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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四章 鸟的名字

通知敌军来袭的尖锐警笛声响彻伊斯拉的地表。

伴随着警笛声的是无数螺旋桨的声音。伊斯拉上空传来音调明显与空艇骑士团飞机不同的异国引擎之破坏旋律。

在夜间照明昏黄的光线中,马其那·迪欧,转动着前方螺旋桨,纷纷从梅克留斯机场起飞。奔跑在跑道上的引导员、维修员和飞行员脸上都带着错愕的表情。

照亮伊斯拉上空的探照灯之间,飞舞着疑似空族部队的单座式战斗机群,原本负责守卫上空的马其那·迪欧则拖引着火焰尾巴坠落。

空族的战斗机和马其那·迪欧属于同一类型,亦即机翼配备固定枪的下单翼机,战斗性能也和马其那·迪欧不相上下,飞行员技术似乎旗鼓相当。看来早先出现的敌机,果然只是为了蒙骗伊斯拉司令部两派遣的旧型机种。

令人绝望的是双方数量上的差异: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主力几乎全数出动,空族决战军团则准备充裕。两者间的战力差异相当明显。

作战司令部当然也明白,空艇骑士团必须立刻唤回主力才行。

可是,狡猾的空族却处处阻挠。

五架专门负责破坏通信的双座式侦查机从不久前就在伊斯拉上空盘旋,不断发射电波阻碍弹。阻碍弹发射在所有电波发射器和通信设施上方,导火线设定在一定的高度会爆炸。

阻碍弹里面填塞的是银色碎纸片。只要在空袭期间持续散布这些纸片,就可以瘫痪伊斯拉的无线电联络。

数千万银色碎纸片受到来自地面的探照灯照射,在伊斯拉空中翩翩飘舞。接触到这些纸片的无线电讯遭到纸片干扰,不论如何呼唤远方的伊斯拉主力舰队都无法传递讯息。这样一来,要等两百多架飞机返回,大概要等到它们依原定作战目标歼灭敌军的超大型轰炸机编队才有可能。至于行动缓慢的飞行战舰路纳·巴克,则仍旧停留在最初击败诱敌舰队之处没有返回。

目前的伊斯拉几乎毫无抵抗能力。

眼前唯一能仰赖的就是设置在伊斯拉地表的数百座对空炮台。只要优秀的高射炮仍能运作,敌军的战斗机编队就无法接近。马其纳·迪欧巧妙利用来自地面的支援,勉强和敌人交战。

可是敌军拥有的不仅是战斗机。中小型飞行舰艇凭仗着钢铁装甲,即使遭到对空炮火攻击,仍旧不断接近伊斯拉,朝着地面设施进行炮击轰炸。这些中小型飞行舰艇相当于海上五至十人搭乘的小船,相当尽责地负起小型炮舰与水雷艇的职责。

敌军的突袭集中在军事设施所在的伊斯拉右岸范·维尔区,左岸的艾斯可里埃机场则尚未受到战火波及。

现在,艾斯可里埃航空指挥室内的电话响了。

由于无法使用无线电,岛内联络只好凭藉有线电话。接到联络的上级骑士团员确认过让他怀疑耳朵听力的命令之后,脸色苍白地转向艾斯可里埃航空队的司令长官。

同一时刻——

在飞行员等候室待命的飞行科学生望着窗外范·维尔方向的夜空议论纷纷。夜空底层不时闪烁光芒,照亮伊斯拉中央的阿斯卑纳山地黑压压的棱线。从远处传来阵阵雷鸣般的声响。飞行科一年一班——范·维尔班的学生,由于无法掌握山后方的状况,个个都感到焦躁不安。

其中又以浮士德·费德尔·梅塞的情绪最为激昂。伊斯拉空域遭受敌军压制,具备驾驶飞机能力的他们却只能在此旁观,这让他感到义愤填膺。

“即使是学生,也应该飞到天上守护家园吧?为什么我们得躲在这里发抖?借我电话,让我直接跟父亲谈判!”

他雄纠纠地高举拳头演说。隶属于贵族阶级的学生大多附和浮士德,连一年二班——圣特汝尔班的学生,也有人同意浮士德的意见而点头。

不论是贵族或平民,都不愿意见到伊斯拉成为火海。

“可是,凭我们的技术……”

奈奈子才开口,范·维尔班的贵族子弟立即反驳:

“就算技术不够成熟,也比待在这里发抖来得好!”

“能够战死在空中,我们无怨无悔!”

“胆小鬼滚去一边!”

战场的狂热支配他们的理智,日常的思考能力已经荡然无存。奈奈子胆怯地用双臂抱紧自己的身体,低头看着自己无法停止颤抖的双脚。

就在这时,接到梅克留斯机场航空司令部命令的上级骑士团员急忙冲进来,学生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到他身上。

面色紧张的上级团员向学生们公布团长雷波特·梅塞的命令:

“伊斯拉一百二千度、十五海里处,有一百一十架敌军联合舰队接近!飞行科一年一班的学生必须即刻出击,死守艾斯可里埃机场上空!”

范·维尔班的学生听了齐声欢呼。这项命令的意思是要他们迎击第二波的敌军。浮士德握紧拳头,紧闭着嘴唇感谢父亲勇敢的抉择。

上级团员继续发布命令:

“一年二班负责防卫地面据点,守护艾斯可里埃机场!”

圣特汝尔班的学生懊恼地低下头。他们虽然也具备驾驶飞机的技术,却必须留在地面,拿着步枪躲在土囊后方。其中也有人以羡慕的眼神望着范·维尔班的学生斗志高昂地奔向飞行跑道。

“……太乱来了,他们的技术根本还不能上战场。“”

莎朗冷静地低声评论,一旁的班哲明也缓缓点头表示同意。

“目前通讯受到阻碍,大概是要让他们拖延时间,撑到骑士团主力返回吧。”

宪明双手拿着步枪,背着背囊催促他们:

“虽然搞不懂大人物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不过我们还是快点就位吧。真讨厌这种状况,希望敌人别降落到地面……”

“我好害怕……不想战斗……”

奈奈子露出一脸想哭的表情抱着步枪。

四名住宿生走出等候室,在星空下前往跑道附近预先指定的防御据点。

四人负责的据点周围有四方形的土囊包围,中央装设十二毫米的机枪,规模相当小。机场内外总共设有八处类似的据点,每一处都派驻十多名伊斯拉男性居民,负责射击、瞄准方向盘、搬运及填充弹药等工作。

圣特汝尔班的学生一手拿着步枪,躲在土囊后方以防敌人降落。如果届时展开地面战,他们就得守护对空炮台进行战斗。

四人面前是艾斯可里埃机场的跑道,范·维尔班学生驾驶的十一架阿尔康号在灯光照明的红土上一一起飞,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则留在地面仰望他们飞翔。

莎朗静静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无法言喻的悲伤。

她和范·维尔班的学生绝对称不上友好,毕竟他们总是以鄙视的态度对待圣特汝尔班的学生,甚至还会颐指气使,并嘲笑他们不成熟的飞行技术。老实说,莎朗自己也对他们抱持很差的印象。

然而……她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归来。

莎朗仰望飞到夜空远处的阿尔康号,心中暗自如此祈祷。

空族散布的银色纸片反映着探照灯的光芒,在天上不断闪烁,简直像是夏天的雪。转眼间,夜空底层便燃起一字排开的火光,照亮阿斯卑纳山地的棱线。阿尔康号朝着第二波敌军即将来袭的伊斯拉前端飞行。远处传来大型飞机的爆炸声。在夜间仍旧明亮的棱线后方,范·维尔正在燃烧……

另一方面,在锡克拉湖畔。

待命中的卡路儿、艾黎儿搭档与沃夫冈、马可搭档同样听到空袭警报,并且看到天上撒落的银色碎纸片,纷纷仰望着呈现异象的天空。

“发生什么事?”

艾黎儿用手遮在眼睛上方,眺望着阿斯卑纳山地后方染成红色的夜空。她也依稀看到往返于天上的飞机机影。

“应该是敌军来袭是也,看来事态紧急……”

“范·维尔遭到攻击了!”

卡路儿将视线转向飞行科学生待命的艾斯可里埃机场,看到十一架阿尔康号垂直上升到空中,飞机底盘受到地面探照灯的照明。

“飞行科的学生飞到天上了!他们打算要跟空族作战!”

卡路儿指着远方高喊,沃夫冈和艾黎儿也看到同样的景象。只见阿尔康号背向燃烧中的范维尔,将旋转翼面垂直倒下,不知为何朝着卡路儿等人所在之处飞来。

“为、为什么要往我们这边飞来?”

他还无法理解其中的意图,这时,远方又传来新的炮击声,沉重的声响撼动着伊斯拉的大地。

四人同时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伊斯拉前方有东西在接近,炮击声是从设置在伊斯拉前端的第一要塞炮台“哥利翁”传来的。锡克拉湖畔距离哥利翁只有两、三公里,因此脚底都能感受到炮击的震动。

“是第三波敌人来了!”

卡路儿用沙哑的声音说完,聚精会神地望着炮击声传来的方向。

夜空变得更为漆黑,月亮与星星都躲在云层后方。设置在哥利翁的三座五十公分主炮从刚刚就持续发射炮弹。

炮弹在伊斯拉前方的空域爆炸,绽放出一朵朵的烟雾。哥利翁的炮弹设有计时导火线,可以在敌军飞机群当中爆炸。朝着四面八方伸展的大量火花映照出众多细小的机影,那想必就是空族的战斗机编队。

“大概是新出现的敌方联合舰队是也,目标应该是艾斯可里埃机场……”

空袭中首先遭到攻击的就是机场。第一波攻击首先炮轰梅克留斯机场,接着第二波攻击想必是以艾斯可里埃机场为目标。

“飞行科的学生会被攻击!”

卡路儿高喊着转向艾黎儿,艾黎儿则沉默地望着前方的敌机群。

这支大型编队的战斗机、轰炸机与中小型飞行舰艇全数加起来,总共有将近一百架,艾黎儿当然也知道目前伊斯拉并没有足以与之对抗的航空武力。

“……不可能的,只有等空艇骑士团回来了。凭我们的力量,不论是数量或技术都没办法跟他们比。”

“可、可是……如果被那些飞机攻击,街道和机场都会全毁呀!伊斯拉的居民也会丧入命。”

“就算如此,我们又能做什么?顶多只能发射对空炮弹而已!我们不是正规军,是学生耶!凭着不成熟的技术和练习机,不可能在天空作战!”

“可是,这种事……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当然知道,笨蛋!我们怎么可能战胜那些敌人?”

“艾黎,你怎么了?这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难道你不想守护伊斯拉吗?”

“啊?你以为你是什么货色?你说你要守护什么?别傻了,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程度吗?”

“你、你干嘛摆出冷眼旁观的态度啊!伊斯拉面临危机,你难道不能认真思考吗?”

“凭常识思考也知道,就算我们上了战场也不能做什么!你只是被战争冲昏头,快跳到湖水里冷静一下脑袋吧!”

卡路儿正要反驳,头上刚好飞过熟悉的旋转翼声。

四人抬起头,看到十一架阿尔康号飞过上方,直接朝着敌军的联合舰队前进。翼灯闪烁着红色与蓝色的光芒,旋转翼垂直倒下,毫无犹豫地准备迎击。

前方的编队长机微微倾斜机身,俯瞰站立在湖畔的卡路儿等人,月光照亮了后座搭乘者的脸庞。

“浮士德……”

卡路儿不甘心地咬着嘴唇。浮士德的嘴角露出一丝嘲笑俯视卡路儿,旋即将视线转回前方,继续朝着敌机编队飞行。

卡路儿在地面上望着同学们的背影,握紧的拳头在腰际颤抖。接着他缓缓转过身,跑向自已的阿尔康号。

“喂,你要做什么?”

艾黎儿连忙跟在卡路儿身后。只见卡路儿坐进漂浮在湖边的阿尔康号前座,点亮氢电池槽的灯。

“卡路,冷静点!你一个人能做什么?”

艾黎儿怒声斥责,卡路儿却以认真的表情朝着她说:

“我不想躲在这里发抖!我也能够战斗!”

“我说过了,你根本不可能打赢!别忘记这不是训练,而是真的会死人的实战!”

“我当然知道!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一定要战斗!”

卡路儿坚定地如此扬言。沃夫冈和马可也跳上旁边另外一架阿尔康号,和卡路儿一样开始转动旋转翼。艾黎儿高喊:

“沃夫,怎么连你也跟他一样?拜托,冷静点吧!”

沃夫冈将庞大的身躯缩在后座,单手举着配给的重机关枪,对文黎儿说:

“我要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是也。现在能够保卫伊斯拉的,只有我们是也!”

“可是,眼前的状况……”

“即使只是在正规军回来之前争取时间也没关系,我不忍心坐视伊斯拉陷入火海,男子汉应该战斗到性命结束为止是也!”

旋转翼的隆隆声淹没沃夫冈的声音,湖面开始骚动,阿尔康号即将起飞。

艾黎儿站在湖畔全身颤抖。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对眼前逞一时之勇的男孩们——特别是对卡路儿——感到愤怒。

她真的觉得他们是笨蛋。面对比自己多出十倍的对手,连飞行科都还没毕业的训练生驾驶着练习机迎击,结果如何根本不用想也知道。他们绝对不是敌人的对手,一定会全数被歼灭。他们为什么不了解这么简单的事?卡路儿为什么这么笨?为什么这么笨的家伙会是她弟弟?只会做些傻事,完全不在乎替周围的人带来困扰。这种天然培养出来的大笨蛋,干脆卤莽地飞到战场被击落送命算了。等他临死之际,一定会领悟到自己的愚蠢,哭着大喊:“母后救命!”或是“艾黎,救救我吧!”艾黎儿甚至能够听到他届时的哭喊声。卡路儿真的真的是个大笨蛋,无药可救的头号大笨蛋,由于他太过愚蠢、懦弱、恋母、自恋,才会让她如此坐立不安。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艾黎儿用几乎快哭出来的表情喊完,跑向湖面,跳上卡路儿搭乘的阿尔康号后座,将安全带绑在身上,单手举起突击步枪。

前座的卡路儿兴奋地回头喊:“艾黎!”

艾黎儿将步枪吊带绕在肩上,凶恶地耸起肩膀,没有透过传声管就直接大吼:

“笨蛋!懦夫!自恋狂!”

平时的卡路儿听了一定会生气,但他此刻却以满面笑容回应艾黎儿的怒骂。

“谢谢你,艾黎。”

“你去死吧!我不会替你造坟墓,也不会献花给你!”

“我不会死,一定会生还。你也一样。”

卡路儿充满自信地这么说,开启节流阀。艾黎儿转头对后方的沃夫冈怒吼:

“沃夫,你要跟我约定,一定要生还,绝对绝对不可以乱来!”

沃夫冈露出爽朗的笑容,朝着艾黎儿挥手说:

“我保证我会乱来,可是一定会生还是也!”

“一定、一定喔!如果你毁约,我绝对不原谅你!只有你才能做出艾黎面的面条,所以你绝对不可以死!”

声音逐渐消失在水花中。

水滴反射着月光,两架阿尔康号在细微的光粒子中垂直上升。

飞机上升的高度越来越高,底下的锡克拉湖逐渐缩小,直到他们能够俯瞰锡克拉湖的全貌。

到了三千公尺的高度,天上的云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散,满月将青色的光线投射在整座天空。远方可以望见燃烧中的范维尔区,战斗机和大型飞艇交错飞翔,对空炮火燃烧着夜空的底层。

卡路儿将视线转回伊斯拉。哥利翁射出的炸裂弹将他们即将前往的战场空域映照成灼热的色彩,机影以火焰为背景飞翔,月光将三千公尺下方的圣泉染成梦幻的颜色。

此刻虽然是晚上,但由于满月相当明亮,因此能够看到天空与圣泉的界线。从伊斯拉地表往上投射的探照灯也将敌机照得相当清晰,即使在夜晚也能够以肉眼识别敌机。

他们可以战斗。

卡路儿拉下飞行眼镜,盯着从远方逼近的敌军战斗机与轰炸机联合部队。已经有十几架敌机闯入炸裂弹的罗网而爆炸,拖曳着火焰的尾巴向下坠落。范·维尔班的十一架飞机飘浮在哥利翁炮台附近,展开横排一字线的单横阵,大概是准备在此守候敌机、发动攻击。好几道探照灯轻轻抚过阿尔康号银色的底部,好似在鼓舞学生们。

卡路儿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将斗志凝聚在丹田。

他告诉自己:不要害怕。

他询问自己:你不是热爱伊斯拉吗?

他回答自己:没错,我热爱伊斯拉。

所以,他才要战斗。他相信这是正确的选择。

卡路儿张开眼睛,看到敌军的单座式战斗机编队穿越炸弹罗网,正准备肆虐伊斯拉的上空。

他做好心理准备,朝向战斗空域降低高度。

此时,哥利翁炮台的两座探照灯同时指向前方。

原本射向天顶的两道粗大光束突然倒下,指向逼近的空族战斗机、轰炸机联合部队。超过一百架的机影分为两千、两千五、三千公尺等三段高度,宛若一片云霞般向前直行。

卡路儿和沃夫冈前往范·维尔班排列的横阵。他们飞过浮士德的编队长机前方,以眼神示意参阵的意愿。

浮士德背后是燃烧的范·维尔区。在喷起的热风与银色纸片中,他右手拿着狙击枪,朝着卡路儿咧嘴而笑。

(别被吓坏了!)

他无声的笑容如此说道。卡路儿将飞机侧面朝向浮士德飞行,不服输地抬起嘴角,回赠无声的言语:

(你才是!)

他们在学校里几乎不曾好好交谈,每次见面都在吵架,但卡路儿觉得自己此刻首度和浮士德正常对话了。

浮士德虽然态度傲慢、喜欢耍帅,又总是瞧不起圣特汝尔班,但卡路儿了解他也和自己一样热爱伊斯拉。或许他这个人其实不坏,这场战役结束后,不妨和他说说话——卡路儿心中这么想,将阿尔康号飞向横阵的右端,躺平旋转翼,飘浮在空中的定点。沃夫冈的飞机则飞到他的右方。

他们此刻的态势等于是将阿尔康号的右侧朝向直行中的空族编队,后座的艾黎儿将突击步枪的枪口举向右方准备迎击。目前的高度是两千五百公尺,卡路儿凝视着分为三段高度的敌军联合部队。

他看到的机影包括下方垂挂炸弹的轰炸机、垂挂空雷的空雷轰炸机,以及轻快的单座式战斗机。争取制空权时交战的是单座式战斗机,敌方数量大约有四十架,而阿尔康号只有十三架,不论在数量或技术方面都远输给敌军。

敌军制空队似乎也发觉到阿尔康号编队,于是加速脱离编队朝着这边飞来。

四十架格斗用单座式战斗机的前方配备螺旋桨,四座机枪从挺拔的机翼向外突出,和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装备不相上下。

迎击的十三架阿尔康号停留在空中定点没有移动。阿尔康号不论是最快速度、升力及回转性能都不如对手,只能善用“空中静止”的特性进行迎击。

双方战斗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敌机首先将机首朝下,增加速度之后再提升高度。飞行科排列的单横阵处于仰望敌机的态势,机身右侧突出的机枪朝着夜空举起。

当四十架敌机的高度达到三千五百公尺便同时将机首向下,犹如瞄准猎物的老鹰般朝着下方的单横阵俯冲。

“尽量把它们引诱到最近距离!”

浮士德发号施令。十三架阿尔康号都还没有开炮。

敌机斜斜切过夜空,螺旋桨的嗡嗡声在上方震荡,让人连腹部都为之颤抖,但是,绝对不能服输。

与敌机的距离缩短为五百、三百、两百公尺。

还不能开枪。

前方俯冲的敌军战斗机两翼亮了一下,曳光弹朝这边发射。

等到敌机接近到一百公尺的距离,甚至能看清敌军飞行员脸孔的瞬间——

“攻击!”

号令一下,阿尔康号后座同时朝着空族编队射击。

燃烧的火线交错,夜空弥漫着爆炸的焦味。从单横阵发射的子弹全是炸裂弹,飞向敌军机群中央爆炸,曲内部破坏编队。

四十架敌机虽然彼此分散,却仍越过阿尔康号继续向下俯冲。破碎的机翼随后落下,有两架飞机冒着烟,无法再度抬起机首,直接坠入圣泉中。

然而,阿尔康号也非毫无损伤。

浮士德旁边的一架飞机尾端着火,在后座持步枪的学生被抛到机外,倒挂在机身上,双手无力地摇晃,只有脚踝系着的安全带勉强让他免于坠落。前座驾驶者则靠在操纵杆上,业已断气。中弹的阿尔康号旋转翼依旧运转,但机身脱离单横阵,缓缓呈螺旋状下坠,播起黑烟的漩涡并掉入圣泉中被海水吞没。

“……”

卡路儿无言地望着坠落的学生。他虽然知道发生战斗一定会出现死伤,也自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首度看到的死亡景象仍旧过分残酷。

——不要害怕!

他鼓舞自己,缩短与旁边机身的距离。敌机不会给他沉浸在感伤中的时间。敌军的战斗机群再度抬起机首,朝着阿尔康号上升。

“攻击!”

浮士德再度发号施令,十二架阿尔康号再度由机身侧面向敌机发射鲜红的火焰雨点。

敌军战斗机沐浴在火雨中往上爬升,不顾机身冒烟或起火,在弹幕中逼近阿尔康号。它们勇猛无比的突进战术,仿佛是要以自己的机身为盾牌来守护后方的同僚。

两方编队再度擦身而过,燃起一片壮观的火花。

破碎的机翼在爆炸声中划过夜空,空中弥漫烟雾。囤积在机翼内的烧夷弹开始燃烧,炸裂弹犹如烟火般替夜空增添色彩,爆炸的烟雾中掺杂着垂死的叫声。

又有一架阿尔康号起火,乘坐在上方的两名学生发出尖叫声坠落。凄厉的叫声传到卡路儿耳中,他这才知道人在垂死时的叫声竟是如此凄惨。他睁大眼睛,望着坠落中的同学,两条性命即将被夺走。他曾经数度在走廊上碰到的脸孔越来越远,飞机拖曳着火焰的尾巴被圣泉吞没。

只要发生战争,就会有人丧生。

卡路儿再度提醒自己,努力控制情绪。

敌机的攻击相当执拗,这回他们没有同时射击,而是各自散开,犹如在猎物周围飞舞的老鹰一般,与阿尔康号的单横阵拉开距离、开始盘旋,不知是在等候时机还是在玩弄阿尔康号。它们就像是舔着舌头的狼群,在一定距离下包围着学生机,缓缓持续盘旋。

敌军迟迟没有发动攻击。

“防御圆阵!缩短编队间距,集中火力!”

浮士德发出命令,十一架阿尔康号边警戒着周围的敌机边缓缓解除单横阵,形成一道圆环,十一架飞机的枪口朝着所有方位,不论敌军从何处攻击都能够集中炮火迎击。采取圆阵的作用正是为了朝任何方位尽可能集中火力,可以视状况随机应变、改变阵形,由数架飞机构成有效的弹幕——这就是阿尔康号的编队空战方式。此刻浮士德的指挥发挥了效果,令敌军无法轻易接近。

卡路儿也加入圆环,紧张地戒备着敌机。

空气中散播着微弱的电流,鲜血、钢铁与硝烟的气味仍旧残留在四周,从艾黎儿枪口冒出的紫烟消散到夜空中。

持续的寂静几乎让人想要逃跑。随着时间流逝,静默逐渐增添质量。

浓密的无声状态持续着。

组成圆阵之后的一分钟,感觉像是一小时般漫长。

——快点、快点攻过来吧!这样就可以再度开枪……

正当卡路儿几乎想要如此大叫的瞬间,负责圆阵一角的某架飞机后座人员似乎超越忍耐的极限,大声呼喊并朝夜空胡乱发射机关枪。考虑到己方与敌机的距离,这阵枪击只不过是显露出自己不成熟的心态。

“笨蛋!”

卡路儿的喊叫声并没有作用,在他死角处的敌机垂直向下俯冲,艾黎儿发觉之后立即朝俯冲的敌机射击。她的目的不是要命中对方,而是要唤起注意。其他飞机也发觉了攻来的敌机,纷纷集中火力。

敌机在俯冲途中起火,机首瞬间坠落。

击落一架敌机——正当卡路儿心中如此计算时,中弹的敌机却勉强抬起机首,撞上最靠近自己的阿尔康号。

剧烈的火焰自圆阵一端燃起。

卡路儿张大眼睛,看着被碰撞的阿尔康号破碎的机身在空中飘舞。两架飞机撒落碎片,彼此纠缠朝着圣泉坠落。

卡路儿开始感到极度的恐惧。

这些敌人是怎么搞的?这真的是空战吗?

他脑中不自觉地闪过这些感想。

号称天空一族的这群人……难道不畏惧死亡吗?他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吗?他们到底是为何而战?

“卡路!”

后座的叫声让卡路儿恢复清醒,他连忙张望四周,发现又有四架敌机向下俯冲。急速俯冲的机身不断震动,仿佛完全不畏惧死亡,硬是闯向圆阵的中央。

“这些家伙是怎么搞的!”

卡路儿边喊边猛踩踏板,机身滑向一旁。艾黎儿的步枪宛若老鹰般射向敌机侧面,但没有命中。敌机飞到五百公尺下方,获得加速度之后再次朝着这边攻来,贪婪地寻找接下来要攻击的阿尔康号。

这场战役似乎要等到其中一方全灭才有可能结束。

此刻。1?(敌军的战斗机已经重重包围阿尔康号。飞行科学生非但不能迎击对手,甚至已被因禁在敌人的牢笼里无法动弹。

在牢笼之外,五至十人搭乘的中小型飞艇闪烁着编队灯飞过。包含飞行炮舰和水雷艇的小规模舰队穿过阿尔康号的拦阻,即将炮轰伊斯拉地表。这些舰艇一共十匹艘,以伊斯拉目前的防卫能力,绝对不可能抵挡这些敌人。

“机场有危险了!”

卡路儿高喊,但他们自己也无法突破敌军战斗机制造的牢笼。

另一方面,守候在艾斯可里埃机场的学生也看见在伊斯拉前方展开的战火。

哥利翁炮台附近的空域受到炸裂弹的影响,燃烧着鲜红色的火焰。远方不断传来螺旋桨的嗡嗡声,闪烁的光芒和爆炸烟雾中处处可见罂粟种子般的机影,那无疑就是范。维尔班的阿尔康号与空族战斗机。

宪明、班哲明、奈奈子与莎朗四人从包围炮台的土囊后方探出头,无言地望着战斗空域,心中祈祷着不要有任何一名学生死亡。

这时警笛声突然重新响起,邻近的对空炮台同时喷射火焰。

脚底传来伴随炮火齐射的震动。只见第三要塞炮台“帕洛玛”将炮口转向岛内领空,五十公分的主炮发射出炸裂弹。

圣特汝尔上空持续发生爆炸,空中扩散的火焰照亮敌方的空中舰艇群。十四架中小型飞行舰艇即使受到来自下方的炮火袭击,仍旧强硬地突破战斗空域,将机首朝向艾斯可里埃机场,以异常的高速俯冲。

敌军的目标是——

“强行登陆!”莎朗喊道。

这是早已预期到的情况。空中要塞伊斯拉不可能被“击沉”,但是一旦被“占据”就意味着败北,因此敌军一定会看准某个时机强行登陆。然而即使如此,这个时间点仍旧太早了。

首先成为攻击目标的就是机场。如果机场被占领,伊斯拉就会丧失一半的防御力。

“敌人要攻来了!大家集中精神,不要掉以轻心!”

“不要、不要,好可怕了”

“我、我不太清楚状况,不过……我可以先溜吗?”

“怎么可以!如果这里被敌人占据,千春和阿光都回不来了!”

莎朗难得地发出怒吼,宪明立即露出沮丧的神情,很不情愿地望着逼近的小规模飞行舰队。

地面炮火发出隆隆声,帕洛玛炮台不断进行炮轰,敌军舰艇中有几艘的舷侧已经起火,舰身也开始倾斜。

但是,敌人仍旧毫不在意地进攻。这波攻击似乎也兼具探查武力的目的,敌方的突击行动相当强硬且勇猛。不过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当然没有心情赞叹敌人,只能持续以高射炮进行炮击。

上空弥漫着烟雾并吹着爆炸气流,在灰烬与煤烟中不断出现流逝的物体。

数千万火线将星空切割成碎片。敌机发射的电波阻碍弹爆炸之后,散落无数银色的雪花。来自地面的探照灯照在雪花上产生紊乱的反射,形成数千条细长的光线。细致的光粒子中充满炮火与烟雾,其中浮现盘旋的飞机、破碎的铁片和折断的机翼。

莎朗生平首度面对战场的夜空,不禁哑口无言。

眼前是无法以言语形容,只能称之为“破坏美学”的景象。

这五个月以来熟悉的风景——她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变的风景,在短短一夜之间便化成火焰、瓦砾与烟雾,迅速瓦解为死亡与破坏的世界。在凄惨至极的景象中,却掺杂着某种甜蜜的感伤情绪。

在如此狂热的气氛中死去……莎朗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但马上恢复清醒、找回平日的自己,并且用力摇头将这个念头赶出脑袋。

这是懦弱的想法。如果输给懦弱的自己,就无法继续前进。想要前进就得坚强起来、鼓起勇气,坚信自己能够突破任何困难,否则就会被战场吞没,沉醉在战场气氛中葬身此地。

莎朗如此告诫自己,绷紧脸颊,替颤抖的双手注入力量,重新拿稳步枪,紧盯着接近的敌军飞艇舰队。

五艘飞艇受到地面炮火攻击后,满是疮痍却仍俯冲下来。飞艇上散乱的破洞冒出火焰与白烟,却仍不放弃攻击。其余九艘飞艇已经全毁,舰身处处冒出黑烟,像是挣扎着要摆脱钓钩的大鱼一般在伊斯拉上空打滚。灰烬后方的钢铁摩擦声刺激着耳膜。

朝向艾斯可里埃机场俯冲的飞艇都受到程度不一的破坏,但敌军似乎一开始就没有抱着生还的打算,在对空炮弹攻击中仍然没有停止俯冲。

敌军飞行炮舰的十五公分主炮发射炮弹,红色的弹道划过夜空,落在艾斯可里埃机场附近,爆炸引发的地震晃动着莎朗的脚底。

接着又是第二发、第三发炮弹,每一发都越来越接近,瞄准越来越精准。敌人即使受到来自地面密集的炮轰,仍旧仔细观察炮弹的着地点,实在很难想像敌方的观察员究竟具备多大的胆子。天空一族不是为了生存而进行空战,而是为了空战而生存——他们勇猛的战斗方式甚至让人产生这样的怀疑。

“那、那是……不要啊不要啊~”

奈奈子突然发出惊叫,指着敌军飞行舰队的一角。

莎朗从土囊探出头,观察奈奈子所指的方向。

一艘宛若河豚般肥胖的飞艇边燃烧边从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坠落,从机身的破坏状况来看应该支撑不了多久。然而,从它的尾端却有些白色物体朝地面落下。

掉落的白色物体边滑翔边展开为水母般的姿态,摇摇晃晃地接近伊斯拉地表。

“降落伞部队!”莎朗忍不住高喊。

即将坠落的飞艇抛下的降落伞部队像是从罐中掉落的糖果,逐次撒在夜空中,没有顺序与秩序,单凭气势强行降落。

艾斯可里埃机场的对空机枪朝着这些降落伞部队射击,但因为敌人降落的高度过低而无法正确瞄准。从那么低的高度强行降落很有可能会冲撞地面死亡,但敌军却毫无畏惧地跳下舰艇。

“快、快射击!射击射击射击!”

宪明焦急地将枪口朝向降落伞部队,但因为过分焦急再加上技术不够成熟,因此完全无法命中。

“这情况实在不妙:;真的很不妙……没错。”

班哲明边喃喃说些废话边从土囊后方射击,但降落的敌人数量太多,空中已经绽放着超过五十朵白色降落伞。

圣特汝尔班的其他学生也从各自负责的对空炮台据点射击降落伞部队,但他们同样因为第一次面对战场而胆怯。虽然也射下了十几个降落伞,但剩下将近三十个降落伞却已经着地。

“来了!他们下来了!干嘛要下来呀!”

宪明发出尖叫声丢下步枪,躲在土囊后方双膝跪地,抱着头缩成一团,屁股朝着夜空不断发抖。

“你在干什么?快发射子弹啊!”

莎朗勃然大怒,但就连奈奈子似乎也感染恐惧的心情,哭喊着:“我不要了我想回宿舍~”

她和宪明同样躲进土囊的阴影,完全不敢看敌军的方向。

“拜托,怎么连奈奈子也这样?振作一点!你们不射击就会被杀啊!”

“不行了!大家都会死在这里!”

宪明丝毫不愧对“凡人”的称号,恬不知耻地发出悲鸣,抱着头缩成一团。

“咦!照明设备似乎被破坏了,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班哲明仍旧将脸探出土囊。他的态度虽然冷静,脑袋却已经错乱,不知道自己的镜片被煤烟熏黑。莎朗和不可靠的伙伴在一起,努力支撑自己几乎瓦解的意志,把枪口举向降落地面的敌军。

约三十名敌军降落在跑道旁边,夜间照明隐约照亮他们匍匐前进的姿态。他们以熟练的动作穿梭在战火中,爬在地面上散开。

莎朗等人负责的对空炮台,不幸位在最接近敌军降落地点之处,与敌军之间的水平距离只有大约七十公尺,连空族降落部队穿着的铁灰色制服吊带裤都看得一清二楚。

莎朗从土囊后方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天空一族。

他们的外观和巴雷特洛斯人差异不大,灯光下的脸孔、身材和发色也和地面上的人几乎没有差别。他们全身穿着铁灰色军服和军帽,几乎每个人都拿着轻机关枪,双眼锐利地扫视艾斯可里埃机场的地面设备。

“天空一族”的称呼往往会让人联想到和人类完全不同的怪物,但实际看到的他们却和人类没有差异,只有信念不同而已。

话说回来,传说中住在天空的空族为什么能拥有如此庞大的航空战力?

他们要不是匹敌巴雷特洛斯的巨大势力,就是如佣兵舰队般受到某国支援,专门攻击经过特定空域的飞行物。不论如何,目前已知这群敌人拥有近代化的装备、个性好战,而且数量远超过伊斯拉。

夜空中又有一艘中型飞艇飞过伊斯拉上空一千公尺左右的高度,朝着艾斯可里埃机场投下系着降落伞的巨大容器。降落伞在落下过程中被射破,容器直接落到地面,撞在跑道上破碎。容器中放的是木材、土囊、迎击用的重机关枪等地面据点用的资材。

“他们想要建立攻占伊斯拉的据点!我们得想想办法!”

莎朗朝着另外三人怒喊,奈奈子和宪明边颤抖边从主囊探出脸,看着灯光下敌军的行动。敌军虽然受到来自地面的枪击,却仍利用投下的资材躲避子弹,从土囊缝隙窥探情势,并以机关枪反击。这些士兵很明显是正式的陆战队员。

“如果让他们把这里当成据点就糟了,我们赶快射击吧!”

莎朗一边鼓舞大家,一边从土囊探出头,举起步枪射击。

但是子弹没有命中,反而引来对方熟练的反击,莎朗连忙躲到土囊后方,火红的机枪子弹锐利地飞过她的头顶。

“不妙不妙不妙!骑士团到底在搞什么!”

“他们没办法管到这边,敌人数量太多了!你别啰唆,快开枪!”

宪明胆怯地从土囊探出头。

“哇啊啊!”

可是,宪明立刻发出尖叫并把头缩回,另一颗机枪子弹飞过他的头顶。

“我们一定被他们当作攻击目标了!”

“就是因为你不开枪,他们才会攻击我们!如果继续躲藏,这座炮台就要被夺走了!不想死就快开枪吧!”

莎朗拚命从土囊探出头进行反击,敌人的枪弹扫过她的脸庞附近。

正如宪明所说,敌军的降落伞部队很明显是以莎朗他们守卫的对空炮台为目标,因为这里距离降落地点最近,而且也被看穿是由不成熟的士兵所看守。三十名左右的敌军从遮蔽物后方窥视,虎视眈眈地寻找莎朗等人的空隙。如果这里被攻占,就会成为空族的桥头堡,以此为据点让空族的地面部队逐次降落,攻占伊斯拉的地表。因此,这座炮台绝对不能被夺走。

“大家,拜托快开枪吧!这是很重要的局面!”

受到莎朗的斥责与鼓舞,宪明、奈奈子和班哲明总算鼓起勇气,从土囊后方探出头,胆怯地将步枪举向敌军。然而懦弱的射击只会让子弹飞到莫名其妙的地方,简直像在向敌军昭示己方不成熟的技术。

就在此时——

一名敌军突然从遮蔽物后方跳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后站起来,朝着莎朗等人扫射机关枪。奈奈子见状,发出悲鸣把脸缩回。

十几名敌军抓准这个空隙,从临时据点跳出来,朝着这边跑来。

莎朗感到毛骨悚然。

“他们打算进行突击!”

宪明连忙扣下步枪的扳机,子弹却出不来。

“子、子弹出不来了!”

他没有发现弹匣卡在排出口,慌慌张张地继续扣着扳机。在这段期间,十几名敌军已经向前逼近。不论数量、技术或装备,敌军都占有绝大的优势。

双方的距离已经不到三千公尺。

前方的士兵从怀里取出某样东西。他将安全装置拔除,拿在一只手上。

莎朗瞄准这名士兵开枪,但是没有射中。

隔了一拍的空档,绝望的手榴弹朝着这边丢过来。

时间停止了。

——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处吗?

莎朗冷静地这么想。

手榴弹呈抛物线落下,投掷的技术精准熟练到可恨的地步。再过两秒钟,手塯弹就会滚到据点内爆炸,将四人的身体炸飞到土囊之外。

这样一来,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这是手榴弹,大家快逃!”

莎朗朝着胆怯的三人怒吼,双眼则紧盯着逼近中的手榴弹。

至少要把它丢回去才行……莎朗如此心想,但对方当然也是算准爆炸时间才丢出手榴弹,因此手榴弹很可能在莎朗碰到的瞬间就爆炸,将她整个人的身体炸碎。即使如此,她还是打算战斗到最后一刻,到死都不放弃。

她下定决心,伸出双手准备接起掉下来的手榴弹——

晃!

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挡住她的手,莎朗和突击前进的敌军之间站了一个人。

“……咦?”

莎朗碰到未曾预期的状况,不禁放下手。

一名瘦小的少女背对她,宛如从地面长出的植物般直立不动。

大约一百五十公分的身高,留着娃娃头的黑发,全身穿着深红色学校运动服,手上没拿任何武器的小不点——

“……舍监?”

莎朗感到莫名其妙地喃喃说道,接着立刻恢复清醒大喊:

“快逃!”

在这一刹那,银白色的闪光将夜空纵向切割。

莎朗正要从土囊后方跳出来保护舍监,却看到被支解的手榴弹落在眼前。

“咦……”

她呆呆地抬起头。

“我原本想要极力避免正务之外的劳动。”

即使在夜晚,静香仍旧闭着双眼、面无表情。

“……舍监?”

“事后我一定要申请特别劳动津贴。”

静香说完,张开长睫毛下方的一双眼睛。

那双锐利的深绿色眼睛捕捉到敌人的身影。

敌方总共十四人,每人都将轻型机关枪抵在腰际。

灿——静香的忍者刀发出摩擦声,绽放银白色的光芒。

敌军的轻机关枪发出咆哮,数千颗子弹朝静香飞来。

捷——静香的脚跟踢起火花,深绿色的瞳孔牵引着光线残影。

刀锋一闪,深绿色的闪电呈钩状曲折。

冷风疾驶过十几名空族士兵之间,但这些士兵完全没有察觉到吹过自己身边的疾风,持续朝莎朗等人所在的炮台猛冲。

静香已穿越敌军,单脚跪在地上,将倒着拿的忍者刀横放在一旁,静止不动。

一道鲜红色的雾水沿着刀尖流下。

赤铜色的微粒子仿佛勾勒着先前的闪电轨迹。

当血液喷洒出来时,奔跑在静香后方的空族士兵终于停下脚步,身体重重地倒落地面,躺在自己的一滩血上。

静香将视线转向旁边。

躲在临时据点内的其余二十名左右空族士兵,同时朝着静香发射子弹。

数千颗子弹从正面飞向静香。

这时,静香双脚的脚底突然浮起。

身着运动服的她宛若羽毛般飘浮在空中。

静香以月光为背景,好似在无重力中游泳的人鱼一般往后弯腰,双手插入运动服的口袋里。

当这双手再度抽出时,手指间已夹着闪烁青铜色光芒的六把“苦无”双刃小刀。

深绿色的瞳孔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她扭转着飞到空中的身体,甩出手臂将小刀全数掷入敌军的临时据点内。

机枪子弹与小刀在空中交错。或许是因为投掷的反作用力,只见静香的身体在空中弹起,消失于黑暗中。小刀拖曳着薄墨色的线条,深深嵌入持着机枪朝夜空扫射的六名空族士兵体内。

几乎在同一时刻,静香无声无息地落在敌方据点内。她的着地方式相当特别,仿佛脚底和地面之间铺了一层隐形的弹簧垫。

慌乱的敌军士兵仍以为静香飞在空中,拚命在夜空中寻找身穿运动服的身影。

静香站在他们身后,发出“锵”的摩擦音从运动服口袋内取出宛若死神道具般的大镰刀。她闭着双眼吊起两端嘴角,露出门牙并从牙缝间发出“咻咻咻咻咻”的怪声。

惊慌失措的敌军同时转向后方,看到身穿红色运动服的恶魔奇特的表情。

转眼间,空族军队的惨叫声回荡在满月之下。

哑口无言……莎朗望着陷入沉默的敌军临时据点,夜间照明黄色的灯光投射在不可置信的光景上。

十几名敌军发出尖叫,从遮蔽物后方跳出或爬出来,舍弃先前特地设置的据点逃窜到跑道上。他们手中没有武器,有的只能靠上臂爬出来,有的手掌无力地垂下,看样子他们手脚的肌腱都被切断,从远处也能看出这些人已经无力战门。其他飞行科学生发现这一点,纷纷跑向敌军解除他们的武装。

莎朗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什么事。当她看到敌军投掷手榴弹时,原本已经准备好要面对死亡……然而不知道怎么搞的,穿着运动服的舍监却闯入战场,而且不到一分钟就镇压敌方的据点。

莎朗望着被捕获的敌军,头上浮现好几个问号。这时,静香才在月光中蹑手蹑脚地走回来。

她抬起脚跨过土囊,在仍旧不断发抖的宪明和奈奈子旁边以正座姿势坐下,没有打声招呼就取出挂在腰际的水壶,把热茶倒入杯子里,双手捧着开始饮用。她的双眼仍旧闭着,以慵懒、无表情的面孔啜饮着茶。

“舍监……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过一会儿,莎朗才提出问题,但静香仍旧以一贯不带感情的声音回答:

“我只是一介派遣员工。”

接着她便沉默不语,肚子发出很响亮的咕噜咕噜声,似乎是在要求食物。莎朗见状连忙递上干粮面包,静香便以一副食之无味的态度开始嚼面包。

“……舍监,你的职业是什么?”

莎朗又提出和先前相似的问题。

“我是越过原野、山峦与时空次元,飞抵任何工作地点的可悲派遣劳工。”

静香的回答仍和先前差不多。她吃完面包又双手捧着茶杯喝热茶,接着肚子再度咕噜咕噜地响起。

同一时刻,圣特汝尔上空两千八百公尺的高度——

破碎的火焰由下往上喷起,宛若夏夜的萤火虫般时而聚集、时而分散,乘着风恣意奔窜飞舞。俯瞰下方,熟悉的圣特汝尔街道开始冒出点点火焰。

在距离机身大约八百公尺的下方,商店街色彩缤纷的屋顶有些已经瓦解,冒出白烟和桃色的火焰。没有人前往灭火,照这样下去火势会迅速扩展。

然而,即使心爱的街道即将被火焰吞没,卡路儿也无法赶去救火。

他咬着嘴唇,望着包围在四周的敌机。

飞行科的阿尔康号编队已经完全遭到包围,同伴们宛若梳子的齿一一被折断般坠落,十三架飞机只剩下七架。空族战斗机队像是玩弄老鼠的猫,保持一定的距离持续盘旋,只要学生一有大意,就会从上下发动攻击,其中尤其以来自机身下方的攻击因为处于死角所以更加危险。搭档之间必须同心协力,不断监视周遭的动静。

剩余七架飞机的状况也不好,每一架飞机都被削去部分机身,甚至也有从破洞冒着煤烟的飞机。七架飞机并肩排列,以自身为盾牌防卫隔壁的飞机,才能勉强撑到此刻。

卡路儿监视着附近敌人,拿起传声管问:

“艾黎,你没事吧?”

这个问题当然只是问安心用的。

“怎么可能没事?我就说一定会变成这种情况……”

艾黎立刻以沙哑的声音回答,她的语气比卡路儿预期的有精神多了。听到艾黎儿的声音,让卡路儿确认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快要萎缩的勇气也稍稍膨胀一些。事实上,艾黎儿的表现可圈可点,她的步枪已经击落三架敌机,截至目前为止飞行科的射击冠军仍是卡路儿与艾黎儿搭档。

这时,突然有一阵旋转翼的声音自极近距离响起。卡路儿回头,看到编队长机飞来,坐在后座拿着狙击步枪的浮士德对卡路儿大吼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突破包围才行!”

他的声音相当响亮,卡路儿以手势表示了解,并唤起其他飞机注意。

幸存的搭档们都注视着编队长机。

浮士德下令众人排列成突破包围的阵形。

“单纵阵!前端曲我负责,大家跟我来!”

卡路儿点点头。眼前要突破敌军包围,的确只有这种做法。

但在这种状况中,最危险的就是负责突破敌方包围的前头机。敌军一定会设法率先击落编队长机,阻碍编队空战进行。因此,采用舍身战术的单纵阵正代表浮士德的决心。

卡路儿感到心中一阵绞痛,他甚至想要自告奋勇代替浮士德,但编队必须讲究序列,在此刻坚持己见只会浪费无谓的时间,让整支编队陷入危机。

七架飞机解除圆阵,以迅速的机动力组成由浮士德带头的单纵阵。豺狼般的敌机仿佛等着看好戏一般,冷眼旁观学生们拚命的努力。

卡路儿依照战斗开始时的顺序,排在单纵阵后方第二的位置,最末尾则是沃夫冈的飞机。

“末尾由我们负责,我会赌上性命阻挡追击是也!”

后座的沃夫冈露出可靠的笑容,一手拿着重机关枪拍着胸脯保证。他虽然仍旧活力充沛,但脸上和飞行服都沾上血液和煤烟,机身也处处冒着黑烟。

艾黎儿踮起脚尖,将手掌贴在嘴巴旁边高喊:

“绝对不要死,沃夫!你不能破坏约定,只有你才能做出面条!”

沃夫冈皱起满是煤烟和割伤的脸孔,快活地笑着说:

“我一定会遵守承诺生还,再度制作艾黎面,还要创下加面的新记录是也!”

“我只负责吃面哦!”

前座的马可则以开玩笑的口吻朝着艾黎儿挥手。

“马可也一样!回去之后我会请你吃艾黎面,所以绝对别死!”

艾黎儿尽力鼓舞他们,并朝两人挥手,接着闭上眼睛握紧自己的突击步枪。她的双手在颤抖。即使想要忍住,仍无法停止抖动。

——希望这里的所有人都能够回到一如往常的伊斯拉。

艾黎儿把枪管贴在额头上祈祷。

她强烈地祈祷之后,咬着嘴唇睁开眼睛,猛然抬起头,没有透过传声管就对前座的卡路儿怒吼: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得拚命突破重围!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哀号!”

“我知道!我今天还没有哀号过一次!”

艾黎儿笑了,她的头发、脸上和手掌都沾上鲜血、机油和煤烟,但清澄的笑容却没有一丝污秽。

“嗯!我也很惊讶,你该不会变坚强了吧?是训练的成果吗?”

“我从以前就很坚强!只是有时候会撒娇而已!”

艾黎儿眨了眨一只眼睛,举起大拇指伸向卡路儿面前说:

“你今天有点帅喔,笨弟弟!”

卡路儿看到艾黎儿爽朗的笑容,红着脸说:

“笨妹妹!这种时候别开玩笑,认真一点!”

他咕哝着说完,重新转向前方。他因为难得听到艾黎儿称赞自己而脸红。

卡路儿静静等候飘浮在挡风板前方的浮士德机发号施令。

只见浮士德的右手高高举起又放下。

编队长机的机首朝下,后方跟随的六架飞机也维持单纵阵跟他一起下降。

在此同时,敌军飞机形成的围墙展开如暴风雨般激烈的机关枪扫射。

世界染成红色,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曳光弹雷雨。

浮士德的飞机勇敢地穿梭在雨点中,然而第二号和第四号飞机都中弹了,冒着火焰倾斜机身。空族没有放过他们,负伤的两架飞机又遭到烧夷弹集中攻击。

卡路儿无法正视惨状,不禁把脸别开。他听着远方无情的爆炸声,依旧继续降低高度。此刻没时间尖叫,也没时间悲伤,只能专心想着如何生存。

己方只剩下五架飞机。

阿尔康号边下降边将旋转翼面垂直竖起,飞行速度逐渐加快,在下降五百公尺左右之后接近最快速度,接着灵新抬起机首。

五架阿尔康号此刻的高度为两千三百公尺,距离伊斯拉地表三百公尺,正朝着艾斯可里埃机场前进。

圣特汝尔的街道在下方燃烧。

他们常去的面包店、望弥撒的教会、采买食材的蔬果店,全都被火焰吞噬。卡路儿内心感到悲痛,但此刻没时间沉浸在感伤当中。

超过三十架敌机同时转向,仿佛要享受狩猎乐趣般追上来。

左右和后方都是敌机,它们凭藉速度上的优势,从侧面逼近并横越飞行科学生的航路予以枪击。被当作攻击目标的是前方的浮士德机。

阿尔康号也并非只有逃亡,后座搭乘者不断朝着逼近的敌机由机轴外开枪。这种情况下如果要命中对方,必须尽量接近敌机。使用固定枪的敌机,无法对侧面接近的阿尔康号枪击。只有从死角逼近之后开枪,才有可能寻得活路。

后座的艾黎儿勇猛地说:

“我们必须掩护浮士德!卡路,表现出你的勇气吧!”

“我知道了,走吧!”

卡路儿答应之后,紧紧闭上嘴唇。

三架敌机由右方逼近,不断加速想要阻挡浮士德的去路。

卡路儿踩下右边的踏板,机身往右滑翔,在几乎伸手可触及的距离与敌机擦身而过。

在此同时,艾黎儿的步枪开火了。卡路儿这名厉害的干妹妹,不论做什么都精通到令人感叹的地步。

中弹的敌机引擎罩喷出火焰,倾斜着机身逃离战场。另一架飞机的螺旋桨中弹,朝前方倾斜、降低高度,折断的螺旋桨被抛到空中,失去控制的机身撞上伊斯拉地表开始燃烧。

卡路儿望着挡风板前方。

浮士德坐在前头机的后座,完全没有看他们一眼,只顾着以狙击步枪瞄准敌机。他毫无畏惧地逼近敌人,在敌机进入射击距离的瞬间开枪。

然而敌机也相当执拗,仿佛刻意要折磨对手一般从死角不断发动枪击,能够躲过那些炮弹也算是一项奇迹。

编队长机的机首再度朝下,四架飞机也周样跟随。

高度降低到三百、两百、一百。

滑遇脚底下的是伊斯拉的耕地,他们已经穿过圣特汝尔,距离艾斯可里埃机场只剩下不到五分钟左右的距离。

这个高度对练习生来说相当困难,只要一有失误就会撞上地面,但这也是敌机最难追击的高度。双翼配备固定枪的敌机从阿尔康号后上方接近射击之后,必须立刻抬起机首,否则就有撞上地面的危险。这场战斗对攻击方来说,也是相当严苛的考验。

可是,空族的单座式战斗机却反而像是乐在其中般继续追赶,完全不畏惧如此低的飞行高度,仿佛在彼此试胆般执拗地逼近到危险距离才发射炮弹。

卡路儿拚命增加速度。被瞄准的是最前方的浮士德机和最后方的沃夫冈机,多亏这两机,夹在中间的三架飞机没有受到太大攻击。艾黎儿善用这一点,拚命想赶走周围的飞机,但敌机在她接近时便迅速逃离,完全不打算跟她交手。

技术比不上对手,机身性能也差了一截,连战术都被识破了。

剩下的只能期待地面对空炮弹的支援,但炮塔位在艾斯可里埃机场周边及范·维尔区,必须努力撑到那里才有可能得救。

飞在前端的浮士德机拚命引领后续飞机向前飞行。

卡路儿光是看到这样的景象就觉得热泪盈眶。浮士德这家伙虽然讨人厌,但是对于编队有相当大的责任感,看得出他是以自身为盾牌,保护后续飞机避免受到敌机攻击。

卡路儿不想输给他。

必须要回报他的努力才行。

卡路儿鼓舞自己,抓准敌机的空隙移动机身,由侧面接近敌机,辅助艾黎儿的射击。

艾黎儿的步枪又击中另一架敌机,敌机的驾驶座下方开始起火,急遽坠落并撞上耕地燃烧。

卡路儿搭档这一天已经击落六架敌机,战果辉煌。

在挡风板前方,浮士德拿着步枪看向他们,嘴角带着些许笑容。

(不赖嘛。)

浮士德的表情传达出这番讯息。

(你也不赖。)

卡路儿也试图以表情传达,对着同处于危机的战友微笑。

这时,上方的高空中有个东西闪了一下。

从三千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有三架银色的单座式战斗机以惊人的速度朝下方俯冲。

卡路儿发现三架飞机的机首朝着编队前端的浮士德。三架飞机的驾驶座正下方都描绘着银狐。

“危险!”他高喊。

三架飞机发射的曳光弹利牙,毫不留情地咬住浮士德的身体。

在此刹那,浮士德机成了一团火焰。

残酷且如散花般的火焰吞没浮士德的全身。银狐宛若在嘲笑般,从他前方朝着斜下方滑行。

机身在剧烈的爆炸中完全不留原形。

浮士德露出傲慢笑容的空间,此刻已经完全被火焰占据。先前还在那里的生命,转变为破碎的钢铁、旋转翼的碎片、破裂的飞行服、火焰、灰烬、煤烟,以及朝四面八方扩散的黑烟。

卡路儿睁大双眼。

他飞过浮士德机留下的浓烟,将之抛在遥远的后方。

直到刚刚为止,前方还有三架己方飞机,现在却减少为两架。

他无法理解自己经过的光景。

“咦……”

他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咦……”

只有间号通过喉咙,他的脑袋无法运转。

那家伙厌恶我……他是个讨厌鬼,我们也总是在吵架……可是我刚刚才知道他不是那么坏的人……还想着或许今后能够成为朋友——然而,他却突然在爆炸中消失了。

“咦咦……”

卡路儿无法了解其中的理由,毕竟一个人如此轻易就丧生实在是太奇怪了。人死的时候应该……怎么说呢?应该经过各种过程,先挣扎、悲叹,最后领悟到某种道理之后才死,不是吗?可是他们才刚彼此微笑,下一瞬间浮士德就被炸死,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卡路儿感觉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开始旋转。

——浮士德死了。

这句话在他脑中一次又一次地从左边流向右边,不断反覆、一再反覆,几乎让他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

“卡路!”

艾黎儿透过传声管传来的声音总算唤醒卡路儿。

“不要发呆!我们还没摆脱敌人!”

艾黎儿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大喊。她应该也看到浮士德的飞机爆炸,声音中充满悲伤,然而她仍旧鼓起勇气,正视现状并呼喊:

“我们一定得生还,这才是给浮士德的最佳饯别礼物!”

她用男孩般的语气怒吼。卡路儿也拚命保持自己的意识,朝着后座回吼:

“我知道!我知道啦!”

接着,他看向挡风板前方月光下起伏的耕地。

“我一定……要生还!”

他下定决心,压抑懊悔、悲伤与愤怒,将这句话深深刻印在灵魂中。

艾黎儿说的没错,生还才是送给浮士德的最佳饯别礼物。

他必须抛弃感伤,只想着如何生存。叹息、悲伤与哀悼的泪水,必须等到逃离战场之后再流。

卡路儿努力激励自己,压抑内心的悲痛,紧紧握隹操纵杆盯着前方。

——银狐。

他在敌机中寻找击落浮士德的三架银狐。

然而,他没有看到他们的踪影。其他空族的战斗机都是绿色,只有银狐是银色,那想必是敌军的指挥官机。三架飞机从遥远的上空急速俯冲到如此低的高度,击落浮士德之后再同时抬起机首升到遥远的上空,此刻一定还盘旋在空中,寻找再度攻击的时机。他们的技术相当了得,绝对不可以大意,如果置之不理,就会让更多同伴送死。

阿尔康号剩下四架,包括前方两架范·维尔班的飞机、卡路儿机与最后的沃夫冈机。失去编队长机的四架飞机擦干泪水,朝着艾斯可里埃机场继续前进。

敌人的攻击仍旧没有停止,一分钟感觉如同一小时般漫长。卡路儿不断警戒着银狐。他必须同时监视四周与上方,否则又会遭到致命的突击。

敌军的炮弹仍旧集中攻击前头机,单纵阵会从前端被削去。失去浮士德作为盾牌之后,卡路儿机受到的曳光弹攻击也增加了。后座的艾黎儿不断替换弹匣,射击左右两边的敌机。

艾斯可里埃机场太遥远了。明明只有五分钟的距离,却是无法中断注意力的漫长忍耐时间。

卡路儿仰望高空,没有看到银狐,但他心里相当明白,他们一定飞翔在某处,从死角虎视眈眈地观察接下来的猎物。

就在这时候——

前方的同位高度发出亮光,三道银光直接朝他们逆向飞行。

“艾黎,前面!”

艾黎儿立刻站起来,将枪身举在卡路儿头顶上瞄准。

银狐猛然前进,时速高达五百公里以上。卡路儿原本以为他们会从上方攻击,没想到却从同高度的正面攻来。

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如果想要击落飞机,照理说应该从后上方发动攻击才对。以五百公里以上的时速冲向时速三百公里的飞机并发射炮弹,要命中实在是太困难了。

——他们在玩游戏吗?

卡路儿只能想到这个结论,不禁怒从中来。

挡风板前方的银狐越来越接近,卡路儿握着操纵杆的掌心在流汗,当他们擦身而过时大概就会彼此射击吧。

“艾黎,我们要替浮士德报仇,一定要把它们击落!”

“我知道!”

双方在震耳欲聋的螺旋桨声中擦身而过。

艾黎儿的枪声震荡着卡路儿的耳膜。

在此同时,银狐也发动声势浩大的机枪扫射。

三架银狐机发出尖锐的噪音飞过卡路儿正上方,看上去像是银色的闪电。由于交错速度过快,卡路儿甚至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觉得似乎看到曳光弹的雨点,但飞机安然无恙。

然而——

“啊啊啊啊!”

卡路儿口中发出绝望的叫声。他看到飞在前方的两架阿尔康号同时起火,失控的机身剧烈地左右摇晃。

“快降落!着地!”

他高声大喊,但前方飞机的前座驾驶者已被火焰吞没。前方一架飞机剧烈倾斜,撞上一百公尺下方的伊斯拉地表;另一架勉强撑了一会儿,却被一旁飞过的空族战斗机补上致命的机枪子弹,当场在空中爆炸。

卡路儿已经失去声音。

他无法理解这一切。

范·维尔班的学生全数阵亡——只有这项事实在他脑中的角落蠕动。

阿尔康号剩下两架。

卡路儿紧闭着嘴巴。他意识到此刻飞在最前方的就是自己,接下来被攻击的目标也轮到自己。

不要去想多余的事情,只要想着如何求生存。要沉浸在感伤中,也得等到逃离这场危机之后。

飞吧!一定要生还!他不能让艾黎儿跟着送死。

“艾黎,看好银狐!大家都是被他们击落的!”

“我知道!可是他们又不见了!”

卡路儿望着四周,但银狐编队再度消失踪影,实在是相当棘手的敌人。银狐非常清楚对手厌恶的情况,先前逆向行驶同时击落两架飞机的技术也实在惊人。卡路儿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们的确完全被玩弄在敌方的般掌之间。

而且,他们也不能只注意银狐。周围依旧飞翔着二十多架敌机,不断朝他们发动枪击。

后方的沃夫冈机也在努力奋战,持续驱赶着跟随在后上方的敌机。卡路儿机之所以能专注于前方,都是多亏了沃夫冈的帮忙。

两架阿尔康号彼此守护对方,继续前进。

他们全身是伤,却仍拚命飞在敌军的包围网中。

距离艾斯可里埃机场还有三分钟。只要抵达机场上空,就能够得到对空炮弹的支援。

“加油,沃夫!就算只剩下我们,也一定要生还。”

卡路儿看着前方,对后方的沃夫冈说出无法传达的言语。

沃夫冈机也受到激烈的炮火攻击。

自从组成单纵阵之后,敌机就一直跟随在后上方。沃夫冈直立在后座,拿着心爱的重机关枪威吓敌机。

然而,他已经全身伤痕累累。太阳穴流着血,被削伤的肩膀流下的鲜血染红飞行服的上半部,煤烟熏黑的脸上也滑下黑色的血液。

但沃夫冈仍旧没有失去战意。由于子弹的数量有限,因此他得小心避免浪费不必要的子弹,不过在紧急关头,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开枪驱赶对准首尾线的敌机。正是因为有他坐镇后方,卡路儿机才能逃到这里。

“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我没有丝毫悔恨是也!”

“我也是,大哥!”

“我一定要亲手击落狐狸是也!”

沃夫冈表明决意,专注地以深邃的双眼观察周围空域。

面对如此绝望的状况,他心中仍燃起固有的男子气概。

即使同归于尽也无妨,他绝对无法放过那些银狐。那群死狐狸竟以玩弄的态度击落范·维尔班的学生……

就在此时——

“看到了!”

盯着上方的沃夫冈高喊。三架银狐从左斜土方直接俯冲,机首朝向卡路儿机。

“马可,左边!我们要挡住那些家伙的去路是也!”

“知道了!”

沃夫冈机开始加速,横挡在卡路儿机侧面,轰立于展开突袭的银狐前方。

银狐丝毫不在乎,继续以异常的高速冲上来。

沃夫冈睁大眼睛。

他将重机关枪的枪口对准可恨的狐狸们。

银狐逼近到足以命中的距离。

即使同归于尽——也要击落狐狸!

“哦哦哦哦哦哦!”

沃夫冈发出咆哮,举起重机关枪扫射。

机枪的子弹射向银狐,银狐的曳光弹也朝这边飞来。

火红的雨点彼此交错,世界染成灼热的色彩。

沃夫冈感觉有东西贯穿身体,数发乃至数十发燃烧的子弹穿透自己的身驱,在驾驶座上打出好几个孔。

有一瞬间,他感觉好似有人烙印在他的脊椎上。

接着,沃夫冈感到眼前一片空白。

声音消失了。

一直笼罩他们的黑夜突然变得刺眼。

剧烈的光线包覆着他。

光线没有热度,呈现清静的色彩。

这就是——散花的火焰。

沃夫冈在临死之前勉强理解到这一点,并在心中为了无法实现生还诺言之事向艾黎儿致歉。

后方传来震撼星空的爆炸声。

注视前方的卡路儿听到艾黎儿发出他从未听过的尖叫声。

横过眼前的是毫发未损的三架银狐。

三架飞机甚至没有冒烟,安稳的飞行姿态好似在嘲笑卡路儿,对他低语着“看看你们后面吧”。

艾黎儿在尖叫,她正用惊人的声音在哭喊。卡路儿听到她如此惊慌的反应,不用回头也知道后面发生什么事。

沃夫冈……

他这个人很有男子气概,不知为何看起来总像学长,说话方式相当奇特,每次卡路儿和文黎儿吵架时都会出面劝谏,身体虽然强壮个性却很温柔,意外地喜欢吃甜食,也很擅长制作艾黎面的面条。

他总是露出可靠的笑容,拥有许多卡路儿没有的优点,怪不得很多男同学都相当仰慕他。

沃夫冈……

卡路儿在心中呼唤这个名字,眼前变得有些模糊。

他用手臂擦拭眼角,内心涌起无限的悲伤。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呼喊,悲鸣撕破喉咙冲出来。如果他能够哭泣,早就哭到筋疲力竭。如果他此刻能够在这里大哭大喊,不知道该有多好。

但是,他使出浑身力量压抑泪水。

他再度告诉自己今天不知已经反覆多少遍的话,并且再度将这句警语深深刻印在灵魂深处。

舍弃感伤,一定要生还。

这才是献给其他人的饯别礼物。

不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和文黎儿两人……

“……生还。”

卡路儿喃喃自语。

“为了浮士德、沃夫冈,还有大家……”

卡路儿绞尽所有力量压抑差点冲出喉咙的尖叫声,一再告诫自己。

从他的眼角落下大颗的泪水,飘向机身后方,他连忙用手臂擦拭眼睛。

他不需要泪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一定、一定、一定……”

他透过泪水模糊的眼睛瞪着敌机群,再度用手臂擦拭眼睛。

银狐在哪里?不要躲躲藏藏的,快出来!一定要把你们击落!

当他的视线再度变得模糊,他便斥责自己,并用手臂擦拭眼睛直到眼睑几乎快磨破皮,努力睁开燃烧的双眼重新审视战斗空域。

“我不会输!绝对不会输!”

卡路儿朝着周围的敌机怒吼。

阿尔康号只剩下一架,周围全是敌机。

银狐不见踪影,想必是躲在夜空某处思索着该如何玩弄最后的猎物,贪婪地舔着舌头,露出狡猾的狐狸笑容。

“快出来,死狐狸!我要把你们击落!出来吧,卑鄙的家伙!”

卡路儿吼到声带都要扯破了,声音中充满残余的所有勇气,朝着敌机群怒吼。

敌机仿佛在嘲笑他一般,群集在阿尔康号周边飞翔。敌机好似在要弄拚命拿着步枪威吓的艾黎儿,一会儿摇晃着机轴假装要逼近,一会儿又与阿尔康号平行飞翔并朝着卡路儿露出奸笑,完全不把他们看在眼里。

此刻包围在四周的敌机想必是在等候银狐,等着欣赏指挥官机以艺术般的技法解决最后这架学生机,事后回到基地便可以愉快地聊起这项战场的话题。

如果这样白白死去,那么不论是浮士德的死或沃夫冈的死,都会成为敌方炫耀的内容。卡路儿想到这里,心中就燃起熊熊怒火。

在星光与月光中,银色纸片反射着探照灯光线依旧飘浮在上空,卡路儿凭着这些光线才能辨识下方耕地的起伏。

距离机场还有两分三十秒。

好远。一秒钟感觉像是一分钟,一分钟就等于一小时。卡路儿将注意力提升到极限,闪躲着敌机的炮弹拚命飞翔。

接着——

“银狐,左斜后方,同位高度!”

卡路儿听到艾黎儿的喊叫声,把头转向后方。

三架银狐从左斜后方直接攻来,以同样的高度追随在后方。

“艾黎!”

“……我知道!”

艾黎儿紧闭着嘴巴瞄准步枪。

卡路儿注视着敌机的飞行路线。敌人一定会对准首尾线,他必须看准时机移动机身,从机轴外进行射击。

他一定得亲手击落那些家伙,替大家复仇。

三架银狐俯冲过来,空中的螺旋桨声越来越大。

周围的敌机像是要追赶他们一般缩小包围网。

卡路儿将头转向后方,张大眼睛瞪着银狐。他们正以惊人的气势逼近,想要咬住阿尔康号的尾巴。

不能害怕,冷静一点,躲避这波攻击之后就可以展开反击!

飞机的首尾线对齐了,银狐举起利爪。

卡路儿猛踩右边的踏板。

机身往右滑行,敌机的炮弹扫过左侧。

艾黎儿朝着经过的敌方编队长机开枪。

但是——

卡路儿听到有东西被压扁的声音。

接着,机身遭受剧烈冲击。

他无法理解发生什么事,只见敌机通过阿尔康号的右侧。

然后——

“左边!”

后座传来尖叫,卡路儿及时踩下左边踏板。

机身滑向左方,曳光弹的光束击中机身右侧。

又有敌机的螺旋桨发出嗡嗡声通过卡路儿右侧。

他们虽然躲过编队长机的炮弹,却遭到其余敌机第二波与第三波的攻击。

阿尔康号剧烈地向前倾斜,似乎有哪里中弹了。

机身左侧冒出黑烟,机速开始下降。卡路儿连忙打开节流阀,却无法有效加速。显示电力的指针转眼间便大幅下降。

“啊、啊、啊啊……”

卡路儿口中发出绝望的叹息。

更糟糕的是——

“咦……”

卡路儿转头想要确认中弹情况,看到后座的景象不禁睁大双眼。

“艾黎!”

艾黎儿倒在鲜血中,胸口被血液染成鲜红色。

卡路儿张大嘴巴,盯着一动也不动的艾黎儿好一会儿,只见鲜血在她身上的飞行服表面扩散。

“……艾黎……”

他低声呼唤艾黎儿的名字,但没有收到回音。

“……艾黎,醒醒吧!”

全身是血的艾黎儿依旧脸色苍白,身体无力地靠在后座椅背上,没有回答。

“……别开玩笑,这样一点也不好玩。”

艾黎儿没有回答,无力的手垂落在驾驶座外面。

“……笨妹妹,快起来,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他虽然装出威严的口吻,却没有听到熟悉的怒骂声。

艾黎儿已经无法和他吵架了。

卡路儿的视野变得模糊,握着操纵杆的双手失去力量。

他的肚子底部无法施力,只觉得紧绷的某样东西从体内被连根拔除,先前的意志力好似已经随同黑烟一起飘散到机身后方。

敌机只是在受伤的卡路儿机周边飞舞,没有立刻补上致命的一击,似乎正愉快地欣赏先前在后座发射步枪的少女此刻流血而无法动弹的模样。

“……艾黎!喂,我们要一起回到维拉斯加斯啊!”

卡路儿无力地握着传声管,朝着无法动弹的艾黎儿说话。

“我们要回到爸爸和姐姐身边。”

回到虽然贫穷却幸福开朗的阿巴斯家。

“我们要找到天空的尽头。”

他要和艾黎儿一起……

“成为顶尖的飞行员。”

……回到家乡。

“对不对,艾黎?”

没有回答。

银狐在他前方垂直旋转,三架飞机同时将双翼竖起,朝着卡路儿逆向飞行。

银狐的姿态模糊地映在卡路儿的视野中。

但是,他灼热的念头已经被浇冷。

——银狐,别啰唆,我现在正在跟艾黎说话。

“艾黎,你动一动嘛,拜托。”

银狐正在加速,似乎准备发动致命的一击。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狐狸露出利牙,周围的敌机都在等候这场表演的最后一幕。

“我那时候不是摆着臭脸吗?那也是难免的,因为我几乎是被爸爸勉强带回阿巴斯家。”

前方银狐机的双翼发出亮光。

“可是啊……”

卡路儿随意转动着操纵杆压下去。

“我当时其实觉得你很可爱。”

阿尔康号急速转向旁边。

这种转弯方式完全没有考虑到正面冲撞的危险。

“当我和孩子王打架,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

银狐见到卡路儿出其不意的动作,连忙散开编队。

“你扶着我的肩膀一路送我回家,对不对?”

卡路儿以急转弯突破银狐组成的编队,机首依旧朝着艾斯可里埃机场。

距离机场还有两分钟。

“我那时候觉得你真是个不错的家伙。虽然态度很强硬,其实很温柔。”

三架银狐机转变方向,占据卡路儿后上方的位置。

“小时候我们一起睡时,我常常假装睡昏头,潜入你的棉被里。”

编队前方的队长机缩短距离。

“因为我很喜欢跟你一起睡觉。”

银狐的首尾线对准阿尔康号,但卡路儿完全不在意。

“虽然早上起来的时候,会被你狠狠地踢……”

银狐的利牙由后方发动攻击,穿甲弹飞过天空。

“虽然我知道会被你揍……”

卡路儿踩下左边的踏板。

“可是只要在你身边,我就会感到安心。”

银狐的利牙扫过阿尔康号原本所在之处,浊流般的炸弹流逝到机身前方。

“当他们决定让你跟我一起踏上伊斯拉……”

卡路儿机的动作简直像是后方长了眼睛,三架银狐不禁彼此面面相觑。卡路儿的驾驶技术明显比先前进步许多。

“当时,我真的很高兴。”

两架敌机加速冲出来,想要左右包夹卡路儿。

“虽然还是场糟糕透顶的旅程,不过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无所谓了。”

两架飞机彼此重叠,对准首尾线。

左右双方的机枪开始扫射,曳光弹的轨迹在夜空中画出双重螺旋。

“你知道吗?”

卡路儿只是微微倾斜阿尔康号。

“我其实很喜欢你。”

他继续缓缓旋转。

“听到了吗,艾黎?”

曳光弹的双重螺旋穿过旋转轨道的中央,没有命中阿尔康号。左右两架银狐飞过阿尔康号侧面,睁大眼睛看着卡路儿,无法相信他竟能躲过这次攻击。

“我绝对不要失去你。”

编队长机按捺不住性子,亲自对准首尾线继续加速。

“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银狐利用速度的优势,逼近到绝对可以命中的距离。

“艾黎,拜托,醒醒吧。”

双方距离十公尺。对银狐来说,这是绝对不可错过的后上方射击条件。如果这样还没命中,必定会被飞在周围的同僚机耻笑。

“我再也不会在你面前用傲慢的态度说‘其实我是王子耶’。”

银狐编队长透过瞄准器窥视前方。

“就算要我当你的弟弟也没关系。”

瞄准器中的少女全身是血,无力地倒在座椅上。

“我愿意把自己的性命送给你。”

在如此接近的距离,连少女胸前扩散的血迹也看得一清二楚。

“神啊……”

就在银狐准备拉起发射杆的时候——

“请救救艾黎吧!”

瞄准器中的少女突然张开双眼,单手将突击步枪举向银狐。

艾黎儿步枪弹膛中剩余的子弹全数命中银狐前方的螺旋桨。

火舌吞噬银狐的鼻尖。

折断的螺旋桨被扯下机身。

银狐编队长机向前方倾斜。

随着加速的冲力,银狐的机首垂向前方急速下降,因为无法再度抬起而直接撞上地表。接着机身又高高弹起,再度以腹部朝上的姿势落在地面上,化成一团火焰。

银狐编队长机的火焰燃烧着夜空,这是代表送葬的青色火焰。

另外两架编队机似乎受到惊吓,连忙逃离现场空域,葬送的火焰消逝在遥远的后方。

卡路儿睁大双眼看着后座,欢喜地高喊:

“艾黎!”

浑身是血的艾黎儿喘着气将步枪丢在驾驶座内,勉强将视线转向前座,卯足最后的气力抓起传声管说:

“看……前面!前面!”

“艾黎!艾黎!艾黎!”

“冷静点……笨蛋!看前面……”

“艾黎!神啊,谢谢您!艾黎!艾黎!”

卡路儿的脸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充分展现出喜悦的心情。

艾黎儿在朦胧的意识中努力检视自己的出血状态。

她的左肩被子弹贯穿,虽然不是致命伤,但她完全无法移动左手臂。鲜血从伤口源源不绝地流出,胸前染成一片红色。她虽然解决一架银狐,体力却也逐渐流失,视线变得模糊。可是,银狐还剩下两架……

“冷静点,卡路……我告诉你,我的血止不住了……”

艾黎儿勉强透过传声管告知卡路儿。

“咦?呃……嗯。”

“……我快要……失去……意识……”

“我、我知道了,你先睡吧,艾黎。我一定、一定会带你回到大家身边!”

“……对不起……我好像已经……不行了……”

艾黎儿闭上眼睛。她在先前的一击中已经用尽残余的力气,只能把接下来的一切交给卡路儿,意识再度落入黑暗的深渊。

“不要紧,不要紧……我一定能够突破重围。”

卡路儿看着周围的敌机,以颤抖的声音告诉自已。

现在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只能依靠自己。只要稍有疏忽,就会当场被子弹扫射,这样一来艾黎儿真的没救了。

“相信自己!我绝对不会输!”

卡路儿态度强硬地宣言。

先前他一边对艾黎儿说话一边驾驶时,曾经达到不可思议的境界。

当时他仿佛能够预测敌机接下来的动作,不用思考也知道该如何闪躲炮弹,并且自然而然猜测到银狐的第二步及第三步,像是从别的场所俯瞰此处空域一般,感觉相当奇特。那时候他的内心清醒到可怕的地步,周围声音完全消失,只有视觉脱离身体,变成了鸟……

正当他陷入思考时,右边两架飞机突然对准首尾线。

“哇!”

卡路儿连忙移动机身,接着左边又出现两架飞机。

“唔唔!”

他发出呻吟再度移动机身,下方几乎擦过地表,右侧则扫过一颗炸弹。这次的攻击相当危险,卡路儿不禁斥责自己有一瞬间分心思考其他事情。

“集中注意力!”

卡路儿的双眼迅速扫过周边空域。

敌机群终于停止游戏,认真地想要将他击落,大概是因为银狐编队长机被击落而清醒了吧。

前后左右二十多架敌机毫无间断地上前,卡路儿无法反击,只能在敌机组成的牢笼中遭到单方面的欺凌。

“唔唔唔!唔唔唔唔!”

敌机的编队行动显然受过多次训练,后方编队毫无空隙地轮流对准首尾线。当卡路儿疲于应对,其他编队便在卡路儿前方以烧夷弹筑成团墙阻挡他的去路,完全没有给他稍微喘息的机会。卡路儿咬紧牙关集中注意力,在几乎覆盖全世界的曳光弹雷雨中蛇行。

然而,不论他多么努力,机身仍不断受损,毕竟双方的数量实在相差太多。他想到艾黎儿随时有可能中弹,心里就焦急得不得了。机身不知从何处开始冒烟,速度逐渐减缓,每一个仪表都显示出异常状态。

距离飞机场还有一分三十秒。想到五分钟前己方还剩下七架飞机,卡路儿便觉得五分钟前发生的事好像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而一分三十秒后的未来则显得遥不可及。

灼热的火线在夜空中射向前方,卡路儿感觉到热度,担心随时会被炮弹射中。他的脸上流着血,不知是否被子弹擦伤。

二十多架飞机从前后涌来,包围住阿尔康号,似乎打定主意绝对不让他返回机场。敌机挡住卡路儿的飞行路线,将曳光弹发射到前方形成一道墙,硬是要他改变航路。

卡路儿好不容易飞到机场附近,却无法继续前进。他觉得自己光是仍在飞行这一点就已经令人不敢置信。他虽然担心艾黎儿是否中弹,却无暇回头检视。

他无法回到先前奇迹般的状态,只能拚命观察敌机,躲避对方的炮弹。

鲜血使他握着操纵杆的手开始打滑,机身冒出的黑烟掩蔽了周边的敌机。

“我看不见。”

带着泪水的声音自然而然从喉头涌出。

“可恶,我什么都看不见。”

月光与星光被阿尔康号冒出的黑烟覆盖,飞机发出“噗、噗”的声音,速度缓缓减慢而无法加速,照这样下去随时会因为失速而坠落。

这里就是旅程结束之处吗?

自己会死在这里——无法守护艾黎儿,无法亲眼见证天空的尽头,无法成为飞行员,也无法回到家人等候的维拉斯加斯。

“守护伊斯拉”这样薄弱的心愿,在这片天空里并不管用。支配这片天空的是数量、机体性能和飞行员的技术,如此而已。即使想守护伊斯拉,但如果在数量、性能与技术方面不如人,那也无济于事。卡路儿深刻理解到这一点,但就如艾黎儿在战前说的,他理解的时机太慢了。或许他内心深处自以为只有自己绝对不会死,因此现在必须付出代价。如果只是自己送命,他还勉强能够接受,但他为了也把艾黎儿拖下水而感到由衷的抱歉。

就在这时候——

“……嗯?”

卡路儿稍稍皱起眉头。

空中出现一架新的飞机。

先前没有听过的螺旋桨声加入这片空域。那既不属于空族也不属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而是来自异国的音调。

卡路儿望着黑烟弥漫的世界,可是什么都看不见。他猜测会不会是新的空族战力,然而他即使转向后方,也看不见类似的机影。

这时,他看到空族战斗机突破黑烟,骤然出现在机尾后方,并且已经对准了首尾线。就在卡路儿慌慌张张踩下踏板的瞬间,敌机似乎也早有预期,在他移动的方向另有一架飞机待命。

“唔唔!”

卡路儿懊悔自己一时疏忽,为了新出现的螺旋桨声分心。

等在后方的四座机枪排列成黑压压的一直线指向艾黎儿,他感到毛骨悚然。

“住手……”

正当他张口要发出呐喊之际——

银白色的光芒穿透黑烟。

跟随在后方的空族单座式战斗机被这道光芒剖成两半,消失在黑烟中。

“……咦?”

卡路儿转向后方,又看到两道银白色光芒。

光芒射中的空族战斗机立即爆炸,敌方飞机接二连三被一刀两断。遭到斩断的机身不停旋转,消逝在遥远的夜空中。

“咦……”

卡路儿呆呆望着坠落的空族战斗机。

看来这些光线似乎是银白色的曳光弹,炮弹轨迹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卡路儿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曳光弹,不论是伊斯拉或空族都没有使用这种炮弹。

空族战斗机连忙拉开距离,敌机筑成的围墙离开了。空族似乎也极欲确认新出现的敌机身分,笼罩在卡路儿四周的黑烟散去,视野豁然开朗。

在天顶照射下来的苍白月光中,异国的机械声从后方逼近。

卡路儿转头,看到陌生的机影缓缓朝自己接近。对方没有朝他对准首尾线,而是像接近胆怯的小狗一般,慎重地上下摇摆机翼。这是代表没有攻击意图的不成文暗号。

“是谁……”

卡路儿的右脚放在踏板上准备随时逃跑,视线瞥向神秘的机影。

先前用银白色曳光弹击落空族的,想必就是这架飞机吧?它一出现就发动攻击,或许是空族的敌人。这架不属于空族也不属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而是隶属于未知第三势力的飞机,不知何时加入了战斗空域。

卡路儿屏气吞声,右眼盯着这架来自未知势力的飞机。他心中祈祷着对方不要攻击自己。

此刻能够赶走空族的,只有这架新出现的飞机而已。看来这架飞机应该是空族的敌人,不知道对方愿不愿意接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种看法……

陌生飞机的螺旋桨发出异国的音调,缓慢慎重地和卡路儿机并排飞翔,卡路儿战战兢兢地斜眼望着这架神秘的机体。

这架飞机的造型是前螺旋桨、密闭式座舱罩的下单翼机,机身上半部是青灰色,下洋部则为银色,机翼上设置约十二毫米的四座机枪。虽然外型有些类似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马其那·迪欧,不过整体而言,这架来自未知势力的飞机造型更加洗炼。

驾驶舱中的飞行员透过座舱罩的有机玻璃看着卡路儿的方向,对方显然也兴致盎然地观察着阿尔康号,而且似乎对于垂直竖起的旋转翼特别感兴趣。卡路儿看得出飞行员的视线停留在旋转翼上。

看来他们彼此都是第一次见到对方的飞机。曲于光线的关系,卡路儿只能看到这名飞行员的嘴巴,无法判断对方的年龄。不过从身体的轮廓看来,对方应该还很年轻。

异国的飞行员与卡路儿平行飞行。他的视线离开旋转翼转向后座,看到满身是血的艾黎儿后,嘴角出现难过的皱纹。

不知为何,卡路儿感觉到这名神秘飞行员似乎对艾黎儿感到同情。虽然毫无依据,但他觉得此刻和自己并排飞行的这个人不是坏人。

神秘飞行员转向卡路儿。由于座舱罩的阻隔,卡路儿依旧无法看清他的脸孔上半部。从嘴巴和身体轮廓的印象看来,这名飞行员大约二十多岁。只见他用指尖指着后座的艾黎儿,嘴巴动了一下。

(她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吗?)

卡路儿觉得这名飞行员似乎在这样询问他。

他不是凭藉理智,而是靠直觉理解对方的问题。

卡路儿的眼中立即充满泪水。

他的视线被液体构成的薄膜覆盖,喉咙发出呜咽声。但他拚命压抑泪水,紧闭着嘴唇点一下头。接着他仿照神秘飞行员,藉由嘴形努力传达自己的心意。

(她是我很重要的人。)

艾黎儿是他首度觉得比自己生命还要重要的人。

卡路儿一再用手臂擦拭眼睛。他无法忍受哭泣的冲动,泪水不断涌出。他仿佛要依赖这名陌生的飞行员一般,在呜咽中仍以表情继续传达心意。

——我不仅无法守护伊斯拉,甚至也不能保护重要的人。

——我承认这一点,也不会再说些傲慢的话。

——所以……拜托,救救艾黎儿吧。

他将自己的心意无声地传达给素未谋面的陌生飞行员。

他看到那名飞行员的嘴角露出无奈的笑容,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接着脸孔重新朝向前方。

在他们的视线前方,空族战斗机包围着他们盘旋。或许是因为无法度量未知势力的飞机其实力,因此迟迟不敢接近。

接着,前方又飞来两架飞机,朝着这边笔直前进。

那是失去母亲的两只狐狸。

银狐重整态势,为了替编队长机报仇而逆向飞来。凭阿尔康号目前的状态,根本无法与之对抗。

卡路儿再度将湿润的眼骄朝向异国的飞行员,他只能仰赖完全陌生的对方。

照理说在这种情况下对方不可能会理他,但卡路儿相信这个人一定会帮他,会为了拯救在后座奄奄一息的艾黎儿而战斗。卡路儿虽然毫无依据,但仍这么相信。

任性的愿望轻易地实现了。

那名飞行员朝着卡路儿伸出手掌,以嘴形示意:

(留在那里。)

接着,他稍微加速驶向前方,准备迎击银狐。这名飞行员完全没有表现出激昂的态度,态度淡然的侧脸在飞越卡路儿机时隐约浮现在座舱罩后方。

卡路儿吸着鼻涕,目送这名温柔的飞行员。

这时,他注意到这架神秘飞机的机首附近描绘的图案。

那是一只纯白色的鸟。

白色的羽毛,青灰色的翅膀,弯湘的鸟喙总是发出类似猫叫的“喵喵”声飞翔在海面上。

这只鸟的名字是……

“黑尾鸥”。

这是在蓝天自由翱翔、飞越数座海洋的鸟。

黑尾鸥静静来到卡路儿机的前方。

前方的银狐露出利牙展开攻击。

黑尾鸥没有逃跑,而是采取正面迎击的姿态。

银狐分散到左右两边提升高度,包夹着黑尾鸥,从高出五百公尺左右的位置俯瞰着下方飞来。

黑尾鸥依旧保持时速四百公里左右的巡航速度,没有提升高度便直接前进,背影像是在后院散步一般悠闲。

两架银狐开始加速,直到时速超过六百公里的战斗速度才倾斜机翼,由左右两边同时朝着黑尾鸥俯冲。

狐狸举起利爪,朝黑尾鸥左右夹击,发射出的曳光弹形成两条螺旋状的彩带,伸向黑尾鸥的翅膀。

但黑尾鸥轻轻闪过。宛若风中落叶般,只以些微距离闪过银狐的利爪。

银狐直接降下高度,在接近地表之处抬起机首急速回转。银狐前方便是黑尾鸥的尾翼,可是黑尾鸥不知为何完全没有转向银狐的意思,只凭引擎的力量便在夜空中向上爬升。

黑尾鸥的行动大胆至极。在空战中于敌机群内未加速就上升,几乎等于自杀行为,像是主动邀请对方从后面攻击一般。高度上升越高,速度也会越慢。

两架银狐紧追在黑尾鸥的飞机尾端,正要加速时——

啪!

伊斯拉的空中回荡着尖锐清脆的声音。

与此同时,两架银狐的座舱罩爆裂为碎片。

有机玻璃的碎片飘到星空中,不断飞散的银白色飞沫仿佛是来自黑尾鸥的饯别礼。

两架银狐同时垂下机首,失去挣扎的力量,彼此纠缠着急速落下。

卡路儿哑口无言地看着两架银狐冲撞地面。随着壮烈的爆炸声,两炬葬送的火焰朝星空燃起。

卡路儿看得目瞪口呆。

玩弄并歼灭范·维尔班的银狐——他的同学赌上性命攻击却始终无法命中的矫捷狐狸,面对突然出现的黑尾鸥,还来不及伸出利爪就被同时射穿了脑袋。

卡路儿没有看到银狐是在什么时候遭到攻击,只能依稀猜测黑尾鸥是在和银狐擦身而过的瞬间,以出神入化的技术射穿两架飞机的驾驶座。当时黑尾鸥以时速四百公里移动,竟然能朝着以时速六百公里向自己逼近的两个针孔穿入细线,简直就是出神入化的超人技术。

黑尾鸥仍将青灰色的机身上半部朝向卡路儿,仿佛要飞上满月般,在星空中继续上升。六架空族飞机连忙追上去。由于空族飞机正在加速,因此上升速度更快,直逼悠然攀爬空中阶梯的黑尾鸥背后。黑尾鸥缓慢的动作,根本像是刻意要吸引敌机。

黑尾鸥不理会敌机,直到抵达上升的顶点,机首仍旧朝着天顶。从卡路儿的位置来看,满月刚好与黑尾鸥的机身重叠。

黑尾鸥以苍白的满月为背景,刻印出仿佛在祈祷般的十字形机身。接着它像是音叉倒转般回转,发出高雅而凛然的鸣声。

卡路儿忘记自己仍置身战场上,仿佛从观众席观赏舞台,深深受到黑尾鸥飞行的轨迹所吸引。

追逐黑尾鸥的空族战斗机看到这般回转的动作,为什么还无法理解他们是绝对鸁不过对方的呢?

此刻支配这片战斗空域的是谁?

这片天空的王者是谁?

以满月为背景的急速回转已经宣告了答案。

“黑尾鸥……先生。”

卡路儿说出的这个名字,和先前的回转同时刻印在脑中。

黑尾鸥回转后,朝着上升中的空族战斗机正面俯冲。

空族战斗机朝黑尾鸥发射红色的曳光弹,喷火口冒出熔岩般灼热的帘幕。黑尾鸥在空中如樱花花瓣一般翩翩飘舞,轻松闪过所有炮弹、穿越空族的战斗机群,直到接近地表才抬起机首,完全不理会留在后方的敌机便飞回卡路儿的方向。

黑尾鸥背后的空族战斗机,仍旧维持原速朝着满月上升。

等到他们攀爬到黑尾鸥先前回转的高度——

啪!

在苍白的满月背景前方,六架飞机的座舱罩全数碎裂。

六架机影同时静止在满月前方,碎裂的有机玻璃闪烁着散花般的光芒,宛若以苍月为苗床发芽的银色水晶。发芽的水晶受到晚风吹拂,形成一道道光之彩笔,血腥的决战空域此刻已经化为黑尾鸥的画布。空族六架飞机的机首依旧朝着天空,接着仿佛受到地面牵引般垂直落下,化成燃烧夜空底层的营火。

剩余的空族战斗机似乎总算明白谁才是这片天空的王者,再加上失去三架银狐之后已然丧失战斗欲望,因此没有一架飞机再度接近黑尾鸥,只是保持距离,以眼神和同伴确认撤退的时机。

卡路儿依旧哑口无言,望着正面飞向自己的黑尾鸥。

——他击落敌机的姿态是多么美丽……又是多么悲伤啊……

黑尾鸥的战舞中隐藏着深层的悲哀,卡路儿心想这个人一定不喜欢战斗。

——我也想要像这样……像这样飞翔。

卡路儿的内心在低语,眼中自然而然流下眼泪,胸腔充满纯粹的憧憬。

黑尾鸥的飞翔简直属于不同次元,甚至不像是在进行空战。在胜负取决于数量、机体性能与操作技术的决战空域中,只有黑尾鸥孤独地起舞。战场的星空是为他准备的舞蹈场,黑尾鸥的舞蹈以最精密、优雅的方式展现基本动作,仿佛是在谴责胡乱厮杀的空战太过粗野。

黑尾鸥摇摆着机翼,朝着怅然若失的卡路儿接近。

当双方即将擦身而过,卡路儿这才回过神,用力挥手向黑尾鸥传递无法传达的言语。

“……谢谢你,黑尾鸥先生……谢谢你!”

黑尾鸥在擦身而过时只以嘴形表现笑容,并指着地面上的一点,接着便抛下卡路儿,将机首转向范·维尔的方向。

卡路儿望着黑尾鸥的尾巴,一再地挥手。

“谢谢!真的……谢谢你!”

他忍住呜咽,拚命说出感谢的言语,只希望将来能够有报恩的一天。他一再喊着谢谢,直到声音沙哑,才回头俯瞰黑尾鸥先前所指的地方。

“啊……”

艾斯可里埃机场的引导灯在夜空下闪烁,卡路儿这才发现自己终于回到“家”。

“……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艾黎儿无法回答。卡路儿想起她身受重伤,急忙靠在操纵杆上,使出最后的力气飞向机场。

在他背后,黑尾鸥仍旧以巡航速度飞往燃烧中的范·维尔上空。

当卡路儿的飞机降落在艾斯可里埃机场,圣特汝尔班的学生们都迫切地跑向他,每个人都想知道飞到天上的伙伴们情况如何。然而,当浑身是血的艾黎儿从后座被抬出来时,他们的疑问便消失了。

“拜托,救救艾黎吧!”

卡路儿几乎用滚的跳出驾驶座,抓住奔来的医护兵,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反覆央求。

“我愿意把自己的血都捐给她!拜托,救救艾黎!”

卡路儿扭曲着沾满煤烟的脸不停呐喊。他自己身上也受到烫伤,处处流血,但他仍旧不肯离开艾黎儿。

卡路儿等人降落过后十分钟,飞行战舰路纳·巴克才回到燃烧的伊斯拉上空。

然后,空族战斗机、轰炸机与攻击机组成的联合舰队朝着路纳·巴克发动攻击,路纳则与伊斯拉的对空炮台联手应战。虽然受到损伤,但也给予敌人一定程度的打击。

不久之后,空艇骑士团两百多架主力战机在葬送空族的轰炸机编队之后,也回到梅克留斯机场。双座式战斗机拉嘎迪亚以擅长的编队空战不让空族接近机场,进而追击意图返目的敌机,终于发现敌军根据地所在的飘浮要塞岛。

路纳·巴克飞到敌军飘浮要塞的上空予以炮击,对敌军的地面军事设施造成重大损害。接着伊斯拉炮台的五十公分主炮也加入炮击,路纳·巴克则代替观测机观测命中点,因此这场炮击战由伊斯拉占了上风。空族放弃继续攻击,收回空艇部队离开战斗空域。此时已经是翌日凌晨一点多。

伊斯拉首度体验的空战并没有分出胜负。

然而,伊斯拉即使遭受损害也无法获得补给,“天空一族”则必定拥有雄厚的后方支援,因此两者受到的损害不可同日而语。考虑到今后的发展,伊斯拉可说是输了这场战役。

伊斯拉所有居民都明白,接下来的旅程将更加艰辛……

***

翌日。

窗棂在木板地面上投射出斜十字形的影子。

射入的夕阳光线将室内染成琥珀色,飘浮的灰尘形成光的微粒子,弥漫在隐约的药品气味中。

窗玻璃外便是范·维尔区的黄昏景致,街上处处可见崩塌的石造建筑。火灾已经被浇熄,工作人员正忙着修复被破坏的建筑。

幸亏居民们在空战时为了兼做避难讯练,很早就躲进防空洞里,因此一般居民中并没有出现死伤。虽然有人在炮击中失去房子与店铺,但只要保住性命便还有希望。此刻,伊斯拉居民全都投入战后的重整工作中。

根据官方发表,战斗员的死者共一百一十二人,其中二十四人是为了迎击而出动的飞行科学生,光男·福原、浮士德·费德尔·梅塞以及沃夫冈·鲍曼也在死亡名单中。重轻伤者共七百一十五人,其中学生占了四十二人,几乎都是负责守护地面据点的一般学生。至于和沃夫冈搭档的马可·桑多斯虽然受到重伤,却奇迹似地捡回一条命。他在后座爆炸之后被弹出机外,背负的降落伞因为自动绳索生效而张开,最后坠入防风林中。然而他全身受到灼伤并折断腰骨,今后大概不可能再驾驶飞机。

受到重伤的艾黎儿·阿巴斯虽然是学生身分,但因为主动迎击的功绩受到赞赏,因此特别分配到军事医院的个人房。根据卡路儿听到的说法,伊斯拉管区长妮娜·维恩特不知为何特别下令照顾生还的飞行科学生。他听到妮娜的名字时虽然心中不太爽快,但为了艾黎儿还是决定忍耐。和躺在军事医院廉价病床的伤者相较,艾黎儿受到的待遇相当优厚。妮娜·维恩特很少凭自己的意志指使下级组织,这次甚至可说是风之革命以来首度发生的情况,因此官方组织的人似乎都感到百思不解。

卡路儿一直坐在病床旁边的木椅上不肯离开。

他仍旧穿着昨天那件肮脏的飞行服,双手放在膝上驼着背,沮丧地低下头。他的额头、手腕和右大腿都包着绷带,全身都是割伤、擦伤和烫伤,照理说也应该躺在医院廉价的病床上休息,但他却自行拒绝,从昨晚开始就没有离开过艾黎儿身边。

圣特汝尔班的学生也都来探望艾黎儿,与她同血型的所有学生全配合捐血,因此艾黎儿的状态很快就稳定下来,此刻正安静地睡觉。住宿生虽然也想要陪卡路儿一起通宵照护艾黎儿,不过卡路儿拜托他们多留意千春的状况。千春失去正式搭档之后受到极大的心灵创伤,回到伊斯拉之后就失去表情,完全不肯开口说话。

卡路儿得知其他朋友的死讯之后,自己也难过得说不出话。沃夫冈、光男、浮士德——昨天傍晚还活蹦乱跳的三人,此刻已经不在了。

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静静忍受折磨自己的痛苦,并且一再责备自己。

“我凭什么守护伊斯拉!”

他已经痛骂自己好几个小时了。

“明明技术那么差劲,却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实力!”

穿着白色病服的艾黎儿静静躺在床上睡觉。

“都是因为我,害艾黎受到重伤!沃夫冈也是受到我怂恿才搭上飞机。”

他用没有感情的声音低头喃喃自语。

“我什么都办不到……一点用处都没有。”

昨晚的回忆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更加沉重,他想起自己小觑战场的轻率态度。

“你说的没错。我就算上了战场,也没办法做任何事。”

艾黎儿的脸色相当苍白,回来之后就一直沉睡。虽然她没有生命危险,身上的弹痕却没有消失,今后左肩也可能留下后遗症。

“我害你受到这么重的伤,真对不起。你可以不要原谅我,也可以一直把这些伤痕怪到我头上。”

泪水滴落在他膝盖上的手背,但他没有擦拭眼泪,仍旧继续责怪自己。

“我明明很差劲,却自以为是,结果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

他的指尖在颤抖,便紧紧握住拳头。

“还敢口出狂言,说要守护伊斯拉……”

他咬紧嘴唇,直到嘴唇开始渗血。

“我连艾黎都无法保护。”

这时,他旁边突然发出声音。

“啊!好烦……”

床上传来的声音,打断卡路儿漫长的自责。

卡路儿猛然抬起头。

“艾、艾黎……”

艾黎儿张开双眼望着天花板,没有将头转向卡路儿,以沙哑的声音说:

“不要在那里……喃喃讲一些恶心的话,我会睡不着……”

“啊,对不起。”

“唔……好痛……”

艾黎儿想要坐直身体,却只能皱着眉头喊痛。卡路儿慌慌张张地说:

“不行,你应该继续躺着,不可以勉强。”

艾黎儿望着天花板,不理会他说的话,悠闲地说:

“哎~睡得好饱。这里是医院吧?现在是傍晚吗?已经过一天了吗?”

“嗯……已经过一天了……”

“飞行科的其他人都没事吗?”

“嗯……没事……”

卡路儿低下头。他没有将光男丧生的事告诉艾黎儿,因为他觉得艾黎儿现在还无法承受打击,想要等她康复之后再告诉她。

“……是吗?那就好……”

艾黎儿露出沉思的表情,没有继续追问。

四周很安静,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斜,琥珀色的天空色彩变得更加浓郁,窗棂的影子也拉长了。

“真安静。”

艾黎儿似乎是想打破静默,才说出这种显而易见的感想。

“……嗯。”

卡路儿只能附和她。

艾黎儿将冷淡的眼神转向旁边,叹了一口气,对卡路儿说:

“扶我起来。”

“……啊?”

“我一个人没办法坐起来,扶我。”

“喔……好。”

卡路儿从椅子站起来,左手支撑艾黎儿的背,右手牵着她的手,帮助她坐起来。艾黎儿的背相当娇小,卡路儿感觉到白色病服下方的体温与脉动。

艾黎儿背靠在墙上,又叹一口气,接着斜眼看卡路儿说:

“你该不会一直都没睡吧?”

卡路儿仍旧穿着战斗时弄脏的飞行服,有些腼腆地点头。

“……嗯。”

“你是白痴吗?经过那么激烈的战斗,应该去休息吧!”

“……我不要紧,这点疲倦根本不算什么。”

卡路儿低下头,心中再度涌起对艾黎儿的歉疚。

艾黎儿无言地望着卡路儿一会儿,无奈地从嘴角叹一口气,接着挪动屁股在床上让出旁边的一块空位。

“你可以坐在这里。”

她用下巴示意自己右边的空位,稍稍拉起毛毯,以独断的口吻对卡路儿说。卡路儿不知所措地回答:

“呃……不用了。”

“坐下来吧!你不是都没有休息吗?我要你休息一下。”

“可是……”

“吵死了,这是命令,坐下!”

卡路儿低下头,从浏海的缝隙窥视艾黎儿。艾黎儿鼓起脸颊,仍旧举着自己旁边的毛毯,露出不肯让步的态度。

“……我知道啦。”

卡路儿明白继续坚持也只是浪费时间,便从椅子站起来,照着艾黎儿的吩咐脱下鞋子上床,坐在她的旁边。艾黎儿替卡路儿把毛毯拉到腰际。

两人背靠着墙,并排坐在一起望向窗外的夕阳,像小时候一般盖着同样的毛毯,感受彼此的体温。

“喂。”

过一会儿,艾黎儿粗鲁地开口。

“你记得很久前,我们九岁时你来到我家,被我发现你其实是王子的事吗?”

“……嗯?喔……我当然记得。”

“我跟姐姐们还有你睡在一起,当时我心想,今后一定会发生很美好的事。”

“……”

“阿巴斯家不是很穷吗?所以,我原本预期自己长大之后也得继续待在维拉斯加斯,大概会找个附近的对象结婚、搬到新家,永远住在同一座城市——直到你来到我家以前,我都这么想。”

“……”

“可是你来到我们家之后,我不但能够驾驶飞机,还可以到伊斯拉生活,以天空的尽头为目标进行冒险,并且认识许多很棒的朋友,和大家一起分享喜怒哀乐,追逐成为飞行员的梦想。我当时的预感果然是正确的。虽然也会碰到许多难过的事,不过我一点都不后悔。”

“……”

“我很喜欢你带来的现在。多亏你,我才能像这样冒险。”

“……艾黎……”

“我现在真的很幸福。”

“可是……我害你受重伤……”

“吵死了,听我说话。”

“……嗯……”

“……好吧,也就是说,我根本不在乎这点伤。我当时是凭自己的意志坐在你后面,沃夫和马可也是凭自己的意志决定要战斗,所以他们甘愿承受结果。沃夫当然不想送命,可是我想他不会后悔自己选择去战斗|

“……”

“沃夫和浮士德死了,我也很难过。我们应该好好哭一场来记念他们,可是不能一直为这件事垂头丧气。我们绝对不能忘记死者,要感谢他们所做的一切,并且连他们的份一起更努力地生活,这样才能让沃夫和浮士德感到高兴。”

“……”

“所以……别沮丧了,卡路儿·阿巴斯——卡尔·拉·伊尔,你不用责备自己。与其在这里哀叹,不如每天努力磨练自己的驾驶技术、锻炼坚强的意志,懂吗?而且,没想到你似乎还颇有天分嘛。你中途闪躲银狐攻击的飞行技术,不是很厉害吗?”

“那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

“我的意识虽然不是很清楚,可是也吓了一跳,想说卡路怎么这么厉害,让我稍稍对你刮目相看呢。”

“……那根本……不算什么。”

卡路儿嗫嚅地说完便低下头。

这时艾黎儿脸上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将头靠向卡路儿的肩膀。

卡路儿虽然感到困惑,还是让艾黎儿靠着自己,毕竟她一定很累了,借她肩膀也不算什么。

艾黎儿把头靠在卡路儿的肩膀并且闭上眼睛。她在卡路儿身上闻到从前在维拉斯加斯大家一起睡觉时的熟悉气息。

两人默默靠在彼此身上好一阵子。

他们虽然时常吵架,但从小就像这样彼此扶持,所以不用言语表达,就能藉由体温、动作和眼神了解彼此的关怀。即使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仍旧是不可取代的重要家人。

艾黎儿充分感受到卡路儿的心情之后,悄悄地说:

“……卡路,你还没有发觉吗?”

“嗯?”

“你在闪躲银狐的攻击时,我的意识是清醒的喔。”

“……咦?啊……”

艾黎儿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说:

“我从传声管听到,有人在战场土竟然还有心情朗读诗歌耶。”

“……咦?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时候周围的噪音太大声,有些片段没有听清楚,你可以再朗读一次那首诗吗?”

“你、你在说什么!我、我怎么可能在战啊中做那种事呢!你当时一定是意识混乱……嗯,绝对没错!”

“你好像说过,自己当弟弟也没关系、愿意献上生命、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之类的。”

“我、我才没说!我怎么可能说那种话呢?真蠢!哪有人在战斗中说那种话!”

卡路儿慌慌张张地斥责继续将头靠在他肩膀上的艾黎儿。

艾黎儿依旧露出恶作剧的笑容,用力将头磨蹧着卡路儿的肩膀。

接着她抬起头,看着卡路儿的侧脸笑着说:

“谢谢你,哥哥。”

卡路儿听到她的话,双颊立刻染红。

“什么……”

艾黎儿用撒娇的声音,区隔每一个音节,仔细地称呼:

“哥、哥!”

卡路儿目瞪口呆地俯视艾黎儿近在眼前的笑脸,整张脸变得通红滚烫。

“笨、笨蛋!别这样!你怎么突然……”

“哥哥……”

“你、你应该叫我弟弟呀!”

艾黎儿仍旧带着笑容,将头靠向卡路儿的胸前,心中描绘着卡路儿受到银狐追击时拚命驾驶的模样。

“你那时候真的很帅呢,哥哥。你已经不是软脚虾了。”

“我、我是你……弟弟!你、你可以继续叫我软脚虾……”

艾黎儿不理会慌乱的卡路儿,满足地闭上眼猜。

“哥哥……”

她闭上眼睛,脸颊磨蹭着卡路儿胸前好几次,恶作剧地继续如此称呼。

“……笨蛋!”

卡路儿红着脸,但仍旧默默用单手支撑艾黎儿靠过来的身体。从她的头发飘来稍微变成熟的香气。

艾黎儿把脸理在哥哥胸前,再度陷入梦乡。她幸福的睡脸传来平静的呼吸声。

卡路儿慎重地缓缓让她躺下,替她把毛毯拉到肩膀,再度坐回床边的椅子。

夕阳已经落下,西方天空的残照染上蓝色。

卡路儿让脑袋清醒,静静体会艾黎儿仍旧活着的现实。如果在战场中失去艾黎儿,他现在就无法像这样迎接夜晚。

窗外出现几乎和昨天完全相同的苍白满月。当时刻印在他脑海中的十字形机影音叉般的回转姿态,再度重叠在此刻的月亮上。

——黑尾鸥先生。

卡路儿想起那名不求回报地帮助他的异国陌生飞行员。

——我一定要以那个人为目标。

他现在当然还不能像黑尾鸥那样驾驶飞机。

但总有一天,他要达到黑尾鸥的高度。为此他会每天努力磨练自己、接受严格的训练,总有一天,他一定能够接近那样的境界。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再让心爱的人遇到危险,甚至失去他们。直到那时候,他才能自信地说:“我要守护伊斯拉。”

卡路儿下定坚强的决心。

他再度回想着昨晚看到的黑尾鸥飞行轨道,拚命思索该怎么驾驶才能完成那样的动作。

同一天,在梅克留斯机场航空指挥室三楼的临时办公室。

伊斯拉“航海长”路易斯双手放在背后,远眺着范·维尔残破的黄昏景象。

伊斯拉左岸冒出好几道黑烟,飘向日落的天空。这是昨晚火灾留下的痕迹。消防工作虽然已经结束,但大气中仍旧弥漫着刺鼻的气味。

路易斯原本办公的中央厅舍遭到敌军攻击后已经半毁,因此他现在借用航空指挥室的一间房间作为临时办公室。这里是最安全,也最适合进行指挥的场所。

路易斯的表情沉重而僵硬。

伊斯拉受到的损害超乎预期,前途也明显蒙上阴霾。将近一万名居民失去了直到昨天为止的安闲态度,表情变得不安且恐惧。

“天空一族”拥有与伊斯拉不相上下的近代化飞行机械,战斗欲望异常高昂,规模也相当庞大。当他们再度来袭时,连路易斯也没有把握能击退他们。

这时,他的背后传来敲门声。

“打扰了。”

伊斯拉“外务长”阿梅里亚穿着惯例的白色军服,大步走进临时办公室里,手上拿着一份文件。

“翻译已经完成。”

阿梅里亚照例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话,并将手中的文件交给路易斯。路易斯挑起一边的眉毛表示惊讶。

“怎么这么快?我委托你帮忙之后,应该还不到一天的时间吧?”

“等你读到其中的内容,应该就能够了解理由。”

“嗯。”

路易斯开始阅读文件。

这份文件翻译的是来自未知国度的信件。虽然属于陌生的语言,但不到一天就能翻译完成——路易斯在读信之后,果然如阿梅里亚所说的了解到其中理由。

这封信是昨晚由未知国度的单座式战斗机投掷在梅克留斯机场的通信筒中。据说在战斗结束后三小时,一支神秘战斗机编队飞来,确认伊斯拉表面的受灾状况之后,投掷了这封信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路易斯露出相当严肃的表情阅读信件。由于信件没有很长,他很快就读完了。接着,他以严肃的脸孔看着阿梅里亚。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阿梅里亚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迅速说出自己的意见:

“我认为应该与他们进行接触。双方不仅语言体系相同,甚至连创世神话中的‘圣泉’和‘天空一族’等用语都一样,实在令人感到惊讶,至于‘圣阿尔迪斯坦的种子’更是我们还没有掌握到的知识。光是得到相关情报,对于今后的探索就会有很大的助益。”

“有没有可能是陷阱?我最担心的是这一点。”

“他们即使欺骗我们,能够得到的利益也不大。我实在无法想像他们做到这种地步欺骗我们之后,能够得到什么样的好处。”

“……嗯,至少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掠夺。”

“写信的人显然和空族处于战斗状态。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这个公式应该可以支撑短期的信赖关系{

“你觉得……可以信赖他们吗?”

“从文章看来,写信的人首先将自己的现状毫无隐瞒地摊在桌上,并且开门见山提出单纯的要求——这算是优先让步的外交手法。不过我相信,他们应该也能够从这项要求中获取相当程度的利益。诚实追求利益的交易对象是足以信赖的。当然,这只是现阶段我个人的看法 。”

“……原来如此。谢谢你,我会参考你的意见。”

路易斯道谢之后,再度望向窗外。

伊斯拉已经疲惫不堪。如果以目前的状态进行战斗,战力就会迅速递减,最后步向灭亡的命运。

即使想回到本国,退路应该也被截断了。过去的探索舰队之所以无法返回,大概正是因为空族事先斩断退路才发动攻击。路易斯葚至觉得,空族的存在意义似乎就是为了使尽各种手段,不让任何踏入圣泉的人生还。

那么,与其坐以待毙……

路易斯再度露出沉重的表情阅读未知国度捎来的信件。

首先要向圣阿尔迪斯坦表达感谢之心。

致来自远方海洋、素未谋面的朋友。

你们能够阅读这封信,就证明你们和我们同样都是属于接受圣阿尔迪斯坦恩典的人民。

未曾谋面的朋友啊,你们是否知道,我们和你们在遥远的古代是信奉同一神明、拥有同样血统的人民?在受到无垠瀑布阻隔的岛屿及大陆中,偶尔会出现同样以圣阿尔迪斯坦为唯一神明的国家与民族,彼此拥有酷似的身体特征、文化、国家体制和语言。

我们将这种不可思议的相似性根源称为“圣阿尔迪斯坦的种子”。

正如创世神话的记载,在遥远的古代,圣阿尔迪斯坦乘坐飞天之船造访各地岛屿及大陆,撒下传播自己血肉、语言以及世代相传的教诲之种子。不论彼此相隔多么遥远,诞生自同样种子的血肉都具有同样的知识、言语与道德。因此成长方式与发展程度会彼此相近,想必也是相当自然的结果。

对于阅读这封信的未曾谋面朋友,我们想要提出一项请求。

请告诉我们关于你们的事情。

当然,我们也会告诉你们自己所知的一切。

为了人类历史的发展,我们希望能够和未曾谋面的朋友携手合作,共同解开世界的秘密。

我们的探索行动,目前被迫停留在发现创世神话记载的“圣泉”阶段。

创世神话中的“天空一族”确实存在,并且会对意图航经圣泉的人展开毫无交涉余地的攻击。由于在距离本国相当遥远的圣泉进行战斗时,无法得到来自后方的支援,因此只凭我们的力量是无法越过这项难关。

圣阿尔迪斯坦的子孙啊,我向你们致上诚挚的敬意。

既然我们自同样的种子萌芽、受同样的教诲培育,何不让我们抛弃怀疑、缔结友谊?

如果你们和我们一样冀求解开世界的秘密、探索圣泉,那我们虽然力量微薄,仍准备向你们提供援助。

如果你们愿意与我们接触,请在海上舰艇或飞行舰艇上高举圣阿尔迪斯坦的徽章,接近我们的舰队。圣泉方面探索舰队的司令官——马科斯·葛雷洛中将,将以最高的喜悦迎接你们踏上飞行战舰爱尔巴斯特。或者我们也可能举起相同的徽章接近你们,届时请务必以宽大的态度迎接我们。

希望你们能够谅解这项任性的要求。不过我相信,你们秉持着以慈爱与宽恕为基础的圣阿尔迪斯坦教诲,一定不会拒绝我们的请求。

凭圣阿尔迪斯坦之名。

相信友情的存在。

神圣雷瓦姆皇国执政长官皇民议会首席 璜娜·雷瓦姆

参考资料

《雷击之翼海军下士官空战记》世古孜光人社NF文库

《空母雷击队舰上攻击机驾驶员的太平洋海空战记》金泽秀利光入社NF文库

《历史群像系列【决定版¨太平洋战争4“第二段作战”联合舰队的错误与傲慢》学习研究社

※在此要特别感谢学术方面的协助。本书中有些部分是以趋昧而非细节为优先,文章责任全由笔者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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