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茂密的晚春吉日。太阳早已西沉,伯恩哈德公爵家的别馆却大骚动。
“这件太露点了吧?”
淡玫瑰色的光滑丝绸洋装。虽然漂亮到会让人看傻了眼,但是胸前相当裸露,让蜜苪儿非常在意。
今天是王太子亚弗列德与丽蒂安娜的订婚宴。蜜苪儿受邀参加晚上举办的舞会,现在正借佛瑞德之手在准备中。
“这样很普通啊,你想太多了啦!”
不知道在衣柜里找什么的佛瑞德走回来了,直盯着妹妹的盛装模样瞧。
“……不,还是塞点什么好吗?”
“抱歉啦,我就是一副平板的体型。”
看着嘟着嘴的蜜苪儿,佛瑞德还是自顾自地寻找可以塞的东西。他从桌上的水果篮里,拿出了苹果。
“这个如何?”
“…………你在找茬吗?”
“我觉得这样比较好看,形状也很合。”
蜜苪儿非常生气地看着一脸认真递出苹果的兄长。
“别开玩笑啦!一般不都是塞布之类的吗?算了,我不想参加个舞会还得伪装自己!”
“啊——抱歉抱歉,别那么生气嘛。”
一点都听不出有道歉诚意的佛瑞德,从镜子里眺望蜜苪儿。染回原来发色的头发,甚至碰不到肩膀。他笑容满面地帮妹妹梳着头发。
“你这样就非常可爱了啊,因为你有一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嘛。就算没有胸部,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啊。”
“你的发言我可以解释为在找我麻烦,对吧?”
“好啦好啦,火气别那么大嘛。你别动,我帮你戴上假发。”
佛瑞德将跟蜜苪儿相同发色的金茶色假发覆盖在短发上。看到如此利落的动作,蜜苪儿发出不像是佩服,也不像是讶异的声音。
“为什么你有这么多这种东西?而且动作还这么熟练。”
他私人房间的衣柜里,有各式个样的假发。而且不光是假发,连一整套的化妆用具、首饰、洋装之类的都非常齐全。
“你该不会……假扮成女生到处走动吧?你应该不会做这种蠢事吧?”
看着蜜苪儿怀疑的眼神,佛瑞德一脸难过。
“你真没礼貌耶,我怎么可能穿那样在外头走动啊——我只有在家里穿而已啦。”
“那还不是一样!唉,我真怀疑你的感受性,真无法相信。”
“你太过分了。你误会了,我不是因为兴趣才这么做的啦。”
“那是为什么?”
佛瑞德很认真地说:
“孝顺啊。”
“啥?”
“那些洋装全都是父亲大人为你订制的。为了从未谋面的女儿偷偷收集那些东西不是很可怜吗?为了安慰他,有同一张脸的我才会假扮成你,穿给他看。”
蜜苪儿的气焰一时被削弱了,不过她立刻又一脸狐疑,听起来好像真的,但是——
“真的是为了爸爸?爸爸会因为这样而高兴?”
“当然啊。他还因为我太可爱了,叫画家来帮我画肖像呢。他常常会盯制洋装给我穿,笑得很满足呢。”
“……你们两个是在做什么啊……”
好一对错乱的父子。蜜苪儿连话都说不出来,非常受不了地低下头。
看到妹妹不乱动了,哥哥立刻开始帮她装扮。
“全国的贵妇人都会齐聚一堂。大家都穿得很华丽,不过最可爱的一定是你。”
“可以别这样拐弯抹角地称赞自己吗?”
“喂,不准绷着一张脸。我把你装扮得这么漂亮,你要开心一点!”
佛瑞德一边帮妹妹擦口红,一边如此规劝妹妹。然而蜜苪儿却赌气地沉默不语。
当然,她对漂亮的洋装、化妆都有兴趣。但是,就算精心打扮,最想让她看到的人却不在身边,让她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听说李察的特别任务还没那么快结束。现在人不在格林希德的他,自从那天之后,一次也没出现过。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之事,让蜜苪儿一直耿耿于怀。
蜜苪儿很想见他,跟他说话,然而这个愿望大概也无法实现了。因为订婚宴结束后,蜜苪儿就要回利杰兰德了。
“帮你挂上面纱好吗?要是遇到认识的人引起骚动那就麻烦了。”
戴完耳环跟项链后,佛瑞德一边帮妹妹在头上插了一根花的发饰,一边这么问。蜜苪儿只是点点头。
“其实是已婚的妇人才会戴面纱,不过这样也许能躲掉一些苍蝇哦。”
淡色系的面纱从头上覆盖到下巴。眼前突然朦胧了起来。
“好,整装完毕。非常完美。不愧是我的妹妹,太可爱了。”
“……谢谢。不过,你要自我陶醉也请有个限度。”
“你干吗从刚才就绷着一张脸啊。好了,走吧。”
被一脸期待地催促着的佛瑞德拉着手,蜜苪儿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
跟已经先到皇宫的爱德亚德会合之后,看到女儿盛装打扮的他,立刻激动得流下眼泪。
“太完美了!真的是太漂亮了!不愧是我的女儿!”
“因为跟我同一张脸啊,而且化妆、挑衣服的人都是我,当然漂亮咯。对吧,蜜苪儿?”
(这对父子……)
相对于一脸不耐烦的蜜苪儿,父亲跟兄长可是非常兴奋。
庆祝王太子订婚的舞会已经开始了。皇宫的停车处已经停满了无数辆马车,大厅里也挤满了盛装打扮的贵族男女。
水晶吊灯下,金碧辉煌的室内热闹滚滚,充斥着贵妇人们的胭脂香、浓密的花香,以及酒的芬芳。在乐队轻快而优雅的演奏音乐中,贵族们拿着酒杯,嘻嘻哈哈地交谈着。
光是这样的气氛,蜜苪儿就已经晕了。
“佛瑞德……我还是不习惯这样的环境……”
“别这么说,精彩的还没开始呢。”
人们十分好奇地看着咬耳朵的两人。蜜苪儿发现人们的视线,吓了一大跳。
“好、好像很多人在看耶?”
“因为我们带着一位大家没看过的妇人,所以觉得好奇吧。父亲大人从没有携伴参加过这类聚会。”
“这样啊……”
蜜苪儿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父亲。在家里时,只觉得他是一个溺爱小孩又很爱哭的爸爸,然而在这种场合的他,却成了一位五官端正,雍容华贵的青年贵族,真是不可思议。不愧曾是一位王子。
“就算不是那样,会受到瞩目也是没办法的,因为全国第一的贵公子,带着一位美丽的千金啊。”
“……这种话你怎么能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啊?真想撬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啊。呐,你看看人家。大家全都看你看傻了,不是吗?不仅我们亚德马利斯的贵族,连其他国家的特使也是。”
如同往常一样,充耳不闻的的蜜苪儿,看向佛瑞德指示的方向。
“特使?”
“来自周边各国的客人啊。那边那位是利杰兰德王国的特使索兰吉伯爵吧。旁边是史百兹公国,跟他一起的是肯费尔德的使者。后面那位黑发绅士……是西亚兰公国的特使吧。”
“好厉害,你全都记得?”
蜜苪儿很佩服兄长这么流利地道出名字。眺望着使者们的佛瑞德回过神来,看着蜜苪儿说:
“嗯,差不多都记得吧。由于各国的服装跟五官都有些许不同,只要了解这一点就很简单——咦?”
转换视线的佛瑞德嘴角上扬,似乎发现好玩的东西。
“公主殿下今天的心情似乎很恶劣。”
“啊?”
跟着看向那边的蜜苪儿,发出喉咙好像卡到的声音。
(这、这是……杀气……!)
由侍女们伺候着的瑟西莉亚公主,以让蜜苪儿坠入恐怖深渊的表情瞪着这边。她的视线里确确实实带着杀意。蜜苪儿全身颤抖地抓着佛瑞德。
“她、她在生气……真的在生气啦,因为你带女人来……”
“怎么可能。如果看到我跟女性在一起她就生气,那格林希德早就被她毁了啦——啊啊,对了,还没去问候她耶。”
佛瑞德若无其事地向全身颤抖的妹妹提议。
“要不要去打个招呼?手牵手过去。”
“不要!”
这次真的会没命的。可爱的公主是地狱使者这件事,让蜜苪儿受到很大的创伤。她一脸苍白地驳回兄长的提议。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位贵族靠近他们。那是个一张脸因为酒精而红通通,看起来散漫,没有男子气概的中年男子。
“你好,伯恩哈德公爵。今晚可真特别呀,难得你会带了这么一朵美丽的花。”
爱德亚德瞪了那个男人一眼。打算要牵制对方吗——没想到他立刻换上一张不输给对方的散漫表情。
“你来的正是时候,罗曼尔侯爵。实不相瞒,这位贵妇人是我的女——”
佛瑞德一把将父亲推开,自己走上前。
“她是远房亲戚的女儿,恰巧到格林希德来玩。”
“哦哦,远房亲戚啊。”
侯爵以充满好奇心的表情,毫不客气地盯着蜜苪儿看。仿佛想透视面纱下容貌的视线,让蜜苪儿不自主地躲到佛瑞德身后。
“真的很失礼,如您所看到的,她是一个非常害羞的人。”
听到佛瑞德这么说,侯爵只能一脸遗憾地点头离去。然后马上将刚才得到的情报,提供给其他贵族。
佛瑞德瞄了一眼侯爵,接着低声斥责父亲。
“父亲大人,不是告诫过你了吗?不要泄漏蜜苪儿的身份。”
“可是……我想炫耀嘛……”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是不行就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
蜜苪儿瞄了一脸垂头丧气的爱德亚德,开口这么问。佛瑞德轻轻地耸耸肩。
“父亲大人跟我,都算是重要人物。我们家是三大公爵家之一,父亲大人是当今国王的弟弟,家世显赫,我又有公职在身。这时如果你以公爵千金的身份出现,可以预料到贵族们全都会扑上来,抢着跟你缔结良缘。我不想让你卷入这么麻烦的事情中。”
“……这样啊……”
原来还是有替我着想嘛。蜜苪儿稍微对一脸认真地这么说的哥哥改变了观感。
大厅后方,王太子夫妇俩的座位前,有大批贵族等着要恭贺。蜜苪儿三人也走向那边。
招待蜜苪儿来参加舞会的是丽蒂安娜。蜜苪儿很想恭喜她,也对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亚弗列德很感兴趣,因此其实她很期待能见到他们。现在想想,蜜苪儿还没见过王太子殿下亚弗列德呢。
佛瑞德告诉蜜苪儿,在爱德亚德问候王太子夫妇时,若没有王太子的允许,蜜苪儿就得尽可能低头等待。蜜苪儿也遵照哥哥的指示,在面纱下低头静待。这期间她也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让她丝毫无法平静。
“——你们今天带了一位没见过的千金哦。”
听到话题转到自己头上,蜜苪儿立刻紧张起来。站在旁边的佛瑞德面带微笑地介绍:
“她是住在利杰兰德王国的远亲,名字叫蜜苪儿。恰巧这个时候来玩,我们想借这个机会让她拜见殿下,所以把她带来了。”
在贵族面前不愿提及,可是这次却连名字都说出来了。正当蜜苪儿心里怀疑,是不是对象是王太子就没关系时,传来如铃铛一般悦耳的声音。
“蜜苪儿小姐,今天谢谢你来。”
是丽蒂安娜。蜜苪儿松了一口气。然而,当她抬起头来,看到跟丽蒂安娜并列,坐在王太子座位上的人物时——整个人就那么呆住了。
“是伯爵的远亲啊。真可爱的千金,希望她跟王太子妃能成为好朋友。”
“……吉……”
“我是亚弗列德,你好,蜜苪儿小姐。”
金发、翠绿的眼眸,穿着华丽王子服饰的青年,以一种只有被叫到名字的当事人,才能了解的特殊措辞这么说罢,然后嫣然一笑。蜜苪儿当下知道自己又被这个只能用蔷薇花来形容的美男子摆了一道。
(这个……爱吹牛的家伙!)
兴趣盎然地看着蜜苪儿愈来愈火冒三丈的那张脸,让蜜苪儿回想起当他化名为吉克时,所做的一切坏事。
他应该也知道所有的事,不,他应该是首谋。他捉弄什么都不知道、惊慌失措的平民女子,当作消遣。
佛瑞德站在气得直发抖的蜜苪儿身旁,圆滑周到地说:
“总之,在今天这个大喜之日,我们由衷恭喜两位。”
“给伯爵添了许多麻烦,我很感谢你。”
“您别这么说。”
佛瑞德笑着这么说后,便看向丽蒂安娜。
“丽蒂安娜小姐,祝你幸福。”
“谢谢你,伯恩哈德伯爵。”
灿烂的笑容这句话,正适合用来描写现在的她。那充满幸福的美丽笑容,让蜜苪儿在刹那间忘了自己被激怒的事情。
为了寻求同感,蜜苪儿看着旁边的兄长。看到丽蒂安娜的笑容,佛瑞德有一瞬间出现仿佛动摇似的微妙表情,不过马上就切换回往常那种无懈可击的笑容。
平常总是嘻嘻哈哈,但是今天装出来的笑容还真虚伪。虽然别人应该都没察觉。
这么一想,蜜苪儿就很想抱抱兄长、安慰他。
“——说老实话,你喜欢丽蒂安娜小姐吧?”
离开那里,回到人群的途中,蜜苪儿悄悄地这么问。
“有吗?”
“别打马虎眼了,跟我说实话吧。要不然的话,就算你有多么黑心肝,应该也写不出那样的信来啊。”
“什么黑心肝,真没礼貌。”
佛瑞德从下人端的盘子上拿起一杯酒,一边喝着一边回头。
“……我没写谎话,一句也没有。”
“那你果然……”
“但是呢,我对别人的东西没兴趣,而且,我最爱的还是我自己。”
现在再去追那样洋溢着幸福的人太麻烦了。他这么笑着说,再一次望向丽蒂安娜。蜜苪儿不忍心再去追求说:你果然还是喜欢她。
“难得有这个机会,你就去吃点美食吧。我要离开一下。”
喝光第二杯葡萄酒的佛瑞德突然这么说,让蜜苪儿非常慌张。
“什么?你要去哪里?”
“陛下召见我跟父亲大人,之后我还得陪妖精们。”
“妖精?在哪里……不是,你要丢下我一个人?要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别担心,我一下子就回来。如果你会怕,就找个角落窝着吧。”
“喂!”
对妹妹的呼喊视而不见,佛瑞德抓着正跟贵族们交谈得很开心的爱德亚德,消失在人群的另一边。
面纱下的蜜苪儿不知所措。把自己丢在如此金碧辉煌的地方,要她如何玩得起来?
惊慌失措的她,正想要找个不显眼的地方避难时,突然旁边有人递了一个杯子过来。
“不介意的话,请用。这是蜜葡萄酒。”
“呃……谢谢。”
被动地接下杯子后抬头一看,递酒给她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下人,倒像某户贵公子,相当年轻。两人应该不认识,然而对方却超亲切地跟她说话。
“听说你是伯恩哈德公爵的亲戚?”
“啊?呃,对。”
“啊,抱歉,我是沙宝伯爵的次子,我叫卡鲁杰。如果不介意的话,是否能告诉我小姐你的名字呢?”
(小姐?)
突然冒出来的奇妙单字,让蜜苪儿说不出话来。这时,另一边有个声音插进来。
“这位小姐是一位很害羞、谨慎的人,你突然问那种问题,真是没礼貌。”
“你不需要害怕,我是你的盟友。”
“你好,小姐,我是亚农男爵尼可拉斯——”
“小姐可有夫君?”
“啊啊,请小姐与我共舞一曲——”
不知道大家是否都伺机而动,没多久马上聚集了一群人。一时感到畏惧的蜜苪儿,丧失了逃走的先机,被团团围住了。
每个人都带着恶心的尖锐眼神,试图窥探面纱下的脸庞。蜜苪儿害怕得哆嗦着,仓皇地四处张望,想找机会溜走。
就在这个时候。
“——抱歉,那位小姐的护花使者在这里,不劳烦各位操心。”
一个收敛、但是很清楚的声音响起,穿过人群而来。
蜜苪儿无言地看着缓缓靠近的青年。应该不在格林希德的他,为什么穿着贵族的正式服饰,出现在这里……呢?
“我听说这位小姐是伯恩哈德公爵的亲戚,跟你没关系吧?瑞福卿。”
面对青年们心虚的责难眼神,李察温和地微笑回应。
“是啊,是公爵阁下交代我的,我因为有点事,所以来晚了。”
他这么说明,接着看向蜜苪儿。
“很抱歉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小姐。”
“……不会……”
她不自觉顺口回答。青年们大概发现没搞头了,全都一脸无趣地一哄而散。
宫廷里的贵族都知道李察跟伯恩哈德公爵走得很近。因此会将认识的千金托付给他,也是不无可能。
人群散去后,蜜苪儿马上靠了过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特别任务呢?你不是不在格林希德?”
“嘘!我们到外面去。”
听到李察这么说,蜜苪儿惊然回神,发现许多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还能确实感受到远处瑟西莉亚的杀意。
(为什么跟李察在一起也会被瞪?)
站在全身发抖的蜜苪儿身旁,跟她一样环顾四周的李察,发现连他国特使都注视着这边时,将手放到蜜苪儿背后催促,喃喃自语地说:
“……在这里无法独占你。”
“什么?”
搞不清楚状况的蜜苪儿,以及带走蜜苪儿的李察,就在贵族青年们一脸无趣的视线下,依偎着步出大厅。
跟大厅的喧哗完全相反,凉爽的走廊上寂静无声。
铺在大理石地板上的红地毯,一直延伸到挑高的宽敞楼梯上方。李察顺着红地毯,步伐快速地往前走,而蜜苪儿则是焦急地重复相同的问题。
“我说李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乡下了吗?”
“没有啊,我一直在格林希德。”
意料外的答案让蜜苪儿瞪大了眼睛。
“骗人,佛瑞德明明说你有特别任务……”
“我跟往常一样,都在皇宫里执勤啊——再说,你不是去范尔德鲁姆特的温泉疗养了吗?”
“范尔德……?那是哪里啊?我一直待在别馆里啊。”
“奇怪了,我是听佛瑞德说的啊。”
“他为什么要撒那样的谎……”
蜜苪儿怀疑地这么说时,李察突然停下脚步,害她绊了一下,差点跌倒。
“……糟糕。”
李察抱住蜜苪儿,将她藏在身后。蜜苪儿一头雾水,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差点尖叫——
(威福利德王子!)
带着俊美的禁卫,昂头阔步地往这边走来的二王子,发现他们两人不禁一脸诧异。
“瑞福,难得看你带女人哦,你不是老是跟一样无趣的男人在一起吗?”
“是啊。”
“……对方是人妻?”
窥探被藏在后面的蜜苪儿,威福利德一脸意外。大多数已婚女性都有戴面纱的习惯,也难怪他误会了。
“真看不出来耶,看你一脸老实样,居然对人妻下手啊。”
威福利德讲得一脸佩服的样子,让蜜苪儿差点笑出来。但是——
“……不过,这张脸我好像在哪里看过……”
感觉到对方可疑的眼神,蜜苪儿顿时冷汗直流。匆匆忙忙将脸埋在李察背后,内心期盼千万别被拆穿。然而李察一点也不慌张,很沉稳地开口说:
“如同您所察觉,我正跟不被容许的对象幽会中。这样的时间对我们而言,实在非常珍贵,我们很害怕被人看到。能不能请宽容的王子殿下放我们一马?”
“哦……你都那么说了,那我就当做没看到好了。”
“叩谢殿下宽宏大量。”
大胆地说出一些让人害羞的话之后,李察向王太子敬了礼,便急忙拉着蜜苪儿走人。
听到威福利德在背后严肃地喃喃自语着“认真的男人一旦投入,可真恐怖啊。”时,蜜苪儿终于忍不住,边跑边笑了出来。
冲上楼梯,从无人的走廊来到阳台后,两人才终于停下脚步。这里也燃着篝火,带着淡淡的明亮。也许是因为正好在大厅的正上方,可以听到乘风而来的音乐声及欢笑嬉戏声。
广大的阳台上空无一人,蜜苪儿靠在扶手上,平静因又跑又笑而混乱的气息。
“吓死我了,没想到会再遇到威福利德王子。不过,你说什么不被允许的恋情这种话,不会出事吗?”
“明天可能无法在皇宫里走动了吧。”
李察并不在乎的样子,笑着拨弄刘海。他今天并没有穿平常的简朴军装,而是穿着贵族的衣服,不过这样的装扮非常适合他。与其说是骑士,其实他更像一位王子。
蜜苪儿不自觉看傻了眼。这时,李察收敛起脸上的表情回看着蜜苪儿。
“我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
“……嗯,我也是。”
无法到别就离开,这件事一直让蜜苪儿耿耿于怀。她很想再见李察一面。
“因为佛瑞德说你的伤势复原得很慢,无法参加舞会。”
“什么?我早就好了啊。而且我也不是那么弱不禁风的人,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也听他说你有任务,所以不能参加舞会耶。”
两人互看。
“…………被他设计了。”
李察淡淡地说。蜜苪儿回想起兄长到今天为止的谎言,实在哑口无言。
她完全相信佛瑞德说的话。也因此过了一段非常难过的日子。那个可恶的哥哥,居然连我也骗……
蜜苪儿目露凶光,气得握紧拳头直发抖,然而李察并没有特别在意,反而将视线转向蜜苪儿的脸庞。
“为什么戴面纱?”
“这个?佛瑞德弄的,他说要是被认识的人看见,引起骚动就不好了。”
“啊啊,说的也是。”
李察同意地点点头,突然伸手抓住面纱。
“干、干吗?”
“这里没有别人……我想看看你的脸。”
面纱被轻轻地掀开,让蜜苪儿的脸都红了。虽然她知道李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然而他说的话跟做的动作,都让她无法处之泰然。
“没、没什么好看啦!就跟佛瑞德同一张脸,没什么特别的啊。”
李察笑着,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蜜苪儿。他突然别开眼睛喃喃地说:
“……感觉有点奇怪。”
“啊?”
突来的否定让蜜苪儿大受打击,慌慌张张地检视自己的装扮。
淡玫瑰色的洋装、成对的红宝石耳环及项链,以及因为戴上假发,所以比以前长的头发,每一样都很漂亮啊,大概是不适合自己吧?还是应该拿苹果来垫才对呢?
“是啊……这样的装扮不适合我……”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看到消沉的蜜苪儿,李察急忙解释。
“是……因为视线的关系。”
“视线?”
蜜苪儿抬头看,她这才发现。当佛瑞德的替身时,总是穿着垫高的鞋子,所以两人的身高并没有相差很多,现在李察则是高出她一个头。没错,的确感觉怪怪的。
本来没有注意到,现在却觉得光是这样,李察看起来就比平常英勇的感觉,让她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了。也许是穿着不习惯的洋装,蜜苪儿没有了平常的气势,不安地看着地面。
“……今天的鞋子比较低。”
“……是啊。”
讲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夜风微微地将楼下的喧哗送了过来。在明亮月光下的皇宫,有种跟白天截然不同的梦幻之美。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声音,回响在两人之间。
过一会儿,先开口的人是李察。
“这样的装扮很适合你。”
“呃……是吗?”
“很漂亮,真的。”
率直的赞美,让蜜苪儿的脸愈来愈红。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男人赞美。跟父亲、兄长那种廉价的赞美不同。即使只是客套话,她也非常高兴。
“谢谢……”
蜜苪儿捂着火光照耀下的脸颊,含糊不清地道谢。见到他之后,有好多话想跟他说,然而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这让她很着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能跟李察好好说话的时间,大概只剩今晚了。不,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所以,一定要把想讲的话全都讲完。
“呃,那个,李察——之前很抱歉。”
蜜苪儿小心翼翼地切入话题,不过,只见李察一脸不解地表情。
“在爸爸的城堡见到你的时候,我打了你,一直没跟你道歉吧?”
“啊啊……是有那么一回事。”
李察怀念地笑了笑,然后耸耸肩。
“没关系啦,那时候被打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老是找你出气。”
“那也是没办法的吧。”
“还有……你总是保护我,谢谢。”
蜜苪儿低头道谢。
本来只是附和着的李察,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然而蜜苪儿并没有注意到,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来问:
“啊,对了,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就是陆费伦的事情。”
突然,李察一脸惨了的表情。蜜苪儿马上紧追不舍。
“每次一提到这件事,你就变得很紧张,果然是有什么吧?”
“…………”
“告诉我,反正这是最后了,无所谓吧?”
一逼问,李察才很不愿意地开口:
“……陆费伦是……格林希德的……一家娼馆……”
“娼——”
随着蜜苪儿哑口无言的沉默,原本柔和的气氛瞬间冻结。
“那里的女孩子写信给我,结果被吉克他们拿来嘲笑……”
“嗯——嗯……原来你去那种地方……”
冰冷的声音与视线,让李察连忙摇头。
“没有,不是啦,你误会了。她在路旁扭伤脚,不知所措时,我帮了她而已。只是刚好她是陆费伦的女孩子……给我的信上也只写着感谢而已,是大家故意要误解。”
“哦~~所以才被叫做女性杀手……”
“不,那个名字……”
可不可以别叫……李察无力地摆着刘海。
蜜苪儿偷偷往上瞄。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意外地好可爱而不自觉笑了出来。原来他也有这样的表情,让她觉得非常有趣,呵呵呵地笑个不停。
“好啦,我相信你。”
李察很难为情地看着另一边,这样闹别扭的表情也好难得。才这么想时,李察突然握住她的手,脸上的表情跟刚才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捉弄人的可恶微笑。
“如果误会解开了,那么可以换我请求了吗?”
“什、什么?”
“请跟我跳支舞。”
“耶?”
虽然蜜苪儿吓得声音骤变,然而李察仍然彬彬有礼地在蜜苪儿的手背上亲吻,不容反驳地将手环绕在蜜苪儿腰上,将她拉向自己。
从未有过的强硬态度,跟这样的态度造成的亲密状态,让蜜苪儿非常动摇。应该已经退热的脸颊,又一口气涨红了起来。
“呃哇,等等!”
“既然来参加舞会,那就一定要跳舞啊。正好音乐也换了。”
“哇,不行!我不会跳舞!”
“别担心,随便动一动就好了。”
——你说的那么轻松,可是问题不在那里啊!是这个距离啦,我们太靠近了!
蜜苪儿在心中尖叫,一脸可怜地抬头。看到对方挑眉笑着,于是很不高兴地嘟起嘴巴。
“你这该不会是报复吧?”
“你说呢?”
“……你很坏耶。”
蜜苪儿带着怨恨地这么说。装傻岔开话题的他笑了起来。
舞跳得很糟。蜜苪儿不自豪到踩了李察多少次,每次都尖叫着,乱了步伐,完全谈不上情趣。然而这样也非常愉快,让两人都忘了时间。
笑、交谈、跳舞,在上气开始不接下气时,李察踏着舞步突然转换话题:
“你的伤势痊愈了吧?”
“啊?嗯,没事了。”
看到李察表情僵硬,蜜苪儿不解地点头。她突然想到了。
(对哦,佛瑞德说李察对于我受伤一事非常自责。他还在介意啊……)
真是个责任感好强的人。但那不是他害的,让他一直在意也很过意不去。
“李察,那种程度的伤势,没什么好在意的啦!一下子就好了,我的肩膀一直都很强壮,因为我要成为一名优秀的面包师傅,所以有锻炼。”
不知道是否因为蜜苪儿语无伦次的关系,李察仍然一脸无法释怀。蜜苪儿急忙继续解释:
“真的没关系啦!又不是什么大伤,我很习惯了。啊,不过因为你及时赶来,我的伤势才会那么轻哦。那个熊男根本不怕我的铁拳,踢他也没用,真是生气……不,也许是我的功夫不够,但是……那个……”
因为太过紧张,不知不觉讲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到底在讲什么啊?开始紧张的时候,发现了轻轻抚上脸颊的手指。
“啊,脸颊的伤也好——”
在讲完之前,话语就中断了。
眼前有一双茶褐色的眼眸,眼眸里有一位未曾相识的少女。
——呃,那是……
(对哦……那个人是我?)
到现在,蜜苪儿才在别人的眼眸中看到自己。化着漂亮的妆,戴着华丽的装饰品。虽然是我,看起来却像别人,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不知不觉,两人都停下脚步。听着远方的音乐及喧闹声,静静地凝视着对方。
取下因为跳舞而弄乱的面纱,李察轻轻地弯下身。视线蒙上一层阴影,眼帘附近感受着气息,蜜苪儿觉得宛如在梦中。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砰地重低音,附近一带霎时仿佛白天似地光亮。
吓了一跳的蜜苪儿,看到的是夜空中不断盛开的灿烂花朵。
“哇……”
是烟火。应该是今晚舞会的一项表演吧。在利杰兰德王国,要是皇室有庆典,同样也会施放烟火。
烟火的规模之大,色彩之鲜艳,让蜜苪儿看傻了。她完全忘了刚才的情况,兴奋地大叫:
“好厉害!好漂亮!我第一次这么近看耶——”
“…………”
另一方面,已经将彼此的距离缩短到最短,却出其不意落空的李察,无法立刻反应过来,就那么僵住了。
只差一步,却这样被推开,实在让人很懊恼。然而看着蜜苪儿展露笑颜,着迷地看着烟火的侧脸,他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可以近距离独占这个表情,也很不错————
李察笑了笑,一起望向夜空。
没有放开拥抱着的手,算是他最后的坚持吧。
“——真是的,在搞什么……”
躲在背后偷偷窥探阳台的佛瑞德,很受不了地咋舌。
“干吗在这个时候放弃啊!应该抱紧她,亲下去就对了啊。‘看什么烟火,看我!’不会说点有男子气概的台词啊!”
为了两个年轻人错身而过的爱慕,因而想尽办法安排一场这么棒的再会,结果过去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在嘟囔着:“真是受不了。”的佛瑞德背后,泪眼婆娑的爱德亚德则松了一口气。
“好危险……太好了,待会我得要好好奖赏烟火师傅——佛瑞德,这样很好啦,蜜苪儿现在交男朋友还太早。”
“你在说什么啊,父亲大人,那丫头已经十六岁了耶!到这把年纪还没有一个男朋友,我都看不下去了。何况她还有一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居然完全交不到男朋友,实在难以置信。这是对神的亵渎,无法原谅。”
佛瑞德叉着腰,大言不惭地说着如果被当事人听到,一定会被撂倒在地的话。
“那两个人都少根筋,对重要的事情都很迟钝。周围的人如果不帮忙推一把,他们两个过一百年还是不会有进展的。”
“就算没有进展,一辈子待在家里也不在乎。”
“不行不行,这是身为兄长的使命。”
这么说后,佛瑞德开始沉思。他一直凝视着那两个贴近在一起看着烟火的背影,最后扬起嘴角微笑。
“没办法……这两个人还真让人费心啊。”
◎
史基斯蒙的午后,风和日丽。
春天过去了,现在正是嫩芽发芽的初夏。之前待在格林希德时,才刚有春季的气息呢,时间过得真快。
从格林希德回来,已经差不多过了一个月了。今天蜜苪儿如往常一样,坐在店里负责看店。
母亲并没有责备她突然外出,而且还出去那么久之事。母亲似乎已经从祖父那里得知事情的始末,然而一看到女儿剪短头发回来,她立刻一身杀气,狠狠地修理了送女儿回来的爱德亚德。虽然蜜苪儿深怕父亲会很沮丧,后来追上去想要安慰他;但没想到他因为好几年没跟他说话的茱莉亚终于肯开口而非常激动,所以蜜苪儿也没再多说什么。
当爱德亚德不情不愿地回去伯恩哈德后,日子便恢复平静,仿佛不曾发生过什么。毫无痕迹到让人其实觉得有点心有不甘。
有所改变的大概只有用丝巾盖住的短发吧。像今天这样坐在店里的椅子上,呆呆地撑着下巴,让蜜苪儿甚至觉得在格林希德的每一天只是一场梦。
(——也许真的是一场梦。)
打扮成男人,以贵族公子的身份进宫,被卷入阴谋遇到危险,全都是在梦中才有可能经历的事情。
还有——跟英勇的骑士共舞。
舞会那一晚,是最后一次见到李察,从今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吧。
突然响起的门铃声,把蜜苪儿拉回现实。
一看,是邮差大叔推门进来。
“嗨,蜜苪儿,你好吗?”
“我很好,谢谢,有信?”
“是给你的,从亚德马利斯王国寄来的。”
“咦!”
将接过来的信封翻到后面一看,上面有佛瑞德一贯的签名。
目送邮差大叔走出去后,蜜苪儿便急急忙忙拆开来看。
“亲爱的妹妹:
嗨,蜜苪儿,近来好吗?
前些日子把你卷入纠纷,很抱歉。心情平复了吗?
对了,蜜苪儿,我有件事要通知你。
哥哥我现在要去伤心旅行。
你也知道,我赌上性命的恋情并没有开花结果,每天还得被迫听一些我不愿意听的打情骂俏,日子真的过得很痛苦。
我受不了这种生活了,所以我打算到海上,欣赏沉入水平线的夕阳。
因为我不在会有困扰,所以你要再来一次格林希德,当我的替身。
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吧,因为你应该比谁都了解我的心情才对。
我不会外出很久,你不用担心。有张同样脸孔的妹妹在还真是方便,哥哥我非常高兴。
那么,我不在的时候,万事拜托了。当这封信送达时,我想去接你的人应该也到了。
永远爱你的哥哥佛瑞德
PS:我打算买东洋的大龟壳来送你,听说那对丰胸很有效,你等着哦。
PSS:
跟李察亲亲我我要有限度,你是我的替身,要是传出什么奇怪的传闻,我会很困扰。”
“……什么……”
虽然想说的事很多,不过蜜苪儿先对伤害她少女心的事尖叫。
“什么丰胸~~~!”
蜜苪儿疲惫地往商品柜上一趴。
(什么嘛……这是什么无聊的信……!)
说什么抱歉把我卷进去,话都还没说完,就要我再当一次替身?真搞不懂他的神经。还有,看着夕阳西沉有什么意义啊。
(那个笨蛋,真的学不乖耶。每次都寄这种蠢信来……)
是很同情他对丽蒂安娜的失恋,也许他把真心藏在无聊的文字后面。但是——
绝对没错。他十之八九是因为无聊才写这封信,别想欺骗相处这么久的双胞胎妹妹。
蜜苪儿将信一丢,无趣地看着入口的门。
(是啊……遇到很多不高兴的事情,也遇到很多可怕的事情。)
然而老实说,如果说那段日子不开心,那是骗人的。虽然很不甘心——但其实有点怀念。
只不过,那里已经没有我回去的地方了,毕竟原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已经跟我没关系了,永远……)
咯锵咯锵——入口的铃声响了。
盯着门的眼睛顿时瞪大。蜜苪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就这样僵在原地。
身材高挑的青年跟那一天一样,稍微弯身走进来。
现在已经不是陌生人的他,看到有点呆滞站在原地的蜜苪儿,有点抱歉地微笑着说:
“很抱歉,长官命令我来接你——顺便继续保护你。”
“……”
替身伯爵的冒险,大概还没这么快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