物——小型山猪。

之后,修密特便用长时间弥补低报酬的方式来赚取经验值。升等的效率当然远远不及少人数队伍或独自进行高风险狩猎的封弊者们,但是对「坚固」的无穷执着,最终还是让他爬上了攻略组最强公会「圣龙联合」的队长职位。

修密特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现在他的最大HP、装备的防御力以及锻练出来的各种防御技能,已经可以说到达艾恩葛朗特最坚固的程度了。

他有自信,只要右手拿着巨大的护卫长枪、左手拿着塔盾展开防御,就算有同等级的三只怪物从正面来袭,也能够撑个三十分钟左右。对修密特来说,身上穿戴像纸一样的皮革装备同时武器与技能构成完全偏向攻击的伤害制造者——就像数十分钟前碰过面那个全身漆黑的独行玩家——全都是脑袋有问题的怪人。事实上,所有的角色构成里,死亡率最低的确实是全身穿着坚硬铠甲的坦克战士。当然,由于他们欠缺歼灭敌人的能力,所以一定得参加大规模的队伍才行。

总之身上已经拥有「最强防御力」的修密特,终于能够不让「死亡的恐惧」对自己产生影响了。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但是——

能够无视大量HP、铠甲性能以及防御技能……总之就是能够穿越所有系统性保护的杀人者已经出现了。而且那家伙还很明显地针对自己而来。

当然他并未真的相信对方是幽灵。

不对,或许连这一点都已经无法确定了。禁止犯罪指令目前依然是这里的绝对规则,但这个死神却能够像黑雾般穿越这种限制,然后用一只小小的短枪或飞刀来轻松夺取玩家的性命。那会不会是「那个女人」被杀之际,将怨念透过NERvGear传入伺服器而生的电子幽灵呢?

如果是这样,无论多坚固的城墙、多厚重的门锁、甚至是公会本部的不可侵犯性,全都发挥不了作用。

那个人一定会来。她一定会趁今晚自己睡着时到这里来。然后用第三把有倒刺的武器夺去这条性命。

修密特坐在床上,用包覆着银色护手的双手抱住头部拼命思考着。

要从她的报复下存活,只剩下一种手段了。

那就是乞求她的原谅。直接下跪并把额头贴在地面上向她谢罪,希望她能够因此而消气。要亲口坦白自己的罪过——那个半年前,为了追求更强的实力,不对,应该说更加坚固的防御好转移到强力公会时所犯下的唯一一个过错——然后由衷地表示忏悔。这样一来,就算对方是真的幽灵应该也会大发慈悲才对。因为自己也是误上贼船,是被人怂恿之后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做出那种轻微的犯罪行为——不对,不能称为犯罪,应该说是稍微违反礼仪的行为。自己真的没想到,最后竟然会引起那样的悲剧。

修密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并打开道具库,选出一颗为了紧急时刻而库存的转移水晶并让它实体化。接着他用无法使力的右手握住水晶,深吸了一口气后才用沙哑的声音呢喃着。

「转移……『拉贝鲁库』。」

修密特的视野立刻被蓝色光芒包覆,当光芒变淡时,他已站在一片夜色当中。

目前已经过了晚上十点,而且这里又是偏僻的攻略完毕楼层,所以第19层的转移门广场前几乎看不见任何玩家的身影。周围的商店也早已关上铁门,路上可以说连一个NPC都没有,所以修密特顿时有种不是来到圈内而是跑到练功区里了的错觉。

大约半年以前,金苹果公会在这个村庄的边缘设置了小小的公会本部。虽然已经很熟悉这里的景象,但修密特这时甚至有种整个村子都在抗拒自己的感觉。

厚重铠甲下的壮硕身躯虽然微微颤抖着,却依然死命地拖动那双随时都要丧失力量的脚往村外走去。

他的目的地,是离开主街区后步行约二十分钟的小山丘上面。那个地方当然是「圈外」,所以禁止犯罪指令也就无法发挥效用。但修密特却有无论如何都得到这里来一趟的理由。若要让那个黑衣死神饶过自己,他也只想得到这个办法了。

修密特拖着双脚登上山丘顶端,从稍远处凝视山丘顶唯一一棵蜿蜒矮树下方的某个物体,接着身体便开始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那是一块已经风化且长满青苔的墓碑。这当然就是「金苹果」的会长,过世的女性剑士,葛莉赛达的坟墓。空中照射下来的朦胧月光,将十字架影子刻画在干燥的地面上。不时吹起的夜风,让枯木的枝哑发出嘎嘎声。

树木和墓碑原本都只是地形物件。没有经过什么特别设计,只是系统放在那里当成风景的装饰品而已。但是葛莉赛达被杀后数天。金苹果决定解散的当日,剩下来的七名玩家便决定把这里当成她的墓碑,并将她遗留下来的长剑埋于此地——正确来说是放在墓碑底部,任由耐久值归零而消灭。

所以墓碑上没有碑文。但如果要向葛莉赛达谢罪,修密特也只想得到这里了。

他忽然重重地跪下,然后爬行着靠近墓碑。

修密特额头贴着满是沙石的地面,用力咬紧牙根数次之后,才挤出所有的意志力来张开嘴说话。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声音竟然还相当清晰。

「抱歉……是我不对……饶了我吧,葛莉赛达!我……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我完全没有料到你会被杀啊!」

『真的吗……?』

忽然有声音响起。那是一道有着奇妙回音的女性声音,仿佛是由地底传出来的。

修密特拼命不让自己昏厥过去,然后畏畏缩缩地往上看。

有一道黑影无声地由弯曲的树干阴影里出现。那人身穿漆黑长袍,袖子重重地垂了下来。在黑夜中根本看不见兜帽深处的脸。

然而,修密特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由兜帽深处放射出来的冰冷视线。他用双手按住几乎要发出惨叫的嘴巴,接着开始不停地点头。

「是……是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只是按照指示……做了……做了一点点小事而已……」

『你做了什么……?你对我做了些什么,修密特……?』

修密特瞪大的双眼,看见从长袍的右边袖子里伸出一条细线。

那是一把剑。但是剑身非常细。那是几乎没人在用的单手用近距离贯通武器,「刺剑」。让人联想到大型缝衣针的圆断面剑身上,有着排列成螺旋状的密密麻麻倒刺。

第三把「倒刺武器」。

修密特由喉咙深处发出「咿~~」的细微惨叫,然后不停重复磕着头。

「我……我!我只是……在决定拍卖戒指当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腰包里多出了水晶和一张纸条……然后上面写着指示…………」

『是谁啊?修密特。』

这次换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谁给你指示的?』

修密特的脖子顿时变得僵硬,整个人像被冰冻住了一般。

他好不容易才抬起似乎变得跟铁块一样重的头部,往声音来源瞄了一眼。这时刚好第二个死神也从树荫里现出身影。这人身上也穿着完全相同的黑色长袍。身材大约比第一个人还高了一点。

「…………葛利牧罗克……?」

修密特马上再次低下头,然后发出几不成声的呻吟。

「你也……你也死了吗…………?」

死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无声地向前踏出一步。这时候从兜帽底下又传出了阴森的扭曲声音。

『是谁……是谁在背后操纵你……?』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修密特以沙哑的声音大叫着。

「纸条里……纸条里只写着要我跟在会长后面……等、等她进了旅馆登记完住房,到外面去吃饭时,就潜入她房间设定回廊水晶的位置,然、然后把水晶放进公会共用的道具库里……我、我所做的就只有这些事情!我没碰到葛莉赛达一根汗毛!真、真的没想到……对方偷走戒指之后……还、还把她给杀掉了!」

当他拼命为自己辩解时,两名死神完全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吹拂而过的夜风晃动着枯木树枝与长袍的衣摆。

修密特的恐惧虽然已经达到界限,但他脑海里还是回想起事情发生时那短暂的时间。

半年前的那一天。当他从腰包里拿出羊皮纸并看见上头所写的指示时,马上就觉得这种计划根本不可能成功。但同时他内心也为这种缜密的手法感到惊叹不已。

系统虽然会将旅馆的客房上锁,但除了睡觉之外通常会设定成朋友/公会会员可以开启的状态。对方就是利用这一点,要他潜进房间后把回廊水晶的转移位置设定在房间里,然后趁房间主人熟睡时才入侵。接着就只要提出交易申请,自行动着对方的手指按下承诺键,然后选择戒指再按下交换键就可以了。

虽然有被发现的危险,但修密特直觉这应该是在圈内夺取宝物的唯一方法。纸条末尾所写的报酬,是卖掉戒指之后的一半所得。只要成功,就能一举获得四倍金额;如果失败——会长在交易中醒过来,被她看见的也只会是给自己纸条的人,也就是盗取戒指的实行犯。就算那家伙事后想把自己拖下水,也只要打死不承认就可以了。自己只是潜入旅馆把转移的座标设定在房间里,并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修密特虽然犹豫了一阵子,但产生迷惑这一点就已经算是背叛了公会与会长。这一切都是为了早一点升上攻略组。如果这样对完全攻略游戏有所帮助,那结果也算帮到会长了,修密特就这样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然后完全按照纸条上的指示去做。

隔天晚上,修密特才知道会长被杀害的事实。又过了一天之后,正如纸条里所写的,他就在自己床上发现了装满珂尔的皮袋子。

「我……我很害怕啊!要是把那张纸条的事情告诉同伴,下次就会有人想要谋害我了……所、所以我真的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人写的!请、请饶了我吧,葛莉赛达、葛利牧罗克。我、我真的没想过要帮忙人家杀人。拜托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修密特在尖锐的惨叫里硬是挤出声音这么说道,接着又不停地磕着头。

这时夜风开始变强,枝桎晃动的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

当一切声响停下来时,一道完全没有之前那种阴森回音的女性声音忽然静静地响起。

「我全部录音下来罗,修密特。」

这是相当熟悉的声音——应该说最近才刚听过而已。修密特畏畏缩缩地抬起头来,然后因为惊讶而瞪大了双眼。

黑色兜帽迅速被摘下来后,出现的脸孔正是几个小时前才被这长袍死神所杀的那位女性。她那波浪状的深蓝色头发,正轻轻随风飘扬着。

「…………夜子…………?」

修密特几乎不成声的呢喃道,但随即又因为看见旁边另一个死神露出朴实的脸孔而差点晕过去,不过他还是低声叫了一句:

「………………凯因兹。」

10

「你、你说他们还活着……?」

面对发出惊愕叫声的亚丝娜,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嗯嗯,还活着。不论是夜子小姐还是凯因兹都一样。」

「但、但是…………但是……」

急促呼吸了好几次之后,亚丝娜才在膝上阖起双手,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反驳:

「但是……我们昨天晚上不是亲眼看见了吗?被黑色短枪贯穿然后从窗户上吊下来的凯因兹他……『死亡』时的模样……」

「错了。」

我用力摇了一下头。

「我们所见到的,只是凯因兹的角色洒下大量多边形碎片,然后散发出蓝色光芒『消灭』的现象而已。」

「所、所以啦,那不就是这个世界的『死亡』吗?」

「……你还记得吗?昨天从教堂窗户被吊在半空中的凯因兹,忽然凝视着空中的一点。」

我伸直了右手食指放在脸前面并这么说道。亚丝娜点了点头回答:

「应该是看自己的HP条吧?看着它因为贯通持续伤害而不断减少……」

「我本来也这么想,但并非如此。他看的东西其实不是HP条,而是自己身上那件全身铠的耐久值。」

「你、你说他看的是耐久值?」

「嗯。今天上午试验贯通伤害在圈内会变成怎么样时,我不是脱下左手的手套了吗?若是在圈内,无论玩家做什么HP都不会减少。不过物体的耐久值还是会降低……就像刚才的欧风三明治一样。当然装备类的耐久值不像食物一样会在街道里自然减少,不过那是在没有受到损伤的状况下。听好,那个时候凯因兹的铠甲已经被短枪贯穿了。所以短枪所削减的不是凯因兹的HP,而是铠甲的耐久值。」

说到这里,原本皱着眉头的亚丝娜忽然瞪大眼睛说:

「那、那么……那时候飞散的不是凯因兹的肉体而是……」

「没错。只是他身上的铠甲而已。说起来我原本就觉得很奇怪,明明是去吃饭,为什么还要穿着那么厚重的铠甲呢……结果那是为了要让多边形爆散的效果尽可能夸张一点。而凯因兹算准了铠甲毁坏的瞬间,立刻就……」

「利用水晶转移了。」

亚丝娜这么低声说完后,像是要在头脑中播放当时的画面般闭上眼睛,接着又继续说:

「……结果发生的就是『散发出蓝色光芒且有多边形粉碎,玩家也随之消灭的现象』……也就是虽然近似于死亡效果,却没有人死亡的现象。」

「嗯。我想凯因兹应该是在圈外用那把枪贯穿自己的铠甲及胸口,然后利用回廊水晶移动到教堂二楼,把自己的脖子挂到绳子上后,在铠甲快要被破坏之前才从窗口跳下去,最后配合铠甲破坏的时间使用转移水晶移动到别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样吧。」

「…………原来如此……」

依然闭着眼睛的亚丝娜缓慢且深深点了点头,最后还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来。

「……那么,傍晚夜子小姐的『消灭』应该也是用相同的手法吧。原来如此……他们还活着吗…………」

亚丝娜无声地说了句「真是太好了」,接着又马上用力咬紧嘴唇。

「但、但是……虽然她确实穿了许多衣服在身上,不过飞刀是什么时候刺进去的呢?在圈内的话会被指令阻挡,根本就碰不到身体才对吧。」

「从一开始就刺在她身体里面了。」

我马上这么回答。

「仔细想想。从我们和修密特进到房间里起,她从来没有让我们看见她的背后对吧?当我们传过去即将到访的讯息后,她就马上跑到圈外在背上刺了飞刀,然后穿上披风与长袍之类的衣物再回到旅馆里。她又留着那种发型,只要紧靠在沙发上,那种小飞刀的刀柄一定不会被别人看见。然后她一边确认衣服耐久度减少的情形一边和我们对话,算好时间才面对着我们倒退至窗边,最后用脚踢墙壁或是什么东西来弄出效果音并向后转。在我们看起来,就像她转过来的瞬间马上被从窗外飞进来的刀子给刺中了一样。」

「接着再自己从窗户上掉下去……那是为了不让我们听见转移指令对吧。这么说……桐人你追踪的那个黑色长袍就是……」

「我看八成不是葛利牧罗克,而是凯因兹。」

我一如此断定,亚丝娜便往上空看去,然后短短叹了口气。

「那根本不是犯人而是受害者嘛。咦……不过,稍等一下……」

她皱起眉头,探出了身子。

「昨天晚上,我们不是亲自到黑铁宫去确认过『生命之碑』了吗。凯因兹的名字上确实被划了一条横线啊。死亡时刻也没错,而且死因也确实是『贯通属性攻击』。」

「你还记得那个凯因兹的拼音吗?」

「嗯……我记得应该是K、a、i、n、s对吧。」

「对,因为夜子小姐是这么告诉我们。而我们也就深信不疑了。但是……你看这个。」

我把引导出这一连串推理的那张羊皮纸递给了亚丝娜。那是几个小时前,修密特写给我的「金苹果」成员一览表。

伸手接过去的亚丝娜看了一下纸片的内容,然后随即发出「咦——」的叫声。

「『Caynz』……?这才是凯因兹真正的拼音吗?」

「如果只是一个字就算了,既然有三个字不同,那应该就不是修密特记错了吧。也就是说夜子小姐故意告诉我们错误的拼法。而这全都是为了让我们把K字头的凯因兹误认为C字头的凯因兹。」

「咦……那、那……」

亚丝娜绷着脸,压低了声音说:

「所以说……那时候我们在教堂前面目击C字头凯因兹伪装死亡的瞬间,艾恩葛朗特的某个地方也同时有位K字头的凯因兹因为贯通伤害而死亡了吗?这应该……不是偶然吧……?难道说…………」

「不是啦不是啦。」

我一边轻笑,一边用力挥动右手。

「不是夜子小姐他们的共犯配合在那个时间点杀害了K字头的凯因兹。你想想看,生命之碑上面的死亡记录是这样的……『樱花月22日,18点27分』……艾恩葛朗特里的樱花月,也就是四月的二十二日呢,其实昨天已经是第二次了。」

「啊…………」

亚丝娜顿时哑口无言,接着才跟我一样露出了无力的笑容。

「…………怎么会这样。我完全没想到这一点呢。那是去年的今天对吧。去年的同一天、同一时间里,K字头的凯因兹,也就是跟这件事完全无关的玩家就已经去世了……」

「嗯,我想这应该就是他们这个『计划』的出发点。」

我深深吸了口气,在整合思绪的同时继续说下去:

「……夜子小姐和凯因兹,应该在很早之前就知道同样念成凯因兹的某人在去年四月时死亡了。一开始可能只是当成聊天的话题而已,但那时他们其中一人便注意到似乎可以利用这个偶然来制造凯因兹死亡的假象。而且还不是一般在对怪物战斗时的死亡……而是加上了恐怖演出的『圈内杀人』。」

「…………确实,我和你都轻易地上当了。发音与自己相同的死者姓名、在圈内由贯通持续伤害所造成的装备破坏,以及同时间的水晶转移……利用这三个要素,就能让圈内PK看起来像真的一样…………而这么做的目的就是……」

亚丝娜轻声说下去:

「为了将『戒指事件』的犯人逼入绝境,好让他露出马脚。夜子小姐和凯因兹反过来利用自己也可能是犯人的立场,演出自己遭到杀害的杀人事件,创造出一个虚幻的『复仇者』。这个能够无视禁止犯罪指令在圈内进行PK的恐怖死神出现之后……会因为恐惧而展开行动的就是……」

「修密特。」

我点了点头,然后用指尖摩擦了一下额头。

「我想,他们一开始就有点怀疑修密特了吧……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太礼貌,但修密特确实是从中坚公会『金苹果』跳级加入了在攻略组里最大规模的『圣龙联合』,这实在是很少见的例子。如果不是经过疯狂的练等,或者是花了大笔金钱更新装备根本不可能办到……」

「因为加入DDA的条件相当严格啊。不过……那他就是戒指事件的犯人吗……?杀害葛莉赛达小姐,夺走戒指的人就是他吗……?」

身为攻略组作战参谋的亚丝娜,曾经在会议里见过修密特好几次。这时她睁大了眼睛直盯着我看。

我先在脑海里回想那个长枪使的模样,然后才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虽然确实有令人怀疑的动机……但要是说到那家伙有没有『红色玩家』的特质嘛……」

SAO里的杀人者,也就是红色玩家,通常都带着一种超乎常轨的气息。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在这里杀害其他玩家,也就等同于阻碍攻略游戏,换言之那些红色的家伙甚至认为「不能离开这里也没关系」——又或者他们可能积极地希望「这个死亡游戏永远不要结束」。

这种负面的愿望,时常会在他们的言行举止里表现出来。但是,从那个打从内心害怕黑衣死神、甚至要我们护送他到公会本部去的修密特身上,我感觉不到「红色玩家」的疯狂气息。

「…………我没办法确定。不过我相信他跟那个事件一定有某种程度的相关……」

听见我的呢喃后,亚丝娜像是要表示同意般也点了点头。我们把背靠在并排在窗口那两张椅子的椅背上,像是已经忘记正在监视对面酒馆一般把视线往街道上空移去。

「…………无论如何,修密特现在应该已经被逼到绝境里了。他完全相信复仇者的存在,连圈内……不对,应该是连位于公会本部的自己房间都觉得不安全了吧。他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假如戒指事件有共犯,那么他应该会和那个家伙连络吧。我想夜子小姐和凯因兹先生正是想让他这么做。不过,如果就连修密特本人也不知道共犯者目前的所在地,嗯……如果换成是我…………」

如果换成是我会怎么做呢?因为一时的欲望而杀害其他玩家,等事情结束才觉得后悔时,我还能够做些什么呢?

我在这个世界里,还没直接夺走过玩家的性命。不过,却有因我而死的伙伴。我的愚蠢加上那丑陋的自我表现欲,让除了我之外的所有公会同伴全都丧失了生命,这件事经常让我感到懊悔不已。那时当成本部的旅馆后院里有一棵小树,而我就将那棵树当成他们的墓碑,虽然这么做也没办法赎罪,但我还是时常拿着酒或花束去祭拜他们。所以,修密特恐怕也——

「…………如果葛莉赛达小姐有坟墓,修密特应该会到那里去请她原谅自己吧。」

亚丝娜似乎很敏感地察觉我说话的语调有所改变,于是从椅子上笔直看着我,同时露出平稳的微笑。

「是啊。如果是我也会这么做。KoB本部里,也替之前在魔王攻略战中丧生的成员做了坟墓——对了,我想夜子小姐和凯因兹先生一定也在那里……他们一定也到葛莉赛达小姐的坟墓去了。他们会在那里等待修密特的出现…………」

她说到这里便闭上嘴巴,露出有些沉重的表情。

「……?怎么了?」

「没事……只不过忽然想起一些事情。如果葛莉赛达小姐的坟墓在圈外呢?那么修密特到那里去忏悔……夜子小姐和凯因兹先生会就这么饶过他吗?虽然我觉得应该不至于,但他们这次要是真的准备复仇……」

这出乎意料之外的话语,让我的背部瞬间感到一阵寒意。

我无法否定绝对不会有这种情形出现。因为夜子和凯因兹对戒指事件犯人的憎恨,已经足以让他们做出如此费功夫的「圈内杀人事件」演出了。他们至少因此而使用了两个转移水晶,说不定还用了一个回廊水晶。这对他们两个人的等级来说,应该是笔相当大的开销。在经过如此精心准备之后,光是让犯人到坟墓前谢罪这种结果真的能满足他们吗……?

「啊……对了……原来是这样……」

但我忽然注意到一件事,于是便摇着头说道:

「不会的。那两个人不会杀掉修密特。」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肯定?」

「因为亚丝娜跟夜子小姐应该还是处于朋友状态吧?没看到对方解除登录的表示对吧?」

「啊……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是这样。因为我相信她已经在旅馆遇害,所以认为已经自动解除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状态应该没有变化才对。」

亚丝娜挥动左手叫出视窗,迅速操纵了一下后点点头说:

「确实还是登录状态。如果能早点察觉,就能发现事件的手法了……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夜子小姐当初要接受我的朋友登录呢?计划很有可能从这儿露出破绽不是吗?」

「我想……」

我闭起眼睛,脑袋这次换成回想那个有着一头深蓝色头发的女性。

……除了是对欺骗我们所做的谢罪之外,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她相信我们吧。就算从朋友登录状态发现她还活着,并且从这一点推测出他们的真正企图,也不会去阻止他们让修密特说出真话。亚丝娜,你试着追踪看看夜子小姐的位置。」

我睁开眼睛这么说完之后,亚丝娜便点了点头并再次敲了一下视窗。

「……她目前在第19层的练功区里。那是距离主街区有点距离的一座小山丘上……那么这里就是……」

「金苹果的会长,葛莉赛达小姐的坟墓。凯因兹和修密特应该也在那里才对。如果修密特在那里死亡的话,我们便会判断是夜子小姐他们下的手。所以他们两个应该不会杀害修密特才对。」

「那……反过来呢?戒指事件的秘密被发现后,修密特会不会因为想要灭口而杀了他们两个人……?」

听见亚丝娜依然有些担心的口气,我也稍微考虑了一下,但这次还是摇了摇头。

「不会的……这样也会被我们发现是他干的好事,说起来那个人根本无法忍受自己因为变成犯罪者,不对,应该说是杀人者(红色)而被攻略组放逐吧。所以不用担心他们会杀害对方。就交给他们自己去解决吧…………我们在这次事件里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虽然完全上了夜子小姐他们的当,然而……我倒是不会觉得不高兴。」

我这么一说,亚丝娜也沉思了一阵子,最后点头并且露出微笑。

但是,我和亚丝娜这时还没看清楚事件的真相。

事件其实根本就没有结束。

11

这也是我事后才听说的。

修密特虽然因为过度震惊而差点喘不过气来,却还是交互看着从死神长袍底下露出脸来的两个人。

原本以为是葛莉赛达与葛利牧罗克的两个死神,真实身分竟然是夜子与凯因兹。但是这两个人应该也早已经死了才对。凯因兹的死亡虽然是来自于传闻,但夜子的死——那是几个小时之前自己亲眼见到的。从窗外飞来的黑色小刀贯穿了她的身体,而且从窗户上掉下来时她的角色就已经四散了。

所以他们果然是幽灵吗?一想到这里修密特又差点晕过去,但夜子在露出真面目前所说的那句话,在最后关头挽救了修密特的意识。

「录……录……音……?」

夜子像是要回答这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沙哑声音般,从长袍怀里伸出手来让修密特看。她手上握着发出浅绿色光芒的八角形水晶柱。而那正是录音用水晶。

幽灵不可能会使用道具来录下刚才的对话。

也就是说夜子与凯因兹的死都是伪装的。虽然想不出是用什么方法,但是两个人藉由演出自己的「死亡」来创造出不存在的复仇者,用来将第三个真正该被复仇的人逼入绝境。最后更将感到恐惧的第三人自己对罪过的告白及忏悔给录下来。这一切都是为了——暴露遥远过去某个杀人事件真相所订下的计划。

「…………原来……是这样吗…………」

终于了解事情真相的修密特发出几乎不能称为声音的呢喃,接着就软倒在现场。

对于自己完全上当而且对方还握有证据这件事,修密特并没有特别感到生气。他只是对夜子与凯因兹竟有这么深的执着——以及对葛莉赛达有这么深的景仰感到相当惊讶。

「你们两个……竟然这么仰慕会长…………」

凯因兹听到他的呢喃后,静静地回答道:

「你不也跟我们一样吗?」

「咦……?」

「你也不讨厌会长吧?虽然你对戒指有强烈的执着,却绝对没有想要杀掉她,这话应该是真的吧?」

「那……那是当然的,是真的,拜托你们相信我。」

修密特的脸扭曲了起来,然后不停点着头。

以战力上来说,就算他们两个联手应该也打不过修密特才对。但他完全没有想过要拔出武器在这里将他们两个灭口。除了「如果变成红色玩家,就没办法待在公会甚至是攻略组里了」这样的心情之外,他也确信如果在这里杀掉夜子和凯因兹,自己将没办法继续当个正常人。

所以,修密特即使知道水晶还在录音当中,依然不断说出自己过去曾经犯下的罪。

「我只有……潜进会长在旅馆的房间,然后设定转移的出口而已。当然……我承认是靠这么做所得到的金钱买来稀有武器与防具,才能够通过DDA的入团标准……」

「你真的不知道那张纸条是谁写的吗?」

一听见夜子严厉的声音,他马上再度用力点了点头。

「我、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啊。应该是八个人里面,除了我和你们、会长和葛利牧罗克之外所剩下的三个人其中之一……但之后我完全没有和他们连络过……你们也没有线索吗?」

修密特这么问道,结果夜子只是轻轻摇头并回答:

「他们三个人在公会解散之后全都加入了与『金苹果』相近的中坚公会,过着相当普通的生活。没有一个人购买稀有装备或玩家小屋。忽然升级的就只有你而已唷,修密特。」

「…………这样啊……」

修密特低声说道,接着低下头去。

葛莉赛达死后不久,出现在房间的皮袋子里装着当时所无法想像的钜款。原本自己只能以羡慕的眼神看着拍卖场寄售清单的最上层,但有了那些钱之后甚至能够一口气买齐整套清单上的超高性能装备。

获得这么大笔的金钱后,真的要有钢铁般的意志力才能够把它们丢在道具库里不去动用。不对,更重要的是——

修密特瞬间忘记自己正身处绝境,抬起头来将自己心中的疑问给说出口:

「……但、但是……这很奇怪吧……如果不花这笔钱,为什么即使杀掉会长也要把戒指抢走呢…………?」

夜子与凯因兹也像是被问倒了一般,上半身稍微往后缩了一下。

在艾恩葛朗特里面,把赚来的钱一直放在道具库里几乎没有好处。因为在Cardinal System缜密的掉宝机率操作之下,1珂尔的价值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变动,既不可能出现通货膨胀也不可能出现通货紧缩。所以就算买下高价的剑或是铠甲,只要仔细地进行维护,等哪一天不要时就能够以跟买价没什么差别的价钱将它卖掉。把珂尔放着不用根本没有意义。也就是说——

「就是说……写下那张纸条的人……」

修密特拼命搅尽脑汁,把隐隐约约浮现的推测说了出来。

但可能是意识太过于集中了吧,当他注意到「那个」时已经太迟了。

「修…………!」

眼前夜子发出沙哑的声音时,从背后伸出来的小刀已经「噗嗤」一声由胸口与喉咙护甲中间的缝隙刺了进去。这是藉由小型突刺武器专用技「透甲」,以及非金属防具专用技「蹑足」结合而成的偷袭——

在最前线所锻练出来的反应能力,让修密特从瞬间的惊讶当中恢复过来,他随即准备飞身退后。这个世界里就算喉咙被割断也不会马上死亡。虽然因为伤到重要部位所以损伤稍微大了一点,但与修密特极高的HP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但是——

在修密特准备转身时,双脚已经快一步失去了知觉,于是他整个人滚倒在地上发出了金属碰撞声。HP条已经被闪烁绿色光芒的框线围了起来。这是麻痹状态。身为坦克的他明明已经提升了抗毒技能,但目前所中的却是能够无视抗性的高级毒药。到底对方是何方神圣——

「倒了一个!」

如少年般无邪的声音从天而降,修密特只能拼命将视线往上移。

他首先看到有着锐利鞋钉的黑色皮靴。然后是同样为黑色的紧身长裤。贴身的皮革护甲也是黑色。来者右手上拿着一把泛绿的细长小刀,左手则插在口袋里面。

而此人的头部,则被类似头陀袋(注:日本的和尚、比丘于路边托钵时挂在胸前的袋子)的黑色面罩给覆盖着,只有眼睛处开了圆形的洞。当修密特注意到从洞里透出来的黏稠视线时,视野里跟着出现了玩家游标。上面的颜色不是平常见惯的绿色,而是相当鲜艳的橘色。

「啊……!」

背后传来细微的惨叫,修密特将视线转过去后,发现夜子与凯因兹同时被一名拿着极细长剑的矮小玩家威胁。这个人也是穿着一身黑,但衣服材质不是皮革,全身都有像破布般的布条垂下来:此外头上还戴着一个骷髅型面罩,黑暗眼窝深处有对露出红光的小眼睛。他右手上握着的剑,虽然与夜子手上那把有倒刺的剑同为刺剑,但从剑会自己发出血红色光芒这点,就能知道其性能要比夜子手上那把高出许多。而男子身上的浮标也同样是橘色。

骷髅面罩男伸出左手,轻松地从呆立当场的夜子右手上拿下黑色刺剑。他看了一下剑身,然后以混杂着咻咻摩擦声的声音说:

「设计、还算、过得去。就把它、加入我的、收藏品吧。」

修密特知道这两个人。虽然没有直接见过面,但在公会本部传阅的「需特别警戒的玩家」前几名中就有他们的全身素描。

某种意义上来说,攻略组仇视他们的程度甚至在魔王怪物之上。这两个男的都是杀人玩家,还在当中最大最凶恶的公会里担任干部。让修密特麻痹的是毒小刀使「强尼·布莱克」。而牵制着夜子与凯因兹的刺剑使则是「赤叭沙萨」。

也就是说……难道——连「那家伙」也……

骗人的吧。千万不要啊。别开玩笑了。

随即有一道新的脚步声响起,仿佛要嘲笑修密特内心的嘶吼。

修密特畏畏缩缩地看过去,那让人感受到艾恩葛朗特里最大级恐怖的身影,随即出现在他瞪大的眼睛前面。

那人身穿长达膝盖的雨披。头上戴着完全盖住眼部的兜帽。

他轻松垂下来的右手上,握着一把宛若菜刀的四角型厚重大型短刀,而且那把短刀还有着如血般的暗红色刀刃。

「………………『PoH』…………」

从修密特嘴唇里挤出来的一句话,已经因为充满恐惧与绝望而强烈颤抖着。

杀人公会「微笑棺木」。

他们是在SAO这个死亡游戏开始一年之后所组成的公会。在这之前,所谓的犯罪玩家都只是以绝对优势的人数围住独行或是少数玩家来抢夺珂尔或道具而已;但在这些人当中,部分拥有激烈思想的人自行集合起来组成了这个激进的团体。

他们的中心思想就是——「既然是死亡游戏,那么杀人便是理所当然」。

现代日本社会所不允许的「合法杀人」,在这个极限状况之下就能够实现。因为所有玩家的身体都在现实世界里完全潜行当中,也就是所谓的无意识状态,本人的意识甚至没办法运动一根手指。在日本的法律涵盖范围内,「杀害」HP归零玩家的是杀人装置NERvGear以及它的设计者茅场晶彦,而不是让死者HP减少的玩家。

——那为何不杀呢?我们要好好享受这款游戏。因为这是游戏赋予所有玩家的权利。

像剧毒般的煽风点火,让不少橘色玩家为之心动并被其洗脑,最后走上疯狂PK的歧途。散播这种思想的罪魁祸首,正是眼前这个身穿黑色雨披、手握切肉菜刀的男人——PoH。

这名高瘦男子有着令人发噱的名字,眼神却如寒冰般冷酷。他在走近修密特身边后,便发出简短的命令。

「把他翻过来。」

强尼·布莱克用靴子尖端戳进趴倒在地的修密特腹部下方。黑色雨披男随即从被翻转过来的修密特上方望着他,再度发出了声音。

「WoW……确实是条大鱼。这不是DDA的队长大人吗?」

明明是个充满弹性与活力的动人声音,但语调里不知为何藏着某种特异的气质。虽然表情被雨披的兜帽给遮住了,但还是有一缕黑发垂了下来随夜风飘动。

修密特虽然知道自己已经陷入绝境,但脑袋里还是有一半的思绪不停想着「为什么?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这几个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呢?「微笑棺木」的三大巨头可以说是恐怖的象征,同时也是穷凶极恶的通缉犯,不可能毫无理由就在这种下层的练功区里闲晃。

也就是说,这三个人是知道修密特在这里,才会特别前来袭击。

但这根本就不合理。自己没有告诉DDA的成员要去哪里就出门了,而夜子与凯因兹也不可能把情报流出去。何况他们两个也被「赤眼沙萨」用刺剑威胁着,脸上早已失去血色。就算是微笑棺木的成员偶然在第19层主街区看见独自走在路上的修密特而连络了PoH,他们来的速度也实在太快了。

难道自己真的这么倒霉,刚好碰上了因为别的事情而到这层来的三人?还是说——这个偶然本身就是死去的葛莉赛达对我的报复……?

PoH低头看着像根圆木般滚倒在地上、思绪乱成一团的修密特,接着轻轻歪头说:

「那么……虽然很想马上说句It's showtime……但是要怎么玩比较好呢……」

「就玩那个吧,头儿。」

强尼·布莱克马上用尖锐的声音兴奋地说着。

「『互相残杀,活下来的家伙就饶他一命』游戏。不过这三个人实力悬殊,还是得设定公平的条件才行。」

「你嘴里虽然这么说,上次还不是把最后留下来的家伙干掉了。」

「啊、啊——!现在讲出来就玩不成了啦,头儿!」

听见这种毫无紧张感却令人发毛的对话后,手里举着刺剑的沙萨便发出咻咻的笑声。

到这个时候,现实的恐怖与绝望感终于侵入修密特体内,让他忍不住闭起眼睛来。

包覆全身的厚重金属铠甲,在动弹不得的此刻也只是重担而已。这几个家伙马上就要结束像餐前酒那样的闲聊,露出渴望鲜血的獠牙。尤其是PoH手上这把从怪物身上掉落的大型短刀「切友菜刀」,性能更是超过了目前最高等级的铁匠所能打造出来的最高级武器,也就是所谓的「魔剑」。应该很容易就能够贯穿全身铠甲的装甲值才对。

——葛莉赛达。葛利牧罗克。

如果这就是你们的复仇,那么我死在这里也没甚么好抱怨的了。

但是,为什么要连累夜子和凯因兹呢?他们为了找出害死你们的真犯人,可是费尽了全副心力啊。为什么还要让他们过上这种事情呢?

修密特那充满绝望的思绪就像泡沫般浮现,但就在这个时候——

他紧贴着地面的背部似乎感到有些微的震动传了过来。

「咚咚咚、咚咚咚」,这充满律动感的节奏愈来愈强烈,当修密特确定这一点时,耳朵里已经可以听见清脆的低音了。

PoH随即以尖锐的呼吸声警告两名部下。强尼立刻举起淬毒小刀往后飞退,而沙萨手上的刺剑则是更加用力地抵住夜子与凯因兹的脖子。

脖子无法动弹的修密特只能拼命移动眼珠,接着他发现从主街区方向有一道白色磷光往这里直线前进。

几秒之后,他才看清楚那道不停上下跃动的光芒。那是一匹几乎融入夜色当中的黑马蹄上所包覆着的冷焰。马背上有一名同样一身黑的骑士。这个不知名人士简直就像是从冥府里出现的不死骑士一样,在荒野上划出白色的火焰轨迹,同时以猛烈速度往这里接近。这时马蹄声已经变成直冲耳里的巨响,而且还能听见黑马尖锐的嘶叫。

瞬间到达小丘山麓的马匹,在经过几次跳跃后便爬上山顶并用后腿立了起来,而且它鼻孔里还猛烈喷发出白色的火热气体。强尼被马匹的气势给逼退了好几步。接下来,用力拉住缰绳的骑士——便从马背上往后滚了下来。

屁股「碰咚」着地的同时,骑士一声「痛死了!」随即脱口而出,修密特立刻发现自己曾经听过这个声音。

这名摸着腰部站起身子的闯入者,手里依旧握着马匹的缰绳。他在看了修密特以及夜子、凯因兹后,便用毫无紧张感的声音说:

「看来勉强赶上了。交通费就由DDA来出啦。」

艾恩葛朗特里,没有能够拿来当成坐骑的动物道具。但是一部分的街道或村子里有NPC经营的厩舍,玩家能在那里租借马匹骑乘,或是租用牛车搬运无法收在道具库里的大量行李。但是要操控这些动物不但需要相当高超的技巧,租金还颇为昂贵,所以几乎没什么人在利用。这个死亡游戏里面,会浪费时间来练习骑马的闲人可以说相当少——

修密特缓缓呼出堵在胸口的气息,抬头看着闯入者——攻略组独行玩家,「黑色剑士」桐人的脸。

桐人用力拉了一下手里的缰绳让马回过头来,然后啪一声拍了一下它的屁股。租借契约就这样解除,而黑马也立刻离去,但它的蹄声已经没有刚才那样的魄力了。

「哈罗,PoH。好久不见了。你怎么还是那种逊毙了的打扮啊?」

「……你没资格说我。」

PoH回答的声音里,可以听出带有浓浓的杀意。

随后向前踏出一步的强尼·布莱克,则是用明显相当激昂的声音叫道:

「你这混帐……!少在那边装镇定了!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PoH用左手制止了挥动淬毒小刀的部下,然后用右手上切肉菜刀的刀背咚咚敲着自己的肩膀。

「正如这家伙所说的。桐人啊,这样登场固然是很帅没错,不过就算是你,也不会以为能孤身同时对付我们三个人吧?」

修密特用力握住在麻痹状态当中全身唯一能够活动的左手。

状况正如PoH所言。就算是战斗力可谓攻略组顶尖的桐人,也不可能一次打倒微笑棺木的三名干部。他为什么不把「闪光」也带过来呢?

「嗯,我想也是。」

把左手放在腰上的桐人轻松地回答道。但他马上又接着说:

「不过我已经先喝了耐毒药水,身上还带着不少回复水晶,撑个十分钟没什么问题。有这点时间,已经足够援军赶到这里了。就算是你们,也不会以为能靠三个人同时对付三十名攻略组成员吧?」

听见对方回了一句自己才刚说过的话后,PoH便在兜帽深处轻轻咋舌。强尼与沙萨则是有些不安地让视线在四周的黑暗中游移。

「…………Suck!」

不久后,PoH短短咒骂了一声,右脚也跟着往后退去。

他弹了一下左手手指,两名手下立刻往后退了数公尺。从红色刺剑下解放出来的夜子与凯因兹当场无力地跪倒在地。

PoH举起右手上的菜刀壁纸对准桐人,低声丢下一句:

「……『黑色剑士』。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这家伙趴在地上求饶。我要让你重要的伙伴血流成河,而你只能狼狈地在里面打滚。好好等着吧。」

说完之后,他便灵巧地将切肉菜刀在手指上旋转了一圈,然后才把它收进腰间的刀鞘里。其余两人随即追着翻转黑皮雨披悠然走下山丘的首领离去。

强尼·布莱克似乎相当在意往这边赶来的攻略组集团而走得相当快,但全身披着烂布条的刺剑使——赤眼沙萨却在前进了几步后便转过头来,以骷髅面罩里发出昏暗光芒的双眼紧盯着桐人低声说:

「别以为、那样登场很帅。下次换我、骑马、来追你了。」

「……那么,你可要努力练习啊。骑马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唷。」

听见桐人的回答后,沙萨只是发出咻咻的沉重呼吸声,随即追着同伴们离开了。

12

三道影子走下山丘并消失在夜色里之后,搜敌技能的效果使得他们橘色的游标依旧显示在视野当中。

我以前曾经过过一次微笑棺木的首领PoH且与他交谈过几句,但见到他的两名心腹还是头一遭。这两人是有着小孩子态度与外表的毒小刀使以及穿着破烂衣服的刺剑使,而他们的游标上当然没有显示姓名;原本我为了慎重起见打算等一下跟修密特确认他们的名字,但转念一想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下次和那些家伙见面时,应该就是决一死战的时刻。将用剑互相残杀的对手之名,我实在不想知道。

因此,我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已经到达搜敌技能的极限距离而开始闪烁的游标。

罪犯玩家原则上无法进入由禁止犯罪指令保护的街道或村庄内,也就是所谓的「圈内」。当他们踏上这些地方的境界时,就会有强如鬼神的NPC守卫大举来袭。而各层的转移门都位于该层圈内的主要街道区,所以那三个人要移动到其他层时,就只有利用转移水晶将目的地指定为「圈外村」,或者使用高价的回廊水晶,再不然就是徒步由已经攻略完毕的迷宫区高塔来上下移动。

我想他们应该是用第一种方法吧,不过光是这样来回就得花掉六个转移水晶,对那些家伙来说应该也是笔不小的开销才对。即使内心为此而暗自感到痛快,但当三个游标从视野里消失之后,我还是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真是够了,竟然会有这种意料之外的恐怖对手冒出来。但这也就表示,那三个人早就知道修密特——圣龙联合的前卫队长,攻略组里拥有最高HP与防御力的男人,将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此处。

而我们也马上就会知道这个情报是从哪边流出去的。

我把目光从笼罩在黑暗中的荒野那儿收了回来,叫出视窗之后,迅速对应该带了十几个人往这里赶来的克莱因传了【微笑棺木逃走了,先在街上待机吧】的讯息。

接着我又让修密特的左手握住从腰包里拿出来的解毒药水。看着这个巨汉用颤抖的左手举起它一饮而尽后,我便将视线移到稍远处的两个人身上。

身穿死神长袍的两名玩家此时脸上依然没有半点血色,但我还是忍不住用调侃的语气对他们搭话,不过其实这也不能怪我吧。

「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夜子小姐。还有……这应该算是我们初次见面吧,凯因兹先生。」

几个小时之前才在我眼前变成多边型碎片四处飞散的夜子,这时候抬起眼睛看着我,然后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本来打算等一切结束之后要好好向你们道歉的……不过现在才这么说,你应该也不会相信了吧。」

「我相不相信,就要看你们请客时的菜色来决定了。话先说在前面,我不接受什么诡异的拉面或是大阪烧哦。」

夜子听见后着实吓了一跳,而她身边的男人这时也脱下了黑色长袍,露出朴实的面容——这位「圈内事件」的头号死者·凯因兹,随即对我低下头。

「初次见面——应该不能这么说罗,桐人先生。那时我们的眼神曾经对上过一次吧。」

他以沉稳的低音这么说道,这时我才想起来确实是这样。

「这么说来的确如此。那时候你不是快要死亡,而是准备在铠甲破坏的瞬间转移到别处去对吧?」

「嗯。那个时候我就有种预感,觉得可能会被这个人识破假死的手法。」

「那你真的太抬举我了。我完全被你们骗过去了。」

这次换我露出了苦笑。好不容易稍微缓和下来的空气,却因为修密特那紧张的声音而再度紧绷。他坐起身子,那件全身铠随之当啷作响。

「……桐人,很感谢你救了我……不过你为什么知道那三人会来这里呢?」

我回望着紧紧瞪着我的巨汉,稍微犹豫了一下该怎么解释比较好。

「我也不算是知道。只是推测可能会发生这种事。要是一开始就知道对手是那个PoH,搞不好我早就吓得逃走了。」

最后之所以选择这种模糊的回答方式,其实是有理由的。

我接下来要说的,应该会对这三个人——尤其是会对夜子和凯因兹造成很大的冲击。写下所有剧本并担纲主角卖力演出的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其实还有个「制作人」躲藏在整个事件后面。我缓缓吸了口气,以能够发出来的最平稳声音开始说道:

「…………其实我是在三十分钟前,才觉得事情有点奇怪……」

事件到此为止。接下来就交给夜子、凯因兹以及修密特就可以了。

在能够俯瞰第20层主街区某间酒馆的旅馆二楼里,我对着亚丝娜这么说道,然后把身体整个靠到椅背上。

他们应该不会自相残杀。那么,这个「圈内事件」还是由成为起因的「戒指事件」当事人自己来解决比较好。如此确信的我这么说完后,亚丝娜也点点头答了一句「说的也是」。

但是在笼罩现场的寂静当中——我忽然有种胸口卡了根小剌的感觉。

我应该多考虑些什么才对。明明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去想,心里充满这样的焦躁感。

刚才亚丝娜待在房间里监视酒馆时所说的话,似乎跟现在的感觉有所关连。我才刚有了这种想法,就下意识地开口对她搭话。

「那个……」

「……什么事?」

我面对着旁边椅子上稍微扬起视线的KoB副团长大人,一边将思绪的大半拿来分析这种不协调感,一边提出了大胆至极的问题。

「亚丝娜,你有结过婚吗?」

回答我的是带着冰冷杀气的眼神、用力握紧的右拳以及半弯腰前倾身子准备出手的动作。

「没事,当我没问过!」

我在被揍之前赶紧这么大叫,然后用力摇动双手并急忙补充道:

「不是啦,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你刚才对结婚发表了些感想对吧?」

「我是说了。那又怎么样?」

对方开始狠狠瞪着我,而我只能发着抖拼命动着嘴巴说:

「那个……说、说得具体一点……就是什么浪漫又塑胶(注:「现实的」英文为Pragmatic,「塑胶的」英文为Plastic,两者发音相近。)的啊……」

「我才没这样说呢!」

结果亚丝娜以差点触发禁止犯罪指令的气势迅速踢了我的小腿一下,然后纠正我的记忆。

「我是说浪漫又现实!我告诉你,Pragmatic是『现实』的意思!」

「现实……你说SAO里的结婚吗?」

「是啊。因为道具库共通化之后,在某种意义上根本就没有个人的隐私嘛。」

「道具库……共通化…………」

就是这个。

这句话就是造成我胸口卡了根小刺的原因。

结婚之后的玩家道具库会完全统合,道具容量的上限会扩张成两个人力量值的总和。虽然这样会带来很大的便利性,但也衍生出结婚诈欺——拿到稀有道具便逃走的危险性。

为什么这个系统会让我觉得这么不妥呢。

我在极为强烈的焦躁感煎熬之下,继续提出下一个问题。

「那、那……离婚的时候道具库又会变得怎样呢?」

「咦……?」

听见这意料之外的问题,亚丝娜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她微微歪着头,把原本准备拿来揍我的拳头轻轻放在小小的下巴上。

「这个嘛……我记得是有几种选项唷。像是自动分配、轮流选择所有道具等等的……其他还有几个,不过我不记得了……」

「真想知道详细的情形。怎么办才好呢……对了,亚丝娜,要不要试试看和我……」

这时候没有把话说完,真不知道该说是自己决断英明或者只是侥幸。

「闪光」带着比刚才强烈数倍的杀气,左手抓住名剑「闪烁之光」露出了微笑。

「试试看和你怎样?」

「…………和、和我…………一起传讯息问希兹克利夫吧?」

——大约过了一分钟就传回来的讯息里,详尽且简洁地记录了离婚时道具库的相关处置。这男人真的是游戏系统的活字典啊。

除了刚才亚丝娜曾经提过的自动等价分配、交互选择分配之外,好像还可以用百分比多寡来进行自动分配。这也就是说,可以向离婚对象收取赡养费的意思。的确是很现实的系统。

我听着亚丝娜阅读讯息的声音,拼命地继续思考。

这些选项当然是在离婚时经过双方同意之后才能选择。反过来说,如果有一方不同意分配的方式,那在系统上就没办法离婚了。但是,不可能所有离婚的例子都是在理性讨论之下所完成。遇上无论如何都想离婚的对象,另一方却怎么样都不肯离婚时,该怎么办呢?这个世界里根本不存在能帮忙调解离婚手续的离婚调解庭。

而回答我这个疑问的,是希兹克利夫写在信件末尾的一句话。

「……『顺带一提,无条件离婚只有将自己的道具分配率设定为零、将对方设定为百分之一百时才能成立。而在这个例子里面呢,当离婚成立,道具库分割时,另一方所无法容纳的道具就会全部掉在脚边。桐人啊,如果另一半准备要无条件离婚时,我推荐你还是选择躲在旅馆的单人房里会比较好唷』……上面是这么写的。」

读完讯息的亚丝娜,用微妙的表情将视窗消除。

我呆呆地望着她那种表情,同时在口中不断重复着刚才那封讯息的一个地方。

自己是零,对方是一百。自己是零……对方是一百……

「啊…………」

刺在胸口深处让人感到很不舒服的小刺,忽然带给我一股尖锐的疼痛感。

原本细微的尖刺,瞬间开始不停地变大。我的心情也从原本的焦躁转为怀疑,接着又通过确信化成惊愕,最后更变质成了恐惧。

「啊…………啊啊啊……!」

大叫着翻倒椅子站起来的我,用力抓住眼前亚丝娜的双肩。吓了一跳往后退的「闪光」,改用沙哑的声音说:

「等……怎、怎么……你难道是想在这里…………」

我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句话的意思,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呻吟。

「自己一百,对方零。要做到这样的离婚,就只有一种方法而已。」

「……咦……?你在说什么啊…………?」

我用力抓住她纤细的肩膀,把她的小小的脸庞拉过来,然后在她耳边低语:

「那就是死别。结婚对象死亡的瞬间,道具库就会变回原来的容量,没办法收纳的道具就会全部掉在脚边。也就是说……就是说…………」

我动了一下颤抖的喉咙,继续说出接下来的答案。

「……就是说,金苹果的会长·葛莉赛达被某人杀害的瞬间,放在她道具库里的稀有戒指其实不会被犯人拿走……而是会留在结婚对象葛利牧罗克的道具库里,不然就是会在葛利牧罗克的脚边实体化才对。」

近在眼前的栗子色双眸缓缓地眨了一两下。

原本浮现在眼里的疑惑,忽然转变为深沉的战栗。

「戒指……没有被夺走……?」

但我却没办法立刻回答她这几乎不成声的问题。我放开亚丝娜的肩膀撑起身体,把背部重重靠在窗沿然后低声说道:

「不对……不是那样。应该说被夺走了。葛利牧罗克他夺走了在自己道具库里的戒指。他不是『圈内事件』这个假象里的犯人。而是半年前『戒指事件』的黑幕。」

从亚丝娜左手上掉下来的细剑刀鞘,在落到地面上之后发出了沉重的金属声。

「…………其实我是在三十分钟前,才觉得事情有点奇怪……我说啊,凯因兹先生、夜子小姐。那两把武器……有着倒刺的短枪与飞刀,你们是怎么入手的?」

听见我的问题后,夜子先与自己的伙伴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才开口说:

「……我们『伪装成圈内PK』的计划,无论都如何需要强化持续伤害的贯通属性武器。我们在许多武器店里找了很久,都没发现有这种特殊型态的武器……若是找铁匠订做,武器上又会留下他们的姓名。这样只要询问铁匠,就能知道订制的人是我们两个受害者自己了。」

「所以,我们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在公会解散之后首次跟那个人……也就是跟会长的丈夫葛利牧罗克取得了联络。这当然是为了向他说明我们的计划,并请他制作需要的贯通性武器。虽然不知道他身在何方,不过因为还是在朋友登录的状态下……」

从凯因兹接下去说明的话里,终于出现了那个名字。我把全部神经集中在耳朵上,仔细听着他接下去怎么说。

「葛利牧罗克原本不太愿意帮助我们。回覆的讯息里写着『就让她安眠吧』。但在我们拼命请求之下,他终于还是帮我们做了这两件……不,应该是三件武器。我们是在另一个凯因兹死亡的日子前三天左右,才收到这些武器的。」

从这些话中,就能听出夜子和凯因兹果然都相信葛利牧罗克是丧妻的受害者。

我用力吸了口气,硬是从胸口把应该会对两个人造成强烈冲击与深切伤害的话挤了出来。

「…………很可惜,葛利牧罗克他反对你们的计划并不是为了葛莉赛达小姐。他是害怕发生『圈内PK』这种夸张的事件,到时候如果引起许多人注意,『那件事』或许会被人发现也说不定。结婚之后的道具库共通化,在不是离婚而是死别时……里面的道具会变得如何?」

「咦……?」

夜子他们像是无法理解我说什么般,显得十分纳闷。

也难怪他们听不懂,因为艾恩葛朗特里就算感情再怎么好的情侣,也没有几对能发展到结婚的地步。离过婚的人已经很少了,而离婚是因为另一半死亡的例子更是少之又少。我就不用说了,连亚丝娜都深信葛莉赛达小姐被杀死后,戒指一定就此落入杀人者的手里。

「听好……葛莉赛达小姐的道具库,同时也是葛利牧罗克的道具库。就算杀害了葛莉赛达小姐,也没办法夺走戒指。因为在她死亡的瞬间,戒指就会传送到葛利牧罗克的道具库里去。修密特……你帮忙对方完成计划后,有收到酬金对吧?」

听见我的问题后,盘腿坐在地上的巨汉只是呆呆点了点头。

「要准备那么多饯,就只有真的把戒指卖掉才有可能。也只有拿到戒指的葛利牧罗克才能够这么做,而且他还知道修密特就是那个计划的共犯。这也就是说……」

「是葛利牧罗克……?那家伙就是写下那张纸条……然后把葛莉赛达搬到圈外去杀害的真正犯人吗?」

休密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呻吟着。我考虑了一下之后,只否定了他话里的一个地方。

「不,我想直接下手的应该不是葛利牧罗克。从旅馆里把睡着的葛莉赛达小姐转移到圈外时,她很有可能会忽然醒过来。如果那时被看见,就没有辩解的理由了。我想应该是委托了专门干这种肮脏事的红色玩家动手吧,但葛利牧罗克的罪行不会因此而减轻……」

「……………………」

修密特再也没有开口,只是无力地凝视着天空。

这时夜子和凯因兹脸上也露出跟他一样失魂落魄的表情。几秒后,夜子才开始轻轻摇起深蓝色头发,不过她的动作随即愈来愈激烈。

「骗人……不可能会这样的!那两人总是形影不离……葛利牧罗克先生总是笑咪咪地站在会长身后……而且,如果那个人是真正的犯人,为什么还要帮忙我们的计划呢?如果他不帮我们打造武器,我们根本什么都不能做。『戒指事件』也就不会被挖出来了。不是吗?」

「你们对葛利牧罗克说明了全部的计划,对吧?」

我这唐突的问题让夜子先暂时闭起嘴巴,然后才轻轻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他知道计划如果完全成功会出现什么结果。充满罪恶感的修密特会到葛莉赛达的墓前忏悔,而扮成幽灵的夜子小姐和凯因兹会在这里逼问他,这些事他全部都知道。那么,他就可以利用这个情况来将『戒指事件』彻底埋葬在黑暗当中。也就是把共犯修密特以及追求真相的夜子小姐、凯因兹先生等三人一起解决掉。」

「……原来如此。所以……所以那三个人才会…………」

瞄了一眼以空虚表情这么呢喃道的修密特后,我才沉重地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微笑棺木』的三大干部之所以会突然出现,就是因为葛利牧罗克提供情报给他们。葛利牧罗克告诉他们……会有DDA干部这种大猎物在没带同伴的情况下来到这里。我想,应该在委托杀害葛莉赛达小姐时,他们之间就有了联络管道……」

「…………怎么会……」

膝盖失去力量的夜子整个人软倒,幸好凯因兹用右手将她撑住。但即使在月光照耀之下,也能看出她的脸已经变成一片惨白。

夜子就这样抓着凯因兹的肩膀,以失去所有活力的声音低语:

「葛利牧罗克先生……他想要杀掉我们……?但是……为什么……?说起来……为什么不惜杀掉自己的结婚对象也要拿到那枚戒指呢…………?」

「我也没办法推测出他的动机。不过,『戒指事件』时他为了确保不在场证明多半没离开过公会据点,这次一定会想来看看你们三个人是不是已经被杀掉,两件事情是不是终于完全葬送在黑暗当中了。所以……详细的情节,我们就直接问他吧。」

我话才刚说完,就听见山丘西边斜面传来两道往这里爬上来的脚步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黑暗当中依旧显得相当鲜艳的红白相间骑士服。不用说也知道那个人是「闪光」亚丝娜。她右手上垂着一把近似透明的银刃细剑。据我所知,那是艾恩葛朗特最为纤细美丽的剑,同时也是能够贯穿所有防御的狰狞武器。

旁边还有一个男人,他被细剑尖锐的剑尖以及其主人凶狠的眼神逼得不断往前走。

男人的身材相当高大。他穿着下摆相当长的宽松前扣式皮衣,戴着有宽帽沿的帽子。从他阴沉的脸上,还可以看见不时反射着月光的眼镜。此人整体的印象其实不像是铁匠,倒比较像是香港电影出现的杀手。当然,这可能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先人为主的观念。

两个人身上的游标都是绿色。本来以为亚丝娜为了阻止那个男人逃走很有可能得暂时变成罪犯——若是这样,我当然也打算陪她一起解非常麻烦的任务,好让她恢复成原本的状态——看见这种情形后不禁让人松了口气。不过我也马上打起精神,从正面看着爬上山丘的男子。

他银框眼镜底下的脸,确实给人一种柔和的印象。瘦削的轮廓配上有些下垂的眼角,看起来相当温柔。但是,镜片深处那对偏小的黑色眼睛里,也确实存在着让我提高警觉的某种危险气息。

男人在离我三公尺左右的位置停下脚步。他先是看了修密特,接着是夜子、凯因兹,最后才瞄了一眼长满青苔的小墓碑并开口说:

「嗨……好久不见啦,各位。」

过了几秒之后,夜子才对这低沉平稳的声音有了反应。

「葛利牧罗克……先生。你真的……你真的…………」

杀害葛莉赛达小姐夺走戒指了吗,然后为了隐藏整起事件,甚至要杀了我们三个灭口。

面对这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大家都听见了的问题,男人——前「金苹果」副会长,铁匠葛利牧罗克没有马上开口回答。

他看见背后的亚丝娜把细剑收回剑鞘里并走回我身边,这才动起保持着微笑的嘴唇说:

「……这是误会。我只是觉得有责任看这件事究竟有什么结局,才会来到这里。而之所以乖乖遵从这个恐怖大姐的威胁,也是为了要向你们解开误会。」

——喔?竟然否定吗?我暗暗在内心感到惊讶。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显示他把情报透露给PoH,但戒指事件的系统设定他应该没有办法辩解才对。

「不要骗人了!」

亚丝娜随即严厉地反驳他。

「你刚才明明躲在树丛里面。要不是被我识破,你根本没有打算走出来对吧!」

「这怎么能怪我呢?我只是个小小的铁匠,如你们所见,我根本没有战斗力,为什么得因为没有跑到那几个橘色玩家面前而被你们骂得狗血淋头呢?」

他冷静地反驳着,然后轻轻张开戴着皮手套的双手。

修密特、凯因兹以及夜子都静静听着葛利牧罗克说话。看来他们对我说的话还是觉得半信半疑。过去的公会副会长,竟然委托凶恶的红色玩家来杀害自己,这种事果然还是很难让人相信,而且我想他们也不愿意去相信。

用左手制止了准备再次反驳他的亚丝娜后,我这时才终于开口说道:

「初次见面,葛利牧罗克先生。我叫做桐人……嗯,说起来我其实只是个外人。确实——目前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明『微笑棺木』袭击这里和你在这里出现有任何关联。我想就算问那些家伙,他们也不会作证才对。」

其实,现在要葛利牧罗克叫出视窗并将其可视化,然后检查他已经送出的讯息,收件者中应该就会有负责替「微笑棺木」接受委托的玩家才对。但很可惜的是,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名字。

不过,就算不管谋杀修密特未遂这件事好了,关于戒指事件的犯行总无法辩解了吧?内心这么确信的我开口继续说道:

「但是,去年秋天成为公会『金苹果』解散原因的『戒指事件』……这一定和你有关,不对,应该说是由你主导的。因为不论杀害葛莉赛达的人是谁,戒指都会留在和她共用道具库的你身边。你隐瞒了这件事,偷偷地把戒指卖掉,然后把一半的金额给了修密特。这是只有犯人才能办到的事。因此,你会和这次『圈内事件』扯上关系的唯一动机……就是想要杀了相关人士灭口,好让戒指事件永远不会被提起。我有说错吗?」

我一闭上嘴,厚重的沉默就马上笼罩在荒野的山丘上。不知从何处降下的蓝色月光在葛利牧罗克脸上形成了浓厚的阴影。

「原来如此,确实是很有趣的推理啊,侦探小弟。不过……很可惜,还是有个破绽。」

「什么?」

瞄了反射性这么问的我一眼后,葛利牧罗克便用带着黑手套的右手把帽子往下拉。

「当时我和葛莉赛达的道具库的确已经共通化了。所以她被杀之后,原本放在那个道具库里的所有道具也都留在我手边……到这里的推论都很正确。只不过……」

高瘦铁匠先是从反射月光的圆眼镜底下放射出严厉的眼神盯着我,接着才用没甚么抑扬顿挫的声音接着说下去:

「如果那个戒指没在道具库里呢?也就是说,如果葛莉赛达将它实体化后戴在手上,又会如何呢……?」

「啊…………」

亚丝娜发出细微的叫声。

其实我也跟她一样吓了一大跳。我确实没想到这种情况,只能说自己实在太大意了。

实体化之后的道具,在装备它的玩家被怪物或其他玩家所杀时,就会无条件掉落在现场。所以,如果葛莉赛达装备着引发问题的戒指,那么戒指没有转送到葛利牧罗克道具库而被犯人夺走的说法,就有可能成立。

可能是自认为形势已经逆转了吧,葛利牧罗克的嘴角开始有些上扬。但这种表情很快就消失了。铁匠接着把右手指尖放在额头上,然后像是相当惋惜般动着脖子。

「……葛莉赛达原本就是速度型的剑士。想要在卖掉那个戒指之前感受一下它所带来的强大敏捷加成,应该也是人之常情吧?听好,她被杀死的时候,放在我和她共有的道具库里的所有道具确实都留在我身边了。但是里面没有那枚戒指。事情就是这样,侦探小弟。」

我下意识咬紧自己的牙根。虽然拼命想要找出反驳葛利牧罗克主张的资料,但能够证明戒指有没有装备在葛莉赛达手指上的,就只有实际下手杀害她的犯人——也就是某个微笑棺木的成员而已。

葛利牧罗克向保持安静的我轻轻挑起帽沿。然后他环视其余四人,很有礼地鞠了个躬。

「那么,我也差不多要走了。可惜没能找出杀害葛莉赛达的首谋,但修密特的忏悔应该就能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了吧。」

铁匠再次深深地拉下帽子,轻巧地转过身子准备离开——

但夜子却对着他的背部发出平静里带着某种炽烈情绪的声音。

「请等一下……不对,你给我站住,葛利牧罗克。」

男人倏然停下脚步,把脸稍微转向这边。镜片后那对柔和的眼睛里,似乎浮现某种不愉快的感情。

「还有什么事吗?可不可以别再拿些没有根据而且不客观的指责来烦我了?对我来说这里可是个神圣的地方啊。」

葛利牧罗克平顺且傲慢地这么说道,但夜子却继续向他跨出一步。

不知道为什么,少女把白皙的双手举到胸前并瞥了一眼。当她再度抬起头来时,那对深蓝色眼珠里,已经出现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强韧意志。

「葛利牧罗克,你刚才说会长装备着那枚戒指,所以戒指没有传送到你这里而是被杀人犯夺走了,对吧。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哦?你有什么证据?」

葛利牧罗克缓缓转过身来,而夜子则依然以严厉的声音对着他说:

「你应该也记得公会全员开会讨论怎么处置戒指时的事吧?我、凯因兹还有修密特,都说该留下来增加公会的战力而反对卖掉。在会议里,凯因兹明明想自己装备,却先把会长给抬了出来。他说——『金苹果』里最强的人是会长。所以应该由会长来装备。」

夜子身边的凯因兹脸上浮现了尴尬的神情。不过夜子丝毫不在意,只是夹杂着肢体语言继续说道:

「而会长当时回答他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那个人笑着这么说了——在SAO里,一只手只能够装备一枚戒指。我右手上已经戴着公会的印章,而且……也不能把左手上的结婚戒指拔下来,所以没办法使用。你听好罗?那个人不可能解除这两枚戒指之一,来偷偷尝试稀有戒指的能力!」

当她尖锐的声音响起时,我们几个人都摒住了呼吸。

确实,主要选单的装备人偶所设定的戒指格,只有左右手各一个而已。要是两边都填满,就没办法装备新的戒指道具。但是——

这论点还是太薄弱了。

葛利牧罗克像是撷取到我内心的想法般低声回答: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什么叫『不可能』?真要这么说,那么你们就应该先听听我的讲法——和葛莉赛达结婚的我不可能会杀害她。你所说的,根本是毫无根据的抹黑。」

「你错了。」

夜子呢喃般答道。我摒住呼吸,看见这名娇小的女性玩家缓慢而明确地摇了摇头。

「你完全错了。我有证据…………杀害会长的犯人,把认为没有价值的道具全都留在练功区里的杀人现场。发现道具的玩家刚好认识会长,把她的遗物送回公会根据地。所以我们……在决定把这个墓碑当成会长的坟墓时,才会把她的剑放在墓碑底部任由耐久度减少然后消失。但是……但是,其实不只是那把剑而已。我没跟大家说……其实我还埋了一个遗物在这里。」

夜子说完,马上就在旁边的小小墓碑后面跪了下来,用手挖起土壤。在现场所有人无言的凝视之下,不久后夜子起身亮出右手上的东西给大家看。她手上的小箱子虽然刚出土,但受到月光照射之后却还是发出了银色光芒。

「啊……是『永久保存盒』……!」

亚丝娜轻轻这么叫道,正如她所言,夜子拿出来展示的东西,正是只有大师级工匠才能制造的「耐久值无限」的保存盒。由于它最大的尺寸也不过十公分见方,所以没有办法装大型的道具,不过应该可以容纳下几个首饰才对。而道具只要放在这里面,就算摆在练功场也绝对不会因为耐久值的自然现象而消灭。

夜子静静伸出左手,打开银色小箱的盖子。

放在里头白色绢布上的两枚戒指马上发出光芒。

夜子首先拿起其中一枚较大的银戒指。它平板的顶部雕刻着苹果的图案。

「这就是经常装备在会长右手上的『金苹果』印章。因为我也有一枚一样的戒指,所以比较一下就能知道了。」

说完她便把戒指放回去,接着悄悄拿起另外一枚——闪耀金色光芒的小戒指。

「而这就是——她一直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了,葛利牧罗克!戒指内侧还清楚地刻着你的名字!这两枚戒指出现在这里——就是会长被搬到圈外杀害的瞬间,它们都还装备在会长手指上的铁证!我有说错吗?有错的话你倒是反驳看看啊!」

话说到最后,已经变成夜子参杂着泪水的大叫。

脸上流下大滴泪珠的夜子,直接把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戒指拿到葛利牧罗克面前。

好一阵子都没有任何人开口。凯因兹、修密特以及亚丝娜和我,都只是摒住呼吸、瞪大着双眼持续看着他们两个人。

瘦高的铁匠嘴角依然略微歪斜,整个人僵住了十秒以上。最后他的嘴终于开始微微颤抖,缓缓张开——

「那个戒指……夜子,你曾经在丧礼那天问过我想不想保留葛莉赛达的结婚戒指,对吧?然后我回答就任由它和那把剑一起消失吧。如果那时候……我说想要的话…………」

葛利牧罗克深深垂下头,把脸藏在宽帽沿底下,接着整个人就像失去支撑的玩偶般当场跪倒在地。

夜子把金戒指放回盒子里并阖上盖子,然后将其紧紧抱在胸前。她仰望着天空,被泪水濡湿的脸庞整个扭曲,用泄气的声音低语: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葛利牧罗克。为什么要为了夺取那枚戒指而不惜杀害自己的妻子?你就这么想要钱吗?」

「…………钱?你说我想要钱?」

跪在地上的葛利牧罗克用沙哑的声音笑了起来。

他挥动左手,叫出选单视窗。经由简短操作所出现的,是一只略大的皮袋子。葛利牧罗克拿起袋子后随意往地上一扔,立刻有好几道沉重的金属声从袋子里传了出来。光是听声音,我就知道那袋子里面装了大量的珂尔。

「这是卖掉那枚戒指后剩下来的另一半珂尔。我没有花到任何一分钱。」

「咦…………?」

葛利牧罗克先抬头看了一眼感到疑惑的夜子,接着又依序看着我们每个人,最后才用尖锐的声音说:

「我不是为了钱。我……我无论如何都得在她还是我妻子的时候杀了她。」

铁匠的圆眼镜转向长满青苔的墓碑,接着他继续开口表示:

「葛莉赛达。葛利牧罗克。名字开头的发音相同根本不是偶然。我和她在进入SAO之前所玩的网路游戏里,也经常使用这两个名字。而且如果系统允许,我们俩也一定会结为夫妇。因为……因为,她在现实世界里也是我的妻子。」

打从心里感到惊讶的我,微微张开嘴巴。亚丝娜急促地倒抽了口气,而夜子等人脸上也出现讶异的表情。

「对我来说,她是个没有缺点的理想妻子。甚至可以说夫唱妇随这句成语,就是为了她这种女性所创造的,她是那么地可爱、顺从,我们根本没有吵过一次架。但是……一起被囚禁在这个世界中之后……她就变了……」

葛利牧罗克隐藏在帽沿下的脸静静地左右摇动,接着他低声叹了口气。

「只有我一个人因为这无法逃脱的死亡游戏而感到害怕、恐惧。没想到她竟然会有这样的才能……不论是战斗力还是状况判断能力,葛莉赛达……不对,『优子』她都远超过我。而且还不只是这样。她最后终于不顾我的反对成立了公会、募集会员,并且开始锻链自己。她……跟在现实世界里相比,可以说整个人充满活力……而且过得相当充实……在旁边看见她那种模样,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爱的那个优子已经消失了。就算有人完全攻略游戏,我们终于能够回到现实世界,那个凡事顺着我的优子也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穿着前扣式大衣的肩膀轻轻抖了起来。这究竟是他的自我嘲笑,抑或是他丧失爱妻的感叹?我没有办法判断。而他呢喃般的声音又继续说:

「……你们能够了解我的恐惧吗?如果回到现实世界时……优子说要和我离婚的话……我实在没有办法忍受那种屈辱。既然这样…………既然这样,干脆在我遗是她丈夫的时候……在这个可以合法杀人的世界里……把优子永远封印在我的回忆当中……试问又有谁可以责备我的这种心愿呢……?」

即使他这一长串独自已经停止,在场的所有人还是好一阵子没有出声。

这时候,我听见自己硬是从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屈辱……你说那是屈辱?就因为太太变得不听你的话……你竟然就因为这种理由而把她杀掉?为了能从SAO中解放而锻链自己与同伴……希望有一天能加入攻略组的人,你竟然……因为这种理由……就把她…………」

我的右手瞬间想往背上的剑伸去,但左手随即强行将它压了下来。

葛利牧罗克缓缓抬起头来。眼镜下端发出些许微光的他接着又对我低声说道:

「这种理由?你错了,这是很充分的理由。总有一天你也会了解的,侦探小弟。等你得到爱情,而又快要失去它的时候……」

「不,错的人是你,葛利牧罗克。」

反驳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亚丝娜。

她那清纯姣好的脸庞上,浮现了我看不透的表情。这个细剑使静静地如此宣告:

「你对葛莉赛达小姐抱持的根本就不是爱情,只是个人的占有欲而已。如果敢说自己还爱着她的话,就把你左手上的手套脱下来。葛莉赛达小姐直到遇害时都还把戒指戴在手上,而你应该早就把它扔掉了吧。」

葛利牧罗克的肩膀微微抖动。他像是刚才的我一样,右手用力抓住了左手。

但是铁匠的手至此就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保持沉默而没有准备脱下皮手套的样子。

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修密特,这时开口打破再度降临的沉默。

「……桐人。可不可以把这个男人交给我们处置?当然,我不会动用私刑。但一定会让他为自己的罪过付出代价。」

他沉稳的声音里,已经听不出几个小时前的胆怯了。

「我知道了。就交给你们吧。」

修密特无言地对我点了点头,接着抓住葛利牧罗克的右臂让对方站起来。他用力抓紧垂头丧气的铁匠后,短短地说了一句「受你关照啦」便往山坡下走去。

之后,再度把银色小盒子埋回去的夜子与凯因兹也准备离开。他们在我和亚丝娜旁边停下脚步并深深一鞠躬,接着互看了一眼。最后夜子开口说:

「亚丝娜小姐。桐人先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们道歉……以及道谢。如果不是你们两位赶到,我们早就已经被杀……而且也无法揭发葛利牧罗克的恶行了。」

「没有啦……最后还是多亏了夜子小姐想起那两枚戒指,才能让他无所遁形。回到现实世界后,你很适合去当检察官或律师唷。」

夜子耸了耸肩并微微一笑。

「不……或许你们不会相信,但那个瞬间,我似乎听见了会长的声音。她要我快点想起戒指的事情。」

「……这样啊……」

两人再度深深一鞠躬,然后随着修密特的脚步走下山丘,而我和亚丝娜就这样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我说,桐人啊。」

亚丝娜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如果换成是你……如果你和某个人结婚之后,发现了那人隐藏的一面,到时候你会有什么想法?」

「咦?」

面对这完全没有想过的问题,我顿时说不出任何话来。毕竟我不过是个十五岁零六个月的小鬼头。根本没有试着去理解这种人情事故。

但是我在拼命想了老半天之后,竟然讲出了一个有点浅薄的答案。

「我想,我会觉得很幸运吧。」

「咦?」

「因……因为啊,我就是喜欢上了那个人的每一面才会结婚的吧?所以,结婚之后如果能发现对方新的一面并再度喜欢上……那、那不是得到了两倍的好处吗?」

虽然这种说法俗气到了极点,但亚丝娜皱了皱眉头后,随即又歪着头露出了微笑。

「呵呵,真是个怪人。」

「怪……怪人…………」

「算了。话说回来……实在发生太多事,让我的肚子都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说、说的也是。那……我们就来试试阿尔格特名产,外表是大阪烧但酱料却没有味道的那个…………」

「驳回。」

当场被拒绝的我垂头丧气地准备迈步离去,亚丝娜却忽然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

吓了一跳而回过头去的我眼前——

出现了自从跟这个「圈内事件」扯上关系后,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不可思议景象。

艾恩葛朗特里,所有的感觉情报都可以经由线路置换成数位档案。所以绝对不可能出现所谓的灵异现象。

因此我现在看见的,若不是伺服器的BUG,就是真实世界里脑部所产生的幻觉。

在山丘北侧稍远处。竖立在弯曲古树根部那块长满青苔的墓碑旁边……

出现了一名闪烁着淡淡金光,而且身体有一半透明的女性玩家。

那人纤细的身体上,裹着最低限度的金属铠甲。她腰部挂着一把略细的长剑、背上还有一面盾牌。这名短发女子的容颜,看起来相当和蔼且美丽,眼中也跟我认识的数名玩家一样带着坚强的光芒。

只有希望靠自己的剑来终结这个死亡游戏的攻略者,才会拥有那样的眼神。

这名露出平稳微笑的女性玩家,只是静静凝视着我和亚丝娜;但不久后她便像要交给我们什么东西般,对我们伸出张开的右手。

我和亚丝娜也同时对她伸出右手,当手掌感受到一股热量的瞬间便紧握起手来。那道热气流进体内并在我心中点起了火,更在变成她想传达的话之后从我的嘴唇流出。

「我们会继承你的遗志……总有一天,一定会攻略这款游戏,把大家从这里解放出去。」

「嗯,一定会。所以……请你保佑我们,葛莉赛达小姐。」

亚丝娜的呢喃,就这样乘着夜风传到了那名女性剑士的身边。她那透明的脸庞也跟着出现了非常灿烂的笑容——

下一个瞬间,那个地方再也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我们放下手后,又在现场站了好一段时间。

最后亚丝娜才用力握住我的右手,微笑着对我说道:

「回去吧。明天得继续努力了。」

「……说的也是。希望能在这个礼拜内突破现在的最前线。」

接着我们便转身走下小山坡,开始朝着主街区前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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