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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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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我得知一个名叫林田游子的女生自杀了。自从上次和旅人不欢而散后,我变得失魂落魄,不再对警察或学校的任何人敞开心扉。整个人郁郁寡欢,偶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孩自杀也毫无兴趣。
又过了一段时日。我才发现那个名叫林田游子的女生原来是旅人。我未免太后知后觉了,只能笑自己太愚蠢。
我对旅人讲了很恶毒的话,所以即使上、放学的时候没碰到她,也不觉有异。反倒是见了面只会徒增不快,因此我并没有特别去寻找她的身影。
关于母亲的死亡,当时我因警方的调查而被卷入小小的麻烦之中,接受警方的各种审讯,又和律师商谈。尽管事情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最后——大概是因为我未成年或被认为是正当防街,又或者因我的言行变得有些怪异而被认定丧失责任能力,总之,没有被问罪。
警方在审讯我的那段期间,怀疑我和同一时期自杀的林田游子的事件有关,所以拿了林田的照片问我知不知道些什么。
那是我隔了好久才和旅人见面。
当然对方只是张照片,不能和我说些什么。
……。
已经太迟了,那时我才知道旅人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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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比我想像的还要引起更大的骚勋,让我无法再待在县立香奈菱高中。自己本来就没那么喜欢那所学校,所以远离此地到别处重新开始并没有那么难。
我的心像是结了冰,觉得非常冷。
这个世界显然缺少真实感,连拂在脸颊上的微风都很诡异。
或许旅人的死对我的打击太大,所以我仍旧扭曲现实,认定它是虚构的,藉此来保护自己。
……。
嘎噔。嘎噔嘎噔。
我一直站在铁路平交道口附近,往来的行人都对我投以异样的眼光。这个我以前一直居住的城市的车站前,拦路闸旁有铁丝网,我的手指紧抓着它,毫不厌烦地站在那儿发愣。
就在我搬到遥远的城市之前。
我慌忙地办完各种文件、打包行李,印以前不太往来的亲戚商量钱的事,忙了好一阵子后——总算腾出一点时间来。
然后,我来到这个地方。
林田游子——旅人,跳进平交道自杀了。
根据他们告诉我的日期,旅人好像是在我对她说了些恶毒的话那天自杀的。
想到这里,我的心刮起一阵强烈的沙尘暴。
构成沙尘暴的每一粒砂子,都是臭骂我的话,“你死好了”、“笨蛋”,嘲笑我自己很没用的字眼。
我紧紧抓住生锈的铁丝网,直盯着通过的电车。在这个喧嚣的场所闻到一股强烈的铁锈味,我觉得它是旅人的血迹残留下来的味道,感觉很不舒服。
经过那么久的时日,她自杀的痕迹当然早已被清洗得一干二净。
小石子和杂草,通过的电车和人们,一想到旅人死在这样乏味的场所,就令人难过。
我好像猜得出旅人自杀的原因。
她虽然因为我的缘故被迫放慢脚步,但似乎还是常常想死。我想起她伤痕累累的手腕,想起她告诉我受到严重的家暴。
旅人一直都很想死。
她被我挽留了下来,反而受到更大的伤害。
我忘不了最后看到她哭泣的容颜。
我以为会有更不一样的未来。但我完全搞错了,把她的愿望全部斩断,让她受到伤害而伤心地自杀。
旅人!
我呻吟地叫着她的名字。
当然她不会回应我。
“御前江。”
我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整个人都僵住了。我把一直盯着电车和铁轨的视线转向就站在身旁的女生——像洋娃娃轻飘飘的头松,和一对有特色的双眼皮。
是小岛。
“嗯——”
她腼腆地微笑着说:
“好久不见了。好像发生了许多事。”
小岛——
我仿佛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似的感到头晕,表情像是看到鬼一样怯懦地问:
小岛,你还活着?
“……什么?”
小岛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直盯着我瞧。
“我还活着。咦,为什么?啊——原来如此。”
她一脸抱歉地说。
“我休学了一阵子。那时好像引起很大的骚动,感觉像是被人抛弃了。”
然后,她讶异地看了一眼紧依着铁丝网的我。
“御前江,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听小白说你转学了?你转到哪个学校,可以告诉我吗?”
你说的小白就是武藤吧!从那以授我们连一句话都没讲过——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应该是在上学吧!
我心里这样想着,反问:
小岛,你之前都在哪里?
“……”
她眯起眼睛,默不作声。不知道她是故意忽略我的问题或是有其他理由。在完全枯萎的路树衬托下,她低下围着围巾的脸庞。
“嗯!”
小岛吸气、呼气了好几次,脸颊微红。然后,朝着我走近几步。一脸为难地说: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我每次谈恋爱都会做一些傻事,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
嗯!
我含糊地点点头,她神情认真地凝视着我。
“……那个嘛!”
感觉她扭扭捏捏的,双手交缠在一起,眼珠朝上望着我。
“因为,这次我爱上了御前江。”
……。
……什么?
她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话,让我顿时愣住。小岛看到我这样,涨红了脸,摇着头说:
“你觉得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很怪,所以把自己关在家里——我还去找了前男友,但这个感觉不是假的,是真的。”
小岛一直请假没上学,是因为这个理由?
咦?我——不太明白,刚刚小岛说她爱上我?
“嗯!……不过,或许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小岛下定决心地说。
“因为御前江,你——是男生吧?”
……。
我?咦?我是——男生?
抱歉,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
“因为,因为那个嘛!”
小岛自己大概也搞不清楚,她指着我的胸部和下腹部。
“嗯——我也不太明白,或许我误会了。御前江,虽然你有胸部,那个——下面也有吧?”
什么?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含糊地点点头。
“嗯……这该怎么说呢?那个——我也不是很懂,是什么呢,既是女生也是男生?好像有人的身体天生就是这样。”
那就是——我?
这么说来,难怪我总觉得自己的身体怪怪的,很讨厌被别人看到自己在换衣服或洗澡——
我想起旅人的话。
我在封闭自己的记忆之余,大概也忘了自己的身体构造?如此说来,旅人推测我扭曲现实的原因,是由于受到暴力或遭到母亲的性虐待。
这么一想,女性的母亲无法对同样是女性的我性虐待。
不过——如果像小岛所说,我的身体也是男性,那就难说了。
……。
那——大概是最后一块碎片。解开我自己尘封起来的记忆的最后一块谜底。
我慢慢想起来了。
※※※
仔细一想,我的身体常是父母争吵的导火线。
主张身体上的特征异于常人是时代错误或不知羞耻,很简单,但如果能消除这种无谓的偏见,一开始就不会有任何差别。
具有男女两性特征的半阴阳、性别分化异常症,根据我事后的调查——日本似乎对这个症状一无所知,当然父母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我的情况。
虽然提倡性别解放由来已久,但性别的差异并没有因而消失。无论是学校、职场、医院、游泳池或厕所,都是以性别来做区分。
这也是我后来调查才知道的,幸好我的男性特征不是很发达,也不具有性功能。只是它很明显,明显到连小岛和旅人一碰就发现,所以如果我到澡堂洗澡,肯定会引起一阵骚动。
正因为如此,父母很伤脑筋,不知该如何养育我。
要把我当成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养?
由于我的身体基本上是女性,精神上也是女孩子,所以我被当成女生养大——十月怀胎生下我的母亲姑且不论,父亲就很难承认我这个怪胎是他的孩子。
他们常常讨论该怎么养育我,但最后往往意见不一,常起争执。每次一言不合就吵架。不久,父母的关系有了裂痕,父亲最后丢下一句“他不是我的小孩”,就和母亲离婚了。
母亲和我连同父亲所留下来的庞大赡养费,被留在那栋大房子里。
母亲自此变得很固执。
与父亲诀别,变得无依无靠的母亲全心全力地教养我。她固执地坚称我是她的孩子,现在更不能抛弃我。但她也无法忘记我是她和父亲分别的导火线。她就是怀着这样复杂的爱恨心理和我一起生活的。
母亲并不是很坚强,但她很努力、很拚命地让自己坚强起来。
我大概是很喜欢这样的母亲吧!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认同我、爱着我这个雌雄莫辨的人。
想来,我是这样依赖着母亲,像着了魔似的盲目地听从母亲,而自己也受到母亲的影响,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
只要听从母亲的话就好。深信母亲会一直守护着我、疼爱着我。我就这样自以为是地依靠着母亲。
所以,
所以,当母亲去世时,我感到大惑不解。
我想她中邪了。我们正常的亲子关系大概也消失不见了。固执的母亲和言听计从的我,一定就像没有人制止的疯狂傀儡戏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形销骨毁。
母亲大概是想忘记失去父亲的哀伤,或者只是单纯地中了邪。
她把我推倒在地,我只是觉得害怕,不明白母亲为何这样。我用力推开她,她就死了。
因此,我封闭的世界完全土崩瓦解。
我也完全崩溃了。
尽管如此,地球依旧在运转,人生还是继续下去,我忘了许多事,自圆其说母亲还活着,继续过着虚假的生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失去相依为命的母亲——世界的重心,我受到有如丧失大部分自我的巨大打击。
然后,偶然地,像奇迹又像恶梦似的。
我遇到了旅人。
我确信自己把旅人当作母亲的替代品,把她当作一个新的依靠对象。我以旅人为中心,塑造出一个虚假的世界,因此我又可以安稳地生活。
对不起。
旅人,对不起。
你发现了我愚蠢的心理吧?事到如今也没有确认的方法,那是多么残酷啊!很对不起。
在咖啡店,你让我看到人类的表情。
你愉快聊着书本时的动作、声音——
我都记得。所以,我明白。虽然发现得太晚了。
你大概是把我当作朋友,但我却把你当作母亲的替代品。
我想起旅人眼眶泛红地请求我帮助她。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无法帮你。
我,我——真是太笨了。
我想见旅人。可是,已经见不到了。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还有许多地方想跟你一起去,但我已经不能和她共享时间了。
……。
※※※
“嗯,不知——御前江是哪一个?男生还是女生?”
小岛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她满脸担心的样子,用果然是小岛的善良眼神望着我。
我摇摇头,忍住那种身体变得空虚的失落感,说:
嗯!我打算当女生。我并不是喜欢女生,而是我一直以来都是当女生。
我这样说明,小岛的表情好像有些别扭的样子。
“是吗……”
微风吹起她的头发和围巾。
“那么,我会把御前江当作女生。所谓的性别,在男女平等的现今社会,只有精神上的差异。”
她说的话很深奥,不太像她。然后她凝视着远方,说:
“是吗……那么,我真是笨,又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
我歪着头不发一语,小岛的眉梢往下一垂,说:
“嗯,我一直没去上学,也是为了想确认御前江的心情。”
她的声音有些懊侮、歉意。
“我拚命地找你讲话,多方试探你——但效果不彰,而且那时又被你骂了一顿,你记得吗?”
大概吧!
就在小岛失踪之前。小岛在校舍前看到旅人,说了一些没必要的话——自己对她做了什么,我的记忆就从那里消失了。
我很怕那时自己或许杀了小岛,但实际上我似乎只是骂了她一顿。
难怪一直追问旅人的警察几乎没提小岛的失踪。
他们大概调查了一下,知道小岛行踪不明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所以呢上小岛低着头说。
“我觉得很不安,我想确认一下——如果我消失了,你会不会找我、担心我一点点?我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喜欢我。”
她有些自嘲地说。
“……我太笨了。单方面地如此深信、试探你——每次都是这样,只是瞎忙一场。”
以前武藤把我叫到图书馆时,她讲的意思很不一样。
她说“请找一下小岛”或“小岛很重视我”,以及她对我充满警戒的态度——从小岛说她喜欢我的话来考量,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她一定是担心突然喜欢上同性的小岛,忧虑再这么下去,小岛可能会永远不去上学,而督促我采取行动吧!
武藤好像是小岛最要好的朋友,这并非不可能。
她问了我好几次是不是知道小岛失踪的原因,也是因为她想问为什么小岛会喜欢我吧!
结果,失去记忆的我疑神疑鬼地以为自己或许杀了小岛,因此被逼得走投无路——都是自己想太多、误会了?
“……御前江?”
小岛凝视着我,一脸不安的样子。
“你怎么了?你的表情——很恐怖。”
旅人!
我在心底呼唤那个名字,再度把全身的重量倚靠在铁丝网上,盯着她纵身踪下的铁轨。
旅人!所谓的现实——竟是这么愚蠢、可笑啊!你认为我太认真,我却认为在如此滑稽、可笑的现实中绝望而死的你才是太认真了。
此时——
我觉得一切都显得可笑极了。
不管是现实或虚构,谎言也好,故事也罢,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
……哈哈哈!
我笑骂着旅人踪身跃入的那个可咒的铁轨。
我声音嘶哑,不停地笑着。
哈哈哈哈哈!
微笑的漩涡聚集在我体内,接连不断地变成声音传到外面。我站不住脚,慢慢地弯下腰,紧紧抓住铁丝网,发疯似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岛好像跟我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也听不到。
我只是愚蠢地笑着。笑那些折磨我的一切,笑那些让旅人苦恼得自杀的一切。太可悲了,太可笑了,太难受了。
以前我们到底在苦恼些什么?
“——”
一股血腥味在我嘴中扩散开来。我不知不觉咬住了嘴唇。
我苦尝着鲜血、泪流满面,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叫喊着。不是像平常那样小声说话——而是清楚震动空气的大声嘶吼。
“旅人!”
我像哇哇叫的初生婴儿般疾声喊着,虽然声音有些破、不好听。
“旅人!”
我呼喊着,觉得悲痛欲绝。
啊,侵略我的世界的幻想逐渐烟消云散。被旅人破解、看穿的一切虚伪消失无踪,我又回到了现实。
空气真实得可怕,天空蓝得异常,地面冷得刺骨,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得痛人心扉。
“啊——啊!旅人,旅人!”
我放声大哭,头不停地在铁丝网上磨蹭,充满感情地哭着。我确定模糊的幻想已经溃堤,而现实,现实,现实——毫不容情地轰炸我的全身。然后我觉得害怕,又觉得无比哀伤,声嘶力竭地嚎叫着。
没错,这时——我终于领悟了。
看不见现实、生活在完全扭曲的故事中的十六岁的我——接受了失去自己珍重的人的这个简单现实,这次不再用谎言掩饰它,而是确实地理解这件事。
“——啊,旅人……去世了。”
我能够毫无扭曲地接受这个事实,全赖那个女孩替我戳破自己的谎言。
感谢、后悔和罪恶感——无可奈何的寂寞等各种情感化作泪水,让我不停地哭泣。
为什么现实只会朝着未来前进?为什么我们无法拉住它、让它回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