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暑假即将结束的某个闷热的日子里,我的姑姑,也就是我爸爸的妹妹去世了。
我们的姑姑雾原须摩子就住在加奈住院的那家大学附属医院的加护病房里。姑姑是从其他医院转院过来的。我们第一次去看望须摩子姑姑的时候,她合起放在膝盖上的书,笑容满面地迎接我们的到来。姑姑刚三十出头,年纪并不大。
“啊,欢迎你们。”
须摩子姑姑真诚地对我们微笑着。
“隆道君?好久不见了。啊,加奈也来了。”
“……是、是的。”
怕生的加奈看上去难掩紧张。也难怪。加奈其实是第一次见到须摩子姑姑。总觉得她与姑姑家有些疏远。
“姑姑好,您看上去身体还不错。”
说完我马上后悔了。但是须摩子姑姑始终保持着一脸谦和。
“嗯,托你的福。谢谢。”
“吃这个吧。”
“啊,这不是银座屋的吗。我很喜欢的。”
我拿出包装精良的果篮,须摩子姑姑笑盈盈地接了过去。
“坐吧。最近很少有人来,我正觉得有些闷呢。今天就多陪我待会儿吧?”
“加奈还要做透析,所以我们不能待太久。”
“……这样啊。”
“对不起。”
“没事,没关系的。来,坐吧。”
我们搬过椅子并排坐下。
“隆道君,你长的真像你爸爸。眼神也一样。”
“啊,是吗?”
“你爸爸上高中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不过我们不像你们这样要好。”
加奈脸色绯红,头埋得更低了。须摩子姑姑看到此景会心一笑。
“啊,好可爱的妹妹呀。透析从几点开始?”
“……什、什么?”
话题突然转向自己使加奈显得很慌乱。
“那个,还有半小时吧。”
“啊,那暂时还不用着急。”
加奈僵硬地点着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突然来看我,让我感到很吃惊呢。”
“那个,因为我们听说姑姑转到这所医院了。而且加奈也在这里住院。”
“那我们是病友了,加奈。”
加奈微微点头表示认同。
“你身体怎么样?”
“还好,托您的福。”
“那就太好了。因为身体不好的话,会影响到心情。”
“姑姑的身体怎么样?啊,对了,您得的是什么病啊?”
“那个。把你的手借我一下。”
“嗯……”
加奈听话地伸出手,须摩子姑姑握住她的手,慢慢移到自己的胸前,轻轻放在右胸上。
加奈的眼神慌乱,显得非常不安。大概是初次触碰别人的身体对敏感的加奈来说是个不小的冲击吧。
须摩子姑姑突然用力把加奈的手按向自己的胸部。加奈的表情一下子阴郁起来。
“诶?”
“发现了吧?已经没有了。”
“诶,为什么?”
“切掉了。被切除了。隆道君也来摸摸吗?”
“啊,我就算了吧。”
“不用那么在意。反正已经‘没有了’。”
说着她强行拉着我的手按向自己的胸部。
“别这样。您饶了我吧。”
被窈窕的美女须摩子姑姑强行做这种举动,对青春期的我来说既害臊又郁闷,很是困扰。
“是不是很有趣?”
她终于松开了我的手。不过手上还残留着平胸的触感。
“姑姑……那个……那是什么病?”
“我是……”
须摩子姑姑目视加奈,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病情。
“乳腺癌。”
须摩子姑姑开始为我们讲述她的过去。原来,在她结婚不久也就是二十五岁左右,就被告知患上了乳腺癌。时至今日,已经和病魔斗争了很多年。
癌症多是伴随着无尽的痛苦。
无痛的癌症患者只有三分之一,遗憾的是,须摩子姑姑并没有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姑姑一直在强忍着剧痛尝试接受各种治疗。
“做完三次手术,接受了化疗,免疫治疗,好像洗澡一样频繁的放射治疗。只要是能想到的治疗我都做过了。”
加奈安静地聆听着。
“很疼。我已经身心俱疲。如果没有丈夫和女儿的支持,恐怕早就崩溃了吧。真是太难受了。”
“那,现在已经不疼了吧?”
“嗯,来这儿之后,轻松多了。”
看到姑姑发自内心的笑容,加奈也放心地舒了口气。
“我去给花换水。”
她拿着花瓶走出病房。屋里只剩下我和须摩子姑姑两个人。
“谢谢您的一片肺腑之言。应该会对加奈有所帮助的。”
“她好像是慢性肾脏不全吧。”
“嗯,似乎不止那么简单。”
须摩子姑姑脸色有些难看。我觉得这种表情是只有病人才能理解的不愿示人的复杂情感。
“她也很痛苦吧。真希望她能快点治好病。难得的青春年华不能就这么浪费了。”
“最近她的身体也有些好转了。”
“哥哥来看望我的时候也是愁眉不展的。”
“爸爸也来过了吗?”
“他每个月必定会抽出一天来看我的。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须摩子姑姑长叹了口气。
“加奈……啊。看到她我总感觉怪怪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的女儿叫香奈。因为听到加奈这个名字的时候老公觉得很喜欢,就马上决定给我们的女儿取名为香奈。”(译者注:加奈和香奈的日文读音相同,皆为KANA。)
“哦,这样啊。感觉很容易搞混呢。”
爸爸和生病的妹妹须摩子的关系,与我和加奈的关系极为相似,而须摩子姑姑的女儿香奈又有着与加奈渊源颇深的名字,须摩子姑姑的丈夫是她的表哥,也就是说他也是我的远房亲戚……
“真乱。”
看到我一脸困惑的表情,须摩子姑姑咯咯地笑了。真是个笑容多变的人。
“怎、怎么了?”
“真像我哥哥一样。哈哈。”
“您别取笑我了。”
“啊,抱歉。哥哥也很讨厌别人取笑他的。”
爸爸和须摩子姑姑年龄差距很大。爸爸大概也为了守护自己的妹妹而心力交瘁了吧。想到这些,我感觉和一向沉默的爸爸之间的距离拉近了。
“我回来了,姑姑。”
“啪嗒”一声门响,加奈双手抱着大花瓶走了回来。
又聊了二十多分钟之后,我们走出了须摩子姑姑的单人病房。穿过医院走廊,朝着内科楼走去。总觉得加奈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
“姑姑真漂亮……”
加奈呼了口气,小声说道。
“是啊。那我们以后还来看她吧?”
“嗯,好。”
“看来你很高兴啊。”
“她人长得那么漂亮,而且也很温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呢?”
加奈紧盯着我问道。她还不知道加护病房的意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姑姑会如此镇定。姑姑曾经也是个活泼开朗的人。我左右为难起来,不知该不该告诉她真相。为了让加奈冷静,我叫住了她。
“加奈,那是加护病房。”
“诶?”
瞬间,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或许不该把真相对她和盘托出吧。但这又有悖于须摩子姑姑的意愿。因为她是怀揣着希望才住进加护病房的。
“加护病房是给癌症晚期患者住的地方。”
“……诶?”
加奈的表情僵住了。
“明白吗?癌症晚期。”
“晚期……?”
“就是无药可救了。”
加奈屏住了气息。加护治疗是最近才被日本认定的一个系统。那里并非是“治疗”癌症的地方。
这里主要致力于缓解病人的痛苦,包括解除癌症晚期的病痛和减轻精神上的负担等各种情况。
在病痛和死亡的恐惧中倍受煎熬的病患们的心情,我是难以想象的。但是,那些人为了能尽量以平静的心态度过余生,加护治疗还是很有必要的,这一点从须摩子姑姑那张安详的脸上一看便知。
“姑姑的表情很平静吧?”
加奈有些颤抖。
“姑姑已经出不了院了。”
“是……这样吗……”
不只是身体,连声音都开始颤抖。
“而且,姑姑也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以后还要来看望她吗?很难受吧。”
加奈微微低下头,眉头紧锁,眼眶湿润。
对加奈而言(当然我也一样),这个话题过于沉重。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否恰当。
另外,和真正面临死亡的人来往,对我们来说应该也是个考验。我们到底够不够坚强?这样的经验能帮到加奈吗?
“姑姑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之后就看你怎么做了。”
“可是,我没有信心。怕自己忍不住会哭……”
“哭出来也没关系的。”
加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是有话要问一样。
“不论是谁,都会因为有人为自己伤心哭泣而深感欣慰。所以,就算哭出来也没关系。不用忍耐。不要欺骗她。”
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一加奈点了点头。悄悄地用右手食指拭去了眼角的泪花。
“一开始实在无法接受。”
须摩子姑姑从背后抱住加奈说道。加奈毫不抵触地靠着姑姑。她们两人的关系十分不错。这对加奈来说是很难得的。
“知道自己身患绝症的时候,情绪很不稳定,也曾大吵大闹。”
“姑姑吗?”
“嗯,特别夸张。”
须摩子姑姑好像目视远方一般继续说道。
“做完第一次手术的时候,乳房被切除了。那时真是伤心欲绝。”
宛如在细细回味过去一样,诉说着手术状况的姑姑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镇静。
“但至少我还活着,这么想着,心里的伤痛就日渐平复了。但是,两年后,病情复发了。”
我和加奈都默不作声地听着。
“哭泣吵闹沮丧……接受各种各样的治疗。经历了很多痛苦的回忆……但是,在一天早上起床的时候,身体却前所未有的清爽。”
“那是怎么回事?”
“在那前一天的晚上,看着我疼痛难忍满地打滚,老公实在是不忍心,就给我打了吗啡。”
“吗啡,毒品吗?”
听到“毒品”这个词,加奈全身僵硬。
“仅限于作为癌症止痛药使用,吗啡的药性是最强的。很多人都用它来拯救心灵。癌症的疼痛会让人丧失意志的。”
“没什么别的影响吧?”
加奈怯生生地询问着。能从她嘴里提出疑问,确实很少见。
“现在已经没事了。可以在这里静养,而且你们也常来看望我。”
加奈有些害羞地把脸埋在姑姑的臂弯里。
须摩子姑姑温柔地笑着爱抚加奈的头。
“慢慢地,我尝试冷静的思考。确实,感慨颇多。老公啊,女儿啊……要是过去的我,一定会和病魔抗争到底的。但是那时的我却不会考虑到这些。”
“为什么呢?”
再次提出疑问的加奈眼睛里充满了敬意。
“我觉得以一种正视死亡的心态来生活也很好啊。”
“您怎么这么想……”
加奈郁闷地小声说道。想不通。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想要放弃生命。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这样就能冷静思考了。”
须摩子姑姑的眼睛依旧望向远方。此时此刻,我才恍然大悟。须摩子姑姑会如此镇静的理由。
加奈突然从姑姑的怀里溜了出来。
“怎么了?”
“我去换水。”
加奈落寞地笑了笑,拿起花瓶便走出单人病房。我和须摩子姑姑沉默地注视着她。
“不好意思。她好像还有些接受不了。”
“没关系的。这种事,旁观者会比当事人更加难受的。”
加奈,不要逃避。我心里默默地想着。即便是我也忍不住想要逃离。但是,我们不能这样做。这样会伤害到姑姑的尊严。
我希望加奈尽快意识到这一点。
这时,“啪嗒”一声,房门猛地被推开了,一个小姑娘欢呼雀跃地跑了进来。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样子。
“母后!”
她穿着白色病号服。
“香奈,欢迎你来。”
雾原香奈。对了,是和加奈名字发音相同的须摩子姑姑的女儿。
“我来玩了哟。”
“母后?了哟?”
“她在模仿喜欢的动画片里面的人物说话。真拿她没办法。”
须摩子姑姑苦笑着向我解释。女孩的目光突然转向我。
“他是谁呀?我怎么没见过。”
“是我哥哥的儿子。”
“啊……”
“那就是表哥了吧。请多关照,我叫香奈。”
“啊,嗯。”
少女略带羞涩地握着我的手。
“她也在住院吗?”
“嗯,肝病。”
屋内的气氛一下变得凝重起来。肝病虽不致死。但是由肝病引发的众多器官的并发症,会危及性命。
“偏偏是这孩子,偏偏是她。”
只有在这个时候,须摩子姑姑的声音里才透露出明显的哀怨。但是,在女儿面前她还是尽力克制住了。
“怎么了?”
“没事。香奈真是个好孩子。”
姑姑紧紧地抱着可爱的女儿。香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
“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我不想打扰她们母女独处。
“还会再来吗?”
“当然。我会带着加奈一起来看您的。”
“和我?”
香奈歪着头冥想。我和须摩子姑姑会意地相视而笑。
我走出病房,关门之前,看到香奈和姑姑紧紧相拥在一起。我的眼睛一片湿润,慌忙离去。一想到留下这么小的孩子即将撒手人寰的姑姑,我的胸口就一阵憋闷。
和姑姑之间的对话对加奈而言也是难得的经验。我希望她了解那些与残酷的命运相抗争的人们面对死亡时的坚强,也希望她能学会和病魔斗争、积极乐观生活下去的态度。
一边等着换水的加奈归来,我一边想着这些。
之后,我们还是会抽时间去看望姑姑的。对我们来说,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像是在履行某种神圣的义务一般。
那天,须摩子姑姑的鼻子和嘴上套上了塑料罩。
我沉默地呆立着看着眼前的景象。而加奈则躲在了我身后。
“欢迎。两个人一起来的呀。”
须摩子姑姑摘下氧气面罩,面带微笑地说着。姑姑发现我们惊讶的神情,若无其事地解释道:
“刚刚有些气喘,就让他们准备了这个。别担心。”
“真的没事吗?”
“没事的,看。”
姑姑从床上坐起来,做出胜利的手势精力充沛地说道:
“不用那么担心嘛。快坐。我想跟你们说说话。”
虽然须摩子姑姑此时很精神,但是病魔却在一分一秒地蚕食着她的身体。今天还可以勉强度过,但是明天呢?今天的探望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回来了!”
香奈充满朝气地打着招呼回到了家。
“哇,真早啊。”
妈妈说完,香奈礼貌地点点头作为回应。香奈现在的体质已经可以出院了。但是,由于姑姑还住在加护病房,姑父又忙于工作。虽说她一个人看家没有问题,但是考虑到身体状况,有些事一个人还是应付不来的。
须摩子姑姑最近和我们走得颇近,因此最终决定将孩子托付在我们家。她背着满满一书包的玩具来到了我家。
“加奈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吧。这是须摩子姑姑的女儿,和你名字的发音相同。但是字不一样。”
“你好。我是香奈。”
“啊,你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年长的加奈反而更加紧张,这显得很奇怪。加奈使劲向比自己小的客人点头致意。
很快两个人就亲密地玩起了游戏。因为加奈是怕生的性格,所以我很担心她应付不来,不过好像是我多虑了。她们很快就成为了好朋友。
“自从她来了以后,我每天都觉得很快乐。”
加奈竟然会这样说。
“身体看起来也好多了呢。”
“嗯,好像是。”
可能是受到对方的精神影响了吧。总之香奈算得上大功臣。我每天也觉得很快乐。之前我总是一个人在家,爸妈忙着工作,而加奈住在医院。现在突然变成了五个人的大家庭。还是人多热闹啊。
一天,我回到家发现两个“KANA”互相依偎着在我的床上睡着了。听着两个人的气息,我为她们收拾散落一地的漫画。看来两个人似乎是看着看着漫画就睡着了。
“喂,这样会感冒的。”
我拿着毛毯盖在了两人身上。一条毛毯刚好盖住两个人。她们娇小的身体看上去非常可爱。
这小小的幸福不会永远延续,总有一天会终结。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加倍珍惜这无可取代的一瞬。
香奈在我家寄宿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决定去探望很久未见的姑姑,顺便向她汇报香奈的情况。
“每次来到这里。都觉得很平静。”
加奈感慨地说道。其实,每次我来到这里也有种平静的感觉。加护病房不像普通病房那样充斥着奋力求生的欲望。这里是人们用来迎接死亡的庄严而温暖的最佳场所。
我们走到熟悉的病房前。房门微开。看见消沉得让我震惊的须摩子姑姑时,我的双脚像僵住一般无法动弹。
须摩子姑姑头埋得很深,眼神空洞,呆呆地盯着地板一动不动,与平常简直判若两人。紧握的拳头无力地反复捶打病床。让人不忍再看。
“怎么了?”
加奈天真地问道。她站的地方恰好是个死角,根本看不到姑姑的样子。
“加奈,麻烦你替我去趟小卖部吧?我们怎么空着手来了呢?对了,买点水果吧。给你钱包。”
“嗯,好的。我去去就回。”
“不用着急。”
我想等加奈离开之后再进去。可我还是有些迟疑。一直觉得须摩子姑姑有着超乎常人的充沛精力。无论何时,都能保持冷静,控制自我。
但是,这个对死亡毫不畏惧的人却无药可医。
“谁在外面?”
好像被发现了。我轻轻地走进病房。
“隆道君……”
“姑姑,不好意思。我一直在外面发呆,都忘了进来了。”
须摩子姑姑凝视着我。慑人的锐利目光让我联想到那个曾经精神饱满的职场女强人,但她很快就恢复了体贴的表情。
“唉,真没办法。让你看到我出糗的一面。”
“对不起。其实……”
“我很害怕。”
“诶?”
“我也有害怕的东西。”
她突然激烈地咳嗽起来。我不禁失声大叫。
“姑姑!”
须摩子姑姑强忍着痛苦,但很快就熟练地罩上了氧气瓶。过了一会儿,呼吸渐渐平稳。
“我去叫护士来吧?”
“不,已经没事了。”
额头冒汗,氧气正源源不断地输入体内。据说是乳腺癌转移成了癌性胸膜炎。偶尔会咳喘以及呼吸困难。从我们最初来这里看望她才几个月光景,她的病情便恶化到这种地步。
“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了。”
须摩子姑姑恢复了平静,很快就摘下了氧气瓶。
“没事了。今天加奈怎么没来?”
“我去让她买东西了。”
“对了。我刚才好像说了让你看到我出糗的一面?”
“嗯,是的。”
“那个,你就当没听见吧。人的一生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这其中也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亲身经历才能成长。从过去开始,让孩子看到父母的死,应该是很难接受的事吧。不管是从伦理上还是从道义上。”
话题很沉重。
“可现在的我并不这样认为。”
说完须摩子姑姑灿然一笑。
“要让香奈知道这一切吗?我反对。太难为那孩子了。”
“是吗?”
“打击太大了。会给她今后的人生留下阴影的。”
“没关系。”
“可是!”
我的声音近乎声嘶力竭。
“没关系。不管多小的孩子。遭遇挫折之后都会变坚强。我不觉得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我相信她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经受住考验,健康地成长下去。”
姑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感觉自己就像在接受人品测试一样。
“话已至此,我已经没有权利干涉您了。”
“谢谢。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我的。”
看到加奈抱着果篮走了进来,我们沉默不语。
经过这次交谈,我担负起照顾两个“KANA”的责任。
骑着单车带着两个妹妹远行归来,发现须摩子姑姑正在我家。
“诶,姑姑。您能出院了吗?”
“嗯,只有三天。”
也许是心理作用,感觉姑姑有些憔悴。睡得很沉的香奈醒了过来。对于眼前的人意识还有些混沌。
“香奈,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注意到妈妈的香奈一言不发地走近须摩子姑姑,把脸埋在了妈妈胸前。肩膀微微地颤抖着。她终于抑制不住大声喊道:
“妈妈!”
“香奈,对不起。让你这么孤单。”
香奈在母亲怀里抽泣着。须摩子姑姑反复摩挲着女儿的头。姑姑打算把香奈带回家。
“我想跟这孩子待三天。”
对我、加奈和妈妈说完,姑姑就将撒娇不愿离去的香奈带走了。我深知这次出院的意义。
“呐,加奈。下次姑姑再住院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她吧。”
“嗯。好的。”
“要尽快去一趟,我想应该来得及。”
加奈沉默地点了点头。
须摩子姑姑又回到了加护病房。但是,姑姑的身体已经撑不下去了。
看到插满导管面容枯槁的姑姑,我还是感到异常震惊。虽然已经严格控制了镇痛剂的剂量,使病人可以听到周围人的呼唤,但我还是没有叫醒她。我把探病带来的水果放在了床边,安静地和她道别。
诀别的日子到了。姑父气喘吁吁,步履维艰地走到病房的时候,主治医生不禁小声说道“还来得及”。
姑父谁也没有理睬,整个人像被抽空一般,跌跌撞撞地走近妻子,拉住她的手跪在地上。也许是感觉到自己老公的气息了吧。须摩子姑姑睁开眼睛微笑着。
“亲爱的……”
家人,亲戚和朋友齐聚病房。过了一会儿,须摩子姑姑好像在和老公低声细语交谈一般说道:
“时间差不多了……”
“须摩子!”
“哥哥,对不起。”
爸爸毫无顾忌地放声痛哭。身体因为悲伤而剧烈起伏。
“隆道君,加奈…”
最终我们也被叫到了。走近病床后,姑姑用尽全力说道:
“谢谢你们……来看我……我很高兴。今后兄妹两个要好好相处。”
我拼命地点头称是。加奈瞬间泪流满面。
“要和香奈……一起玩……那孩子,想做你们的妹妹。”
我频频点头。已经无需任何口头承诺。
“加奈,精神不错啊。你一定会健健康康的…知道吗?”
耳边传来加奈呜咽的哭声。最后是香奈。
“香奈……”
“…妈妈。”
须摩子姑姑好像要把饮食的注意事项,女儿的学业,爸爸的情况以及自己的想法全部嘱咐给香奈听。
香奈对每个叮嘱都点头称是。
姑姑最后又和姑父简短地说了几句,然后便吃力地催促着主治医生。医生伸手摘掉了点滴瓶。之后,须摩子姑姑意识渐渐模糊,呼吸也没有那么局促了。
就这样,慢慢地迎来了“诀别”的时刻。
“我走了……谢谢你们……”
说完,须摩子姑姑沉沉地睡了过去。她的呼吸渐渐平稳。聚集的人群渐渐消散。
爸爸,姑父和香奈决定留到最后,所以我带着加奈先回家了。一路沉默。我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好。但是,我能明显感受到加奈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