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漆黑的空间里,浮现小小的灯火,我终于知道是谁坐在我的对面了。是面具人。虽然看不清楚表情,但总之是面具人。戴着面具、穿着高中制服的她,端坐着盯着我这边看。我也抱膝坐着,看着她隐藏在面具背后的温柔眼神。
这里是哪里呢?
不知不觉地环绕着我们的黑暗,并没有将要侵吞我们的不祥感受,而是有种温柔、光是坐在这里就能感到安心的感觉。处于这不可思议的安全感中,我吐了一口气,等到习惯这片黑暗之后开口向她说道。
“姐姐。”
声音没有反弹回来,被黑暗吸收后暧昧地消失了。
“你是——姐姐吧。”
戴着面具的她,慢慢地摇头。
我的声音激烈起来。
“你骗人。姐姐、你是姐姐吧!让我看你的脸!”
【……我不是。】
她低声地说。
【……我,是你。】
面具人一手放在胸口,一手指着我。
我不能理解地皱着眉头说。
“那么,那张脸是怎么回事?你的脸就是姐姐的脸。你就是姐姐吧。是姐姐的幽魂。你一直、一直在我的身边。从你死后,就一直在我的身边守护我。你如果不是姐姐的话,那你到底是谁呢?姐姐,别再说谎了,让我看看你的脸。”
我不可思议地诚实起来。
黑暗中,只有我和姐姐两人。这样的话就没有说谎的必要了。
“我想看看姐姐的脸、我想听你的声音、我希望你能叫我的名字、叫我辉夜。我还想跟你住在一起、希望你在我的身边笑着、希望你活着。”
【……那样的、心情。】
面具人依然端坐着。
【……那样的伤,是我造成的。】
铿的一声,她拿下了面具。
面具下的是我看惯了的,像玻璃工艺品一样美的姐姐的脸。
“姐姐。”
身体无法动弹。连一根手指都没办法自由移动。
真令人不耐烦,我明明想在姐姐身旁的。
出现姐姐的脸的面具人,脸上没有表情。
【……竹宫玻璃已经死了。她被太多人伤害、最后因为被那个凶猛的男人毁了,所以绝望而死。但是——你一直不知道这件事,一直自觉是自己害死姐姐的,并且不自觉地责怪自己。】
黑暗中,只暧昧地传来面具人的声音。
【……然后我才由此而生。我是罪恶的化身、面具人。我是你的影子。对了——只是这样而已。我不是幽灵、不是妄想。】
她慢慢地抱紧自己。
【这就是——你心中的自己,你的自画像。】
自画像——
【……你认为自己是骗子。这张面具,就是你这种意识的象征。你的真心永远在其他地方、你永远像戴着面具一样,只蒙蔽住表面。你认为自己正在蒙蔽。】
说谎,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感觉。
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然后,恐怕认为自己的真心是污秽的。
所以一直戴着面具,隐藏起来。
【……我,是你。】
面具人淡淡地说着。
【……当我觉得郁闷的时候,就是你自己正觉得郁闷。打人的时候就是你想打人。你一直借由我这个媒体,看着自己的内心,与自己的心战斗着。】
我说不出话。
原来如此啊,我想。
但是——
“那么,为什么你会是我姐姐的样子呢?”
我讨厌的姐姐。
我喜欢的姐姐。
玻璃工艺品般的姐姐。
然后——那张脸。
面具人寂寞地笑了。然后想要蒙混般地换了话题。
【……你啊,害怕谈恋爱吧。】
“……”
【自己好像变得不是自己了。喜欢上谁之后,你怀疑那样的心情是否是真的、自己是否会碎成一片一片,好害怕。而若是太爱了的话——会变得像竹宫玻璃一样,连心都碎了。】
姐姐的话。
——啊啊,好像要毁了。
那就是我的心理创伤吗?
【……所以,你找了种种的理由,结果,讨厌川岛修一、讨厌海藤贝、讨厌山野幸夫、讨厌秋叶烈,全都是因为害怕恋爱。你只是害怕爱这种感情而已,只是这样。】
害怕。
没错——就是害怕。
【……与小岛唯争夺川岛修一——你没办法忍受这样的事。既麻烦,又害怕在争夺的过程中会渐渐失去自己的心、渐渐沉溺在恋爱这个谎言中,害怕在不了解自己的心情下,就这样误会下去。】
害怕。
这就是理由。
【海藤贝和山野幸夫,他们俩认真的心情让你害怕。因为无法理解而接近之后,光只是接近就让你胆怯,所以才逃走。与输赢的结果无关,从双方中间同时逃走。因为你害怕被独占的深厚关系、暴露出爱恋的心,你害怕那种不明所以的感情支配自己。】
害怕。
心好像会变成不一样的东西。
【然后是秋叶烈。你也无法忍耐他的——他那只强调着欲望的爱。你想要的只是可以安心的地方。就算是热烈的追求,也会让你感到害怕。你害怕的、讨厌的是没把你当成一个人,只把你当作是‘女人’的秋叶。】
我讨厌。
我讨厌那样。
所有人,都毫无疑惑地坦率说出爱啊感情啊的,好可怕。当他们说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同时也要我交出来时,我只觉得很困扰。
“姐姐。”
我说道。
面具人的表情有点疑惑。
【……我。】
无视于她的话,继续问道。
“关于爱啊感情啊,你不怕吗?”
【……】
面具人在短暂沉默后,终于微笑了。
【……虽然害怕,但还是想要。】
她说。
【所以我才会寻求。你也是这样对吧。】
对了。
不论多么可怕、不论多莫名其妙。
我一直寻求着它。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这样。
【……辉夜,忘了我吧。】
这个声音。
这个表情。
果然是姐姐。是姐姐吧?
【我——是已经不存在的人了。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我给你的伤可以治好,因为我不恨你。】
抚摸伤口的不只是妈妈而已。
我也是,为了不要忘记姐姐,所以转换成赎罪的型态。
那就是——面具人。
【嗨,一点也不可怕喔。】
面具人微笑着。
【不用害怕。因为——他很温柔,不会改变你,也会把你当成一个完整的人。】
她说的是谁?
我装做没听到。
不行。我知道的,即使是我也知道的。困扰的时候,我总是依赖着他;难过的时候,我总是对他说傻话。总是希望能在我身边的人、即使在身边也不觉得害怕的人。
但是,这是不行的。
他——
【辉夜,别顾虑我。】
——顾虑?
“姐姐?”
【要幸福喔。】
面具人的身影,咻——一下就消散了。
啊啊。
别走啊,姐姐。我还想再听听你的声音。
留在我身边。我好寂寞,别留我一个人。
“姐姐!我不要!别消失!”
最后,面具人的残骸——轻轻地抚摸着我。
【要连我的份一起幸福喔。】
“姐姐——!”
那是像她所说的一样,是由我寂寞的内心产生的妄想吗?
还是说她是真正的幽魂,一直守护着我呢?
我不知道。
我——好寂寞。
我好寂寞喔,姐姐。
姐姐是笨蛋。
【谢谢。】
“姐姐!”
【永别了。】
姐姐的碎片好像是被黑暗给吞噬了,最后终于消失了。
“姐姐别走!”
我喊着。
黑暗中,我不断地喊着。
——————————
“别走……”
我喃喃说着,接着慢慢睁开眼睛。
我听到鸟雀的鸣叫声。
因为一阵炫目,我眯起眼睛,虽然感觉到身体变沉重的异样感,还是坐了起来。定睛一看,朝阳从窗帘的缝隙间射了进来。
这是个简洁素雅的房间,好像完全没花心思在装潢上。这应该是工作室吧,书架上摆放了大量汉字书名的书。虽然房间里没点灯,但因为朝阳的关系所以看得很清楚。窗边摆的是观叶植物。
“……”
……咦。
怎么了?这是哪里?
好像是做梦一样。
我躺在床上。这是间除了床、书架和桌子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房间。这里虽然应该不是监狱,但也应该不是自家吧。
忽地,我的背脊一阵发冷。
对了,我……
我打开窗。
反射性地看了一眼。
“……天月,老师。”
站在那里的,是天月史马。
温和的微笑、系在背后的长发、隐约半透明的眼镜。
他是一个看了就会让人感到安心的成熟男人。
他是我——最后的“恋人”,而且也是最能让我安心的人。天月老师是我就读的县立香奈菱高中的日本史老师。在被对日本史感兴趣的我询问了诸多问题、我也帮忙处理许多工作之间,我们开始交往了。虽然说是交往,但对天月老师而言,或许只是年龄有差距的朋友般的感觉。穿越了年龄和性别的距离,我和老师是常常聊天的好朋友。
这里是老师的家。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变成这样啊。
“你起来了啊,竹宫辉夜。”
不知为何,老师直接叫我的全名。
明明年纪就比我大,却对我说敬语。
“那个——老师。”
“先吃早餐吧。这里是衣服。这衣服是——”
老师轻轻地皱了眉头。
“——你换一下衣服比较好。”
我重新看着自己的衣服。
上面都是血。
干透了之后让人觉得恶心的血液。这是——
“没事的。”
对于因未知的恐惧遍布全身而发抖的我,天月老师微笑着。
“你没杀人。”
——————————
跟天月老师借了盥洗室,我清洗了肮脏的头发和肌肤,穿上老师特地为我买来的内衣和衣服。虽然尺寸有些许的不同,但我很感谢他这若无其事的关心。混乱的心受到了一些抚慰。
冬天的清晨冷得噬人。
暖气地毯让人觉得舒服。
餐厅里准备了面包卷和荷包蛋这类美国电视剧中出现的早餐。天月老师像是在读着经济新闻,但发现我在看他时,就以温和的表情看着我。
“不冷吗?”
“不会。那个,谢谢。”
对于你的衣服和温柔。
天月老师温和地微笑着。
“嗯,你坐吧。肚子饿不饿?”
“嗯。”
其实我并不太饿,但也不好意思辜负他的好意,所以就坐下了。天月老师帮我把眼前的杯子倒满牛奶。
因为喉咙很渴,所以觉得格外好喝。
“好了——”
老师把报纸折好,接着盯着我看。
我的手不断抖着,连筷子都没能拿好。
“我简单地说明情况。”
我点头。老师以认真的表情说道。
“详情我也不太清楚,大部份的经过是警察告诉我的。那些警察也不是来找你的。你在我家的事,我已经跟你的家人联络过了。”
家人。
妈妈——她会关心我吗?
我不禁这么想。随着筷子震动,荷包蛋也慢慢碎裂开来。
“我说——因为看你睡着了,把你吵醒太可怜,所以就让你在这里住一晚,我什么事也不会做的,请放心。”
我知道。
因为天月老师没有以“那种眼神”看着我。
我有些害怕地问道。
“那警察是?”
“对了,警察。你记得自己做的事吗?”
我做的事。
我记得。那样凶暴的感情。
暴力的感觉。血花。
我讨厌那样。
“啊——”
铿地一声,我把牛奶打翻了。还好里面没剩什么。
“啊——啊。”
“放心吧,竹宫辉夜。”
天月老师用面纸擦去牛奶。
“我知道的。你打了秋叶烈同学。”
“我、我打了他。我想杀了他的。”
我想——想杀了他。
我想。我想!
真可怕。
天月老师静静地看着我。
“为什么——”
“呜、呃。”
“——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不,我不是要责备你。只是,你不是那种会没理由就杀了谁的女孩子。”
没这回事喔。
我的心中有无可救药的凶猛部份。
只要被解放片刻——就能毫无困难地杀死人的肉食兽。
“我——”
我说了。尽可能忠实地说出昨天发生的事。
我与秋叶的关系,还有秋叶让我看的相簿。
姐姐也在里面的事,还有我确实存在的杀意。
“竹宫辉夜。”
天月老师以真挚的表情对着苍白的我说。
“打人是不对的。”
“嗯。”
“想要杀人更是不对的。”
“嗯——”
我知道。
但是。但是——
“不过,我懂你的恐惧与哀伤。”
天月老师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微笑。
“你一定很难过吧。真可怜。”
“天月老师——”
我哭了。虽然很丢脸,但我没办法不哭。
好怕。好难过。又好痛。心好像死了一样。
“我好难过、我好难过喔。”
“好,我知道。哭吧,竹宫辉夜。”
经过允许之后,我开始掉下眼泪,呜咽得像个小孩一样。放任着不明所以的感情狠狠地哭泣、咬着牙哭着。
天月老师温柔地看着这样的我。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就是事实吧。但是,警方并不这么认为。你应该不会被问罪的。”
“嗯——”
怎么会这样。
我是怀抱着杀人的意图下手打人的。
这样不可能不被问罪,即使对方是个恶魔。
“你应该也知道,秋叶烈同学是香奈菱高中三年级的学生。”
“……”
“他成绩优异、运动全能,不论老师或学生都喜欢他。很在乎家人,是双亲引以为豪的孩子。他一点缺点也没有,是个好学生。”
但是,那都是——
“但是,那只是一时的。”
天月老师以悲痛的表情说着。
“被你打的伤并不严重,只有撞伤和流血,头颅和脑部都没发现异常。但是,救护车载走他之后,警察搜查了现场,也发现了他一直隐藏的黑暗部份。”
原来如此。
那个酒店是秋叶烈的势力范围。
他所有恶劣的部份,全都安放在那个地方。
可以成为他作恶证据的相簿也在那里。
还有知道他的恶行的不良同伙们。
所以——所有的事都被警察发现了。
“警察正等他的治疗结束之后再对他进行调查。昨晚已经向本校的教职员联络了这件事。唉,可以算是丑闻吧。学校的风云人物竟然犯下那么可怕的罪行——”
天月老师突然回头看着我。
“抱歉,你姐姐也是受害者吧,也许不要谈到这个话题会比较好。”
“不会。”
我摇头。
“继续吧。”
我已经不哭了。他是姐姐的仇人,我想知道那个叫秋叶的男人会受到什么样的制裁。
天月老师应该是懂了吧,他叹了口气。
“他的罪状是强暴、恐吓、伤害、窃盗——还有其他多不胜数的罪行。作为证据的照片也放在店里,所以立刻就可以判断秋叶同学就是犯人了。然后在调查的过程中,其他的罪行也一一明朗。”
老师看起来很困扰,但明明他什么坏事也没做。
“他也很巧妙地隐藏住另一个脸孔。这样的说法听起来或许不过是借口,但没想到那个秋叶同学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天月老师补充说明道。
“也许是因为他的不良同伙都躲在自己的背后,所以一被警察讯问后,他们就立刻招供作证了。”
不良少年的关系不过这样而已。
秋叶——已经完蛋了。
他自作自受。
毁掉姐姐的男人,就让他坠落谷底吧。
“学校应该会把他退学吧。秋叶同学的家人在知道自己一直被骗、又被媒体批评之后,以后也不会把他当儿子看了吧。而不良同伙们也会因为他的失败而无法接受他。世界、社会、法律、道德都会将他以各种方法、从各种角度为他断罪的。”
“……”
“所以,你也就原谅他吧。”
我盯着荷包蛋看。
低着头,思考。
“你应该被解放了。被他解放、也被你姐姐解放。”
我低声地说着。
“我不会忘记的。”
“别忘掉也没关系。但是——别再憎恨或后悔了。要知道积极地往前看,才是对你姐姐最大的安慰。秋叶同学会由警察裁决,你不需要弄脏自己的手。竹宫辉夜,已经够了。”
“已经——”
够了吗?
不是遗忘,而是毫无憎恨后悔地活着。
这就是姐姐的希望吗?
所以——姐姐才走掉的吗?
才把我的人生还给我吗?
一直守护着我、喜爱着我的姐姐。
姐姐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
我闭上眼。
从闭起的眼中,最后一滴眼泪滑落脸颊。
然后。
被我当作自己的影子束缚住的姐姐,也真的能成佛了吧。因为我的寂寞而将你卷入,真的很抱歉。希望你静静地安息吧。
我很喜欢你。
姐姐,永别了。
谢谢。
天月老师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从远方传来的。
“顺便告诉你,我在开车去事件现场向警察询问一些事情的时候,在途中发现了摇摇晃晃的你。我吓了一跳。你一看见我就立刻失去意识了,但我想也许是跟什么事有关,所以就带着昏迷的你前往事件现场。”
这些事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默默地听着。
“然后听着警察们的话,知道大概的情况之后,知道你打了秋叶同学的事。但是警察似乎不打算要以伤害或其他理由对你加以辅导,而认为是秋叶同学强迫你、要侵犯你,所以你才在正当防卫下打了他——他们是这么解释的。”
究竟是怎样的呢?
我老是被解读成好人。
明明我就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警察完全没打算对你做什么,只是想跟你讯问一些事,你只要这样想就行了。但是——我想你没有被逮捕的必要。你也已经十分后悔了吧。”
后悔——吧。
跟天月老师谈过之后,我知道暴力的严重性。
我后悔了。
我果然是不应该打任何人啊。
我不禁想起了川岛学长。他——是怎么一回事?他一直是个积极的温柔男孩,现在应该已经忘了我,开心地度过他的青春吧。
这已经是与我无关的事了。
但是——我只是,觉得有点抱歉而已。
很抱歉将他逼到甚至得要打我的境界。
不过,算了,也是因为我被打了才能变成平手啊。
天月老师温和地微笑着。
“……这一阵子你可能会觉得不太舒服,但一切总算是到了一个段落了。吃过饭、等你冷静一点后就回家吧,竹宫辉夜。”
我看着他的眼睛。
果然是温柔成熟的脸庞。
他和我毕竟不是一对,连手都没牵过。他不过是让像寂寞小鸟的我稍事休息的大树。我想,应该就是这样吧,天月老师。不过——
但是他确实让我很安心。
我很感谢他,非常地。
谢谢你对我这么温柔,天月老师。
但是,能不能再多一下?
能不能再多安慰我这颗苦闷的心一下?
“……老师,能不能再、再一下下?”
这是我诚挚的心意。
“能不能再跟我在一起?”
再一下下。
天月老师,让我在你身边。
我好害怕。我没有飞往天空的自信。
“竹宫辉夜。”
天月老师难得地发噱似的一笑。
“不可以撒娇喔。我不应该在你身边。竹宫辉夜,今后你应该好好想一想,找寻对自己重要的人。若是一直赖在我身边,你永远无法展翅飞翔。我只是让你稍微休息一下而已。”
“……”
哎呀呀。
我被甩了。
“结束吧。你已经知道自己想跟谁在一起了。飞往有他的地方吧。靠着自己的力量,用真实的心情。”
我已经被看透了。
我知道。
我知道了。
关于他的事,我跟天月老师提过好多次。虽然都没什么好话,但老师却能从这种完全没说到他的好话的交谈中,听出我真正的心意。我虽然是个骗子,却很容易被看穿。怎么会这么好笑、这么蠢啊。
戴着面具的我消失了。
接下来——就要坦率地活下去了。
我已经不需要顾虑姐姐了。我不需要再找寻她的替代品,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情坦率地活着。虽然丢脸,还是要张开翅膀,即使很逊,还是要直线飞飞看。
谢谢你,我的大树。
守护着寂寞的我。
“天月老师。”
我站起身,绕过桌子站在老师身旁。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就算是一点点?”
“嗯,该怎么说呢?”
天月老师开心地笑着。
我开始耍脾气。
“心机好重喔!回答我啦!”
“大人都是很卑鄙的。你又学到聪明了喔。”
“哼,算了。我讨厌老师。”
我把手伸向一脸满不在意的老师,轻轻地亲了他。
这是我的初吻。
我立刻就离开,走向出口。
“我——曾经有点喜欢你。”
天月老师呆掉的脸看起来很好玩。
原来如此,就是这种心情啊。
“谢谢。我已经可以一个人了。”
再见了,我的大树。
搞不清楚状况的小鸟,终于要展翅飞翔了。
因为不管天空多寒冷,我也有了足以努力的勇气了。
谢谢你,天月老师。
“竹宫辉夜。”
他问我,却不看着我。
“你——能够好好飞吗?”
我头也不回,大胆地一笑。
“没事的。我能飞。”
——————————
每当说谎时,我就想眺望着月亮。
变得讨厌留在地球上。
想要像辉夜姬一样,飞往月球去。
但是这样不对,这是逃避。
逃避是不行的。
我知道的。我——已经不逃了。
月亮啊、月亮啊。
再怎么说,我还是人啊。
——————————
天空很亮,风很冷。在这个毫不温柔,充满荆棘的世界里,我一点也不害怕,全心地努力走着。走着走着,就不会再害怕。
回家吧。
妈妈在担心呢。
而且——
我已经对于自己的心意,做了属于自己的决定了。
我曾经不懂爱和感情是什么。
我曾经无法理解喜欢是什么样的感情。
跟很多人交往过,然后心想原来不过是如此而已。
后来终于有点懂了。
应该、大概就是这样吧。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
只是装做没看到而已。
我其实是懂的。
“竹宫同学。”
这个声音——
听到了声音,我往旁边一看。
这里是林荫道。没有什么人,只有杂草静静摇晃。
也许是要前往某处,小岛唯站在前方。
我直接打了招呼。
“早啊。”
“说什么早安啊,竹宫同学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岛同学用她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
我歪着头。
“就自然而然的啊。”
“什么自然而然啊。那个啊,虽然我不太清楚,但竹宫同学出事了吧。”
关于秋叶的事,好像已经告诉学生们了。
在和平的城镇里,危险风声的流传率很高。
“没这回事。而且——已经结束了。”
是的,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我要脱胎换骨了。
我不再说谎了,要坦率地活着。即使受伤,也不再以面具掩饰真正的我。不再随便找个男人来慰藉,也会好好交朋友了。在这个谎言之月上,我要很平凡地、像其他的所有人一样,顺其自然地活下去。
老实说——我也累了。
说谎真的好累。
小岛同学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一派轻松的表情。
“结束了?竹宫同学不知道吗?那个——有个叫秋叶学长的人啊,他被警察抓走了。”
“秋叶怎么了?”
“他不见了。”
小岛认真地说着。
“他从医院逃走了,昨天夜里逃走的。现在警察们正在找他,但因为找不到,所以现在已经透过联络网通知了,说是很危险,所以要大家别在外面游荡。今天是马拉松大会的补休日对吧,大家都因为害怕而躲在家里。”
“你不是也出了门了吗?”
虽然小岛同学的话给了我不祥的预感,但我还是说了。
她却用力地摇摇头。
“我也很害怕啊,真的很害怕。但是今天,家里刚好没人在——我害怕得不敢一个人,所以打算去朋友家。”
真是危险的人。
秋叶又不是外星人,只要锁上门,他也进不去啊。
应该是因为不安吧,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家伙真的很可怕。
但是逃走、啊?想当然耳,秋叶的目标是我。他也许只是一般的逃亡,但若是遇到我的话——一定会把我毁了吧。
因为把他推入谷底的是我。
虽说基本上可说是自作自受,但给予决定性一击的人是我。
他很恨我吧。秋叶——正在诅咒我吧。
我感到一阵寒意。
为了要扼杀这份不安,我开始耍着小岛同学玩。
“你说的朋友,是男朋友吗?”
“我没有男朋友啦。”
小岛同学害羞地笑了。
“海藤同学呢?”
“为什么要把我跟海藤同学凑在一起啊?”
她一脸困惑。
“嗯——不过是有一点、只有一点点喔,为了竹宫同学而非常努力的海藤同学,还挺帅的。”
“呵呵。”
笑得一脸满足的我,让小岛同学的脸都红了。
“但、但是,这不是因为喜欢他喔。我们很少说话,一时间也不会喜欢上他啦——”
一时间啊,小岛同学小声地说。
嗯,小岛唯加油喔。“悲剧女主角”。
我希望能活得像你一样。
“嗯,反正海藤同学也不是什么坏人。虽然我没什么资格说,但若跟他聊漫画之类的话题,应该会挺顺利的。”
“所以我说啊,我没想过要跟海藤同学交往,因为我喜欢的是川岛学长。但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去想,竹宫同学少管闲事了。真鸡婆……”
哼。
自己的事自己想啊?
对于曾经躲在朋友背后害怕怯惧的小岛同学来说,是很大的成长。
“好吧,那你好好加油。结婚时要找我喔!”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要跟谁结婚了。”
“嗯,那就这样吧,海藤唯同学。掰掰——”
“什么海藤?吼……竹宫同学!”
我大笑,转身背对生气的小岛同学。
我是真的——希望她能幸福。
我沉浸在淡淡的满足感中,想着这样的事。
“竹宫同学。”
最后,小岛同学在我背后呼唤我。
我回头看着她,一脸正经。
小岛同学突然低下头。
“……很抱歉我单方面地敌视你,还把你卷入。”
“不会啦,而且我很开心。”
真的,我很开心。
小岛同学抬起头。
“很高兴能认识你。”
她好像快哭了。
“别被杀掉喔。下次再好好聊天吧。”
“嗯——”
对着随便应付的我,小岛同学认真地回答。
“我们——是朋友了吧。”
“——”
这是想也没想过的话。
听到她这样带点撒娇的话,为什么啊,我觉得有点想笑。
“也许吧……”
但是。
我并不会不舒服。
“就把你当作我第一个朋友吧。”
我装模作样地把手高举,朝旁边摆动。
这是分手的招呼。
天上没有月亮。
就算有,我也会看向它吗?
——————————
妈妈、爸爸、姐姐、小岛同学,川岛学长、山野同学、海藤同学、天月老师,我现在,格外地幸福。
能够遇见你们,真是太好了。
伤害许多人,也受了许多伤。
我的心也变得比较像人了。
变得像人的我,第一个想见到的人,是他。
然后要告诉他我真实的心意。
即使被拒绝、即使被当作笨蛋。
即使他的感想只有“嗯”一声。
没关系。我已经不再说谎了。
我并不期望爱或感情。
我只是——想在他的身边。
我只是想把这真实的心意告诉他。
这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这么简单的事,之前就有经验了。他一直在我身旁,我做错时会骂我、毫不矫饰,是我唯一愿意展现真实自我的对象——那个态度粗鲁却温柔的男生,我想告诉他我喜欢他。
我想从那里开始。
姐姐,这样没错吧。
夸奖我吧,就像你过去一直做的那样。
——你好棒喔,辉夜。
像这样——
“被我找到了——”
在那里。
秋叶烈站在那里。
他的表情很可怕,不像是人。脸上凹凸不平又红肿,头上绑着绷带,充血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理智。
他在我家的公寓前。
好像是埋伏在这里一样。
他——他这个肉食兽站在那里。
我就像往常一样。
“谁啊?”
我的语气很厌烦。
我一定会被杀掉。实力的差异太明显了。
我会被毒打一顿,然后掐住脖子杀掉吧。
我知道,但是——我心里绝不屈服。
我不会输。
像姐姐那样,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要咬着嘴唇忍耐。
像你这样的人,我会怕你吗?
我瞪着他。
“好丑的脸。”
“你——!”
秋叶非常激动,嘴里都喷出唾沫了。
“这是你做的吧。”
“好丑的脸。”
我重复。
“好丑的脸。好丑的心。好丑的灵魂。好丑的人生。”
这是我最后的抵抗。
把你当成笨蛋、看轻你,让你因厌恶而死。
“……真无聊,消失吧。”
“喔喔喔!”
这不是人类的声音。
“喔喔喔喔喔!咿咿咿咿咿!”
完全丧失理智后,秋叶奋力地怒吼。
发狂的脸。
为什么呢?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可笑,让我的心清醒过来。
明明都是你自己不好。
你明明也伤害了姐姐、伤害了许多女生。
只有在自己受了伤的时候才发怒,真是傲慢。
我瞥了一眼,看到了秋叶手上拿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长菜刀。
这是杀鱼的菜刀,前端是很尖锐的。
若被刺到的话,会死吧。
他打算杀了我吧——
秋叶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摇晃着菜刀打算恐吓我。
“你知道吧,这是菜刀。被刺到的话会死的。喂,辉夜,公主,给我跪下,跪下!哭吧!害怕吧!我不会原谅你的,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真无聊。”
我以“绝对零度的视线”盯着秋叶。
“我不会跪。我不会哭、不会害怕,我一点也不怕你。这是什么啊?你是笨蛋喔。菜刀?你没拿这种东西的话就没办法让我乖乖听话吗?真是没用的男人,无聊鬼。你如果是贵族的话——”
我的声音没颤抖、膝盖也没抖。
我的心不会输给秋叶的。
“而我是辉夜姬的话,我一定会叫的。”
我呐喊着。
“我最讨厌你这样的男人了!连看都不想看到!”
抱歉啊,辉夜姬。
我做了有点粗糙的解释。
但面对这些愚蠢的贵族,你很想大叫吧。竹取老翁虽然是农民,但辉夜姬是月亮上的公主,怎么可能对地上的贵族们屈服呢?
我不留恋权力,我不留恋财产。
把你当作一个普通男人的话——
没有人会喜欢你的。
秋叶,你若想对我来硬的话就试试看吧。
我会喊叫、打你、咬你,用尽全力抵抗。
我可不像辉夜姬那么乖巧。
我不会用无法解决的难题来瞒混,有困难的时候就逃到月亮去。
我决定不逃了。
我会喊叫发狂战斗,直到最后的最后。
你能吗?
你能杀掉我吗?
可以的话就试试看啊!
“真无聊!我才不会输给你呢!”
我喊着。
“我讨厌你!超讨厌你的!”
“你——”
秋叶的身体狰狞地颤抖着。
“——我要毁了你!”
这瞬间。
我看到了。
在公寓。一楼。秋叶的背后。
应该是听到了怒吼声,他用力地推开门。
啊啊。
干净的衣服。短发。带着一点寂寞的寒冬般的双眼。
有个男生看着拿着菜刀的秋叶。
“你在做什么?”
他喊着。
“啊哈?”
秋叶以凶猛的表情回头。
不行啊。不行不行不行啊。
我不要这样。你在做什么啊秋叶?来这里!你有觉悟了吧。别去那里、别去。别找那个人。不能找那个人。
“冲名同学,逃啊!”
我喊着。我尖声喊着。
喂喂,这样不对吧,竹宫辉夜。一般在这种场合下,都会喊“救命啊”或是“报警啊”吧。说出这种话才是理所当然的。
即使如此。
“逃啊!快逃!”
我喊着,凄厉地喊着。
啊啊。
原来如此——
“辉夜!”
我的名字。只有这时候才会叫我的本名。
“逃吧!辉夜快逃!”
你这家伙也很奇怪。
是你自己说我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情人,什么也不是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拼命的、认真的表情?
这样担心着我。
这一瞬间——我多少懂了。一定是一样的。我叫冲名同学快逃的理由。他叫我快逃的理由。这全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他也——
怎么会这样。太无聊了。你也是骗子嘛。
然后——
“喔喔喔!”
明明身体就不好——但为了要帮我,坦然面对秋叶的冲名同学。
不知是为了嫉妒还是什么,秋叶举起了菜刀。
“去死吧!”
他狠狠地被刺了一刀,刀子又毫不犹豫地拔了出来。
……啊啊,我没办法说了。
我没办法说我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