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敲着加奈的病房,里面传来慌忙收拾东西的声音。我凭直觉猜测加奈正在藏自己的内衣。
“加奈,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
过了很久才得到许可。
“嗨。”
我精神饱满地打着招呼,加奈的脸上瞬间绽放光彩。
“16岁了呢。”
“嗯。”
今天是加奈16岁的生日。
“对了。加奈很快就到了要结婚的年龄了。”
加奈一脸惊慌。
“哈哈哈,跟你开玩笑呢。看,我又给你带书来了。”
加奈欣喜地接过我拿出的书。对于终日封闭在病房的加奈来说,看书是唯一的消遣。
“谢谢哥哥总是带书过来。我会认真看的。”
加奈兴高采烈地把书放在枕边。我扫了一眼,旁边有一本平装小说。我对此毫无印象。从书名来看,总觉得是本言情小说。还没容我问,加奈就心急地解释道:
“啊,这本是从美树那里借来的。”
“诶,她经常看恋爱的书呢。”
是吗,原来加奈也开始看这种东西了吗?我心生感慨。
“这本好看吗?”
“嗯。很有意思。”
“关于什么的?”
“兄妹陷入禁断之恋。”
我差点把喝进嘴里的茶水喷出来。美树怎么给她挑这种书啊?看到我过激的反应,加奈有些吃惊地说道:
“那个,可是,这对兄妹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此。加奈应该也意识至!我的狼狈代表着什么。心里有些不舒服。
突然,我发现加奈正低着头,脸色很难看。
“哥哥。”
加奈的声音很沮丧。她到底想问什么呢?加奈稍微摆正了姿势。
“这个问题憋在我心里很久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下定决心一般说道:
“哥哥有喜欢的人吗?”
我的心脏如连响的警钟砰砰直跳。加奈的眼睛突然紧盯着我。
“喜欢的人……啊。”
这么说来,我好像好几年都没恋爱过了。对,自从那个时侯开始…
“过去有过一个。”
加奈脸色阴沉。是怕哥哥被别人抢走吗?此时的我有些看不透加奈。
“不过,已经以失恋而告终了。”
我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示意她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哥哥失恋过?”
“嗯,断得一干二净了。之后一直都和恋爱无缘啊。”
“这样啊。那,你能说给我听听吗?可以吗?”
加奈窝在床上,使劲把被子扯到脸上。只露出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认命吧。看来是非说不可了。
我把对夕美的感情告诉加奈。那是我的初恋。
这就是当时所发生的全部。在我小学五年级的初夏。
“藤堂君好像和我很投缘呢!”
鹿岛夕美看着杂志突然大叫。因为是休息时间,周围的同学都窃笑着看着好戏,但是夕美突然没了下文。
“快看快看!”
夕美完全不理会周围的目光,把占卜杂志摆在我眼前。
“双子座的你和处女座的她从这周开始到下个月会直接进入恋爱的高潮期。这期间最适合告白。不妨大胆地向你心仪的对象展示爱意。幸运数字是七,幸运物是信纸,幸运地点是学校。怎么样?怎么样?”
“吵、吵死了!”
虽然我甩开了杂志,但为时已晚。我已经成了那帮捣蛋鬼调侃的对象。
“什么,鹿岛和藤堂很恩爱吗?”
“真的吗!?”
班里炸开了锅。我一再否认,反倒激发了他们的好奇心。咻咻。起哄的口哨,掌声,还有不明所以的即兴演唱。
我大喝一声。
“你们吵死了!”
“好了好了,你干脆向我做出交往宣言不就好了!”
夕美满不在乎地说着。我感到无地自容。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窝在被子里异常郁闷。说不定能和那个鹿岛夕美交往呢。这种想法让我格外兴奋。
精神亢奋,根本睡不着。我起身翻开笔袋掏出笔。花了整个通宵写好了一封信。
放学后我趁大家都不在,偷偷把情书放进了她的课桌。然后像逃兵一样很快跑回家,因为这一天的意义非凡,我一整夜都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致鹿岛夕美。我是藤堂。因为我们最近相处得不错,所以我有话想跟你说。我不想被班上的同学知道,可以的话,麻烦你放学后到体育器材室来一趟。不见不散。藤堂隆道。”
第二天发生了变故。
清晨去学校上课时,等待我的竟是讽刺与嘲笑的轰炸。
教室里的所有目光同时集中在我身上。
“藤堂来了!”
“求爱战士!”
班里顿时哄堂大笑起来。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呆立于原地。
“藤堂·超·劲·爆·告·白!”
“有绯闻了,有绯闻了。”
“结婚,结婚,结婚。”
这种突发状况让我无所适从,莫名其妙。
“我们看到了,藤堂。”
同学轻拍着我的肩膀。
“给鹿岛的情书。”
眼前一片昏暗。我简直不敢相信。难道是……
“为什么……”
哑口无言,我不自觉地到处寻找夕美。夕美竟然满脸笑意。
“抱歉,藤堂君。情书被别人偷看了。”
她说被偷看了?我心里不知怎地轰然碎裂。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讨厌夕美。
“鹿岛……”
我瞪着鹿岛夕美。慢慢地眼里充满了泪水。是对自己的愚昧而深感懊悔的泪水。
满脸堆笑的夕美看着我。意识到我的目光充满异样后,她的笑脸突然转成了后悔。她双手合十向我赔罪。诚心为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深感愧疚。但是,同学们却不以为然。这帮家伙只是想当然地妄下定论。
“喂,静一静,不是这样的……”
夕美似乎想辩解,但是周围的同学根本不予理睬。不可思议的是,我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但是,怒气并没有完全消失。我在等待着它自内心深处如岩浆般喷薄而出的适当时机。
“啊,藤堂君!”
夕美追随我跑出了教室。她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滚开。别碰我。恶心。”
“啊……诶……”
我自那天起就在班里独来独往,越发冷漠。
“啊,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加奈定睛看着我。
“嗯,从那时起直到初中毕业我都很冷漠。除了三大天王之外,不和任何人说话。”
我心里的伤痛也随着时间慢慢痊愈。现在也能够自然地微笑了,可以和高中的朋友维持正常的交往。
“虽然说初恋失败,但是以这种方式结束也太极端了。”
加奈突然哭了起来。
“诶,喂,加奈。”
“哥哥,不能喜欢那样的人。”
瘦削的身体投入我的怀抱。
“我知道。都说了那是过去的事。现在的我还无法谈恋爱。何况还有加奈在。”
“我?”
“加奈病好之前,我哪有时间胡思乱想。难得过生日,怎么能哭鼻子呢?今天可是你诞生的日子啊。来,把眼泪和鼻涕擦干。”
“也许我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笨蛋。说什么傻话。你不是为了把病治好才来住院的吗?”
“嗯。话是这么说没错…”
“不说这个了,你看,我给你买了生日礼物。”
我拿来的是带电的布制玩偶。这是倍受孩子和大人青睐的超人气吉祥玩偶。是个制作上乘的好东西,用力抱紧的话会发出“啾啾”的响声。
看着加奈一脸稚气地摆弄着玩偶,我的心绪平静下来。这样很好。只要有加奈就够了。我这一生别无所求。
“啊,是美树。”
敲门声响起,护士美树出现在眼前。
“隆道君来了。一直以来真是辛苦你了。”
“哪里,谢谢。”
一直以来都是美树在照看加奈。初次见面的时候美树还是个新人,现在已经资历颇深了。
“来,测一下体温吧。”
美树拿出电子体温计,将加奈的病号服葩扣子一一解开后,将体温计放到了她的腋下。
“唔,刚好37度。再稍微低一点就好了。”
“加奈有些低烧,没事吧?”
“加奈的体温一直都很高的。”
美树鼓励地说道。看到她如此用心我很欣慰。
“嗯,没事的。一直都这样啊。”
我知道加奈不想让我担心,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把加奈拜托给美树后,我便自己回家了。实在不想让加奈更加辛苦。
今天是我高中的毕业典礼。手中的黑色匮筒里装着毕业证书。一直嚷着要来的加奈最终也没有出现。她遗憾的表情浮现在我眼前。接送加奈的这三年,被我视为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段时间。
对我来说,高中生活的结束意味着和青看期挥手告别。从今年四月开始,我就要到遥远的大城镇去上大学了。
我很满足,自己稳步迈向了人生的新舞台。新朋友,新环境,还有必须掌握的学问。我坚信辉煌的未来正在向我招手。
但是只有我一人独占人生的成果,因此我对加奈心怀歉疚。我希望加奈也有同样的经历。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突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藤堂君。”
跟我打招呼的是那个鹿岛夕美。自小学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彻底地无视她了。
虽然初高中都念同一所学校,但时至今日一直没跟她说过话。我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夕美。
“藤堂君,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我原想一口回绝的,可奇怪的是今天竟然没有那么反感。
“虽然一直都念同一所学校,但我们却没怎么说过话吧。”
我沉默着,夕美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藤堂君,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最后无论如何我都要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你可以听听吗?”
也许夕美将我的沉默视为了同意,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那个,首先恭喜你毕业。呐,不要那么冷漠啊。小学时的藤堂君,总是满脸笑容的。”
“让我笑不出来的人,不就是你吗?”
“是我不好。”
夕美低着头小声道歉。
“开什么玩笑!那时候笑的最开心的人不就是你吗。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我承认那时候喜欢过你。但是现在的我讨厌你这种心灵肮脏的人。”
夕美安静地听着我的话。她忍着我的责骂,表情显得相当复杂。之后她开口说道:
“你不信我也没关系,可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这个女人在说什么啊。我一时还不能理解夕美的话。
“你还想把我当傻子耍吗?我要是相信你,不是会再次沦为大家的笑柄吗?你想在毕业典礼上看我出丑吗?”
“你误会了。请你相信我。那件事不是我干的。是有人故意从我的课桌里拿出来念的!”
“我不信。这种鬼话有谁会相信。”
“我厌恶那个从我课桌里偷信出来念的卑鄙家伙。可我什么都不能说。我没那么强势。所以我只能无奈地笑笑。可以接受我的道歉吗?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夕美真诚地低下头。泪流满面。我第一次看见夕美这样。我想说些什么,但又无话可说。
“不,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是我有个愿望。这个,拜托了。”
夕美走到不知所措一脸茫然的我身边,指着我校服上第二颗纽扣。
“要是你觉得我刚刚说的话是真的,就请把那个给我吧。然后我会在你眼前永远消失的。说到做到。”
莫非是我错了,这种怀疑突然将我困住。但是,一直认定的想法很难在瞬间改变。如果我原谅她,也许还会再次受到伤害,这种想法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拜托了。”
夕美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撒谎。我稍作迟疑,猛地将第二颗纽扣扯了下来,交给夕美。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然后兴奋地说道:
“谢谢。我觉得对藤堂君做了很过分的事,为此一直耿耿于怀。藤堂君因为情书而被捉弄时的表情,我一直都忘不了。真的很后悔。总想找机会跟你道歉。昨天终于下定了决心。今天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夕美用食指将眼角残留的泪水轻轻拭去。
“鹿岛,难道你,真的……”
夕美好像对我的质问感到惧怕一样,逃避似地转身跑了。一种复杂的情愫正在我心中应运而生。心中压抑了很久的对夕美的情感再次鲜活地复苏。
“哥哥!”
加奈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我回头看向加奈。她跑过来扑向我。
“哥哥!”
加奈又兴奋地叫了一声。抱紧她时,我闻到了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
“我来晚了。毕业典礼好像结束了呢。对不起。”
“你自己来的?”
“嗯,爸妈都很忙,所以我就从医院打车过来了。呐,那个是毕业证书吗?”
加奈眯着眼睛盯着黑色的圆筒。我也有些沾沾自喜。
“虽然只有一年,但我还是想和哥哥一起上学。初中耽误了一年,要不然的话,我今年应该上高二了。”
加奈遗憾地说着。其实我也想和加奈一起上学。但是再怎么期待都无济于事。
“对了,加奈。不是还有一点时间吗?你难得过来。我作为学长,带着你在学校里逛逛怎么样?”
“嗯。我也想到处看看。没事的,我得到了外出许可。并没有规定我回去的时间。”
我和加奈走在冷清的楼道里。不知为什么有些难过。一想到今后不能在这里学习玩闹,心情就突然变得很郁闷。
“看,这是我的教室。进去看看吧?”
走进教室,耳边好像传来了阔别已久的嘈杂声。黑板上还残留着很多分别的留言。课桌和墙壁上的胡乱涂写也格外让人怀念。
“哪个是哥哥的课桌?”
“是那个。那边的最后一张,桌面上涂写的最乱的。”
加奈坐在我的位置上。陷入了深思。
“我觉得坐在这里便能看到哥哥的高中生活,能想象出哥哥有多快乐。”
“很快加奈也能体会到了。”
“话虽这么说。可我的高中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呢?真是难以想象。”
“肯定很愉快的。只要加奈期待,就会成真哦。”
加奈乖乖地点着头。好像思绪飞到了未来一般,四处环视。我能感受到加奈此时的心情。
“下一站带你去办公室。我会向老师们引荐一下你的。你肯定能受到特别照顾的。”
“不用了,太丢人了。”
我拉起畏畏缩缩的加奈,带她走向办公室。仔细想想,这里也有很多回忆。那些经常批评我的脸孔突然浮现在眼前。虽然现在很怀念,但是当初确实有些胆战心惊。
推开门,我的班主任正坐在里面。
“喔,是藤堂啊。你是来聆听最后一次教诲的吗?”
“您饶了我吧。我是来拜托您照顾她的。”
加奈礼貌地点了下头。
“她叫加奈。是我妹妹,今年的新生。”
“啊,是吗。你好。”
“她身体不太好,一定会给您添不少麻烦的。我对她能不能上课有些担心。”
“哦,我听说了。她初中那边的老师已经跟这里打过招呼了。啊,你叫加奈吧。这所学校是以学生和睦共处著称的。所以你尽管放心来上课。”
虽然加奈很扭捏,可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大致在校园里逛了一圈之后,我们走出了校门,此时毕业生们基本都回家了。
我们也离开了学校。两个人一起在街上漫步。浓郁的花香乘着春风迎面袭来。我真切地感受着新季节的到来。
“呐,哥哥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加奈突然坚定地说道。
“想做的事啊。嗯,上大学以后再说吧。”
“是因为我吗?”
“干吗突然这么说?”
“因为哥哥的朋友啊,同龄人啊,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大家似乎都很欣喜很向往。哥哥的大好人生要是被我断送的话,我……”
“笨蛋,我从来没觉得你影响了我。我们是家人。血脉相连啊。互相帮助是天经地义的。”
“但是…怎么说呢?”
“别瞎想了。”
之后,我继续沉默地走着。加奈又开始说话了。
“我希望自己的身体和意志都能变强。不要成为哥哥的包袱。我不想总是这样。一直依赖着别人。把别人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
我突然觉得加奈十分可怜,便上去爱抚她飘散的长发。加奈很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你脸色不太好啊。我们打车回去吧?”
“不要!还是走路吧。”
“好吧。”
“真希望我们可以穿着一样的学校制服回家。”
“是啊。”
我思绪万千。在梦中也曾见过自己和加奈这样一起回家的场景。在回医院的路上,我们都保持着沉默。
把加奈送到病房,通过诊室正要回家的时候,我碰巧听到了父母的声音。太奇怪了,他们现在怎么会在这里呢。我心怀疑虑,通过虚掩的房门向里面窥探。
父母和加奈的主治医生都在。房间里笼罩着凝重的气息,爸爸似乎很激动,而妈妈则在抽泣。妈妈询问主治医生道: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
“我也很吃惊。完全没想到病情会突然恶化。”
爸爸压抑地问道:
“那,你跟我说实话,她还能活多久?”
“很难说,但是您女儿大概也就半年的寿命了。”
再次听到妈妈的抽泣声。我已经不能自制了。不顾一切地破门而人。我冲着医生喊道: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加奈真的只能活半年了吗?”
我站在沉默的父母面前继续叫着。
“医生,怎么回事啊?你说加奈只能活半年,是真的吗?”
被我揪住衣服前襟的医生痛苦地说道:
“是真的。虽然她只被检查出机能下降异常,但这是突发的先天性遗传因子异常。”
“没有什么可以挽救的办法吗?”
主治医生沉默地摇着头。爸爸抱着头低声念道:
“怎么会这样……”
医生还在继续解释。冷静无情的语调正是常年工作所造就的职业态度。
我神情愕然地听着父母和医生的对话。
“也就是说,加奈已经没救了吗?”
“希望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爸爸陷入了深思。妈妈的眼泪好像也哭干了。医生最后说了一句。
“站在我个人的立场,希望你们能让她剩下的半年尽量过得充实一些。接下来的事情就由你们家人来商议决定吧。”
“只剩半年……”
这句话反复在我脑海里萦绕。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硬撑着身体,故作镇定地走进加奈的病房。
一如既往地穿着可爱病号服的加奈正在床上看书。
“哥哥,怎么了?我还以为你回去了呢?”
“没有,我想再看看你。天已经黑了。要把电灯打开啊。”
“啊,等等。我想再看看夜晚的天空。”
“从这里看到的夕阳真漂亮啊。”
“是吧?我很喜欢的。”
夕阳照在加奈的脸上。看到加奈天真无辜的脸庞,突然一股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眼泪溢满了眼眶。
“抱歉,我先回去了。”
我故意大声地说着。随后便走出病房跑进厕所。来自身体内部的悲伤席卷而来。我放声哭泣。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身体因为过度悲伤而剧烈颤抖,有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医生再次传唤了我们。
医生旋着转椅,面对我冷静地说道:
“加奈的烧还是没有退。”
“发烧?”
爸爸无力地反问道。医生对加奈的肾脏机能做了详细说明。医学白痴的我此时也已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现在,病情稍微有些好转。但是希望你们了解,今后的一切治疗都只是为了延长寿命而已。”
还没等医生说完,妈妈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爸爸也如呓语一般,重复着一样的话。
“医生,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
医生果断地说着。
“等一下。”
我说出了一直困扰我的疑问。
“移植、做移植手术行吗?肾不是有两个吗?肾脏移植有救吗?”
爸爸一脸愁容地对我说:
“没用的。”
“为什么?”
“不匹配。”
主治医生代替爸爸继续解释着。
“因为把别人的肾脏植入体内,会有排斥反应。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要找到血型匹配的捐赠者,但遗憾的是你父母都不匹配。也就是无法进行移植手术。”
我沉默地催促着他说下去。
“说到其他的方法,就是死者肾移植和脑死者肾移植,但是这两种手术的风险都很高。”
爸爸也补充道:
“加奈已经等不及了,需要马上移植。已经和肾脏移植中心联系过了。”
对了,他们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只能由我来道破了。
“我的肾呢?”
大家的视线同时集中在我身上。
“我的肾可以提供给加奈的。不,我想提供给她。”
“你真的要做活体捐献?”
医生双臂交叉做沉思状。认真地看着我问道:
“隆道君,你是什么血型?”
“O型。”
“我想知道得更详细一些,先去做个彻底检查吧?”
爸爸惊慌地插话。
“不好意思。莫非要把我儿子的肾捐给加奈?”
主治医沉默地点着头。我亢奋地说道:
“赶快去验我的血型吧。”
“我们也要尊重你父母的意思。”
“爸爸,快点同意啊!”
但是,爸妈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我很快意识到情况不妙。爸爸最终开口了。
“隆道,我们不赞成你把肾捐给加奈。”
语速很慢,但是一字一句都很清晰。
“爸爸,您在说什么呢?您干吗这么说?”
“我们不希望你过着没有肾的生活。”
“在加奈生死攸关的时候,您说的这是什么傻话?”
爸爸问过主治医生移植手术有几成把握。据说成功的概率并不高。但是,为什么呢?说不定我能帮助加奈。
“因为——”
爸爸欲言又止。我无法理解。就算手术成功几率小,就对加奈见死不救吗?他们的解释无法说服我,我的头脑已经一片混乱。
“别说那么多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先考虑自己的幸福吧。”
“但是,也许我能帮上加奈啊。”
“加奈的事,我们还是放弃吧。”
我握紧了拳头。这个男人到底怎么回事。他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您要说放弃,这是一个父亲该说的话吗?我们应该救她,对不对啊?妈妈。”
妈妈也沉默不语。
“你这个没有人性的家伙。无耻。迂腐至极。你不配做我爸爸。”
如果不是美树拦着我,我可能会殴打爸爸。爸爸满脸憔悴地看着我。然后一字一句艰难地向我道出真相。
“你和加奈没有血缘关系。”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呢?”
妈妈脸色苍白地继续说道:
“你们不是亲兄妹。”
不只是我,就连主治医生和美树都惊讶得说不出话。
“加奈是爸爸朋友的女儿。一个体弱多病的男人结婚后生了女儿,但妻子先于他离开人世,接着他也因为疲劳过度病倒了。就在我申请领养加奈一周之后他就死了。”
“没有……血缘关系吗?”
我声音颤抖。头脑一片混乱。感觉自己的精神支柱瞬间崩塌。
“就因为她是别人的孩子,你们才?”
妈妈的话让我心如刀绞。
“隆道,因为你才是我们亲生的孩子啊。加奈虽然也是我们可爱的女儿。但是你要搞清楚。你们没有血缘关系的。”
“如果没有血缘关系的话,血型的匹配度会明显下降的。”
主治医生冷酷地宣告着事实。我瘫软在地板上傻笑着。我觉得之前的自己像个小丑。
“所以还是放弃肾脏移植吧,隆道。”
恍惚间听到爸爸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