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佛瑞德列克大人来了,他想求见您。”
头上传来侍女罗丝担心的声音。
瑟西莉亚躲在棉被里有气无力地说:
“我想睡觉,你叫他回去。”
“可是……”
罗丝很担心地想继续说下去,然而看到瑟西莉亚不再有反应,也许是放弃了,她就这么走出房间。
如果是往常的话,瑟西莉亚心想——如果是往常的话,知道自己关在寝室里,一定会来探望自己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就算伯爵听闻这种情况而前来探望,他也不会像李察那样如同亲人般地担心自己吧。
她并不是难过这件事。虽然他们都是公主专属骑士,然而对瑟西莉亚来说,有兄妹亲情的李察跟伯爵,之间的亲疏远近打从一开始就不同。瑟西莉亚很清楚这一点,也不曾觉得不满。
她真正难过的是,绝对会爱护自己,保护自己的人已经不在身边了。
“——公主正在休息……”
旁边断断续续传达室来罗丝的声音。瑟西莉亚不想理会,继续躺在床上,接着听到那个熟悉的轻浮声音响起:
“那我可以进去一下吗?”
(——?)
瑟西莉亚一惊,不自觉睁开眼晴。
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门那边一看,发现外头开始起了争论。
“但是公主还没打扮……”
“没关系,我的个性是看不见未满二十岁女性穿睡衣的模样。”
“呃、那个、我知道佛瑞德列克大人喜欢年长的女性,但是……”
“好啦,我说没关系。”
瑟西莉亚跳了起来。她搞不太清楚状况,不过似乎伯爵企图闯进寝室。罗丝说不过伯爵,看样子应该会被得逞。
她忘却方才郁郁寡欢的情绪,慌张地爬出被窝。正当她焦急地东张西望,想着得换装才行时,就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打扰了,殿下。”
随即门被推了开来。虽然瑟西莉亚着急地想找衣服更换,然而她的努力全白费,穿着睡衣的模样就这么被看光了。
“啊!”
伯爵惊讶地瞪大眼睛。僵在原地的瑟西莉亚顿时涨红了脸,冲进棉被里。活了快十四年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快速跳上床。
“看来比我想像中有活力多了。”
脚步声随着哈哈的笑声接近。原本想反驳“都是谁害的”,然而太过紧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抱歉我的无礼,但是有事一定要当面向殿下报告。”
“……”
瑟西莉亚小心翼翼地从棉被里往外窥视,结果她大吃一惊。
站在远处的伯爵一看就是即将远行的打扮,一股不好的预感让她坐起身。看到她这个样子,伯爵微笑着说:
“我即将远行一阵子,今天是来向殿下报告这件事情的。”
虽然是个讨厌的家伙,但是不可否认他的笑容的确充满魅力。就在凝视的同时,她发现那张笑容渐渐模糊。
“……你也要走了?”
希望留在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走了。她明白就算自己挽留,对方还是一定会走,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袭卷而来,不知不觉中再也无法忍住泪水了。
靠近的脚步声就在身旁停住,对方似乎蹲下,还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
“——好几年没看到殿下哭了泣了。”
主子在哭,伯爵居然也不安慰,还是悠哉地自言自语。
“近来殿下就只有生气的表情,身为骑士团长的我觉得责任重大,担心该不会殿下已经忘了怎么笑,怎么哭了吧?”
夸张地叹了口气,不过一看到瑟西莉亚毫无反应,他改换上一张笑脸。
“前阵子那部舞台剧真好看,殿下写的故事由我主演。公然上演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有一种错乱的兴奋感。”
“……”
“呵呵呵,殿下不是应该抓狂了吗?”
一时“两人之间的秘密”让瑟西莉亚有点心跳加快,正要进入幻想世界时,听到轻浮的笑声让她双颊爆红。
她随手抓起枕边的书丢出去,可惜佛瑞德闪得很漂亮。他在闪避的同时缩短了跟瑟西莉亚的距离,并且漫不经心地执起瑟西莉亚的手说:
“我很高兴殿下担心我,但是我一定要走。没有主角,戏就无法开演。”
无视瑟西莉亚瞠目结舌,伯爵如同对待贵妇人一般,恭敬地轻轻亲吻她的手。
“!”
“为了保护殿下而离开的李察,这次由我来守护,请安心。”
“……”
不可能的对待方式让瑟西莉亚愣愣地张站嘴说不出话来。她突然发现,这是他第一次以对待成熟女性的方式对待自己。
他轻松地说出李察的名字,没有责备她把自己关在寝室里,让侍女们担心,也没有抑郁地同情自己,说她很可怜。听到他以自然且一如往常的口吻说出这些话,瑟西莉亚因为别的意思而脸红了。
李察今后的路充满荆棘。不论是伯爵或是其他人都努力想要帮助他,唯有自己宛若悲剧的女主角,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可以一直关在寝室里哭。既然他都把我当作淑女对待,我也必须同等的心理准备才行。
瑟西莉亚瞄了一眼伯爵,他的脸上带着令人快要火冒三丈的笑容——他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呢?
这时瑟西莉亚才觉得被看到哭泣的模样很糗,红着脸撇开头。她哼了哼说:
“我担心你?就算天崩地裂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你自恋也尽可能有个限度。”
“哇哈哈,又来了——明明最喜欢我了。”
笑得很轻挑的伯爵一副理所当然地这么说。不小心被猜中心意,瑟西莉亚一时无法掩饰,涨红了脸。
“闭嘴!你给我消失,无礼的家伙!”
“唉唷。”
伯爵一脸轻松地闪过高速飞来的枕头与药瓶后,站了起来。
“我会买礼物回来给你,在我回来之前你要乖乖的哦。”
“我已经命令你消失了!”
虽然瑟西莉亚恨恨地嚷嚷,然而佛瑞德回敬地却是灿烂无比的笑容。
“那么我走了,公主殿下。”
他将手中的帽子轻轻往胸前一摆,随即一边戴上,一边精神抖擞地转身离开。蓝色的斗蓬轻盈地飘扬着。
看着仿佛专程来被扔东西的伯爵一脸满足地走出去,自己也托他的福恢复了活力,瑟西莉亚虽然有种恼羞成怒又难为情的心情,但内心也不得不承认。
不得不承认,瑟西莉亚的王子不单单在日记中,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一个很棒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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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格林希德已经快八天了。
从亚德马利斯王国的南部往肯费尔德、西亚兰延伸的道路一带是辽阔的森林地带,已经整整两天,马车的车窗外就只看到森林。
而且今天从一早就开始下雨,森林在灰色的天空下更显苍郁。
“唉唷,屁股好痛。所以我才讨厌回肯费尔德。”
露蒂一脸厌烦地抱怨,恨恨地眺望着窗外。蜜芮尔也因为漫长的马车之旅而疲惫,不过可能是紧张感略胜一筹吧,身体几乎不觉得沉重,真不可思议。
“今晚去住肯费尔德城吧。这一带已经没有村庄,我可不要睡在马车里。”
“可以啊……只是,离这里很近吗?”
“跨越国界后也走了很久了,我看看……应该快到了吧。”
是吗?蜜芮尔这么说,再度望向窗外。
越过肯费尔德公国就进入西亚兰了。李察七年前来亚德马利斯所走的路,这次换他们为了追李察而循着相反的路径走。
年幼的李察是以怎么样的心情,穿过这片阴暗的森林呢?忧郁地想着这些事时,露蒂突然开口了。
“我就是在这一带捡到李察的哦。”
听到跟自己正在想的事情有关的话题,蜜芮尔惊讶地回头。旅程中蜜芮尔听他说过他跟李察的关系。李察离开西亚兰,打算来投靠叔叔肯费尔德公爵,而最早发现他的人就是露蒂。
“当时是晚上,而且起雾了,他跟随从走散,连城堡过去了都没察觉,独自在森林里徘徊。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受了很重的伤,倒卧在地上快死了。”
“……受伤?”
有某种不好的预感,蜜芮尔这么反问。就见露蒂一脸不愉快地说:
“从西亚兰一起逃出来的禁卫里有人背叛,就是那家伙干的。李察从宫殿里逃出来之后好几次像那样被身边的人背叛,所以他才养成不相信别人,也不肯让人看见他内心的个性。吉克似乎很不满这一点,没事就找他碴,以逼他说出真心话为乐。”
“……”
“他的个性如此,没想到还能跟佛瑞德那种诡计多端的家伙当好朋友,老实说有点不可思议……不过我知道他肯对你敞开胸怀,是因为你是个表里如一的笨蛋,所以能安心跟你在一起。”
“对我敞开胸怀……没那回事。”
虽然他对待自己一直是亲切又温柔,然而好几次都感觉到跟他之间的距离与隔阂,甚至如今也都怀疑他是不是一次也没让自己看过他的内心。
“我不是说别摆出那种表情了吗?李察已经那么悲观了,要是连你都这么消沉,那不是没救了?”
“话是没错,但是我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啊……”
“很烦耶,别动不动就哭哭啼啼!”
虽然唠唠叨叨地斥责着,不过露蒂看起来并不如口吻般焦躁。
“你要是一直这个死样子,跟李察见面时不是会让他担心吗?我们专程过来,不就是为了把耳环交给他,说些开朗鼓励的话,然后潇洒回家的吗?你要振作点啦。”
蜜芮尔惊讶地抬眸望向坐在对面的他。这该不会是在激励自己吧?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也许是因为舟车劳顿的忧郁让自己的情情有些低落,不过这可不行。
蜜芮尔重振精神,换了个话题。
“你似乎对李察跟西亚兰的来由很熟,很久以前的事情你也知道。”
“这就叫姜是老的辣……”
就在露蒂正打算说自己也没那么厉害时,他发火了:
“我是永远的十七岁!下次再提到年龄的事,我一定不饶你!”
“干、干嘛啊,我什么也没说……不对,你说你十七岁,那不就跟我同年?怎么可能——”
就在蜜芮尔吞吞吐吐想问露蒂究竟几岁时……
随着“砰!”的声音响起,马车大大倾斜,状况外的两人就这么用力撞上旁边的墙壁。
“好痛!”
“怎、怎么了……?”
两人跳在倾斜的座位上,面面相觑一头雾水的同时,门被用力从外拉开来了。
探头进来查看的是以护卫身份同行的青蔷薇骑士。威福利德派来的两名骑士以“不符合护卫本分”为由,即使下雨也不肯坐进车内,一直坐在前座保持警戒。
“很抱歉,车轮陷入泥坑里了。”
如同一脸焦急来报告的他所说,一边车轮真的陷入泥坑,满是泥巴。驾马车的人不是专门的马夫,而是另一名骑士,听说他惯于驾驶马车,不过这并非他的正职,还是有不熟悉之处吧。
“出得来吗?要不要大家一起推推看?”
说大家,其实也只有马车里的蜜芮尔跟露蒂,以及坐在前座的两名骑士而已。听到蜜芮尔的建议,其他三人都面露难色。
“路很滑,还下着雨,而且太阳快下山了。”
“那就这么办吧!我跟洗衣板先进城去找人来帮忙,你们就在马车里休息,如何?”
“这样比较好。”
由于两名骑士赞成露蒂的提议,于是突然变成蜜芮尔要下马车。
说了道谢与慰劳的话之后请两名骑士坐进马车,而露蒂与蜜芮尔则是穿上代替雨具的斗蓬,戴上防风帽,走进开始昏暗的森林里。
“多久能走到呢?”
“应该不远了,只不过……”
露蒂咪着眼睛远眺森林深处说:
“偶尔呢,会有山贼、怪物之类的出没……”
“……什么……”
一直没有停歇的雨声似乎突然大了起来。蜜芮尔吞了口口水,凝视着通往黑森林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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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在太阳渐渐西沉的薄暮中,李察凝视眼前并列的三座小坟墓好一阵子。
他想起还年幼的希芙蕾亚拿着假百合,妆点只是简单用木头削出来的墓碑。在绵绵细雨中,三座坟墓看起来非常孤单。
——七年前的冬夜。
好不容易才抵达的那座城堡,并不是童话故事里的迷宫。
睁开眼睛时,身旁是年轻男性与小公主,他们是母亲克罗迪娜的亲弟弟——前肯费尔德公爵马提斯与他的独生女。名叫希芙蕾亚的黑发公主当时也名列王太子妃人选之一。
他们父女俩曾多次来西亚兰宫殿玩。也许是两国紧邻往来很方便,也有可能是国王要他们去观察西亚兰宫廷的情况。前肯费尔德公爵跟母亲感情很好,也很疼爱自己这个外甥。
“太好了,你能逃出来真的是太好了,感谢上天。”
他红着眼反复这么说。后来才听说,原来那时他已经获知母亲死讯,以及当时住在离宫的妹妹遭到袭击而亡。连自己被冠上杀害伯爵千金的嫌疑也有所听闻。
“我们也很期待能用蓝宝石与剑交换誓约的那一天到来。”
慈祥地张开双臂藏匿被国家驱逐的软弱王太子,还拿出肯费尔德公爵家的国宝之剑与翠色宝石鼓励自己。离开的那一天还千叮咛万嘱咐带路的的瑞福男爵,一直目送到连背影都看不见为止。
“只要能活下去,总有一天能回国,到时候我会尽全力协助你。在那一天来临之前,你要好好学习并且严于律已——请保重身体。”
也许是自己看起来非常不安吧,还记得一直没把自己当孩童对待的他,那个时候第一次伸手抚摸自己的头。
得知他的死讯是在自己抵达爱德亚德的城堡时,因为自己从利杰兰德王国迂回进入亚德马利斯王国的关系,情报先一步传到了。袭击肯费尔德的盗贼是亚德马利斯贵族的手下,不过很明白背后是谁主使。目标可能是狙击某个对象。
“记得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笑着送走自己的慈祥叔叔已经不在了。
从那之后,自己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影子。躲也躲不掉的可恨影子,总是夺走自己重视的人,每次都将自己推入无尽的绝望深渊。
就在这样的生活中,不知不觉开始跟人了人保持距离。只要没有重视的人、特别的人存在,就不用再品尝失去的痛苦、遭背叛的苦涩。从孩童时代起,自己便如此整理自己的感情了吧。
接下来谁会因自己而死?这远比自己被害还令自己恐惧。毋庸置疑地,那样的情绪挑起了憎恨,挑起了不愿让任何人窥探的消极又激动的情感。
那样的情绪大概从七年前逃离西亚兰宫殿的那一晚,就已经存在于自己心里了吧。憎恨就等于执着,对这个世界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这样的人不可能到得了那座迷宫。
“——原来你在这里。”
背后传来声音,李察这才回过神来。
一回头,发现希芙蕾蕾亚独自撑着伞站在雨中。大概是自己出来太久没回去,她担心地来找自己吧,发现她站在路面湿滑处,李察赶忙走向她。
“很抱歉,你还好吗?”
李察心想至少帮她撑伞,不过希芙蕾亚委婉拒绝,反倒是递了一张卡片给他。
是她用来占卜的卡片。高挂在深蓝色夜空里的星星以及鲜红太阳,中央下方还画着一头金色狮子。
“等候的人会出现。”
“等候的人……来迎接我的人吗?”
“不是,这张卡片的意思是……”
希芙蕾亚低头凝视着卡片说:
“你希望见到的人会来。”
走出房间时看到她在桌上做些什么,原来是在占卜。李察苦笑着俯视卡片说:
“抱歉,我已经决定不信占卜了,因为从来没准过。”
“那是因为你遇到两光占卜师吧。今晚就请相信我。”
总是十分冷静的她不知为何非常固执,现在想想,建议他延期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原本现在应该早就进入西亚兰了,不过因为她一直不断劝说,才决定听取她的建议。
一脸疑惑地回望着她时,就见她突然别开眼神,催促着说:
“请快回去吧,再下去你会着凉,太阳快下山了。”
的确,只戴着帽子没有撑伞,全身已经冰冷。李察点头,离开墓前。
从城堡后方这个小山丘可以俯瞰漆黑一团的森林,连白天都显得苍郁的森林,今天在绵绵雨雾中更增加了阴郁。
就在李察步下缓坡来到山脚时,突然从某处传来女孩子的惨叫声。
并不是很远的距离,李察立即绷紧神经,不自觉伸手握剑,不过希芙蕾亚只是冷眼望着森林深处。
一个吵闹的争执声从只有雨声回荡的昏暗森林里往这边靠近。
“所以我不是警告过你了嘛!你那么笨,跑起来一定会跌倒!不过你跌倒就好,干嘛还拉我垫背?随便拉着别人的斗蓬不放,你要跌倒就自己去跌啊!”
“还不是你不好!都是你在这种漆黑森林里说那么恐怖的话啦!”
“我哪有说什么,我只不过说这一带会有无头男的鬼魂出没而已啊。”
“别再说了啦!”
快哭出来的声音很熟悉。在察觉那是谁的声音时,李察已经下意识转身住那边走去。
有两道人影从幽暗的森林走出来,一个死搂着另一个不放,而被抓住的那一个则不耐烦到了极点。
他们并没有携带类似雨具的东西,而且不知为何整件斗蓬沾满了泥巴。一方不停向另一方抗议,可是一发现赶过去的李察,招眸的她惊慌失措地大叫:
“哇啊啊啊——!”
一见面就送他凄厉的惨叫声,李察吓得心脏都快停了。然而他惊讶的并非尖叫声的音量,而是不该在这里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出来了,无头男!”
“洗衣板!他有头啦,而且还戴着帽子哩!你睁开眼晴看一看啦!”
摇摇晃晃快晕倒的她,听到同伴的怒斥声才连忙转回视线。这时她才终于发现出现在眼前的是谁,眼睛瞪得圆滚滚地说:
“呃……李察?”
“……”
她脸颊、鼻头都沾上了泥巴,李察不自觉伸出手,就看到蜜芮尔不好意思地摸着脸颊说:
“啊,刚才在那边摔进泥坑里……”
原本打算帮她擦拭脸颊而伸出手,一回神已经握住她的手。接着另一手将戴着防风帽的头拉向自己。
“呃、等等……衣、衣服会弄脏啦!”
李察一点也不在乎地抱紧在怀里挥舞双手的人儿。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见面而离开,然而一看到她的脸,一股再也不愿意放手的爱恋涌上心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这么问。已经放弃挣扎的蜜芮尔吞吞吐吐地回答:
“为什么……我追着你来的啊。”
“追我……?”
“……嗯。”
一点头,突然变成生气的口吻。
“为了来骂你!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没想到你就这么不见了。”
听到出乎意料地发言,李察惊讶地低头俯视。对方正好用力抬头,明显是一张愤怒的表情。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把我留在吉克那边,自己一个人毫不迟疑走了。为什么我一定要留在那个轻浮男身边?你们不要擅自决定啦!要是不想把我卷进去,就别把我一个人留在那种地方!”
“……”
看到一边发怒却也眼眶泛红的蜜芮尔,紧抱着她的李察在内心呻吟着。
——糟了。
她总是这样靠近自己,每次自己都深受她吸引而无法自拨。
那样的心情如果能深锁在内心,那也就算了。然而如今已经被知道了,那个异常危险又无情的男人不晓得会对她做出什么。
这次或许轮到她因为自己而被害。那是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就算再也见不到面也没关系,就算她恨我也无所谓,只要能保护她,使出什么手段都在所不惜。所以才会忍住心中感情将她交给吉克。
没想到她不仅逃出皇宫,甚至还离开亚德马利斯王国追上来。
瞄了眼站在旁边的露蒂。很高兴他愿意替自己照顾她,可是自己也没拜托他带她来这里。
“啊——不关我的事,反而你还要感谢我呢。她说就算走也要走到西亚兰去,劝也劝不听,我才专程带她来的耶。”
也许以为会被骂吧,露蒂翻白眼站在旁边看着他们,迈开大步往前走。一发现从城堡那边追上来的希芙蕾亚,直觉得救了,立刻出声喊:
“喂,希芙,今晚收留我吧!坐马车坐了好几天才到这里,累死了。”
听到口吻傲慢到不像请求别人帮助的露蒂这么说,希芙蕾亚微微沉默后回答道:
“很抱歉,师兄——师姐,今天客满了。”
“客满……那么大一座城堡怎么可能客满!”
“是真的,几乎所有房间都装上防盗装置,非常危险,不能让你住。对了,解除装置要花三天。”
“你!”
看到露蒂快扑上去了,蜜芮尔急忙从李察的怀里挣脱出来,阻止着说:
“那也没办法啊,露蒂,谁叫我们突然来访呢——好久不见了,希芙蕾亚公主。很抱歉我们突然来访,能不能让我们在屋檐下躲一躲?”
“屋檐下?开什么玩笑!这么天寒地冻的……”
望着全身湿答答又沾满泥巴的两人争吵,希芙蕾亚缓缓转向李察说:
“对了,李察大人的房里还有一间寝室,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借住呢?”
突然矛头转向自己,李察吓了一跳,望着她说:
“好……我没关系。”
“那么蜜芮尔小姐请到那里休息好吗?很抱歉让你跟别人同房。”
“呃?好,没关系……”
突然被问,反射性作答的蜜芮尔也许是察觉话中含意,表情开始有点微妙。她的内心一定纠结着“少女跟男人同房合适吗?”的问题,然而都到这里了,明白不能要求太多,所以没有抗议。
“喂,你要我跟这个丫头睡同一个房间?”
听到露蒂不满地这么抱怨,希芙蕾亚瞄了他一眼说:
“没办法,师兄——师姐就到我房里来吧。”
“……干嘛?你那一脸露骨的厌恶是什么意思!”
“总之先换衣服吧,之后我差人准备热食。”
听到露蒂催促,蜜芮尔抱着行李迈开脚步。
在经过眼前的那一瞬间,原本强势的眼眸有点软弱地望向自己,眼眸里写满着“可否跟你同房”的疑问。
目送一身旅行装束的两人往城堡方向走去,希芙蕾亚站到李察旁边。
“很灵吧,我的占卜从没算错过。”
笔直望着前方留下这么一句话后,她也走向城堡。
独自留在原地的李察彷徨失措。
明明一度已经放弃了,现在却涌现想要就这么带她走的冲动。他没有自信今晚能冷静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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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好衣服稍作休息后,蜜芮尔为了正式向希芙蕾亚打招呼,于是来到城主的房间。
包围在苍郁森林里的肯费尔德城四周一片昏沉,看起来不像是单纯因为天色灰蒙蒙的关系。这应该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会让人觉得昏沉,也许是经年累月的历史在四处留下痕迹吧。
但那不会令人不快,如同被喻为童话王国的评语一样,包围在森林里的这座城堡弥漫着一股离世的气氛,若是柱子的阴暗处突然有精灵冒出头来,身处此地也没什么好惊讶吧。幽暗中带着梦幻之美,这座城堡充满不可思议的气息。
“总之先吃点温暖的东西吧,身体都冻僵了。”
桌上摆着陶瓷碗盘、高级锅子,还有酒瓶。在希芙蕾亚的邀请下一入座,侍女马上端来冒着热气的汤与温热的葡萄酒。
“请用,别客气,刚好我也正想休息一下。”
“是……我开动了。”
双手捧上汤碗,一股温热感随即传达过来,仿佛光这样就足以温暖身体。
“对了,你为什么会在那里?这种雨天不可能外出散步吧?”
马上端起葡萄酒啜饮的露蒂突然想起这件事,望着希芙蕾亚问。
想起希芙蕾亚与李察出现在城外的事情,蜜芮尔也抬起了头。他们应该不知道蜜芮尔他们要来,更不可能专程出城迎接他们。
“李察去了城后山丘一直没回来,所以我去找他。就在我们要回来的路上,偶然发现你们两位。”
“啊啊……去扫墓啊。”
领会地点头的露蒂似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扫墓……扫谁的墓?”
他跟希芙蕾亚交换眼神后,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解释道:
“李察的母亲——克罗迪娜,还有玛丽露夏跟莎拉的。”
本来打算喝葡萄酒的手愣住了。出现的全都是意料外的名字。正当她感到困惑时,这次换希芙蕾亚静静开口说:
“那是李察大人还住在这座城堡时,跟我父亲一起做的。虽说是墓,可是里面并没有棺木,只是立了墓碑的简单坟墓而已。”
“可是……玛莉露夏不是瑟西莉亚公主吗?为什么有她的墓……?”
“当时听说在离宫静养的玛莉露夏公主遭到袭击。一开始这件事传到这里时,据说离宫被盗贼偷袭已经全毁——我父亲说无法确认玛莉露夏公主的安危,可能已经遇害了。”
“不过实际上身边的侍从已经偷偷放她走,她早一步前往亚德马利斯了。”
露蒂一边转动着杯中的葡萄酒,一边接着说:
“但是李察不知道这件事,以为妹妹已经死了,才会替她盖墓……后来他去了亚德马利斯,得知妹妹还在人世,但为了安全起见,他向国王请求隐瞒这个事实,所以他妹妹才会假扮别人成为国王的养女。”
“原来是这样……”
蜜芮尔回想李察讲起妹妹跟公主时的温柔眼神。
李宗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去扫墓呢?一想到站在小小坟墓前的李察身影,蜜芮尔就觉得心疼。
“你们讲到话了吗?”
面对露蒂的发问,蜜芮尔有点踌躇地摇头。虽然被带到房里去时有碰到李察,然而他心事重重,一句话也没说。
虽说自己有话想说才追来,却一直找不到开口的时机。
“也许他在气我跑来……表情很恐怖,又不发一语。”
“那是因为他快回国,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了吧,我想应该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
蜜芮尔将手中的杯子放回桌上。事到如今她才开始迷惘,选这个时机来见他,是正确的决定吗?
也许是看透她内心的迷惘,希芙蕾亚缓缓开口对她说:
“还没开始行动就畏惧,只会跟胜利失之交臂,蜜芮尔小姐。”
“嘎……?”
“我也被迫面对困难的挑战。我们分居遥远的两地,而且他还非常受欢迎……虽然我强硬夺下恋人的宝座,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我知道我不能输给猫,必须专心一意对抗它们……”
希芙蕾亚突然转变话题,低头叹气,蜜芮尔顿时愣住了。什么恋人的,应该是要商量感情上的困扰,不过话题也转得太唐突了吧。
“什么受欢迎,那个猫男只会跟猫玩啦!”
听到露蒂一脸受不了地插嘴,希芙蕾亚摇头说:
“不光是那样,听说他的感应能力很受到重视,常常受邀参加女官的怪谈大会。都已经有我这个女朋友了,居然还跟其他女性约会。”
“不是……他的兴趣应该不是人类女性,而是怪谈大会上聚集的幽灵吧。”
看来她的恋人是一个喜欢猫、有灵异体质的男性。蜜芮尔觉得自己认识的人里面,好像有这种特质的人,但是在她开口问之前,希芙蕾亚已经振作的抬起头来了。
“所以我会努力,蜜芮尔小姐也请不要放弃,这种事只要强势争取就能获得胜利。”
“呃……我知道了。”
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她应该是在鼓励自己。她脸上的表情虽然仍旧一片冷淡,不过自我勉励的她,眼神里充满了斗志。
“不,我觉得好像不是那样。”
不理会想吐槽的露蒂,希芙蕾亚又叫来了酒。
“那么,为彼此加油打气,就干了吧!今天我也心烦意乱,来个不醉不归吧。”
听到公主嘴里吐出精神奕奕的话,蜜芮尔杏眸圆睁地凝视着她说:
“心烦意乱……完全看不出来耶……发生什么事了吗?”
“对。”她一脸认真的点头,说:“我今天收到他上司来信,信上说接下来会很忙碌,希望我能控制跟他幽会的次数,在事情告一段落之前婚礼也要延期——一定又要把他当牛马使唤吧。不只这样,信上还细数了一堆他们的感情有多好多好。”
“怎么这样……真过分的上司。”
“没错,所以我现在需要解闷。”
“说得也是,那我们今天不醉不归吧!”
就这样,完全无视愣在一旁的露蒂,彼此都有一堆怨气的两人开始了酒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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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被留宿在城主房里的露蒂坐立不安地来回走动。
“你有心事吗?师兄——师姐。”
结束每天都会写的情书,希芙蕾亚终于抬眸望向师姐。她想上床了,但是对方如此露骨地展现不安,她也无法视若无睹。
露蒂猛地转过来说:
“就是那两个人啊。”
看他一脸严肃的表情,希芙蕾亚实在不解。
“晚餐时的气氛也很凝重……害我面对一整桌的的佳肴都食之无味。你也不发一语就只顾着吃,干嘛都不讲话啊!”
也许是想起寂静无声的晚餐时间,露蒂顿时觉得毛骨悚然。明明在酒宴上已经壮了胆,结果反而因此变得不肯先低头,整个晚餐时间都充斥着僵硬的气氛。
他有点不满地看着希芙蕾亚说:
“让他们两个住同一个房间好吗?”
“为什么这么问?”
“为什么……你也看到了吧?在森林时,他们一见面就抱在一起……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他们当时的情绪一定很激动。李察大概是以决别的心情离开亚德马利斯,没想到那个丫头追了上来,心情激动万分……也许会不顾一切不是吗?”
看他讲到最后已经吞吞吐吐,愈讲愈小声,希芙蕾亚抬头望着他说:
“你还真纯情耶。”
“……罗嗦啦!”
被师妹调侃,露蒂有点脸红,倒是希芙蕾亚面不改色。
“又有什么关系?那两个人若是结婚,亚德马利斯跟西亚兰正式恢复邦交,我们肯费尔德也会安然无恙,这是我求之不得的结果。”
“你……你该不会打着这种主意,故意让他们同房吧?”
听到露蒂这么追问,希芙蕾亚摇摇头。
“不是以国主的身份,我个人也很希望他们俩能有好结果。”
被过去囚禁,也被现状牢牢束缚的他,正需要那种开朗的人陪伴在身边。
从半年前初次见到那两人开始,这个想法就不曾改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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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如同大地轰鸣的沉重声响,蜜芮尔吓醒了。
虽然做好睡觉的准备,但是她并不打算睡,没想到不知不觉还是败给了床的诱惑。她惊慌地路起来,环顾四周。
黑暗的房内只有一盏灯光。除此之外,房内偶尔有锐利的光线照射进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打雷……?)
窗外不论天地都是漆黑一片。然而她却看得到城墙与森林的轮廓,是因为厚重的云层间打出闪电的关系。
低沉的雷鸣之间,传来猛然撕裂大气的声响。吓得弹跳了一下的蜜芮尔连忙东张西望。她发现睡袍,于是将睡袍披在借来的睡衣上,拿着烛台走出房间。
一走出寝室就是起居室,正对面那道门是另一间寝室——李察的房间。蜜芮尔快步穿过起居室,窥探门里面。
“……”
本想出声叫唤,不过随即打消念头,握住门把。还是应该先敲门吗?然而握起拳头打算敲的瞬间,莫名感到踌躇起来。
“怎么了?”
“哇啊!”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吓得蜜芮尔跳了起来。
蜜芮尔连忙往后一看,漆黑的起居室窗户旁倚靠着一道人影。在闪电之下出现的是目瞪口呆的了察。
“你、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我才正想问你呢。”
讶异地这么问之后,李察走了过来。
“怎么了?这么晚了,睡不着吗?”
烛台的光线下浮现的那张脸上,有着如同往常般担心自己的表情。蜜芮尔松了一口气,也缓和了表情,然而听李察一说,她才察觉这个不自然的状况,有点脸红地说:
“呃、我不是要来偷袭你哦,因为打雷了……”
“打雷?你怕吗?”
“不是我,是你!”
大声辩解后,蜜芮尔小心翼翼地继续说:
“以前你不是说过吗?你说你不喜欢打雷的晚上,会让你睡不着。所以我……”
李察一脸诧异地沉默下来,随即叹息说:
“你还记得真清楚。”
“当然记得啊,这还用说吗?我们约定好了呀,我说打雷的晚上我要牵你的手。”
半年前这样约定时,只是出自天真的好意。现在光是说出要实现承诺,不知为何就花了很多气力。
“啊,我只是想回你那时候的礼而已,可不准你说不愿意喔……”
才不过这几个字,心脏就开始怦怦乱跳。
他会拒绝吗?要是他说“不需要”那该怎么办?
在森林重逢时他虽然抱了自己,但是之后晚餐时间、进入寝室前,他什么也没说,也许自己追来的事情真的给他带来困扰了。
然而怯生生递出去的手立刻被一只大手握住。
“……真高兴,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件事。”
主动握住手的李察微微低头,笑了出来。随即他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问:
“会冷吗?”
听到李察这么问,蜜芮尔才察觉自己因为太紧张而发抖着。
“嘎?冷……嗯、嗯,好冷!”
慌张地掩饰后,就听到对方为难的苦笑声。
“因为你穿那样。”
蜜芮尔一惊,低头就看到希芙蕾亚借她的公主风居家服。不知道这是她的兴趣,还是公主们都穿这种样式的居家服,薄到不能再薄的布料上用了许多蕾丝与蝴蝶结装饰,是一件非常招摇的衣服。虽然外面披着睡袍,却无法完全遮住大大敞开的胸口。如果被说又没有东西需要遮掩,她也无法反驳就是了。
“因、因为我刚才在睡觉,又不是故意的……你看到了?”
“我没看。”
李察笑着这么回答后,便丢下一句“等我一下”,转身走回自己的寝室。
蜜芮尔重新检视自己的服装,这才后知后觉地双颊绯红。连在亚德马利斯时,也不曾穿睡衣见人。真是一辈子的耻辱。
正想趁这个时候回房换衣服时,李察回来了,手时还拿着毛毯。
“假如你要牵我的手,那就得请你用这个把自己包起来,要不然我都不晓得该看哪里了。”
“你还说没看!”
“真的没看。”
是还没看。李察又加了这句后,用毛毯将蜜芮尔从头包裹起来。看到李察往旁边的长沙发坐下,蜜芮尔也随后落座。
稍微犹豫了一下,这次她主动握住李察的手。李察也反握,但是一句话也没说。
“……如果怕打雷,干嘛一个人待在这么黑的房间里啊?为什么不点灯?”
“我不是怕打雷,而是雷声会让我想起离开西亚兰那晚的事情,心情会变得很差而已。”
受不了沉默,本想先找安全的话题聊天,没想到一开口就逼近核心。然而这却是她最想从他嘴里直接得知的事情。
“你真的是艾沙尔伯特王太子吗?”
他顿时低头,不过没有隐瞒地回答“是”。蜜芮尔反复咀嚼他的答案,突然抬起头问:
“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不,算了,这也不是随便能说出口的事情嘛。不过一句再见也没说,一声不响就离开,这就太过分了。”
李察没有反驳地点头。
“是啊,太懦弱了……我有反省,自从跟你在森林里重逢,我就一直自我反省。”
本以为他在生气,原来这才是原因所在。蜜芮尔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当作累赘,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不喜欢逃出西亚兰以后的自己,而且……”
他目光黯淡地喃喃说道。望了眼蜜芮尔后,轻笑着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留我……所以我说不出口。”
“……当然会留你啊,这还用问吗?”
蜜芮尔的声音有点颤抖,握着的手也不知不觉用力。
“你一定要回去吗?为什么不能就待在亚德马利斯?那里有朋友、有同伴……你妹妹也在那里不是吗?你跟瑟西莉亚公主是兄妹,对吧?佛瑞德也说了,你没必要专程回去那个龙潭虎穴,我也这么觉得……”
凝视着拼命劝说自己的蜜芮尔,李察沉默了一会儿,冷静回答道:
“我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
“——我母亲是为了与西亚兰缔结友好关系才嫁去西亚兰,生下了我。所以我一出生就注定成为大公。我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出生,也接受这样的教育,事到如今无法选择其他的路。一开始我就别无选择。”
桌上烛台的灯火在他的眼眸里摇曳着。他的双眼再平静不过。
“不论是国王陛下、爱德亚德大人或是瑞福男爵,他们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藏匿我到今日,西亚兰国内也有许多人等着我回去。况且,为了让我逃出西亚兰,好几人因此丧命,我无法抛弃那份重担。若是我一个人躲在安全的地方苟且偷生,形同背叛他们。”
“别这么说……可是……”
想反驳却挤不出句子。
他以护卫的身份待在自己身边,她却不知道他承受如此沉重的命运,这打击实在太大。原以为彼此看到的东西一样,其实真正的他看的是别处。她深切感受到,李察背负了很多责任。
“可是,现在的大公是你的敌人啊!而且……你被诬陷了,根本无法随随便便回国……”
看到蜜芮尔欲言又止的神情,李察似乎察觉到她想说的事。虽然刚开始有点迟疑,最后他还是轻轻摇头说:
“是啊,我是杀害亚德马利斯王太子妃人选后逃亡的罪人。”
“并不是你杀的啊。”
“不——就跟我杀的没两样。”
他的视线摇晃着,眼眸里一瞬间闪过未曾看过的黯淡。蜜芮尔非常讶异。
“出事那天晚上,是莎拉冲进来警告我。她说大公妃遇害,要我快逃,刺客就要来了……当时我跟大弟一起上音乐课…………乍听之下只认为是不好笑的笑话,因此看到男人持剑从她身后闯进来的时候,我完全无法反应。”
李察的口吻依旧平静,完全不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内容影响,这反而更让人紧张。
“刺客的目标应该是我吧。最早察觉的莎拉挡在我前面,而禁卫们制伏了刺客。虽然我因此毫发无伤,然而代替我被砍的莎拉却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察觉握着的手加重了力道,蜜芮尔抬眸望着他。李察的侧脸依旧冷静,然而眼眸里却闪烁着痛苦。
“如果立刻送她就医,也许她就能得救,但是我没有。身旁的人把我推进密室,一直到下一批刺客离开之前,我都一直躲在里面……我就这么从密室里盯着莎拉慢慢死去。”
李察的视线突然转向窗户那边。
“正好就像今晚这样打雷的夜里……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在闪电照映下那张惨白的脸。”
李察就这么沉默了。难以想像的沉重过去让蜜芮尔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
虽然李察的口吻淡然,然而那起事件一定在他心里留下无法抹灭的伤痕,轻率的安慰也许只会为他带来多余的伤痛。虽然心里这么想,蜜芮尔却无法忍住不说。
“但是……那并不是你的错啊。”
“一样的。从结果来看,我见死不救,这是事实。”
“不对,因为……完全不是你的错。”
凝视着李察的眼眸,可以看出那是一段如何痛苦的回忆。那个叫做基尔福德的人究竟想要什么东西,竟然派刺客去刺杀一个不过十二岁的少年,还诬陷少年杀害替自己挡刀的女性,将少年流放国外。可恶!单纯的词汇都已经无法表达此刻激动的情绪与泪水,蜜芮尔用力握紧牵着的那只手。
低垂的头上传来不知如何是好的叹息声。
“对不起,虽然我知道你听了可能会害怕……实在不应该告诉你的。”
李察后悔地说,伸手想抬起蜜芮尔的脸。随着触摸到脸颊的手掌抬起头,蜜芮尔就看到李察由衷困扰的表情。
蜜芮尔突然想起露蒂的话。哭哭啼啼会让李察担心。没错,蜜芮尔心想,于是用决心与毅力止住了泪水。
以哭泣来哀悼过去这种事谁都做得到,自己应该做只有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她也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你恨亚德马利斯吗?”
听到蜜芮尔这么问,他很意外地眨着眼问:
“恨?为什么?”
“吉克说,亚德马利斯没有对你母亲的事情有所表示,所以你怨恨亚德马利斯。”
“吉克这么说?”
惊讶地这么反问的他最后低头苦笑。
“那个人也真不老实。”
“……不是吗?”
“我怎么可能恨呢?亚德马利斯给我名字、身份、藏身之所,还一直保护我。我的兄弟里面应该也有人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所以我很幸运。”
“那你为什么拒绝结婚?”
嘎?李察一脸不解。
“只要跟我结婚,你就能接受陛下的援助,不是吗?这么一来,周边国家跟西亚兰的人都会承认你,你就能当上大公。为什么不选择最快的捷径呢?如果你不恨亚德马利斯,那就没问题了啊。”
也许是终于明白蜜芮尔的意思,李察的表情变的严肃。蜜芮尔差点被那样的表情吞噬了,但是她告诉自己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绝不能退缩,于是坚持着继续说:
“你讨厌我?如果不讨厌,那就接受这个提议吧,不要怕把我卷进来。要是爸爸或者佛瑞德反对,我会设法说服他们。所以,带我一起……”
蜜芮尔的建议还没讲完就被阻止了。嘴巴被捂住,蜜芮尔惊讶地抬起头。
捂着蜜芮尔的嘴,李察好一阵子不发一语。虽然身体往这边探出一半,却不肯望向蜜芮尔,最后才终于叹息着说:
“——如果我真是男爵家的人,是一介骑士,也许我会毫不犹豫选择你,带你逃得远远的。但是真正的我做不到……所以请别再说下去了。”
虽然口气平稳,握着的手却很用力。避开的眼眸里也浮现忍痛的神色,蜜芮尔目不转睛凝视着他。
“如果不是我对你的执着,你也不会被卷入这件事。想到这里我就无法忍受,要是连你都出事,我一定会发狂,所以我不能跟你在一起。现在的我除了把你推开,没有别的办法保护你。”
也许是察觉到抬眸凝视着自己的目光,这时他才终于肯迎向蜜芮尔的视线。他松开捂着蜜芮尔嘴巴的手,直接捧起蜜芮尔的脸颊。
“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呢,就是因为重视你,才把你留在亚德马利斯。我希望你待在安全的地方。”
“……那么,告诉我,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事?什么我都愿意为你做。”
想不出还有什么能为他做的事情,蜜芮尔焦急地挺身这么问,而回应她的是认真的眼神与平静的声音。
“请立刻回亚德马利斯,我只要你做这件事。”
“……”
蜜芮尔张嘴想说些什么,终究不发一语地垂下头。
他的眼神跟声音都很认真,可知他真的由衷担心自己,如果再说下去,似乎显得自己实在太任性。
“……西亚兰真的有人会帮助你?真的没有亚德马利斯的援助也没关系?”
“是,有人会帮助我。”
蜜芮尔叹息着,在最后问出最想问的事情。
“还能再见面吧?”
李察仿佛被击中弱点似地顿时缄默,不过他立刻堆起笑容点头说:
“当然。”
在短暂的沉默后,蜜芮尔低头答应了。
“好……我回去。”
虽然担心的心情没有改变,也会觉得寂寞,然而他都这么说了,再也无法强迫他接受自己的心意。
“谢谢。”
李察微笑着执起蜜芮尔的另一只手。还是这么冰,现在却觉得冰冰的很舒服,在心底暗自想着真希望能就此牵着不放。
在双手牵着的状态下,蜜芮尔缄默不语。
还有一件事情很在意。起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问,然而听到他前不久说的话,蜜芮尔还是忍不住要问。
“李察喜欢莎拉小姐吗?”
突然改变话题,李察露出措手不及的表情。也许是听懂问题的意思,随即有点苦笑地回答:
“她比我大四岁耶,我一直当她是姐姐,如此而已。”
“可是……我在猜你之前说:‘绝对无法对她说喜欢的对象’,该不会就是莎拉小姐吧?”
“……嘎?不是——”
“你觉得我跟莎拉小姐很像,对吗?因为我跟她很像,所以你才对我好?”
也许一开始不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话题,李察本想笑着带过去,不过听到蜜芮尔这么问,他开始严肃了起来。
“不是。”
“可是你会误以为我是她而抱我,刚才你还说对我执着……就是因为我很像莎拉小姐……”
“不对。”
稍微有点强硬的口吻阻止蜜芮尔继续说下去。李察有点痛苦地叹息道:
“你跟莎拉一点都不像,只是我擅自那么觉得而已。我也曾有过保护你来求得莎拉原谅——这种不明所以的奇怪想法,但是那件事跟我重视你的心意不能混为一谈。”
“而且,”带着仿佛陷入自我厌恶似的复杂表情,李察接着说:“我自小就被教育不能随便对女性产生爱意,所以我从来没爱过谁,当然包括莎拉。”
蜜芮尔目瞪口呆。听起来相当不可思议,这真的是王族的教育方针吗?庶民无法理解。
“有这种规矩?真的假的?”
“真的,小时候我很平常心的接受哦,去了亚德马利斯才发觉我好像跟别人不一样。”
“这不是重点吧,你不觉得困扰吗?居然不能爱人……要成为大公真辛苦。”
“是啊,不过我不会特别觉得困扰。一直到最近为止。”
“嘎?”
觉得不可思议地反问,然而李察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他瞄了眼窗外,然后放开蜜芮尔的手,说道:
“没打雷了,回房休息吧?”
“呃、可是……再一下下。”
“长途旅行很累了吧?你需要休息……”
“但是我不困……”
虽然他说能再见面,但是谁晓得何时才能再见。也许好一阵子见不到面,至少今晚想要好好跟他聊聊。
“呃……对了,你等我一下!”
正在找籍口的蜜芮尔这时才终于想起重要的事情。
她急忙跑回寝室打开随身行李,找出瑟西莉亚托她转交的项链,以及自己打算拿来归还的耳环。最初的目的就是要拿这个来还他的啊。
看着白色的布包跟蓝色的盒子,稍微犹豫之后,蜜芮尔只拿起项链。
李察也不会现在就走,耳环明天早上再正式还他好了。
虽然自己也知道这样拖没有意义,但是到了现在才突然涌起一股想要多放在身边一会儿的想法。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
蜜芮尔走回起居室,递出布包。李察盯着布包看,然后才接过来打开。
“瑟西莉亚公主托我的,她要我交给你。”
“……让她担心了。”
这么喃喃说着的他,侧脸看起来有点寂寞。蜜芮尔再度往他身旁坐下,李察诧异地望着她。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拜托他说:
“今天我想跟你一起待到早上嘛,如果你想睡就睡没关系,能不能留在这里陪我?”
刚开始李察有点动摇地左顾右盼,最后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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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时,蜜芮尔包着毛毯从在长沙发上睡着了。
大概是累了吧,坐了好几天的马车,还在冰冷的雨中淋雨走到这里。虽然她努力不让自己睡着,最后似乎还是敌不过睡魔。
李察一边感受着肩膀的重量,一边发呆。虽然就这么迎接早晨来临也不错,但还是希望她能在床上休息。只是真的不想离开,所以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传来轻微的呻吟声,蜜芮尔的头就这么垂了下去。感觉到肩膀重量消失,李察转头望着她。发现她脖子低垂的角度似乎不太舒服,这才让他下定决心。
他抱起蜜芮尔回到寝室,将她放在床上。就在替蜜芮尔盖好毛毯打算起身时,察觉手好像被拉住了。
一看,蜜芮尔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看她朦胧地张开眼睛,似乎是抱她上床的动作吵醒她了。她张嘴好像有话要说,于是李察靠近她的脸问:
“什么?”
“……”
蜜芮尔带着仿佛作梦的眼神呆滞地看着这边。李察等了好一会儿,到最后蜜芮尔还是没说话,直接闭上眼睛。
“蜜芮尔……?”
叫也没反应,看来只是睡迷糊而已。
就在望着她的睡脸的同时,罪恶感涌现。居然跟她说还能再见,根本就是无法实现的承诺。
她相信自己而回去亚德马利斯之后才发现被骗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是会非常愤怒?还是会哭泣呢?
衣袖被拉住的李察就保持那样的姿势好一阵子。
——要是她在这种状况下醒来,自己还能压抑下去吗?
或许是被喜欢打赌的好友影响了,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李察试探性地缓缓靠近。床铺的嘎吱声、屈身靠近的气息、互相交缠的呼吸——要是她有点意识的话,应该会察觉。
如果她睁开眼,会惊讶得大叫吗?也许会不由分说地挥拳。
——到时候自己会怎么做呢?
突然觉得被揍也无所谓。这种想法一旦浮现,就不能自己,仿佛磁铁般深受吸引,不断缩短距离。
吻上她的唇,她也没醒。虽然觉得不满足,李察还是抽身了。
仿佛责备自己最后想再看一次她的笑容太过奢求,抓着衣袖的手放开了。李察留恋地用手指抚摸着她的嘴唇,凝视着她有睡脸。
不得不承认,跟佛瑞德的赌注自己是一败涂地,第一次跟她见面时,根本没料到自己会这么爱她。
她一定不知道当他看到幽暗森林里走出的身影时,自己的心情有多震憾。
“……谢谢你来。”
最后这么呢喃,替她拨开脸颊上的头发后,李察便悄然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