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死了之后,妈妈瘦了很多。瘦得让人以为是不是姐姐的恶灵附身要诅咒妈妈般地剧烈衰弱,看起来也好像很空虚。她本来就是没什么精神的人,但最近明显地失去了元气。
当然姐姐不是会去诅咒别人的人。
姐姐的死,确实让妈妈变得脆弱。
对妈妈这个千金小姐来说,亲生女儿自杀的事实,实在太过沉痛。妈妈彻底地受了伤,但糟糕的是她一点也没打算要疗伤,反而是很爱怜地看着。只要伤口还在,她就没办法忘了姐姐的事。妈妈这样的思考对消极晦暗的我来说并不喜欢,她虽然自觉到自己有这样状况,却无法停止自虐。
变得消瘦的妈妈,现在也在折磨自己。
如果这样的话,也许玻璃就不会死了,或是说若在玻璃活着的时候多听她说说话就好了之类的。妈妈像痴呆老人一样,每天不厌倦地反复说着。这样她就觉得自己很重视姐姐了,做出对她的死去十分哀伤的姿态,为了不让姐姐的亡灵诅咒而装出很有精神的样子。
若是那么后悔的话,就好好地看着还活着的我吧。
“我要出去了。”
“啊——辉夜。”娇小的母亲楚楚动人地走近站在玄关的我。“你的领子歪了。”
她以温柔的姿势为我整理领子。
妈妈的指尖,细得只剩骨头,好冰冷。
妈妈温和地微笑着:“好了,我弄好了。”
“谢谢。晚饭的时候我会回来。”
“好。路上小心。”
她用满脸笑意送我出门。这好像是在每个地方都会出现、一点也不奇怪的母女对话。但是却没有在每个地方都会出现的,属于家人的亲密感。
妈妈触碰我的指尖有种冷淡的感觉,对我说的话也好像在跟外人说一样。每当她触摸我、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就会感到不安。
妈妈,不要这么让我害怕。
“……我走了。”
我连去哪里都没说,就离开家里了。
我想妈妈已经不想再犯一次错误了。因为死掉的姐姐,那个像玻璃艺品一样完美的姐姐连遗书都没有留下,所以她的死因仍然是罗生门。但是若再对她温柔一点、听听她的苦恼的话,也许就不会死掉了吧,妈妈这么想着。
所以对于被留下来的我,她要付出超过必须程度的关怀。
但是啊,妈妈。
像这样,即使像对待不知道何时会爆炸的炸弹般地对我——
我也只会感到难过。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你好笨喔,妈妈。
“……”
马拉松大会结束的隔天是星期天。马拉松大会不知道为什么办在假日——毁了星期六来进行的。不过呢,反之星期一可以放假。这种事随便怎样都可以,我即使因为肌肉酸痛心情又不好,但也不想就窝在家哩,于是就出门了。
吃了午饭之后,稍微休息一下换了衣服,已经下午一点了。
我关上家门,立刻就去按隔壁房间的对讲机。
叮——咚——
我家是公寓,隔壁的单位住了冲名同学一家。因为冲名同学的妈妈和我妈妈有着长久的交情,所以我和冲名同学也理所当然地像兄妹一样地长大。当然姐姐也是。
等了一会儿,冲名同学心不甘情不愿地回道。
【……喂。】
“你好。”
【……竹宫。】
应该是听到声音就发现是我了,冲名同学的声音还是很不耐烦。
【怎样。如果又要把我家当避难所的话,我要拒绝喔。】
“你这是什么声音?在睡觉啊。”
非常低沉又觉得嫌麻烦的声音。
冲名同学立刻就肯定说。
【……啊。应该是因为昨天的马拉松大会太累了,睡得很熟。】
“话说,反正你也不用跑不是吗?”
他这么虚弱。而且,医生确实禁止他做激烈运动。
冲名同学叹息地说:【可能跑吗?我还不想死。只是——唉,站一整天也是很累的。麻烦的是就算是个旁观者,也有事要做啊。】
“所以才累得睡着了?”
【嗯。你如果有一点点慈悲心,就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不会啦。让我进去好不好。”
【……】
“啊、锁是开的。打扰啰。”
【……你真的有够任性。】
冲名同学打从心底厌烦地说。
——————————
那家游乐场叫做“MEGAGIKA”,是个一不留神就会以为是怪兽名字的冷调名字。装潢也很冷调。不像最近常见的奇幻系那种“情侣小孩都能一起玩”的感觉,而是总是播放着庞克乐,弥漫冷硬的气氛。跟那种软绵绵的游乐场比起来,我比较喜欢“MEGAIKA”那种好像哪里毁坏了的游乐场。不需在其中享乐,而是其中碎裂般的气氛让脑袋很舒服。
“……耳朵好痛。”
干净简单的装扮,在“MEGAGIKA”穿着虚华服装的醒目年轻人中显得很罕见。冲名太阳用跟名字相去甚远的冰冷视线看着周围。
“若是小动物的话,应该会被这种声音杀掉。”
说出让人不太理解的感想后,他装模作样地掩住耳朵。
那之后,我强拉着很想睡又觉得很无聊而且满脸不高兴的冲名同学,来到离家有点远的“MEGAGIKA”游乐场。这里充满了应该是为了要震破鼓膜的吵闹音乐、年轻人的怒吼声、金属声等凶暴的噪音。店里有点暗,霓虹照明微微亮起,让客人的样子变得很模糊。今天的“MECAGIKA”里,也充斥着累积了许多压力的学生。
我对着看起来一秒也不想再多待在这个空间的冲名同学微笑。
“这种舒服的感觉,你不懂吧。”
“我一点也不想懂。”
冲名同学快步地走到自动贩卖机区,跟好几个累到精疲力尽的年轻人混坐在一起。一脸死人样,一点也不可爱。
我也近距离地站在他的正面。冲名同学毫不掩饰他的不满。
“为什么我得跟来这边陪你消除压力?反正一定是在昨天的马拉松大会上又遇到什么事了吧,看你这张死人脸。”
我什么都还没说,冲名同学便开始抱怨。
我不理他,把硬币投进贩卖机里,买了两瓶乌龙茶。虽然是没看过的可疑牌子,不过应该没被下毒吧。
“有什么关系。”
我把乌龙茶塞给他,坐在他旁边的位子,接着看着冲名同学一脸端正却暧昧得有点像幽灵的侧脸。
“我们是朋友吧?”
“不是朋友。”他一口咬定,“……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男朋友。我想应该没有被你束缚的义务吧。真是的,这是什么具有攻击性的店啊。我如果死了会诅咒你的,竹宫。”
难得像个笨蛋一样。也许真的很难受吧。
我把吸管插进乌龙茶里,用嘴唇含住。
“……反正我也没有朋友或男朋友啊。”
“有吧。你随便骗来的脑筋不好的女生是朋友、男生是男朋友。”
这是什么话。
“所以啊,我说的是真正的朋友或男朋友。我没有那种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想见面的‘朋友’或‘男朋友’。”
是有一个人。
但对他也得回避。
对他吐露压力的话,也许我会有罪恶感吧。会想这样回避的对象——算是情人吗?
“……我啊,在这种‘朋友’或‘男朋友’面前,要装出完美的自己。完美的自己是不说傻话的。要纾解压力时也不能到游乐场玩打地鼠,也不能摆出这种心情不好的样子。”
冲名同学静静地喝着乌龙茶。
“所以你每次遇到我都会说傻话是吧。别累积太多蠢话,要看情形。你也稍微信任别人如何?”
“不要。都是一些不能信任的人。”
“所以你相信我啊。”
“嗯——”
是怎样呢?我想想。
“冲名同学啊——嗯,是冲名同学啊。”
“说人话。”
冲名同学皱着眉头说出辛辣的句子。
“就算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相信的人喔。也许我哪时会伤害你也不知道。之前我还不是把因为跟男朋友分手而情绪不稳的你骂哭了。要找我寻求慰藉,我只能说你找错人了。”
“……”
冲名同学以寒冬般的双眼静静地看着我。
“……我没办法拯救你的寂寞。”
他小小声地说:“我也没办法拯救自己的寂寞。”
“你寂寞吗?”
冲名同学会吗?总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一个人走着。明明即使连活着都是件痛苦的事,也不说丧气话。明明看起来总是抬头挺胸、好好的活着的样子。
“人啊,都是寂寞的。”
冲名同学一如往常地说出彻悟般了的话。
那是沉静的声音。
周遭的噪音都变成杂音,那声音鲜明地传到耳里。
“所以才会聚集在一起。以爱和友情为接着剂,想要跟他人有所接触。这不是坏事。只是——我的身体太脆弱了。”
他绽出小小的微笑。
“跟谁碰在一起的话,就怕好像要碎了。”
这就是。
冲名同学的寂寞。
而且,我一定也拥有跟他相同的脆弱。
因为,我是玻璃艺品的妹妹。
做得很草率的,粗劣的玻璃艺品。
我一边喝着乌龙茶,一边感受着来到游乐场却没玩游戏、即使如此还是觉得很悠缓舒服的感觉说道。
“最近,我常常想起姐姐。”
竹宫玻璃。美丽,而且像梦幻般的姐姐。
去年,在接受大学入学考试前的九月自杀的姐姐。
“为什么呢。明明我不想记得她,但还是想起她,想到时就会觉得不舒服。是的,觉得可怕。关于姐姐的记忆很可怕。”
真的很可怕,因姐姐而受到伤害的不只是母亲。碎裂的玻璃工艺品,也吞噬了我的心。
“姐姐啊。”
哇!好像有人中了大奖吧,有个学生叫喊起来。锵啷锵啷的金属声。吵杂、无止境流泄的高分贝音乐。
我静静地说:“她喜欢你。”
“……”他直直地看着前方。“……我知道。”
“是吧。因为姐姐不会说谎。”
跟我不一样。
跟既会说谎又扭曲的我不一样。
善良的——没有邪恶感情的姐姐。
我想起了。
从很小的时候,我、姐姐和冲名同学是一起长大的。开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总是一起哭、一起笑,一直在身边。
春天时欣赏樱花。
夏天对烟火看得入迷。
秋天沉醉在红叶里。
冬天朝着白雪微笑。
那样的时光、幸福的时光。
曾在我的身旁,存在着。
“胆小鬼。”我说:“姐姐一直到最后,都没跟你说她喜欢你吧。”
胆小的姐姐。玻璃艺品般的姐姐。姐姐知道,若是被冲名同学拒绝了,自己也会毁了。
病弱的姐姐和患有厌食症的冲名同学,这两个人曾经处在健康的我无法立足的两人世界中。与不知疼痛为何物的我不同,姐姐知道什么是痛、什么是苦,所以比任何人都还担心冲名同学。
——辉夜。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姐姐因为发烧,睡了一整天。我虽然觉得很麻烦,但还是在她身边照顾她。爸爸一直都很忙、那时的妈妈也在工作,所以照顾姐姐变成是我的工作。
姐姐的呼吸很热,从她嘴里散出白色的热气。
季节是冬天,房间里的暖炉轰隆隆地运作着。
我还记得,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姐姐透明的肌肤透出了红色。
——我啊。
一点预告也没有,也许是因为意识朦胧吧。
——我也许喜欢太阳同学喔。
我没有反应,就算不说也发现到了。
姐姐的表情已经不太记得了。
看起来有点想哭,又好像想笑。
我只是——记得那句话。
——辉夜啊,爱,究竟是什么呢?所谓的感情又是什么呢?为什么明明就很痛、很苦,但所有人都会喜欢上某人啊。
这是纯粹的疑问。
姐姐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吧。
姐姐不懂的事,我当然也不懂。
——啊,好像要毁掉了。
姐姐只说了这句话,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姐姐说出对冲名同学的爱意,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那之后,她一如往常地隐藏住自己的倾慕之情——当然,不会说谎的姐姐,感情可说是一目了然,但他们的恋情没有开花结果,而是以姐姐的死作为结束。
我没办法忘记那时姐姐说的话。
——啊,好像要毁掉了。
姐姐是因为爱而毁灭的吗?是被感情所杀害的吗?
若是这样的话——我好害怕,害怕真的喜欢上某个人。
“玻璃姐——”
冲名同学说出姐姐的名字。
叫我则是叫竹宫。
“——是我杀的吧。”
是这样吗?
姐姐被太多事所迫,更可说几乎是被世上多数的恶意所迫,脆弱的姐姐无法承受这些无理的攻击,过于痛苦才死掉的。是这样吧——我想。
那时姐姐的身体几乎失去了人类应有的机能,先天免疫力原本就很低的姐姐,身体被难缠的疾病侵蚀,连呼吸都很痛苦,骤然消瘦下来。即使如此,姐姐变得更像玻璃工艺品般的美丽。每当变得越瘦,就像是削落不需要的地方一样,姐姐变得更加纯粹。
这样的姐姐,受到好几个不幸的打击。
其中最严重的,可以说是大学入学考试。即使身体已经那么弱了,她还是想好好努力。大学入学考试,那一般人体力都难以承受的严苛,即使如此,姐姐还是咬着牙努力下去,比任何人都还一心一意地燃烧生命。
每当看到姐姐那样,我就觉得很心痛。
很想要她放弃。
这样会死的。这样下去的话姐姐会死的。
“是我杀的。”
我说。我真的这么想。
我说出一直感到后悔的事。
“……姐姐自杀前,那天早上她吐了,吐得很厉害。因为压力的关系,姐姐常常吐。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暑假又在前一天结束,我因为新学期即将开始而觉得烦闷,但又还得照顾姐姐,觉得真是有够烦的,就骂了她、要她自己去打扫,接着什么也没做就出门了。回家时——姐姐已经上吊了。”
所以——是我杀的,姐姐是我杀的。
到了最后的最后,给全身都是裂痕的姐姐最后一击的,是我。是我——
“竹宫。”
“嗯。”
“你讨厌玻璃姐吗?”
“讨厌。”我老实回答。“她那么脆弱,明明脆弱却又坦率,又很麻烦,所以我讨厌她。”
头好痛。应该是音乐的关系吧。
“但是我也很喜欢她,很喜欢。她是我唯一的姐姐,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的姐姐。她死了我很难过。我比谁都难过。”
随着我难为情的声音点点头,冲名同学看向前方。
“这样的话——玻璃姐就不是你杀的。”
“……你说什么。”
“玻璃姐不是会憎恨任何人的人。即使是像你这种骗子,我也敢说她到最后一定会原谅你、仍然喜欢你。所以,玻璃姐应该是不恨你的。她的死不是你的错。玻璃姐知道你很喜欢她。不管你对她做了什么、对她冷漠、对她怒斥、我想玻璃姐都会原谅你的。她会原谅的。”
冲名同学。
一如往常地冷淡,声音也一点都不温柔。
就像只是说明某件事般的冷淡。
咦,冲名同学。你正在安慰我喔。
“毁掉玻璃姐的不是你。”
“我想也不是你,冲名同学。”
我想起了姐姐的脸。
真的很不可思议。
你为什么会死呢?
“因为姐姐喜欢你啊。”
“你很烦耶。我知道啦。”
冲名同学轻轻地皱眉。
“但是——我却对玻璃姐的那份感情视而不见。我现在也很后悔。不对——说后悔对玻璃姐很没礼貌,应该是说后悔也来不及了。”
接着冲名同学静静地说。
“辉夜。”
他叫了名字。我的名字。
“我是胆小鬼吗?我应该跟玻璃姐一起死去吗?”
“那时——”
我想起了在药店里跟他说的话。
我要收回。
“——我只是吓到了。那不是我的真心话,就像平常一样是谎话。我只是想让你认输而已。就算你死了,姐姐也一定不会开心的。”
我不知不觉地说了。
“你不可以死。冲名同学,要活下去。”
“不会死的啦。”
然后他微笑着。
“——我不在的话,有个骗子就失去了说蠢话的对象了。”
“你在做什么。”
当我正要对这带着挑拨性的词汇反驳时,传来了看似温和,但里头却带着刺,含着淡淡怒气的声音。
我看到了。冲名同学也看到了吧。
“你在做什么?”
那是。
那是山野幸夫。
贴在头上的发型、歪歪的眼镜,这个总是很爽朗的年轻人、那个拿掉“开朗的年轻人”的面具后充血的眼睛,正盯着我看。
好像无法原谅一样。
一副想要毁掉我的样子。
——————————
“……”
……真是的。
我叹了一口气。
在这种地方遇到他,也算是我平常作恶多端吧。不对,这也许是想当然耳的。想想,第一次带我来这间“MEGAGIKA”的就是山野同学,而且他说常常来这家店里消除压力。
压力。
压力——啊。
山野同学充满气势地鲁莽靠近,最后停在我的正前方。
他的态度,看起来就是一副要攻击我的样子。我很不爽——因为不爽,我几乎毫不考虑地说道。
“你哪位?”
“竹宫,别挑衅。”
冲名同学静静地出声。
我知道,眼前的他看起来像是要爆发了。
他在生气,气我背叛他。虽然根本不能说是背叛,但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劈腿也许是可以原谅,但即使如此,我还有可能成为他“山野同学的东西”。所以想到他们那场任性的“比赛”,就觉得他们只想得到我、丝毫不顾虑我的心情。
作为奖品。
作为所有物。
但我却逃走了。
背叛了他的剧本。
“……”
这算什么?真无聊。
山野同学以带刺的口吻说道。
“你在做什么?”
“约会啊。”
冲名同学以近乎责备的眼神看着我,眼里说着别挑衅。但是没用,现在的我已经被无意识的嗜虐心所支配了。这是复仇。像这种把我当成游戏奖品、认为集点之后就能得到我的男人,不需要对他温柔。我不想要这种爱。他根本就不爱我,他根本就没给我我想要的东西。遭到背叛的是我。
受伤的也是我。
为什么、知道吧,过份的是我。
我对不起大家。
打我吧。
打啊。
反正我也习惯了。
山野同学嘲弄般地笑着。
“哼,这就是你的本性啊。只要是接近自己的男人,不管是谁都好。就算不是我也无所谓吧?你这是什么表情。”
山野同学揪住我的胸口。
小外套的扣子一颗颗地被扯掉。
我以“绝对零度的视线”看着他。
山野同学不看我的眼睛。他什么也不看。
“这算什么?把我当笨蛋啊!妈的,你一点也没喜欢我吧,只是玩玩吧。你这个骗子!”
没错。
“叛徒!”
也许是喔。
“你太差劲了。”
要不要再说得严重点啊。
我盯着他的脸。
涨红的脸、歪掉的眼镜,头发都是发胶味道。
眼里充满血丝,还浮现了一点点的泪光。
真无聊。
又不是被抢走一大笔钱,又不是命被夺走了,又不是人生就此失败了。只是一个女孩子要离开你就要哭吗?那个女孩子什么也没给你啊。你只是为她举行了很多无聊的游戏比赛而已,那个女孩子明明连一点东西,连一点感情都没给你。有需要为了这样没意义、这种恶劣的女孩子要离开你而感到难过吗?真的很难过吗?
在你的剧本里,必须要在此时厌到哀伤、只能靠扮演这个角色才能开心吗?你的眼泪是真的吗?嘴里说的有多少是真心话呢?
喂、山野同学。
很好笑喔。
“我有说过我喜欢你吗?”
静静地。
“我有说过自己是你的女朋友吗?”
而且我也从来没说过,我是你的。
山野同学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只是讨厌你了才不再跟你在一起。这很正常吧。我这样错了吗?错了的话就跟你道歉啰。抱歉啊。”
真的。
有够无聊。
“好了结束。掰掰。”
就让他这样结束吧。
还是说山野同学,你还想再误会得更深一点?
自己是主角,所以所有的女生都是自己的、人生一定会很顺利、就像漫画、电影、电动一样地顺利。
你还想再误会下去吗?
“你……你……”
山野同学哭得更厉害了,还边哭边怒吼着。
他说。
“你这个XXX!”
“——”
那是。
那虽然是我没说过的话,但确实是我心里的话。
我是XXX吗?
对你来说,我已经不过是个XXX了吗?
明明在一起的时候,嘴里说的都是喜欢啊爱啊之类的话,但当我要远离的时候就立刻说出这样的辱骂。所以——我才不相信啊。我不相信爱或感情是珍贵的东西。不过也许某处会有真的爱、真的感情吧。在这个冰冷的谎言之月上,能够温暖无可救药的我的感情。
这样的希望。
梦想。
被击溃了。
喂、山野同学。
你真的很任性。
只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当宝贝,其他的全都当垃圾。
随着哗啦啦声音,我的脸上有着冰冰的东西。
是水花。
这是。
“脑袋冷静一下。”
冰冷的液体弄湿了我跟山野同学的脸。
——这是乌龙茶。
回头一看,冲名同学以冷静的表情看着我们。
“你在做什么。”
山野同学感到疑惑,把揪着我的手伸回去,用袖子擦脸。
冲名同学立刻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你们再吵下去也只是彼此伤害而已。”
“冲名同学……”
倒在头发上的乌龙茶,我擦也不擦。
冲名同学眯起眼睛。
“竹宫,他也跟你一样,想要认真地被谁爱着。”
是这样的吗?
像游戏一样,我觉得他只是把我的感觉抛在一边,只是为了得到我而已。
我看着山野同学。
山野同学僵着脸看着冲名同学。
冲名同学以冷静的表情,一如往常地说教。
“他的纯粹感情被你践踏了。你总是这样,所以才会被男人打。他只懂得这样爱你,那不是在怪你,但既然他一心一意地爱着你,你就算不爱他,分手的时候也应该诚实地说出自己无法爱他的理由。你要知道,你总是放弃了这样的义务,只是坚决地逃避而已。”
逃避——吗?
我只是觉得讨厌了,所以放弃了。
是吗?是这样的啊。
他们不喜欢连理由都不知道,但喜欢的人就这样逃走了啊。
真抱歉。
“你也是。”
冲名同学看向山野同学,皱起了眉头。
“再怎么说,你刚刚说的话都太过份了。这家伙虽然是个骗子,但也没迟钝到不会受伤。只为了想伤害而伤害她,这样的想法太残忍了。”
他小声地说。
“这家伙已经受过很多伤了,可不可以别再伤害她了。”
“……”
沉默。
也许是冷静下来了,山野同学的表情缓和下来了。
只是看起来很困惑,一副怎么想也想不透的表情。
接着说出我的名字。
“辉——”
瞬间。
“这样不行喔。”
突然地。
山野幸夫突然地。
山野幸夫突然地被从旁边伸出来的手打了头。
转啊转啊。
转啊——转啊——转得可说是有点有趣了。
咚地一声,撞到一台游戏机。
翻白眼了。
啊。
啊——
“……揍他是最快的。”
在那里。
那里站了一个人。
他的体格不是特别好,但是隐藏在衣服底下的肌肉很发达。染得很显眼的头发、戴着耳环和银饰,嘴角像肉食兽一样的凶猛,眼里带着充满危险的光芒。
他的名字是秋叶烈。
“好天真。”
秋叶摆摆手,把脸贴近冲名同学。
“真的好天真喔。你在说什么教啊,笨蛋。那样的猪头只要扁几下就会乖了。哈哈哈。但是啊,你说来也太恶心了,光在旁边听都会起鸡皮疙瘩。好冷!喂喂喂!这位同学,说什么爱啊爱的,很恶心耶。你是认真说的吗?如果是的话就没药救啦!”
冲名同学完全无视于讲得很开心的秋叶。
一声不响地走近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山野同学。
“……真过份。”
他说。对啊,真过份。
秋叶当然一点罪恶感都没有。
“哈哈哈!这句话也很天真。很好玩耶同学,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看着你们了,当辉夜被揪住胸口的时候,你也默默地看着、然后用茶泼他们、接着还说教。我真搞不懂你啊。”
接着他大步地移动到冲名同学的身旁,我动也不能动。
我害怕秋叶的暴力。
纯粹的恐怖。害怕。
但冲名同学好像完全不怕的样子。
“……你是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嗯!我?”
秋叶继续踩着躺在地上的山野同学。
“我叫秋叶。在那里的辉夜是我的女人。对我的女人施以暴力的人,我当然要先揍一顿。有问题吗?同学。”
我的女人。
我最讨厌人家这样说。
不把我当个人,只把我当个“女人”的男人。
真是令人作呕。但是——我只有对秋叶无法提分手。跟他交往是因为他帮我从街上的小混混手里脱困。经由姐姐的关系,我跟他也有几面之缘,而且那时——秋叶还没脱去好学生的面具。
但是交往一阵子之后,我就发现了他是比不良少年还糟糕的人。不论什么时候,他给我的感觉都不过是头猛兽而已。
但是——我很害怕。跟他要求要分手的话,不知道会被怎样。还好,他还没对我怎样,但他也只不过是把我当个“女人”的男人而已,若是有什么机会的话,也许就这么被他毁了。
所以,我才不敢分手。
只有对秋叶会这样。
我们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这是恐惧,接近于胁迫。
秋叶大动作地回到我身边。
“但是啊,辉夜,要玩男人也要有个分寸。像这种有如杂草一样的眼镜男配你太可惜了。喂、喂、不准再出现在辉夜的面前啊猪头。”
他用力地踢山野同学的头。
“嗯、嗯。”
也许是还没失去意识,山野同学发出惨叫,不顾一切地爬起来逃走了。很害怕吧。这是完全不同于游戏的真正恐惧。暴力。体会过后,才知道地狱有多可怕。
赶走山野同学之后,秋叶一脸满足的表情。
接着把视线转到以哀伤眼神看着山野同学的冲名同学。
“对了,你是谁啊?同学。”
糟了。
秋叶是独占欲很强的人。以前也曾经把镇上跟我说话的人打得七荤八素而住院的。冲名同学被他打的话一定会死掉的。
不行。
冲名同学不能死。
“冲名同学。”
我。
用尽全力地叫着。
“回去!快回去——”
快逃。
“拜托你、快点!”
“竹宫。”冲名同学一脸复杂地看着我。“……混帐。”
他不知为何地骂了我。接着就以正常的步调、态度从容地离去。
呼——我深深地叹息着。
秋叶以狰狞的表情盯着我看。
“你——对他。”
“我讨厌你!”我用尽所有的力量瞪着秋叶。“最讨厌你了。”
声音好激烈。真丢脸。真无聊。而且双脚发抖,好逊。
——————————
真是令人不爽。
不论怎么废话连篇、不论一副多了不起的样子,我只是个脆弱娇小的女生,最后还是无法违抗秋叶。
秋叶烈。
我不知道他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机缘下变成不良少年的。不过我能确定的是,秋叶在白天还是乖乖的去上学、在某种程度上用功念书,借以骗过家长和老师。也就是说他过着双面人的生活。白天是好学生、晚上是不良少年——这样的双面人生活,秋叶好像乐在其中。
虽然我也是个骗子,但不像他那样乐于说谎。
而且我也不想乐在其中。
对他扭曲的嗜好,我觉得反胃。
我也不想跟他在一起。
连他的脸、他的声音都不想看到。
但是——因为我太弱了。
“你啊,是我专属的辉夜姬。”
那里。
那里是秋叶烈的世界。
腐败的气味。烟酒的气味。
令人不舒服。
在不知真正身份的繁华街道背后的酒店,阴暗的店里,看起来不像正在营业。有时会被像秋叶烈那样的邪门歪道用来当做聚会处的酒店,像地狱一样,充满着魑魅魍魉般的低俗人等。
年龄不详、只是一脸凶恶的样子,主张自己是坏人的小混混们,满身不知所以的打扮,烟酒不离身。
真无聊。
硬邦邦的沙发上,占领着中央的秋叶用手环着我的肩膀。看了都讨厌。光是被触摸都觉得不舒服,有种带着恐惧与嫌恶的异样寒意。
秋叶一边抽着烟、边像野兽般笑着。
“我谁也不让,你是专属于我的,辉夜。”
他触碰我的嘴唇。
带着酒气的手指温温的。
“……别碰我。”
我说。
我用力地抵抗着。
一开口,秋叶的手指就压住我的牙齿侵入嘴里,摸着我的舌头。本来想干脆咬下去,但因为好恶心,干脆就顺势转过头去。
“啧啧。”
秋叶把手指从我嘴里伸出,舔了起来。
真是下流。
好恶心。
秋叶仰头看着店里肮脏不堪,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天花板。
“我想啊,话说,我之前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了,不是有个《竹取物语》吗?就是那个,那个‘辉夜姬’啦!”
秋叶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会跟不良少年在一起。所以他说的话是对我说的吧。无聊得既没内容又没有意义。
我无视于这一切。
“……然后啊,贵族们不是一一向辉夜姬求婚吗?然后又因为无理的难题打了退堂鼓。那个啊——我实在搞不懂。”
秋叶呼地吹出一口烟。
我因为健康上的理由停止呼吸。
发明香烟的人真伟大。
手里会拿烟的人多半是又笨又坏,这些笨蛋因为香烟的关系渐渐死去。决战不良少年最佳利器——香烟。万岁!
我心里想着这些事。
秋叶的话我光听都觉得讨厌。
“因为他们很笨啊,笨蛋。哈哈哈。话说啊,竹取老翁是平民老头吧,另一边可是贵族呢!何必一一伺候辉夜姬,直接抢就好了嘛。没有人会说话的嘛。真是笨蛋。”
不断说着笨蛋笨蛋的秋叶,把烟按进烟灰缸里。
“女人啊,只要压倒就好啦。”
“……”
你是这样的吧。
我继续装做没听到。
秋叶哈哈哈地不快地笑着。
“什么爱啊感情的,太麻烦了,我不需要那种东西。反正最后就是要做什么嘛,那就是目的、就是理由。没有必要一一详细说明。真是浪费时间。要是我的话——”
他看向我,眼神卑劣可憎。
我把眼神移开。
“——才不会找那么多理由,直接抢走辉夜姬把她压倒,这样就完啦。还拿什么宴的子安贝?他是谁啊?明明就是个平民。”
他用力地踹着桌子。
真粗鲁。虽然后悔,但我在瞬间突然想起。
害怕。
虽然害怕——却不能让他看到我软弱的一面。
就算靠意志力也不能让他看见我哭。
别以为我可以让你搓圆搓扁的,秋叶烈。
“嘿嘿。”
秋叶不知为什么露出了满足的表情,然后又开始抚摸起我的脸。
像是攀爬般地移动触摸到眼睛、鼻梁、脸颊。我无法动弹、视线也无法移动。我用全身拒绝着他。别摸,我说。
秋叶的心情看来更好了。
“嘿嘿嘿,辉夜,你真是个好女人。”
“……”
这是什么?人话?
我不懂他的意思。
“所谓的好女人,是让我想毁掉的女人。但是啊——我还不想毁掉你。毁掉你可是前所未有的快乐啊。搞不好其他的女人已经没办法满足我了。这样的话,至少要做到毁得终生难忘。要好好地想、多花点时间,慢慢的啊……”
他的眼神跟肉食兽一样。
攀爬的指头像蛇一样。
我觉得好恶心,避开他的手。好像要被吃掉一样。
“辉夜,这不是威胁。”
倏地——秋叶的表情不见了。
“要更有危机感、让我看到你的胆怯。”
我会怕你吗?
我会照你想做的做吗?
秋叶哈哈地笑着,从放在附近的包包里拿出小小的相簿。那是什么啊。它带点肮脏的、不安的气氛。
“辉夜啊,这就是被我毁了的女人们的照片。”
“……”
“看了这些、想像自己未来的样子、害怕吧。”
真是低级的兴趣。
这是什么低级的兴趣。
秋叶亲手打开那罪孽深重的相簿。
“呜——”
我呻吟着。
“就是这张脸。看吧、辉夜。”
秋叶盯着相簿里的照片。我想移开视线时,他就会押住我的脸逼我看。真恶心,这是什么啊、这家伙——
“呜呜。”
他真的是人类吗?为什么能做出这种事呢?
那是无数的、苦闷的女孩的照片。
照片。无法直视的、惨不忍睹的照片。
也许是由谁在一旁拍的,照片里也看得到秋叶。那里的秋叶以欢喜的表情侵犯着女孩子。强奸。我讨厌、讨厌那样。那就是。那就是,我未来的样子——
那里绝对没有爱,只有秋叶的欲望。有个女孩痛苦得翻白眼、还有个女孩子用指甲抓着地面,留下鲜红的血迹。表情看起来一样痛苦、一样绝望的女孩——
呜。
我发现了。
啊。
啊啊。
“啊、啊。”
我在发抖。
我在发抖。灵魂和肉体一起鸣动。
“啊——”
“怎么了,辉夜。”秋叶开心地笑着。“我第一次看到你这样毫无防备的表情。”
“你——”
我。
“你——”
我。
“是你——是你杀的!”
我叫着,惨叫着,失去了理性。
不知为什么,我的视线开始忽明忽暗。
整体来说,那可说是比较正常的普通照片。
但是凄惨的事一点也没变,我厌恶得同样想移开视线。
但是——比起任何事都还震撼我的。
被理解——以及憎恶且震撼的。
是照片里头被秋叶压倒的纤细女孩。
像在忍耐着痛苦般、勇敢地咬着下唇的女孩。
——姐姐。
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杀了你。
我冲动地拿起了手旁的酒瓶。
“呜哇啊!”
我叫喊着,毫不考虑地朝秋叶的头砸下去。
“你——”
秋叶一脸不可置信,呆呆地看着流出的血。
“——你在做什么?辉夜。”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锵。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我——不太记得了。
当我回神时,正一个人走在夜里的街上。
衣服上都是血,旁边是拿掉面具的面具人。
她看着我。
——啊啊、是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