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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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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这个行为谣我更觉得现实很模糊。写作——无论是小说、诗歌或日记,用铅笔写在笔记本上或用电脑打字,我想里面就会有自己所创造的、以“我”为神的虚拟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我就是神。它与法则、常识无开。
例如:在那个虚构的世界里,我让一个叫做“御前江真央”的人物出场。我可以让她谈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或经历一个惊心动魄的冒险……甚至让她遇害,这都是我的自由。
在虚构的世界里,我可以杀死自己好几次。
也就是说,我发现我在那个世界可以杀死自己。我知道无论是我的生命、灵魂以及现实中的我认为荒谬的基本概念,只需一句话“消灭御前江真央”,就可以把我除掉。
当然,那都是在以我为神的虚构世界中的故事。实际上,在这个似乎被称为现实的我所生活的世界,绝对无法想像会碰到那么毫不容倩的话。
可是,我很害伯。
这里真的是现实吗?不是某个人所创造的其中一个虚构世界?我很怀疑。这个疑问像是诅咒似的解不开。
这个现实真的是现实吗?
我怀疑是不是有人正在某处看着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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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前往出版社。
好像是因为我写的小说《十姐妹》得奖,所以出版社叫我过去一趟。大概是不常外出的缘故,离开香奈菱市,对门禁森严、无暇出远门的我来说,总觉得怪怪的。我只付了一百元坐电车,那个在几秒钟之前等同于“我的世界”的香奈菱市,就远远地被抛在后头。
这个世界绝对不是受到完美保护的世界,它彷佛是个花一百元就能被刮走的幻影。
摇摇晃晃地坐了一会儿电车,我打算告诉父亲因为学校有活动才晚回家。
天气不太好,天空好像就要塌下来似的阴阴的,连街道上的景色看起来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我才四处望了一下,就下起小雨,害我的制服上都是一滴滴深色的雨渍?
我打开放在书包里的折伞,站在车站正对面的大马路上,看着出版社的人传真给我的地图。雨非常好奇地紧咬着我的传真纸,纸马上就湿了一大片。
我立刻发现出版社就在不远处。我穿过一群穿着制服的学生和引人注目的外国人,站在挂着“群灰舍”招牌的建筑物前。建筑物旁有座墓园,开了几朵好像假花似的石蒜。
长长的道路两旁,有几间书店、大楼和食品店,像浊流般的人群来来往往,毫不在意下着雨。这里和香奈菱市有点不一样,不知道是排放的废气还是群众所散发的体臭所造成,感觉有大人世界的味道。
我又看地图确认了好几次,肯定就是这栋建筑物。偶然往旁边一瞧,那里有一家宏伟的书店,一个女生悄无声息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看了我一眼。
那是双不可思议、深邃的细长秀目。
“……”
她满脸惊讶地看着站在出版社前的我,然后只是点点头,表示理解的样子。个头娇小的她瞬即被灰色的浊流给吞没,不知何故,她深邃的眼眸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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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我在出版社跟编辑谈了约两个小时。我原本就不爱说话,而且只是个高中生,当然不懂什么礼节。对方大概觉得我是个相当没礼貌的女孩子吧!
我糊里糊涂地接受招待,接二连三地被问了好几个问题,诸如念哪间学校、家里有哪些人、什么时候开始写小说等等。
我无精打采地回答。
一开始我就不打算讲太久,所以回答都是很简短的几个单字,但那个编辑并不介意,一直问个不停。这样的时刻持续了好一阵子,就在我感到有点不耐烦时,那个编辑很客气地跟我说,如果我又写了什么文章,请拿给他看。
真是伤脑筋。
我写的文章大部分都是散文随笔,很少整理成小说的形式。即使是坐在电脑前想写小说,也常是僵在那儿,连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我写作的情况很像中邪。当我兴起一股想写些什么的冲动时,会毫无来由地坐在电脑前,没有任何构思地开始打字。等我发现时,就有好几张莫名其妙的文章摆在那里。我一写完,就心满意足地关掉电脑,不再瞧它一眼。和吃饭一样,没有太大的变化。我想自己只是把想写的欲望写出来,发泄一下而已。
这次寄去参加新人奖的小说,也是碰巧写出来的。只是因为心里有一股想给人看一看的欲望,才冲动地寄了过去。
我这样告诉那个编辑,他却跟我说,大家都是这样。不管什么东西都可以,如果我又动笔,一定要给他看?
他说什么东西都可以,我也没办法。
我平常写的东西甚至称不上小说。
哎,总之,有人请求你写文章是幸福的。而且我参加新人奖的选拔,至少心里是想让人阅读自己的文章。那么,事到如今再说自己很为难,又何必当初呢?
总之,我会努力看看。我离开出版社踏上归途,天真地烦恼着能不能把尚未成形的思绪写成小说。
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所以把走进出版社之前看到那个细长秀目的女生给完全忘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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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算编一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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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从我只知道“呱呱”叫的年纪开始,他们理所当然地就在我身边,所以也没去细想。但是当我重新审视他们时,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和他们住在一起?
我和三个家人一起生活。换言之,我和三个陌生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那是毫无疑问的,一点都不奇怪。所谓“家人”就是这个样子。
有血缘关系的人大都住在一起。
这里就是这样的世界,有这样的法律和结构。所以,你不得不接受它。
不能适应这个世界的结构的人,一定会遭到这个世界排斥。而作者在写小说时,都会特地让不合适的登场人物消失无踪。
所以,我现在也融入这个所谓“家人”的结构当中。
我不想从这个世界消失。
原本含糊不清的我不想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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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现实看起来很虚假,像我这样的人都会觉得很不安。小学生“因为被恋人甩了”而用美工刀杀死同学;高中生为了“报仇”而自制炸弹炸掉教室。
每当小孩子犯了那些像小说情节的罪行时,必定会有一个学者把责任推给虚构的故事——看太多电视、漫画和电玩。
我完全赞成那项理论。
那些孩子并没有“适可而止的家暴”和“点到为止的欺侮”等参考书,学校的老师和父母也不会把“欺凌弱小”的实例显示给他们看,所以做这种行为的人,就会先参考电视、漫画和电玩的内容。
强凌弱、跟踪狂或儿童犯罪,这样的行为之所以会增加——我想是因为描述那些行径的虚构作品增多了。习于暴力、血腥、拷问、恶意等强烈刺激而成长的人,他们犯了一点小罪并不会受到应有的良心苛责,他们完全中了邪。这样子好吗?
那不单是针对犯罪而言,虚构故事也影响我们极为普通的日常生活。
在充斥着虚构的这个世界里,大家都在参考虚构的故事。每个人都想粉墨登场,扮演电视中的人物。这个场面要笑,那个场面要哭,一头栽进去的我们可以条件反射地啜泣、发笑。那不是自己的意志,而是像某人所描述的虚构人物在扮演某个角色。
为了演出如此乏善可陈的现实,设立了的各种装备,人们也以各自的演技支撑这个现实,苦思着如何把这个所谓人生的“现实”,创造成更有趣的“故事”。
像这样,现实变成虚构的劣质复制品,真实感完全从这个世界消失殆尽。现实堕入虚构中,我们则沦落为戏剧的登场人物。
不过,我们知道虚构故事总有一天会结束。关掉电源,电视节目就会消失。阖上书本,小说也就看不到了。结束电玩,虚拟的冒险就终结了。
简单地结束虚构故事,只需一根手指的力道,即能毫不容情地消灭它。
那么,现实消失了吗?我们拚命接近虚构的这个现实不见了吗?
实际上,人的生命是无常的。我们都知道每个人随时都可能会死。不过,大家的内心深处并没有怀疑现实的绝对性和自己的不朽性。
现实真的那么明确吗?
我们紧抱不放、小心翼翼守护的这个现实,真的是那么了不起的东西吗?这个掺杂着虚构、融入谎言、如此模糊不清的现实有那么好吗?
所谓“现实”,是虚构的一种,我们只是很倒霉地不能从中脱逃。我会这么认为,是因为在写小说时,觉得自己真的脱离这个现实,跑到自己所创造的虚构的世界中。
那时,现实中的我消失,而我在自己的世界里遨游。
我突然不想从高居现实之上虚构的极乐世界中回来,难道不行吗?
为什么我要生活在这个现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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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喜欢母亲的味道。最近她的腥臭味特别重,我用除臭喷雾器在母亲的睡房里喷了好几次,这样至少味道好闻些。我坐好直视着母亲:
——妈,吃饭了。
这个生物很丑陋。她是我这个饿鬼的母亲,恐怕她也是饿鬼吧!母亲的眼神很严厉,身材瘦得很难看。我不太清楚,她大概是因重病经常卧床不起,或者怕黑、一个人很寂寞,所以订了一个严格的门禁,规定我必须立刻回家,不让我做任何事,只希望我陪在她身边。
我不是为了让母亲安心的一种娱乐。
真央,我的背好痛。
饿鬼的声音无法以声音的形式传到我的耳朵,而是利用气味。就像啮齿类动物藉着彼此的气味得知对方的情绪,而我们是以自己的气味传达自己的意志。
你早点死就好了。
我一如往昔在自言自语。
你早点死就好了。
母亲有听到吗?她已经失去感受到我的气味的能力了吗?所以她才用老鼠般卑微的眼睛望着我。
我的背好痛啊!
我点点头,帮母亲按摩背部。不管她有多丑陋,脾气有多暴躁,她都是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和哥哥真的怕得不敢接近她,所以我为了继续在这个所谓“家人”的组织中混下去,不得不和她保持关系。
我的眼睛很奇怪吗?在黑暗中不太看得见东西,必须设法找到目标擦拭母亲的背部。我把端来的洗脸盆放在她的枕边,开始郁闷地工作——用热毛巾擦拭她乾枯的肌肤。她的皮肤好像树皮似的又粗又乾。
这个生物多么丑陋啊!我这么想着。只是味道很难闻,摸起来很恶心。可是,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个样子,而我的小孩也会。所有的生物都会衰老、生病,最后缠上一身怪味而死。
真恶心。
我想成为一个概念。像一个漂亮的概念活着,很幸福。
不过,这个现实无法这样做。现实是虚构的失败作品。为什么我不能脱离这样的世界?
妈。
我低下头,瞧着母亲稍微缓和的表情。
妈。
她已经变得那么丑了,为什么还活着?她难道不觉得痛苦吗?为什么大家都要紧抓着生命不放呢?
母亲没有回应,饭也没吃就睡着了。
我叹了一口气,重新替她盖上被子,凝视着这位把我生到这个无法做任何事的世界的饿鬼母亲。
为什么我们还活着?
没有答案。我觉得很空虚,狠狠咬了自己的手臂一口。小说和漫画多半是用这种方式表现。觉得痛,才能真正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可是,我毫无感觉。
即使被咬的皮肤渗出血丝,也只是觉得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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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洗澡,因为那会洗掉自己的味道,感觉自己好像要溶解在热水里,很恐怖。
我家又大又空旷,浴室自然也很宽敞,空荡荡的。我认为这只是洗澡的场所,空间没必要那么大。我的皮肤大概很脆弱,长时间泡在浴缸里会发胀,所以我蜻蜒点水般迅速洗完澡后,就步出浴缸,站在铺着瓷砖的地板上。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很恶心。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的,我无法认清这个含糊的整个身体。我的视觉很奇妙,只看得见身体的一部分,即使它只是一小部分,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很恶心。
说到人为什么要穿衣服,大概是为了隐藏这个奇怪的部分吧!由猴子进化而失去毛皮的我们忘了羞耻。不过,我好像在进化时受了伤,非常讨厌暴露自己的肌肤。
我默默地用毛巾把自己的身体包起来,走去穿衣服。虽然很想赶快穿上农服,但走太快万一跌倒更糟糕,所以我总是控制住自己的急性子。
浴室充满蒸气,雾蒙蒙的,看不清楚。我好像是那种看不清楚东西的体质。或许自己是因为这样而害怕不确定的现实。就在我想着这么无聊的事时,突然发现有人站在浴室的入口——毛玻璃门的那一边。
我感到自己的血液彷佛冻结起来。
那里是更衣室,只放着我脱下和换洗的衣服。谁会在那里做什么?我觉得很害怕,但现在自己还相信现实的真实性吗?心想,不会有什么事,于是对着门的那一边大叫:
“喂,我洗完了。”
结果,站在毛玻璃那一边的人影出人意料地反应很大。到底会是谁?母亲生病不能下床。那么,是父亲还是哥哥?
在一阵像思考的沉默之后,那个人影竟然紧紧握住门把想走进来。
——呜!
我吓了一跳,用力抵住门,身体越来越冷,脑袋冒出一堆疑问。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明白。是谁?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不久,我抵住门的力道越来越小,那个人则转身缓缓离去,感觉好像对方随时都能这么做。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只是很害怕,整个人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
刚刚是怎么回事?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想像。不过,那太像虚构的故事了,玩笑未免开得太大。我摇摇头,现实中不可能会有那种事,便简单地放下心。可是,现实中不可能会发生的事,就在刚刚差一点发生了。
到底是什么在守护着现实?
现实是这么容易地让虚构的故事展开。
可是,我不知道需要用什么方法才能不看到这个现实。像阖上漫画、不看电视般丢弃这个现实的办法,我一个也不知道。
自己颤抖着身子蹲在那里多久了?好几分钟还是好几十分钟?
我战战兢兢地打开门,外面没有人,不禁松了一口气,赶紧换上衣服。为什么会这样?我回头看着自己不常照的更衣室的大镜子,这双看不清楚东西的眼睛,也看不到我这个人。
呜呜!
我只看得到一串串鲜明的液体从那个像是自己透明的脸庞的位置上不断地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