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轻微不信任男性的波澜中,蜜苪儿的替身生活进入第三天。
“我领悟到了。”
穿着比前一天更华丽的衣服,她将手放在胸前,静静地开口说: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形式的爱。即使是不见容于世间的爱,爱这件事依旧是如此的崇高……视野狭窄的我并没有领悟到这个道理。真是可耻,我果真还是个孩子啊。”
“……她在说什么?”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那是真爱,我不会责备佛瑞德。就算他身为男人,被男人追求,跟男人发展出爱情……可是,为什么跟男人……而且还是跟那种美男子……”
“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面地一脸纳闷的爱德亚德,李察无言地微笑摇头。要是让他知道跟吉克的那起骚动有关,这次公爵绝对会拿着剑,冲进皇宫去杀人吧。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李察微笑地敷衍似乎还有好多事情想问的爱德亚德,催促着因为大受打击而精神不振的蜜苪儿,赶紧离开别馆。
“那个叫吉克的,究竟是什么人啊?”
在前往沙龙的途中,蜜苪儿戒慎恐惧地问。
能在皇宫里走动,应该是贵族子弟。但是看起来不像骑士啊!
李察暧昧地笑了笑,瞄了蜜苪儿一眼。
“在意吗?”
“那是当然啊。跟人私奔的哥哥另有别的情人,而且还是一个男人耶。”
“情人啊……佛瑞德的确常常收到情书,不过多半是女性写的,很少有男人写给他。”
“很少的其中一人,就是那个叫吉克的人,对吧?果真连男人都追求他?为什么他男人女人都那么吃得开啊?我跟他同一张脸孔,却完全没人爱。”
真是纳闷。明明长得一模一样,男的就广受欢迎,身为女人的我却从来没被追求过,这是怎么一回事?
“啊……该不会是性格上的问题?如果是的话,那我得要快点改正才行。我需要找个老公入赘,继承面包店,如果交不到男朋友,那可不妙……”
“我觉得你很可爱啊。”
看着一脸严肃、碎碎念个不停的蜜苪儿,李察很顺口地这么说。由于太过自然,蜜苪儿一时还没听清楚,只是呆呆地抬头看着李察。
“吉克的事你不用在意,他那个人就是那样。他是红蔷薇宫殿里的人,每次一有时间,就跟佛瑞德玩那种游戏,昨天应该也是继续以前的游戏吧。真是的,就是爱恶作剧——”
就在李察又要叹气时,发现蜜苪儿一句话也不说。
“你还好吗?你脸好红,该不会发烧了吧?”
“呃?没、没有,我没事,我体温比较高。”
蜜苪儿急忙掩饰,无意义地哈哈笑着。她心想——
(这个人……天生少根筋吗?)
回想起来,自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很顺口地说出一些让她脸红心跳的话。那些都不是算计,而是很单纯地脱口而出。
李察跟吉克型不同,不过他也算是一个真男人。给人很爽朗的感觉,个性也不错。他应该也有很多女性喜欢才对啊。
(没错,他一定很受欢迎。这种人在私底下才真的会有亲卫队呢!这种条件却一副对女人没有兴趣的表情,该不会……早就有对象了……)
惊!心情激动了起来。
过去从未曾想过,不过非常有可能。反倒是说没有才奇怪。
李察的情人——存在吗?
第一次注意到这件事的蜜苪儿,心情动摇了起来。而且,也非常惊讶于自己的动摇。
(在惊慌什么啊!跟你没关系啦。李察有没有情人,跟你完全——)
“……蜜苪儿?”
听到讶异的声音,蜜苪儿的脸颊一下子红了起来。感觉好像很在意他,蜜苪儿也很混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反应。
一个清澈的声音划破那一瞬间陷入奇妙沉默的气氛。
“——瑞福卿,李察大人。”
一回头,一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那里的女官,低着头等候着。
“王太子殿下召唤您,请您尽快到红蔷薇宫殿。”
“啊啊……”
李察有点犹豫地含糊回答。蜜苪儿突然回过神来。
“那我先回去了。”
“咦?可是——”
“别担心,我一个人可以回去。”
蜜苪儿匆匆忙忙转头。李察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是他并没有追上来。
走了一段路之后,蜜苪儿悄悄回头。看着李察跟女官走在一起的背影,她一脸严肃地歪着头思考着——
(我是怎么了?干吗那样慌张。真是奇怪……)
穿过漫长的走廊,即将踏入沙龙那栋建筑物时,蜜苪儿还是没想到答案。
蜜苪儿若有所思地推开门,迎接她的声音与芬芳的香气。
“嗨,佛瑞德列克,你今天还是好可爱啊。”
仿佛理所当然似地坐在椅子上,笑容满面举手打着招呼的人,是昨天那个容貌动人的美青年——自称佛瑞德情人的吉克。而房间里,堆满了鲜艳的蔷薇……
——就各种意思而言,蜜苪儿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为、为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这还用问吗?你想让我说出口吗……?”
(呃——)
看着对方送来别有含义的眼神,蜜苪儿全身起满鸡皮疙瘩。李察要她别在意,但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蜜苪儿已经反射性地往后退。
快逃才是上策。当她顺从本能,企图转头时,突然从背后被推了回来。
“你干吗呆呆站在这里啊?——耶,真是稀奇的客人啊。”
一脸不可思议探头过来的红头发是赛欧拉斯。他一边推着蜜苪儿的背,像是嫌她挡路,一边对着吉克讲话。
“王太子殿下的随从们看来今天也会很忙,真好耶。”
“你们也是啊。”
明显就是在说“我们很闲”的双方,哈哈哈地笑了出来。从赛欧拉斯后面进来的几个人也是一样,故意互相拍肩嬉戏,然后各自坐下。
“怎么了?你也坐啊。”
赛欧拉斯从柜子里拿出几瓶像酒的瓶子,催促着说道,看起来似乎现在就要开始喝酒了。这些家伙究竟是什么时候工作啊?
蜜苪儿强忍住想要说教的冲动,虽然有点犹豫,但是她还是朝空着的椅子坐下。只要不是单独两个人,吉克不可能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应该。
“对了,佛瑞德列克,虽然来了这么多电灯泡,不过我还是要说。这些蔷薇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希望你能喜欢,你觉得如何呢?”
“啊,觉得如何……”
很刺眼是真的啦,但是对方这么面带笑容地问,让她不知道该不该直接说出感想。
看来已经很习惯这种情况的赛欧拉斯马上灌起酒来,还插嘴说:
“电灯泡是指我们啊?”
“对,就是指你们。”
吉克如此断言,又将视线转回蜜苪儿身上。
“对了,李察呢?”
“……王太子殿下有急事找他。”
“哎哟,怎么又来了,殿下真的非常喜欢他呢。”
吉克耸耸肩又摇摇头,突然嫣然一笑。
“真是伤脑筋啊……你就是这样,害得我又要吃醋了。”
“啊?”
“你一脸李察被殿下抢走,真无趣的表情哦。”
蜜苪儿霎时吓呆了,急忙捂住脸颊。吉克那双似乎能透视的眼眸直盯着蜜苪儿,害她愈来愈动摇,脸颊也更加发烫。
“没、没那回事——”
“别瞒着我,佛瑞德列克。你丧失了记忆,却只记得李察,不是吗?住在你心里的人果然是他,不是我……”
陷入自己的世界里的吉克悲伤地叹息,周围的骑士们也笑着看戏,仿佛在看笑话一样。
真的是在玩吗?那他的演技可真是实力派。
蜜苪儿盯着他看,想看出个端倪,没想到手突然被紧紧抓住,吓得她瞪大眼睛。
“你要做——哇啊!”
吉克迅速吻上她的手,吓得她尖叫,急忙甩开。然而吉克一点也不以为意,反而一脸满足。
“别理李察了,选我吧。他不是个野兽吗?”
“野兽?”
是昵称吗?可是跟李察给人的印象不合。
吉克突然笑了笑。仿佛想到什么坏点子似地邪笑,不过蜜苪儿并没发觉。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可不像他的外表一样,是个爽朗的青年。他有个别名叫‘布利基塔的野兽’,是一个噬血的冷酷男。”
“血……”
那样符合想像中“好人”形象的好青年,应该很难找了吧。心中这么认为的蜜苪儿倒抽一口气,表情变得很严肃。在旁边看到这副景象的赛欧拉斯,偷偷地笑了出来。
吉克非常认真地看着她。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人。他属于军职,在任务上也会有遇到那种情况的时候,这时,他会率先拔剑,不动声色地杀掉对方。他也有这么无情的一面哟。”
蜜苪儿的背后打起寒颤。没想到在那张满脸笑容的假面具下,有那样的真面目。
“还有一个!”
吉克仿佛演员一样,动作夸张,用手一指。
“他最拿手的就是杀女性!讲到‘陆费伦的女性杀手’,这一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杀女孩子吗?”
“是啊,杀杀杀,杀个不停,而且几乎是每晚。”
“每晚!”
蜜苪儿大受打击。那张看起来连冲都不忍下手的脸,居然每晚都杀女性,实在难以置信。那样的人居然是自己的护卫!
“但、但是李察完全没有那个迹象……每天早上都很开朗的跟我打招呼,完全看不出杀过女孩子的样子啊……”
“他有双重人格,白天跟夜晚的性格不同。”
“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一个晚上两、三个是稀松平常。”
“哇啊!”
蜜苪儿瞪大眼睛,周围的骑士们则是拼命忍住笑,只有吉克一个人一脸严肃地双手交叉。
“他也会住你家吧?当天晚上,你家的女性们一定会成为他的饵食……”
“怎么会!”
“你没听过类似的声响吗?”
蜜苪儿用力摇头。自己正在扮演伯恩哈德伯爵这件事,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了。脑海里光是想像着李察单手拿着布满血迹的刀子,走在晚上的走廊上,就让她全身抖个不停。
“怎么可能……从来都没听说有发现尸体的事情……而且,为什么知道是李察干的,却不抓他呢?”
“他很聪明,计划得周密,让人抓不到是他做的。”
“可是,只要调查他的周边就能找到凶器,不是吗?”
“凶器?——哦哦,男人杀女人的凶器吗?”
蜜苪儿不可思议地看着一脸似乎知道内情的吉克。
“你知道?李察是用什么手法不断犯案?”
“我并没有直接看到,不过大概知道。”
“真的吗?用什么手法?”
“怎么说呢……这只是我的推测……”
吉克一脸认真地竖起手指。
“首先,潜入女孩子的房间。最好在其他家人都熟睡的深夜会比较好吧。因为要是有人跑进来阻碍,那可就麻烦了。”
“嗯、嗯。”
“然后慢慢地滑进被窝里,对着目标的女孩子诉说爱的话语。”
“爱的话语?”
是圣经之类吗?在杀人前先祈求上帝原谅?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她还是决定乖乖继续听下去。
“如果女孩子被打动了,就可以继续下去。问题在于对方抵抗的时候。看是要耐心的说服,还是用蛮力解决一切……我个人不喜欢后者,但是李察会怎么做,这我就无从得知了。”
“……?”
被打动?什么意思?抵抗的时候,这个也听不懂。几乎所有人都会抵抗被杀吧?
“接下来是最重要的部分了。你听好,佛瑞德列克,若是一开始就感到挫折,那就什么事都办不了。无论如何,开头的吻必须是热情、优雅且仔细才行!”
蜜苪儿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用力这么说的吉克。
“吻……李察杀女孩子之前会做那种事?那是什么仪式吗?”
“要说是仪式也可以。”
“啊!该不会是毒药?用嘴巴下毒?可是这样万一有个闪失,他自己也很危险……”
他喜欢走险路吗?——毕竟有个别名叫“布利基的野兽”。
“毒药啊。这么说好了,也许光是他的一个吻,就能杀掉对方。纯情的女孩子,一定就此沦陷了吧。”
“纯情?……听不太懂,原来他不是每次都下毒啊?有时候会用刀子、绳子吗?是看当天的心情,选择凶器吗?”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使用器具,不过最后用的一定是男人的武器。”
“男人的武器……”
看着蜜苪儿一脸严肃重复吉克的话,大概是忍不住了吧,赛欧拉斯哈哈大笑了出来。这个举动传染给其他人,房间里顿时充满爆笑声。
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蜜苪儿环顾所有人,最后发现刚才说得一脸严肃的吉克,也觉得好笑似地放松脸部表情。
“丧失记忆真是可怜啊,我没想到你的记忆居然回到如此幼稚的孩童时代。”
他呵呵呵地震动肩膀,浮现意有所指的笑容。
“跟这样的你共度良宵,似乎有些无聊。我看你今晚就到女佣的房间去吧?应该会有一、两个你喜欢的女孩子,去把各种感觉找回来吧。”
“感觉……?”
“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去问‘陆费伦的女性杀手’,不知道的事情他都会一五一十地教导你,全心全意地教导你。”
“……”
蜜苪儿缄默不语。她实在不懂到底有什么好笑?他又在讲些什么?只是觉得很奇怪地歪着头不解——
突然,她察觉那个“意思”了。
(什么……他们是在说那件事……?)
她知道自己的脸愈来愈红。看着笑翻的众人,她觉得身体发烫到快喷火了。
(可恶……这些家伙——!)
一股想要把所有人都撂倒的冲动,让她捏紧拳头。
在史基斯蒙,没有男孩子敢这样嘲弄蜜苪儿,不论什么时候,最强势的都是蜜苪儿。这可不是她自豪,她从没被男孩子弄哭过,一次也没有。
所以,当自己的眼眶开始发热时,她感到难以置信,觉得混乱。她不想被看到自己这个模样,不自觉地低头。
(笑着听这种事情也是工作吗?太烂了,我受够了,我要回家。)
也许对男人而言,这只是无聊的玩笑话。只是很抱歉,我是女的,还没有那样的人生经验,可以把那些东西随意听过就忘。
要是真的佛瑞德,一定能跟他们一起大笑吧?我应该已经下定决心要变成他了啊,因为这么无聊的事情就受挫,实在很不甘心。虽然心里这么想着,然而一旦涌出来的东西,却已经无法收回了。
发现低着头的蜜苪儿眼眶泛红,他们不笑了。怎么办?他们彼此用眼神交谈,窥探蜜苪儿的情况。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李察来的真不巧。他看到吉克,一脸“不会吧”的表情,发现气氛诡异,更是不可思议地停下脚步。
“嗨,‘老师’回来了。”
吉克这么吟唱,笑着看向李察。蜜苪儿都快哭出来了,只有他不为所动。
“李察,你今晚不要外出,跟着佛瑞德列克,可以吗?他有事想请教你。”
蜜苪儿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有反应了。察觉气氛不对,只见一个人、又一个人,全都开始避难了。
“没问题啊,是什么事,佛瑞德?”
什么都不知道的李察爽朗地微笑着。吉克悠闲地出声回答:
“那是不好在这里说的事情。”
“哦?”
“哎呀,也没什么事,就是要你以‘陆费伦的女性杀手’的身份,稍微给他点建议——”
“吉克!”
李察慌张地阻止吉克再说下去。他抗议地看着满脸笑容的吉克,然后回头窥探蜜苪儿。看到红着一张脸、低着头的她,跟打算逃离现场的一群人,他觉得很可疑,将视线转回吉克身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没什么啦,我只是告诉他你有多受女孩子欢迎——”
啪、碰!突然响起的巨大声响让吉克噤声。一看之下,竟是蜜苪儿用拳头敲打大理石桌,踢倒椅子站起来。
“蜜……佛瑞德?”
发现她眼眶里都是泪水的李察,惊讶地快步靠近。“如果那么痛的话,干吗敲桌子嘛”,想得很简单的他,探过头去。
“你还好吗?让我看看——”
“别碰我!”
就在要触碰到肩膀时,手被用力拍掉,李察瞪大了眼睛。蜜苪儿根本不看他,只是用力握紧双拳。
“恶心!我最最讨厌李察!”
这么尖叫完的蜜苪儿立刻从他旁边走过,用最快的速度冲出房间。李察只能呆在原地,目送她离去。
“玩笑是不是开得太大了……”
听到吉克这么嘟囔,李察皱着眉心回头。
“你跟她说了什么?”
“呃——……”
“为什么我要被骂恶心、最最讨厌?”
“你别那么恐怖嘛。”
李察不断逼近,吉克有点慌张地举起手来。
“我真的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只是好像有点,又好像没有,针对你的别名用了稍微夸张的说法……”
“陆费伦的什么什么吗?”
“对,就是那个。我只是想告诉他,你是一个充满个性的年轻人而已,我没恶意——就当是这么一回事吧。”
“你究竟跟她说了什么!”
一向温和的李察,露出“布利基塔的野兽”的爪子,吉克没办法,只好坦白从宽。
◎
(哇啊——————————!)
蜜苪儿蹲在庭院的池塘旁,随意地乱拔小草。
(可恶、可恶,太可恶了!我最讨厌男人了!下流!色狼!混蛋——!)
哭哭啼啼只有很短的时间,现在的蜜苪儿则是处于盛怒之下。
(啊——气死了!为什么我要受到这种待遇?为什么我非得被男人气哭才行啦!该死————!)
她知道自己爱哭,可是只不过是被男人捉弄而已,居然会哭。
对于被称为史基斯蒙铁拳女王,自认同世代的男孩子们都会对她另眼相看的蜜苪儿而言,这根本就是屈辱。无法报一箭之仇就匆匆逃走,让蜜苪儿非常懊恼、紧咬下唇。
(为什么要哭?好不甘心……)
当草都被拔光后,她只好抱着膝盖,凝视湖面。
不知道看了多久。脚步声愈来愈近,在她后面停了下来。
“——蜜苪儿。”
非常小的声音,却让蜜苪儿瞬间心跳加速。
虽然皇宫这么大,但是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只有他一个,会这样专程来找她的人,一定也只有他一个。
(不是说不叫我这个名字吗……)
蜜苪儿闹别扭地在内心里这么嘟囔。
不想就这么回应他的蜜苪儿依旧看着别处,顽固地不肯回答。叹息从高处落了下来。
“……我跟你道歉,别生气了,好吗?”
“…………”
“吉克他们这么说没有恶意。”
“…………”
“那只不过是开玩笑,打发时间的一种方法……”
蜜苪儿猛地站起来。转向唧唧喳喳解释着的李察,有点乱发脾气地瞪着他。
“为什么是你道歉?”
“啊?”
“你又没有做错事,不是吗?还是你真的每晚都杀女孩子了?”
李察顿时说不出话来,不好意思地错开视线。
“这种事别那样大声嚷嚷……”
“干吗,要是你没做亏心事,那就讲清楚啊!”
“没有!怎么可能有呢?别开玩笑了。”
李察很快地回答自己根本不知道那回事,然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那全都是吉克编出来的,请不要相信。”
“骗人!那你听到陆费伦的时候干吗那么惊慌?”
“因为吉克老是那样戏弄我,所以……”
“因为有这个事实,所以他才戏弄你吧?”
“…………”
“沉默是什么意思?”
“啊,不是,那个……”
李察突然语无伦次的态度,让蜜苪儿心里某个东西啪地断了。
“算了,别跟着我!”
这么放话后,蜜苪儿转身迈开脚步往前走。
脚步声没有跟上来。只有细微漫长的叹息声,随着沉默一起传回来而已。
沙沙沙地走在充满着温和色彩的庭院里,蜜苪儿开始觉得不解,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生气?
当然,直接的原因是被吉克他们戏弄,但是蜜苪儿对李察也有一股烦躁的感觉。
他又没错。被拿来当消遣的笑话讲,其实他也是受害者。
但是,心里就是觉得郁闷,一点都不好笑。而且,也生气自己又拿他出气。
在这么大的皇宫里,他是唯一站在我这边的人,我却用那种态度对他,他现在一定很生气。说不定,他已经受不了我了。
“…………”
蜜苪儿的个性本来就起伏很大。这时她的心情仿佛落入深不见底的沼泽,沮丧得不得了。
明明知道就像李察说的,刚才那件事是捏造的,然而,心里就是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光是想像有女孩子奉承他,或是他接近特定的某个人就觉得生气。
(这究竟是怎样啊!为什么我要这么愤怒?管他李察在哪里跟谁怎么样,干我何事。这样随便乱拿他出气,真是无聊,搞不懂自己耶。)
为了甩掉原因不明的忧郁,蜜苪儿不断摇头。再想下去,只有让自己更加混乱而已。蜜苪儿为了忘记这些杂念,继续随意乱走。
通过小路,穿过蔷薇园,来到旧建筑物旁。盛开着花朵交缠,将小小的中庭团团围住,带来明亮的春色。
这里应该是贵族们的沙龙聚集的建筑物——后方的庭院。蜜苪儿记得曾看到绅士们在凉亭里欢谈。
“——真是的,搞不懂他怎么想。”
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蜜苪儿吓得停下脚步。
悄悄从树枝间偷看,旁边的凉亭里有几道人影。虽然看不太清楚,不过从穿着打扮来看,应该都是年长的男性。看来恰巧遇到他们聚集在这里聊天。
“居然会把那种来历不明的人放在身边。陛下究竟在想什么啊!”
“欧尔德伯爵,你的心情我很了解,但是请不要说陛下的坏话。”
“不但让面粉商的儿子接任官职,还放在自己身边。虽然跟随的是公主,但也是禁卫啊。”
“瑞福应该捐了不少钱给宫廷吧?用钱买爵位,这不正是卑劣的商人会做的事吗!”
充满恶意的嘲讽声令蜜苪儿整个人打寒颤,仿佛脖子被淋上冰块一样。她咽了口口水。
公主的禁卫里面,姓瑞福的只有他。可是,面粉商是什么?
让她觉得不舒服的暗地中伤,突然大转弯。
“瑞福有伯恩哈德伯爵当后盾。而且,公主殿下的禁卫团团长就是伯恩哈德伯爵啊,就是这层关系。”
“这点我也看不过去!什么伯恩哈德伯爵。听说是公爵的庶子,母亲还是商业区的游女。不过是个庶民之子,有什么脸当什么伯爵。”
突然觉得不安。蜜苪儿瞪大眼睛凝视着声音的来源。
“就算是侄子好了,陛下为什么会宠爱那种人呢?那种轻浮的调子,不知道是不是遗传自母亲啊。”
“不过,人真的不可貌相啊。夫人没生下子嗣,那个公爵居然找商业区的女人生。”
“不,公爵大概也被骗了。低贱的女人设计了不懂世事的国王弟弟,我看她现在不知道在哪个地方,暗自窃喜地过着奢华的生活哦……”
感觉好像全身被泼冷水,蜜苪儿整个人都傻了。
那些男人讲的是我的父母跟兄长吗?商业区的低贱游女,指的是谁?是指经营面包店,一手养育自己到今天的母亲吗?
因为太过混乱,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自己的家人要在这种地方,被讲得如此难听呢?什么都不知道却仿佛什么都知道的陌生人,有什么权利如此恶意讥讽我的家人?
现在的蜜苪儿终于知道,他们在当事人面前,会将那样的恶意转换成微笑。
(这就是所谓的贵族吗?)
盛怒让她几乎要晕眩了。
姑且不论住在伯恩哈德领土的父亲,哥哥就是生存在这种充满着恶意的环境中吗?即使如此,在妹妹面前也完全不示弱,独自在皇宫里过着如同丑角的生活——
“……死老头……”
混杂着气息低声怒骂,蜜苪儿咬紧牙根抬头。
自己实在无法胜任兄长的替身。
不过,兄长的名誉怎么也要替他守住。
“你们这些死老头,要胡扯也应该有个限度——”
正打算跳出去骂个痛快的身体,被一双从后面伸出来的手很快地抱住。
嘴巴被捂住,如同被擒拿住一般抱紧。因为发生得太突然,蜜苪儿一时还没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
身体无法动弹的蜜苪儿视线往上一瞄,李察冷静的脸庞就在旁边。
他无言地看着突然听到奇怪的声音,因而慌张地东张西望的贵族们。当他发现蜜苪儿的视线时,表情便柔和了下来,在嘴边竖起指头,用嘴形说:“安静。”
蜜苪儿当然瞪大眼睛很生气。
(被讲成这样,你还要我沉默?)
开什么玩笑!如果我就这么罢休,那就丢尽女人的脸了。
她投以断然拒绝的抗议眼神,就看到李察微微苦笑。才这么想,他便一把横抱起快要破口大骂的嘴巴还被捂着的蜜苪儿,无视于她的挣扎,转头快步离去。
“唔、唔——!”
(你要带我去哪里!)
拼命的抵抗完全没用,他们就这样穿过庭院,走进建筑物。当踏入一间蜜苪儿没来过的房间里时,她才终于被放开。
恢复自由的身体靠着墙壁,剧烈地呼吸,打算怒骂李察时,突然——
“轻声。”
李察伸出手指放在她的唇上,由于太过冰冷,让她不自觉地把话吞了回去。
“——轻声说。”
“…………办不到。”
蜜苪儿不高兴地这么说。李察露出安抚的笑容。
“你的心情我能了解,不过——”
“为什么我不能骂他们?被说成那样,我无法当作没听到!”
“不行。”
李察静静地,而且不容反驳地摇着头说:
“伯恩哈德伯爵就算当面被侮辱,还是会一笑置之。这么多年来,他都这样忍过来了。你不能在这里让他前功尽弃。”
这段话比严肃斥责她,还要更刺痛她的心。
那也是贵族的方式吗?就算愤怒也不能直接报复,怒骂、揪住对方,或是正面理论,是庶民吵架的方法。
但是,如此令人愤怒的屈辱,如何能叫我吞下去?
蜜苪儿握紧拳头。无法发泄的情绪让脸颊涨红,不甘心的泪水涌了上来。
佛瑞德一直忍受着这样的情绪吗?他如何能……?
她紧闭双唇,低头强忍着不让泪水滑下。李察轻轻对她说:
“——回家吧。”
放在背上的手有着无尽的温柔。
◎
“喝啊——————!”
随着气势十足的怒吼声,啪咚的巨大声响也震天响。
晚餐过后,在伯恩哈德公爵家别馆的东馆厨房前,公爵跟几位佣人正挤在一起,窥探里面的情况。
“小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管家鲁道夫这么问,爱德亚德表示不知道。
“她一回来就关在房间里……昨天跟前天也是这样,但是今天突然说要借厨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小姐只说要我明天早上帮她烤。”
听到沉默寡言的厨师汉斯这么说,女佣总管尼莉不解地问:
“烤?烤什么?”
“应该是面包吧,小姐说要用面粉。”
“什么?那,那明天可以吃到蜜苪儿亲手做的面包咯?”
“安静!小姐会听到啦。”
旁边有人出言告诫高兴到眼睛发亮的主人。那是受蜜苪儿之命,负责看守的女佣艾尔莎。虽然不准任何人靠近的命令她并没有做到,但是她还是规规矩矩地站在入口处的门前。
“但是,为什么突然……”
“那孩子也到了叛逆期啦,别理她。”
爱德亚德说出这段一直很想讲讲看的台词后,便满心喜悦地催促佣人们离开。既然已经知道能吃到女儿亲手做的面包,今晚就要早早上床,以备明天的到来。
另一方面,蜜苪儿则完全不知道就在前面的走廊上,发生了这段小插曲,只是专心一意地做着面包。
“那些都是愚蠢又懦弱的贵族——!”
随着怒骂声响起拍打面团的节奏。桌子喀哒喀哒作响,因为力道太大,花瓶跟水瓶都倒了,但是她完全不在意。
“谁、是、游女啊?你们去看看妈咪的长得如何啊!你们马上会一见钟情,然后被一脚踢开啦!都几岁的人了,偷偷在背后讲小孩子的坏话,还敢装什么伟大!真是可笑!”
蜜苪儿一边憎恨地怒骂,一边不断地揉面团。昏暗的厨房里只亮着一盏烛光,烛光映照出来的影子,仿佛被什么附身似地激烈伸缩,昏暗光线照射的侧脸,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庶民之子、啊!出生在商业区有什么不好?你们以为自己吃的东西,是谁做的啊!你们这些……”
蜜苪儿拿起面团,带着恨意大叫:
“臭老头啊啊啊——!”
面团被丢在桌上时,又有嘈杂的声音响彻整间厨房。
看来囤积了不少窝囊气。被吉克跟骑士们捉弄已经让她很生气了,贵族们在暗地里讲的坏话更让她觉得窝囊到极点了。更别说这些都无法出气了。
揉面团发泄是在回到别馆后才想到的点子。为了要散发怒气,就破坏东西、摔烂东西这种生产性的事情,她从来不做。像这样把气出在面团上,不但能揉出细致的面团,烤出来很好吃,肚子也会很满足,一石二鸟。
破口大骂完一遍后,蜜苪儿一边深呼吸,一边擦拭额头的汗水。虽然气还没消,但是想要抒发的心情已经满足了。汉斯会帮忙烤发酵好的面团,接下来就剩下收拾工作了。
体力好像消耗过度了,蜜苪儿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原地。她解开头上的丝巾,决定先休息一下再整理。
“休息时间吗?”
入口处突然传来声音,吓得蜜苪儿差点跳起来。
慌慌张张地一看,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拿着油灯靠在门边。
“……李察?”
心想着“不会吧”的蜜苪儿这么喃喃自语,李察稍微把油灯拿高。
在黑暗中浮现的脸庞带着有点调皮的微笑,蜜苪儿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回家了?”
送蜜苪儿回到别馆后,李察便说有事要先回家。就是因为听到他说今晚不会留下,所以她才敢在厨房如此发狂。
李察缓缓走近,将油灯放在脚边,坐在蜜苪儿身旁。
“我是回去了,不过觉得担心,所以又来了。”
“担心什么?”
“你啊。”
蜜苪儿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回到别馆为止,蜜苪儿一句话也没说,李察也一样,她根本没想到李察会担心她。
“结果听到厨房很吵,艾尔莎还站在门口徘徊……”
“没、没什么啦,我只是在做面包而已,没什么需要你担心的事啦。”
“看起来好像是。听那非常勇猛的吆喝声,看来你已经恢复活力了。”
“你听到了?”
“是声音传进我耳朵里。”
看到李察苦笑着订正,蜜苪儿很想抱头躲起来。太惨了,原本以为只有艾尔莎会听到,所以才敢露出那种恶劣的态度,才敢借着愤怒,讲出那么难听的话。
“……没关系吧。这里不是皇宫,就算发牢骚也没关系。”
蜜苪儿小声说:“不好意思。”便听到忍着笑意的声音。
“真羡慕佛瑞德,有你这样妹妹。”
“……那是讽刺吗?”
“是真心话,因为我没有兄弟姐妹。”
蜜苪儿来不及回应。对哦,完全没听说关于他家人的事情。
(——可以问吗?)
她想起中午在中庭到的那些不愉快坏话了吧。回家时他一句话也没说,该不会是因为也受伤了吧?
“我想我能了解佛瑞德那么爱你的原因。”
听到李察这么开朗地说,闷着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蜜苪儿,不禁瞪大眼睛抬头看他。
“那小子讲过这种话?”
“讲过啊,几乎每天。”
蜜苪儿有点受不了的叹息。
“那小子喜欢的是跟他有同一张脸的我啦,因为他是一个非常自恋的人。”
“但是,他常常炫耀跟自己的妹妹很亲爱哦。”
“什……什么啊?恶心!”
“但是,你也非常爱佛瑞德吧?”
李察的话听起来不像是嘲笑,她虽然有点抵抗,不过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坦白。
“我们是兄妹啊……我当然不讨厌他……该怎么说呢?虽然他是个笨蛋,但是我觉得他还蛮厉害的……”
“哦~”李察愉快地这么说。好像还是有点取乐的感觉,不过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所以蜜苪儿还是继续说下去。而且,她觉得如果对象是他的话,说出来也无妨。
“听到佛瑞德要被领养时,我哭了好久。”
一直盯着油灯的蜜苪儿,像是喃喃自语地开始说了起来。
“我一直哭恼着说不能走,哥哥好可怜。妈咪跟外公都一脸为难地不发一语。结果,佛瑞德把我带到店外。他对我说,可怜的不是我,是妈咪,所以你不要在妈咪面前哭。”
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佛瑞德已经是个很爱得意忘形的人了,但是,也有非常成熟的一面。
“他要到别人家当养子,一定会觉得难过,但是他完全不谈自己,只是担心妈咪。哥哥真伟大,我幼小的心里很尊敬他……我想,那时候的事情一直留在我心中,就像一种印记。”
眺望着一张认真分析的脸庞的李察,突然笑了出来。
“抱歉,我不是因为觉得好笑,所以笑出来。而是你真的就像他讲的那样。”
什么意思?蜜苪儿想了一下,马上怒目相视。
“喂!你们两个,该不会茶余饭后都在讲我的事吧?”
“应该说是他单方面在讲。”
“讨厌————!可恶。”
“为什么生气?”
“因为他讲的一定都没好事啊。一定说我跟五号街区的所有男生打架,把他们弄哭啊,或是我把零钱存在地板下的馆子里,每晚睡前都要数之类的。”
“…………你很靠得住哦。”
“…………”
看来他并不知道这些事,发现自己多嘴的蜜苪儿非常沮丧。李察急忙补救地说:
“他只说自己的妹妹很可爱啦。”
“算了,你不用安慰我……”
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的蜜苪儿稍微沉默了一下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开口问:
“李察,你跟佛瑞德是怎么成为好朋友的?”
听说他们是好朋友,身为妹妹,非常好奇他们是在哪里,又是怎么认识的。
突然转换话题,让李察有点吃惊,不过他的表情马上就柔和下来。
“我们是同学啊,是贵族子弟念的寄宿学校。一般人是十岁入学,我是快十三岁才去读。”
“哦~~那你们坐在一起?还是住同一间房间?”
蜜苪儿也上过当地的学校,是只教阅读写字、数学、历史的初级学校。她还记得学校每天都很热闹,日子过得很快乐。
“刚开始不是。他是公爵的儿子,又是国王陛下的侄子,而我只是一个在背后被说是暴发户,后来容获男爵爵位的退休商人之孙。我们虽然是同年级,但是身份不同。”
太过若无其事的口吻,让蜜苪儿错失了惊讶的机会。
“暴发户……?”
“贵族们都这么叫一代就致富的有名实业家。不仅长辈,连小孩都这么叫。我就被他们以这个理由欺凌。”
“被欺凌?你?”
无法想像。哑口无言的蜜苪儿,从他口中听到更具冲击性的事情。
“每天不停地被欺凌,但是为了祖父,我都忍下来了。可是某一天,我真的忍无可忍,终于跟他们发生了暴力冲突。我把一个不知道是哪个伯爵的儿子打伤了。当时的我还小,生长的过程也比较特别,所以我不懂得应付他们。”
“特别……?”
淡然的侧脸突然蒙上阴影。但是在蜜苪儿开口问时,他已经恢复了笑容。
“我在十二岁之前,住在西亚兰公国。在同时失去双亲,只剩下我跟年纪相差很大的妹妹两个人,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时,瑞福男爵派人来接我。来人告诉我说,家母是男爵离家出走的独生女,男爵想领养我们这两个孙子。于是我就来亚德马利斯王国了。”
李察笑着说:“所以我跟贵族之子在根本上就不合。”
蜜苪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想随便说些安慰的话,所以也只能保持沉默。
李察似乎不在意,继续接着说。仲裁这次口角的人,就是佛瑞德。李察打伤对方,却没有被追究,老师还要他跟佛瑞德同住一室。李察知道佛瑞德是公爵之子,所以非常反抗,但是当佛瑞德告诉李察他的身世后,李察便对他产生亲切感,成为两人互相信任的开端。
“——知道我们两个的境遇相似,我的反抗心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会让我跟他同住一室,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想,他在贵族社会里也过得很辛苦吧。在房间时,我们可以只是个孩子,全然放松。刚开始时,我们就像是互舔伤口的关系吧。”
眯着眼睛非常怀念的李察,看着沉默聆听的蜜苪儿。
“你知道佛瑞德的第二个名字吗?”
“第二个名字?”
“大部分的贵族之子都有两个名字。他也有爱德亚德大人给他取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李希特克莱斯。佛瑞德列克·李希特克莱斯。”
“李希特……”
“古亚德马利斯语,‘光之轮’的意思。”
在兰斯洛特统一大陆,制定共同语言后,各国的语言便遭到强制废除。然而直至今日,几乎所有人都会用母国的古老语言为孩子取名。
“我以前——在被祖父带回身边之前就叫李希特,那是我母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所以,当我知道佛瑞德跟我同名时,我就无条件接受他了。我们会开始往来,是因为单纯的感情哦。”
李察说得很轻松,但这样反而让蜜苪儿更感动。她觉得她看到了李察跟佛瑞德之间的深厚的感情。
那是谁也无法介入的吧。李察谈论着兄长的眼神,有着让人如此相信的说服力。
这样啊。蜜苪儿这么回应后,好一阵子什么都说不出来。会再度开口,是发现他说的话有矛盾之处。
“你有妹妹吧?可是你刚才说自己没有兄弟姐妹。”
“有,不过她没有跟我住在一起,被别人家收养了。”
李察干脆的回答,让蜜苪儿觉得困惑。
“啊……为什么?”
“大人的问题吧。反正她在那户人家过得很好,不需要担心。”
蜜苪儿紧盯着如同往常一样微笑的李察。
“可是,你刚才说很羡慕有妹妹,其实你很担心你妹妹吧?我觉得你不需要连这种事都勉强自己。”
出其不意被打到弱点,李察的笑容消失了。
他为了习惯贵族社会,一定也很努力,随着学会用笑容抵挡恶意的技巧,连不正视自己真心的方法也学会了吧?太过为别人着想,养成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扼杀自己的习惯吧。
不管发生什么讨厌、难过的事,全都用笑容来掩饰。这样,实在太辛苦了。
“想哭的时候,还是哭一哭比较好哦。太过忍耐对身体不好,别太勉强自己。如果你讨厌哭,也可以像我一样发泄,反、反正、不、不要、勉强……”
很想讲些安慰的话,但是开始不知道自己在讲写什么,而且,觉得视线愈来愈模糊。
糟糕,就在这么觉得的瞬间。泪水一颗颗滑落,让蜜苪儿不知所措。
虽然她急忙擦拭,但是怎么愈擦反而愈流愈多。
怎么这么狼狈,我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脸。
(要鼓励别人的人先哭了是要怎么办啊,真是的,为什么流个不停啦!)
就在蜜苪儿内心焦急,很气自己的时候,手突然被握住。
她惊讶地抬起头一看,发现李察倒映着光线的眼眸里,带着一抹很不可思议的颜色。他慢慢地放手,轻轻地拭过蜜苪儿湿润的脸颊。
“——谢谢。”
轻声的呢喃,让蜜苪儿瞪大眼睛摇头。李察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继续说道:
“对了,以前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你女朋友?”
面对小心翼翼这么问的视线,李察温柔地微笑否认。
“是你哥哥。”
◎
隔天,白百合宫殿的清扫活动在第一、第二两分队同心齐力之下,总算渐渐恢复原状了。
上午的工作结束,到了中午的休息时间,蜜苪儿郑重地拒绝赛欧拉斯及格尔他们一起到练习场流汗的建议,一个人从回廊往沙龙方向走。
李察又被王太子叫去,不过也应该回来了。肌肉集团与清爽的男子汉,少女心当然会选择后者一起度过休息时光啊。
其实她带了汉斯今天一大早帮她烤的,那个充满泪水与怨念的面包,打算在休息时间吃。可以的话她想请李察吃,顺便问问他的意见。
本来冀望爱德亚德,只是他咬了一口之后就痛苦地晕厥了,因此很可惜,没听到他的意见。他今天起得很早,满心期待面包烤好,结果却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吃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佣人们也一副畏惧的模样,站得远远的,今天早上的气氛很奇怪。
(没关系,李察一定会坦率的给我意见吧。下次我一定要推出可以改变史基斯蒙的新作品!)
带着热切的决心走到沙龙,蜜苪儿突然好像听到吉克的声音,她反射性地停下脚步。仔细看,沙龙的门微微敞开着。
(那个男人……又跑来玩了,怎么这么闲啊,去工作啦!)
想起昨天的事,蜜苪儿一边在心里臭骂,一边把耳朵靠近门边。
“——很厉害嘛。突然被丢进来却丝毫不胆怯。真是令人佩服。”
那笑得很开心的声音,果然是吉克。蜜苪儿很烦地皱起眉头,悄悄往后退。那家伙在的话,我不想来这里。
“如果您真的这么想,就别再捉弄她了。这样她太可怜了,不是吗?”
回答的是李察的声音,因此蜜苪儿不自觉地停下脚步,走回原来的位子,竖起耳朵聆听。他们在讲什么呢?只是很简单纯爱看热闹的好奇心而已。
“你还在生气?弄哭她的事我不是道歉了吗?你还真是个爱记仇的男人啊。”
“那是当然的啊,她才十六岁,别把她当作佛瑞德看待。”
“那也不能怪我啊!明明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一听说这边是女的,我当然会很好奇,这就是男人嘛。”
“我就是请您别这样……”
李察有点受不了的抱怨,并没有进入蜜苪儿的耳里。
稍微知道他们讲的是自己的事情,但是……
(吉克知道我是替身……?)
他跟李察都以蜜苪儿是女孩为前提在谈话。而且,还不是最近才知道的口吻。
(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不是秘密吗?)
原本说,部属里知道佛瑞德私奔的人只有李察,所以他负责当蜜苪儿的护卫,时时刻刻在身边保护她。
既然如此,为什么在其他人面前可以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蜜苪儿不知所以然又非常困惑,这时耳朵里传来吉克挖苦的声音。
“你好像很喜欢那孩子哦。该不会你也对那个停不下来的小可爱有了感情吧?”
“不是,我有责任。既然答应保护她,我就要尽忠职守。”
“真的只是那样?”
“哎?”
“说不定只有你自己没察觉,其实你对她有特别的感情?正值青春的男女在一起相处十天以上,却完全没有酸酸甜甜的感觉,这我可不相信。”
李察没有回答。出现意料外的发展,令蜜苪儿内心非常紧张,更是侧耳聆听。
然而,接下来听到的,却是她完全无法预料的话。
“什么都没有啊,我只是一心一意要完成任务而已。”
冷淡地吐出一副觉得很麻烦的声音。
“我很想快点结束,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这种工作不适合我。”
听到带着叹息的这一段话,让蜜苪儿突然无法呼吸。
仿佛周遭的声音全都消失,只剩下碰碰碰地激烈脉搏声回荡在耳里。
(……不会吧……)
胸口闷痛到让她觉得快要裂开来了。
她以为不是自己爱作梦,李察真的有点喜欢自己了,她以为两个人是朋友了,因为他总是那么温柔。
然而,他的内心却是百般不愿意担任蜜苪儿的护卫吗?笑容及温柔的声音,全都是装出来的吗?
蜜苪儿呆住了。他说的话在脑海中盘旋,让她无法动弹。
“真无聊。”吉克说。传来椅子嘎吱作响的声音。
“是啊,现在的确不是恋爱的时候。娜塔莎都已经消失两个礼拜以上了吧?”
“究竟躲到哪里去了……?我也想去找她啊,现在与其做这种事,去找她在精神上还比较轻松呢。”
“带着诱饵,让你这么不满吗?”
“当然啊——不,殿下的心情我很了解,如果能掌握娜塔莎的行踪,也不用这么……”
谈话声突然停了。
蜜苪儿呆站在原地,直视着门,一动也不动。
娜塔莎是谁?好像是有什么理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对他而言很特别的人吗?
(一定是……)
他想要去找她,却被要求担任蜜苪儿的护卫,让他觉得很困扰。所以——
突然,眼前的门被打开了。
因为太过突然与锐利的气息,让蜜苪儿抖了一下,看到迅速挡在前面的人影,蜜苪儿整个人都僵硬了。
如同尖锐的刀刃一般冷酷、毫不留情的锐利眼神——李察带着蜜苪儿从未看过的表情站在那里。虽然压抑着,但是眼眸里有着真真实实的杀气。
只不过,那样的表情马上消失在惊讶中。看到全身冰冷地杵在门口的蜜苪儿,李察很意外地瞪大眼睛。
“——你怎么了?”
李察稍微环顾四周后,恢复原来的表情询问。发现蜜苪儿的脸色不对,又担心地皱起眉头。
“发生什么事了吗?赛欧拉斯他们又……”
蜜苪儿无言地摇头。如今她无法坦率地接受他温柔的话语。
“可是你的脸色……不舒服吗?”
“……”
为了避开李察探视的视线,蜜苪儿别开头,却看到了沙龙里的吉克。看到他立刻满脸笑容地挥手,让她突然涌起一股反抗心。
我也不喜欢来当替身啊,是你强行带我来,还让我穿上男装。然而,你却单方面说困扰,跟表面上的亲切完全两回事,结果还不是在骗我。
“……娜塔莎是谁?”
反正都已经被讨厌了,那至少要问清楚想问的事情。带着这种心情开口问的蜜苪儿,看到李察明显动摇地倒抽一口气。
“你听我说……”
“不告诉我吗?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
“……”
“有什么好隐瞒的?还是被我知道也是困扰?”
虽然语气强硬,声音却有点颤抖。实在很不甘心在这时候让他看到泪水,蜜苪儿拼命咬紧牙根忍耐。
李察一脸困惑与狼狈的表情,沉默不语。最后,他仿佛狠心不再犹豫似地开口。
“你没有必要知道。”
“为什么?”
“……因为跟你无关。”
蜜苪儿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又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是吗?好。”
已经是极限了。蜜苪儿只说了这一句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想要尽快逃离这里。
◎
“站住。”
严厉的制止,让什么都没考虑就想追上去的李察停住脚步。
脚步声缓缓靠近,停在呆站着的李察身旁。关上开着的门,又慢慢走回去。
“……吉克。”
“这正是设陷阱的好机会,让她走。”
“但是!”
“已经两个礼拜了,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
不容违背的视线让李察缄默。虽然理性很明白,但是却有什么无法压抑的东西,让李察握紧拳头。
“他们一定也很着急,看到有机可乘,一定会上钩。我们就可以趁势追击……她不正是为了这个而来的牺牲品吗?”
——牺牲。
这句话揪住了李察的心。虽然知道吉克只是比喻,却让他无法平静下来。
看到他沉默不语,吉克又落井下石地说:
“顺利的话,也许这两天就能解决。那么你就能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不好吗?”
吉克明知故问的说词让李察无话可说——只能有用力咬紧牙根。
他一直都想着回去工作。跟她在一起的这十几天一直都想着。
短暂沉默后抬起头的他,眼神里已经换上了皇宫骑士冷静透彻的锐利。
“……这正是我所期待的。”
◎
虽然离开了沙龙,但是自己无处可去。过了好久之后,蜜苪儿才发现这件事。
身为替身的蜜苪儿,唯一可以避难的地方就是白百合宫殿,她对其他宫殿不熟,想要一个人回家才发现,既不认识路,也不知道马车在哪里。这件事让她更沮丧。
当她啪嗒啪嗒地通过回廊,来到庭院时,听到风送来骑士们的声音。他们在玩什么呢?她突然很怀念那种喧闹声。
(……加入他们吧……)
脑海中会浮现平常绝对不会有的想法,是因为心实在太痛了吧?蜜苪儿站起来,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咦,佛瑞德?”
当她往回廊走了约一半路程时,有人叫她。
一回头,发现格尔正要走过来。他脱掉上衣,额头上还冒着汗。
“你要去哪里?一个人?”
亲切的笑容让蜜苪儿安心,嘴角也稍微放松了。
“我正打算去找大家,你呢?”
“我正要去喝水,淘汰赛还没结束。”
“淘汰赛?什么的?”
“伏地挺身。”
格尔堆起上臂的肌肉。看来还是玩这种闷热的游戏,蜜苪儿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李察还没回来吗?”
“回来了……他在沙龙。”
“哎……?”
也许是感觉到蜜苪儿的声音有微妙的异常,格尔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又换上挖苦的眼神。
“干吗,吵架了吗?你们不是老是黏在一起吗?真稀奇啊。”
蜜苪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低着头。如果只是吵架,那该有多好。
格尔惊讶地眨着眼睛。
“啊,真的?真的吵架了?”
“也不是啦……”
“但是看你整个人无精打采啊。怎么啦?要不要跟我说?”
关心的声音与表情,让蜜苪儿不知不觉想哭了起来。因为现在很沮丧,所以一有人对她好,马上让她很感动。
(……格尔是否知道?)
蜜苪儿强忍着泪水,抬头看他。两个礼拜前失踪,一名叫娜塔莎的女性。那是同伴的女朋友——就算不是,应该也是很重要的女性吧?——行踪不明这件事,他知道吗?
“那个,格尔——你听过一个叫娜塔莎的人吗?”
蜜苪儿下定决心开口问。只见格尔一脸讶异。
“娜塔莎……?”
“对,听说她两个礼拜前不见了……好像是李察的朋友。”
虽然故意装做不经意的表情,但是蜜苪儿的内心很紧张。也许这种问法很故意,但是现在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格尔沉默着,好像在回想的样子。突然,他开口了:
“是那个娜塔莎吗?”
“你知道?”
“嗯,不过不是很确定。”
格尔暧昧地点头,又举起大拇指在后指。
“这里不好说话,我们去那边的沙龙。那里有我常去的房间,现在应该没人。”
“嗯。”
如果能问到娜塔莎的事情,哪里我都跟你去。蜜苪儿带着这样的心情,跟着格尔走。
说是在青宫殿末端的那间房间,似乎在沙龙建筑物的最里面。漫长的回廊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柔和的阳光透过树叶间投射下来非常寂静。
当蜜苪儿突然心想“走了好远”时,格尔出其不意地停下脚步。他推开附近的一扇门,觉得奇怪地回头问:
“可是佛瑞德,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蜜苪儿的内心焦急。她跟着格尔走进去,吞吞吐吐地回答:
“没、没什么,不过突然想问而已,只是有点在意……”
“哦哦……”
房间里很冰凉。格尔回头看着坐立不安的蜜苪儿,仿佛在刺探什么似地盯着她。
“——你想起来了?”
“啊?”
“还是丧失记忆这回事,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还留着少年气息的脸庞,浮现跟往常一样,但是又有点什么不一样的笑容。
“好啊,我就让你见娜塔莎,顺便见见你亲爱的恋人。”
当蜜苪儿打算反问的时候,突然觉得有股沉重的冲击打进心窝。
惊讶比疼痛更让她无法呼吸,眼前仿佛帘幕被拉上一样变得漆黑。
之后她什么也无法思考,身体就这么滑下落在厚实的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