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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三章 射击观测

黎明水平的光线将范·维尔军港染成红色。朝阳在东方的天空燃烧,将圣泉的泡沫都煮成鲜红色。

系在军港的超级飞行战舰——路纳·巴克,它巨大的船身也映照着天空与圣泉的红锈色。路纳·巴克全长约两百六十公尺、排水量约六万五千吨,射程距离超过三万公尺,两舷六座四十六公分的主炮对准天空。

高级士官直立在上甲板,空艇骑士团的团旗随着喇叭吹奏升起,接着升起的则是称作“Z旗”的骑士团传统决战旗帜。

一群人聚集在埠头。在禁卫军护卫之下准备登上飞行战舰的,包括航海长路易斯、骑士团团长雷波特,以及管区长妮娜·维恩特。

高级士官以最敬礼迎接三人登上路纳·巴克。由最高司令官雷波特带头,路易斯和妮娜跟在他后方步入船内,走上舰桥的楼顶。船员都露出紧张的表情向平时绝对不可能见到的妮娜·维恩特敬礼。

路纳巴克的舰桥耸立在船身中央,高约二十公尺左右,爬上狭窄的阶梯,就是相当于路纳﹒巴克大脑的司令室。

厚重装甲守护的司令室内只有三名参谋将校与两名通信兵,毫无装饰的室内摆放两座大型双筒望远镜、磁力罗盘、通信机以及书桌。妮娜接受众人以最敬礼迎接之后,坐在后方的铁椅子上。

路易斯无言地陪伴在她身旁,将视线转向雷波特。

雷波特点点头,命令参谋出航。通信兵拿起通信机的听筒传达命令,不久之后升力装置的震动便传到司令室。

“你只要待在战舰上,就能够鼓舞船员的士气。”

路易斯小声地对妮娜说话。妮娜面无表情,甚至没有点头。

“路纳是我们最后的依靠,如果路纳被击沉,伊斯拉也会灭亡。所以我希望你待在这里。在这里比在防空洞抱着膝盖更有意义。”

“……”

妮娜没有回答,失去生气的双眼望着玻璃窗外。

浑沌的朝阳从海平线下方探出头,天空、圣泉和路纳﹒巴克都染成鲜红色。

在燃烧的红色火焰中,可以看到远方天际飘浮着不祥的岛影。

那座岛屿和伊斯拉同样是天空之岛,周围群集飞机的机影,数量多到仿佛伸手可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飞行舰艇巨大的影子。上次空战里没有出现的空族战舰以及巡空舰组成间隔稍长的单纵阵,飞在飞行要塞的北端。

“这个阵形还真奇怪。”

雷波特低声评论敌军的阵形。他因为自己错误的指挥而失去独生子后,就显得失去霸气,虽然勉强试图保持威严,表情却落寞凋零,没有以前自信十足的态度。当路易斯要求让妮娜登上路纳·巴克时,他也只是兴致索然地答应。

“他们打算挑起舰队战吗?”

“有可能。真是一群好战的家伙!”

雷波特似乎忘记自己的素行,如此回答路易斯,接着他又询问在一旁使用望远镜观察的参谋。

“敌军的概况如何?”

“主舰一艘,重巡四艘,轻巡四艘,高度两千五百,速度二十四节,掩护用战斗机约二十七架。”

“看得到主舰的炮塔吗?”

“看得到。口径四十到四十六公分,上甲板有三座三连装炮塔,和我们不相上下。”

“哼。对方是来客,我们可以联合伊斯拉的炮台和路纳的力量欢迎他们。战斗机、轰炸机与攻击机的联合舰队负责攻击敌方要塞的飞机场,战舰就由路纳对付。上升到两千五百公尺!”

升力装置发出嗡嗡声,玻璃窗外的风景往下移动,钢铁巨鲸俯瞰着范.维尔军港,在朝阳中往天空高处上升。

从梅克留斯机场起飞的一百五十架战斗机、轰炸机与攻击机联合舰队,以远方的飞行要塞为目标,飞越路纳.巴克。舷侧高射炮的炮手挥手目送空艇骑士团的英姿。双方主力即将在敌军要塞的上空展开正面冲突,势必会演变为一场激烈的空战。

在距离路纳·巴克三万五千公尺之处,空族飞行舰队的单纵阵将左舷朝向路纳斜向接近。敌军舰队的司令官似乎也察觉到雷波特的意图,准备挑起炮击战。飞行战舰彼此间的炮击战相当罕见,因此想要发挥平日训练成果的船员总是心怀期待地在空中寻找敌舰。不论是空族或骑士团,都为了此刻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临而兴奋。

雷波特拿起望远镜,以欣赏同类的眼光观察敌军舰队,舔了舔嘴角。

“击沉主舰之后,从射程距离外攻击。派出观测机!”

参谋开始敲击通信机的键盘,路纳·巴克后方的飞机弹射器射出双座式观测机。承载沉重通信器材与水上起落架的观测机上升到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占据路纳·巴克正上方的位置。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观测机负责的任务,是要判别炮弹射击的“远近”。炮弹落点上下左右的观测是由舰桥最上方的射击指挥室负责,但因为水平距离的判别较为困难,因此由观测机飞到比舰桥更高的位置观测“远近”,并以摩斯电信联络射击指挥室辅助炮击。有些军队会让观测机更接近标的,以便得到更详细的射击报告,但由于这么做容易受到对方掩护机的攻击,因此伊斯拉没有采用这种做法,而是让观测机在较安全的战舰正上方进行观测。

通信兵操作通信机的转盘,拿起听筒。

“这里是路纳·巴克的舰桥司令室,观测机请回答……了解,接收良好,通信机没有异常。○六○三。”

为了得到迅速正确的情报,观测机与司令室之间也能够以无线电话相连。在司令室无法观测的地方,就由观测机作为战舰的眼睛来行动。

“掩护机的数量太少了。”

留在伊斯拉的战斗机全都被派去掩护飞机场,观测机由于数量上居于劣势,必须一边闪躲敌军战斗机一边进行射击观测。路纳·巴克升力装置的驱动音盖过雷波特的抱怨,钢铁巨鲸完成上升,缓缓向右旋转,等候敌军的舰队。在伊斯拉地面,各炮台的主炮也朝着天空举起炮口。

在朝阳中,空族飞行舰队的影子逐渐变大,轮廓也更加鲜明。群集在舰队周围的单座式战斗机似乎在观察伊斯拉方面的行动,没有飞离战舰。

参谋向雷波特报告:

“艾斯可里埃机场传来电信,由于学校方面不肯合作,阿尔康号还要耗上一段时间才会到达。”

“现在情况紧急,强迫他们上飞机。快点!”

妮娜·维恩特听到雷波特的指示后,眼神稍稍变得黯淡。

“即使是学生的练习机,至少可以充当观测机的盾牌。”

雷波特低声自语。

“路纳!”

卡路儿骑在马上,看到超级飞行战舰的身影出现在阿斯卑纳山地的棱线上方,观测机则从路纳的后甲板弹射器飞出,缓缓回旋并提升高度。炮击战想必即将开始,情况已刻不容缓。

这时,后方有一辆巴士以高速接近,卡路儿将马靠向街道旁边,与巴士并排奔驰。巴士上的乘客都是飞行科的学生,他们从巴士车窗探出头,朝着骑马的卡路儿高喊。

“卡路!”

其中一个声音格外响亮,卡路儿看到左手臂悬在胸前的艾黎儿从车窗伸出头。

卡路儿挥了挥手,艾黎儿也挥着右手,从巴士上询问:

“你的脸怎么了?”

对于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卡路儿皱着眉头说:

“我跟人打了一架,不过已经没事。艾黎,真的很抱歉。”

他大声回答,艾黎儿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卡路儿从她的表情变化看出他妹妹相当担心,心里不禁感到痛楚。

“之后到机场再说吧!我们好像也被赋予了任务!”

巴士加快速度,卡路儿朝着追过自己的巴士挥手。宪明和班哲明在后方的座位拍打车窗喊话,他们的态度显得既担心又严肃。

——圣特汝尔班也奉命出击。

卡路儿直觉猜到这一点。

伊斯拉的军力数量和空族相较处于劣势,没有余力让具备驾驶飞机能力的学生和可使用的飞机闲置。而且在先前的空战中,学生的表现因为“替空艇骑士团再度装备争取到时间”而获得好评。当时范·维尔班虽然等同于被猫玩弄的老鼠,但至少争取到看门狗回来的时间。

——难道还要再次战斗?

卡路儿自问。在那一天,他已经深切体认到,凭自己的实力无法在战场的天空飞翔,也因此他决定抛下自以为是的心态,做自己能做的事。

当卡路儿即将被击落的时候,一名异国的飞行员——“黑尾鸥”先生,不求回报地拯救了他。

他希望能够像那个人一样,拥有足够的技术、决心与经验,才能说出守护某人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因为他深刻体认到,战场不是能够以半吊子的心态踏入的地方。

然而,如果输了这场战争,伊斯拉就会被占领。

卡路儿绝对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为了阻止这样的局面,他是否也能够尽上一些心力?

当卡路儿抵达艾斯可里埃机场时,朝阳染红的天空已经开始晕染青色。时间是早上六点半,战斗仍旧还未开始,路纳·巴克巨大的舰影盘旋在距离伊斯拉海岸两千公尺的地方。卡路儿从马鞍上跳下来,冲入飞行员的等候室。

飞行科一年二班——通称圣特汝尔班——的学生身穿飞行服,聚集在等候室里。

“卡路,你……”

艾黎儿立刻跑上前,卡路儿伸出一只手说:

“对不起,艾黎,都是我不好,我一定会补偿你。”

他直接了当地道歉。艾黎儿呆愣一下,总算明白哥哥是指她受伤的左手。

“笨、笨蛋!别提这种事啦,反正这也不是你害的。更重要的是,你那张脸是怎么搞的?你和伊格纳打架了吗?”

“没什么,我们只是彼此怒骂、互相殴打。我感觉爽快很多,总比一直关在房间好。对了,你的伤……”

“哎呀,别提了别提了,真烦。反正我觉得自己比较适合当维修员,因为我从小就在帮爸爸工作,大概可以马上当上维修员吧。先别管这个,目前情况不妙,飞行科的学生好像也会被派上战场。”

莎朗担心地走到艾黎儿身旁。

“教官和骑士团的人在指挥室里大声争执,学校方面和骑士团对于如何对待我们似乎无法达成共识。”

平时脸色就已颇苍白的班哲明,以更加惨白的面孔补充说明:

“我听到班德拉斯老师和索妮亚老师对骑士团员怒吼,质问他们是不是要连圣特汝尔班的学生都害死,看来我们似乎也会奉命出击……”

卡路儿点点头,环顾四周的学生。

每个人都面带愁容地低着头,没有人像上次那样想要逞英雄。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空战的恐怖已经深植在大家的脑中。学生们搭乘练习机前往战场,只会被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落到全数灭亡的结果。火鸡不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赢过老鹰。

“我不行了不可能的!我绝对没办法飞到那种地方……”

奈奈子因为过度恐惧已经哭了出来。对于放弃成为飞行员的她来说,目前的状况未免太过残酷。

“奈奈子,你现在立刻离开飞行科吧。这样你就不用送死,可以写你想写的书。”

宪明抛弃平时开玩笑的口吻,以认真的态度这么说,但奈奈子只是一边啜泣一边摇着头。

班哲明从旁开口:

“可是……即使逃走了,如果伊斯拉被占领,也没有任何意义……现在的我们没有逃跑的场所……”

宪明无法回答,只能低下头。

听到这段对话的二十名学生都无声地垂头丧气。正如班哲明所说,就算不战而逃,但要是败给空族也无济于事。伊斯拉被占领,居民全都会成为俘虏,由胜方行使特权,败者只能默默地任凭摆布。

如果没有逃亡之处……就算明知无法生还,是否也该战斗呢?

所有飞行科学生都在内心挣扎。

这时,外面传来逐渐接近的快速脚步声,等候室的门被粗暴地打开。

飞行科教官索妮亚·芭蕾斯脸上的表情比平常更加严肃,喘着气挺起胸膛走到全体学生面前。她宛若机械般转向学生,对他们毅然宣布:

“本日六点,雷波特团长向各位下达出击命令,任务是要掩护由路纳·巴克射出的观测机。你们今天的任务,是要守护观测机避免受到来袭的敌军战斗机攻击。所以——”

索妮亚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扯下军服胸前的骑士团徽章,用力摔在地上。

“我决定不当军人了。我要以个人的身分请求各位,千万不可以出击。凭各位的技术,如果飞到战场,绝对逃不过被击落的命运。这项任务虽然名为掩护观测机,但只是要拿你们来争取时间而已。从观测炮击落点到传送电信给指挥室,需要两、三秒的时间,你们的任务只是赚取这点时间——这种事情不值得牺牲你们的性命。除非你们无论如何都想在此刻送死,否则绝对不可以出击。”

学生们露出不安的表情面面相觑。索妮亚老师虽然叫他们不要出击,但既然是团长下达的命令,飞行科学生便有义务要服从。这不就是军纪吗?

“班德拉斯正在阻拦骑士团员,不想死的人在十分钟以内坐上巴士,我会带各位到防空洞避难。我绝不会让你们送死,责任全都由我和班德拉斯承担。”

等候室内的所有视线都投注在索妮亚身上。在她那张铁面具底下,透露着在先前空战中失去所有范·维尔班学生的悲哀。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名学生——从索妮亚的姿态,传递出这样无言的呐喊。她决定放弃军人的地位、成为一般人的决心,感动了所有学生。

“索妮亚老师……”

“想死的人留在这里,想活下去的就坐上巴士。我要去做逃亡准备,你们得在十分钟以内上车,快点!”

索妮亚说完,便从腰际掏出手枪,离开等候室。看来她不惜开枪,也要争取骑士团员到来之前的时间。

留下来的学生们议论纷纷。

“喂……怎么办?”

“逃亡是违反军纪的重罪吧?”

“我们还不是军人,即使逃亡也没有问题。”

“老师说责任由他们承担……”

“不上战场真的没关系吗?伊斯拉如果被占领……”

“可是,如果出击一定会送死!”

现场开始产生混乱,学生们的视线集中到卡路儿身上。他是那场空战中唯一的幸存者,因此大家都想知道他的意见。

卡路儿努力不让大家发觉自己的脚在颤抖,勉强挤出坚强的声音对大家说:

“现在出击一定会死,战场的天空不是我们能够擅自闯入。就像索妮亚老师说的,大家最好还是先逃亡吧。”

他这番话使得等候室内的气氛开始倾向门外。卡路儿继续说:

“我们没有义务服从无理的命令。我们还是学生,不是军人。要赌上性命守护伊斯拉,必须先具备必要的飞行技术才行。”

学生们彼此交换视线,卡路儿对艾黎儿点头,她便以绝佳的默契用右手打开等候室的门。

“快逃吧。老师刚刚说要在十分钟以内上车,时间已经不多了。”

清晨的光线与新鲜的空气从外面流入,圣特汝尔班的学生总算一个接一个跑出等候室。站在门外的索妮亚以严肃的表情注视指挥室的方向,并对跑出来的学生发号施令。

“巴士在跑道的边缘,快点!”

听到她以严厉的声音催促,仍在等候室里犹豫不决的学生们也冲出室外。

然而——仍有人默默地目送匆忙跑出去的学生。

奈奈子正要出门时﹒注意到异状,转头回顾室内。

“……阿宪?”

宪明低着头不断颤抖,双手好似木棍一般朝着地面伸直。他似乎不打算逃跑。

“怎么回事?快逃吧……”

奈奈子以颤抖的声音询问,宪明则以比她抖得更厉害的声音回答:

“……不用了,奈奈子,你快逃吧。我要继续在这里待一会儿……”

“……咦?你在说什么,阿宪?”

“……快点,你快逃吧……别管我……”

奈奈子的脸庞转眼间变得苍白。她连忙跑回室内,握着正式搭档的双手。

“喂,你该不会是想要战斗吧?拜托,不可能的,这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阿宪,你不用想那些奇怪的念头,带头逃跑才符合你的个性啊!走吧!”

宪明流着鼻涕,眼中也泛着泪水。但他仍站在原地,勉强挤出声音说:

“嗯,没错,那就是路人甲的戏分。逃跑真的比较像我的作风,我也很想这么做。我很害怕,好想逃跑,更讨厌战争。”

“嗯,这不是坏事,所以……”

宪明努力用微弱的声音回应奈奈子的恳求:

“……可是,我对光男说出很过分的话,却没有机会道歉。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向他道歉……所以、所以……”

“这……可是,阿光已经死了……”

“我每天都感觉好难受。光男做出那么了不起的事,而我……却只是在远处抱怨,什么也没做……根本比不上他……”

宪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卯足全身力气才能站直身体。奈奈子的眼睛也开始变得湿润。

“奈奈子,你不是想要当作家、写出伊斯拉的故事吗?你想要把在这里发生的事告诉所有人吧?”

“嗯……”

“我不希望你把我写成路人甲。我或许不能表现得像大家那样杰出,可是我也想稍微耍帅一下。我希望你把我写得更帅气一点。”

“……阿宪……”

“不要紧,如果遇到危险,我会立刻背着降落伞跳下去。别担心,我一定会回来的。奈奈子,你要在书中写下我凯旋归来的英姿喔。”

某种不祥的预感刺穿奈奈子的胸膛,泪水滑下她的脸颊。

“别说啦,拜托,阿宪,你绝对不可以出击!”

“别管我了,你快走吧。”

“可是,没有人跟你搭档,你一个人根本派不上用场啊〡”

奈奈子终于依偎在宪明身上开始哭泣。

宪明满脸困惑,这时一旁的班哲明也站了出来。

“奈奈子,请你快点离开,宪明的搭档由我来担任。”

“什么……”

奈奈子抬起涕泪交零的脸孔,呆呆看着班哲明。

平时总是冷静沉着的班哲明以右手食指推了推眼镜的镜框。

“我不会让他胡来的,放心吧。好,请你快点离开。”

“班仔……”

和奈奈子同时呼唤这个名字的是莎朗。

“你打算……留下来吗?”

莎朗和班哲明是青梅竹马,两人从小在贝拿雷斯帝国的首都凯拉沙萨德一起长大,因为向往飞行而一同来到伊斯拉。

他们深知对方,即使没有交谈也能理解对方的想法,然而……

“班哲明,这样一点都不像你,你已经失去冷静了!这次的出击命令,不论怎么想都太过胡来啊!”

莎朗难得地显得相当激动,走到班哲明的面前。

班哲明闭上眼睛,将手放在莎朗肩上说:

“……我们到外面谈吧。”

他对宪明点点头,带着莎朗走出等候室。

早晨的天空逐渐由红转蓝,群集的碎云从东方飘来。

班哲明和莎朗靠在等候室的水泥墙上,莎朗以锐利的眼光瞪着班哲明。

“……冷静一点,别被热情冲昏头。卡路说的没错,凭我们的技术根本不能上战场。”

班哲明望着天空,回答青梅竹马:

“只要不乱来、不做有勇无谋的冒险,还是有战斗的方式。今天早上的碎云很多,如果能有效利用云朵,就有可能以寡敌众。”

“别说了!”

莎朗高喊。她站在班哲明面前,双手抓着他的领口。

“冷静点!你根本没有那种勇气吧?你是个软脚虾、胆小鬼,只会念书,老是被欺负,连一点毅力都没有。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选在现在去那种地方?”

“莎朗……”

“我不希望因为这么愚蠢的任务而失去你!如果你为了这种事送命,那么我……”

莎朗将额头贴在班哲明的胸前,咬紧嘴唇。班哲明知道她正努力忍住眼泪。

班哲明轻轻抱住莎朗的头,她的头发散发着熟悉的气味——这是夏天盛开于凯拉沙萨德的花朵香气。班哲明深深吸入这股气味。

“我现在已经比你高了。”

“……”

“力气也比你大。”

他用手臂紧紧抱住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女。

“我知道你脆弱的一面。因为你的外表比较成熟,周围的人自然而然都会希望你发挥领导力,而你也努力想要回应大家。但事实上你脆弱又爱哭,却总是勉强自己鼓舞大家、率领大家……”

莎朗颤抖的双手,笨拙而胆怯地绕到班哲明背后。

班哲明露出微笑。

“我想要证明,现在的我比你强壮,也能够守护你。”

“……”

“我一定会回来,所以请你相信我,等我回来。”

“不行……别去……”

莎朗一直忍住的泪水终于涌出,滴落在地面上。

班哲明抬起头,听到远处传来枪击声,想必是索妮亚在开枪。时间已所剩不多。他温柔地推开莎朗,走向等候室,高声大喊:

“艾黎,请你带大家离开。”

“知道了!不过,给我一点时间!”

玻璃窗内传来艾黎儿充满活力的声音。

“好,快点!”

班哲明大声说完,转向莎朗,看到她一双眼睛充满泪水。

“把眼镜拿下来。”

“啊?”

莎朗伸出一只手摘下班哲明的眼镜,将双手绕到他的脑后,亲吻他的嘴唇。

晚夏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吹拂过的微风带着夏草的气息。

莎朗移开嘴唇,仰望班哲明。

“答应我。”

班哲明再度戴上眼镜。

“一定要回来。”

班哲明恢复平常的眼神,以稍稍颤抖的声音回答:

“我发誓,一定会再度回到你身边。”

莎朗取下飞行用的围巾,挂在班哲明的肩上。

“把这个当作护身符吧。”

“……好。”

班哲明抚摸着得自莎朗的礼物,水色的围巾闻起来很香。

接着莎朗背向班哲明,毅然挺胸说:

“我会带领大家逃跑,因为不论怎么想,这都是最佳选择。死在这种地方实在太过愚蠢。”

“……是的,这才是正确答案。”

莎朗只将侧脸转向班哲明,对他说:

“如果你死了,我绝不原谅你。”

“……好,我一定会回来。”

莎朗听见这句话之后便不再回头,仿佛要抛开眷恋一般跑向巴士。

班哲明过去不论是读书或行动,总是选择正确的途径,然而此刻的他首度选择有勇无谋的愚蠢行径,抛弃自己、为了他人而献身。

少年转为大人的时刻,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莎朗为了不让班哲明看到自己哭丧的脸,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时,心中不禁这么想。

等候室中除了奈奈子和宪明之外,卡路儿和艾黎儿也留下来。

艾黎儿太阳穴的青筋暴露,紧紧握着的右手拳头笔直指向地面,全身愤怒地颤抖。

“你说……谁要为了什么战斗?”

面对燃起熊熊怒火的妹妹,卡路儿尽可能用平稳冷静的口吻回答:

“是我要为了伊斯拉战斗。”

他听到艾黎儿太阳穴的血管绽裂的声音。

接着,艾黎儿张大嘴巴——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连续二十发左右的怒骂声朝卡路儿袭来,他一直等到“笨蛋”的机关枪扫射停止,才将捂住耳朵的手松开。艾黎儿喘着气直瞪着他,压低声音说:

“你这个笨蛋……不是上次才受到教训吗?你输得那么惨,几乎要送命,为什么还要飞到战场?”

她用右手不断拍打着墙壁说教。

卡路儿的表情变得僵硬,咳了一下,试着对妹妹辩解:

“嗯,可是我还是……”

“别跟我说‘可是’或‘还是’!你为什么每次、每次、每次、每次都要让人担心、制造困扰?为什么还是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她说到后来,声音几乎哽咽。

巴士即将出发,卡路儿催促着妹妹:

“……对不起。对不起,艾黎,你快点带大家离开吧。”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应该也知道,凭自己的技术根本不可能上战场!你明知自己会送死,为什么还要去呢?”

卡路儿低下头。他明白艾黎儿说的没错。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妹妹完全正确。

然而——

“我知道自己这么做很笨、很蠢,可是,我不想因为无法获胜就逃避。”

“别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等你要死的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样下去,伊斯拉一定会输。伊斯拉如果被空族占领,城市就会被蹂躏,我喜欢的人也会成为奴隶、被迫屈服于暴力……我没办法忍受那种情况。”

“这种事交给骑士团担心就行了!战斗不是我们的工作!”

卡路儿咬紧嘴唇、挺起胸膛,在语言中注入灵魂。

“如果我坐视不管,到头来一定会后悔!如果、如果伊斯拉输了,害你在我面前被人欺凌,我绝对没办法原谅自己!”

艾黎儿呆呆看着面前的哥哥,好一阵子哑口无言,最后终于红着脸颊说:

“这种事……这种事……可是……”

“我一直表现得很懦弱,总是造成你的困扰、让你担心,还害你受到这么重的伤……可是,我今天一定要向你报恩!我希望你能够安心生活,我要为了你的笑容而飞到战场!”

艾黎儿用右手抓着头发,脸红到几乎要冒烟,朝着卡路儿怒吼:

“你不要一脸认真地喊着丢脸的台词啦!你脑袋的血管是不是全都断掉?听你说这些话才让我觉得丢脸!你是在哪里学会这些廉价、陈腐、愚蠢的台词?你还是跳进水沟里清醒一下脑袋吧!”

“就算愚蠢、陈腐,那又怎么样?这就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很笨、很幼稚、很莽撞,但我就是不希望你被别人欺负!我希望你能够在伊斯拉继续保持悠闲的傻笑,所以我才要战斗、才要守护你!我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也不会让他们碰到你一根指头!”

艾黎儿此刻全身上下都变得通红,不知是因为高兴、害羞或绝望。不可言喻的种种情感混杂在一起,控制她整个人。她现在能说出的单字只有一个: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她的语尾因为悲伤而消失,不断吸着鼻涕。

“不可能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像你这种笨蛋……我根本没办法说服你,因为你太笨了……”

就在艾黎儿濒临绝望的深渊时,千春突然冲进等候室大喊:

“艾黎、奈奈子,快点!巴士已经要出发……咦?”

千春看到等候室内的情况,不禁歪了头。

她看到奈奈子和宪明、艾黎儿和卡路儿,四人各自哭丧着脸,依偎着彼此或抓住对方的领口。

千春瞬间领悟眼前的状况。

“阿宪……卡路……你们打算飞到战场吗?”

这句话中的严肃含意,只有千春能够表达。

“……嗯。”

“……我们打算飞到战场。”

千春听到他们的回答,点了点头,转向艾黎儿和奈奈子。

“……不可能说服他们的。男孩子有时候就算抛弃生命也要逞强耍帅,凭我们根本没办法阻止他们。”

千春悲伤的瞳孔映出宪明和卡路儿的身影。

“……你们一定要回来。否则……大家都会为你们难过……”

“……嗯。”

“……我知道。”

千春听完他们的回答,对艾黎儿和奈奈子说:

“快点,大家都在等……”

奈奈子在走出门之前,转向宪明说:

“阿宪,如果你死了……我绝对不会在书中提到你,会假装你根本不存在。”

“咦?喔,好啊……就这样吧。”

“你如果活着回来……我会把你写得比实际还要帅上两成左右。”

“谢啦,我会好好期待。”

“约好啰,你一定要回来。卡路也一样,如果你死了,我会假装一开始就没有你这个人。所以……待会见。”

“嗯,待会见。”

“待会见,奈奈子。”

奈奈子好似要抛开眷恋,冲出等候室。

艾黎儿也回头对两人说:

“阿宪,你是最不适合送死的人!识相一点,绝对不可以死喔!”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死了就是不识相吗?”

“如果遇到危险,尽管逃跑没关系,不要勉强战斗。拜托,好吗?”

“我知道啦。别忘记,我是一介乡民,逃跑正是我的强项。”

“至于你,卡路……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宰了!”

“艾黎……你这句话很奇怪吧?”

“如果你死了,我会追到地狱狠狠揍你、踢你一顿!我是说真的!”

“嗯……我知道,我不会死的。”

艾黎儿露出严肃的表情看着哥哥。

“绝对、绝对不可以死。”

艾黎儿说完之后,也冲出等候室。

留下来的卡路儿和宪明面面相觑。

“我们感觉……好像都变成英雄了。”

“阿宪,你后悔吗?”

卡路儿开口询问。宪明思索一会儿,低声说:

“……我是不是搞砸了?或许我不该耍帅……”

“……你现在还来得及上巴士……。”

宪明以眷恋的眼神看着窗外,接着无奈地叹气。

“现在已经没办法回头啦。算了,可恶……我一定要一直躲在云里头。”

这时班哲明也回到等候室,脖子上缠着莎朗送他作为护身符的围巾。留下来的三人看着彼此的脸。

自从宿舍生活开始,已经过五个月左右,在这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中,他们已熟知彼此。

“我做出愚蠢的选择。”

“没错,真的很蠢。”

“没办法,谁叫我们都是蠢蛋啊。”

远处传来炮火的声音,一想到即将前往枪林弹雨的战场,他们便感到胃部沉重,上次空战的恐怖重新涌上喉头。

三人自然而然形成圆环,拉着彼此的手,每个人手脚的颤动都传递到握着的指尖。他们稍稍前倾,额头几乎碰在一起,围成圆圈彼此打气。

卡路儿开口:

“我们要连不在的人的份一起努力,飞向战场。”

“当然!”

“好的。”

“我们不是孤独的,因为有大家和我们在一起。所以不要紧,我们一定能够战斗。”

“不要紧,绝对没问题。”

“我们一定会活着回来。”

“嗯,遇到危险,就立刻背着降落伞跳下去。只要留在伊斯拉上空战斗,一定可以降落到地面,别掉进圣泉就不会有事。”

“嗯嗯,没问题,我绝对不会离开伊斯拉的上空。”

“……看来迎接我们的人已经到了。”

一阵粗暴的脚步声接近等候室,门被用力地推开,两名空艇骑士团员踏进门,确认室内的情况后,怒声询问:

“怎么搞的!为什么才这几个人?其他学生去哪里?”

班哲明回答:

“他们都早退了。”

“早退?笨蛋!你以为这种理由说得通吗?”

“我们是学生,身体不适时当然必须早退,乖乖在家中静养。”

“我不是在问这种问题!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很跩的女教官带学生逃跑!”

“索妮亚教官带着身体不适的学生先行离开。”

“不要强词夺理!一点屁用都没有!伊斯拉遭逢危机,凡是具有飞行技术的人都应该要战斗!”

“是的,我们三人都准备好要作战,谨听吩咐。”

骑士团员听了这个回答,看看室内的时钟确认时间已经不多,忿忿怒骂索妮亚之后,对他们怒吼:

“飞行科一年二班的学生受命掩护路纳·巴克的观测机!你们必须竭尽所能,守护己方观测机避免受敌军攻击!”

“是!”

三人同时挺直背脊回答,骑士团员有些恼火地瞪着他们。

“阿尔康号已经在仓库里准备好了,随时可以飞行。赶快过去!”

他以高姿态命令完毕,三人立刻抓起飞行帽与飞行眼镜,冲出等候室。

他们沿着跑道边缘跑向仓库。

伊斯拉上空回荡着雷鸣般的炮声,硝烟笼罩在上空,遮蔽了阳光。敌军想必正在接近,但却看不到机影。

他们从跑道边缘看到仓库敞开的大门,石板建筑物阴暗的室内,可以辨识出并排停放的阿尔康号轮廓。

一名高高瘦瘦的少年靠在墙上,等候着卡路儿等人。他身旁摆了一枝枪身长到异常地步的狙击用机关枪。

卡路儿停下脚步。

“伊格纳……”

他的异母兄弟稍稍皱起微肿的脸,对卡路儿露出嘲讽的笑容。

卡路儿向另外两人简短地说:

“……我有话要跟他说,你们先进去吧。”

宪明和班哲明面面相觑,但仍点了点头,穿过伊格纳修身旁冲入仓库。在里头等候的维修员,引领他们到准备完毕的阿尔康号旁。

“……你来干什么?你不是妮娜的护卫吗?”

卡路儿质问他。伊格纳修耸耸肩,自嘲地说:

“妮娜登上路纳·巴克,在战舰里我的武艺也派不上用场,所以奉命驾驶战斗机,从外面护卫她。”

“那就快去啊!”

“反正一样要死,我希望在死前能够从近距离看到你死掉的模样。”

“……”

“你负责前座,我负责后座,如何?”

“……”

卡路儿原本想一口回绝,但他突然察觉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伊格纳修的正式搭档艾黎儿已经无法飞行,卡路儿的正式搭档克莉亚则在路纳·巴克舰上。

换句话说……

——他能够找到的搭档只有这个家伙。

卡路儿此刻才总算了解这一点,心中感到一阵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跟你这种最不可靠的家伙搭档……”

“那你自己飞呀!”

“……”

卡路儿正在犹豫时,维修员驾驶着牵引车经过他身旁,车后方以绳索系着阿尔康号。

宪明已经坐在驾驶舱的前座,班哲明坐在后座,正在确认仪器的刻度。宪明挥着手说:

“卡路,快点!”

伊格纳修依旧带着嘲讽的表情说:

“没时间了,快做决定吧。”

“……别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你的成绩明明很烂!”

“喂,你以为平庸的蠢蛋能在十几岁当上禁卫军吗?我的技术比一般正规军人厉害多了!”

“……”

卡路儿瞪着伊格纳修好一会儿,闭上眼睛叹一口气。

“……别把枪口对准我喔。”

卡路儿说完,拱起肩膀踏入仓库。

维修员立刻奔来,将两人带到准备完成的阿尔康号旁。

卡路儿坐上前座、伊格纳修坐到后座之后,黄色牵引车开过来,将绳索系在机首下方的连结器。维修员坐在机翼上对后座的伊格纳修说:

“透过通信机可以直接和路纳·巴克的舰桥通话。不过虽然可以发送讯息,收讯却不太好。如果只是单纯的联络事项,使用摩斯电信比较可靠,请你们用那个吧。”

为了顺利进行掩护观测机的任务,维修员已经事先将通信机设定为能够与路纳·巴克直接通话。伊格纳修点点头,继续听维修员提醒两、三项事宜。

卡路儿确认仪器正常后,向驾驶牵引车的维修员示意。绳索顿时拉紧,缓缓将阿尔康号拉到仓库外面。

早晨的阳光被云层与炮烟遮蔽,由于战斗仍在伊斯拉沿岸进行,因此炮击声还相当遥远。当他们来到阿尔康号专用的起降场时,绳索便被切断,驾驶牵引车的维修员挥着手离开。

两架阿尔康号静静沐浴在朝阳中,即使想要珍惜留在地表的最后时刻,也没有多少剩余的时间。

卡路儿将目光朝向同学的飞机。

宪明和班哲明也在驾驶舱中看着他,彼此抱定决心点了点头。

卡路儿点燃氢电池槽,一旁宪明驾驶的银色机身也开始颤动。

水平躺下的旋转翼发出隆隆声响、卷起沙尘,机身逐渐累积升力。

机身的震动越来越强,阿尔康号宛若得到生命一般,整架飞机都在产生共鸣。

节流阀打开了。

氢电池槽发出格外高亢的嗡嗡声。

阿尔康号瞬间往前倾,轮子接着便离开地面。

两架飞机同时缓缓地垂直上升,伊斯拉地表逐渐降低到视野下方。

阿尔康号的共鸣声浸透到卡路儿体内,手上传来微微发麻的感觉,让卡路儿体认到他们即将前往再也无法回头的地方。

离开地表越远,越是远离平稳的日常生活。

前方是天空的战士——飞行员居住的场所‘

两架飞机拖曳着驱动音,上升到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

放眼周边空域,伊斯拉左岸的海面上方飘浮着路纳巴克的巨大身影。

在更远处、距离三万公尺以上的空域,可以看到犹如青鱂鱼般细小的机影侧面,那想必就是敌军的飞行舰队。距离舰影稍远处,还有一座类似魟鱼的岛影,由于不知道岛屿尺寸,因此无法判别水平距离,不过那应该是空族的飞行要塞。周围明灭的火花,大概是伊斯拉方面的战斗机、轰炸机联队在发动攻击。敌军舰队没有留下来守护要塞,直接朝伊斯拉前进,似乎想要挑起飞行战舰间的炮击战。

卡路儿凝视着路纳﹒巴克的正上方。

在战舰上方一千公尺、高度约三千五百公尺之处,有一架搭载水上起落架的观测机以“8”字形回旋。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要守护那架飞机。

卡路儿回头看向后座。

伊格纳修正将大型弹匣装填进有着超长枪身的狙击枪中,枪身和子弹看起来都相当厚重。

“我打算用这家伙射穿你的后脑杓。”

他没有看卡路儿,随口说出危险的言词。

“……认真一点。你准备好了吗?”

“我随时都可以发动攻击。”

“……把降落伞背好。”

“不需要,降落伞只会妨碍我射击。要死的时候,我宁愿死得干脆一点。”

“……随便你。”

卡路儿背起降落伞,再次望向路纳·巴克。

四十六公分的主炮塔正在运作,三连炮缓缓仰起,接着停顿下来——在此瞬间,惊人的炮声撼动天际。

有一瞬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轰”的咆哮声制造强大的压力,使阿尔康号的挡风板不断震动。开炮的路纳·巴克本身也因为强烈的反作用力,使得庞大的船身横向滑动。船身下方设置的缓冲机旋转着螺旋桨,缓冲炮击的反作用力,并将滑动的船身推回原本的位置。

经过十几秒无声的时间,三万公尺远方的空域绽放数朵鲜红的火花,鱼群般的机影在火花中摇动。

装设计时导火线的炮弹正在爆炸。如果是水上舰艇的炮击,可以藉由水柱来进行射击观察,但飞行战舰是让炮弹在预测空间中爆炸,无法看到有没有直击,不过首次发射不太可能会击中目标。观测机会观测炮弹在空中的落点,联络路纳·巴克的射击指挥室,反覆修正以求击中目标。尽可能迅速、正确地进行射击观测,使己方的炮弹比敌军更早击中目标——这就是飞行战舰之间的炮击战。卡路儿等人的任务,则是要让观测机能够专心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避免被敌军击落。

原本盘旋在敌军飞行舰队周边、黑胡椒般的影子逐渐变大。

敌军掩护用的战斗机正朝这边飞来,它们的目标当然是路纳·巴克的观测机。笔直飞来的机影越来越鲜明,共计十七架下单翼单座式战斗机——那就是他们今天的对手。

区区两架阿尔康号必须对抗所有敌机,卡路儿不禁想起索妮亚教官曾说过“这项任务虽然名为掩护观测机,但只是要你们争取时间而已”。

他发觉自己握着操纵杆的手正在发抖。

如果有人间他是否害怕,他一定会老实回答“害怕”。

不论他想要守护伊斯拉的心情是多么正确、纯粹,敌人仍会毫不在意地尽情蹂躏己方。正确的信念或年轻人的奋斗都与胜负无关,弱者飞翔在天空就只会遭受嘲笑,被折断翅膀——战场就是这样的地方。要在这片天空生存,必须变得比谁都要强。

卡路儿闭上眼睛,想起那天月夜一起飞上天空而送命的战友们。

——我会和你们一起飞翔。

浮士德、光男、沃夫冈……卡路儿脑中浮现为了守护伊斯拉而丧生的每一个人。年轻的战士们被迫在迈向梦想的半途殒落。

——我会继承你们的勇气飞翔。

接着他张开眼睛,瞪着远处的敌机群。

在蔚蓝天空的背景上,艾黎儿、莎朗、奈奈子、千春……少女们担心的眼神重叠在敌机前方。

——等着我,我一定会回去。

他许下坚定的承诺,将旋转翼面垂直倒下。

机身顿时加速,阿尔康号一举提升高度,迈向天空的更高处。

旋转翼的声音变调,挡风板前方路纳·巴克巨大的身躯越来越接近。

炮烟被风吹动,云量大约是六至七,破碎的云透着蓝天不断涌现。

从碎云之间可以看到十七架敌方机影飞来。

——前往决战的天空。

卡路儿已经下定决心,要卯足所有心力守护己方的观测机。

宪明机紧跟在卡路儿机的斜后方,上升之后他们立刻分居观测机的左右两侧。观测机内的正规飞行员挥挥手,向学生掩护机表示感谢。驾驶观测机的飞行员是顶尖好手,才能够驾驶搭载沉重通讯器材、双翼上装置着水上起落架的飞机,与敌军单座式战斗机上演格斗战。他们对于学生的掩护能力大概不抱太大的期待,顶多只觉得聊胜于无吧。

敌方的单座式战斗机也上升到和他们同样的高度。这种外型细长、敏捷迅速的飞机,正是先前空战时交手过的战斗机型,伊斯拉骑士团称之为“螳螂”。

敌军“螳螂”机编队依旧勇猛无比,一发现阿尔康号便立刻从正面飞过来。

卡路儿深知敌机的恐怖。它们不仅具有异常强烈的战斗意欲,而且不论是飞行员的技术、机身性能或数量都比己方高出许多。

他握着操纵杆的右手开始颤抖,臼齿不自觉地发出撞击声。

“别停在它前方。”

传声管突然响起。

“啊?”

“敌方机首的引擎部分装了机枪,逆向飞来时会发动攻击。”

伊格纳修懒洋洋地警告后,将过长的枪身伸长到卡路儿头上,指向敌机。

“等我一下指示,你就往旁边滑行。”

他冷冷地下达命令。

“什、什么……”

“吵死了,笨王子。你如果不想死,就照我说的做。”

他用理所当然的态度说完,以惯练的动作瞄准目标。

螳螂机不断接近,在视野中体积变得越来越大,异国螺旋桨的声音侵犯着天空。卡路儿不知不觉便做好随时踩下右踏板的准备。

螳螂机的螺旋桨不断逼近,彼此之间的水平距离剩下不到一千公尺。以时速超过五百公里的战斗速度来看,这段距离只要一眨眼就会缩短。

伊格纳修仍将单眼贴在瞄准器上,宛若雕像般一动也不动。

卡路儿几乎无法忍住呐喊的冲动,甚至怀疑伊格纳修会不会是因为想跟他同归于尽,才故意迟迟不开口。

双方的水平距离接近至五百公尺以内,卡路儿已经可以透过螺旋桨看到敌机驾驶座的内部,但伊格纳修仍旧一语不发。

这时——敌机的螺旋桨后方有东西在闪烁。

接着,鲜红色的曳光弹穿过螺旋桨,朝这边伸展过来。

“咦?”

卡路儿完全无法理解对方施展什么样的魔术。毕竟如果从机首附近射击,很有可能会射穿自己的螺旋桨。

就在他瞬间恍神的时候——

“滑行!”

伊格纳修发号施令,卡路儿反射性地踩下右踏板。

阿尔康号向右滑行,不可思议的曳光弹穿过机身左侧。

在彼此擦身而过之际,伊格纳修的狙击枪发出“砰、砰、砰”三声枪响。

连射的炸药弹好似受到吸引般注入螳螂机的鼻头。

刹那间,螺旋桨被压扁,驾驶座洒上一片鲜血。

敌机的双翼朝着地面垂直倒下,无力地从蓝天中坠落。

“你……”

卡路儿瞪大眼睛看着后座。

伊格纳修的技术实在太惊人,卡路儿从来没有看过能够如此正确地在敌机航线上预先散布枪弹的学生。伊格纳修的技艺甚至比浮士德还要厉害。

“别发呆!接下来马上又会有别的敌机飞来。敌机对于逆向攻击有绝对的自信,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一定要往右滑行。”

伊格纳修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回话。看来他不是信口开河,而是确实一直隐藏着自己的实力。卡路儿感到有些嫉妒,开口问他:

“刚刚那发曳光弹……好像是透过螺旋桨射过来的……”

“那是空族的同步装置。他们将螺旋桨的回转轴和机枪发射装置定为同步,才能够从螺旋桨的缝隙射出炮弹。就是因为有这项装置,他们才能够朝着机身前方直射。空族之所以会选用逆向攻击,正是因为知道我们没有相同的装置。”

卡路儿点点头,接着又看到下一架敌机飞来。

伊斯拉的单座式战斗机是在双翼配备机枪,于迎面互击时较难射中敌机的机身,然而搭载同步装置的敌机却能够直击伊斯拉机的机身。在那晚的空战中,敌军队长机“银狐”之所以像玩弄他们般使出逆向攻击,就是基于这个理由。

卡路儿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又感到怒火中烧。他无法忘怀当时的耻辱。

“可恶!真是卑鄙的装置,竟然用这种东西害死大家!”

他脑中浮现一个个化作火焰被击落的同学们。

“冷静点,这根本不算卑鄙,而是能够有效击落敌机的发明。别小看空族,他们比我们更熟悉战争。”

传声管中传来教诲的口吻,伊格纳修的态度冷静得让卡路儿感到恼火。

“别说教!别命令我!”

“我先说好,这次空战的条件比上次更恶劣,凭我的技术大概也很难幸存。”

“我、我当然知道!”

“那没事就别乱叫,保持脑袋清醒。一旦失去冷静,就是死期到了。”

卡路儿再度被说教,却敢怒不敢言,只好重新握紧操纵杆。

不用伊格纳修告诉他,卡路儿也知道在残酷的战场中,只有保持冷静的人才能生存。

他环顾四周空域,看到四架螳螂机在斜前方三千公尺左右的优势高度举起镰刀。它们的目标除了观测机之外,还包括卡路儿的飞机。一旁宪明的飞机也在戒备着敌军是否会由云层中发动奇袭。

“云。利用云发动搅乱攻势。”

传声管传来平静的声音,卡路儿听见后左顾右盼,看到好似捏碎棉花糖的碎云开始聚集在一起。

上方传来螺旋桨的声响。

四架螳螂机急速翻转,将驾驶座朝向正下方降下。

“唔唔!”

卡路儿发出呻吟,推倒操纵杆。

阿尔康号的机身朝左倾斜下降,宪明机也跟随在后。卡路儿左眼瞥见涌起的圣泉,这才发现他们早已远离伊斯拉地表,飞行在伊斯拉沿岸约一千公尺之处。在这片天空,无法使用降落伞着地。

卡路儿冲入高度一千五百公尺左右的碎云中。

视野染成一片灰色,看不见任何东西,冰冷的空气飘入驾驶座。

卡路儿失去分辨上下左右的能力。在云层中飞行的时间如果太久,就会陷入空间失调症,容易因驾驶失误而坠落。

卡路儿看准时机,穿出云层。

一瞬间,世界转为一片蓝色。他在重返的世界中寻找螳螂机,发觉其中一架追逐在他的正后方并开始攀升,其他三架落在后方,才刚穿出云层。

后座的伊格纳修举起格外长的枪身对准敌机。

伊格纳修迟迟没有开枪,似乎想要等敌机接近到极限的程度。卡路儿开始寻找接下来能够冲进去的云层,在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发现密集的碎云群,便朝着该处翻转机身。

砰!伊格纳修开枪了,机身后方出现一团火焰。

爆炸的敌机转眼间落到后方,蓝黑色的烟雾弥漫在空中。

卡路儿虽然心有不甘,还是不得不承认伊格纳修的技术高明。他的技艺惊人,实在很难想像到底是如何累积经验才能达到如此水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所经历的绝对不是平凡人的生活——伊格纳修想必体验过比飞行科训练严苛上千万倍的地狱般道路。

卡路儿一边臆测一边飞行,右眼瞥见路纳·巴克的钢铁装甲反射着朝阳。他虽然担心受到云层遮蔽而无法看到观测机,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解决后方的三架敌机。

他把机身恢复水平,穿入碎云群中。正如他所预测,碎云的间隔相当密集,简直像是云的丛林。他穿过灰色冰冷的世界,再度回到蓝天的怀抱中,接着又进入灰色世界。

云守护着阿尔康号。卡路儿对自己说,即使数量、性能和技术都比不上敌机,但只要善用云层,就能进行战斗。

三架敌机跟着进入空中丛林,践踏水蒸汽猛追卡路儿。

伊格纳修毫不迟疑地将枪口对准云中,聚精会神地凝视。反射着日光的云层表面隐约浮现机影。

砰!沉重的声响从卡路儿的脚底传来。

云中传来机械压扁的声音,白云中冒出红色的火焰。

粉碎的铝合金掉落到云层底下。

“哇!”

卡路儿以惊讶的眼神看着后座,只见伊格纳修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轻描淡写地更换弹匣。追逐在后方的敌机只剩下两架。

“我本来想速战速决,但对方也不是简单的货色,大概还得花上一点时间。”

后座传来的声音冷静得令人恼火。

“呃……好。”

卡路儿老实回应,接着又为自己这样的态度感到更加恼火。

这时,旁边的云突然裂开。

从裂缝之间,冷不防冒出另外两架螳螂机。

它们的出现完全出人意料之外,曳光弹的光束朝着卡路儿机飞来。

“唔……”

卡路儿踩下踏板躲过射击,伊格纳修开枪却射偏了。螳螂机敏捷回转,轻松占据阿尔康号后上方的位置,摩拳擦掌地展开追逐。

卡路儿将机身滑向旁边,不让敌机对准首尾线。

“技术不错嘛。”

传声管传来这样的评语,卡路儿不禁感到有些害臊。

“你、你才是……”

他刚说完,后座便传来老实不客气的回答:

“我不是说你,是在说敌机的技术不错。”

卡路儿腼腆的表情转眼间因耻辱而变得通红。

“我知道啦!哼,反正我就是差劲,真抱歉啊!”

“小心点,差劲鬼!就算我的技术再高明,如果被你拖累,我们还是会被干掉。”

卡路儿无法反驳,只好注视后方。四架螳螂机仿佛在享受狩猎乐趣般追过来。

“我们跟友机分散了,他们比较危险。”

卡路儿听伊格纳修这么说便环顾四周,但由于云层的屏障,无法看清周围状况。

“阿宪、班仔……”

卡路儿以祈祷的声音低声呼唤两人的名字。

——不要勉强,如果发现苗头不对,赶快逃回伊斯拉吧……

然而,他没时间去担心别人,必须拚命驾驶飞机躲过后方射来的机枪子弹。伊格纳修虽然努力要引来敌机发动狙击,但是敌机也朝旁边滑行以躲过射击,继续执拗地追过来。

“真倒楣,对方是王牌级的好手。”

伊格纳修喃喃说道。

另一方面——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

宪明边喊边拚命驾驶着阿尔康号。

“宪明,冷静一点!请多利用云!”

班哲明透过传声管呼喊。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一架螳螂机追逐着宪明机,以从容的态度摇晃机轴,好似在玩弄小飞虫般闪烁着双翼四门黑色机枪。

班哲明也将狙击枪的枪口对准后方,准备等敌机飞来好随时射击。高度是三千公尺,卡路儿机已消失在碎云中,他们奉命守护的观测机也无法从这里看到。

学生机的任务是要吸引敌军战斗机的注意,争取射击观测的时间,因此他们此刻也算是达成任务,然而目前的状况如果持续下去就很不妙了,双方技术的差异已经相当明显,阿尔康号迟早会被击落。班哲明握住传声管,以强烈的命令口吻说:

“宪明,逃命应该是你的拿手招数吧?请你彻底逃躲。不可以抱着半吊子的心态,一定要彻底逃命!”

“唔,说的也对!你、你说的没错,我的拿手招数就是逃命!”

宪明恢复镇定,努力抛开恐惧,开始在空中寻找可以逃亡的场所。

四周虽然飘浮着不少碎云,然而由于彼此间隔太大,因此飞机马上会穿出来,他必须寻找能够遮蔽前进方向的大块云朵。

“我的……逃命场所……”

凡人无穷的生存本能让他立刻在空中嗅到安全的地点。

“——在那里!”

宪明以近乎动物般的直觉在一千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发现飘浮的层云。只要躲进那里,就可以甩掉敌机的追逐。

“我要全力躲起来!”

宪明将机首对准层云急速降落。

螳螂机也急速回转追上来,两架飞机斜斜划过天空,机身不断颤动,钻入层云当中。接着宪明迅速将机身恢复水平,在水蒸汽中直线前进。

四周看不到敌机的影子,视野的每个角落都是灰色,连旋转翼隆隆的声响仿佛都被云层吸收。带着水气的气流从挡风板前方袭来,立即又消散到机身后方。

虽然仍置身战场,但云中相当安静。宪明迟迟不想离开这个宁静的世界,就像在冰冷的早晨不愿从棉被出来的小孩子。提供藏身之处的云朵对宪明来说,是最能让他的身心得到安宁的场所。

“哎……”

班哲明一边感到无奈,一边也有些佩服。宪明完全没有落入空间失调症的迹象,轻轻松松地在云中飞行。或许是想要逃离敌人的本能太强烈,胜过能见度等于零的恐惧吧?即使在云中什么都看不见,空气冰冷潮湿,又容易失去平衡感,宪明仍打死不肯离开。

“宪明……太强了!”

凡人也有凡人的本事,这样一来,不论多厉害的敌人都无法追上来。然而在班哲明产生敬意的瞬间,视野染成一片蓝色,飞机穿出云层。

“啊啊啊!完蛋了!”

宪明情不自禁地发出绝望的叫喊,看来他还想在云中多待一会儿。

班哲明环顾四周,确认敌机已经消失。他们在云中飞行那么久,即使技术再高超的敌人,也不太可能追上来。

“真厉害!宪明,你真是逃跑的天才!”

“真、真的吗?你是在称赞我吧?”

“老实说,我对你刮目相看。不过……”

班哲明指着后方水平距离一万公尺、高度三千五百公尺的地方。

“光凭这样是无法达成任务……”

他指着路纳·巴克巨大的身躯,以及遭受四架敌军战斗机攻击的观测机。

虽然观测机的驾驶员具备杰出的技术,但如果必须忙着躲避敌机,就无法顺利执行任务。

“我们如果不去保护观测机,伊斯拉就会灭亡。”

“……”

宪明打从心底露出不情愿的表情,遥望着战斗空域。

“……一定要去那里吗?”

“那里也有云——只要有云,我们就能达成任务。”

“……”

“我不会强迫你,由你自己判断吧。”

宪明默默听着班哲明的话。

如果飞去那里,大概就没办法生还了。

那里不是他的技术能够应付的地方。虽然飘着云,但是对上四架螳螂机,即使有云也无济于事,顶多只能在被击落之前替射击观测争取些许时间。

宪明仍不敢过去。想到光男曾勇闯如此恐怖的天空,让他重新感到肃然起敬。

——光男。

——原来你飞在这种地方,真厉害!你太有勇气了。

——我还是不行,好害怕。

——虽然我一时逞强来到这里,可是,我根本没办法飞。

他在心中对着再也不会回来的朋友诉说无言的藉口。

这时,在他呼唤的心中突然涌出透明清流般的情绪。

“……咦?”

这般情感奔流源源不绝地从心脏附近涌出,连宪明也不明白那是怎么冒出来的,仿佛隐藏在自己意识最底层的某样东西逐渐苏醒。

“什、什么……”

宪明完全不知道,自己内心竟然会有这种情感。

他原本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一直觉得,优秀的人天生具备优秀的力量,而身为凡人的自己则是因为没有任何与生俱来的天分,才会变成凡人。

但是……

——不对。

他心中出现这样的声音。

——大家都一样。

——大家的内心都沉睡着惊人的力量。

宪明的心对他这么说。

——相信你自己。

在他体内奔驰的清流如此诉说。

——差别只在于相信或不相信。

宪明听到这样的声音,全身细胞感觉都在沸腾。

“相信自己。”(吐槽:相信那个相信自己的自己,然后天元突破吧……)

他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这时,体内的奔流变得更加激烈。

“相信我自己。”

他说出口,体内源源不绝地涌出强烈的力量。他的信念越坚强,这股力量也越强大。

宪明直觉猜到这股从自己体内涌起的不可思议奔流叫什么。

——勇气。

他心中的声音也教导他如何使用这股力量。

——挤出来!

——勇气是要努力挤出来的。

使出全副精力,将沉睡在自己体内的强大力量唤醒,这样一来,勇气一定会做出回应,体内会冒出无穷的力量,使握着操纵杆的手不再颤抖,并教导大家: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任何事都有可能达成。

宪明似乎猜到这是谁的声音。

“光男,谢谢你。”

他觉得光男此刻正和自己一起飞行。

在心中鼓励自己的,一定是光男。

他掉下眼泪,接着用手臂擦干眼泪,连鼻涕也一起用飞行服的袖子擦干。

宪明抬起头,瞪着远处的空中战场。

他不再感到迷惘。

“走吧,光男。”

他希望能够挺胸面对已故的朋友。

“我会和你在一起。”

后座的班哲明转头看宪明。

宪明的双眼中带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力量。

“我要去守护观测机。”

“是吗……”

“没异议吧,班仔?”

“……没有,我们过去吧!”

宪明鼓起勇气,打开节流阀。

大气被劈裂开来。

阿尔康号发出咆哮声,斜向疾驰过夏日天空。

他们飞过高度为两千五百公尺的路纳·巴克旁边,巨鲸的主炮塔将三连炮对准距离三万公尺外的敌军舰队。在路纳的正上方,观测机闪躲着四架敌机,等候观测的时刻来临。

刹那间,路纳·巴克的大炮震撼天际,凄厉至极的咆哮声几乎将蓝天染成朱色,连阿尔康号的驾驶座内也感受到震动。

他们没有看见弹道,经过十几秒恐怖的静寂后,远处敌军舰队的身影被火光吞没。没有望远镜是不可能观察到炮弹的落点,此刻在观测机内,侦查员想必正聚精会神地测量射击远近。四架螳螂机为了阻挠,从左右夹击观测机。

宪明开始寻找云朵。战斗空域似乎吹着强风,白云迅速变化轮廓,从东往西飞逝。宪明心想,目前自己所能做到的最佳选择,就是躲在云中搅乱四架飞机。

飞在五百公尺上方的一架螳螂机察觉到宪明机接近,立即将机首转向他们,降低高度飞来。

宪明用颤抖的左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

——勇气。

——挤出勇气!

他替自己打气,将操纵杆倒下,飞入飘过一旁的云中。

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旋转翼的声音被风带到后方。

他盯着挡风板前方,笼罩在四周的水蒸汽有浓淡之分,偶尔会看到蓝色的云层裂缝晃过机身两旁。

宪明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思考与视野清晰到可怕的地步,仿佛可以察觉到敌机的气息自空中传来。

“班仔,右斜后下方有东西。”

“咦?”

“……的样子。”

班哲明转向宪明所说的方向,在一片灰色中看到一道深色的影子。

“……是敌机吗?”

“……应该可以射击看看吧?”

听他这么说,班哲明便将狙击枪的枪口对准影子。

班哲明扣下扳机,发出“砰、砰、砰”的声音,穿甲弹、曳光弹和炸药弹朝着深色的影子注入。

影子突然冒出火焰,匆忙远离云层。

“射中了吗?”

“射中了!我射中了!”

两人兴奋地大喊。宪明拉起操纵杆,飞出云层,蓝天在头顶上方延展。他注视底下,看到中弹的螳螂机翼尾冒着烟,逃离战斗空域。

“太棒了,班仔,我们打倒一架敌机!”

“是的,我们也能办到!”

宪明心中涌起更强烈的勇气与自信。

飞行科的大家都在帮助他们。他心中确信,光男、沃夫冈、浮士德和范.维尔班的所有人,都和他们一起飞在这片天空。

“我们也能战斗!”

他如此欢呼,然而在下一瞬间——

天空发生爆炸。

宪明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能连忙转向,躲避爆炸产生的气流。

空中燃起数百颗红色的火球。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在阿尔康号周围响起。

爆炸、硝烟以及飞散的钢铁碎片,遮蔽夏日的天空。

“舰炮射击!”

班哲明大喊。

敌军主舰的四十六公分主炮进行齐射,炸裂周边的空域。数十颗穿甲榴弹引爆计时导火线,在空中绽放巨大的火焰。

云层因受热而飞散,爆炸烟雾接二连三在蓝天中绽放。爆炸产生的气流挤压着阿尔康号,眼前尽是蓝黑色的喷烟和贯穿其间的炸裂光。

“我们进入炮弹的散布界了!宪明,快离开!”

“呃,好!”

阿尔康号旋转机身,脱离舰炮射击的散布界。

敌军猛烈的炮击将后方空域化为炼狱,路纳·巴克的巨大身影也被爆炸的烟雾与尘埃遮蔽。

“路纳没事吧?”

“刚刚那是首次射击,应该不太可能直击……”

正如班哲明所说,炮烟被吹散之后,路纳·巴克毫发未损的身影昂然出现,全长两百六十公尺的巨大身躯,发出唧唧声开始转向。

敌方飞行战舰此刻想必也正在观测首次射击的炮弹落点与目标距离,准备做出修正并发动第二次攻击。路纳转向以离开敌军预测的地点,并将自身的转动角度纳为下次攻击的修正值。

像这样相隔两万公尺以上的飞行战舰间的远距离炮击战,可说是高度物理计算的竞赛。与炮击有关的变数包括敌舰与己舰的航线、高度、速度、距离、风速、风向、舰身上下左右的倾斜角度、大气温度、湿度、效率系数等等。每次炮击之后就得经由观测修正这些数值,以求击中对方。

在计算出这些变数之后,当然不能直接让所有炮塔瞄准同一点发动炮击。远距离炮击的目标,是要让敌舰进入称作“散布界”的炸弹爆炸范围内。只要持续让敌舰处于“散布界”并发动炮击,以机率而言,最终一定能够命中敌舰——这就是远距离炮击的思考模式。射击观测的目的,就是要让敌舰被封锁在散布界中,降下更浓密的炮弹之雨。

观测得到的数值越正确,散布界就会缩得越小,炮弹直击的可能性也会更高。决定胜败的关键在于正确的观测值和迅速的物理计算。因此,观测机扮演的角色才会如此重要。

爆炸烟雾被吹散之后,路纳·巴克的炮塔做出射击。

这是今天第三次齐射,远处如小鱼般的敌机再度埋没在灰色的炮烟当中。

这时,敌军的飞行舰队开始有所行动。

追随在主舰后方的四艘重巡空舰和四艘轻巡空舰脱离单纵阵,开始朝前方逼近,当抵达水平距离一万三千公尺之处,舰桥后方的烟囱冒出蓝灰色的烟。

“它们在施放烟幕,大概打算躲在里头搞鬼吧。”

正如同班哲明所说,共计八艘巡空舰射出的烟幕转眼间在天空扩散,遮蔽敌军主舰的身影。

“那样的话,它们不也看不到我们吗?”

“没错。可是……敌军似乎不笨。”

班哲明的指尖指着烟幕流动的天空一点。

宪明凝视该处,看到五架螳螂机和先前没看过的双座式水上飞机组成六架编队穿过烟幕,在水平距离七千公尺、高度三千五百公尺左右之处,缓缓画着8字形回旋。

“那是空族的观测机!”

“它们大概打算穿过烟幕接近这里,进行射击观测吧。空族大概也知道,目前伊斯拉并没有能够与之抗衡的战斗机。”

“……那不是……有点糟糕吗?我们完全看不见对方,它们却可以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

“没错,如果要克服这项不利,我们的观测机也得越过烟幕接近敌舰才行,但这样一来,会更容易受到敌军掩护机的攻击。目前伊斯拉并没有能够守护己方观测机的战斗机……”

“……”

宪明只能咬牙切齿地从远方眺望敌军的观测机编队。他深知自己没有能力击落由五架战斗机守护的观测机。

“对了,我们的观测机呢?”

宪明和班哲明突然想起这一点,四处观望。但在爆炸的烟雾中,他们完全迷失必须守护的己方观测机。

这时,两人上方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云层的帷幕裂开。

从裂缝间出现的是银灰色的整流罩,发出巨大噪音的螺旋桨将云层打散。这架双座式飞机的双翼下方搭载着水上起落架。

“啊啊啊!”

宪明和班哲明同时高喊。

他们负责掩护的己方观测机划过阿尔康号前方,朝着圣泉直落。

在它后方紧跟着三架螳螂机,追逐着观测机下降。观测机理应随时保持在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此刻却急速降落,可见一定是发生了突发状况。

“宪明,请你快点追上去!”

班哲明难得地拉高嗓门大喊。

宪明将操纵杆往旁边倒下,背朝着圣泉,一举降低高度。

强烈的重力压迫宪明。在突破云层的挡风板前方,视野顿时转变为一片蓝色飞沫。

阳光照射的圣泉表面散布着数千道彩虹,朝着宪明逼近,仿佛张开双手准备抱紧空中的战士们。

宪明以背面逆向下降的姿势凝视前方,看到己方观测机在八百公尺的高度将机首抬起,在圣泉上方宛若海蛇般扭动着机身,闪躲追随在后方的三架敌机发射的枪弹。后部回旋机枪射出的曳光弹和螳螂机双翼射出的十三公厘穿甲弹,在圣泉上方画出数百道笔直的火线。

宪明在九百公尺的高度抬起机首,追逐在螳螂机的尾部。在前方有数千颗弹丸穿过数千道彩虹,海平线因为雾状的飞沫而无法判别与天空之间的界线。一望无际的“海水喷泉”上方,则是交错的曳光弹与炸裂弹火光。

螳螂机的速度虽然比较快,但此刻由于在追逐笨重的观测机,因此即使是身为练习机的阿尔康号仍有可能追上。

转眼间,挡风板前方敌机的身影变得巨大而鲜明。

“班仔!”

“我会努力的!”

班哲明将步枪的枪口对准前方,屏住气息,注视着在瞄准器中越来越大的敌机。在飞行科的训练中,班哲明最不擅长的就是射击。他虽然在通讯、观测、导航等课程都获得比范·维尔班学生更优秀的成绩,在实技方面却不甚理想。

然而,现在只有硬着头皮干了。班哲明下定决心,扣下扳机。

砰、砰、砰!步枪的枪口吐出火花,曳光弹鲜红的弹道朝着敌机延伸,然而所有炮弹都立刻无力地下垂,在抵达敌机尾端之前便坠落。班哲明自以为已经逼近到足够的距离,然而阿尔康号与目标的距离似乎比目测的还要远。

“再一次……再接近一点……”

他鼓舞自己,重新拿稳步枪,这时前方突然冒出红色的火焰。

“咦……”

他听到巨大的爆炸声,只见前方三架螳螂机同时转向,以胜利的姿态朝着右斜上方飞行。

“喂!该不会……”

宪明发出绝望的喊声。

他们看不到原本应该飞在前方的观测机。

“怎么会……”

班哲明连忙在四周的空域寻找己方观测机的身影。

观测机不能被击落。如果无法观测,绝不可能赢得这场炮击战。而伊斯拉的守护神路纳·巴克若是被击沉,意味着伊斯拉的毁灭。

然而,残酷的情景映照在班哲明的飞行眼镜上。

“啊啊啊!”

平时总是冷静的班哲明也情不自禁地大喊出声。

观测机被折断单翼,不停地旋转,朝着圣泉坠落。从驾驶座喷出的橘色火焰,意味着驾驶员已经死亡。

落下的机身上方画出长长一道螺旋状的黑烟,圣泉无声地将可悲的观测机吞入飞沫中。

声音消失了,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宪明和班哲明只是张大嘴巴,望着消失于圣泉中的己方观测机。

“喂……这情况……不太妙吧……”

过一会儿,宪明喃喃说道。

“……不只不太妙……这样一来根本没有胜算……”

两人面面相觑。

四周一片静寂。由于上方飘着许多云,掩蔽宪明机的身影,所以击落观测机的螳螂机没有察觉到宪明机追踪在后方,转而飞到云层上方寻找新的猎物。如果在这里静止飘浮,应该能够安全度过危机。

“……”

守护观测机的任务失败了。

他们已经没有事情可做,剩下的是要选择继续茫然待在这里,或是感谢自己保住一条命,并尽速回到飞机场。

“怎么办……”

宪明开口询问,班哲明默默地低头。

——我想要生还。

班哲明心中这么想。他们已经充分战斗,还击落一架敌机,应该可以挺着胸膛面对莎朗。对于平日脆弱胆小、只有在课业方面比较突出的自己而言,已经算是表现得很不错。

虽然这么想……

然而,他却感到胃部相当沉重。

班哲明依据自己的判断,掩护逃跑的飞行科学生并瞒骗骑士团员,最后只有两架飞机出任务。可是,他现在没有自信宣称这是正确的选择。

或许应该依照团长的命令,派遣全体飞行科学生挺身守护观测机。失去观测机,路纳就会被击沉,这也意味着伊斯拉将失去一半的防空能力,极可能导致灭亡。不论剩下多少飞行科学生,伊斯拉如果被占领就没有意义了。

既然如此,为了不让那种情况发生……

——我是否能做些什么?

班哲明在内心自问。

——此刻只有我能够做的事情……

在这片战斗空域,只有他能够做到的事是什么?

——为了不让伊斯拉受到进一步的伤害。

——为了再也不要失去重要的人。

——为了让心爱的人能够继续保持笑容……

班哲明抬起头。

已故的朋友们和莎朗的笑容重叠在夏日天空中。

——就由我来进行射击观测吧。

他的射击技术很差劲。观测机之所以会被击落,可说是因为自己的射击技术不够成熟的缘故。

然而,凭他的能力却能够进行射击观测。

只要穿过烟幕、逼近敌军,向路纳·巴克报告炮弹的落点远近就行。如果能够进一步加入目标航线、速度、高度和周边空域的风速等讯息,就能让散布界更接近敌舰。虽然不知道舰桥指挥室的将校们是否会将学生机的报告当真,但总比什么情报都没有来得好。维修员之所以将阿尔康号的通信机设定为可和路纳巴克的舰桥直接通话,应该也是预期到会发生这种状况。

现在的路纳·巴克等于是蒙着眼睛在战斗。这么一来,即使是戴着焦距不合的眼镜,也总比瞎着眼睛好。只要告诉己方敌人在哪里、要接近几步或左右移动几步,才能让自己的拳头打中对方。

这当然不是安全的任务。

一旦穿越烟幕接近敌舰,就会受到敌方的掩护机攻击。他们必须一边闪躲敌方攻击一边正确观测,向路纳·巴克的舰桥进行报告。技术较差的他们如果做这种事,结果一定会和正规观测机踏上同样的命运。

生还的可能性趋近于零。

而且,此刻在飞机上的不只有他一个人。

“宪明,我……”

他拿起传声管,想要传达自己的意愿,宪明却抢先说: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

“……”

“……真奇怪,平时的我一定会马上否决,想要立刻逃跑。可是,我现在完全没有这个打算……为什么呢?”

“……”

“大概是因为不甘心就这样输给对方吧,或者也可能是光男、沃夫冈和浮士德在踢我的屁股督促我。我感觉他们好像在踢着我的屁股,骂我没出息、要振作一点之类的。”

“……”

“……如果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回去,奈奈子一定会在书中把我写成路人甲,我才不要。我更不希望输了这场战斗,害艾黎儿、莎朗或千春被空族带走。我绝对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是的,我也这么想。”

宪明转向后座,露出笑容说:

“走吧,班哲明。接下来轮到我们当观测机。”

“……谢谢你,宪明。”

宪明哼了一声,望着上方的碎云。云量为六至七,从云朵间的缝隙可以看到敌方舰炮射击引发的爆炸,情势压倒性地对伊斯拉不利。

“我现在就联络路纳的舰桥司令室。”

“好。”

宪明点点头,打开节流阀。阿尔康号发出声响,飞在几乎触及圣泉的高度。维持在这个高度,可以藉由上方云层掩护飞机的踪影。

上方传来巨大的噪音,敌军猛烈的舰炮射击在空中燃起一片火焰。照这样下去,首先被击中的一定会是路纳。宪明看着沿挡风板滑落的水滴,咬紧牙关全心全力地朝空族舰队飞行。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团长雷波特在路纳巴克的舰桥司令室,面色苍白地望着防弹玻璃前方的光景。一旁的通信兵忙着操作通信机,口头传达正规观测机的电话联络内容。

“观测机在向我们告别!‘祈祷各位继续奋斗,○七一○,伊斯拉左岸沿海四海里。’”

通信兵说到这里停下来,握着听筒沉默好一阵子,终于把听筒放回通信机。

“观测机失去联络,看来已经被击落……”

司令室内一片沉默,三名参谋将校、雷波特以及在一旁观战的路易斯都没有说话。妮娜坐在最后面的椅子上,依旧面无表情。

“嗯……”

雷波特努力要保持尊严,用鼻子吐出气息。

然后,他盯着笼罩在远方天空的敌军烟幕,以及在烟幕前方悠然画着8字形缓缓回旋的敌军观测机。

“也就是说……我们看不到对方,对方却可以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

他刻意说出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们必须先击落制造烟幕的巡空舰队。没有烟幕就能从这里看到主舰。”

一名参谋如此建言,旁边另一名参谋立刻反驳:

“在我们把瞄准对象修正到前方的巡空舰前,敌军主舰的散布界就会先包围我们。我们应该相信炮兵熟练的技术,继续对敌军主舰进行炮击。”

被反驳的参谋露出明显的怒气说:

“什么都看不见,怎么进行炮击?”

“这样还能射中目标,才算是熟练的技术!”

“太蠢了,炮击一定要测距才行!”

“现在不是起内哄的时候,闭嘴!”

雷波特怒斥后,两名参谋忿忿地闭上嘴巴。

路易斯看着他们争执,悄悄附在妮娜耳边说:

“我想你应该理解目前的状况……因为那片烟幕,我方完全没办法出手。”

他压低声音,只让妮娜听到。

“……你不能呼风吗?如果有你的力量,应该可以吹散烟幕吧?”

妮娜抬起头,以悲伤的眼神看着路易斯。

接着,她左右摇头。

“……我从刚才……就在尝试,可是……我已经失去那个力量……”

她的声音相当细微。

路易斯温柔地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能主动尝试,已经算是一项收获。要突破目前的战局,只能仰赖你的力量。”

“很抱歉……无法达成期待……”

妮娜的语尾逐渐消失,低下了头。

这时,通信兵高声喊:

“收到学生机的通信联络!‘我们突破烟雾,即将开始观测敌军飞行舰队。’”

参谋将校张大眼睛,同时注视着通信兵。

“‘与敌军主舰的水平距离,一万三千!目标,高度两千七百,速度二十七节,航线三一五度,风速二十二公尺!’”

雷波特惊讶地目瞪口呆,一名参谋将校怒吼:

“你说学生在进行观测?别开玩笑!那种情报怎么能够信任!”

通信兵抬起困惑的脸孔说:

“可、可是,他们联络……”

“一千名船员同心协力在进行炮击,我们怎么可以把一千条性命赌在学生的游戏上!”

参谋怒斥,雷波特也点头。通信兵再度接收到学生机的通信。

“‘敌军主舰变换航线十五度!即将进行炮击!’”

司令室内的全体人员都屏住气息。

数秒之后——

随着划过大气的巨响,防弹玻璃外出现眩目的闪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包围着路纳·巴克。

全长超过两百六十公尺的巨大船身剧烈倾斜,连受到厚重钢铁装甲守护的舰桥也受到冲击。雷波特抓着悬挂式的双筒望远镜避免跌倒,锐利的眼神狠狠瞪着外面。

火焰在空中奔窜,火球好似在狂欢般彼此交错,蓝黑色的炮烟从上下左右包覆路纳的船身,火舌舔着钢铁的装甲。

“没有中弹!但有众多近距离弹!”

“我们被夹叉了,快改变航线,降低高度!”

参谋的怒吼声回荡在司令室内,通信兵们匆忙地敲打键盘传送讯息,并对传声管大声怒吼,顿时一片骚动。

使敌舰进入散布界的状态称作“夹叉”,只要维持“夹叉”状态,最终就能命中对方。目前空族主舰已经“夹叉”路纳·巴克,因此路纳巴克扭转船身,试图要逃离散布界。

然而,敌军能够藉由观测机掌握路纳朝着什么方向、以多快的速度移动,路纳却无法看见敌军的移动方式。

“也许我们应该相信学生的观测。”

路易斯这回附在雷波特的耳边低语,但雷波特斜眼瞪了路易斯一眼。

“战争的事情就交给战争专家吧。”

他言下之意是拒绝这项提案。

路纳将舰首朝下,司令室前方玻璃窗外的景象中,圣泉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大。被碎云分割的阳光在圣泉表面画出好几千道彩虹。

“学生机传来通信!敌方舰队航线变化十度,高度两千七百,速度二十节!正进行齐射!”

通信兵的语尾变得相当惨烈。

祈祷般的十几秒过去——

闪光再度包围路纳巴克。

玻璃前方变成一片鲜红,好似被卷入火山爆发中。

熔岩的浊流涌向路纳的船身,原本充满青色的世界被涂成红色,接二连三出现的闪光化作团团火焰,撼动着路纳·巴克。司令室内已经无法直立,每个人都蹲下来,紧靠着邻近的磁力籴盘或海图台,忍受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直击!”

参谋的尖叫声被震动淹没。

﹒ “前甲板受损!发生火灾,必须紧急救火!”

另一名参谋抓住传声管怒吼,只见防弹玻璃前方的舰首附近开始起火。

“左舷第三升力装置中度破损,后方飞机弹射器重度破损,无法起降飞机!”

通信兵读出舰内传来的报告。

“不行,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观察到了!”

“路纳·巴克的速度在减慢,我方会持续受到单方面攻击!”

雷波特朝着通信兵的背后怒吼:

“快把飞机场的掩护机调派到这里!”

“……是!”

“掩护机越多越好!机场就算遭到些许破坏也没关系,但如果不能把那架观测机击落,路纳就会被摧毁,伊斯拉也会灭亡!”

路易斯听到雷波特的命令,不禁皱起眉头。即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来,这根本是临阵磨枪的做法。此刻梅克留斯机场也受到敌军大型编队的空袭,正在拚命防卫。战舰原本应该由战舰来对付,然而现在雷波特看局势不妙,就要求机场方面增援。

“战争是由双方一连串的失败所组成,能迅速弥补失败的一方才会获胜。”

雷波特喃喃说道,仿佛是在寻找藉口。

这时,妮娜突然站起来。

她以不稳定的步伐走到通信兵身旁。

“那个……请问一下。”

“……咦?”

通信兵惊讶地看着管区长来到自己身旁。

“我想请你询问……学生的姓名。”

“呃……什么?”

“……拜托你,我有点在意……”

雷波特苦涩地望着妮娜的举动,但他似乎不想浪费时间理会她,再度忙着对参谋下达指令。通信兵向路易斯确认后,操作通信机的键盘。阿尔康号搭载的通信机虽然能够发送声音,却无法接受声音讯息,因此只能藉由摩斯电信询问。

不久之后答案便回来了。

“前座是宪明·柏原,后座是班哲明·夏礼夫。”

听到答案后,妮娜静静地闭上眼睛。

“阿宪、班仔……”

她轻声呼唤两人的名字,接着挺起胸膛,以毅然的眼神看着雷波特说:

“我可以保证,班哲明是非常优秀的观测员,他的课业成绩总是保持全飞行科第一名,在通信、观测、导航方面不逊于正规飞行员。”

“……”

“他的责任感很强,排斥轻薄的言行与没有根据的议论,绝对不会传送草率的观测结果。”

“……”

“他们之所以冒着生命危险进行观测,是为了守护伊斯拉,不想让任何人白白送死。请接受他们赌上性命与尊严的报告吧!”

雷波特默默地隔着玻璃眺望外头的火焰。

“……真愚蠢……这可不是扮家家酒……”

这时,路易斯插嘴说:

“团长,我也要拜托你。飞行科的教官是前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王牌,他培育的人才一定值得信任。而且即使是不成熟的观测,也比什么都看不到要好。”

“……”

雷波特默默眺望着空中乱窜的火焰。在火焰之舞当中,他仿佛看到死去的独生子——浮士德——的面孔。

雷波特心中涌起新的情绪。

“……聊胜于无……是吗?”

他用手指压了压军帽的帽檐,藏起双眼的神情,接着转向通信兵下达命令:

“……我承认由那两名学生代替执行观测机的任务,把观测结果通知射击指挥室!”

“……是!”

“告诉那名学生,一千名船员都依据他的报告行动,一定要全力进行观测!”

通信兵大声回应,并敲下键盘联络远处的学生机。

“路纳传来电信!团长允许由我们担任观测机!”

班哲明接到电信,高声对前座说。

“真的吗?太厉害了……不过现在不是得意的时候!”

宪明压倒操纵杆,冲入烟幕当中。

“真想一直待在云里!可是这样就没办法观测!”

他踩下踏板,机身在空中滑落。

阿尔康号沐浴在阳光下,眼前出现敌军飞行战舰的威容。

“出来是出来了,可是未免太接近啦!”

这艘巨大战舰相当威武,与路纳·巴克相比毫不逊色,想必是空族舰队的旗舰。战舰全长两百二十公尺左右,虽然比路纳稍短,宽度却相当宽,厚重的上甲板搭载了三座四十六公分三连主炮塔,武力与路纳·巴克不相上下。底部则装有八具升力装置,银灰色的钢铁装甲也满载无数对空武器,惊人的重量仿佛具有扭曲空间的力量。像这样的战舰如果抵达伊斯拉上空,所有军事设备一定会遭到破坏,圣特汝尔和范·维尔也会化为灰烬。

所以,这艘战舰一定要在炮击战中被击沉。

若是路纳被击沉,一切都完蛋了。

“这艘战舰也藉由烟幕掩护接近,这样下去路纳的炮击都会失准!我们必须从这个距离进行观测才行!”

刹那间,主舰的舷侧发射雨点般的对空炮火,曳光弹的火光宛若暴风雨之日的土石流般压制天空。宪明卯足全身精力,拚命在炮火之间逃窜。

班哲明皱起眉头看着笼罩四周的火药与硝烟气味。

“进入云层中就无法进行射击观测了!宪明,请你设法逃避!”

“该死!可恶!真倒楣!路纳,快发射吧!”

在对空炮火中,他们上空传来不同的螺旋桨声音。

宪明抬头看正上方。

三架敌军舰队的掩护机从五千公尺的高度背面降下,直接朝着他们飞来。

这三架飞机完全不在乎被己方对空炮火射中的危险,凭着蛮勇降下。宪明感受到空族异常的战斗意欲压迫着自己。

“饶了我吧!”

他倾斜操纵杆,使飞机急转弯,躲过射线的攻击。阿尔康号原本所在的空间被螳螂机的镰刀劈过。如果瞬间的判断晚了一步,此刻阿尔康号早就被斩成两半,落入圣泉当中。

然而,敌方战舰的对空炮火依旧毫不容情地对逃过一劫的阿尔康号发动攻击,完全不在乎有可能射中己方。浑身是伤、被煤烟染黑的宪明机,只能拚命飞窜在空中不断绽放的火焰当中。

“可恶!可恶!我才不会输给你们这群混蛋!”

他一边怒吼一边逃跑,班哲明则以祈祷的心情观测主舰,手中抓着通话机持续向路纳报告敌舰的方向、速度、距离、航线、高度、风向等。由于阿尔康号无法接收声音讯息,因此回讯全是经由电信发送。

“路纳发射炮击了!宪明,再撑一会儿!”

“拜托,速战速决吧!”

班哲明屏住气息,观察敌军战舰的周边空域。射击观测的责任相当重大,路纳巴克下一次的射击会随着他的观测结果进行修正。再由一千名船员同心协力,赌上性命完成“炮击”的单一动作。如果传送不负责任的情报,等于杀害一千名船员——这就是舰队决战的残酷之处。搭乘飞行战舰的船员等于是命运共同体,只要船舰沉没,就会全体丧生。

经过漫长的十几秒后——

班哲明观测的空间突然被火焰淹没。

宪明发出的尖叫声也被爆炸声掩盖。

这场爆炸几乎让人以为连天空都炸开了,阿尔康号宛若树叶一般被风压吹拂,在空中不断旋转,然而班哲明的双眼依旧紧盯着爆炸发生的地点。

在一片鲜红的背景中,他看到敌军主舰的舰影。只见散布界落在船舰后方,巨大的敌舰身影完全没有动摇。

班哲明的指尖按下电讯。

“嘟——”

这是代表“远”的意思。这项情报必须最为确实地传达,因此他特别选用最值得信赖的电信通讯。

接着他再度凝神观察,确认这一波攻击的散布界状况,并以小型测距仪计算炸弹集中的空间、散布界与敌军飞行战舰的水平距离与高度差,再以声音朝着通信机报告。

“水平距离约一千二百公尺,高度差约七百公尺!敌军战舰改变航线十度!目前高度二千一百,速度二十节!敌军发射炮击!”

通话结尾被敌舰主炮的齐射掩盖,闪光瞬间笼罩天空,声压几乎掀开大气。班哲明和宪明受到冲击,几乎从驾驶座飞出去。阿尔康号在天空被折腾好一番之后,总算恢复态势。

然而,敌军的数量占决大优势,发射烟幕的轻、重巡空舰也勇猛地接近路纳,接连发动主炮齐射。此刻路纳的周边空域,想必充斥着炸裂的穿甲榴弹和轻巡空舰的空雷。

拜托,一定要尽早达成“夹叉”,否则就无法守护伊斯拉和大家——班哲明边祈祷边等候下一波舰炮射击。

“来了来了又来了!这些家伙真难缠!”

宪明的悲鸣从传声管传来,先前的三架螳螂机纷纷朝着阿尔康号的底部提升高度。即使想要逃跑,在观测中也无法逃入云中。

“宪明,请加油!”

此刻,班哲明只能设法打气。

宪明咬紧牙关,将恐惧吞入肚里,踩下踏板。

“可恶!可恶!真可恶!我绝对不会输!怎么可以输呢!”

阿尔康号的右侧腹被炸裂弹划过,挡风板外的炸药发出“啪、啪、啪”的声音碎裂,数千片的弹丸碎片撒在阿尔康号的机身上。

“唔唔!”

宪明的太阳穴也刺入几片碎片,鲜血喷了出来。

阿尔康号的机身大幅倾斜。

“宪明!”

班哲明的呐喊穿入宪明的耳朵。

宪明用手掌摸摸太阳穴确认伤口的情况,他的手掌染上大片鲜血。

然而——

“只是一点擦伤而已!我还能飞!”

宪明朝着后座大吼。

班哲明点点头,接着鼓起勇气,将视线转向敌军的飞行战舰。

——怎么能输呢!

他在内心大喊。正如宪明所说,他们绝对不能输。

“目标减速十六节!高度上升到三千,没有变化角度!”

班哲明朝着通话机报告。他相信路纳一定还飞在空中,相信一千名船员正同心协力为了发动下一波射击而努力。

接着——

天空再度爆炸。

云朵全被吹散,蓝天被扯裂,粗壮的火焰之枪刺向四面八方。

天空染成朱红色,好似凝聚了战场上所有飞行员的鲜血,源源不绝的暗红色火焰不断伸展着触手。

这是路纳献给敌舰的炮弹花束,四周再度卷起黄褐色的烟雾。

班哲明卯足全身上下的勇气,观测火焰花瓣的中心。

他在脑中确认通信表:短声代表“近”,长声代表“远”,一短一长代表“夹叉”。

他以颤抖的手指传送电信。

“咚·嘟—一

他几乎能从通话机听到路纳·巴克舰桥司令室与射击指挥室发出的欢呼声。

班哲明也在颤抖。

他确信自己的观测在炮击中获得采用。

他传递给舰桥的每一项讯息都会影响伊斯拉的命运。

——冷静一点,不可以太兴奋。我得冷静确实地传递资料才行。

目前只达成夹叉,还没有击中目标。

夹叉状态必须持续下去,当敌我双方都进入对方的散布界,炮击战的重头戏才真正开始。

前座的宪明转头问:

“班仔,可以暂时躲进云里吗?”

“不行,请继续忍耐,我们必须传达敌舰的动态才行。”

“……知道了,我会努力!”

宪明吞下所有的不平与不满,拚命驾驶阿尔康号摆脱三架螳螂机的追随。他凭着天生的逃跑本能,选择细小的碎云作为屏障避免干扰观测,并且绝对不离开敌军的主舰周围。

“主舰下降中!高度一千两百,速度十六节,航线变化二十度!”

班哲明对通话机喊道。敌军主舰为了脱离散布界,突破云朵逆风航行在蓝天中,拚命进行回避。战舰拖曳着白色水蒸汽的尾巴,全副钢铁装甲都发出摩擦声回转下降,如同奋力逃脱网子的空中巨鲸。

接下来的修正过程格外重要,他们传递的观测值越正确,散布界就会越狭窄、注入的炮弹会越密集,命中的可能性也会增加。

班哲明以祈祷的心情等待下一波攻击。为了形成更密集的散布界,他们能做的只有忍耐。

周边的螳螂机开始发射曳光弹,宪明左右踩着踏板,拚命闪躲炮弹。机身受到擦伤,不断发出“铿铿”的恐怖声响。

“快点……快点射击……”

从这里看不到烟幕后方的路纳·巴克舰影。

下一瞬间——

空族主舰在进行回避的同时发射主炮,四十六公分的炮口朝着天顶发射出巨大炮弹。双方都在拚命,因为在这场炮击战中,败方的全体船员都会送命。为了生存,双方都将平日训练的成果发挥到极致,全心全力攻击。

“快避开啊,路纳!”

班哲明在祈祷中呼喊着伊斯拉守护神的名字。

路纳巴克收到代理观测机“咚·嘟——”电信的瞬间,司令室与射击指挥室的人员都高声欢呼。

“夹叉成功!我们逮到敌人了!”

参谋将校以传声管联络主炮发令室,隔着传声管也能听到发令室的船员兴奋的欢呼。

“好厉害的学生!干得好,他们一定可以得到勋章!”

参谋抓着通信兵的肩膀猛摇,以兴奋的口吻说道。

“冷静点,炮弹还没命中对方。”

雷波特出声训诫,但声音中也带着喜悦。

“紧急修正,缩小散布界!我们就赌在学生的观测上吧!”

雷波特下达指令,他此刻已经比先前更相信观测值。通信兵将观测机的报告传送到射击指挥室,主炮的方向与炮身的角度开始修正。

然而——

随着另一波尖锐的飞射声,路纳·巴克遭到几乎扭曲天空的冲击。

周围空域发生爆炸,穿甲榴弹装置的计时导火线精准地在路纳·巴克飞行的高度造成连锁爆炸。

敌军一样在拚命进行观测。这次正确而精密的舰炮射击显示,敌舰船员也同心协力要击沉路纳。

“被击中了!”

参谋的喊叫声被钢铁碎裂的噪音淹没。

“二号电探,全毁!”

“第二船舱甲板重度破损!”

“右舷第三、第四、第五高射炮重度破损!”

通信兵吼出受损状况。随着每次炮击,路纳·巴克的损伤就更加严重,显示敌军的散布界已逐渐缩小。

这样下去一定会被歼灭。

“快准备炮击!”

路纳·巴克破碎的钢铁装甲冒着烟,一边仓皇逃跑一边准备下一波炮击。

舰内处处是尸体。负伤者的呻吟、火焰与煤烟,以及从断裂的电线中冒出的火花,交织出宛如地狱的图画。在血肉与火焰、涌起的粉尘当中,沐浴在四处飞散的烧夷弹雨势中,所有士兵仍旧冒着危险执行自己负责的任务。有的全身是血仍忙着散布灭火剂,确认战舰的受损状况;有的忙着连结断裂的电线,将完整的氢电池槽切割下来使用,避免破损的区域影响到整体船舰的运作。

飞行战舰是整体合而为一的生物,船员负责的区域就像是让这只巨大生物运作的肌肉、骨骼与内脏。破损的部分可以由其他部分补偿,有时甚至不惜为整体舰队而主动牺牲自己。

如果是单座式战斗机,个人的失误只要以自己的性命补偿即可,所有责任都能够由自己承担。然而飞行战舰只要有一个失误,就会造成一千名船员死亡。一个一个小作业连结在一起,才能支撑整艘船舰飞翔。因此船员都跨过同伴的尸体,奋力进行各自的工作。路纳·巴克的一千名船员如果不想被圣泉吞没,就得击沉敌舰。海上舰艇沉没之后,船员还能逃到海面,但是飞翔在三千公尺高度的飞行战舰中却没有逃亡之处。因此没有人松手偷懒,即使全身被烧伤,也不替濒死的重伤者倒一杯水,背弃死者最后的哀求,死守着弥漫火焰、热风与煤烟的负责区域。

聚集在舰桥最顶端的测距仪周围的十几名士兵,正在利用收集到的资料预测敌军主舰的未来位置。这份资料包含班哲明的观测值,以及从烟幕缝隙间勉强测得的敌舰移动资料。计算出的敌舰预期位置会传送到主炮发令室,由名为射击盘的电算机向各炮塔指示炮击方向及角度。炮塔工作人员会依照指示旋转主炮,填装火药完成炮击准备。等到舰桥司令室楼上的射击指挥室之方位盘射手扣下扳机,电气讯号就会传递到炮塔,这时炮弹才会射出。下一波射击则要先藉由射击观测值进行修正,再度从头开始进行。路纳·巴克的主炮要达成任务,必须取得精密的观测值、经过高度物理计算,并根据其结果由各负责区域的数百名士兵进行密切的联系工作。

浑身是伤的路纳巴克从右舷射出九发炮弹,朝着夏空飞去。

白色的弹道承载着一千名船员的愿望,消失在天际。

“阿宪、班仔……”

妮娜在司令室以祈祷的心情,喃喃呼唤着坐在三万公尺外的观测机上的两人。

另一方面——

代理观测机此刻正冒着白烟,拚命逃窜。

追逐他们的螳螂机增加到五架。当敌机群发现宪明与班哲明正在进行观测,便急于尽快击落他们。

如果现在被击落,好不容易达到夹叉的成果将会白白浪费。

宪明也知道这一点,因此眼球布满血丝,将全身倚靠在操纵杆上驾驶着阿尔康号。

“咻、咻、咻……”

他因为喊叫过度,声音已经沙哑,只能发出可怜的喘气声,但仍旧拚命移动机身来躲避炮弹。他委身于天生的逃跑本能,感受着背后传来的敌军杀气与恶意,凭藉超越技术的求生欲望飞翔。

“宪明,你真厉害!”

“咻、呼、咻……”

对于班哲明的感叹,宪明只能以喘息声回应。

挡风板前方飘过冰冻的白色条纹,驾驶舱中相当寒冷,风声中夹杂着从背后射来的数千道曳光弹声响。他们无法完全躲避,有几十发子弹发出“铿铿”的声响,打在阿尔康号后座的铁板上。班哲明的脊椎感受到惊悚的震动。

——快点!快点击中目标吧!

两人在心中一再反覆祈祷。

他们顶多只能再撑几分钟。宪明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如果放弃飞行,就会立刻被击落。

“……路纳!”

在呼唤的同时——

超重量的飞射声划过天际。

伊斯拉方面再度夹叉敌军主舰,九道闪光化作九团爆炸火焰,热风呈数千条放射线状爆发,烟雾以火球为中心形成遮盖夏日天空的帷幔。

路纳——巴克在接获班哲明的观测报告后,做出舰炮射击。

理应感觉恐怖骇人的光景,此刻看来却像是天使的赠礼。

班哲明注视着浓密的烟雾。

拜托,一定要命中。最好让敌舰折为两半,让船上的空族全都掉进海里。

——拜托……

风吹拂着黑色的灰烬与爆炸烟雾。

然而,与先前相同的升力装置声响依旧传来。

炮烟的帷幕被扯裂,毫发无损的敌军飞行战舰悠然展现全貌。

上甲板三座主炮塔,已经对准路纳·巴克的预期位置。

班哲明咬紧的嘴唇失去血色。

他懊恼到火冒三丈,但也知道此刻不能失去冷静。

“咚·嘟——”

他传送电信。

命中时的讯号是“咚·嘟——咚”,但目前还没有到达那一步。

“可恶!怎么还没射中?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宪明发出悲痛的喊叫声。这样一来,他还得继续逃亡到下次齐射为止。

在这种状况下,他们是否能够活到下次的射击观测?

五架螳螂机追过来,仿佛在嘲笑他们。

曳光弹的光束射过来,宪明卯足已经超越极限的气力与体力闪躲。他只能继续闪躲。

“敌军飞行战舰,航线变化十度,速度十八节,高度上升到两千,风速二十二公尺!”

班哲明挤出沙哑的声音,以通信机传送讯息。他尽可能正确地测量,以求让这些数值替大型测距仪旁的观测手派上用场。

路纳想必也已经满身疮痍。数量占优势的敌军可以由正规观测机进行观测,由巡空舰发射烟幕掩护空雷,未受损伤的飞行战舰也能持续进行炮击。目前状况对路纳是压倒性的不利,但他们一定还没有放弃。一千名船员肯定怀着必胜的信念,在各自的负责区域拚命工作。

“宪明,绝对不可以放弃,我们一定要相信能够生还。”

“……我知道!交给我吧,我一定会成功逃亡。”

两人彼此打气,继续飞翔在孤独的天空。

敌军战舰的炮口发出声响。

强烈的冲击波打散路纳先前射击造成的炮烟,敌舰再度展开齐射,不知路纳能够撑到什么时候。

他们只能祈祷对自己有利的未来。敌舰舷侧的对空炮接二连三发射,这回的目标是阿尔康号。惊人的炮火绽放在周边空域,阿尔康号只能单方面受到欺凌。

“可恶……可恶……可恶!”

宪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忿忿抱怨,几乎要被绝望吞没。

螳螂机开始对准首尾线,敌军勇猛到过分的地步,完全不顾己方对空炮的攻击,只想着要击落宪明与班哲明。空族飞行员的战斗态度,就是把战果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我已经……没力了……”

宪明已达到体力的极限。

班哲明虽然不断朝着逼近的敌机发射狙击枪,却完全无法命中。

——自己会死在这里吗?

班哲明心中突然涌现这个问题,但他连忙摇头。

——不行,我还不能死。

——要死也得等路纳·巴克命中对手后再说。

他鼓起勇气继续射击,然而少年士兵坚强的信念并没有受到天神眷顾,残酷的弹丸来自四面八方,他似乎听得到敌军飞行员正在嘲笑自己差劲的射击技术。

一架飞机加速接近,班哲明仿佛看得到座舱罩内空族飞行员嘲讽的表情。

他直觉猜到,对方是要给他们致命一击。

“宪明,快躲开!”

他朝着前座呼喊,但只听到“咻”的喘气声,机身完全没有滑动。

“宪明……”

他转头看前座。

只见宪明满身鲜血,俯身在操纵杆上,一动也不动。

——他失去意识了吗?

班哲明瞪大眼睛。

“宪明!”

在他呼喊的同时——

追逐他们的螳螂机单翼被射穿了。

“咦……”

被击中的螳螂机不断旋转着向下坠落。

班哲明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什么事,只见剩下的四架敌机连忙分散。

然而,逃跑中的螳螂机侧面却被无情地射穿大洞。瞬间前倾之后,敌方机身便断成两截,来不及发出悲鸣便爆炸了。

一架阿尔康号拨开云层上升,出现在惊愕的班哲明眼前。

前座一张熟悉的脸孔朝他挥手。

“卡路!”

卡路儿指着敌机,又指着自己胸膛,示意“那家伙就交给我吧”。

后座的伊格纳修表情依旧冷淡,没有看向班哲明,只是举起狙击枪的枪口对准螳螂机。

班哲明的心中顿时充满信心,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集中精神进行观测。

“宪明,醒醒……”

他呼唤宪明,并探身到前座摇晃宪明的身体。

“嗯嗯……啊啊啊,呜哇啊啊啊!”

宪明醒来之后脑中一片混乱,班哲明努力安抚他,并将狙击枪丢到机舱外。

“我要减轻机身重量。宪明,现在请你专心逃跑,螳螂机交给卡路儿应付。”

“咦……啊……卡路?哇,是真的,他们来救我们了吗?”

“冷静一点,我们现在可以专心进行观测。我要尽可能传送精密、迅速且必要的情报给路纳,让我们重新努力吧!”

“喔……好,我知道了!责任重大,我们一定得办到!”

班哲明将掩护应战的工作交给卡路儿,再度注视敌军主舰的方向。

巨大的船身受到夹叉,却只有表面稍微被熏黑,没有明显的损伤。这是因为散布界太广,无法密集攻击。现在必须缩小范围,否则无法命中敌方主舰。

该怎么做才能达到目的?

“宪明……可以请你更接近敌方战舰吗?”

“……”

“只有缩短距离,才能将更正确的周边空域情报传送给我方。”

“……”

“……虽然这样一来,受到对空炮攻击的危险性会增加,搞不好还会进入路纳的散布界,但是……如果不冒这个危险,无法赢过面前的敌人亡

“……哼。”

宪明用鼻子吐气,盯着敌军的飞行战舰。毫发无损的敌舰身影让他火冒三丈。飞在上方的卡路儿正以三架螳螂机为对手在作战。

“……班仔,没想到你这么热情。”

“……是的,我也很意外……”

“……嗯,我们过去吧。我一定要让那艘战舰在这里被击沉,不让它碰到伊斯拉一根寒毛!”

宪明拉下操纵杆。

阿尔康号的机身倾斜,缩短与敌军主舰之间的水平距离。

“我会保持和战舰相同的高度,这样比较容易观测吧?”

“……是的。请和战舰横向并排飞行,这样就可以计算正确的速度。风向和风力可以由仪器测量。”

班哲明以锐利的眼光看着战舰的右侧面,主舰的舰影占据他的视野,舷侧一座座对空炮的炮身也看得相当清楚。

在与战舰水平距离不到一千公尺处,密集的对空炮火突然对准阿尔康号射来。

“唔唔唔!”

热浪与火花的浊流涌向驾驶座,天空的蓝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火焰的色彩。宪明的脸部被灼伤,热到无法忍受,皮肤破裂而掀起。

但是,宪明即使整张脸都灼伤了,仍旧突破煤烟、逼近战舰。无数炸裂弹如雨点般射过来,数千道射线涌向阿尔康号。

世界被炮火淹没,四周炸裂的火焰伴随着炮弹划过的风声,朝他们飞射过来。宪明巧妙地滑动机身,躲开炮手的瞄准。只要操纵稍有错误,他们就会当场被击落。他只能将天生的逃跑潜力发挥到极限,穿梭在炮烟之间。

班哲明看着仪表板,将空域情报传送给路纳·巴克。

“高度两千两百三十,速度二十一节。航线,西北西……风向东南东,风力二十点五公尺……主舰正在上升回转……高度两千两百三十、两千两百六十……两千三百!”

班哲明理解到敌军主舰正在画一个相当大的圆环上升。为了避免被观测机发现并脱离散布界,战舰变化航线与上升的速度都相当缓慢。

在惊人的对空弹幕中,班哲明不断追踪敌方战舰所有的航行轨迹并进行通信。他相信路纳.巴克的射击指挥室一定会采用这些观测值,因此赌上年轻的性命,继续传送自己观测到的空域资料。

路纳·巴克此刻正在敌军的散布界内挣扎。

暴风雨般的榴弹在极近距离爆炸,舰身已经被命中三发炮弹,扯裂的装甲冒着烟,但仍旧继续在飞行。船内形成热浪与煤烟的地狱,船员们跨过烧死的同僚尸体,拨开热浪与火焰执行任务,让钢铁巨鲸继续在天空飞翔。

参谋们的怒吼声在司令室内此起彼落。他们针对舰内传来的损害报告,一一指示应对方式。雷波特双手交叉,眺望空中的烟幕。

通信兵拉高嗓门。

“代理观测机贴近敌军主舰!敌军战舰正上升回旋中!”

雷波特稍稍抬起眉毛,发号施令。

“把所有资料传送到射击指挥室,我要赌在他们身上。”

“是!”

通信兵将观测值传送到上方的射击指挥室。

指挥室内的士兵通常会将自己的观测值与观测机的数值对照比较后,将可信的资料送到主炮发令室。发令室内十名士兵经过协议后,再将观测值输入到射击盘,并决定主炮的方向和炮身的角度。此刻主任看到指挥室送来的资料,不禁感到迟疑。

路纳的命运真的能赌在代理观测机送来的数值吗?

他感到犹豫,但这个数值是学生赌上性命送来的数字,不是半吊子的观测结果。为了让这些数字传送到这里,学生们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传递讯息。

主炮发令室的主任以祈祷的心情,直接将学生传送来的观测值输入到射击盘。如果在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在视线被蒙蔽的此刻,他只能相信这是最佳选择。

计算后的炮击方向和角度传达给各个炮塔。目前舰上没有一座炮塔安然无事,在厚重钢铁装甲守护的炮塔内部,炮手在炙热的空间中因煤烟与灼伤使面孔变成红黑色,却仍旧拚命装填炮弹,把将近一吨的炮弹塞入炮身中。这项工作原本就相当艰辛,再加上炎热的环境,造成的负担更加沉重。但是·路纳﹒巴克的命运和伊斯拉的未来是由这些炮弹决定。每个人心中都怀着同样的信念,卯足力气将沉重的穿甲榴弹装入炮身中。

十几秒后,承载一千名船员祈祷的炮弹从右舷三座主炮发射。

此时——

宪明正使出浑身解数驾驶阿尔康号,跟随敌军主舰。

“我们一定能办到……班仔!从这里可以把敌人看得一清二楚!”

“别疏忽,宪明!敌军也在调节对空炮的导火线!先拉开距离……”

班哲明才说到这里,世界突然失去声音,视野变为一片苍白。

“……咦……”

下一瞬间,班哲明的右手手腕感受到严重的灼热。

接着,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扯裂了,超乎痛觉的冲击传上他的脊椎。

要不是系着安全带,他的身体大概已经被抛出驾驶座之外。

阿尔康号大幅往后仰,机身几乎上下颠倒并且不断降低高度。

“班仔!”

班哲明听到宪明的喊叫声,但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阿尔康号降下七百公尺左右的高度后,总算勉强恢复态势,班哲明也终于能够确认自己的状态。

“啊……”

他眼镜的镜片上沾满鲜血。

从未见过的浓密鲜红血流,正以惊人的气势在眼前喷起。

他不知道鲜血的出处是哪里。

“咦……”

班哲明举起右手,想要摘下脏污的眼镜。

然而,他无法摘下眼镜。奇怪,明明已经举起右手,但理应抓住镜框的手指却没有出现在眼前。

“啊……原来如此……”

他的右手掌被炸飞,所以无法摘下眼镜。

班哲明望着从截断处喷出鲜血的右手腕,总算察觉到这项事实。

“班仔!”

宪明发现班哲明受伤,不禁尖叫。

班哲明的意识几乎消失。

他此刻出血过多,无法止住从动脉喷出的血。

眼前的风景逐渐褪色,昏暗的天空在摇晃,原本看得一清二楚的飞行战舰也变得朦胧而晃动。他感觉到生命正从右手腕的截断面流出。

他失去惯用的手,再也无法握住铅笔,也无法打电信。

——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吗?

班哲明这么想。

右手腕被炸掉就完了,他什么都不能做……也无法止住源源不绝的鲜血,只能死在这里……

就在他放弃生还的瞬间,怀念的气息突然轻轻抚过他的鼻尖。

取代火焰与硝烟的气息,注入他胸膛的这股芬芳是……生长在故乡凯拉沙萨德的花朵气味。

他的嘴唇感受到某人的温暖。

温柔而柔软的触感,来自最珍惜的记忆。从小就在一起的怀念气息从遥远的故乡飘来,弥漫在圣泉的天空。

——莎朗。

他想要守护的人。

‘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他曾经许下承诺。

‘这是护身符。’

她曾给自己带着香气的……那是什么东西呢?

班哲明取下围在脖子上的围巾。

对了,就是这个……带有故乡气息的水色围巾。

他卯足全身力气,睁开原本即将闭上的双眼。

“我发誓。”

班哲明在心中唤起出发前对莎朗说过的话。

“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他咬住围巾的边缘。

接着,以颤抖的左手紧紧缠住右手手肘。

为了生还,他使尽力气压住血管。莎朗在替他加油,大家也都在祈祷他能够生还,所以他必须尽一切努力以求生还。

班哲明松开咬住的围巾。

“谢谢你,莎朗。”

血肉模糊的截断面已经不再流血。他粗鲁地用左手擦拭沾到血液的眼镜,瞪着空族的飞行战舰。

——一定要回去。

就在他下定决心的瞬间,耳中再度听到声音——支配战场的炮火、升力装置的隆隆声、垂直倾斜的旋转翼声,除此之外,还有满脸泪水与鼻涕的宪明嘶吼的声音。

“班仔!”

班哲明忍住疼痛,用左手握住传声管,装出平静的态度说:

“我没事,宪明,请你继续飞行。我得将所有情报传送给路纳。”

“你这样还说没事?怎么看都不像没事啊!”

“的确不能说是没事,我感觉很痛,不过现在不是管这些事的时候。我们此刻是代理观测机,这场炮击战的胜败决定在我们身上。”

“……我、我知道了!没错,我们要击沉那家伙,活着回到伊斯拉!”

宪明边哭边喊。

观测任务必须坚持到最后,绝不能中途停止。

他们必须赌上一切,赢得这场炮击战。

就在他们下定决心的这一刻——

三万公尺外的路纳·巴克一千名船员赠送的礼物终于抵达。

这次的散布界参考班哲明从近距离观测到的所有资料,因此炮火相当集中。

撒下的炮弹几乎全数对准敌军的主舰。

超过一公吨的穿甲榴弹接二连三发出沉重的声响,贯穿敌军主舰的钢铁装甲。

三发、四发……炮弹接连命中,敌方船舰的钢铁外壳随之破裂掀起。炮弹并没有贯穿船身,而是停留在船身内部。

五发、六发……炮弹以惊人的正确性贯穿主舰。

由于这些炮弹都是穿甲榴弹,尖端的钢铁贯穿敌军装甲后,内部装填的炸药就会爆炸,从敌舰内侧进行破坏。

因此——

“快离开,宪明!”

宪明听到后座的尖叫声,才恢复清醒,将操纵杆往左推倒。

节流阀打开了,阿尔康号仿佛被弹开一般,拉开与敌军战舰之间的距离。

班哲明以左手操作电信键盘。

“咚·嘟——咚。”

他将炮弹直击的讯息传送给路纳的舰桥司令室。

在此同时,他露出感谢的笑容。

他们挺身而出担任代理观测机,才得以将正确的空域情报传送给射击指挥室,命中的炮弹则是路纳一千名船员对于两人的努力所做的回应。

转眼间——

空族主舰开始膨胀。

原本笔直的轮廓好似烤麻糬般鼓起来。

钢铁的接缝发出痛苦的呻吟。因为无法承受由内部冲出的力道,舰壳装甲好似橡皮一般被拉长。

班哲明领悟到此刻敌舰内发生的状况。

火药库着火了,情况相当危险。

“宪明,准备脱逃!”

就在班哲明高喊的瞬间——

敌方主舰化为一团火球。路纳发射的穿甲榴弹爆炸后,将敌方舰内搭载的所有炮弹都点燃,发散的能源量高达天文数字。在全长两百三十公尺、排水量超过六万公吨的铁箱内部,足以在一夜之间改变岛屿形状的炸弹全数点燃爆炸。

战斗空域染成一片银白色,云朵和蓝天都消失了。

所有声音朝着飞行战舰收缩。

大气发出尖锐的音波,被吞入膨胀的战舰内。

接着,爆炸。

宪明的悲鸣声被扯裂天空的暴风掩盖。

热浪、暴风与冲击波将天空与圣泉连结在一起。

阿尔康号如同树叶一般完全无法抵抗,只能任凭狂风吹拂到远处,根本无法操控机身。

这就是太过接近目标的代价。由于他们处于己方的散布界内,没有被卷入己方炮弹的爆炸中就已值得庆幸。他们只顾着进行观测任务,没有预期到会被卷入战舰的爆炸中。班哲明不禁有些懊恼自己的实战经验不足。

阿尔康号受损的机身已经濒临极限,装甲板的钉子纷纷弹落,机翼下垂,看样子是无法继续撑下去。班哲明理解到这一点便拆下安全带,用左手抓着宪明,从驾驶座站起来。

底下是圣泉。

即使背着降落伞落下也无法得救。

虽然班哲明知道这一点,但仍想挣扎到最后。

他抱定觉悟之后,和宪明一同跳下阿尔康号。

班哲明头朝着下方落下,周围飞散着燃烧的战舰碎片,风在耳边咆哮。两人穿破好几层云和炮烟,急速往下坠落。

上方的阿尔康号终于在空中分解,热浪将他们推挤到远处。

落下时加速度的差异使得两人的身体逐渐远离。

宪明独自落在班哲明的下方。

“宪明!”

就在班哲明朝着下方呼唤时,宪明的自动索发挥作用,在空中张开降落伞。

“唔……”

班哲明的降落伞也张开了,双肩顿时受到负荷,四周原本呈线状流动的风景静止了,右手截断面流出的鲜血在空中画出红色的螺旋。虽然受到相当大的冲击,但他绑在手臂上的团巾仍旧紧紧掐着血管。

他用左手操作降落伞,在空中滑向宪明。

宪明全身灼伤,手脚无力地下垂,一动也不动地往下掉落。他的飞行服着火,双眼闭上,不知是生是死,身上的衣服、皮肤和头发全都像烧黑的木炭。如此惨状让班哲明感到胸膛一阵刺痛。平时总是嘻皮笑脸、以不负责任的言行令大家感到无奈的少年,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远处敌方飞行战舰的炮烟冲到天上,铁屑、粉尘与煤烟伴随着一千名以上船员的血肉,遮蔽太阳的光线。班哲明望着好似章鱼脚般在空中扩散的烟雾,确认炮击战的胜利属于路纳·巴克。

“啊啊……”

班哲明感到安心。这样一来,那艘战舰再也无法炮击伊斯拉。他心中自然涌现达成任务的充实感,对于杀害一千名敌军完全没有罪恶感,因为在战场中,那只是愚蠢的感伤罢了。他只为了自己亲近的人不会死于那艘战舰的炮击而感到喜悦。

接着,班哲明俯瞰下方。

圣泉一直扩展到海平线,飞沫表面映照着战舰的炮烟和阴天灰暗的色彩。他和宪明两人即将被吞入那喷起的海水深处,这里就是自己这趟旅程的结束场所。

他望着右手臂缠绕的水色围巾,上面已经染上自己鲜血的颜色。

“请原谅我,莎朗。”

多亏这个护身符,让他得以看到射击观测的结果。剩下的时间大概只有一分钟,在这段时间里,他要一直向上天祈祷莎朗不会被悲伤击倒,能够开朗、健康地生活。

与此同时——

卡路儿正拚命在空中驾驶飞机。被击落的敌军主舰吐出的烟、粉尘和钢铁绞肉在赤铜色的空中飞舞,阿尔康号的机身宛若燕子一般矫捷地在这片天空飞翔。

他看不到班哲明和宪明。在此之前,他还不时会在云层间瞥见他们的飞机,然而在大爆炸之后便完全看不到了。由于那两人深入路纳的散布界进行观测,因此卡路儿很担心他们被卷入炮击或爆炸中。

他原本想要立刻上前寻找,但事与愿违。

“好好驾驶飞机吧,笨王子!”

伊格纳修看穿他的心思,从后座怒吼。

“我正在好好驾驶,不要老是叫我笨蛋!”

“懦弱的少爷,都是因为你的驾驶技术太差,害我没什么战果!”

伊格纳修今天已击落九架飞机,却还一边如此抱怨一边替换步枪的弹匣。

“子弹快没了,都是因为你驾驶得太粗鲁,害我浪费好多子弹。你得负起责任,赌上性命飞行!”

“射击的时候闭上嘴巴!不要全都怪罪到我头上!”

卡路儿一边回嘴一边环顾四周的空域。

追逐他们的螳螂机一共有三架。从先前交手的经验,他知道这些空族飞行员的技术相当优异,如果正面挑战一定没有胜算,只能利用烟雾与碎云,边逃跑边寻找敌机的漏洞。

漆黑的炮烟伸展触手,不断扩张轮廓朝天空扩散,简直像是暗黑色的积乱云。卡路儿毫不犹豫地钻入粉尘当中。

如果是钻入真正的积乱云,他们就会被上下左右袭来的混乱气流蹂躏,最后落得机身在空中分解的命运。不过,幸亏这只是炮烟,他只要闭上气息钻进去,满脸染上煤烟再立刻冲出来,就可以扰乱敌人。

“真难看的逃法!”

后座搭乘者出声抱怨,脸上同样变得乌黑,但卡路儿只要假装没听见就好。他在先前的空战中深知自己的技术比不上敌人,因此选择弱者的战斗方式。

这时,伊格纳修突然开枪。

粗壮的红色火光朝着斜后下方的螳螂机延伸。

“十架。”

伊格纳修喃喃报出今日击落的数字。

在此同时,螳螂机化作红色的火球,起火的烧夷弹边爆炸边扩散到四面八方,弹出的数千万火花在夏日天空中绽放为巨大的花朵。

对于后座搭乘者天才的狙击术,卡路儿已经停止感叹,只能瞠目结舌。他虽然不想承认,但如果没有这家伙坐在后座,他大概早就被击落。

“真顽固,竟然还不放弃|

剩下的两架螳螂机不仅没有丧失战斗意志,反而更加勇猛,好似在享受和他们展开的空战,继续转动着旋转翼追上。

“可恶!”

卡路儿在被追逐当中,仍旧相当担心班哲明和宪明的安危,一有机会便观察四周,寻找他们的飞机踪影。

“……咦?”

云层覆盖的视野角落浮现小小的白色降落伞。他眯起眼睛,看到两朵飞行科练习生用的降落伞,随风摇晃朝着圣泉孤独地落下。

那是——

“阿宪!班仔!”

卡路儿在发觉的瞬间,立刻推倒操纵杆倾斜机身。

阿尔康号朝着两朵降落伞一口气降下。

“喂、喂!你是白痴吗?”

伊格纳修立刻抗议。他们正遭受敌军追逐,根本没有余力担心同伴。

卡路儿也明白这一点,但他仍旧打开节流阀。

如果置之不理,宪明和班哲明将会被圣泉吞没。他必须设法将阿尔康号钻到两人下方静止飘浮,接起他们的身体。

“喂,别想做傻事!如果要去接他们两个,就没办法防御敌机,到头来大家都会死!”

伊格纳修立刻看穿卡路儿的想法,对他提出忠告。

卡路儿知道伊格纳修说的没错。

他虽然知道,但是——

“那你要我怎么办?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

伊格纳修闻言,以冷酷的口吻说:

“没错,我们帮不上忙。”

“别开玩笑,蠢蛋!他们是我的朋友!是我重要的朋友……”

语尾被呜咽声淹没。

卡路儿了解伊格纳修的话是正确的。

如果他去接那两人,承载上限为两人的阿尔康号不仅无法进行空战,甚至无法水平飞行,这时要是螳螂机攻来,卡路儿和伊格纳修也会被圣泉吞没。

“想要生还就得抛弃感伤。”

伊格纳修压低声音告诉他。

卡路儿听着背后传来的声音,仍旧朝两名同学的降落伞飞过去。

两架螳螂机欣喜若狂地追上来,但卡路儿不顾它们仍继续加速,穿破好几层云下降,逐渐接近降落伞。

“阿宪!班仔!”

他在两人的降落伞周围盘旋,从驾驶座探出身体呼喊。

圣泉在降落伞的两百公尺下方张开大口,覆盖在表面的数千道彩虹迫不及待地等着牺牲者到来。

宪明无力地一动也不动,全身都被灼伤,或许已经死了。

班哲明背着降落伞下降,朝着卡路儿挥动左手。他的右手下垂,手掌已经消失。班哲明以剩下的一只左手对卡路儿比出信号。

他并拢手指举向斜左上方,接着水平挥动手掌。

手掌挥动的方式和说“再见”时一样。

‘不要理我们。’

这是手势的意思。在空战的时候,有时会因为守护受伤的同伴而扩大己方的伤亡,所以当飞行员理解到自己无法得救时,会向友机比出这个信号,催促他们回到空战战场。

聪明的班哲明知道卡路儿想要做什么,才会催促他回去。他知道如果卡路儿前来救他们,卡路儿和伊格纳修都无法生还。

卡路儿的视野因泪水而扭曲,仿佛在湖水中仰望蓝天一般。自从抵达圣泉以来,他不知有多少次因为自己的无力而感到挫折。

他无法忍住从双眼流下的泪水,眼泪、鼻涕与呜咽使他的脸变得一塌糊涂。

他从灵魂深处呼唤着无可替换的朋友名字。

“班仔!”

‘不要理我们。’

班哲明露出严肃的表情一再比着这个信号。他的表情似乎是在斥责沉溺于感伤的卡路儿。

“阿宪!”

卡路儿用几乎扯破喉咙的声音呼唤这个名字,却没有获得回应。如果在平常时候,宪明一定会嘻皮笑脸地开玩笑,说些愚蠢的笑话,但他现在却一动也不动。

不论如何呼唤,降落伞仍旧落入圣泉。

他无法制止降落伞坠落,也没有制止的手段。

宪明和班哲明被吞入圣泉张开的怀抱中。

两人的身体被银色的飞沫淹没,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白色的降落伞也被彩虹吞没。

好几朵云遮盖卡路儿的视野,两人消失的海面被水蒸汽涂成银白色。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圣泉依旧毫无变化,朝着天空喷水。

卡路儿和伊格纳修无言地望着眼前层层的云朵。

——我不了解。

卡路儿在脑中喃喃自语。

——我不了解这个意思。

宪明柏原。

班哲明·夏礼夫。

曾发誓一定要生还的两人,努力协助击沉敌军战舰的两人,不但没有得到荣耀,反而坠入圣泉。

卡路儿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

“喂!敌机来了!”

后座的伊格纳修出声怒吼,但在卡路儿耳中,这声音感觉相当遥远。

“听到了没有,笨王子!你想死吗?”

吵死了。

卡路儿这么想,转向后方。

与其说像螳螂,倒比较像蚱蜢的敌机正笔直飞来。

“你们想怎样?”

卡路儿还想继续思念宪明和班哲明,多沉浸在他们两人的回忆中一会儿。

“好烦喔,真的很烦。”

卡路儿喃喃低语。

“哎……可恶,你们……到底想怎样……”

他越说眼光越是锐利,双眼瞪着袭来的敌机。眼泪已经干涸,取而代之的是有如野兽的眼光。

“真火大……光男、沃夫、浮士德、阿宪和班仔都被你们杀光……真火大……”

卡路儿喃喃自语,推倒操纵杆。

阿尔康号回旋,面对迎面而来的敌机。

“……喂?”

伊格纳修发现卡路儿的情况不太对劲。

“你们害艾黎哭泣、害千春哭泣……现在又要害奈奈子和莎朗哭泣吗……”

卡路儿瞪大双眼,注视着螳螂机。

“我绝不原谅你们。”

他似乎听到额头内部发出尖锐的高音。

“我不会让你们……”

卡路儿的视觉仿佛离开机身,奔驰到空中。

“再对任何人下手……”

好似飞鸟一般,视觉从肉体抽离。

“我不会让任何人丧命……”

卡路儿的视觉鸟瞰着整片空中战场。

他能够透过云层和烟雾,完全掌握空中现存的所有敌机。

“我要守护伊斯拉。”

他喃喃说完,打开节流阀,阿尔康号宛若生物一般直接朝着敌机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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