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两旁的冷杉一直延续到视线尽头。
十二月的晴空下,翠绿的树叶如星辰般反射着阳光。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吐着白色的气息,骑脚踏车穿梭在冷杉组成的行道树之间。
地面上平整而毫无间隙地铺着纯白色的石板,周围不仅没有垃圾,连一颗小石子都没,甚至也看不到路人,卡尔喘着气,全力踩着踏板,骑着闪闪发光的银色脚踏车毫无阻碍地奔驰。
不论他骑了多久,两旁依旧是一排排的冷杉,他不仅对过分宽敞的庭院感到有些厌倦,当他仍旧只看着前方,一双孩童用的狩猎鞋踩在踏板上,权利奔驰在行道树之间,任凭身上厚重的毛皮大衣随风飘扬。
他骑过昔日英雄的雕像,又经过两座喷泉,总算看到皇宫主殿的白色外观,这里是玩过的中枢,也是卡尔的父亲葛列果里欧·拉·伊尔国王居住并掌理政务之地。
从上方俯瞰这座七层楼的建筑,会看到中央的正房和左右两侧的厢房形成冂字形,全场共两百五十公尺。卡尔在庄严肃穆的主殿前广场左转,将父亲的住处抛在后头,继续往前骑。
整座宫殿的占地面积为南北约九公里、东西约六·五公里——简单地说,如此广大的范围全都是卡尔家的庭院。对他而言,在自家院子里骑脚踏车迷路也不算是罕见的情况。卡尔从六岁就开始骑脚踏车,但只要一不小心,仍旧会想今天一样,在陌生的森林中迷失方向而找不到出口。虽然勉强逃过自家庭院遇难的羞辱,但接下来他有的面临错过晚餐时间的耻辱。因此九岁的卡尔为了坚守巴雷特洛斯王国第一王子的名誉,正拼命朝着母亲的住处前进。
穿过漫长的行道树,道路尽头出现宏伟的礼拜堂,这座礼拜堂是当年为了举办卡尔父母亲的结婚典礼,特地动员两千名工匠所建筑的。经过拱状的大门向前骑,则是一座可容纳三千人的歌剧院。卡尔没有停下来,继续骑过人造小河的砖桥,偶尔碰到走在路上的贵族——王宫内居住着七百名以上的贵族高官及他们的家人——向他致意,他也没有特地回礼,之事抬头望着暮色渐深的天空,皱起眉头默默踩着脚踏车的踏板。
“母后……”
他细小的声音中带着焦虑的成分,因为他绝对不希望母亲对他感到失望,卡尔咒骂着丢下迷路的他先行离开森林的属下们,努力朝着前方的离宫迈进。
卡尔的母亲玛利亚住在距离主殿两公里左右的奇可·波雷多离宫。
这座两层楼的白色建筑和先前的宫殿不同,外观小巧典雅,房间数量也不多,内部装潢以白色和琥珀色为基调,气氛相当稳重。前厅则经过特别的设计,广阔的绿色草坪上种植着修剪成趣味形状的树木,喷水池上设置飞翔的天使雕像,几何配置的花坛中,盛开着从隔了一座海的贝拿雷斯和斋之国运来的珍奇花卉。
玛利亚王妃今天也和众多好友在庭院中露出幸福的微笑。
离宫专属的厨师将精心制作的大餐排列在户外的自助餐桌面上,贵族们边谈笑边夹取自己喜欢的料理。
“母后,很抱歉我迟到了。”
卡尔跳下脚踏车,用几乎快哭出来的声音奔进玛利亚的怀里。
纤细柔软的双臂环抱着卡尔,葡萄酒色的礼服低下散发着令人陶醉的香气,卡尔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挚爱的母亲对他微笑。
“马提诺和罗贝尔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先回家了,害我一个人留在森林里!所以是他们不好,不是我的错!”
玛利亚听到卡尔童稚的辩解,不禁笑了出来,弯下腰看着孩子的面孔说:“你不可以这样说朋友的坏话。”
“可是,我说的是实话。”
玛利亚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嘴角弯曲成微笑的形状,温柔地抓着卡尔的双手继续看着他的眼睛。
卡尔的脸颊变得通红,母亲散发的优雅气质仿佛沉甸甸的重担般压迫他幼小的肩膀,令他忍不住低下头。
玛利亚歪着头问他:“怎么了?你怎么不看着我的眼睛?”
“哪、那是因为……”
“你是因为心里有所愧疚才会低下头吧?”
卡尔仍低着头,大声说:“不是!我心里没有愧疚!”
“那么,你应该好好看着我说话才行。”
“我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母后太美丽了!”
“真是的……”
这回轮到玛莉亚满脸通红,一盘的贵族们都发出高亢的笑声。
“看来皇太子殿下的眼光还真高。”
“将来的皇太子妃一定会很辛苦。比较对象如果是皇妃殿下。不论是多么艳丽的鲜花都会相形失色啊。”
玛莉亚周围的贵族们捏着嗓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言,卡尔非常讨厌这些穿着华丽服装、戴着金色卷毛假发的做作家伙,瞪着这些人怒斥:“太无礼了!我是第一皇子,你们的态度得放尊重一点!”
周围的人露出的腼腆的表情彼此互望,在无言中装模作样地点头致意,假装没有听见王之的斥责。玛莉亚轻轻将手横在两者之间,微笑着说:“迟到的事就算了,你肚子应该饿了,尽量吃吧。”
“是!”
“我要到里面休息,你今晚要乖乖的喔。”
“好的……,晚安,母后。”
“晚安,可爱的孩子。”
玛莉亚温柔地亲吻了表情沮丧的卡尔的额头,接着便伴随着友人回到室内。
卡尔一如平常结束了和母亲简短的对话,独自坐在屋外的餐桌前,将侍者送上的晚餐塞入嘴里,他心中虽然很想要独占母亲,但仍旧忍耐下来。
“母后太忙了……”
他如此喃喃自语想要说服自己,忙不惊喜拿起叉子将眼前豪华的料理送入口中,并以自尊心的力量抑制涌起的寂寞。
——我是这个国家的王之,不能表现的跟一般小孩子一样。
——将来我要成为名留青史的伟大国王。让母亲以我为荣。
——我是神所选中的特别人物,所以我得忍耐才行。
他一边自我规诫,一边食不知味地将大餐纳入胃里。
吃完晚餐,他便回到离宫一楼角落自己的房间里。
二楼传来玛莉亚等人愉快的笑声和弦乐声,卡尔内心其实也很想加入他们,但他却只能忍耐痛苦,肚子熬过孤单一人的夜晚——这也是为了替将来必须体验的‘国王的孤独’预作准备。
他坐在椅背刻有华丽浮雕的大椅子上,打开今日之内熟读的绘本。
绘本内容是给儿童阅读的简化版创世神话。
在天花板垂吊的三十六支烛光灯下,遥远的古代创世神话浮现于纸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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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有了语言,接着出现光,其后下了雨。
雨水自空中落下七天七夜,直到第八天才抵达‘石板’。
雨水因石板承受自己而喜悦,连一日也未曾止歇地持续落下,石板上因此积满雨水并向外扩散。
开始下雨后过了七万年,雨水终于溢出石板的边缘,掉落至黑暗的深渊。
石板为永远坠落的雨水感到悲哀,向统治天空的唯一天神——圣阿尔迪斯坦祈祷:“圣阿尔迪斯坦,这样下去雨水未免太可怜了,我不在乎自己变得如何,请您救救雨水。”
圣阿尔迪斯坦接受石板的请求,将之劈裂为两半,雨水累积在两块石板上,并再度想外扩散。
雨水感受到喜悦,维持原来的气势继续落下。
七万年后,雨水再度溢出,圣阿尔迪斯坦再度劈开石板。
十二万年后又发生同样的情形,圣阿尔迪斯坦正打算再度劈开石板,但第一块石板却留着眼泪说:“圣阿尔迪斯坦,您的慈悲与宽大击碎了我的心。我不在乞求更多的兄弟,今后我会设法让雨水永远停留在我身上,作为对您的祝福。”
第一块石板实现它的誓言,创造出不让雨水落下至深渊的机关,并将原本掉落至深渊的雨水,从自身中央朝着天空喷上去。
圣阿尔迪斯坦赞许石板,将这个防止雨水落下的机关称为‘天空的尽头’,喷上天空的雨水则称为‘圣泉’。
石板的一部分亦被圣泉喷到上方,成为游走在空中的岛屿。
这些岛屿当中,部分坠落至海中而著根于石板上,成为‘陆地’。
圣阿尔迪斯坦在‘陆地’上创造人类,另外也创造动物作为人类的朋友。
“我向你们承诺永恒的爱,你们要生儿育女、遍满地面,为了不让你们从天空的尽头溢出,也为了实践我的承诺,我会持续在天空生出新的岛屿,在你们的头顶飞翔。”
圣阿尔迪斯坦依照约定,每四年便在圣泉生出空中之岛。
空中之岛缓缓飞在人们的头顶,越过三座海洋,直到‘天空的尽头’才回到石板。人类询问圣阿尔迪斯坦‘天空的尽头’在何处。
“我虽然知道事实,但我并不认为应该以言语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你们具有追求真相的能力。我决定在天空彼岸设置一颗不动的星球所谓答案,有一天当你们遵守我的指导而成长,能够飞跃三座海洋时,就可以朝着这颗不动星前进。”
圣阿尔迪斯坦说完,便创造出不动星艾隄卡,占据漆黑的天空一角。
在那之后,其他星球都会移动,只有艾隄卡停留在一点停止不动,等候人类朝着自己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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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后神话进入第二节,叙述在陆地繁殖的人类当中出现建国之祖,但卡尔之事反复阅读创世纪的第一节。
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这一段特别有趣,而是因为这段记载已经成为目前全巴雷特洛斯最热门的话题,没有读过就会跟不上同伴的话题,他就可以在朋友面前夸耀自己的知识。
(等他们明白自己除了身份之外连头脑都比不上我,就会更加崇拜我。)
卡尔想象着同伴们对自己五体投地的摸样,不禁露出幸福的微笑,接着他又回复严肃的表情,只为了向朋友炫耀而吸收神话中的知识。
古代的创世纪生化为什么会在今日成为话题。
以内航海家路易斯·得·阿拉康发现了原本被认为不存在的‘圣泉’。
朝着天空往上流的雨水——圣泉。
根据路易斯的说法,那就像是一座巨大无比的‘海中喷泉’。
大约在一年前,冒险家路易斯由巴雷特洛斯王国的阿特加军港出航,前往寻找创世纪神话记载的‘天空的尽头’,提供资金的是卡尔的母亲玛莉亚。探险舰队由配置氢电池的三艘飞行船组成,依照圣阿尔迪斯坦的指示,以不动星艾隄卡为目标,在南方海的上空朝着东南方持续前进。
路易斯当然不是第一个从事此类探险的冒险家,可长期航行的大型帆船在五百年前就出现,过去也曾有数十支飞行舰队试图追寻‘天空的尽头’,但这些舰队要不是因为耗尽饮水和食粮而败退,就是一去不回、幸无音讯。
顺带一提,在路易斯之前的最长航海记录是五年前由巴雷特洛斯探险家创立的两百五十六天——在单程四个月的旅程中,能够忍受在不见一座岛屿影子的浩瀚天空中持续飞行果然值得赞赏,但船员毕竟也是普通人,,持续四个月待在狭小的船舱内忍受食之无味的保存食粮和腐败的饮水,终究会让人达到忍耐的极限,最后船内发生叛变,探险家被抛出飞行船外,船队连一座岛屿都没发现便将航路转回巴雷特洛斯。然而船员们也无法逃过劫难,回程中将近八成的船员因船内染病而死亡,无法继续飞行的探险船在海上漂流时被其他飞行船发现,残存的船员在半生半死的状态下回到本国。船员们虽然读上肉体、荣誉与飞行技术的极限试图探索‘天空的尽头’,然而无涯的天空却一再驳回这些崇高的挑战。
接着,轮到路易斯·得·阿拉康登场。
出航前,他特别注重饮水的准备,因为过去的探险家几乎都是因为船内储备的水腐败而受挫。路易斯在巴雷特洛斯境内四处探访,发现卡德拉地区的矿泉水比一般水质更不容易腐败。他将之进一步过滤,除去氧化的杂质,装入特别制作乙烯容器中大量囤积于船内,就如同他所预期的,这些水在出航一年后探险舰队返回之际仍旧没有腐败,让全世界的探险家都为之惊叹。
然而,即使确保饮水的安全,路易斯的航行仍旧并非一帆风顺。
出航后过了大约四个月,船员之间逐渐酝酿暴动的情绪,船员暴动并将船长丢到海中,听起来似乎一面倒是船员的错,然而在没有地图的冒险飞行中,船员内心的恐慌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
生活在陆地上的人路过想要稍微理解这种不安的情绪,可以想象朝着水平线不断游泳的情况:游得越久,距离海岸也越远,海水颜色逐渐变深,体力也逐渐减弱,而且前进的越远,回程所需要的体力也更多。起初乘着一时之勇只顾着往前进,但随着时间经过,会看是考虑不知是否能够安全回到岸上,也不知道自己的体力是否足以应付回程,没人能保证前方会有岛屿,游泳者心中开始盘算或许应该趁早放弃,掉头回到沙滩——随着航行的日数增加,这样的意见逐渐在传中占有一定的分量以及说服力。
因此,路易斯集结酝酿叛变的船员,与他们长时间对话,他向船员们保证饮水和食粮的囤积量绝对足够,并说明这项探险对全世界的意义,甚至以发现‘天空的尽头’返国后的名誉与特别报酬为饵,尽可能平息船员的怒火,终于得到船员让步,做出以下决定:“继续朝着艾隄卡前进二十天,路过没有任何发现,就掉头回航。”
对话后的第十八天早上,负责守望的船员终于透过望远镜发现‘目标’。
路易斯从异常兴奋的船员手中抢过望远镜,屏住呼吸仔细观察惊人的景观。
在目标距离大约两万公尺之处,海水呈‘往上喷起’的状态。
这可不是像‘喷泉’那么悠闲的景象,占据整个视野的海面全部横向断绝,形成阻碍前方的海水之壁。
路易斯起初以为这道海水之壁是大瀑布,预期在水壁后方会有更高一层的海面,而海水便是由该处落下。
然而当他借金到水壁前方,提升飞机高度越过水流上方,才发现这并不是瀑布,而应该称为巨大喷泉。
路易斯忍受乱流与震耳欲聋的巨响,仔细观察周遭的环境。
飞机下方不是海面,而是广无边际、有如针垫般的喷泉。
这道喷泉就如大瀑布般看不到‘边际’,海水喷起的范围广阔到完全看不到边境,更奇特的是海水并没有在周围海域引起任何海流。
“这就是创世神话中的圣泉!”
“没想到真的存在。”
“这已经算是天大的发现了。”
“生化时真实的,既然如此,天空的尽头一定也存在!”
船舰内产生一阵骚动,路易斯为了证实圣泉的存在,拍下数百张照片作为证据,宣誓要将伟大的发现带回本国。
经过六个月后的想在,巴雷特洛斯的,每个角落都在讨论‘圣泉’的话题,路易斯和其他船员受到热烈的欢迎,到处参加演讲,勇敢地船员们严苛至极的貌相过程也经过加油添醋,成为脍炙人口的故事。
世界之谜总算解开一个,圣泉确实存在。
接下来一定要找到‘天空的尽头”。
宫廷内的言论都倾向组织第二次探险队。
当前全宫廷瞩目的焦点,就是足以实现长期探险之旅的终极工具——四年前屡获的空中之岛‘伊斯拉’。
卡尔放下阅读的书本,拿出另一本相关题材的图画书,执拗地吸收有关创世神话的所有细节知识。当他终于打了一个哈欠,窗外突然传来骚动声。
“嗯?”
卡尔将额头贴在窗上,凝视着黑暗的外头。
在瓦斯灯光下,两辆黑色的马车停在离宫前方,车中走出数名他从未见过的军服男子,一把推开出面询问的仆役长,迅速涌入离宫内。
“怎么回事?”
卡尔面对异于寻常的景象,不仅歪着头感到莫名其妙。
二楼传来尖叫,母庸置疑是玛莉亚的声音。
“母后!”
卡尔没有片刻犹豫,立刻冲出房间,穿着睡衣跑到玄关大厅,然而这时住在离宫的仆役长挡住了他。
“请别担心,王子殿下,那些人是近卫师团的队员,为了守护王妃殿下特别赶来。虽然行为有些慌张,但确实是我们的盟友。”
“发生什么事?”
仆役长听了卡尔的问话,只迟疑一会儿,便平静地回答:“发生革命了。”
卡尔听到这个陌生的名词,再度歪着头。
卡尔和玛莉亚被迫匆忙换装,搭乘同一辆四头马车。
马车前进的方向是卡尔父亲所在的亚历山大主殿,车夫发出急迫的喊声击鞭,奔驰在瓦斯灯照明的夜路上。
坐在卡尔对面的玛莉亚穿着正式的服装,表情相当僵硬,卡尔担心地看着母亲,接着又将脸靠近车窗,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
亚历山大宫殿警卫空艇师团旗下的战斗机在宫廷上空盘旋,螺旋桨发出隆隆巨响,大气传送着诡异的低声,连马车窗都为之震动,数道探照灯束射在战斗机银灰色的下腹部。
光看眼前的景象,卡尔也知道事情非比寻常。
由地面发射的数道漏斗状光束搜索着灿烂的星空,低压的云朵上闪烁着黄色的光芒。战斗机在光线间来回飞翔,宛若宣告世界末日的天使。
军用卡车行驶在夜晚的道路上,以飞快的速度超前马车,卡尔只瞥见载货台上坐着许多士兵。
不久之后,马车抵达宫廷前方。
卡尔和玛莉亚在近卫兵的包围下,进入装潢华丽的宫殿。
过完葛列果里欧在名为‘月之间’的宽敞交谊厅欢迎接妻子。
卡尔抬头望见过完留着胡子的脸,暌违两个月的父亲仍旧像平常一般对卡尔保持不知来由的疏远态度,只是表面性地将手放在卡尔背后,看着玛莉亚说:“国军背叛了我们,在幕后牵线的是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那怨念极深的家族仍旧对一百年前发生的事怀恨在心。你听过妮娜·维恩特吗?”
“没听过。”
“边境公爵拥戴哪女孩为旗帜人物,迷倒了一般百姓。据说她能够自由自在地操纵风,无知的群众受到马戏术法的蛊惑,全都在边境公爵的掌心起舞。”
“会发生战争吗?”
“战争已经开始了!追随妮娜·维恩特的贱民多达十万人,正拿着农具和火把朝这里前进,你难道什么都没听说吗?你真的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只顾着在花园里优游自在地玩乐!”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也可以住在这里啊!这样一来宫廷里的人都会暗中叫好,不像你只会露出牙龈大吼大叫!”
“现在不是为这些蠢事争辩的时候,如果发生万一,我们甚至有可能得离开王宫,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你说什么?离开?离开宫廷还能去哪里?”
“我们可以搭乘夜间战斗机,降落在斋之国的三之浦,哪里的领主是我的堂叔,紧急时刻可以庇护我们。”
“斋之国?为什么要流亡到海外?我不要,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要到那种地方!”
“你别激动,我只是提到要是发生万一的状况,有可能要逃往海外。不过这里还有近卫师团守护,亚历山大宫不会如此轻易就被攻陷。”
在国王说话的同时,高空传来升力装置的噪音,不断重叠增幅的驱动音使得王宫主殿厚重的墙壁都在颤动。
卡尔离开争论中的双亲,独自走到阳台上。
在闪烁的星空中,两艘巨大的飞艇‘阿吉拉号’和‘卡德纳号’在宫殿上方回旋,这两艘重巡空艇的排水量达一万四千吨、全长一百亿十公尺,可说是近卫师团的核心。
两艘重巡空艇在地面发射的探照灯照明下,简直像是飞天的钢铁鲸鱼,周围则飞翔着数十架战斗机,毅然守护着亚历山大的天空。
卡尔抬头望见如此景象,心中涌起夸耀的情绪。
——我们不可能会输。
根据国王的说法,民众的武器是农具,凭那种东西根本不可能击败这两艘空中要塞,飞天鲸鱼毫无疑问会一口吞没小鱼群。
卡尔感觉自己仿佛是统帅近卫师团的将领,瞪着黑暗的远方,举起小小的拳头呐喊:“我一定要击败你们这些恶棍!”
卡尔非常满意自己帅气的摸样,双手叉腰,继续对远方的革命军挑逗。
“那个叫妮娜什么的家伙,我一定会让你哭丧着脸逃回去!”
这时,突然刮起一阵风。
“嗯?”
这应该只是一阵寻常的晚风。
然而卡尔却感觉到脊髓仿佛有一道冰冷的电流通过。
在星空低下形成浓密阴影的树木开始骚动。
森林中的鸟群顿时飞到空中,尖锐的叫声仿佛是对同伴提出的警告。
转瞬间——
“呜哇!”
一阵旋风吹过卡尔的脚边,让他不禁发出尖叫。这阵风由地面往上吹,几乎让他瘦小的身体飘起来,他连忙抓住扶手。
风向太奇怪了。
风不都是横向吹的吗?
怎么会有风从底下往上吹?
这阵旋风有如死神的镰刀,朝着天空蹿升。
大气发出咆哮,夜空仿佛即将震裂。
暴风朝向的目标是阿吉拉号,卡德纳号和二十八架战斗机。
这阵风宛若具有质量的动物,横撞两艘重巡空舰的下腹部。
两艘一百一十公尺的巨大船舰摇晃了一下,战斗机编队直接受到影响,如树叶般被打乱阵型。
由下往上的凤之镰刀不只发出一击,而是接二连三地继续攻击,每一次造成的惊人风压都会震动整片天空,两艘重巡和战斗机编队简直就像小孩子的玩具般任凭玩弄,在如此强烈的飓风下,不仅无法进行攻击,甚至连编队都无法达成,钢铁的鲸鱼被关在大气的摇篮当中,显得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候,风向突然改为横吹。
重量级的暴风像巨人挥舞着铁锤一般。
惊人的风势吹散空中的近卫空舰大队。
卡尔紧抓着扶手,凝视着吹来的风。
夜空中有七架银白色的飞机朝着这里飞来,风势好似由背后给予他们助力。
卡尔领悟到这阵风有明确的意识——对敌方严厉,对己方温柔。
“妮娜·维恩特……能够自由地操纵风……”
过完先前的话语在卡尔耳边响起。
“妮娜·维恩特……”
卡尔首度开口念出这个名字。
这是他今后将长期憎恨在心的宿敌姓名。
他与这名少女命中注定永远无法彼此相容。
在他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七架飞机纷纷由腹部投下长棒状的物体。
接着银白色的机身转身离开战斗区域,七条棒状物体都附着螺旋桨,朝着阿吉拉号直线飞来。
卡尔睁大了双眼。
——那是空雷!
“快闪开!”
他才刚高声呐喊,七道空雷刺穿了阿吉拉号的侧腹部。
漆黑的夜晚被数千道光束照亮,紧接着星空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涌出的热浪直达地面,像红色的爆炸烟雾逆行卷动,伴随着隆隆声燃烧天空,灼热的红色火焰里看得到飞散的钢铁,以及弯曲四肢如纸屑般漂浮在空中的人影。
火苗由阿吉拉号的侧腹部窜出,在风中飞舞。
几千亿的火花、撕裂的钢铁和蜷曲的肉体化为飞沫。
卡尔的口中发出尖锐般的悲鸣。
然而可憎的风不顾他的呐喊,再度怀着明确的意志涌起。
在这阵新的暴风当中,又出现一批和先前不同的银白色飞机。
九架飞机仿佛在嘲笑断裂成两半、缓缓落到地面的阿吉拉号,在上升气流的带送之下以惊人的速度飞向高空。
这九架飞机一鼓作气冲上无云的五千尺高空,接着将机首朝下,对准下方的卡德纳号如飞鹰般俯冲。
风向这会改为由上往下,增加急速俯冲的轰炸队之飞行速度,卡德纳号只能拼命往上发射对空炮弹。
数千道烧红的火束斜斜切过夜空。
轰炸队穿过蹿升的火红刀锋之间,九颗炮弹同时由机身发射,接着又如砍下举起的镰刀一般讲机首朝向下方,飞速驶过卡德纳号的旁边。
共有七颗炮弹命中。
卡德纳号的舰桥染成鲜红,有一瞬间微微鼓起,但在下一个刹那,钢铁装甲便爆裂开来。
破碎的庄家映照出闪烁的星光,接着机身中央无声地隆起,由内侧不断膨胀,当接合部位超过极限,便发生第二次爆炸。
这场爆炸是因炮弹直接命中火药库所引起,对于飞行舰艇而言,无可避免会造成致命的伤害,因为原本要朝着敌人发射的火力全数在自己内部爆炸,再怎么坚硬的装甲都无法承受。
冲击波呈同心圆状划过空中。
四周一带的天空有一瞬间形成真空状态,接着出现闪电,眼前的世界渲染成灼热的银白色,负责掩护重巡的十架战斗机全数遭到波及而爆炸。
卡德纳号的船身不仅断成两半,甚至变得粉碎,自星空中消失踪影,破碎的铁块在黑色的焦烟中散落至四面八方,原本构筑重巡的钢铁变成细小的碎片飘至地面,其中也掺杂着失去原型的人类肉块,
卡尔的声音已经喊得枯哑,只能张大嘴巴,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轰!随着雷声般的巨响,脚底传来一阵震动,卡尔因过度恐惧差点跪倒在地,之间远处阿吉拉号分裂成两半的船身接触到地面后便爆炸,火焰和粉尘喷散到高空,船身似乎掉落在森林,树木立刻着火,在天际燃烧。
星空不断闪烁光芒。
忽明忽暗中,火焰疯狂在地面奔窜,彻底燃烧着革命之夜的底层。
“哦哦哦!哦哦哦!”
十万民众的叫声在黑暗中一波波传来,或许是因为见证了两艘重巡爆炸的景象,卡尔痛切感受到狂热而激动的情绪透过大气传来。
“搞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卡尔望着自己家中燃烧的庭院,不禁喃喃自语。
“野蛮人!暴力分子!”
这时升力装置的巨响如雷般纹纹传来,远处的夜空中浮游着两块蓝色的光团,蓝色光团的轮廓呈吊种型,左右两旁闪烁着红色的光线,诡异的光团缓缓朝着这边接近。
“殿下,那是敌舰,是背叛我们的国军前来轰炸宫殿,必须赶快撤离才行!”
仆役长奔到阳台,说完便抱起卡尔,至于国王和王妃即使失去理智,人就早已做好逃亡的准备。
“为什么?我是王子啊!我很伟大,我很厉害……”
卡尔被仆役长抱起之后,口中仍不断喃喃念着。
然而在近卫师团两艘重巡空舰被击沉之后,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隶属革命军的飞行战队凭着一首轻巡空舰便轻易压制宫廷上空,首先炮轰飞机场,断绝国王逃亡海外之路,接着又集中炮火轰炸宫廷内的歌剧院,籍以威吓国王。近卫师团虽然还剩下十四架掩护用的战斗机,当凭着机枪的武力自然无法对付战舰,在对空炮火追击中又遭到革命军的战斗机对攻击,迅速化为火焰消散在宫廷的上空。
首都亚历山大的领空落入革命军的手里这样一来就连地面的势力版图也被染成革命军的色彩。飞行战舰和轻巡空舰发动的轰炸,不到一小时就将近卫师团地面部队的战斗组织解体至个人单位。
妮娜·维恩特率领的十万市民发出野蛮的呐喊击垮近卫师团之后,手持火把涌入亚历山大宫殿内。
市民们为了夺回先前被拉·伊尔家族榨取的财富,闯进宫廷进行掠夺。住在宫廷内约七百人、一百二十户贵族的财产,全都还原到民众手中。
在报复的狂热中,森林被放火燃烧,铜像被拖到地上,喷泉被击碎,来不及逃亡的贵族被人抓住并被剥夺身上的衣服装饰。
国王一家最后被捕获时,是躲在奇可·波雷多离宫附近的饲料仓库中。宫廷的仆役长在藏匿国王一家人于该地后,为了换取自身的安全而向革命军告密——这是在近卫师团全灭的一个小时后发生的事情。被捕获的国王、王妃和第一王子,被带到聚满民众的主殿前大广场上。
卡尔身边围绕着数十重的火焰。
今天傍晚他才骑着脚踏车穿过主殿前的这座大广场,然而此刻广场却被肮脏的陌生群众占据,成为无法脱逃的刑场。
火把照亮民众的脸,每一张脸都脏兮兮的、牙齿泛黄,干裂的肌肤凹凸不平,脸上留着胡渣,很明显是一群没有洗澡习惯的人们。卡尔从没看过如此肮脏而充满杀气的人群,在周围形成一道厚重的肉体之墙。
夜空中飞过的战斗机和飞艇已经全数属于敌方,地位崇高的近卫师团微章早已被践踏在地面,四周完全没有己方的人,只有民众宛如无底深渊的负面情绪不断累积。
国王葛列果里欧和王妃玛莉亚处在人群中心,卡尔躲在一脸疲倦的玛莉亚背后,默默凝视着人群举起的火把。
国王努力想要保持自己的威严。
他将深沉的双眸朝向威吓怒吼的民众,不发一句辩解之言,或许是因为他了解死期已到,因此决定至少别表现出可耻的态度。
“把国王处死!”
“王妃应该送到监狱!”
“把王子丢到森林里!”
众人不断怒骂被捕获的三人,卡尔在玛莉亚后方缩得更小了,他的鞋底仿佛黏在地面上,完全无法动弹。
这时,风又吹起来。
这是和先前不同的和煦晚风,每根火把上的火焰都往同一方向摇曳。
民众讨论纷纷,人墙的一角缓缓出现一道缝隙。
身穿巴雷特洛斯军服的上级士官。圣阿尔迪斯坦正教的神父,另外还有十几名身着豪华晚礼服的贵族,踏着胜利者的步伐走向葛列果里欧国王面前。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受到军人与神父左右护卫、身穿长袍白上衣的瘦小少女。她银白色的长发在晚风中飘扬,发丝映照着火焰的颜色。
“妮娜·维恩特!”
“统治风的处女王!”
“圣阿尔迪斯坦的爱女!”
民众的喊声传到卡尔的耳中。
——原来呼唤怪风的就是那家伙。
卡尔躲在玛莉亚背后,露出半张脸瞪着妮娜·维恩特,那头银白色的长发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
革命的中心人物伫立在国王面前。
国王默默睥睨着一行人,接着他对中央消瘦的白发老贵族开口:“你终于消除了一百年来的怨气,阿梅里亚诺。”
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扭曲嘴唇,露出阴森森的笑容。
“把你赶下台的是民众的怨气,葛列果里欧。我们一族只是塔上这股潮流罢了,剩下的就是风的助力。”
“哼,煽风点火的幕后指使者还不是你!”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你不知道吗?制造风的这一位——圣阿尔迪斯坦的爱女,统治风的处女王。”
边境公爵将左脚退后一步,右手放在胸前转身,向旁边的少女行礼。妮娜·维恩特没有回礼,只是静静站在原地。
国王冷笑了一声。
“你竟然为乡村女孩的魔术冠上圣阿尔迪斯坦的头衔,实在太肤浅了,不过这种简单的噱头正适合鼓舞无知的百姓。”
“放尊重点!”
一名军人高声打断国王的话,民众之间也发出愤怒的声音。
“国王侮辱了处女王!”
“他甚至藐视圣阿尔迪斯坦!”
“国王的罪名是‘傲慢’,这是对圣阿尔迪斯坦的侮辱!”
玛莉亚面对数千名民众的怒骂,明显露出畏惧的神情,卡尔也紧紧抓着玛莉亚的礼服。
“跪下来!”
“向处女王叩头!”
“乞求她的原谅!”
一名兴奋的民众跑到国王的背后,以农具敲打他的背部。
国王的身体倒在地上,包围四周的人群发出欢呼声。施加暴力的人虽然被一名军人制止,但民众的兴奋之火却已经被点燃,人群中又跑出一名肮脏的中年男子,将倒在地上的国王一把拉起,强迫他向默默伫立的妮娜·维恩特低头。
群众大声嘲笑国王凄惨的姿态,没人任何人出面干涉,妮娜·维恩特只是毫无兴趣地受着晚风吹拂。
卡尔全身颤抖,默默望着父亲。
在他的记忆中,国王从没对他表现过父亲的态度,既没有露出慈爱的表情,也鲜少和他交谈,对卡尔而言,国王一直都是遥远的存在,即使知道对方是自己的父亲,也没有切身的体会。
然而此刻卡尔胸中充满着无法形容的屈辱,看到平时总是充满威严的父亲被迫向他人低头,幼小的卡尔感觉好似胸口被撕裂一般,身体内部发烫到无可忍受的地步。
“住手!你们该有点分寸!”
卡尔破口大骂,玛莉亚连忙俯身想按住他的嘴巴,但卡尔扭转身子继续大喊。“无礼的家伙!愚蠢的民众!我要把你们都送上断头台!”
命中注意到第一王子暴怒的态度,纷纷予以嘲笑。全身酒臭味的男子来到玛莉亚身旁,由后方抓住她消瘦的双臂,强迫她跪在国王的旁边,接着这名满脸胡渣的男子拉扯着想抬起头的玛莉亚,硬是将她的头压在地上。
卡尔也被全身汗臭味的男人从后方抱起,只能拼命扭动身体高喊。
“母后!母后!”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群众的笑声,玛莉亚像一只狗般被牵到妮娜·维恩特面前,被迫亲吻她的鞋子。
“可恶!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
卡尔已经发不出声音,泪水不断从他眼中流出,他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懊恼不已,不论如何挣扎,他都无法逃离抓住自己的男人粗壮的双臂。
“王子也得下跪才行!”
周围的人群高声呐喊,抱住卡尔的男人缓缓走向玛莉亚旁边,让年幼的王子双膝落地,并由后方抓他的头发,将他的头他压在石板上。
在模糊的视线前方,他看到妮娜·维恩特银白色的头发。
——统治风的处女王,圣阿尔迪斯坦的爱女。
她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是安稳地受风吹拂,仿佛在表明她是天上降临的神之后裔,与地面上这些丑恶的暴力与污秽毫无关联。
这时,一阵柔风朝着处女王吹来,有一瞬间吹起她原本遮掩她脸部的头发。
一双眼睛犹如野葡萄般呈现青紫色。
表情宛如洋娃娃般,似乎从不知感情为何物。
卡尔即使被压制在地面上,仍旧将妮娜·维恩特的脸孔烙印在自己的视网膜上。
他绝对不会忘记。
他会永远将这张脸刻印在自己头盖骨的中心,总有一天要让对方也尝到同等的屈辱。
卡尔被迫亲吻妮娜·维恩特的鞋子,内心一再将报仇的决意植入灵魂深处,直到一名看不惯蛮行的神父出面制止之前,国王、王妃和第一王子都被迫跪在妮娜·维恩特的脚边,遭人践踏头部、品尝泥土的滋味。
隔天早上,葛列果里欧国王面对包围死刑台的群众,以冷笑预告新政权的悲惨末路,并以这样的话语结束演讲:“为了替将来诸位再度翼求王权的时代做准备,别忘了保留王的血统!”
国王很明显地是以高傲的态度要求革命政府赦免第一王子卡尔的性命,最后,他在群众的怒骂声中被送上断头台切断头颅。
仅仅一夜之间,巴雷特洛斯王国崩毁,取而代之的是刚诞生而充满不安的巴雷特洛斯共和国。
为了完全清除腐败王权的遗毒,共和国废止了原本由王族掌握实权的政府,准备召开由民选议员掌权的议会。然而人们却料想不到,革命初期乍见之下符合民主精神的这项决定,却在将来引发流血的政争……
石板建造的监狱冰冷而黑暗。
窗户外侧铺了厚重的布幕,由外面看不到里头的景象,阳光也无法照进狱中,只能从布幕缝隙透进的光线判断此刻是白天或夜晚。
破破烂烂的床铺已经发霉,毯子沾满灰尘并发出恶心的气味,烛台蒙上煤烟,铁门前则放着没有洗过的餐具,巨大的老鼠从墙壁缝隙间跑出来舔盘子。
卡尔背靠着潮湿而长了青苔的石壁坐在地方,在黑暗中看到玛莉亚。
只经过一夜,母亲便有如失去灵魂的空壳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垂着头坐在破旧的木椅上。
平时总是梳妆整齐、扎成发髻的头发,此刻处处散落出发丝,暗淡的头发反映着微弱的烛光。
卡尔的胸口隐隐作痛,光是呼吸就让他感觉背脊疼痛。
“母后。”
他试着叫了一声,但没有反应。
“母后。”
他很想哭,但仍拼命忍耐,一再告诉自己:“我是王子,不能像普通的孩子一样,即使在怎么孤独、寂寞、都得保持坚毅超然的态度。”
但是。此刻的他似乎已经办不到了。
“母后,请您振作起精神。”
他的眼中涌出泪水,脸孔也皱起来,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呜哇啊啊!呜哇啊啊!”
卡尔终于放声大哭,他抓着母亲,将头埋在她的膝上,不争气地流下眼泪与鼻涕。
“卡尔。”
玛莉亚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呼唤,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年幼孩子的背部。
“母后!母后!”
玛莉亚双手环抱卡尔,将他拉到膝上,紧紧抱住他。
卡尔呜咽着将双手绕到玛莉亚的背后,失去依靠的母子两人僵硬地抱在一起。
“我的宝贝。”
玛莉亚说完吻了卡尔的额头,他的双眼也不段涌出泪水。
“母后,呜、呜,请不要哭,呜呜……”
“我没有哭。”
“呜、呜、呜哇啊啊!”
“你别哭,卡尔。”
“母后、母后!”
卡尔将头埋在母亲胸前,包覆在柔软而温暖的气味中,静静靠在母亲身上,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下,仍旧因为能够独占母亲而喜悦。
他很想一直赖在母亲怀里,虽然泪水因痛苦与悲伤而无法停止,但他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在贫瘠且肮脏的牢狱中,连窗外的光线都无法照射进来,但他却盼望能一直和母亲呆在这里。
接下来的一个月当中,卡尔和玛莉亚两人一直过着牢狱生活。
狱中的餐点只有监狱看守一天送来两次的豆子汤,卡尔一开始完全无法下咽,但后来实在饿得受不了,便勉强吃进肚子里,汤汁虽然几乎没有味道,但能够和母亲同桌吃饭就让他很高兴,么次都边聊些漫无目的的话题边移动着汤匙。
牢狱中没有特别的娱乐。
为了让母亲开心,卡尔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皇宫发生的种种趣事,有时为了让故事更生动,甚至还特地加油添醋、比手划脚地说着,玛莉亚总是带着微笑听儿子说故事,有时也插进一些问题,但从来不会分散注意力,很满足地听着卡尔幼稚的描述。
母子两凭着微弱的光线区分早晚,过着平静的日子,实物虽然不够充分,睡铺也极不卫生,又只能以的浸湿的布擦拭身体代替洗澡,但卡尔心中却比在奇可·波雷多离宫时温暖多了。
革命政权的算盘是要让卡尔实在监狱中,预料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只有不卫生且没有营养的食物,瘦弱的王子必定会自然死亡——虽然无法将小孩子送上断头台,但若是病死,世人大概也可以接受。因此,玛莉亚和卡尔在黑暗中的生活便一直持续下去。
卡尔在呗关进监狱后不知过了多少天后,开始频繁地咳嗽,玛莉亚便请求看守让他照射阳光。
原本贵为王妃的人物扯着看守的袖子一再苦苦哀求,甚至还将额头贴在地面请愿。
终于,典狱长批许母子两人在外面呆一个小时。
玛莉亚牵着卡尔的手,走出一直紧闭两人的钢铁门扉,这时卡尔才知道自己被关在某座塔的顶楼,他跟在母亲背后走下螺旋梯,来到塔的中庭。
“哇啊!”
屋外的阳光过分刺眼,让他不禁闭上眼睛,然而穿透眼帘的光线仍旧刺痛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逐渐习惯亮光,战战兢兢移开双手,展开紧闭的双眼,中庭在高达的石墙环绕下,只能看到小小一块天空,但即使是被切割的视野,一月天空的蓝色仍旧深深刻印在卡尔的眼球上。
空气相当清澄,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叫声飞过天空,透过薄薄的云似乎能够望见后方的蓝天,冬日的阳光溢满整个天空,光线在云朵之间交错,酝酿出宛若自银河边际渗透出的透明色彩。
“哇啊……”
卡尔又发出惊叹声,在此同时,一滴泪水滑落他的脸颊。
泪水不停从他的双眼滚落,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泣。
或许是隐藏在这澄净风景中的某种东西,呼唤出他的泪水。
他意识的最深层和眼前毫无汙点的景色彼此共鸣,冬天的天空与灵魂交织出清澈的旋律,洗涤他内心最深层的痛苦。
他转头,看到玛莉亚也在哭泣,不知为何便发出笑声,玛莉亚见了也露出笑容,母子两都展开双臂彼此拥抱,尽情地大哭大笑,并抬头仰望一月的天空。
两人的脸都哭皱了,看到对方惨兮兮的表情又开怀大笑,接着将彼此抱得更紧,用对方的衣服擦拭止不住的泪水。天空、白云和小鸟默默看守着两人笨搓而生硬的情感交流。
“天空真美,母后。”
“的确,真的很美。”
“天上都是光线,好刺眼。”
“没错,我们要感谢神。”
“好的。”
两人松开彼此的手,跪在地上双手交握于胸前,向上天表达感谢之意。
阳光浸湿卡尔的全身上下,他感觉到发自体内的温暖。
卡尔全心全意地祈祷:
——神啊,请您务必让母亲脱离这座监狱。
——路过能够拯救母亲,我不在自己的下场。
——神啊,请务必达成我的愿望。
这时从远处传来螺旋桨转动的声音。
卡尔睁开眼睛,跪在地上仰望天空。
一架纯白的飞机即将飞过中庭上空,机身两侧的双翼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中,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辉。
飞机悠然自得地在云朵间嬉戏,游走在清澄的蓝天中,仿佛是神明回应卡尔的祈祷,派遣这架飞机来到此地。
卡尔指着飞机对身旁的玛莉亚说:“母后,我将来也要坐在那上面,飞离地面。”
“卡尔,你想要当飞行员吗?”
“飞行员?”
玛莉亚露出微笑,温柔地摸着卡尔的头说:“就是指飞在天上的人。”
“飞在天上的人!”
卡尔的眼睛亮了起来——飞在天上的人,多么迷人的主意!
“没错,母后,我以后要成为飞在天上的人,要像那样帅气地飞在空中。”
“这是一个很棒的梦想,你要成为飞行员,自由自在飞在天上,不受任何人拘束。”
“我要成为飞行员,用飞机载着母后,和母后一起飞到天上。”
“谢谢你,这样我就可以和你一起飞了。”
“我一定要和母后离开这里,飞到天空。”
飞机不久之后便飞到远方,但母子两仍紧紧凑在一起,冬天白色的光线投射在幸福的中庭里,在一旁监视的典狱长即使过了约定的时间,仍旧让两人继续待一会儿。
这一天,卡尔的咳嗽终于停止了。
数天之后,玛莉亚被单独带出牢房,不知被送到何处。
卡尔询问典狱长母亲的去处,得到的答案是‘审判’,他从来没听过这个词,只能环抱不安的情绪在黑暗中一直等待母亲的归来。
过了三天,玛莉亚终于回到牢房,她的态度平静而沉稳,看不出和离开之前有任何不同。
“卡尔,我们今晚一起睡吧。”
玛莉亚以淘气的口吻这么说。
卡尔歪着头思索一会儿,说出模范生的回答:“我将来要成为伟大的国王,所以必须能够一个人睡觉。”
玛莉亚温柔地摸了卡尔的头,说:“卡尔,你已经不用成为国王了。”
“为什么?”
玛莉亚想了片刻,微笑着回答:“因为那会让你变得不幸。”
“不幸?”
“你不是想当飞行员吗?”
“没错,我要成为驾驶飞机的国王。”
“你只要成为驾驶飞机的人就可以了,当一个普通的人。”
“普通的人……”
卡尔的胸口感到有些无法释怀,他不了解母亲这句话的同意。
“我们今晚一起睡吧,你已经不用当王子了,至少让我在今晚扮演一个真正的母亲,好吗?”
既然母亲如此要求,卡尔自然无法拒绝,而且老实说,他很高兴能够和母亲一起睡觉。在玛莉亚离开牢房的这几天,他独自睡在黑暗的牢房里,也感觉相当寂寞。
当晚喝了豆子汤之后,母子两人裹在单薄的毯子中。
卡尔因接触母亲的体温而感到喜悦,得意洋洋地报告自己在母亲不在时一次都没有哭过。
“我不会再哭了,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哭。”
“是吗?你真了不起,不过,不用勉强自己,想哭的时候还是可以哭。”
“我没有勉强自己,即使只有一个人,我也不在乎。”
玛莉亚默默抱住卡尔,卡尔也用自己瘦小的双臂环抱住母亲。
“原谅我,老是让你伤心难过,我真是个没用的母亲。”
卡尔发觉玛莉亚的声音带着泪水,便将母亲抱得更紧,率真说出内心的想法。
“我一点都不伤心,我现在很高兴,从此之后我就可以一直和母亲在一起了,现在是我一声最幸福的时刻。”
玛莉亚擦了擦眼中流出的泪水,勉强露出微笑,温柔抱住卡尔小小背部。
“你是我的一切。”
“母后。”
“你是我生命的证明。”
“母后?”
“卡尔。”
“是。”
“母后明天要到很远的地方。”
“什么?”
“你今后必须独自生活下去。”
“什么……”
“原谅我。”
“母后。”
“你要忘记自己曾是个王子,当一名普通人,和周围的人友善相处,不可以跟人争执,也要学会体谅他人,绝对不能自命不凡,好吗?”
卡尔无法了解这段话的意义,在他之前接受的教育中,并没有这样的指导内容。
“体谅他人?”
“就是站在对方的立场思考,做出让对方高兴的事情。这样一来,别人也会对你亲切。”
“唔……”
“很困难吗?”
“我不太了解。”
“卡尔,你总是很体贴母后,对不对?”
“是的。”
“今后不论遇到谁,你都要像对待母后一样体贴对方。”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母后是我最重要的人。”
“……”
“母后,请不要哭。”
“神啊,请您一定要让这孩子得到幸福,求求您,千万别让他遭遇不幸。”
“母后,您为什么要哭?”
“我不在乎自己的下场,即使掉到地狱的最下层也没关系,我愿意忍受任何痛苦与耻辱,但只有这孩子——请您务必赐予他喜悦与快乐。”
“母后……”
“……”
“请您别哭……”
“……卡尔,明天你就要被别人收养了,哪里比你之前住的房子小很多,也不知道每天的饭菜是否能够吃饱,但是你一定要忍耐,乖乖听那一家人的话,因为你得依赖对方养育,所以绝对不能反抗他们,一言为定,好吗?”
“……我不懂,母后。”
“因为明天我们就要分开了,你的独自坚强地活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我想跟母后在一起。”
“不可以任性,拜托,请你听母后的话。”
“我也要和母后一起走,不管到哪里都没有关系,我不想和您分开。”
“别这样,求求你,听母后的话,拜托。”
“请您别哭。”
卡尔边说,自己也开始放声哭泣,满脸鼻涕和眼泪靠在母亲的背上。
“别哭……神啊,求求您,请您赐给我语言——让这孩子能够了解的语言,以将我的心意传达给这孩子。”
“我想跟您在一起,我要跟您一起走。”
“……我们会在一起,即使看不到,母后还是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玛莉亚指着卡尔的胸口,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心脏的位置。
“我会呆在这里,一直待在你心中。”
“心中……”
“我会从这里对你说话,即使你看不到、摸不到,我还是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看不见……”
“嗯,不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只要你希望,我就会一直呆在这里。”
“永远、永远都在一起吗?”
“嗯,直到永远。”
“直到永远……”
卡尔的眼泪停了,玛莉亚露出微笑。抱住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这世上最珍贵的儿子。
“我爱你。”
“母后。”
“直到永远。”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卡尔将头埋在母亲怀里,感受着她胸口的体温,闭上眼睛,这是两人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隔天早上。
铁门随着沉重的声音打开,看守们走入石牢内,无言地催促玛莉亚。
玛莉亚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卡尔小小的身体,接着他抬起头,直视年幼的儿子的双眼。
“卡尔。”
“是。”
“你要发誓,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怨恨他人。”
“唔……”
“憎恨只会毁了自己,你必须学会原谅,不论遭遇如何恶略的对待,你都的原谅对方,这就是你的角色,也是你的使命。”
“……我不懂。”
“说说看: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
“没错,你得记着这句话,不要被憎恨束搏,希望你的双眼永远朝着光明。”
“光明……”
“是的,只要你能够原谅,光明就是拭去黑暗。”
“只要我原谅,光明就会拭去黑暗……”
母亲的话对卡尔而言相当诚恳,但这些话仍旧以一串的音符形式刻印在他的记忆深处,他茫然地想着,等自己成长到能够理解这些话的时候,再重新由心底唤回这些音符就行了。
“这孩子就拜托你了。”
玛莉亚对一旁的典狱长说,典狱长默默握着卡尔的手,其余人则环绕着玛莉亚的左右及后方,带她走出监狱。
“母后。”
卡尔朝着玛莉亚的背影呼唤。
玛莉亚回头,指着卡尔的胸口,脸上带着美丽的微笑。
在她最后的微笑中同时存在着慈爱与尊严,让卡尔永远无法忘怀。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对卡尔而言最重要的母后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去。
“母后!”
他心中产生不详的预感,想要追随玛莉亚,但却被典狱长从背后抱住。
“放手!无礼的家伙!放手!”
他拼命挥着手脚,眼睁睁看着母亲走下石梯。他无法追上去,母亲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
“放手!放手!”
他撕破喉咙大喊,但典狱长完全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之事低声在他耳边说:“你不能跟过去,接下来的场景不是你该看的,请你在这里与母亲道别吧。”
“你在说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放手!有分寸一点!”
“请别这样,请你听我的吧。”
典狱长的声音仿佛掺杂鲜血,玛莉亚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这这时卡尔听到外面传来众人的吼声。
震撼大地的怒吼——卡尔记得这个声音。
那是可憎的那天夜晚响起的——革命的怒潮。
卡尔惊恐得毛发直竖,这时候,他总算了解母亲前一天晚上为什么要和他一起睡觉。
“唔哦哦!”
卡尔发出类似野兽的叫声,压制住他的典狱长退缩了一下,卡尔没有放过这一瞬间的空隙,将幼小的两根手指插向典狱长的双眼。
“哇!”
束搏住卡尔的双臂松开,他连忙追随母亲的脚步跑出牢房,奔下螺旋阶梯,跑过曾享受日光浴的中庭,穿出石墙上的窄门来到监狱塔的外头。
“母后!”
他的叫声被数千群众的怒骂声淹没。
卡尔眼前只看到众人的背部,这些人的衣服上四处破洞并沾满泥土,留着糟蹋而蓬松的乱发,四处传来令人难以忍受的怒骂——对于败者毫不容情的嘲笑,汗水的臭味、低级的玩笑……
“母后!”
卡尔边喊边挤进这道肮脏的人墙,推开撒发汗臭味的背部,将自己小小的身体钻进人与人之间的空隙,跌倒了又爬起来并再度推开旁边的人,终于突破这道人墙。
视野变得宽阔,他看到母亲就在马蹄形的人墙中心。
“厚面皮的女人!”
“都是因为你,国家才会变得穷。”
“无耻的女人!”
玛莉亚承受着这些难堪的怒骂声,却没有低下头,只是以优雅的姿势站在马车的载货台上。
“你知道自己害多少人饿死吗?”
“她根本不在乎我们饿死!”
“把这女人冻伤断头台都显太便宜了!”
责难声一面倒地鞭笞着母亲的背影,母亲只是以平常的态度承受这些怒骂。
这时卡尔发现——母亲正站在搬运猪的货车上!
卡尔不禁发出不成声的悲鸣。
自他口中发出宛如坏掉的笛子般咻咻的气音。他无法理解,如此美丽的母亲为什么必须站在运动猪只的货车上承受众人的怒骂。
他的视野开始模糊,双眼溢出泪水,他再也无法承受,超过饱和界限的情绪化为无声的惨叫蹦出体外,嘴巴、鼻子和眼睛仿佛都溶解到不成原型。
他感觉心脏几乎裂开。
这时典狱长从身后伸出双臂,将卡尔的身体抬到肩上。
“王子,请别继续看下去!”
典狱长以痛苦的口吻说完,回到人墙当中,卡尔在模糊的视野中望着母亲的背影被运送家畜的货车载走,他忘记挣扎,只是拼命抬起头目送挚爱的母亲在扭曲的景象中被带到远处。
“我们约好要一起飞到天上。”
卡尔被典狱长带到人墙外,回到地面上之后,喃喃地说出一句有一句话。
“我要和母后一起飞到天空。”
他开始呜咽。
“我们说好要一起飞、一起飞到天空的。”
卡尔哭了,向来同情他们母子的典狱长跪在一旁,脸上挤出数不清的皱纹,陪着卡尔一同哭泣。
“呜呜呜,我们说好要一起飞的!母后……我们明明说好了……”
卡尔抬头望着天空,直立在原地大哭。
“呜哇啊啊!母后!呜哇啊啊!母后……”
卡尔一直站在原地哭泣,当人群散开、众人踏上归途时,卡尔仍旧留在原处,持续放声大哭。
在哭泣的同时,种种念头也在他的体内爆发,压缩的负面情感有如挖掘地面的钻洞机般穿透它的内心,四处进行伤害与破坏。
——全都不见了。
不论是否重要,一切事物都已经消失殆尽。
宫殿、离宫、妒忌如水的豪华大床、卑屈的家臣、总是疏远的父亲、讨好的朋友、亮晶晶的脚踏车、最爱的美丽母亲,这些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是那些肮脏的家伙把这一切都夺走。
——干脆一直哭下去算了。
她要哭到全身融化变成泪水。直到他所剩的唯一躯体也耗尽能量、停止活动并回到天上,他要一直抬头望着天空哭下去,他已经放弃一切,只剩下这唯一的心愿他没有义务要如此痛苦地继续生存下去,他如此伤心,如此难受,为什么还得悲伤地赖在地面上生活?这个世界根本不值得他咬紧牙关活下去,跪在泥中又再度爬起来。
——神啊,没错吧?
可恨而残忍的神!不论问他什么问题都不肯回答,却霸占着天国的王座,挖着鼻孔给予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的考验。
——干脆消失算了。
他希望一切消失不见,这种毫无意义又可恨的世界,干脆完全消失——包括他自己在内,不论过去、未来或现在,最好都完全粉碎点归零。
卡尔不断诅咒着命运、天空、世界和人类,独自一人哭泣,他心中打定主意,即使地面化为泥沼,淹没到他的膝盖,双脚开始腐烂,他还是要继续哭泣。
这时,一名原本默默望着卡尔的中年男子走到典狱长的身边。
“喂,典狱长先生,接受王子的人还没决定吗?”
一直陪着卡尔的典狱长抬起了头。
“嗯,就是隔壁镇上有名的恶毒老头,一个放高利贷的家伙,王子要被送到他那里当养子。”
“为什么找上那种人?”
“这……”
“太过分了,难道没有更适当的收养场所吗?”
典狱长皱起眉头,默默思考了片刻,接着低声回答这时边境公爵的指示——让个性最恶劣的人当卡尔的养父,把王子虐待致死。王子在高利贷商人的家中不可能得到充足的事物,即使逃到街头,虚弱的王子也不可能生存。由于皇族先前挥霍过度,迫使人民承受沉重的负担,导致严重的饥饿与贫困问题,因此民众对拉·伊尔家族的怨恨极深,即使是小孩子,昔日的第一王子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定也会被排挤致死。
中年男子抓抓下巴,忿忿不平地抬头望着天空说:“太过分了。”
“……没错,的确太过分了。”
“好,决定了,王子就由我来领养。”
“……什么?”
“我是维拉斯加斯的飞行机械维修工人,反正对上头那些人来说,收养王子的不管是放高利贷的老头或是机械工人都没有太大区别,重点是要把王子丢到街头,不是吗?你就告诉隔壁镇上的那个臭老头,王子在混乱中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带走。凭你的职权,应该可以办到吧?”
典狱长眨着眼睛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中年男子拍拍典狱长的肩膀,同时回答两个问题。
“我叫米海儿·阿巴斯,我想让这孩子飞到天上。”
典狱长露出狐疑的表情,当米海儿已经转身背向他,缓缓用一只手抱起卡尔。
“……呜?”
卡尔哭丧的脸孔凑近米海儿。
他看到眼前这个人的头发很短,脸部薄薄的肌肤晒得黝黑,美貌傲然扬起,一双眼睛带着坚强的意志——仔细观察,右眼是黑色,左眼则是掺杂着白色的灰色。
卡尔单是被他抱起,就知道这名中年男子的全身肌肉都相当发达,厚厚的,棉布工作服上散发着机油的气味。
米海儿像个淘气顽童般笑了一下,低声在卡尔耳边说:“你一定会飞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