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在幽暗的森林里,有条不断延伸的羊肠小径。
那是一条兽径。
这条小径呈缓坡而降,行经山谷的斜面,这座山谷为一整片山毛泽原始林所覆盖。尽管山蕨里白和黎芦的叶子从小径的两旁垂吊而下,但还不至于令人迷失路径。看起来像是地图上未记载的一条小登山步道。这到底是野兽走出的兽径,还是人类双脚踩出的步道呢?就算是关于山中行走的人,也无法轻易辨认。
如今,正有一男一女走在这条小径上。
他们是登山者。
两人皆身穿牛仔裤与Caravan牌登山鞋。女子脚上穿的,是一双全新的登山鞋,红色的布面极为亮眼。
这两个人已经迷路。
他们也还未察觉这是条兽径。
这对男女很年轻,都还未满二十岁。
“走这条路对吗?”
女子的声音中透露着不安,对着走在前面的男子如此说道。
“不会错的。”
男子回答道。
不过,这名男子也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往哪里。他感到不安。但是他不能将内心的不安显露在外,因为这会让女子感到害怕。此外,也是为了自己的自尊。
这次一定对!
男子心里这么想。
这次应该没有弄错才对。
不,应该说他不希望弄错。
“放心吧。”
男子喃喃自语道,就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
他认为眼前所走的路,至少是人走出来的。只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总会来到有人烟的地方。
从山下通往山上的道路,有时愈往上走,道路会变得愈窄,但往下走的路,是不可能会消失的。男子对此深信不疑。
基本上来说,这种想法并没有错,但兽径并非如此。它有时会在某处分歧,或是突然走到某个地方,便没了去路。有些人便是因为这样而在山中遇难。
男子知道有所谓的兽径。但这并不表示他看过兽径长什么样子。有时兽径看来比一些狭窄的登山道还更像人走的步道。不过,这名男子并不知道这点。
夜晚降临在丹泽山地。
从林间缝隙处露出的天色,还相当明亮。远处的山脊还留有一丝晚照。然而,位在山谷斜面处的这座森林,远比山脊更早便已迎接夜晚的到来。
时值七月下旬。
梅雨季刚结束。夏日的青山,正是最美的时节。
是这名男子邀女子一起沿着丹泽山中心线,从夫柜峰步行到丹泽。男子是第二次挑战丹泽,但是就女子而言,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男子并没有很丰富的登山经验。对于丹泽,也仅止于以前参加过外侧山脊的健行罢了,而且还是当天来回。
这次则是两天一夜的行程。
昨晚他们在塔岳的小屋过夜。
许多的男男女女依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挤进这间大致分成几处的大房间里,大家挤在一起睡。对女子而言,这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她曾经住过信州的民宿旅馆和小木屋。她原本以为这次大概就像那样。不过,结果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扑鼻而来的汗臭味、男人的体臭、鼾声、以及磨牙声。
湿冷的棉被,又薄又硬。
这对男女几乎一夜未眠。
睡眠不足,会严重消耗体力。
——隔天,就在蛭岳和桧洞丸的中间地带,女子终于吃不消。
他们从标高一六七三公尺的蛭岳,行经日岳,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山,不断地反复,耗时三个半小时左右才来到这一带。从这里开始,又要再次往上攀登。
他们比预定多花了将近一倍的时间。因为一路上得配合女子的走走停停。
饮用水愈来愈少了。打开地图一看,从他们两人所在位置的山脊路线由左往下走,有一座贮水场。
他们往下走到那里喝水。
“我不要再爬了。”
女子说完这句话,便整个人委顿在地。
接下来还得爬到山脊上,从那里再花两个小时的时间登上桧洞丸,一想到这里就感到筋疲力尽。桧洞丸再过去,还有二个多小时的下坡路段要走。合起来足足有四小时,照目前的步调走下去,可能得花六七个小时。
男子自己也感到疲惫不堪。
他在心里盘算着,今天得感到桧洞丸,在那里的小木屋过一晚才行,他拿起地图对照。
有三处小木屋,以距离来看,所花的时间大致相同。
一处是他们刚刚才越过的蛭岳山庄。另一处是现在正要前往的桧洞丸青岳山庄。
还有一处,则是偏离他们预定的路线,位于下方的幽神小木屋。
不论是折返回蛭岳山庄,还是前往青岳山庄,都得要往上攀登才行。
如果花的时间一样,下山的路线应该是会轻松许多才对,男子在心里这么想着。
当男子在地图上看到幽神小木屋的位置,想到还要撑着自己的体重一步一步往上爬,继续反复之前那令人厌烦的行程时,他顿时斗志全消。
现在有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就算是要下行至幽神小木屋,还是得暂时先走到原本的山脊处,再往上攀登至金山谷顶才行。第二个问题,这条下山的路线,是以细虚线标示。意味着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路面不是很完善。是否有路标,也还是个未知数。
“不过,有这么一条路不是吗?”
女子说道。
既然知道有一条可以不用再往上爬的路,就不会有走其他路线的意愿。
他们决定下山。
之后,两人便在途中迷失了方向。
这应该是沿着山脊而下的山路,但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朝着山谷往下而行。以来也是因为女子已相当疲惫,为了配合她的步调而让她走在前面的缘故。由于山脊和山谷的斜面,全部都为相同的山毛泽原始林所覆盖,所以没有察觉。
树下的草木,已由筱竹转变为山蕨里白。
如果迷路,应该先折返回山脊,这是基本原则。像这样不愿鼓起勇气,多花一点体力往上走,因而遇难的例子,实在是繁不可数。
不过,这两个人就没有遵守这个原则。
要折返回原路,往上攀登,这对筋疲力尽的人而言,如同是要他们承受地狱般的煎熬。
从地形来看,应该是会往下走到左侧的河谷。既然如此,朝右边往下而行,应该会走到原本的山脊道路才对,这两人都如此认为。
他们不久便来到了那个像是山脊的地方,但是并没有通路。他们不知不觉地闯入原本的山脊所无限延伸出的山壁皱折中。
两人来到了河谷。
他们沿着河谷走,往下走没多远,河谷便形成了一道瀑布。水亮虽然不多,但却高达二十公尺。他们暂时先顺着右侧的斜坡而上,绕过那道瀑布往下走。
又是一道瀑布。
于是他们又再绕路而下。
在几经反复后,两个已完全迷失了方向。
后来他们好不容易才发现眼前走的这条小径。
不过,他们都没有察觉这是条兽径。
天色逐渐变得昏暗。
看不清眼前的路。
在这片黑暗中,只有女子的那双红色登山鞋清晰可见,就像是闯入山中的异物一般。
“啊!”
女子叫了一声。
“怎么了?”
男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她。
女子伫立在原地,望着男子。
“刚才对面好像有个人。”
女子伸手指着左边的斜坡处。
“在哪里?”
“就在那边。”
男子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但什么都没看到。
那一边只有一排黑鸦鸦的山毛泽,溶入这片更显幽暗的黑暗中。
“根本就没人嘛。”
“可是……”
女子话才刚出口,便旋即噤不作声。
听男子这么一说,她顿时失去自信。或许是眼睛一时产生的错觉吧。
为了小心起见,男子将她留在原地,往上攀登而去。但没有看到半条可以同性的道路。
“有人在吗?”
他喊了两次,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四周突然显得更为寂静。
风从幽暗的谷底往上吹,将树下的草木摇晃得窸窣作响。
“我知道没有人了啦,你快回来吧。”
女子的声音中带着恐惧。
男子走了回来。
两人再次上路。
一般来说,早在三十分钟前,就应该要决定搭帐篷才对。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现了道路,所以男子迟迟不能做此决定。
他们往下走没多久,男子便发现先前走来的路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他脚下这双登山鞋所踩的,是生长在斜坡上的山蕨里白。
男子感到背脊发凉。
感觉就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人所蒙骗,掉进对方的陷阱中。他们已完全被封闭在山里这座没有出口的迷宫中。
“路不见了。”
女子发出紧张的声音。
当男子正欲回答时,脚下突然绊到某个东西,整个人往前倾倒。
“什么东西啊?!”
男子一面起身,一面望向那个带有弹性、将他绊倒在地的物体。
只见树下的草丛中,横躺着一个黝黑的物体,而且传来阵阵腥味。
女子放声尖叫。
“不过是头鹿罢了。”
男子站了起来,如此说道。
那是一头鹿的尸体。
男子取下背包,从里头拿出手电筒,打开电源。
黑暗中,顿时浮现出一片鲜艳的血红色。
鹿的腹部有一处鲜红的伤口,白骨从皮肉间露出。它才刚死不久。内脏似乎是遭到某样生物的啃食。粉红色的内脏暴露在草地上。
女子紧抓着男子。
她的身子正微微地发抖。
在手电筒的照明下,夜晚的黑暗变得更为深沉。
他们隐约听到某个声音。
是具有重量的生物肉体,在矮木丛的叶子间摩擦的声音。
在这片黑暗深处,有一头不知名的野兽,正要偷偷靠近他们。
突然间,黑暗中响起了一声野兽的低吼。
这两个人顿时浑身汗毛直立。一阵令人魂飞魄散的恐惧,紧紧攫住他们两人。
他们几不成声地尖叫着,拔腿就跑。但也仅只有跑的念头,身体却没有跟着做动作。
这就是所谓的吓到腿软。
男子双脚打颤,扑倒在地。女子则是倒在他身上。他为了从女子身体下爬出,于是便趴在地上匍匐前进,急欲逃命,连站都站不住。
女子抓住男子的衬衫,想拉住他。但男子的力道远胜过她。男子站了起来,将女子甩开,自顾自地逃命而去。
女子也站了起来,想跟在他后面。
她想呼唤男子,但却发不出声音。
“唔!”
后方传来女子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的声响。紧接而来的是重物倒落在草地上的声音。
男子在逃跑时,耳中一直传来惊叫声。但是他一直没有发现,这些惊叫声是从他的口中传出。
此时,男子猛然发现自己手中握着的这把手电筒,于是他使劲地将它丢了出去。他发现自己在黑暗中带着手电筒,会变得很醒目。但他只注意到这个层面,而没有想到他只要把开关关掉,便可解决问题。只因为他的思考能力已经麻痹。
手电筒的光芒,在黑暗中画了一道又一道的圆,空中传来医生低沉的金属撞击声,光芒也顿时随之消失。相比是撞向了树干。
男子没有了灯光,却依然能在这片黑暗中跑了数十步没有跌倒,这已近乎七姬。
接着,他被树根绊倒,一头栽在地上,打了个滚。背部猛烈地撞向树干。
他站了起来。
口中满是湿热润滑之物。
是血!
他在跌倒时,咬到自己的舌头。
男子起身时,严重噙满了泪水。
——到底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我死了吗?我到底作了什么?我邀了那个女人一起到山上来。如果可以的话,想进一步让她成为我的女人。就只是这样罢了。那女人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这是一场梦!我迷路了,我得回去才行,我可不想死啊。爸!妈!我好害怕。手电筒跑哪儿去了?
几乎在此同时,许多片段的意识,都在男子的脑中一一浮现。
男子看到了。
就在前方数公尺远的这片黑暗中,有两个蓝色的光电。
是野兽的双眼。
这对光电就像慢动作电影似的,轻飘飘地浮上空中,然后猛然朝着自己飞扑而来。这一幕,男子看得一清二楚。
接下来的瞬间,男子只感到脸部有一道炽热的火焰。
第一章
奇迷罗
1
好快意的风。
从敞开的南边窗户,送来了满是海潮香气的煦风。
同样的风,吹得杂树林的树梢频频作响。枝叶的婆娑声,令人感到畅快。
——圆空山。
真壁云斋和九十九三藏,两人围在围炉旁,面对面地坐着。
九十九身高一百九十多公分。
是个不折不扣的巨汉。但他并非只是空有魁梧的体格,还兼具一身结实精壮的肌肉。
九十九身穿白色的T恤和牛仔裤。T恤布面下隆起的肌肉,就像凹凸的岩石一般。他的袖口被撑开,仿佛包不住里头的肌肉,几欲迸开一般。从袖口伸出他那黝黑的壮硕臂膀。胸膛的厚度,几乎和肩膀的宽度一样。
九十九在地上正襟危坐。他的腰杆笔直,显得极为沉稳。从姿态和风格来看,实在很难相信他还只是个高中生。
云斋在九十九的面前盘腿而坐,拔着自己的鼻毛,就像是个感到无聊的孩子。最新一期的《Science》,就在他的膝盖上半开着。云斋呆呆地张着嘴。
九十九一直注视着他。一脸困惑的神情。
阵阵蝉鸣,不时地传入两人的耳中。两人四目交接。
看到九十九这样的神情,云斋诧异地跳动了一下美貌。
“你这什么眼神啊?”
“嗯……”
九十九发出一声不知如何应付的回应。
看他的表情,想笑又不敢笑,整张脸绉成一团。
这名巨汉脸上的神情,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可爱。能自然地纾缓周遭人们的情绪。这可说是他与生俱来的天性。
“老师,你这个模样……”
“怎样?”
“可以稍微换一下吗?”
他的口气有一半是认真的。
云斋现在近乎全裸。
他身上仅穿着一条红色的慢跑短裤。两侧有两条黑色的条纹。云斋似乎很中意这种条纹。
云斋的身材算是比较娇小,而且略显清瘦。虽然还不至于到不堪入目的地步,但是和九十九站在一起,实在是显得瘦弱不堪。满头的银丝白发,看起来十足像是个年迈的老翁,但唯独肌肤还保有年轻的光泽。
他那白色的胡子,反倒在现今的流行趋势下,让人感觉有年轻人的味道。
从宽松的慢跑短裤中露出经脉浮现的双脚,一对毛茸茸的小腿盘在一起,这服模样透着些微的滑稽。
“你不喜欢我这个模样吗?”
“也不是这么说啦……”
“否则怎么说?”
云斋猛然立起右膝,右手枕在膝盖上。
“喏,我指的是那个。”
“哪个?”
“从刚才起,我就一直看到老师的那个。”
云斋的双脚纤细,所以慢短跑裤的裤管显得特别宽松。九十九适才这番话,值得就是从裤管的缝隙中所看到的东西。
九十九朝着红色布面内所露出的东西看了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往云斋脸上。
“咦?”
云斋低头看来一下九十九刚才所看的部位,然后抬起头来。
他与九十九四目交接。
“有什么不对吗?”
“这种景象看了实在不太舒服。”
“说得真好听,竟然跟我装绅士。虽然我不像你一样有个大家伙,但这可是我的好兄弟呢。”
九十九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目光移向里头流理台的方向。
织部深雪正在里头泡茶。
“哦——”云斋嘴角扬起一阵笑意。
“我明白了。”
“是明白了什么?”
“是深雪的关系对吧?”
“……”
“你是为那个女孩在操心对吧?”
“不是的……”
“切。我才在想,你怎么突然装起绅士来了,原来是这个缘故啊。平时都不会在意的事,今天却突然有意见了。只要想到这点,就知道你有什么心思了。”
这是刚好深雪也端了装好茶的茶碗走了过来。
“喂,深雪。”云斋向她唤道。
“什么事?”她放下手中的茶碗,抬起头来。
“九十九他啊……”
“老师。”九十九出声阻止,一脸不知所措的神情。
云斋对此置若罔闻,微微一笑,自顾自地说着。
“他觉得我这身打扮很可笑。还说我穿这件慢短跑裤很不搭调。你觉得呢?”
“你是指现在这个打扮吗?”
深雪看了云斋一眼,随即望向九十九,露出求助的眼神。
“你直说无妨。心里想什么,就坦白地说出来吧。”
“没错,要实话实说。”云斋一面将茶碗凑往嘴边,一面说道。
深雪低头望着地面。
“我很怕男人穿成这样……”
深雪声若蚊鸣地说道。
接着,她抬起了头。
“不过,是云斋老师就没关系。因为你不会让我觉得不舒服,感觉很像是中国或是印度一带的仙人……”
“哦——”
云斋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声中带有些许的惊讶。
“你这算是在夸我吗?”
“是的。”她坦率地回答道。
深雪的双眸正视着云斋。她那天真无邪的神情,任谁看了也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撇开。
她全身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感觉,那是她几个月前所没有的。或许可单纯地称之为女人味吧,不过,这么说可能又过于露骨。因为在她身上,似乎又找不到“女人味”这句话所给人的那种鲜明感。
宛如她身上还留有女人成熟前的少女稚气,只凭添了那妖精般的灵气。恰似映在白色花瓣上的微弱阴影。
她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所遭遇的事,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她。
“真是不好意思。”云斋放下手中的茶碗,不停地摇头。
听他说话的口气,分不清是说真话还是开玩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感到过意不去。
“九十九,你听到了吗?这女孩喜欢我这身打扮呢!”
“老师,她才没有喜欢呢,深雪是说她不介意。”
“这正是她的高尚之处。你连这点都不明白吗?”
“我当然知道深雪是多善良的一位女孩。就连对你这样的老爷爷,她也都替你留情面呢。”
“哼!真会讨她欢心,也不害臊。”
光听他们的对话,会以为他们两人在吵架,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其实是在彼此嬉闹。
然而,他们并不是打从心里享受着这样的对话。
深雪也一样。
现场少了一名男子,他的影子在这三人的脑中盘旋不去。
他的名字是大凤吼。
2
自从久鬼丽一变身为幻兽,消失在黑暗中后,已经过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从那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久鬼。
他的父亲久鬼玄造向西城学园提出休学申请书。申请书上只提到是为了养病,但是病名和休学时间,却是只字未提。
久鬼的导师曾亲自登门拜访,但最后也未能见到久鬼一面。他们甚至不肯透露久鬼实在自己家中还是住院。
学校方面对久鬼的动作,也仅止于此。只能说是做做样子罢了。
还有一个人也失去了行踪。
亚室由魅。
久鬼失踪后的隔天,由魅也提出了退学申请。
她班上的导师一早到学校上课时,便看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放着那份申请书。理由都是关于由魅个人。
午休时,导师打电话到由魅家中,接电话的人是她的父亲。
由魅家中,只有她跟父亲亚室健之两人相依为命。
“小女正好外出。退学申请并非是她个人自作主张。整件事情我也都很清楚。”
她父亲只留下简短的几句话,便挂断了电话。
当天放学后,倒是亲自前往由魅的住处。没有人在家。
隔天中午又打了通电话。电话铃声响了二十几声,但都没人拿起话筒。一星期来,反复不断地追踪,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果。
到了第七天,才从他们隔壁的住户那里得知,亚室父女只留了一句“暂时会有一阵子不在家”的话,便失去了踪影。
进一步询问日期后得知,他们离家的时间正是这名老师一开始打电话来的当天下午。
是去旅行,还是另有原因,再来就不是老师所能干涉的范围了。
一个月后,眼见事态没有任何进展,学校方面也就接受了她的退学申请。
这两个人就这样从西城学园消失。
老师当中,没有人认为这件事与大凤有关。
不过,九十九和云斋就不同了。他们认为大凤、久鬼、以及由魅这三人之间,势必有某种的关联。
由魅曾经对久鬼说过“幻兽”这个字。三人身上的这三条线,一定与它紧紧相连。
(大凤,你的体内也有这么一头幻兽。)
这是久鬼在完全变身前,对大凤说过的一段话。他们两人也是从大凤口中所听来。
(是由魅告诉我的。)久鬼还曾经这么说过。
云斋和九十九都曾在月光下见过久鬼变身成那种奇形怪状的模样。那是个极度扭曲歪斜的人影所呈现的轮廓,无法分辨其细部。然而,那团朦胧的轮廓却化成了梦魇般的记忆,深植在他们脑中。
只有当时昏迷的深雪,没有目睹久鬼那副模样。
云斋和九十九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深雪。深雪甚至从未听过幻兽这个字。
当久鬼正欲侵犯她时,适巧被路过的大凤、九十九、云斋等人所救——这是深雪仅知的大致轮廓。
深雪心中也有疑问。
为何久鬼要侵犯她?
违和这三人刚好赶到现场?
不过,深雪并没有开口询问。
她心里有数,可能是大凤和由魅之间的事,让久鬼和大凤之间的关系起了一些变化吧。而云斋和九十九,也都会顾虑到她的心情,不愿多提相关的细节。
从那以后,久鬼和由魅便从学园里消失,可见与那件事脱不了关系。
只不过,光是这样并不足以解释大凤现在的态度。
深雪无法清楚地用言语形容。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感觉就像是大凤对他自身感到不安。说得更清楚一点,大凤似乎是在害怕他自己。
除了对幻兽的事一无所知外,深雪几乎可说是准确地看透了大凤目前的状态。
久鬼留下的伤势尚未痊愈,大凤便已开始练习圆空拳。不过,岁称之为练习,但似乎过于剧烈。就像是习武之人,要穷究剑道的极致一般。他将肉体的一切能量全都投入其中。
仿佛就像是害怕自己睡着时,体内还留着一丝一毫的能量。
大凤变得沉默寡言,比以前更加地禁欲。
九十九和云斋看在眼里,他们很清楚,大凤想摆脱久鬼的“影子”。然而,大凤愈是想摆脱久鬼的“影子”,他所散发出的气息和久鬼愈是神似。
这段期间,九十九曾经到过久鬼家造访。不过还是未能得到久鬼的消息。因为他被拒于门外。
他对这对讲机说明他的来意,只听到另外一头传来一位年轻女性的声音,冷冷地回答道:“主任现在不在家。”
关于由魅也一样,除了学校方面所调查到的消息外,一无所获。
“看来事情相当复杂。”
听完九十九的回报后,云斋独自一人喃喃自语道。
关于“幻兽”,他多少有点了解。因为九十九上图书馆做过一番调查。
所谓的幻兽,是人们凭空想象的神兽,可追溯至古代希腊。过去在荷马的《伊里亚德》第六书中有其描述。幻兽是身上流有天神血脉的猛兽,长着狮子的头,雄山羊的身体,尾巴为蛇,口中可吐出烈焰。美貌的英雄伯勒罗丰(Bellerophon)在神明的神谕下,予以收伏。
在赫西俄多斯(Hesildos)的《诸神世系(Theogonia)》书中记载,幻兽拥有三个头。依照书中的描述,狮头的后方有山羊头,尾部前端则是长着蛇头。
幻兽和人面狮身兽一样,是不同生物的合成体。在日语中,汉字是写成“奇迷罗”。
不过,由魅所说的“幻兽”,指的就是他吗?接下来,就只局限于推测的范畴了。
除了听由魅亲口说明外,别无他法。
“幻兽”到底是什么?
大凤再过不久,也会变得像久鬼一样吗?在那之前还剩多少时间呢?
七月初,在云斋的建议下,大凤到市内医院做了血液检查。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检查,只是一般性的检查。
检查结果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血液凝固时间和血球容积比值,也很正常。
如果想要更进一步的了解,只好说出原为,在大学医院等处做彻底的检查。如此一来,如此以来,院方便会自动对细胞、遗传基因、分子等层面进行深入的检查。
不过,前提是对方肯相信大凤他们所说的话。想必会被斥为无稽之谈吧。
就算真能取信对方,但这么一来,大凤恐怕会沦为实验用的白老鼠。势必会暴露在人们好奇的目光下,成为那些利欲熏心的医学院教授们的绝佳实验材料。
大凤自己也不希望是这样的结果。
“我要待在深山里。”
大凤以经历过一番苦思的神情说出这番话,是七月二十一日的事,当时西城学园已迈入暑假。
3
“从那之后,大凤就没再和你联络了吗?”
云斋将第二杯茶换成了烧酒,压低了声调。
“是的。”九十九颌首道。
他现在将双脚舒展开来,和云斋一样盘腿而坐。
“他好像没有下山的意思。”
“似乎是这样。”
“已经几天了?”
“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
“十天是吧……”云斋双手盘在胸前,喃喃自语道。
今天已是七月三十一日。
“他的粮食应该早就吃完了。”
“他应该是只带了四到五天的份……”
“不知他现在怎样……”云斋脸上皱纹所形成的阴影,显得出奇地深。
或许不该让他自己一个人去。
云斋心里这么想着。
然而,就算是和大凤同行,也无法具体为他做些什么。尽管如此,心里还是会感到不安。
大凤是在丹泽的深山里。
夏天的外侧山脊,登山可络绎不绝。不过,大凤并不是来这里登山的,他入山是为了战斗。而战斗的对象,正是他自己。
“我要自己一个人去。”
大凤向云斋如此说道,脸上的表情相当坚决。
想必他多日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如今总算下定决心。大凤出现在圆空山时,身上已背着背包的。
他并不是要找人商量,而是来这里告知自己的决心。
不与其他登山者碰面,自己独自一人待在深山里,个中的痛苦,云斋最能够体会。虽然与大凤的出发点不同,但云斋过去也一直是从事这样的修行。
如果是远离人烟的深山倒还好。
只要来到丹泽的外侧山脊,便可望见远处的村落。到了晚上,还可看到秦野和平冢的万家灯火。
在这种情况下与自己的孤独感搏斗,很容易将人逼至忍耐的极限。云斋知道大凤现在的精神状况,远比初次见面时还要强韧许多。然而云斋也很清楚,在大凤强韧的外表下,潜藏着远胜于以往的危险。
有时正是会因为精神的强韧而毁了自己。
大凤或许能忍受这样的孤独。
如果因无法忍受而下山,一切将就此结束。但若是他度过这样的煎熬,势必嘚再陷入更深一层的地狱之中。
大凤自己主动要入山,这正是令云斋感到不安之处。
要是在某个人的命令下,不得已而在有期限的条件下入山,则云斋可能就不会感到如此地不安。此外,若是跟那些被遗留在小岛丛林里二十多年的日本兵一样,有类似的特殊原因,那么,云斋所感到的不安应该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强烈。
然而大凤的情况并非如此。
他随时都能下山,这才是问题所在。
大凤的敌人是他自己,而且这是场无限期的战斗。
“你好像很担心大凤。”九十九如此说道。
九十九也感受得出云斋的心思。
不过,九十九还有另外一个心结。
是关于深雪。
他受大凤之托,负责照顾深雪。
“深雪就拜托你了。”大凤留下这句话,便入山而去。
看来,大凤认为九十九比自己更适合深雪。他要借由这次入山,离开深雪。大凤入山的行径,带有这样的含意。
九十九心里明白。但他也很清楚,深雪的心已完全给了大凤。
最应该受到尊重的,是深雪的感受。大凤明知深雪的心意,却依然坚持入山,若是单从某个角度来看,可说是完全漠视深雪的一种行为。但反过来看,也可说他是为了深雪着想,才选择这么做。
大凤以如此超然的态度离去,望着他的背影,不禁令人为他感到不忍。
当然了,九十九并不想乘虚而入。
“深雪知道吗?”九十九如此问道。
面对他的询问,大凤回答道:
“我还没告诉她我要入山的事。”
深雪隔天才知道这件事。转告她的人正是九十九。
深雪当时的表情,深深烙印在九十九的脑海中。
“他要去多久?”深雪问道。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
“要看大凤的意思。他如果高兴,明天就可以回来了。”
九十九只能这样对深雪说。
深雪一直以为大凤是为了修炼圆空拳而入山。
然而,不可能一直用这个借口来欺骗深雪。九十九和云斋都很清楚这点,但眼下却又万万不能告诉深雪真相。
“只好这么做了。”
云斋将烧酒一饮而尽,接着说道。
“再过几天,你就上山去看看他的情况吧。如果是你去,可能只要五天就能找到大凤。视情况而定,搞不好要强行将他带下山。”
“可是他的粮食早就吃完了……”深雪开口说道。
“小姐,你放心吧。”
云斋脸上露出微笑,想使深雪宽心。他那被重重皱纹所包围的眼睛,正以温柔的眼神望着深雪。眼神中满是慈爱,就像是在安抚一个惊慌失措的孩子。
他的笑容和九十九一样,有一股让人感到放心的魔力。
“那小子入山,可不是要饿死在山里的。山里有小木屋,只要往山下走,马上便能买到白米。生活上没什么问题。而且,大凤好像事前曾经两度到丹泽勘察过情况。听说他在北海道时,便经常跑去登山。山里可以吃的食物,他也很清楚。”
里头有一半是真话。
云斋曾经有几次和大凤一起在圆空山周遭摘采山菜,以作为下酒菜之用。云斋对深雪说的这些事,便是他当时对大凤的了解。大凤对于山菜和药草的知识,虽然不及云斋,但是与那些长年在山中生活的人相比,已毫不逊色。
“搞不好他回来时,会比以前胖上一圈呢。”
云斋说这番话时,不时传来嘈杂的阵阵蝉鸣。
4
太阳西下。
但夕阳的光芒依然强劲。
有个影子正背对着阳光,迈开大步走在西海地大路上。
此人正是九十九三藏。
他刚送深雪回家,现在正要回自己的住处。
左右两旁耸立着气派的豪宅高墙,不断地向前绵延。这一带是小田原数一数二的大宅街。
这些墙面比九十九还高,墙上露出松树和泽树的树枝。
此处位于国道一号线略为靠海的道路周边,如果只是开车通过国道一号线,可能不会料想到这里竟有如此幽静的地带。
当九十九走进天神小路的入口处时,一名男子的身影倏然从角落窜出。
是个魁梧的男子。
有着壮硕沉稳的体格。
如果对手不是九十九的话,光是这股气势,便足以压倒对方。
来着是坂口。
九十九伫足而立。
坂口的眼睛微微上吊,瞪着九十九瞧。相形之下,还是九十九较为高大。
不过坂口这一身的肌肉,也不让九十九专美于前。
“有什么事?”九十九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有话跟你说。”坂口低声回答。
“哦。”九十九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坂口是大凤的同班同学。
三个月前,他曾经向久鬼单挑。先是与空手道社的阿久津打得平分秋色,后来则是在和久鬼缠斗到半途时,突然掉头就跑。他那漂亮的逃跑姿势,九十九也曾经听大凤描述过。
就在这一天,坂口对大凤和深雪动手,但却反被大凤打倒在地。
坂口在那场打斗中,伤重住院,大凤也因为发高烧而昏睡。
坂口现在正站在九十九的面前。
他下半身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牛仔裤,脚上穿着木屐。
“我刚才看见你和织部深雪走在一起。所以我便等在这里,想说可以在这里遇到你。”
“这下可真的让你遇到了。”
“没错,总算遇到了。”
“你要跟我说什么?”九十九问道。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啦……”
坂口微微地苦笑,环顾了一下四周。
路上有几个来往的行人。
“这里不方便讲是吗?”坂口点点头。
“那我们去海边吧。”九十九话一说完,便迈步走去。
坂口跟在后头。
从这里到海边,不到五分钟的路程。
轻脆的木屐声,与前者保持一定的距离。
两人来到了海边。
他们穿过西湘迂回道路的下方,走向沙滩。
那已是荒久的海岸。早川的河口面向大海,导入御兴海滨的西端。
景致悠闲怡人。
河口的对岸是早川港。
上面是绵延数里远的箱根外轮山,其左端化为真鹤半岛,往相模湾内延伸而出。
辽阔的沙滩上,有着零星的人影。
其中大半为钓客,也有带狗来这里散步的老年人。
没有人注意到九十九他们两人。
踩在砂子上的木屐,停止了声响。
九十九缓缓回过头来。
“就在这里谈吧。”坂口说道。
九十九身后,是一望无垠的大海。海平面上依稀可望见远方的伊豆大岛。
“我就慢慢听你说吧。”九十九说道。
他的声音相当沉稳。
“嘿嘿,不好意思……”
坂口嘴角一斜,微微露出难为情的神色。旋即撅起嘴唇,猛然迸出一道锐利的呼气。
他踩着木屐的右脚,猛不防地从旁踢向九十九的头部侧面。
九十九身子一沉,闪过这一击。
坂口的趾尖,如电光火石般地划过九十九的头顶,可说是间不容发。有许多根头发随之飞散。
九十九伸直腰杆,回复原来的姿势,脸上露出微笑。他迷人的笑容,充满了魅力。
“这是你的问候方式吗?”
九十九如此说着,丰厚的双唇下,露出洁白的皓齿。
“因为我不懂言辞。”
坂口露出腼腆的笑容,脱去脚下的木屐。
他并没有将目光从九十九的脸上撇开。紧接着,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九十九站在和刚才相同的位置,微微打开双脚。他的左脚脚尖略为向前。为了可以在瞬间使出各种动作,他的膝盖微缩。
坂口开始展开行动。
他的拳脚使出了精彩的连续攻击。
才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他已朝着九十九反复使出不下十数次的攻击。
虽然是他自创的连续攻击,但全部都是基础扎实的招式。如果对手只有一般城里道场的水准,势必很难确实地躲过他的攻击。就算用手肘抵挡,但若是体重不够,恐怕会维持着手肘抵挡的姿势,整个人被弹飞出去。尽管身处砂地,不利于施展身手,但他的动作就像是在地板上一样利落。
九十九闪过坂口的所有攻击。
他运用手臂和双脚,轻轻弹开坂口的攻击,将力道往身体外侧化解。
就在坂口的攻击出现空档的瞬间,九十九展开了反击。坂口朝九十九的脸部挥出一拳,但这拳却挥空了。九十九庞大的身躯轻盈地一沉。身子变得像螃蟹般扁平,然后一面起身,一面钻入坂口的怀中。
坂口急欲往后跃开,但九十九的手肘比他快了一步,击中他的腹部。
坂口仰头倒在砂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并没有昏厥。
而是捧着腹部,仰望着天空。
“啐——”
坂口调整自己的呼吸,望着天空说道。
接着,他霍然起身,在砂地上盘腿而坐,抬头望着九十九。
“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终究还是赢不了你。”
“那倒也未必。”
九十九伸出手。
坂口轻轻将他的手甩开,自己站了起来。
“你不适合说这种客套话。我听了一点也不会高兴。你根本还没发挥一半的实力。”
“你不也是一样吗?因为你身上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杀气。”
“哼。”
坂口刻意发出不屑的声音。
他拍去沾在牛仔裤上的砂子。
“我只是想试试看,败在你手下是什么滋味。”
“败在我手下?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这个人不懂言辞。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来代替问候。”
他一脸正经地说着。
周遭的钓客以及遛狗的老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两个人的存在。
因为这里的风景太过辽阔。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有人会在这里打斗。在这些人眼中看来,一定以为这顶多是在做空手道的过招练习罢了。
“我只是想要试一试实力。”
坂口说道。
“试我的实力吗?”
“是试我自己。看我能和你打到什么程度。原本并没有这个意思,可是和你走到了这里,就不禁想要一试。”
“真是个危险的男人。”
“不知道是谁比较危险呢。”
说着说着,坂口转头面向大海。
刚才还照拂着大地的夕阳,如今已消失在箱根外轮山的另一头。
风已止息。
蔚蓝的大海,波浪层层相叠,直达外海。
“你的确很强……”
坂口轻声嘟囔道。
“不仅是你,久鬼也一样。久鬼根本就是异于常人。还有大凤,当时他突然向我散发出那股惊人的杀气,我差点就被他给吓破了胆。”
接着,坂口诉说着他在西城学园后门的丛林里,被大凤吼撂倒时的经过。
“我原本一直以为自己很厉害。我初中时,还曾经一次撂倒两个空手道社的大学生呢。但现在我已经信心全无了。起初我以为久鬼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小鬼。他不过的仗着他老爸的威严,才会让阿久津那班人对他百依百顺。但结果呢……”
坂口转头面向九十九。
“他让我了解到,世上竟然有这种人的存在,跟我们简直是有天壤之别。”
“没想到你挺懦弱的嘛。”九十九对坂口如此说道,同时他也感到自己对眼前这个男人逐渐有了好感。
“难道你不想重新向他挑战?”
“哼,我原本也有这个打算,”
“那现在呢?”
“不知道。”
“不知道?”
“嗯。”
“害怕是吗?”
“害怕?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不过,并不只是这样。”
“……”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干蠢事。我现在连自己能不能向大凤那小子报这个仇,都已经没有把握了。”
“这话怎么说?”
“你自己想想看嘛。这就像是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因为输给了老虎或狮子,而觉得心有不甘,想要下次再打赢它们,你觉得我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你的意思是,他们不算是人类啰?”
“他们已经不算是人类了,你也算是他们其中一个。”
坂口下巴上扬,装出不屑的表情。
九十九不禁笑了出来。
“有意思。你不是一个只会打架的坏蛋。”
“啐。”
坂口吐了一口唾沫。
看来,九十九的小声多少触怒了他。
“我是坏蛋没错。而且我也不打算从现在才开始假扮好人。因为我过去干了不少坏事……”
坂口独自喃喃自语,一只脚将砂子覆盖在他刚才缩图的唾沫上。
“这世上就是有像大凤那样的人……”
坂口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如此说道。
九十九接下坂口所投射的目光,不发一语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在九十九眼神的催促下,坂口将脸撇开,开口接着说道:
“有人就是让人会想要忍不住狠狠地揍他一顿。就算我没那个意思,但只要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就会突然很想要欺负他。对他而言,可能也为此感到很头痛吧。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会不自觉地去招惹他。”
“你觉得大凤是这样的人是吗?”
“没错。或许应该说他以前是这样。因为他已经变了个人了。”
“他的确是变了。”
“和久鬼很像。”
“哦。”
“总觉得他们两个人都很神秘。那个时候,我和我的同伴们,都觉得自己不太对劲。”
“那个时候?”
“就是被大凤撂倒的时候。当我看着大凤时,觉得自己的情绪愈来愈亢奋,逐渐失去了理智。想要狠狠地欺负他。情绪变得愈来愈残暴。对织部深雪也是一样。我原本并不想对她做出那么过分的事。但是一看到大凤,我就……”
坂口说着说着,突然噤声不语,紧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啐,我现在可不是在怪罪大凤哦。”
坂口自嘲地说道。
他抬起头,望着逐渐昏暗的海面。
“你可以代我向大凤和织部深雪道歉吗?”
他轻声地说道。
“你说什么?”
“你要我讲几次啊!因为之前一直都没机会嘛,啐。这种话要是由我来讲,铁定会搞砸的。”
他故做生气状,重新将脱在地上的木屐给穿上。
“你替我转告大凤,我并不恨他。不过,我跟他那件事还没玩。至于要不要算那笔帐,我现在还在犹豫。”
“我明白了。”
九十九回答道。
他的眼神相当柔和。
——你可以代我道歉吗?
虽然绕了好大的圈子,但这应该就是坂口心里想说的话。
周围开始变得昏暗。
不知不觉间,已看不到半个钓客的人影。
“我会照你刚才说的话转告他。”
“啐。”
“你要说的话,就这些了吗?”
“还有一件事。其实这才是我真正要说的。”
“什么事?!”
“大凤现在人在那里?”
坂口脸上桀骜不驯的神情消失了。他的眼中微微露出紧张的神色。
“他现在人不在小田原。”
“这样啊。”
坂口紧张的神色趋于和缓。
“有什么事跟大凤有关是吗?”
“有那么一点。”
“到底是怎么回事?”
“菊水组那班人,正在找大凤。”
“菊水组?”
“大凤好像招惹到菊水组里头的人。详情我不清楚,不过感觉相当棘手。”
“什么?!”
九十九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短暂的风平浪静结束,陆地上刮起一阵强风,吹向漆黑的海面。
第二章
新的敌人
1
时间,八月一日。
地点,鬼道馆。
空手道社的成员,在铺着木板的地面上过招。
里头就像是在洗三温暖般地闷热。
温度计指在35度的位置。
不过,里头却没有任何人发出倦怠的声音。
热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汗水味。这股气体并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鬼道馆内部,分成榻榻米地面和木板地面。榻榻米地面约有二十张榻榻米的大小,至于木板地面,则大约有三十张榻榻米的大小。两者中间并没有壁面做区隔。有榻榻米的部分归柔道社,铺木板的部分则是空手道社和剑道社所共有。
如今使用鬼道馆的,只有正值集训期间的空手道社成员。
将近二十个人所发出的锐利呼喊声,震耳欲聋,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不可思议的静肃气氛。
在靠窗的榻榻米上,有两名男子面向而坐。
是九十九和阿久津。
阿久津身穿空手道服,前襟微微敞开,跪坐在地上。身体的动作很自然,感觉不出丝毫的矫作。
他厚实的胸膛上,微微浮现着汗珠。
九十九则是豪放不羁地盘腿而坐。他身穿T恤,下半身搭配着牛仔裤。T恤的袖子卷至肩膀的位置,使得他肩膀贲张的肌肉显得更为壮硕。
阿久津的体格和坂口相当。就算和九十九面对面站在一起,也不会觉得不相称。
眼前是一幅充满震撼力的画面。
“看你们挺有精神的嘛。”
九十九说道。
虽然久鬼不在,但依然没有影响——这是他说这番话的弦外之音。
“还好啦。”
阿久津低声回答道。
“从那以后,你有接获什么关于久鬼的消息吗?”
九十九问道。
“没有。”
“你应该有去见他吧。”
“他们不让我见。”
“这个我知道。你吃了闭门羹对吧?”
“没错。”
“我也跟你一样。不过,我不认为那是久鬼的意思。”
“……”
“你也这么认为吧?”
“我不知道。”
阿久津说话的语气,简洁有力,丝毫不假辞色。
想要问出和久鬼有关的情报,他也许不是个适合的对象。不过,看来阿久津并没有刻意隐瞒。
“我看你并没有因为那个可怕的久鬼不见了,而感到松一口气。”
“你别乱说。我很尊敬久鬼先生。”
他以认真的口气说道。
由此可见,久鬼让这些人臣服在他的脚下,靠的并非只是武力。
“这样我就放心了。”
九十九说道。
这是肺腑之言。
对九十九而言,从同样身为云斋弟子的久鬼周遭,可以问道正常人的气息,令他松了口气。
久鬼从以前就具有一种天生的魅力,以及深深吸引人的强烈个性,远胜过他那充满暴力的力量。此外,他还兼备令人惊艳的美貌。
九十九在西城学园里待了半年后转到大阪的高中就读,之后,久鬼的这些人格特质便急速地成形。
过去九十九所认识的久鬼,和现在的大凤一样,都带有某种危险。就像是一个紧绷而且质地坚硬的美丽玻璃工艺品,只要一个来自内侧的冲击,便会使其支离破碎,极其脆弱。
然而,这股脆弱,同时也紧紧地支撑着久鬼的刚强。也正因为久鬼拥有无与伦比的精神力量,所以才能办到。
以九十九的观点来看,他也认为久鬼过着严以律己的生活。
看得出他一直在和自己那超乎常人忍耐极限的欲望对抗。
他所对抗之物的真面目,就连云斋也是一直到最后才知道。
不过,现在已经隐约可以看出久鬼对抗之物的模糊轮廓。
——幻兽。
久鬼过去一直消耗自己的血肉,和潜藏在自己体内的那头邪恶、黝黑的怪兽搏斗。
那是何等惨烈的战斗啊。
就连九十九也无法想像。
他只知道一点。
大凤现在正独自和怪兽搏斗,跟久鬼过去所对抗的那头怪兽一模一样。
握有幻兽相关线索的由魅,也就这样失去了行踪。
由魅进入这所高中后,便极力接近久鬼,还有很多其他女生也围绕在久鬼身边,但其中以由魅最为突出,令人印象深刻。
她具有同年龄的其他女生所望尘莫及的成熟气质,以及令人无法抵挡的魅力。她那隐藏在制服地下,雪白光滑的胴体,透过布面散发出诱人的气息。
九十九向阿久津询问由魅的下落。
“你知道亚室由魅她怎么了吗?”
“不知道。”
阿久津简短地回答道。
“没有任何线索吗?”
“没有。”
他回答得极为干脆利落,几乎到了不客气的程度。
九十九叹了口气,搔着头。
“那么,我改问一些你可能会知道的问题吧。”
“什么事?”
“最近好像有一班人在找寻大凤,你知道这件事吗?”
“你是指菊水组的那班人吗?”
“你知道?”
“知道一点。”
“告诉我吧。”
“你想知道多少?”
“全部。”
九十九如此说道,重新盘腿坐好。
“大凤在六月的某一天,曾经让菊水组的人挂彩。”
阿久津正视着九十九如此说道。
“什么?!”
听到这个出人意表的消息,九十九整个嘴唇撅了起来。
“对方有三、四个人。每个人的手臂和下巴,骨头都被打碎。里头好像有个叫沼川的人,是菊水组中相当有份量的角色。沼川若是就此闷不吭声,日后势必抬不起头来,所以他想拿大凤开刀,给自己台阶下。”
九十九喉咙深处发出几不成声的叫声,将撅起的嘴唇紧紧地闭上。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吗?”
“可能是吧。”
“你怎么会知道?”
“我们社团里有几个人,曾经被菊水组的人问到有关大凤的事。综合他们所说的话,便得出了这样的线索。”
九十九发出一声低吼。
看来坂口所言不假。
细部的事姑且不论,但至少可以确定菊水组的人正在搜寻大凤。
“搜寻大凤的那班人当中,好像有个厉害的角色。”
阿久津这番话,传进了九十九的耳中。
九十九感到有一道沉重的黑云,在胸中形成一道漩涡。
大凤竟然惹上了在小田原一带恶名昭彰的菊水组,而且还让对方挂彩。
——这是为什么?
九十九百思不得其解。
大凤的脸庞浮现在他脑中。但是大凤的神情,似乎什么也不肯说。
2
九十九走出鬼道馆。
炽热的艳阳,从头顶直射而下。
蝉鸣不时地齐声响起。
九十九绕过校舍的转角,往校门走去。
此时,有个人正从背后接近他。
九十九转身一看,只见菊地穿着空手道服站在他面前。
阳光从矮胖的菊地头顶泄下,在洁白的地面留下一团黑影。
他的脸庞笼罩在阴影下,从中透出他那燃烧着怒火的细长双眼,正狠狠地瞪着九十九。比一般人还小的黑色眼珠,仿佛因仇恨而变得歪斜。
“嗨。”
九十九向他打了声招呼。
“气色还不错嘛。”
但菊地并没有开口回答。
自从今年春天时,在由魅面前蒙受羞辱后,他便对九十九抱持着异常的憎恨。
这当然只是个借口。
大凤曾经被菊地和另一名男子灰岛给缠上,后来是九十九出手解危。当时由魅也在场。菊地对于此事,至今依然恨意未消。
在那之后,九十九多次在校园内感觉到菊地的目光,那是极其病态的眼神。就像是精神方面有部分的零件脱落了一般。
“你把由魅怎么了?”
从他单薄的嘴唇中,一字一字地吐出这句话。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骗人!”
“骗人?”
“由魅从那一天起就不见了!”
——那一天?
九十九想起了那件事。
大凤与久鬼对决时,九十九正在白莲庵与由魅会面。“我已经将我和大凤上床的事,告诉久鬼了。”这番话就是由魅在那里告诉他的。
九十九就这样从白莲庵飞奔而出,从此再也没见过由魅。
菊地当时也在白莲庵里。
看来,菊地认为是因为九十九的关系,由魅才会失去行踪。
虽然不能说是毫无关系,但这同时也是菊地自己片面的揣测。
菊地的体重可能尚不及九十九的一半。身高顶多也只有155公分高。但是他厚实的身躯,有着一股几欲爆发的邪气。满脸的青春痘、像皱纸般的皮肤表面,让人联想到风干的橘子皮。
“由魅是自己消失的。就算她跟人私奔,对象也不会是我,我连她的新居在哪里都不知道。我才想问你她人在哪里呢。”
菊地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只是一直瞪着九十九。
那是完全开不得玩笑的神情。
“我要杀了你……”菊地说道。
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将口中所咀嚼的无味之物,完整地吐了出来。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他的言辞中,带有疯子特有的一种阴暗的凄厉。
在菊地的疯狂意念下,他对九十九的憎恨,不断地自行扩张,形成了一个具有深沉杀意的怪物。
然而,这番话并不足以令九十九感到畏惧。因为他的神经还不至于那般娇弱。
“哪天我想死的话,会打通电话给你的。”
他洒脱地留下这句话,旋即转身离去。
九十九离开后,菊地依然伫立原地,一动也不动。
他瞪着九十九离去的方向,严重燃烧着鬼火般的青白色火焰,伫立在亮白的阳光下。
3
“嗯——”
从九十九那里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云斋点了点头。
他身上依然穿着之前那条慢跑短裤。
在一阵沉默后,云斋开口说道:
“久鬼的父亲久鬼玄造,应该知道一些事情才对。”
“我也这么认为。”
九十九回答道。
玄造声称久鬼有病在身,但却又不让外界得知他的病情,未免太不自然。
如果是病人染上了癌症,则经常有隐匿病名,不让当事人或外人知情的情况发生。但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是谎称其他病名来对外公开。
久鬼的病名和病情,玄造一律不让外界知情。就连要见久鬼一面,也不得其门而入,更无从得知他身在何处。
这的确很诡异。
不禁让人揣测——久鬼或许维持着当时变形的样貌,就这样待在玄造的豪宅中。
若真是如此,便稍微能够理解玄造的此种行为。或许久鬼正在某处接受大规模的诊断和治疗。
但这终究也只是揣测。
也许在那次事件后,久鬼一直没有返抵家门也说不定。由魅跟他一样下落不明,如果说他们两人在一起,倒也是合理的怀疑。
“就去问问看吧。”云斋低声说道。
“什么?”
“去问久鬼玄造。”
“……”
“直接问他本人,是最省事的办法。”
云斋若无其事地说道。
“就算是来硬的,也得当面跟他问个清楚。即使他没有说真话,应该也可以从他的表情瞧出一些端倪吧。”
云斋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
“就去试试看吧。”
他紧盯着九十九的双眼。
“要去见久鬼玄造是吗?”
“嗯。不过,要求的人不是我,是你。”
“我?”
“没错。”
“可是……”
“可是什么?”
“我去的话,怕对方不甩我。”
“说得真好听!你该不会是怕了吧?你跟我这个老头子讲话,明明都是很不客气的。像你这种不会尊重老年人的小伙子,比大人更能升胜任这份工作。如果真的问不出什么,就从人家那里学一点礼貌吧。好歹有一点收获。”
他原本严肃的神情,浮现出一丝笑意。
九十九一有所觉悟,所以叹了口气。
“顺便提一下,不知道有没有哪家养老院肯收你这种话超多的老爷爷,我去请他们照顾你吧。”
九十九也不甘示弱。
“啐,这样我可就少了个乐子了。”
“乐子!”
“没错。等我日后老到无法行动时,由你替我把屎擦尿,那就是我的乐子,我毕竟也上了年纪了。”
“那么,得找一家我负担得起的养老院才行。”
“哼。你就是这么会耍嘴皮子,所以我才叫你去跟人家学学什么是礼貌。这可是师傅对你的爱心啊。我得暂时离开日本一阵子……”
云斋皱着眉头,如同是在观察九十九的反应一般。
“你刚才说……要离开日本?”
“没错。”
云斋收起下巴。
九十九立刻转为严肃的表情。
“要去哪里?”
“台湾。”
云斋回答道。
“什么时候启程。”
“明天。”
“明天?怎么那么快?”
“因为下午的机票已经卖完了。早一点也好。”
“为什么决定要这么做?”
“因为大凤,让我想起了一些事。”
“大凤?什么事啊?”
“现在不能说。可能有关,也可能无关。所以我想去确认一下。我也很久没去台湾了,想顺便去看看那边的情况。”
云斋叫九十九去拿烧酒过来。
突然听闻云斋要去台湾的消息,九十九一面为他准备烧酒,一面在心里暗暗吃惊。
他端来了一升装的瓶子和杯子,放在云斋面前。
“再拿个杯子来。”
“……”
“你也喝。”
云斋的口气,不让九十九有说不的余地。
“我也喝是吗?”
“用不着拘束。上次你去大阪前,我不是也有要你喝吗?这此则是换我要去台湾。可能有一段时间没办法见面,你就陪我喝吧。”
两人就这样喝了起来。
九十九很快便将手上这杯烧酒一饮而尽。
他面不改色地放下杯子。
“嗯——看你喝酒的样子,像个大人似的。”
云斋侧眼看着九十九高大的身躯,也将自己杯里的烧酒一饮而尽。
“再过个两、三年,你的酒量就会跟我一样好了。”
云斋将烧酒倒入自己和九十九的杯中。
已经是该开灯的时候了,但两人都没有开灯的意思。
“关于大凤事……”
云斋将嘴边的杯子放下,如此说道。
“他是从北海道搬来这里的对吧?”
“好像是这样没错。”
“不过,为什么是搬到小田原呢?如果是搬到东京倒还可以理解。可是……”
“怎样吗?”
“关于这件事,大凤曾经向你透露过什么吗?”
“没有。大凤好像不太想提这件事。”
“凑巧从北海道搬来这里的大凤,刚好和久鬼念同一所学校。而久鬼和大凤体内,似乎都潜藏着‘幻兽’。这实在很难用偶然来解释。”
“我也这么认为。”
“除了由魅之外,这方面似乎也隐藏着解开‘幻兽’之谜的线索。”
云斋喝完了第二杯酒。
紧接在自己的杯子里又倒了第三杯酒。
九十九终于站起来开灯。夜已深沉。
云斋等九十九坐定,便又接着说:
“你最近找个时间去见大凤。一方面观察他的情况,一方面询问他这件事。”
“我明白。”
此时,九十九杯子里的酒也已经空了。
云斋看了他的杯子一眼,露出苦笑。
“这样可不行啊。你也稍微客气一点好不好。我的份都快被你喝光了。”
“这都要怪老师你啦。这么一来,我哪坐得住啊。”
九十九又再度站了起来,走向云斋背后的冰箱,打开冰箱门。
“有好料的哦,老师。”
他回过头来,露出调皮的微笑。
“竹荚鱼是我买的,那可是今天早上才抓到的新鲜货呢。”
“有什么关系嘛。我来煮。决定了,今天要大吃一顿。”
“你要是在我这里吃饭,我的冰箱会被你一扫而空的。”
“你有好一阵子可以不用看到我,你一定很高兴吧。今天你就看开一点,好好地狂欢吧。”
九十九话还没说完,便从冰箱里取出竹荚鱼和蔬菜。
“老师,今天我请客。”
“这些都是我花钱买的耶。师傅要出远门,身为徒弟的你,不会想替我饯别吗?难道你连这么一点心意也没有?”
云斋嘴巴上这么说,但眼中却满是笑意。
4
九十九缓缓地走下坡道。
已经过了深夜十点。
森林里的道路一片漆黑。得再往下走一段路,才会有路灯。虽然几杯黄汤下肚,但他的步履依然沉稳。
这条路,九十九已经走惯了。
虽然阴暗,但并不难行。道路两旁茂密的杂草,轻拂着他的身躯。九十九第一次带大凤上圆空山时,杂草高度还不及他的膝盖,但如今已达到腰际。
头顶的柞树,树梢间的叶子沙沙作响。
白天时不断冒出的草丛热气,如今已趋于和缓,释放出发酵过后的甘甜气息。在深夜的黑暗调和下,完成了一道问得出青叶芬芳的空气浓汤。
森林中只有阵阵的风声。
虽然阴暗,但并非完全漆黑。
透过树梢,可以望见星辰,从树干间的缝隙,隐约可以看见街上的灯火。
九十九在心里反复思量着刚才和云斋的交谈。
是有关大凤的事。
当时云斋正吃着茶泡饭,突然开口向他说:
“不过,我还真搞不懂。”
云斋啜饮着碗底剩余的茶泡饭,然后将碗放在围炉边。
“你指的是什么?”
九十九问道。
“关于菊水组的事。我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四处找寻大凤。”
九十九也知道云斋所指为何。
阿久津说,那是因为大凤打伤了菊水组中一位名叫沼川的男人。
对方是个流氓。
很难想像大凤会和那种人产生纠纷。更何况他将对手打伤,还可以隐瞒这件事,不让自己和云斋知情,实在很难置信。
就算大凤想隐瞒,也会显露在态度上。
实在是无法想像。
此外还有一个疑点。大凤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幻兽”,跟这件事有什么关联吗?还是其中没有任何瓜葛呢?
云斋之所以说他搞不懂,指的就是这个。
不知不觉间,便已来到了柑橘田。
一望无垠的天空。
煦风宽阔地吹拂着。
可以问道浪潮的味道。
看见海了。在漆黑的海面上,浮现着零星的渔火,而天蝎座的星斗,就位在上方。天顶附近高挂着天鹅座,在群星中构成了一把亮眼的十字架。
在它地下无限延伸的这片幽暗中,闪耀着零星的街灯。
酒为九十九带来了几分醉意。
九十九所喝的酒量,若换作是一般成人,可能早已烂醉如泥。但是这几杯酒所发挥的功效,尚不足以令九十九步履蹒跚。
九十九想起了深雪。
一阵甜蜜的肉体刺痛和痛苦的思念,朝九十九袭来。
——深雪就在底下这片万家灯火中的某处。
当然了,从九十九现在的位置,不可能看得见深雪家里的灯火。
不过,心念至此,眼前这每一颗灯火,顿时都变得十分惹人怜爱。一阵几欲令他喘不过气来的思念和苦痛,涌上九十九的心头。
看来,酒对他精神方面所产生的作用,远胜于肉体。
“是爱吗……”九十九自言自语道。
一旦把那句话说出口,便会以意想不到的威力将那句话渗透全身。
九十九亟欲将深雪纤细柔弱的身躯紧紧抱个满怀。如果深雪现在就在自己身旁,他恐怕无法克制自己这股冲动。
九十九也从自己的热血中,感觉到一股他无法驾驭的狂热。
他体内男人的热血,因渴望女人的体温,而疯狂地撼动着他庞大的身躯。
九十九自忖,或许日后有一天,他将无法抑制这股情绪。
他心里有个预感,早晚有一天,他会为了深雪而和大凤争执。
“原来我体内也有一头幻兽……”
九十九对自己这个念头感到不寒而栗,在原地伫足良久。
而他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注意到有人尾随其后。
“啐!”
九十九在心里咒骂一声,回过头去。
他摆好架势,目光投向黑暗中。
但眼前只有黑茫茫的一片。
那一瞬间所感应到的气息,就这样离奇地消失无踪。但那绝对不是错觉。
“可恶!”
九十九低声咒骂,没有出声。
为什么之前没有察觉呢。
是因为喝酒的关系。
九十九心里这么想着。
是酒让自己的感觉变得迟钝。
对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他的呢?
此人现在正潜藏在暗处,断绝身上任何的气息,从这点来看,可以知道他不是省油的灯。
如今,对手也已经知道九十九察觉出他的存在了。
九十九调匀气息,让体内的气沿着脊椎缓缓往上移。这便是仙术中所说的周天法。乃是沿着特定的经络,让气子按体内循环一周。
他面向这片黑暗,屏气凝神。
因为酒的影响,使得他集中力涣散。
在柑橘田中,有一道黑影一动也不动地蛰伏着。
紧接着,一股压迫着九十九的气,正逐渐地高涨。
这是对手的刺探,用意在测试九十九的实力。
九十九不予理会,挺身向前。
他朝着黑影走去。
黑影突然黄动了一下。但他并没有逃跑,而是往九十九逼近。他完全配合九十九的步调来调整自己的速度。
黑影和九十九的速度都没有减缓。
就在两人相撞的瞬间,他们也同时连续出招。
九十九的手刀挥空。
黑影的脚尖从下而上,作势欲削过九十九的腹部,但实际却是刺向九十九的下颌。九十九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这一击。但是有一道如同利刃般锐利的感觉,从他的左喉划向耳际。
刹那间,九十九感到脊背一阵凉意。
来了!
黑影的脚跟,从出乎意料的角度朝着九十九的右颊踢来。刚刚闪过的那一脚,又从反方向飞了回来。这是九十九完全无法掌握节奏的攻击。
九十九缩起脖子,勉强躲过这一击。
黑影和九十九的位置相互对调。
总算得以和黑影正面相对了。
对方是一名男子。
就在两人四目交接的刹那,男子的脸上突然泛起了微笑。
接着,男子维持着这个姿势,向后跃开两公尺远。
他背对九十九,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黑暗中。
男子离开后,经过数十秒的时间,九十九才回过身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汗水就像热水般滚烫。
尽管如此,九十九背后的寒意依然挥之不去。
他已酒意全消。
第三章
他的名字是龙王院弘
1
——当时正是九十九到鬼道馆拜访阿久津的时候。
有两名男子走在丹泽山地。
他们是宫本英雄和斋藤公男,虽然两人都一身登山的装扮,但他们并非是登山客。
他们是搜救队员。目的是来此搜寻两名失踪者。
地点是雷神河谷的上游。
他们走的并不是盘山步道,而是山蕨里白和灌木丛生的山毛泽原始林。
失踪者是木村保彦和住山里子。
两人都是二十一岁的年纪,为东海大学的学生。
木村在平冢市内租屋,住山里子则是与父母同住在叨田市内。
两人是在七月二十七日上山的。
里子的父母一直以为她是和两名女性友人一同出游。
原本预定是要在塔岳住一晚,于隔天二十八号夜里返家。但都已过了半夜,却还不见她回来。而且也没有打电话联络。
里子的父亲打电话到女儿那两位友人的家中,这才得知里子是和一位名叫木村的男子一同到丹泽登山。
展开搜索的时候,是二十九号的白天。
由八名队员,每两人一组分成四个班,分别搜索不同的山区。
追踪这两人的踪迹后得知,他们二十七号晚上曾经在塔岳住过一晚。原本预定是要在当天傍晚赶到丹泽。如果遇难的话,应该就在塔岳到丹泽中间这一带的地方。
然而,整整三天过去了,依然遍寻不着这两人的身影。
这意味着他们并非只是单纯的迷路。就算是迷路了,这两名年约二十岁的青年男女,也不可能一直找不到出路只要有水喝,而且没有遭遇意外事故的话,最多两天,应该就能自行找到有人烟的地方才是。
更何况天候良好,又有许多的登山客。
如果是飞驿山或赤石山,倒还另当别论,但只要能走到山脊处,便可掌握眼前的地形。
——也许是这两个人都无法行动的关系吧。
这是搜救队最后所做出的结论。
可能是迷路后,在行进时不慎跌落河谷,因而无法动弹。不过,是两人同时失踪,而不是其中一人。如果是一起跌落的话,很有可能是掉落的一方牵连了另一个人。
也有人认为,或许是有一方跌落,而另一个人在求援的途中也不慎掉落。从这里延伸出无限的可能性。
当然了,两人皆已丧命,也是这些众多可能性当中的一个。
不过,要是他们还活着的话……
现在是夏天,这使得搜救队抱持着一线希望。若是海拔三千公尺的高山就很难断言了,但是丹泽最高的山峰蛭岳,也不过才一千六百七十二公尺高,这个时节再冷也不可能会有趋近零度的低温。
若是在极度疲劳的情况下,尽管是夏天,有时也会有因淋浴而又疲劳冻死的情形,但此次并没有下雨。
几年前就曾经有过这样的案例。
有名独自到丹泽登山的男子,从瀑布上坠落,撞击到腰椎,全身动弹不得。这名男子过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才获救,在这段期间,他全靠喝河谷里的水来延续生命。
不过相反地,也有无数个罹难的案例。
在找到木村和例子之前,尚不能妄下定论。
走在前面的宫本突然停下脚步。他在前方的草丛中发现了某样东西。
“前面有人倒在那里!”
宫本向斋藤如此呼唤着,接着立刻跑向前去。
最先抵达现场的宫本,硬是将来到嘴边的嘶哑惊呼声给忍了下来,在原地伫足不动。
“喂、喂!”
宫本一面说着,一面回头看着斋藤,他面无血色,苍白得骇人。嘴唇不住地颤抖。
“怎么了?”
从后面赶到的斋藤,站在宫本身边,看到这幕景象后同样为之错愕。
“这、这是……”
那是木村保彦的尸体,他的脖子被扭断,双眼圆睁,直直地瞪着天空。
他鼻子以下的部位被刨去,露出了白骨。
那个被扭曲成奇怪角度的脖子,看起来像是个无聊的笑话。
2
木村保研和住山里子的尸体找到了。
发现者是前往搜寻的宫本英雄和斋藤公男。
地点是幽神河谷上游,山毛泽原始林中。
起初是先发现木村的尸体,接着在前方五十公尺处,也找到了住山里子的尸体。
两人的内脏几乎都被啃食殆尽。
根据推测,两人的死因都是头部遭到强力的重击。他们全身留有多道像是野兽的利齿和牙齿所造成的伤痕。可能是死后遭到老鼠等小动物的胡乱啃食,死状不堪入目。
伤口上聚集了许多食肉蝇,在上面满满地产下无数个白卵。
这等凄惨的光景,实难用笔墨形容。
在里子的尸体附近,还有一具鹿的尸体。
因为是位在草地上,所以没有足迹可供辨别是何种野兽所为。
据推测,这两人应该是遭到熊的攻击而知名。
在丹泽这一带的山区,甚至是在本州的所有山区,能称之为野兽的,就只有熊和山猪。他们都属杂食性。植物的果实和根,自然是他们的食物之一,有时也会吃一些小动物和河蟹。
不过,山猪袭击人的事件鲜少发生。就算有,啃食人肉的情形更是罕见。
还有另外一种会袭击人的野兽。
野狗。
野狗比山猪和熊更有可能袭击人类。小田原市内也有野狗咬死幼儿的事件。就连人类饲养的狗,有时也会咬人,甚至将人咬死。这样的事件,在报纸上时有所闻。
像杜赏狗之类,已经算是猛兽了。
不过,一般的狗有可能变成野狗,气息在山中吗?
这是有可能的。
猎人不会单独上山。
他们一定会带狗同行。如果没有够,就连兔子也不是那么容易便能射中。
这些狗常会和猎人走散,而被遗留在山中。就这样在在变成了山里的野狗。
它们会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集团。以赤石山来说,就有数十头这样的狗聚集而成的集团,这是真实的案例。它们会成群对鹿和兔子展开狩猎,借此充饥。
野狗并不会单独袭击承认。
如果会展开袭击,也必定是多只野狗组成的团体。
在丹泽,像这样的野狗群,据说有好几组。
不过,若说这是野狗群所为,那么,尸体所留下的剩肉未免太多了。况且,他们两人几乎可说是被那头猛兽给一击毙命。野狗并没有这样的力量。
如果是野狗,势必会在尸体身上留下齿痕。
照这样看来,还是熊的可能性比较大。
在本州可能出现的,也只有黑熊。
根据推测,丹泽全山共有二十多头黑熊。
人们亲眼目睹的案例,每年都有二、三件。
不过,这种野生动物和人类要在山中相遇,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它们会躲避人类。
以大多数的情况来看,都是动物先发现人类,然后早一步逃走。
因此,遇见熊的情况少之又少,所以也就不会遭到熊的袭击。但事实上,也并非全然不可能。当双发都没有注意到彼此,而在极为接近的距离下遇见时,便会发生这样的情况。特别是在初春之际,山里食物短缺,而母熊又带着小熊时,可能性更强。
最近在东北一带,就曾发生过上山采山菜的老人遭到黑熊袭击的例子。
这算是一个很罕见的例子。
野兽只要尝过人肉的味道,便有可能会再做同样的事。
当地的猎人也曾聚在一起,共同猎杀那头黑熊。
这则报道刊登在八月二日的早报上。
看完这则新闻时,九十九脑中首先浮现的是大凤。
唇上沾满鲜血的大凤,以哀伤的神情望着自己。
——不会吧?
九十九急忙挥去脑中的画面。
今天下午,云斋将搭机飞往台湾。
他决定中午时到圆空山一趟。深雪也会在同一时间出现。
九十九很早便离开了家门。
十点便已抵达了圆空山。
云斋也看过了那则报道。
“应该不是大凤。”云斋说道。
在他雪白胡须下的双唇紧闭着。他今天并没有打赤膊。
云斋上半身穿着棉质的短袖衬衫,下面穿着牛仔裤。领子是不会往下折的立领,正是时下所流行。
未经漂白的原色布料,感觉想当清爽。
他将两臂的袖子往上折至肩膀下方的位置。
云斋很适合这样的打扮。他应该是打算以这身打扮去台湾。
“不过,不管怎样,这么一来可就棘手了。”
就算袭击登山者的不是大凤,但血的味道也许会刺激大凤。
如果凶手是熊,他也有可能会在山中和那头熊相遇。大凤身处人迹罕至的地方,难保不会被猎人误认为熊,而遭到误射。
可能还会有登山的限制。
九十九若是进入这些山区搜寻大凤,也许会引来别的麻烦。
云斋所指的棘手,有这层含意在。
“猎人们应该是从今天开始上山。”
九十九说道。
“嗯。这个时候,你要是大摇大摆地上山,可能会被误认为是熊而遭人开枪射击。即便是如此,你也不能有任何怨言呢。”
云斋说话的口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若换作是平时,九十九应该是会和云斋插科打诨才对,但此时他却是一脸正经。
“对了。”
九十九话锋一转。
“做完,有个人在我后面跟踪我。”
“哦——”
“是在我从圆空山回家的路上。我们在柑橘田里过了几招。”
“是什么人?”
“不知道。对方功夫很好。我差点就被他给撂倒。”
“你被撂倒?”
“没错。他的脚上功夫相当精妙。”
“有印象和他动过手吗?”
“没有。”
昨晚那个人一脚踢来,作势欲削过九十九的腹部,但实际却是刺向他的下颌,九十九想起了那一脚的速度。
若是换作别人,这一击足以将一般人的下颌给踢碎。
对方那一脚划过九十九的左侧,朝上而去,却在空中一个回转,紧接着用同一只脚的脚跟袭向他的右颊。如同是在一个喘息间所使出的连续绝招。
九十九身上的汗毛微微立了起来。
他并不害怕。
而是感到兴奋。
虽然不清楚对方的来历,但若是下次有机会碰面,他很想再和对方正面交锋。
“看来,对方不是个简单人物。”
云斋看着九十九的神情,如此说道。
正当九十九点头时,他们感觉到大门敞开的入口处有人走近。
“是不是有个叫真壁云斋的人住在这里?”
眼前站着一名男子,穿着意见花纹华丽的衬衫和白色的裤子。
他戴着太阳眼镜,鼻子下方蓄着胡子。
他讲完这个“里”字后,嘴唇便维持着这个形状,露出粗鄙的笑脸。
他后面站着两名跟他打扮类似的男子。
“这位老爷爷就是真壁先生对吧。”
他可以将声调压低。丝毫没有隐藏他身上那股“流氓”的味道。
“你是什么人?”云斋坐在地上问道。
“你问我是吗?”
“没错。到人家里拜访时,得先报上自己的名号。难道学校的老师没有教过你礼仪吗?”
“啐!”
男子在进门的木板上吐了一口唾沫。
云斋以冷冷的眼神望着对方的举动。
“哎呀呀,看来你连基本的礼貌也没学。”
“我叫做市川。”
“哪里的市川?”
“菊水组的市川。”
对方以低沉凶狠的声音撂下这句话。
“原来是个小混混。”
云斋如此说道,一脸无趣的表情。丝毫没将对方放在眼里、
“这里有个叫大凤的小子对吧?”
“扫完厕所后,总算有跑腿的工作可以做了,对吧?不过,我看你顶多也只能做这些事。”
云斋自顾自地说着,对男子所说的话置若罔闻。
“给我闭嘴,老头子。回答我问的话。我那个叫大凤的小子,现在人在哪里?”
“你如果哪天不想当流氓了,再到我这里来。我会免费教你什么是礼貌。好让你可以重新回归社会。”
云斋摆明是在挑衅对方。对方似乎也明白了他的语意。
“你这是在嘲笑我是吗?臭老头!”
突然在别人面前出丑,这名叫做市川的男子,说话的分贝顿时提高了许多。
“我最近愈来愈耳背了。喂,九十九,这个小混混是要我教他礼貌是吧?”
从他的语调中,听得出他在装傻。
九十九苦笑着。
“好像是这样呢,老师。”
“装肖维!”
市川鞋子也不脱,就这样一脚走了进来。
另外两名男子也随后跟进。
“我明白了,你们要我三个人一起教是吧。”
云斋脸上满是笑意。
“九十九,你就让这三个人明白什么是礼貌吧。至少也得知道该怎样脱鞋。”
“由我来是吗?”
九十九如此说道,一脸为难的神情。
“没错。我年纪大了,稍微动一下,就会感到疲惫不堪。”
“伤脑筋。”
“哦,快点站起来。”
“我不太会教人,所以可能会有点痛哦。”
九十九也跟着云斋一搭一唱。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庞大的身躯,就这样矗立在屋内。
三人这才注意到九十九高大的身材,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
“要动手是吧!”
“可恶啊你!”
男子们摆好了架势。看表情就知道他们惯于与人逞凶斗狠。
一阵暴力的气息,从他们体内涌出。那是像野兽般的斗争性波动,如果对手胆子不够大,光是看到这股气势,便会缩成一团。
可是九十九却丝毫感觉不到这股波动。
他朝着这三名男子走去,步调完全没有改变。
“要小心。这小鬼好像会空手道!”
市川一声大喊,另外两名男子立刻向左右散开。
当左右两人同时冲向九十九,让他出现破绽时,自己再出手偷袭——市川似乎是在心里打这个主意。
“乳臭未干的小子!”
“空手道又怎样!”
这两人大声地叫阵。
经常和人打斗的混混,比那些练过空手道,但却学艺不精的人更来得骁勇善战。在实战方面,比的是看谁有胆识。
以这些男人的经验来看,他们也很清楚这点。但他们之所以不敢立刻冲上去,乃是因为对九十九的魁梧身材心存畏惧。
九十九故意露出破绽,对这地面使劲一踏。
这一踏,让人全身为之一震,紧接着下一个瞬间,左右两人同时向他展开攻击。
“喝!”
“去死吧!”
好个全力使出的一记直拳和飞踢!
但是却无法击中九十九。
九十九以右手掌接下右侧男子的直拳。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这一拳打偏,打向了麻药一般,男子的右拳被九十九的右拳给紧紧包住。
同一时间,九十九也将左侧男子踢来的右脚夹在自己的左腋下。
被握住拳头的男子,脸皱成一团,跪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虽然九十九看起来只是轻轻地握着,但想必是令人痛不欲生吧。对方痛得甚至忘了用左手展开攻击。
左侧的男子,就跟当时在“COCITY”前动手的那名男子一样,为了稳住平衡,拼命地用单脚跳个不停。
“臭小子!”
市川看准了时机,趁着九十九现在双手无暇其他之际,朝他扑了过来。
九十九右脚踢出,呼的一声,漂亮地从旁扫中市川的腰际。
虽然这一击并未使出全力,但市川的身体还是飞出足足有两公尺远,摔落地面。
九十九伸出左脚,轻轻扫向左侧男子支撑重心的那只脚。
男子应声倒地,背部撞向地面。
他的后脑撞到了木板地面,发出“叩”的一声,让人为他的下场感到同情。
九十九用左手将这名男子脚上的鞋子脱了下来,往没铺地板的地面丢了过去。
“你自己脱吧。”
九十九将脸靠近那名拳头被他握在手上,不住呻吟的男子,如此说道。
男子痛得嘴角歪斜,但还是单手将双脚的鞋子脱下,自己丢向地面。
云斋笑盈盈地看着整个经过。
当九十九放开右侧男子的右手时,市川正从地上起身。
他怒不可遏。
他已经没戴太阳眼镜,眼睛布满了血丝,满脸铁青。
他将左手伸入花衬衫下,抽出一把匕首。右手扶着刀柄尾端,发出像怪鸟般的尖叫声,整个人冲了过来。
“咻!”
从九十九的双唇间,发出一道像笛声般的声响。
只见匕首的刀刃一闪,飞向了空中,不住地翻滚。
九十九侧身闪过一旁,从下往上踢中了市川的手腕。
“哎呀呀。”
云斋站了起来,以惊人的速度奔向那把被踢飞的匕首。
他以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轻松地捏住那把不停旋转而下的匕首。
“九十九,你这个傻大个儿。这样会弄脏我的地面呢。”
“对不起。”
九十九一面说着,一面扭住市川的单手,将他提了起来。
“老师,要怎么处置!”
九十九问道。他的呼吸丝毫没有紊乱。
“问得好。得先叫他们把弄脏的地方给擦干净。”
“我明白了。”
九十九从后方揪着市川的衣领,将他强押到进门处。
“你干什么!”
他让怒吼的市川蹲在地上。
市川这条洁白如新的裤子,就在臀部位置的下方,有一口他刚才吐的唾沫。
另外两名男子,已斗志全消,只是在一旁看着情势的变化。
九十九用力将市川的肩膀往后拉,市川就这么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唾沫上。
“你可真仁慈啊,九十九。像这种从嘴巴出来的东西,就叫他自己舔干净不就得了。”
云斋一边说,一边把玩着那把匕首。
“老师,这样他也太可怜了吧。”九十九回答道。
此时,市川如同是在呻吟般地大叫着:
“龙先生,拜托你。你差不多也该出来了吧!”
就像是回应他这声呼唤似的,从入口的阴暗处,突然散发出另一个人的气息。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人大感意外,让人直觉他是突然出现在现场。
照市川的口气来看,此人一定是打从一开始便已经躲在那里。之前他一直断绝自己身上的气息。
可怕的家伙。
想必他很擅长隐身术吧。
入口处站着一道黑影。
“龙先生!”市川大叫道。
从高空直射而下的白热阳光,它的反射形成了反光,看起来就像是瞬间在入口处开了一个人形的黑洞。
“看吧,果然行不通。”
黑影人以爽朗的声音说道。
他踩着堪称优雅的脚步,走进屋内。
是个一袭黑衣装扮的男子。
不论是他身上的鞋子、窄裤、还是紧身的短袖T恤,一律都是黑色。
但相对的,布面没有覆盖的肌肤,却是异常地白皙。就像雪一样洁白,令人很难想像这是人的肌肤。
在他的直发下,有着一对笑眯眯的眼睛。他的双唇就像是涂了口红般地鲜红亮眼,皓齿由唇间露出。
好俊美的脸庞。
不过,他的美与久鬼、大凤不同,是另一种风格的美。
丝毫不带有一丝的阴暗面。
看他的笑容,就像是个开朗的少年。
“嗨。”
男子对着九十九说。
“九十九兄,我昨晚已经跟你打过招呼了。”
他以清澈的声音说道。
“你的问候可真是周到呢。我昨晚未能好好向你回礼,如果可以的话,很希望能够再一次好好向你问候。昨晚还来不及询问你的住处,你便已先行离去,害我不知道感谢信要寄往哪里,正在伤脑筋呢。”
九十九的嘴角浮现出毫不客气的笑意。
3
“呵呵呵——”
云斋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两个人的对谈,眼中露着光辉,伸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九十九,这位就是你昨晚遇见的那个男人对吧。”
“嗯。”
九十九小声地回答道。
“年轻人,你要不要进来?”
云斋开口问道。
“在那之前,九十九先生,你可否先放开市川?”
男子对着九十九微笑。
九十九手一松开,市川便连滚带爬地绕到这名男子的身后。他捡起了鞋子穿上。另外两名男子,也跟着市川做同样的动作。
“我因为害怕,所以跟他们说我不想来。但是市川却说,只要稍加威吓,你们便会乖乖听话。所以就让他们三个一起来了,最后果然还是行不通。”
市川看起来比男子年长十岁,但他却毫不客气地直呼市川的名讳。
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你进来吧。我们也有些话想问你。”
“那我就打扰了。”
男子脱下鞋子走了进来。
“九十九,你也来吧。”
在云斋的呼唤下,九十九庞大的身躯缓缓地转过身来,站在围炉前。
他站着不动,与这名男子正面相望。
门外的那群男人,忿忿不平地站在原地,紧盯着这三个人。
“你们两个都是吧。”云斋说道。
九十九和这名男子依然相互望着对方,坐了下来。
他们围着围炉,云斋和男子相对而坐。九十九就坐在他们中间,仿佛是看守着左右这两个人一般。九十九的左边坐着云斋,右边坐着那名男子。
九十九的正对面,也就是围炉的另一边,有一扇窗。杂树林的树梢因风而摇曳,绿叶在阳光底下闪耀着光芒。树林的另一面,是盛夏的晴空。
“我叫龙王院弘。”
男子说。
丝毫不带一点邪气。
刚才他的同伴对着这间屋子的地板吐口水,以及没脱鞋就踩进来的事,他似乎完全没放在心上。
“我是真壁云斋。我旁边这位大汉……”
“是九十九三藏先生对吧。”
龙王院弘说道。
“看来,我还挺有名气的。”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相信传闻了。”
“传闻?”
“是啊。九十九先生比传闻中要厉害多了。好在我昨晚有先跟你打过招呼。否则我就自己先来这里了。”
“你才不简单呢。你那一脚,令我现在还直发抖呢。”
九十九尽管嘴巴上这么说,但却紧紧地凝聚周身所储存的气。
这是九十九向对手的试探。
“就是这样。正是因为年轻,你才会有这种举动。”
龙王院弘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轻松化解了九十九的试探。听他说话的口气,似乎比九十九年长。
九十九重新打量眼前的龙王院弘。
以他的容貌猜测其年纪,确实是和九十九相去不远,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但九十九同时也发现,从他样貌所散发出的气息中,感觉不出丝毫稚气。
不可以被他的外表所蒙蔽。
九十九在心里这么想。
如果昨晚这名男子在黑暗中所留下的印象,才是他本来面目的话……
眼前这名面带微笑的男子,他的容貌瞬时在九十九心里产生急遽的转变。他脸上的笑意消失,化为一张分辨不出年纪的脸,就像戴上能剧的面具。随着观看者角度的不同,就算他的脸上突然出现空洞般的垂垂老态,也不足为奇。
这种印象和外表的不协调感,仿佛正释放着一股神秘的波动。刹那间,重力感消失,感受到一种远近整个颠倒的错觉。
龙王院弘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妖怪,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就在此时,云斋开口替九十九说出他心里的想法。
“你叫做龙王院弘是吧。你应该不是外表这个年纪吧?”
“你果然是明眼人。靠着这张娃娃脸,我可是很受女性的欢迎呢。”
“你几岁了?”
“您看我像几岁?”
龙王院弘说完这番话,伸手搔着头。
“拜托,我可不是来这闲聊年纪的。我要是和你们聊得太起劲,回去之后,上头的人会骂我工作不认真。有人在一旁监督着我呢。”
他看了门外那三人一眼。
那三人的眼神相当凶恶。
“看你的气质,和那些肮脏的家伙不太一样。”
“我是他们聘请来的。从总部远道来到这里。”
“你是从川崎来的吧?”
“没错。”
“原来如此。我们也差不多该迈入正题了。”
“看来,总算可以谈工作的事了。”
龙王院弘脸上的笑意消失。他的容貌顿时老了三、四岁
不过,他外表所呈现的那股开朗,却丝毫未减。这个男人就像是能自在操控脸上的表情一般。
“你刚才说过,你在找寻大凤对吧。”
“是的。”
“为什么?听说大凤伤了你们里头一位叫沼川的人,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没错。不过,这件事确实吗?”
“有人亲眼目睹。说对方是西城学园的学生。而且有一张像女人般俊美的脸蛋。受伤的沼川他们也都这么说。他们也多方做了不少调查,但是现在就要提着人头去验明正身,还言之过早,所以便从受伤的那群人当中,找来一位伤势较轻者,要他在校门附近监视了几天……”
“于是就发现了大凤是吗?”
“对,就是这么回事。不久,学校就放暑假了。他们也问了不少人。最后打听到大凤固定都会来这里。所以我今天才会来此登门拜访。我还知道他的的住处,但是他似乎一直都没回去。可能是你们早就发现到我们正在四处搜人,所以将大凤窝藏在这里……”
“原来如此。”
“沼川现在还经常回医院就诊。他的脖子还不能活动自如。其他人也一样,不是手臂骨折,就是下颌碎裂。可怜哦,沼川以后可能再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在这个圈子里混饭吃了。不管怎么说,他们这么多人,在众人面前被一个高中生的小鬼给打的趴在地上,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所以才由你出面?”
“他们说那位叫大凤的少年功夫了得,所以才找我来。对手是个高中生,如果是直接给他一枪,不但颜面尽失,警方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那么,你们找到大凤后打算怎样?”
“带去见沼川。再来我就不知道了。我负责的工作只到这里。”
“对方的目的是为了钱吧。还是要断他的手臂?斩他的手指?”
“这个嘛……”
听他的口气,好像事不关己。
从他的表情来看,实在分辨不出他是认真还是装傻。
“还是两种都要?”
“大凤人在那里?!”
龙王院弘问道。
虽然声音轻柔,但有一股重压缓缓从他的身体直逼而来。
“他不在这里。”
九十九回答道。
“在哪里?”
“不能说。”
“就算动武也一样吗?”
龙王院弘低声说道。
他脸上浮现出不同于刚才的笑意。那是昨晚九十九在黑暗中所见过的笑容。
“就算动武也一样。”
九十九也同样缓缓地低声回答。
“哦——”
这次则是换云斋出声了。
“这可有意思了。”
他藏在胡须下的嘴唇倏然扬起。
云斋走向正凝视着彼此的这两个人,开口道:
“要继续你们昨晚未完的比试吗?”
“可以吗?”
九十九如此问道,脸部依然向着龙王院弘。
“当然可以。偶尔败在别人手下,也是件不错的事。”
“如果我赢了,你会告诉我大凤现在人在哪里吧?”
龙王院弘问道。
“这就得看你的本事了。九十九的头和手随便你勒,你可以好好地逼问他。”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真想和你交手。”
“我不会动手的。因为我年纪大了。我派我徒弟上场,如果我徒弟赢了,我也可以借此逞逞威风。要是我徒弟输了,我就得抛下他自己逃命去啰。”
“好个见死不救的师父。”
九十九缓缓站了起来。
他脸上的表情,显示他已做好觉悟。
当九十九露出这样的神情时,有一股雄狮般的气势。
“动手吧。”
“动手吧。”
龙王院弘站起身子。
4
九十九与龙王院弘,两人正面对峙。
龙王院弘脱去了袜子。为的是不让脚底打滑。
九十九则是从一开始就打着赤脚。
刚才上来的时候,脚底传来地板冰冷的寒意,但现在已经和体温一致。
九十九感觉到从自己体内深处不断涌出的斗志。就像是即将沸腾的热水。此种微妙的平衡,勉强保持着平静。
夹带着几欲令人颤抖的紧张以及喜悦。
九十九并为意识到,是这份喜悦使自己紧张得微微发抖
——又能再次见识到那一招了。
昨晚他好不容易才闪过那一招攻击。不过,也许今天会有更厉害的绝招向他袭来。
“偶尔败在别人手下,也是件不错的事。”
云斋那番话,一直在他耳中萦绕不去。
难道师父认为我会输吗?不,如果真是那样,他不会刻意要我和这个男人动手。师父平时说话就是这个调调。
然而,九十九心里还是很在意。
正因如此,面对眼前这名深不可测的男子,九十九也开始评估起他的实力。
一股缓和的亢奋感逐渐高涨,攫获九十九全身的细胞。
“升龙脚和飞龙脚,合成双龙脚,昨晚是第一次有人闪过我这项绝招。”
龙王院弘说道。
他左脚往后收,右膝微微往前突出。双臂往前伸出,一手在上,一手在下。
“是吗。”
九十九丰厚的嘴唇向前撅起,露出他强健的牙齿。
他的嘴唇呈现微笑的形状,当然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九十九压低身子,膝盖弯曲,两脚朝前后打开。他的双手朝上下敞开。右手手肘弯曲,伸向头顶前方,左手则是停在肚脐的位置。
这是相当大的动作。
是个攻守俱佳的绝妙架势。
龙王院弘的体形与大凤神似。身材瘦长而结实。他身穿黑裤和T恤,乍看给人清瘦之感,但其实不然。他全身无一处赘肉。就像一条黑色的鞭子,柔软而又有弹性。
身材也比大凤略为高大。
突然间,两人同时展开行动。
龙王院弘开始使出了步法。
九十九也配合他的动作,一面改变重心的支撑点,一面绕着他打转。
龙王院弘的动作加快。
速度逐渐攀升。
很奇妙的节奏。
舞动中的手脚,哪一个会展开攻击,完全无法预测。
就在这个时候,微微传来一位少女的声音。
“九十九——”
是深雪的声音。
在那一瞬间所出现的短暂空隙,龙王院弘并没有错过。
他的右脚朝着九十九的太阳穴飞来,就像一条黑色的鞭子!
九十九左肘微弯,挡下这一击。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龙王院弘整个人飞上了空中。
他以留在地板上支撑重心的左脚展开跳跃。弹跳而起的左脚脚尖,由上而下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朝着九十九的下颌飞来。
这招当真是匪夷所思。
九十九用右手将这脚朝外侧弹开。
龙王院弘顺势朝后方一个翻身。就如同是体操项目中的后空翻一般。
龙王院弘甫一着地,九十九立刻欺身向前,右脚呼啸而出。
龙王院弘在这一脚即将踢中自己身体之际,旋即顺着力道的方向跃开。
九十九的右脚猛烈地踢向龙王院弘。
但却没有踢中的感觉。
龙王院弘身体向后弓,以双肘挡下九十九的右脚,再利用这股力道往后方跃开。后面是一面木板墙。
龙王院弘双脚往木板墙一蹬,与疾风迅雷的速度跃离壁面,朝着直冲而来的九十九飞去。
刹那间,吹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可怕杀气。
从龙王院弘的红唇间,发出了一阵怪鸟的叫声。
他就像是突然化身为厉鬼一般。
之前的一切,全都是假动作。
九十九感到不寒而栗。
他全身喷出火焰,以强烈的气势接招。双肘护住脸面。
在对手脱身前,他将使出寸指破,与其一决胜负。
然而……对手却没有使出攻击。
九十九的双肘感到一阵轻微的冲击。
龙王院弘单脚借着九十九的手肘跃上了空中,几乎让人感觉不出他的重量。
他现在整个人头下脚上。
上下颠倒的脸庞挂着微笑。
龙王院弘双脚勾着横在屋顶内侧的一根梁柱上,整个人倒悬在空中。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他脸上抹过一丝笑意。
就在深雪发出那声叫唤后,仅只过了十秒不到的时间。两人还未使出各自的绝招,便就此离开。
“今天我就乖乖地回去吧。关于大凤的事,早晚有一天,我会再次登门拜访。”
“恭候大驾。”
九十九不敢大意,向后推开数步,保持充分的距离后,这才向入口处望了一眼。
深雪站在那里,吓得脸色苍白。
此时,龙王院弘已从上头跃下,站在地面上。
“我会再来向您请教礼仪的。”
龙王院弘留下这句话,旋即转身离去。
第四章
埋伏
1
时间,八月四日。
地点,丹泽。
在鬼岩下方一千公尺处,有一头黑熊遭到射杀。
那是一头重达105公斤的母熊。
它是在猎犬的追捕下逃往这里时,被埋伏在一旁的猎人所击毙。当时这头母熊的右前脚呈现跛态。
在检查过它的尸体后发现,它的脚根附近,有个旧的枪伤,里头还留有子弹。推测子弹深达骨头内,经常压迫到这个部位的神经。
这几年来,并没有熊遭到枪伤的报告。
也许是盗猎者所为。
接着检查它胃部的内容物。只看到了尚未消化的河蟹和树果。以这个时期来看,它的食量算是相当地少。
问题是,凶杀事件到底是不是这头熊所为。
就算是这头熊吃了木村保彦和住山里子,但那也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单凭胃部食物的检查,并无从得知。早就已经被消化排出体外。
线索只有一个。
就是它前脚的枪伤。
熊一旦被人开枪射击过,便永远不会忘记。在畏惧人类的同时,也会心生憎恨。特别是像这次的例子,子弹留在它体内,压迫着它的神经,这会一直让熊感到疼痛,并且让它变得更为凶暴。因为有伤在身,它所能取得的食物数量也变得有限。他胃部内容物的量,证明了这点。
——对人类心存憎恨,个性凶暴,而且饥火中烧。
这头熊的模样逐渐清楚地浮现。
如果这两个迷路的登山客,恰巧遇到了这头熊的话……
也没有看到野狗的影子。
这头遭到射杀的黑熊,很有可能便是杀害那两人的凶手。
从地理位置来看,凶案现场离这里的直线距离,不到四公里远。
根据当地猎人的说法,以这附近作为势力范围的黑熊,可能就只有这一头。
为了谨慎起见,猎熊的工作会再持续两天。
2
——深夜十点。
路上几乎没有半个人影。
有时车灯的光芒会浮现在覆满常春藤的红砖墙上。
那是一道长长的红砖墙,里头坐落着一栋气派的豪宅。
面向红砖墙的左手边,有着两根大理石石柱,中间是一道厚重的木门。打造得极其豪华。
街灯位在大路的对面。有名男子伫立在此,可以避开灯光。
是九十九。
他在这里等待某人的出现。
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之久。
今天是八月七日。
云斋前往台湾,已经五天了。
“不能尽信。”
九十九还记得云斋在出发前所说的话。
关于龙王院弘的陈述,云斋只说了一句“不能尽信。”
“撂倒菊水组那班人的,搞不好是久鬼。”
云斋还曾经说过这么一句。
云斋认为他们有可能将大凤和久鬼两人搞混了。这是很合理的想法。
一道车灯的光芒,划破黑暗疾驰而来。
车子就停在红砖墙的大门前。
是一台黑色的凯迪拉克。
死机走下车,打开后座车门。
车内走出两名年轻的男子,紧接着二位身穿和服,姿态沉稳的男子也随后步出。
九十九无声无息地站在他们背后。他的利身伸手,足以媲美猫科的大型肉食动物。
“您是久鬼玄造先生吧。”
当九十九发出声音时,这两名年轻男子立即以闪电般的速度,挡在这名身穿和服的男子面前,挺身加以掩护。
以保镖来说,这样的身手可说是无可挑剔。
看他们的动作,像是精通某种格斗技。
“我叫九十九三藏,和丽一就读同一所学校。”
尽管九十九表明了身份,但是这两名男子身上所散发出的紧张感,却丝毫没有松懈。不愧是职业保镖。
“哦,是九十九啊。”
两名男子的背后,传来玄造温和的声音。
“以前曾经与您有过一面之缘。”九十九说道。
两年多前,玄造参加过西城学园的入学典礼,当时久鬼曾向他介绍过九十九。
可怕的人——这是九十九当时对他的印象。
从玄造那乍看温和的相貌中,可以看出他钢铁般的意志,他心里所想的事,没有达成绝不罢手。有一股野兽的气味,渗遍他全身,给周遭的人带来一股压力。
“无妨,是我儿子的朋友。”
玄造此话一出,两名男子旋即不发一语地推开。玄造这才完全现身。
他之所以给人沉稳之感,不全然是身穿和服的关系。主要是因为他展现出深沉的器量。
“我打过好几次电话,您都不在。不得已,只好在这里恭候您了。”
“这样啊。”
语毕,玄造紧闭着双唇。
他并没有询问九十九的来意。只是站在原地,沉默不语地催促着九十九说出他来此的用意。
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气势迎面而来。
“请让我见久鬼。”九十九面对着玄造,开门见山地说道。
“有什么事吗?”
“听说他生病了。我想知道他的病情。”
“一切都跟我告诉校方的一样。你应该也有听说吧。”
“我只听说他生病了。到底是什么病呢?”
“我没必要告诉你。”
“为什么?”
玄造没有回答。
他以锋芒内敛的眼神注视着九十九。
“久鬼人在哪里?”
“他正在某个地方接受充分的治疗。详细的情形,你没必要知道。”
“就算是跟久鬼身体所产生的变化有关,也一样吗?”
这句话是为了这个时候所准备的。九十九终于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如果玄造早已知道久鬼身体所产生的变化,那么,此时他的表现,不得不令人对他过人的自制力大感佩服。
玄造面不改色地说道:
“哦。你刚才说,丽一的身体曾经产生过某种变化是吗?”
“你不记得了吗?”
“我该记得什么?”
九十九开始犹豫。
该让对方知道多少自己的底细你?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藏住大凤这个秘密。玄造有可能已经得知大凤的事。但是在确认这件事之前,万万不能草率回答。
“我听说……有些动物虽然是草食性,但随着养育方式的不同,也有可能改为吃肉。”
“你这么说就更令我摸不着头绪了。九十九小弟,你在和我玩猜谜是吗?”
玄造的话语中,凭添了一份无形的震撼感。
“讲到猜谜,让我想起了一件事。你知道埃及的人面狮身兽吗?”
“知道。”
“人面狮身兽会问旅人谜语,如果对方答不出来,便会被它吃掉。”
“哦。”
“‘早上四只脚,中午两只脚,晚上三只脚,这是哪一种生物?’这就是人面狮身兽的谜语。有一位叫做伊底帕斯的英雄,他解开了这个谜语,您猜答案是什么?”
“是什么!”
“人类。”
“哦——”
“人来在刚出生的婴儿时期,是用四只脚爬行,长大了后便用两只脚走路,等上了年纪之后,拄着拐杖,就成了三只脚。”
“原来如此。”
“听说人面狮身兽听到他的回答后,便从岩石上跳下来,坠地而死。这头人面狮身兽,它是一种人头狮身的生物,您知道吗?”
“我知道。”
“在希腊神话中,也有一头同时拥有狮子、山羊、蛇这三种头的怪物。你知道这头怪物的名字吗?”
“……”
九十九如同是在窥探玄造的反应似的,沉默了片刻后,又接着开口问道。
“听说叫做幻兽。”
玄造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这就是你今天的来意吗?”
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一口吐出了什么固态物体一般。
“我今天来此,就只为了这个。”九十九也回答得很干脆。
玄造的脸上首次浮现出可以称作是微笑的表情。
“有意思。”
玄造望着九十九如此说道。
“九十九小弟,你相当有意思。不过,你还年轻,所谓的年轻,就是有时会做出失控的举动……”
“哦。”
“你的头脑不错,看起来也身手不凡,最重要的是你很有胆识。我很欣赏你。”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头脑不错呢。”
“不过……”玄造倏然收起脸上的笑意。
一道沸腾炽热的火焰,在他薄薄一层的脸皮下摇曳。玄造终于露出些许的真面目。
“这社会上,有一个你不应该闯入的世界,现在还是学生的你,最好能先了解这个道理。有时你会意外地被烧得遍体鳞伤。不,甚至不是被火烧伤便能了事……”
“你说我头脑不错,真是受之有愧呢。”
九十九的嘴角,再次浮现出他那豪迈的笑容。
“其实我很笨。您刚才是在吓唬我吗?”
“我那是忠告。至于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
玄造首次低声而笑。
“你高中毕业后,如果没地方去,我这里随时都欢迎你来。”
此话甫毕,玄造便转过身去。
“结束了。”
他向那两名男子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朝着司机先前便已为它敞开的大门缓缓走去。
3
九十九离开久鬼家,迈步朝圆空山走去。
云斋出门后,九十九便哦堵在圆空山过夜。
云斋告诉九十九,在他回来之前,房子任凭他使用。
现在时间,已过了深夜十点半。
已经没有巴士可坐。
要走上将近一小时的路程。
走路并不辛苦。白天的热气已消散泰半,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反倒是如其所愿。
——久鬼玄造果然知道一些事情。
这是他今晚和玄造碰面所得到的感觉。
就算只是确认了这点,也一样大有斩获。
前方的路灯下,停着一辆车。
是一辆红色的FairladyZ。似乎是2by2的四人座车款。
当九十九从它旁边走过时,车子的喇叭响了起来。
“九十九。”是个熟悉的女子声音。
九十九回过头看。
“好久不见了。”
亚室由魅从驾驶座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微笑。
“由魅!”
九十九不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
“你和久鬼玄造见过面了吧。”
由魅嫣然一笑。
才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她变得更加美艳不可方物。她那仿若可闻的美色,溶在夜色中,弥漫着一股香气。
“你知道?”
“监视久鬼家的人,并不是只有你。”
“你也是?”
“没错。”
由魅一面说着,一面解开前座的车门锁。
“要不要上车?你要到风祭的圆空山对吧。我载你到山下。”
“那就有劳你了。”
九十九将高大是身躯挤进车里,坐上前座的位置。
FairladyZ扬长而去。
“我不知道你有驾照呢。”
九十九邪眼看着由魅的脸。
由魅双眼注视着正前方。
尽管时值盛夏,她的肌肤还是一样雪白,晶莹剔透。
她穿着一件前胸敞开的红色T恤。更加凸显出她雪白的肤色。
——这个女人总是突然冒出来,令我大吃一惊。
第一次遇见大凤时也是这样,还有那次为了见久鬼一面,独自前往“白莲庵”时也是。
当时久鬼不在,而由魅却在场。由魅告诉九十九,她刚刚才将自己与大凤之间的关系告诉了久鬼,九十九闻讯,旋即直奔而出……
从那之后,由魅便从九十九面前消失了踪影。
有好多事得当面向她问个清楚才行。
然而,九十九只是望着由魅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这短暂的沉默,对九十九来说,感觉却是如此的漫长。
“我还以为你会劈头问我一大堆话呢。”
首先开口的人是由魅。
“哦,难道我开口问你,你就会回答我吗?”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现在还不是时候。或许日后有机会告诉你也不一定。”
“看来我是白费力气了。”
“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久鬼现在人在哪里。”
“你知道久鬼人在哪里是吗?”
“没错。”
“快告诉我!”
在此一瞬间,由魅的视线由前方移往九十九的脸上,咯咯地笑了起来。
宛如娇艳欲滴的神秘花朵。
由魅再次将视线移至前方。
FairladyZ的速度骤然攀升。由魅的右脚正踩着油门。九十九宽大厚重的背膀,整个往后倒向椅背。
“我有个条件。”由魅说道。
“条件?”
“没错。你如果愿意接受,自然就能知道久鬼目前的所在地。”
“说来听听吧。看你开的条件,我可以考虑看看。”
“我希望你帮我救出久鬼。”
“什么?!”
“久鬼现在需要我。他被人抓走,而且遭到监禁。”
“被监禁在哪里?”
面对九十九的询问,由魅沉默不语。
“说啊!”九十九说话的语气很重。
不过,由魅还是没有说出久鬼的所在地。
“这不是一件合法的工作。虽说是救人,但却像是绑架……”
“是谁抓走久鬼?目的何在?不能报警吗?”
“不能报警。”
“因为他是幻兽对吧。”
九十九缓缓的说道,口气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没错。”
由魅回答道,旋即又陷入片刻的沉默。
“幻兽到底是什么?”
九十九问道。
“现在还不能说。不过,是什么人监禁久鬼,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是谁?”
“久鬼玄造。”
“什么?!”
当九十九发出这一声惊呼的同时,由魅也才下了刹车。
“风祭到了。”
由魅注视着前方说道。
九十九没有起身。
“玩魔术久鬼玄造要这么做……”
九十九如此喃喃自语着。
“久鬼现在人在久鬼玄造位于箱根的别墅中。”
“你不是说要去救他吗?”
“大概只有明天这个机会了。你如果愿意帮我,就请在明天晚上十一点,到小田原车站前等我。我会开这辆车去接你。就算你不来,我还是会独自前往。”
由魅斩钉截铁地说道。
第五章
黑暗使者
1
河谷中扬起了薄雾。
夜晚的武器,就像黑暗所吐出的沉闷瘴气,低沉地在地面爬行,缓缓地流动。
空气在靠近山脊的森林上方流动着,但是在靠近谷底的森林中,则是停滞不动。
入夜后趋于一片沉寂的森林里,充满了各种不知名的声音。
微微的风声。
老鼠之类的小动物,踩着枯叶前进的脚步声。数目彼此摩擦,仿佛空气出现裂缝般的嘎吱声响,
夜里猛禽的振翅声,以及小动物的哀叫声。
这一切全都化为整座山的声响,传入人们的耳中。
独自在山中度过一夜,会给人带来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作用。
应该说,会对山林感到着迷吧。
恐惧、不安、还有一份神秘而又原始的喜悦,感觉自己逐渐化为动物。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正与山林同化。此时,成川(成川丈二)从自己的肉体中,发现到血液正不可思议地战栗着。
然而,人毕竟无法完全化身为野兽。
是这片山林的夜色,让这个无法化身为野兽的男人,对远古时被遗忘在远方的野兽勾起了甜美的乡愁。
成川丈二拿起调理锅,将刚煮好的咖啡送进嘴里,享受着这样的气氛。
凝视着自己心境的变化,使他乐此不疲。
眼前有一团火焰在燃烧。黄色的火焰,在枯枝间摇曳舞动着。
若不是这团火,自己跟山里的野兽将没有什么两样——成川心里这么想着。
看着眼前的火焰,让他感到放心。
自古,火焰便保护人们不受自然的媚术魔力所侵害。而人们也借着火焰,得到他的安身之处,同时也失去人们本应回归的大自然。是火焰让他们远离了野兽和大自然。
它给人一种甜美的错觉。
咖啡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
火焰上放着树枝所串起的牛肉,正开始飘散着令人垂涎的肉香。
成川是一名摄影师。他经常拍摄动物。
不过,与其称他为动物摄影师,不如称他作自然摄影师还较为贴切。只要兴之所至,不管是山林、植物、还是动物,他都不会放过。
随着户外活动的流行,对自然风景照的需求也随之增加,有不少生意上门。
成川现在对丹泽的毡鹿(※长鬃山羊)很感兴趣,这两年来,他都追着毡鹿跑。
而今天,他的目标一样是毡鹿。
地点是弁天泽的上方。只要沿着河谷一直往上走,上面就是丹泽山了。
毡鹿并不是鹿的同类。它虽然名称中有个鹿字,但它其实是属于偶蹄目牛科,也就是牛的同类。
丹泽全删据说有50-100头之多,但是根据成川的判断,大概只有12-30头。
毡鹿几乎都是独来独往。
在丹泽,毡鹿分布于山腹,而鹿则是分布于山路和山顶附近的山毛樱林中,呈现出一种三明治型的垂至分布状态。只有在海拔1000公尺左右的地方,才有毡鹿的总计。
毡鹿有很强烈的好奇心。
所以自古人们便知道一种名为“毡鹿舞”的猎捕手法。
当猎人们发现毡鹿后,会由其中一名猎人先用手巾缠在头上,然后在蹦蹦跳跳地手舞足蹈。好奇心强的毡鹿会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一动也不动。此时,其他猎人便趁机接近毡鹿,开枪加以射击。
对于这项传闻,成川也很感兴趣。
毡鹿原本并非是栖息在高山的动物。它们是因为被人类追捕,以及其他野兽的追赶,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定居于山上的动物。
大学中辍后,成川辗转历经了各种职场,终于在现在这个工作中,找到了自己的谋生之路,他将自己的模样与毡鹿重叠在一起。
今天是入山后的第二个晚上。
平时都会在弁天泽附近观察他的毡鹿们,现在却连一直也没现身。
人们常说“鹿一日、毡鹿三日”,由此可见,要见他们一面得花上几天的时间,而在丹泽,两天看不到毡鹿的总计,并不足为奇。
成川打算明天走到棚泽山顶部一带看看。猎熊的行动已经停止。
关于那一男一女遭熊攻击致死,以及有一头黑熊被射杀的消息,成川当然早有耳闻。
对于那对惨遭杀害啃食的男女,他当然也相当同情,但是他更同情那只熊的遭遇。
山里原本就是熊和动物们的地盘。人类才是入侵者。
熊不能杀害人类,但人类却可取其性命。每一份报纸似乎都做着这样的陈述。
动物不会为了玩乐而杀生。
他们之所以杀害其他生物,不是为了果腹,就是为了自保。
只有人类是为了乐趣而杀害动物。说来实在残酷不仁。
那些杀害动物后,将它们的头装饰起来,以此为了的人,成川实在搞不懂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那头被射杀的黑熊,脚上还留着先前被盗猎者开枪射中的子弹呢。
此时,成川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停留在他的右颊上。
他猛烈抬起头,将目光移向右方。
就在他转移目光的同时,草丛间骤然窸窣作响,有一道窜动的黑影。
——是人吗?
成川的心里这么想着。
就在黑影开始窜动前的那一刹那,成川看到一个像是人影的形体。
那个伫立在草丛中,静静注视着他的一名少年。
他的眼神充满了悲痛的哀伤。
不过,在这片漆黑中,不可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神。是对方留下这样的感觉。哀伤的眼神,也许只是成川自己的想像。
火焰的亮光几乎照不到那里。就连那道黑影是人还是动物都已分不清了,当然更不可能确定他是一名少年,而目眼中还流露出哀伤的神色。
在一片黑暗之中,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浓雾也在不知不觉间散去。
——难道是错觉?
成川心里这么想着。
然而,那份悲伤的哀伤感触,却是如此鲜明地留在他心中,久久挥之不去。
不论是人类还是野兽,可以确定的是,有某个东西曾经伫立在那里。
成川站了起来,如同是受到了引诱一般。
他手里握着手电筒,朝着他刚才看到那道黑影的丛林走去。
山毛泽的根部长着茂密的灌木和杂草,阻碍着成川的去路。成川无视于这一切,用膝盖拨开脚下的杂草继续前进。
阳光正照在刚才他看到那道人影的地方。
绿色的山蕨里白浮现在黑暗中,宛如第一次呈现在人们面前一般。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仿佛这些植物他们之前一直偷偷地交谈着,直到阳光突然照了进来,它们才装作一幅若无其事的模样。
成川的膝盖湿了一片。
这是因为雾气的水滴凝结在草叶上,进而沾湿了长裤。
就在这个时候,在森林里的某处,传来了野兽的一声长嚎。
呜——
呜——
是极其凄美的旋律。
这是从未听过的声音。这阵远扬的野性呼唤,仿佛会打从心底动摇听者的灵魂一般。
呜——
呜——
成川感到背后一阵鸡皮疙瘩。
全身竖起的每一根汗毛,就像是在呼应这声长嚎一般,引起了静电,不住地颤抖。
如同是一种宗教的感动,让人浑身由内而外地逐步净化。
——怎么回事?!
——那到底是什么?!
成川在心里激动地呐喊着。那是前所未闻的声音。
既不是狼嚎,也不是成川所知的任何一种动物的叫声。
在数次的长嚎后,那声音的尾音愈来愈细,终至归于宁静,就像梦的余韵一般。
成川呆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片刻过后,当成川走回营火处时,他再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
成川硬生生地将还未说完的话给吞了回去。
原本放在柴火边以避开火焰高温的生肉,已不知去向。
而放在火上烧烤的肉,已经烧焦。这块肉兀自留在原处,但放在附近的那块生肉却已消失无踪。
树梢在头顶沙沙作响。
一股山林无形的黑暗压力,突然施加了重力,笼罩着成川。
夜晚的森林原本一直展现出它不可思议的亲近感,但如今仿佛脱去了伪装的外衣,从底下跑出一个成川全然不知的异形怪物,缓缓展露出它那黑暗深沉的真面目。
2
在一处柏油路面的陡坡上,有一名年轻女子正往上而行。
现在是深夜时分。
道路两旁覆盖着浓浓的树荫,构成了隧道般的通路。白天阵阵蝉鸣,吵得人心烦意乱,但晚上却寂静得可怕。
有时就像突然想到似的,会看到一根孤零零立在路旁的路灯。但正因为路灯设置的距离半长不短,反而更显得可怕。
这名女子穿着一件连身洋装。手上提着竹藤制的灯笼。
她修长的美腿,在黑暗中更显白皙。
是深雪。
她现在正拿着自己亲手做的晚餐,要送给人在圆空山的九十九。
现在深雪的所在位置,上面除了云斋的住处外,没有其他人家。
深雪之所以独自走在这条路,一来是因为熟悉这里,有一份轻松感使然,二来是现在才刚过八点,令她感到放心。夏季日落的时间总是比较晚。就在一个小时前,路上还有人没开灯地骑着脚踏车。
然而……
深雪还不知道,就在她身后数十公尺处,有一辆没开车灯的车子,正缓缓地沿着坡道上行。
从深雪走进这条路的时候起,那辆车便已尾随其后。
当深雪正打算走进那条穿越柑橘田的小路时,那辆车子突然加快了速度。
深雪甫一转头,便已经被这辆车给追上,车子紧急刹车,挡住她前方的去路。
接着车门打开,走出两名男子,样貌极为怪异。他们都戴着蒙面头套。只看得到眼睛。
像极了蒙面的摔角选手。
这两名男子一前一后,将深雪包围在中间。
“你们是什么人呀。”
虽然没有尖叫,但是深雪的声音在颤抖。
“你是织部深雪小姐对吧。”前方的男子说道。
“是深雪小姐没错吧。”站在后方的男子,也跟着补上一句,又问了一次。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希望你能告诉我们大凤那小子的藏身之处。”前方的男子说道。
“大凤?”
“你应该知道吧。”
男子猛然朝深雪面前逼近。
深雪急忙向后退,但背部却撞到某样东西。是站在他身后那名男子的胸膛。
几天前,在云斋前往台湾的当天,有人要他们说出大凤的藏身之处,相比就是眼前这两人。这两人的真实身份,云斋和九十九都没有告诉深雪。她只知道他们来重暴的目的,是为了搜寻大凤。
“我不知道。”深雪充分表达出她的拒绝之意。
“不知道也没关系。我们也不打算在这里问你话。”
“我们会换个地方让你好好想一想。”
深雪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惨白。前方那名男子伸手抓住深雪的手。
“住手!我要叫啰!”
“你叫啊。”
当这名男子用冰冷的声音如此说道时,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强压怒意的声音。
“你们在干吗!”
抓住深雪手臂的男子赶紧转过头去。
在远处路灯稀微的光芒下,站着一名男子。有着结实厚重的体格。
是坂口。
“还不快把你的手拿开!”
坂口说道。
他的声音比那些不入流的混混更有气势。
“你是什么东西啊!”
“我只是个过路人。”
“跟你无关,闪一边去!”
“那可不行。”
“小心有你苦头吃的。”
“呵呵。”
坂口嗤之以鼻地笑道。
“不久之前,有个男人也跟你们现在一样,欺负着眼前这个女孩。你们知道那个男人后来怎样了吗?”
“……”
“他被一位喜欢这个女孩的男人给打到住院。不过,他现在已经出院了,而且就站在你们面前!”
“坂口!”
看来,深雪总算发现这名男子是谁了。
她挣扎着想要甩开身旁男子的手。
男子似乎加强了手上的力道,深雪发出微微的呻吟,蹙紧了眉头。
“混账!”
坂口的眼睛上吊,露出了白眼。那是极其凶恶的表情。
就在几天前,深雪才从九十九口中得知坂口和他见过面的事。坂口请九十九代为传话,表达他对大凤和深雪的歉意。
坂口猛然展开了行动。
“喝!”
坂口的右脚跟越过深雪头顶,击中她身后那名男子的脸。
那是毫不留情的一击。
对方鼻子的软骨可能会因此而碎裂。
那名男子掩着脸退往一旁。鲜血从他指缝中不断渗出。
坂口并未因此停手。他接着跑向另一名男子,朝着他的身体挥出一击重拳。拳头深深陷入对方的腹中。
那名男子虽然也在同一时间出拳,但拳头却只是在坂口肩上发出一声轻柔的声响。
男子捧腹弯腰,坂口毫不留情地以膝盖踢向他的脸部。尽管男子用单手护住了脸,但坂口的膝盖还是瓦解了他的防护,给了他脸部一记重创。
才一眨眼的工夫,便解决了这两个人。
“织部,你不要紧吧。”深雪点点头。
她身体还在微微地颤抖。
“走吧。你不是要去圆空山吗?我送你去。”
坂口伸手扶着深雪的肩膀,迈步走去。
坂口如果是敌人,会是个很可怕的对手,但若换作是自己人的话,像他这般可靠的男人,倒也寥寥可数。
“请留步。”
正当两人即将离去之际,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徐缓的声音。
车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位身穿黑衣的男子。
他并没有戴着头套。
是个肌肤白皙的男子,一头柔顺的长发垂在额前。他修长的身体,穿着一件贴身的黑色T恤。
乌黑的双眼,从长发下露出炯炯有神的光芒。
是龙王院弘。
“你还有意见是吗?”
“还好有我在。否则这位小姐就这样被你给带走了。”
他的语调极为冰冷。
“带不带得走,试过才知道。”
“没必要一试吧。”
龙王院弘这句话还没说完,坂口便发出了一声强而有力的呼喝。
“喝!”
坂口踢出了右脚,但却踢了个空。
龙王院弘闪过了他的攻击。
他双脚一缩,整个人轻飘飘地飞上了空中。
咚地一声,龙王院弘的左脚往坂口的右脚上方一蹬。在空中借着坂口这一脚,跃向更高的高空。
宛如没有任何重力一般,飘然飞舞。
紧接着,龙王院弘的右脚脚尖朝着坂口的头部左侧袭来。
坂口急忙将身子往后仰,欲闪过这一击,但龙王院弘在空中一个翻身,右脚脚跟踢中了他的下巴,这招是双龙脚的反击技。坂口身子往后仰,维持着这个姿势后仰倒地。
“坂口!”深雪放声尖叫。
“不用担心。”
坂口霍然站起。
嘴唇渗着鲜血。
他以手肘擦去唇边的鲜血。浮现在他脸上的笑意,就此冻结在唇边。在刚才的亲身体验下,他很清楚对手惊人的实力。
不过,坂口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并不会因此而失去斗志。
“你用的招式可真古怪。”
他压低了身子,重新摆好架势。那是十足沉稳的架势,难以撼动他分毫。连态度也变得极为慎重。
“你的下巴可真耐打呢。”
龙王院弘的语气中微微带着惊讶。
在往后仰的同时,坂口将下巴内收,把伤害降到了最低。
坂口连续出拳,朝对方的身上招呼。他的每一拳都使足了力气,只要身体的任何一处被这样的拳头击中,绝对无法全身而退。
龙王院弘闪过了每一拳,一个闪身,绕到了坂口身后。
同一时间,龙王院弘伸手抓住坂口的左手,扭转至他的背后。
坂口不由得发出一声呻吟。
他的关节被反折过来,只要再稍加施力,手臂便会应声而断。
“这么一来,胜负已分。你如果不想要这只手臂,我随时都能让你如愿。”
龙王院弘说道。
“住手!”深雪放声尖叫。
“大凤人在哪里?”
“……”
深雪张着嘴,半晌不发一语。
“织部,不能说!你别管我,快点逃!”
坂口痛苦地呻吟着。额头上冒出斗大的汗珠。从他的神情中,可得知他被人掳获在手中的痛苦程度。
其中一名头套沾满鲜血的男子抓住了深雪。
另一名男子则是走到坂口面前,一拳狠狠地挥向他的面前。
接着又是一拳。
坂口的颧骨发出嘎吱的声响,鲜血从鼻孔汩汩流出。
“呸。”
坂口朝那名男子吐了一口唾沫。
唾沫并没有男子的身体,径直落到了地面。
唾沫的颜色一片鲜红。相比是口腔内破损出血所造成。
“小姐,你就告诉我们大凤的所在地吧。”
深雪沉默不语。满是不知所措的眼神。
“你再不说,这个男人就有苦头好吃了。”
坂口的背后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就像细枯枝被抱在布里头这段的声音。
坂口紧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发出呻吟。
他的额头冒着一颗颗粘稠的汗珠。
“你做了什么?”
因为过度紧张,使得深雪的声音为之嘶哑。
“你听不出来是吗?那么,我就再让你听一次吧。”
同样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次坂口再也按捺不住,清楚地发出一声呻吟。
“他的手指被我折断了。”
龙王院弘若无其事地说道。
他开朗的笑容极其诡异,看起来就像是恶魔一般。
深雪顿时全身无力,就在她即将倒地时,身旁的男子伸手扶住了她。
坂口发出野兽般的低吟声。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个男人可真是倔强。一点儿也不可爱。这么不可爱的人,我最不喜欢了。害我很想一根一根地试,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住手!”深雪尖叫道。
龙王院弘对这深雪微笑,沉默不语。
“他在丹泽!大凤人在丹泽!”
“你总算说出来了。”
“请你把他的手放开。得赶紧送他去医院才行……”
“还没完呢。你得告诉我他人在丹泽的哪里才行。”
“我不知道。没人知道。因为大凤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深雪的眼中泛着泪水。
“我知道了。”
龙王院弘说道。
“对了,可否请你到我们那里一游呢?”
“一游?”
“是的。我们想好好招待你。这里有你这位男性友人在,可否请你亲口在他面前答应我们呢?不然,我们的行为就如同是绑架了……”
“我听你在放屁!装模作样地,这算哪门子招待啊!织部,别理他们……”
坂口话才说到一半,又发出了折断枯枝时,那种令人发毛的细微声响。
“我去!”
深雪闭着眼睛放声大喊。
“织部!”
坂口原本想放声大叫,但声音却戛然而止。
龙王院弘以一记手刀打在坂口的脖子上。
虽然看起来像是一阵轻抚,但坂口却瞪大眼睛,张着嘴巴,就此失去了意识。
坂口沉重的身躯倒在柏油路上,发出一声闷响。
3
九十九感到犹豫不决,
现在已经过了晚上九点。
昨晚由魅告诉他十一点碰面,要他准时到小田原车站来。
为的是前去解救久鬼。
“这不是一件合法的工作。”
由魅这番话,一直在九十九的脑中响起。
意思就是说——这是违法的行为。
久鬼人在他父亲玄造的别墅里,他们要从那里把他救出。也就是擅自潜入民宅,将里头的人带出。这种行径近似绑架。不,应该说,若是久鬼本身不想离开那里,这就构成了绑架。
可说是相当严重的罪行。
而且,久鬼现在是处于被监禁的状态。
既然需要九十九的相助,系那个比由魅心里已料到会有一场大骚动。
得赶紧下定决心才行。
——这个时候要是云斋唉就好了。
九十九心里这么想着。
如果云斋在这里,又会怎么做呢?
他可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也有可能会全部推给九十九一个人去做。
“看来事情相当复杂。”
云斋这番话,现在只是令他感到更为沉重。
该采取行动吗?
可是又不想成为罪犯。
不过,九十九对此倒是很感兴趣。不仅是为了大凤,关于此次的“幻兽”一事,令他感到蠢蠢欲动。
若是就这样与由魅断了联系,便会失去“幻兽”的相关线索。
然而,今晚与由魅所要采取的行动,远超过高中生应有的行为范畴。
一旦超出这样的范畴,可能再也无法回头。
九十九如此思索着。
现在要抽手还来得及。
他可以平安地从高中毕业,甚至升上大学。还能冀望成为这个社会当中的一员,过着平淡、幸福的生活。
他有预感,要是他接受由魅的邀约,就等于是拒绝了这世界的一切。不,说是预感,不如说是确信还来得更为贴切。
那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世界。
久鬼已经踏进那个世界了。
而大凤也即将走入那个世界,这是他的命运。
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九十九并没有具体的了解。
如今由魅正从那世界走来,握着九十九的手,要将他带往那个世界。
当然了,也许由魅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对九十九而言,由魅可说是那个世界派来的使者。
“你现在还只是个学生,这社会上,有一个你不应该闯入的世界。”
昨晚,久鬼玄造才对九十九说过这番话。
然而,这同时也是诱使人走入这个黑暗世界的强力诱惑。
九十九感觉到,唯有在那里,才能全力施展自己的能力。
他的对手并非只是流氓之类的保利集团。还有意想不到,而且未知的危险在等着他。
如同云斋所言,他势必得在这个“不能光只会打架”的世界里,将自己置身于弱肉强食的斗争之中。
他想在那里试试自己的实力。其中带有男人跃跃欲试的兴奋之情。
可是……
在这十几岁的年纪,便被迫得做出这样的决定,实在是痛苦的煎熬。
九十九不知如何是好。
屋里没有电灯。
风从敞开着的窗户吹了进来。
在一片漆黑中,只见九十九盘腿坐在地板上,闭目冥思,任凭微风吹拂着他的脸颊。
他庞大的身躯不动如山。
但是在他的心中,却上演着一场激烈的搏斗。
令他犹豫不决的原因当中,有一个是可以确定的。
就是织部深雪。
将自己置身在黑暗世界,也意谓着与深雪的诀别。深雪若是继续与大凤、云斋、以及自己保持这样的关系,势必也会被卷入这场漩涡之中。
九十九很清楚这点。正是因为这样,才会犹豫不决。
九十九得像大凤一样下定决心。
此时折磨着九十九的,是他对深雪那几欲疯狂的思念。说得露骨一点,就是对女人肉体的欲望。
九十九很想随心所欲地驾驭她那纤细、白皙的肉体。
对深雪的思念,已经对她肉体的渴望,两者合而为一,这令九十九感到痛苦万分。
但两者确实密不可分的。
——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想将她的肉体据为己有,为所欲为。
附身在每个男人身上的黑暗火焰,令九十九身陷煎熬之中。
深雪今晚应该会带晚餐来才对。
每两天一次,他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和深雪见面。
“你要入山找寻大凤时,请带我一同前去。”
深雪每次来这里,都会这样轻声地向九十九说道。声中所潜藏的强烈思念,令九十九妒火中烧。
嫉妒的火焰是黑暗的。
这股鬼火,会毁灭别人,同时也会毁了自己。
你以后最好别再来了。
九十九打算利用今天这个机会向深雪说清楚。
表面上,他会告诉深雪,她有可能会再次遇上那群流氓,不希望她冒这个险。
然而,这却不是他的真心话。
其实九十九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他担心自己有一天会紧紧地搂住深雪的香肩。
最近在夜里和深雪单独见面,如同是严刑拷打般的难捱。
如果是白天,或是有云斋在身旁,就不至于这般难受,但是一到了夜里,两人共处一室,则又另当别论。
是深雪那完全依赖九十九的眼神,强压着九十九的冲动。
九十九感到彷徨。
在彷徨中,他凝视着脑中深雪的倩影。
就连深雪已迟到多时一事,他也浑然不觉。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细微的声响。
是某个东西在地面拖行的声音。
九十九察觉到那是脚步声,旋即睁开眼睛。
在大门数公尺处,有一个彪形大汉的身影。
那名男子正不住喘息着。
痛苦的喘息声和强忍疼痛的呻吟声,同时从他的唇间传出。
他右手捧着左臂,连站立都显得吃力。
气氛诡异之至。
“是坂口吗!”
九十九此话才刚说完,那道人影便砰地一声倒卧在无力。
九十九赶忙电灯,朝着那名男子跑去,将他抱了起来。
果然是坂口。
他的脸部肿胀,多处淤青,而且还在渗血。
“怎么回事?”
九十九问道。
“可恶……”
坂口咬着唇,从喉咙深处硬挤出声音来。
“织部深雪被抓走了……”
他喘息着说道。
“什么?!”
九十九感到背后升起一阵可怕的寒意。这股恐惧令人想嚎啕大哭,几欲委软在地。感觉就像是脊椎骨突然消失了一般。
“是个功夫很高的家伙。就是他将织部给抓走的……”
一阵剧烈的颤抖,袭向九十九的背脊。
4
九十九不停地跑,就像狂风一样地奔驰。
他的内心也在奔驰。
九十九的身体划破黑暗向前疾驰而去,就像是要追上他奔驰的内心一般。
我一定得去解救深雪才行。
九十九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龙王院弘。
抓走深雪的人就是他!
依坂口的说法,虽然不知道对方的姓名,但肯定是龙王院弘没错。
欲造访圆空山的坂口,只是偶然在现场撞见了那一幕。
坂口的左手有三根手指骨折。
“麻烦你打电话报警。”
留下这句话后,九十九便飞奔离开圆空山。
现在报警可能已经太迟了。
而且也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是菊水组所为。
要潜入菊水组内,可能要花不少时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在这段时间内,这些流氓有千百种对付年轻女孩的方法。
“不可饶恕!”
九十九咬牙切齿地说道。
管他是龙王院弘还是何方神圣,我都要打得他不成人形。
只要他们敢动深雪一根汗毛的话……
一想到此,便深感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
但偏偏在这种时候,就是拦不到计程车。
九十九不由得对自己肉体速度的极限感到懊恼。
菊水组的事务所位于荣町。
是一栋靠近大路旁的木造水泥双层建筑,夜晚十点一过,路上几乎没有半个行人。
似乎楼下是事务所,楼上是几间房间。
九十九在外面观察里头的动静。
一楼的事务所亮着灯。
有一名男子两脚翘在桌子上,正在看漫画杂志。他的狡辩放着一个玻璃杯,里头装着像是威士忌的液体,男子不时将它送入口中。
二楼有两扇窗。
其中一扇窗亮着灯,另一扇窗则是一片昏暗。里头有亮灯的那扇窗户,整个敞开,里头传来一群正专注于麻将桌的男子声音。
下面一个人,上面至少四个人,合起来一共是五个人。
不知道另外还有多少人。
晚上会待在事务所里的,几乎都是年轻人。
大部分的干部都住在都市内的大楼,其他的组员则大多住在出租公寓里。
从这种气氛来看,深雪可能不在这里。
——就算不在这里也没关系。
九十九心里这么想着。
如果深雪不在这里,就勒住里头的某个组员,要他说出深雪的所在地。
九十九直接从正门走入。
大门没有上锁。
他缓缓地打开门,走进门内。
那名看着漫画的男子抬起了头。
是个样貌轻浮的男子。
看他的容貌,还未满二十岁。虽然像个大人似的,两腿交叉放在桌上喝着酒,但充其量也只是个接线生罢了。如果上面那些人在场,他一定不敢摆出这副模样。
这名男子的眼中闪过一丝狐疑的神色,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
“请问有什么事吗?”
出乎意料的,他以客气的口气如此问道,双脚收回地面。
看来,他将九十九误认为是干部的朋友。
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人会在这样的时间,空着手,独自一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事务所里。
九十九一走近这名男子,立刻以左手捂住他的嘴,将他的身体抱了起来。
男子挣扎了一下,但是双手都已被九十九给抱住。
他的双脚踩不到地面。
九十九右手猛然使力。
男子喘不过气来,伸脚踢着九十九的脚,但九十九根本不痛不痒。
他稍微松开力气,靠近男子的耳朵轻声地说:
“知道我的力气有多大了吧?”
男子点了点头。
看他惊魂未定的神色,搞不好裤裆已经湿了一大片了。
一个浑身蛮力的彪形大汉突然闯了进来,牢牢地抱住了他,令这名男子吓得魂不附体。
“我有件事要问你。你如果不好好回答的话,我就把你的脊椎折断。”
九十九感觉到这名男子的身体抽动了一下。
他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快感,在他充满怒火的体内流窜。那是以暴力令对手屈服的一种不道德的喜悦。
“今天有没有一位女孩到你们这里来?”
男子摇摇头。
“有一位年轻女孩被你们的同伴抓走了。是一名高中生。你没听说这件事吗?”
男子再度摇摇头。
他鼻孔的呼吸声愈来愈急促。
九十九的右手又多施了点力。力道比刚才强上许多。
男子的身体发出嘎吱的声响。
男子紧闭双眼,一阵痛苦的呻吟声自鼻孔传出。
九十九停止施力,接着问道:
“你没骗我吧。”
男子在九十九的手中,拼命地点头。他充满血丝的眼睛,显得相当认真。
“沼川在找一名叫做大凤的学生,你知道吗?”
男子点点头。
“那么,你知道龙王院弘人在哪里吗?”
男子摇摇头。
“你知道龙王院弘这个人吗?”
男子又摇摇头。
“你不知道吗?”
男子点点头。
真是匪夷所思。
当时,云斋向龙王院弘“你是从川崎来的吧?”,他点头称是,这是九十九亲眼所见。
小田原的菊水组事务所,只能算是分部。而分部则是在川崎。
龙王院弘的意思是,他是受总部的聘请,为了追捕大凤,才被派往小田原来。‘然而,眼前这名男子却不知道这件事。
云斋曾经说过,龙王院弘的话不能尽信,此时九十九才想起这番话。
也许云斋所言,意外地说中了事实。
如果真是如此,又该如何找寻深雪呢?
九十九整个人深陷焦躁不安的情绪之中。
捣住这名男子嘴巴的左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松脱。
男子的嘴巴一挣脱束缚,立即放声大喊。
然而,他发出的这声喊叫连五分之一也不到。
因为九十九踢出一记膝击,撞向了他的心窝。
里头有个楼梯。
九十九缓缓地沿着阶梯而上。
上面传来麻将牌的声响。
刚才那一声大喊,应该已清楚地传到了楼上。但这群男子沉浸在麻将桌上,他们做梦一没有想到,下面那名男子是被入侵者所擒,才会放声大喊。
“哦,阿帖是怎么啦?”
“看到老鼠了是吧?”
“难不成是被咬到了卵蛋?”
男子们哄堂大笑,发出一阵粗鄙的笑声。
“搞不好是挨揍了。”
“被老鼠揍吗?”
“那小子最怕老鼠了。上次事务所在出现老鼠时,只有他一个人没命地往外冲。”
“那件事我也知道。”
“我还是亲眼目睹呢。”
这群男子正天南地北地聊着。
九十九满腔的怒火涌上心头。那是一阵黑暗的烈火腥风,连他自己无法控制。
一想到深雪现在可能正被这种人的脏手所拉扯,他就不禁气血翻腾。全身不住地颤抖。
九十九猛然将隔门打开。
隔门的边缘撞向木头门柱,发出一声巨响。
顿时,全场的喧闹戛然而止。
围在麻将桌前的男子们,都维持着刚才进行到一半的动作,不约而同地目光移向九十九身上。
这群男子们都打着赤膊。
其中一人穿着七分裤。另外三个人身上有刺青。
但是这种威吓,对九十九丝毫起不了作用。
“你是什么东西啊!”
其中一名男子开口道。
“我是来打架的。”
九十九噘着嘴唇说道。
这四个人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看着九十九认真的神情,旋即露出轻蔑的笑意。
“了不起,好大的胆子。”
其中一人说道。
另一名男子维持着坐姿,将身体斜向一边,打开了柜子的抽屉。
里头可能放了匕首之类的东西。
“你们里头谁最大!”
九十九声如洪钟般地说道。
此时,一旁的隔门突然被拉开。
是刚才一直没有亮灯的房间。
有个全裸的男子站在门口。
他胯下之物,正升着半旗,垂吊在乌黑茂密的从林中。那东西因湿润而微微发光。男子的身后有名裸女,将棉被紧紧地拉在胸前。
他之前在做何勾当,显而易见。
男子手中握着一把弯曲的武士刀。
“沼川先生!”
其中一名男子大叫道。
“这家伙突然闯了进来。”
“我知道。”
沼川以刻意压低的嗓音说道。
“他是认识大凤的一名学生。想必是来找寻那头发情逃走的母猫吧。那头母猫可能现在正在跟人快活着呢。”
他满是憎恨地说道。
“王八蛋!”
一名男子双手将麻将桌给掀翻,霍然站起。
九十九的喉咙发出几不成声的呐喊。感觉全身的皮肤就像是有无数的虫子在蠕动爬行一般。
一听到沼川这番话,九十九体内的某种束缚就此消失。有一种近乎痛觉的刺痒,由体内不断膨胀,就像是数以万计的针头,从九十九的体内一针一针地扎着他的肉体。如今正一口气爆发出来。
九十九对这朝他飞来的麻将桌猛地踢出一脚。麻将桌迅速的飞出,直接命中一名来不及闪避的男子腹部,劲道锐不可当。那名男子连同麻将桌一起飞出二公尺外,头部重重地撞向窗缘。
九十九纵声长啸。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满是炽热的白光。
在他令人闻之色变的长啸下,屋内的空气为之震荡。
九十九庞大的身躯显得更为巨大。
他充满压倒性的力量,席卷整个房间。
“喝!”
对方一刀砍来,九十九反手一记手刀,从旁挥向武士刀的刀腹。
锵!
一声高扬的金属声响起,刀尖应声飞出。
九十九以寸指破击向剑身中央,将它击断。如果没有超乎常人的速度、时机的拿捏、以及劲道,万万使不出这般的绝技。
刀尖刺进了天花板。
一名男子的手腕被击碎。
另一名男子正面挨了九十九一记重拳,鼻子整个陷入脑中。
从柜子里取出匕首的男子,在他摆出挺刺的姿势前,胸口便已先中了九十九的肘击。肯定断了不少根肋骨。
才短短几秒的时间,四名男子便已倒在榻榻米上不住地翻滚、呻吟。
只留下手握半截断刀的沼川。
沼川一刀砍了过来。
九十九朝着他的手腕猛力挥出一击。
沼川手腕的骨头应声碎裂。
九十九伸出右手叉住沼川的下巴,就这样硬生生把沼川的身体抬了起来,将他的后脑勺撞向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九十九并未因此松手。
沼川的后脑勺就这样被强压在墙壁上。
他勉为其难地用脚尖站立,以借此稍微减轻下巴所承受的体重。
九十九手上多加了几分力道。
只听见嘎吱的声响传出,沼川发出女人般的尖叫。
“你知道深雪人在哪里对吧?”九十九问道。
“不、不知道……”
沼川以楚楚可怜的声音回答道。声音小到几不可闻。
“你不可能不知道。”
九十九毫不留情地加重手上的力道。
“你的脖子还不能活动自如,不是吗?”
九十九说道。
“我可以直接将你的脖子扭断。大爷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就算杀了你,我也还只是个高中生,不会进监狱的。”
“住、住手!”
“想说了是吧?”
“我说、我说。”
他发出凄楚的哀嚎,与坂口相比,实在是有失体面。
“深雪在哪里?”
“详、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在久鬼玄造的别墅里。”
“什么?!”
“我想,她是被带到久鬼玄造位在箱根的别墅去了。因为他们曾经在那里进出……”
“为什么?为什么久鬼玄造的名字会出现在这里?”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快说!”
“我、我在调查后得知,害我受伤住院的人,其实是久鬼玄造的儿子。于是我便跟他父亲玄造联络,想好好向他敲一笔赔偿费。这是我个人一厢情愿的做法。结果隔天,就被菊水组的老大叫了去,他劈头就叫要我忘了玄造他儿子所做的事。”
“这不是很奇怪吗?”
“好像是久鬼玄造的人面很广,与川崎方面有直接的人脉关系。对方那边跑来和我交涉。给了我一大笔钱,比我原本所要求的金额还多呢。”
“久鬼玄造给你钱?”
“是啊。不过,他说那不是赔偿费,是给我的封口费和医药费。我被吓得不敢作声,赶紧说那笔钱我不要了。我的立场才应该带着钱或是砍掉一截手指去赔罪才是,我害怕都来不及了,哪还敢拿那笔钱啊。”
“但你最后还是拿了,不是吗?”
“我是拿了。不过,拿归拿,却也有一个附带条件。”
“什么条件?”
“老大对我们说:‘打伤你们的不是久鬼玄造的儿子,而是一个名叫大凤的小鬼。懂了吗?’我听了之后,频频点头说好。所以老大才叫我们找出那个叫大凤的小鬼,装作什么不知道,把他带来这里。老大还派了一个名叫龙王院弘的人跟我们一起行动。不过在小田原这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件事。大家应该都以为打伤我的人是大凤,我找他是为了向他勒索赔偿费。”
“为什么要把大凤带来这里?”
“我不知道,只知道久鬼玄造似乎有事找他,上头所做的事,我也不是全都知道。”
“这样我懂了。”
九十九提起右膝轻轻撞向沼川的腹部。
沼川哎哟一声,将吃进胃里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九十九接着在他的后脑补上一记手刀。
沼川应声倒地,一动也不动。
那名女子发出轻声的尖叫。
九十九对她连望也不望一眼,便径直向外走去。
他的神情如同恶鬼般凄厉。
第六章
久鬼缭乱
1
“我来了。”
“我就知道你回来。”
九十九坐上由魅的车时,两人只简短地说了这么一段话。
车子扬长而去。
来到了国道一号线。
由魅脸上脂粉未施。简单地绑着一束马尾,头上盘着红色的头巾。
她穿着意见标准的男性衬衫,但丝毫无损于由魅的美艳。她轮廓分明的五官,原本就不需要任何化妆来衬托。
九十九一直凝视着挡风玻璃的前方。
他并不是在看眼前的景致。
他凝视的是眼前这一片黑暗。
前方一望无际的混沌黑暗,是接下来九十九所要前往的世界。
九十九正身处这片黑暗中,看着自己踏出这无法回头的一步。
纵使前方的黑暗出现路灯的亮光,但旋即便又消失在后方的黑暗之中。
怀念的事、无法重拾之物,皆以同样的速度往九十九身后飞去。
可是……
我并不后悔!
九十九深信这点。
在混沌的黑暗深处,有深雪的倩影。唯有进入这片黑暗之中,才能解救深雪。
不管我变成怎样,都无所谓。
一定得救出深雪才行。
这是他无法撼动的坚定意志。
九十九紧闭双唇,注视着眼前的黑暗,如同是在压抑他炽热的思绪。
通过大平台时,由魅开口说道:
“后座不是有个袋子吧。帮我拿一下好吗?”
后座放了一个黑色的背包。
九十九伸手拿了过来。
“你打开来看。”
九十九将袋子打开。
里头放了一件衬衫。
“把你的T恤脱下,换上里头这间衬衫吧。”
这是一件男性衬衫。
好像有人曾经穿过。上面还隐约留有男性的汗臭和烟味。
“猜猜看这是谁的?”由魅说道。
“这可是久鬼玄造的衣服呢。”
“久鬼玄造?”
由魅斜眼看了一眼九十九吃惊的表情,咯咯地笑了起来。
由魅将FairladyZ停在久鬼玄造的别墅前方五十公尺处。
九十九和由魅走出车外。
他们现在位于杉树林中。
月亮高挂空中。
杉树的影子,使地面显得出奇地幽暗。
由于他们避开了从仙石原通往湖民的柏油路,所以没有半台往来的车辆。这条路的前方是条四路。
东边应该是明神岳,但是被林立的杉树遮住,无法望见。
九十九已经在车内换好衣服。他船上由魅背包里放着的那件久鬼玄造的衬衫。腰部的纽扣虽然勉强扣得上,但胸口的扣子却是全部敞开着。
露出了他厚实的胸肌。
由魅身上穿的也是久鬼玄造的衬衫。
玄造的衬衫穿在九十九身上太小,但穿在由魅身上却又太大。虽然袖子卷到了手肘的位置,但这种宽松感与脂粉未施的由魅却很相称。
不管什么样的衣服,由魅都能配合自己的风格来穿着。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才能,令人啧啧称奇。
这些衬衫,是由魅用钱买通一位经常出入久鬼玄造住处的洗衣店老板,才弄到手的。
“虽然花了不少钱,但这是今晚的必备之物。”
因为别墅内养着杜宾犬。
周围为两公尺高的围墙所包围的宅邸内,每晚都放养着一头杜宾犬。杜宾犬是一种猛犬。有些国家以它作为军用犬。如果对手的赤手空拳的人类,立刻便会被它咬断喉咙。
衬衫是用来蒙骗这些狗的嗅觉。
据说狗的嗅觉为人类的十万倍或十五万倍。狗天生近视,它们就是利用鼻子来分辨人类。
无论再怎么巧妙地潜入别墅里,只要一越过围墙,狗立刻便能察觉。要是狗狂吠,让里头的人得知有人入侵的话,今晚的计划便会付诸流水。
别墅里一定有人拥有枪支。就算九十九如何神通广大,终究也不是枪的对手。
面对身上散发着和主任同样气息的人,狗很少会吠。就算杜宾犬也不例外。
只要在狗判断出入侵者是可疑分子之前将它解决即可。
九十九轻身爬上围墙,伸手拉起了由魅。
围墙内侧种满了树。形成了浓密的树荫,要从家中发现入侵者实属不易。夜晚更是如此。
九十九抱着由魅,跃至底下的草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声响。
得先将狗解决掉才行。
他压低着身子,环顾四周。
围墙内相当辽阔,宅邸占地约400坪。别墅就建在靠近东侧处。
九十九和由魅是从南侧的围墙潜入。
四周一片寂静。
蓝色的月光从空中洒下,青草因微风而飘动,如同青银色的波浪。
夏日的虫鸣未曾稍歇。
狗在哪里?
它要是位在下风处,应该早已发现入侵者了。
他们确认过北侧一楼的房间,已经点亮了灯。
两人打算从二楼潜入。面向南方的二楼房间设有阳台,只要攀附在支柱的木头上,便能攀登而上。
已知平时有五个人会常驻在此。但今天未必是那五个人。
有可能是五个人,或是更多,得先考量到这点才行。
——深雪应该就在里头,可能龙王院弘也在一旁。
九十九给沼川的后脑一记手刀,令他昏厥。
他不会那么快就醒来。
就算他醒来,会不会打电话到这里也还是个问题。
可能性各半。
沼川会专程打来报告他的丑态吗?其他四人不是当场昏厥,就是疼痛难当,应该听不清楚沼川说了些什么才是。因为沼川在说话时,九十九正单手抵着他的下巴。
他说话的声音,就连九十九也是好不容易才听懂。
就算被其他组员听见,他们也无法马上猜出两人所谈的内容。
再来就只剩那个女人,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不过,九十九闯入菊水组的事,应该很快就会被发现。问题就在于到时候沼川会怎么说了。其他组员对于他们谈话的内容知道多少姑且不论,但至少知道沼川向九十九说了一些事。关于此事,沼川势必得花一番功夫解释。
不过九十九在离开事务所前,给了沼川心窝一记膝击,使其昏厥。他可能现在还未清醒。事发至今也还不到两个小时。
九十九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那头杜宾犬正站在他的面前。
在前方三公尺处,有两个光点浮在草地上数十公分高的位置。是动物特有的瞳孔。
它发出微微的低吼。
眼前的入侵者身上同时掺杂着陌生人和主人的这两种气味,它对此明显地摆出警戒的神色。
这只狗的嘴唇上翻,利牙在月光的照拂下闪闪发光。
但它的低吼声旋即变调。九十九展开了行动。两个沉重的肉体撞在一起,之间草地上两团肉块滚动着。
位在上方的杜宾犬,头部猛烈地挥舞着。而位在下方的九十九,则是左手缠住狗的身体,以强大的握力紧攥住它颈部的毛皮。
看起来就像是抱着这只杜宾犬。
杜宾犬的低吼声,变为奇怪的声响。如同是口中被塞入什么异物一般。
接着又转为像是在泥地中呢喃的声音。杜宾犬的动作明显变得迟钝许多。
杜宾犬停止了动作。
九十九左手抱着那头杜宾犬,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的右手没入杜宾犬的口中,直至手肘一半的位置。
他不疾不徐地将右手抽出。
右手满是狗的黏液和鲜血,在月光下发出湿润的光泽。
“杀生的感觉真不舒服。”九十九独自喃喃自语。
他以哀戚的眼神望着由魅。
由魅从他眼瞳的深处,看见了燃烧的烈火。
2
这个房间的大门,建造得特别牢固。
门的上方有个小窗,里头嵌着铁栏杆。看来似乎是最近才改建而成。
好诡异的房间。
室内没有半件家具。只有在房间的一角摆放了一张床。
九十九从嵌有铁栏杆的小窗往内望。
久鬼在里面。
他在蓝色的月光下端坐着。全身不蔽一物。
他赤裸的背部面向九十九,身体的正面则是面向正面的窗口。看不到他的脸。由于门位在房间的一端,所以仅能勉强看见他脸颊的部位。
月光从天窗洒落在久鬼身上,也从正面的窗口照进房内。
就像是望着一处淡蓝而又清澈的深海海底一般,干枯的植物散落一地。
久鬼仿佛正在凝视某个物体。
一个位在地板上的物体。
九十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久鬼前方约两公尺处的地板上,有个圆筒状的素花盆,里头插着一株桔梗。
久鬼在月光下凝望着这株桔梗。
在月光的照拂下,久鬼和桔梗的影子,清楚地映落在地上。
房里充满了静谧,静得可怕。
久鬼正面的窗口以及天窗,也都嵌上了铁栏杆。
这个房间如同是一座圈养野兽的栅栏。
为何做父亲的,非得将自己儿子监禁在这样的房间里不可呢?这实在有违常理。
久鬼玄造现在可能人在小田原的宅邸里吧。
“久鬼在里面。”九十九低声说道。
由魅和他对换位置,往窗里窥视。
“好机会。可以趁现在把久鬼带离这里。”
“可是门锁着。”
“放心吧。这种锁,应该还难不倒我。”
由魅从口袋里拿出铁线。
经过了约两分钟左右的搅弄,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门锁应声而开。
两人缓缓地走进里面。
房里充满了异味。
有腐臭、生物的排泄气味、以及浓郁的野兽体味。
“久鬼……”九十九叫唤道。
“听这个声音,是九十九吧。”久鬼的语气出奇地平静。
他的视线依然停留在那株桔梗上。
“我来救你了。”九十九说道。
“你对那只狗怎样了?”
“我把它杀了。”
“你可真有一套。”
久鬼说话的声音很微弱,就像是静静吐出的气息。
九十九发觉久鬼的身体明显消瘦许多。
肩膀和手肘的关节处,骨头浮凸。
光是一、两天不吃不喝,不会有这样的面貌。
久鬼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端坐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
他的模样,令人不忍卒睹。
“久鬼……”九十九低声呢喃着。
“我正在欣赏毁灭。”
“什么?”
“毁灭。毁灭是一种美。正因为花会逐步走向毁灭,所以才如此美不胜收。”
久鬼突然沉默不语,再度静静地望着那株桔梗。
“花和人都一样。”
久鬼在月光下,缓缓地转过头来。
“你知道吗,九十九……”
久鬼抬头望着九十九,他的两颊深陷。就像是亡灵一般。宛如亡灵般的凄美脸庞。
尽管如此,依然无损于久鬼的美貌。如同是他唯一仅存的自豪象征,让他依旧堪称为久鬼。
他的美,美得骇人。
久鬼倏然未唇微咧,脸上浮现一丝浅笑。
他的双眸如同是一股燃烧的青白色鬼火,充满生气地摇曳着。
“有话待会儿再说。得先离开这里才行。”
由魅说道。
久鬼缓缓将脸转向由魅的方向。
“由魅……”
“久鬼,我们是来救你的。”
“来救我?”
久鬼的嘴角上扬,带着揶揄的味道。
“就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你看那个。”
久鬼伸手指向窗口的铁栏杆。
直径三公分粗的铁条,被歪斜地撑开。
“再看看这个房间。”
墙壁上斑驳处处。
有像是指甲划出的伤痕,以及不知如何形成、深得惊人的挖刨痕迹,遍布于墙上。
“这些全部都是我做的。正确地说,是现在在我体内沉睡的幻兽所干的。”
“幻兽……”
“没错,九十九。幻兽现在正在沉睡。不,应该说它正醒着,偷偷等待它出场的机会。它正隐藏在我体内某处……”
久鬼以昏昏欲睡的声音说道。
“我现在正勉强地抑制着这头幻兽。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几天没睡了。我现在变成幻兽的时间愈来愈长,最近只有几小时的时间可以恢复人形。这次我要是睡着了,可能就再也没就会变回现在这个样子了。”
“久鬼……”
“不过,我要感谢由魅。我没想到变成幻兽是这么舒服的一件事。远非吸毒所能比。或许那才是我本来的面目。”
“有话待会儿再说。快点站起来,久鬼。”
九十九甫一将手搭在久鬼肩上,久鬼整个人便马上瘫倒在地上。
“你没办法站吗?”
“没想到他变得这么虚弱。”
久鬼可能全凭他的意志力,才得以勉强坐在地上。
“我可以自己站起来。”
久鬼的肌肉不住地颤抖。他还是缓缓地站了起来。
九十九将久鬼的手臂横在自己肩上,几乎将他整个人扛了起来,迈步向外走去。
“由魅。”
九十九说道。
“将久鬼带离这里之后,你在车上等我。我还有件事要办。”
“好。不过,如果情况危急,我会把你丢在这里,自己逃命去哦。”
“没关系。这样我反而比较轻松。”
正当他们要进入通往阳台的房间时,楼下传来了电话铃声。
似乎有人拿起了话筒,铃声不久便消失了。
九十九脑中闪过一个不祥的预感。
“难道会是沼川……”
紧接着,楼下开始一阵骚动。
“快点!”
九十九向由魅催促一声,旋即跳向通往阳台的房间。
同一时间,也传来了上楼梯的脚步声和人声。
他们的脚步声并不急促,化解了眼前的危机。对方可能没有想到,九十九已经侵入这里了。
当他们走进阳台时,听到久鬼的房间传出一声大叫。
“不见了!”
“他逃走了!”
一群人马上蜂拥而出。
他们很快就会赶到这个房间来。
“由魅,你自己可以下去吧?”
九十九说完这句话,由魅以冷静的神情点了点头。
——好个胆识过人的女孩。
九十九在心里暗暗吃惊。
九十九抱着久鬼,往栏杆上一跨,直接就往下跳。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利落的身手,媲美野生的猫科动物。
由魅双手垂吊在阳台的外缘上,深吸一口气,从上面跳了下来。
“找到了!”
“在庭院里。快点赶到庭院去!”
他们听到阳台上传来的声音。
紧接着枪声响起。
子弹划破夜空的声音,在九十九耳畔响起。
“笨蛋!你要是杀了那东西,要怎么向久鬼先生交待啊!”
其中有某个人如此喊道。
九十九心想,那东西指的应该就是久鬼。这么一来,机会就更大了。
九十九抱着久鬼,朝着由魅和树丛的方向奔去。
好在之前已先处置了那头杜宾犬。
3
有起名男子从房里走到了月光下。
只有一人手中持枪。
龙王院弘并不在这七个人当中。九十九原本心中惴惴难安,此刻顿时大感放心。龙王院弘不在这里,平安逃离的机会大增。
他们兵分两路,从左右两旁准确地朝着九十九等人藏身的树丛靠近。
一边三人,另一边死人。持枪的男子,是在三人这一路。其他人手上也都握有木刀、铁棍。也有人握着武士刀。
“久鬼就交给你了。”
九十九让久鬼躺在草地上,开始在黑暗中展开爬行。
他朝持枪男子所属的这三人靠近。
双方的距离缩短了。
此时突然传出由魅的声音。
“呆瓜,我在这边。”
由魅跑了起来。
这并非是事先套招的举动。这是由魅信赖九十九所采取的应变之策。九十九顿时便了解由魅的用意。
在此瞬间,这群男人的注意全部集中在由魅身上。
九十九也没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他在草丛中猛力一蹬,庞大的身躯顿时跃上了空中。
九十九一脚踢中那名持枪男子的手,几乎在同一时间,也响起了一声枪响。
那把手枪兀自不停地打转,飞向一片黑暗之中。
子弹穿过九十九身旁,射入他身后的树干里。
男子握着手腕,在地上打滚。
九十九不给其他人有找那把枪的机会。
他闪过木刀和铁棍的攻击,兔起鹊落间,右脚已划出两道闪光。敌人应声倒地。
九十九将龙王院弘称之为双龙脚的招术,转化为自己的独门绝技。
他以脚尖击中其中一人的下巴,再以同一只脚的脚跟击向另一人的太阳穴,两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撂倒,倒卧在草地上。
在九十九使出前踢的瞬间,他也顺势扭转上半身,使出了后踢。基本上是类似这样的绝招,但却很难用三言两语来解释。
也唯有像九十九这样拥有过人的本事,才办得到。
另外四名男子停止追逐由魅,站在原地狠狠地瞪着九十九。
“竟敢耍我们!”其中一人咆哮着。
“找到了,他躺在这里!”手持铁棍的男子蹲在地上。
被他们发现久鬼了。
九十九赶紧快步趋前。
此时,他们将久鬼围在中间,握着手中的武器摆好架势。
这四名惯于打斗的男子,手持武器摆出无懈可击的架势,就算是九十九也无法马上解决他们。如果是像刚才那样出其不意地袭击,或许还有可能,但现在已经行不通了。
得要有挂彩的心理准备。
其中有一人下手——九十九心里这么想这,同时开口向他们说道:
“今天有没有一位年轻女孩被带到这里来?”
他一面说,一面找寻下手的时机。
“少废话。你这小子就是刚才在我们事务所里打伤沼川的家伙对吧!”
手持武士刀的男子说道。
他们每个人都有漏洞,但四个人合在一起,却没有丝毫破绽。不知道由魅现在藏身在何处,要是她可以制造机会的话,可能就有办法对付他们。
这四名男子刚才见识过九十九的本领,所以现在也不敢贸然出手。
目前并没有其他人出现,从这点来看,这栋别墅里可能只有这七个人。
——那么,龙王院弘和深雪又会在哪里呢?
就在此时,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
由魅的FairladyZ,引擎发出马力十足的声响,正迅速朝这里接近中。
“我刚才发出信号了。帮手很快就会赶来。”由魅在某处大喊。
车子的声音突然整个变大。
是车子从西门冲进宅邸内的声音。
应该是由魅从里面打开大门的缘故。
——不过,又是数在架势呢?
这群男子开始心志动摇了起来。
手持武士刀的男子胡乱挥着手中的刀子,猛然冲了过来。
九十九轻松地闪过,将男子的双手连同那把武士刀一起踢向空中。
“哎哟!”
男子手中的武士刀脱手,在空中转了一圈,刺进了他的左肩。
他发出一声惨叫,不自主地伸出右手,想要握住刀刃。
“吓!”
他右手的手指纷纷掉落。
日本刀在重力的作用下往下掉,男子肩膀的肉被削去一大块。
男子跪倒在地,以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自己被切断的手指。
“痛死我了!”男子发出凄惨的呻吟。
从他手指滴落的鲜血,在草地上洒落一地的红点。而从他肩膀流出的鲜血,沾湿了男子左半身的衬衫。
鲜血立刻滴落到仰躺在一旁的久鬼身上。
原本闭着眼睛的久鬼,在鲜血气味的诱使下,双眼陡然圆睁。
鲜血在久鬼的脸上形成了红色的斑点。
久鬼张开嘴,从口中伸出一条奇长无比的舌头。舌头舔着他脸上的血。
“出、出现了!”
其中一名男子发现这幅景象,发出凄厉的哀嚎。
久鬼缓缓挺起上半身。
他的背部歪斜地弯曲着。
从他向两旁横咧的嘴唇中,露出了长长的白牙。上颌逐渐鼓起,鼻子整个变高,向两旁敞开。他的额头皮开肉绽,从里头冒出一根角来。
浑身的体毛也陆续变长。
“嘎!”
久鬼发出一声鸣叫。
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在月光下改变形貌的久鬼,他的脸上形成一道可怕的阴影。他脸上留有斑斑血迹。
久鬼转动头部,不疾不徐地看着这四名男子和九十九。
这四名男子因为过度恐惧,连拔腿逃命的本能都给忘了。
九十九则是一脸惨败。
——这就是幻兽?
它正缓缓地从久鬼体内爬出。久鬼浑身的肉体相互摩擦,有个像毛毛虫般的物体,正在他的皮肤下不停地蠕动着。
眼前的光景,仿佛会让人头晕目眩,意识逐渐远去,感觉是如此地不真实。
唔、
唔唔、
唔唔、唔咕咕……
久鬼的喉咙像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似的,发出一阵阵怪声。
嘎、
嘎、
嘎咕、
嘎咕、
嘎咕呜、
嘎咕呜……
那三名男子丢下先前手持武士刀的男子,放声惨叫,拔腿就跑。
呜呜呜——
从久鬼的喉咙发出凄厉的嚎叫。
久鬼纵身一跃,飞上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高空。
这群男子的双脚不听使唤,几乎连站都站不稳。这就是所谓的吓到腿软。
他们紧抓着要往前跑的同伴,每个人争先恐后。
九十九清楚地看到,久鬼在跃起的瞬间,同时对准那个倒在地上,失去小指的男人击出一拳,打中了他的后脑。
如同疾风迅雷一般。动作之快,非常人肉眼所能看出。
这是寸指破的贯透技。
这名男子往前扑倒,不再动弹。
紧接着,久鬼由另外三名男子的头顶上方直扑而下。
只听见骨肉被压扁的声响。
顷刻间,三人便已被制伏。
在久鬼扭曲的身影下,有三个肉体像圆木般不住地翻滚。
“久鬼!”
九十九大声叫道。
眼前那怪异的黑影,正弓着背,缓缓地转过头来。
那已经不是久鬼了。
九十九感到不寒而栗。
这并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令人毛骨悚然、背脊发凉的一种可怕情绪。
它超越人的知觉,直接侵袭人的肉体。甚至可称作是一种感动。
久鬼如同在草上滑行一般,迅速地朝着九十九奔去。
一股感受不出人气的野兽气息,形成了风压,向九十九直扑而来。
九十九的背脊整个冻结。
他奋力跃向空中。
而久鬼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跃起。
一阵快如闪光的攻击,从九十九头顶的高空向他袭来。九十九双肘护住头部,挡住这波攻势。
一道又一道九十九从未承受过的重击,朝着他的双肘排山倒海而来。猛烈的冲击力道,就像是有人手持铁棒狠狠地挥击一般。
九十九双脚先着地,久鬼紧随在后,从他头顶上方直袭而来。
九十九赶忙向前翻滚,并顺势向后踢出右脚。但右脚却传来一阵刺痛。
原来是被久鬼的指甲所抓伤。
九十九的裤子裂开,小腿处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九十九不禁怀疑,眼前的这一切是否为一场噩梦。如果换作是神经不够敏锐的一般人,恐怕早已当场昏厥。
正当九十九欲起身的之际,耳畔传来一声枪响。
九十九立刻将他起身的力道使向一旁,往右边跃开。匍匐在草地上。
久鬼就这样在他面前倒地。
“真是千钧一发呢。”
那台FairladyN就停在久鬼身旁,旁边站着由魅和一名男子。男子手中握着枪。
在光下,无法看清楚男子的表情。
“你朝久鬼开枪?”
“是麻醉枪。”
回答的人是由魅。
“这个人是谁?”
“我叫亚室健之,这样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男子以沉稳的声音说道。
“亚室……是由魅的父亲吗?”
“正是。站起来吧,九十九。我得向你道谢才行。”
九十九站起身来。
他想到了深雪的事。
“道谢就不用了。因为我由我自己的盘算。”
九十九环顾四周,找寻刚才被他击碎手腕的那名持枪男子。
那名男子从草地上挺起身子,手按着手腕,蹲坐在原地。
九十九向他走近。
“回答我。织部深雪在哪里?”
男子已没有忤逆他的勇气。
“在丹泽。”
他以痛苦而又嘶哑的声音回答道。
“什么?!”
“因为要以她作为诱饵,来引出那个名叫大凤的小鬼。”
“龙王院弘也在对吧?”
“他也一起同行。”
男子在回答时,背后突然响起汽车的引擎声。
“不妙!”
九十九赶紧回头。
FairadyN正扬长而去。
“可恶!”
九十九箭步趋前。
尽管在那一瞬间,差点就给他给追上,但车子旋即加速,将他远远地抛在后头。
“被摆了一道。”
九十九咬牙切齿地说道。
FairladyN离去后,由魅和她父亲随之失去踪影,连久鬼也一起消失无踪。
因月光而摇曳着一片蓝光的草地上,之间男子们东一个西一个的黑色身躯,不住地在地上翻滚。
第七章
漆黑之兽
1
九十九感到嫉妒的焦躁不安。
自从他进入丹泽而后,转眼三天已经过去。
第一天,他搭巴士从涩泽到大仓,攀登大仓的山脊,前往塔岳。
他向山中小屋里的人打听情报,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徒步走到桧洞九。但却一无所获。
第二天,他行经大室山、加入道山、眭丸山,下山来到了幕泽,接着搭巴士前往玄仓,走林间小路的捷径来到了幽神,在小木屋里过夜。
今天是第三天,他决定不走登山道,要沿着主山脉,绕着海拔1000公尺附近的山麓走一圈。
他选择这个海拔高度,并非是毫无根据。九十九设身处地站在大凤的立场去想,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在接近1500公尺高的山顶附近,有许多行走于山脊间的登山客,那里童山濯濯,有不少地方露出光秃秃的地面。
如果是要隐居山中,远离人群,这样的场所并不适合。
此外,海拔500公尺左右的高度,到处都有露营的场地,容易被人发现。
不管大凤位于哪一处山区,1000公尺左右的高度,应该就是他主要的生活圈。这项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
然而……
山林真是深不可测。
九十九现在才感受到大自然是如此地深不可测。
“如果是你去,可能只要五天就能找到大凤。”
云斋这番话,感觉是说来让人心安的。
九十九心里明白,找寻大凤,就等于找寻深雪,但他始终感到不安,害怕自己的一切努力,最后只是徒劳无功。
九十九自己也很清楚,他平时不会如此急躁。
“真不像平时的我。”九十九低声呢喃道。
海拔1000公尺处,有无数的山壁皱折和河谷,如同是迷宫一般。如果没有时时将自己的所在地标记在地图上,很容易迷路。
令九十九感到焦躁的原因,在于深雪。
一想到深雪现在不知道正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他就想发足狂奔。
然而,光赶路是行不通的。在森林里,视觉严重受限。
与其直接靠肉眼来找寻人影,远不如将重点放在行踪的搜寻上。
应该能在某处与大凤或是龙王院弘等人的活动路线交错才对。此时万万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脚印、柴火的余烬、掉落的物品、摘取野菜的痕迹,什么都好。只要能够发现,就有线索。
当然了,那也可能会是别人所留下的踪迹。但只要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就只能坐困愁城。
九十九的背包里放满了食物。他对山菜的知识虽然不像云斋那般渊博,但也略知一二。
在找到大凤和深雪前,他不打算下山。走在非登山道的山路中所会面临的危险,他也早有心里准备。
不过,天气实在是酷热难当。
身上的T恤吸取了汗水,因热气而蒸干,然后再度流汗,为T恤所吸取——在这样的反复循环下,T恤的布面上积了一层盐。
在近午时分,九十九听到下方有水声。
下方有一座河谷。
他决定到那里补充用水,顺便用餐。
九十九才刚往下走没多久,便从河谷下方吹起的和风中,问道一股异味。是腐肉的气味。
他在河谷附近的草丛中,发现一团隆起的毛皮。
是一头毡鹿。毡鹿的腹部被撕裂,里头的内脏完全净空。
九十九脑中想起前些日子的新闻报道。
那篇报道提到两名男女遭到熊的袭击和啃食。尸体的附近也有鹿的死尸。
之后也有一篇报道提到那头熊已遭到射杀。
但眼前这具尸体再怎么看,都像是三、四天前才发生的事。照死亡的时间来看,有可能更晚,但绝对不会更早。
换言之,在之前那头熊被捕杀之后,才有这头鹿的尸体。
一股新的不安,如乌云般扩散开来。
——如果被射杀的那头黑熊,并没有啃食那两名男女和这头鹿的话……
那个神秘的杀戮者,还在山中游荡着。
“会是大凤吗?”
九十九不禁想起前几天,久鬼那骇人的样貌。
若是大凤也已经完全变成那种样貌,那么,大凤便是凶手的猜测,绝非凭空想像。
九十九往下来到河谷,将背后的背包取下,以清水洗练。他感到相当畅快。同时也喝饱了水。
这里的水蛭非常清爽,带有微微的苦涩。
当九十九抬起头时,发现一名男子正站在对岸山谷的斜坡处低头俯瞰着他。
男子和九十九四目交接,旋即沿着斜坡往下走来。他后面跟着一只狗。是尾巴上卷的白色纪州犬。
他跃过石头上方走了过来,站在九十九面前。
背上背着一个中型的背包。肩上扛着一把猎枪。
“喂。”
男子开口唤声道。唇上的胡子,使他显得清高气昂。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是个年近五十的男子。脸色黝黑。九十九知道,这是因为日晒和污垢所造成。若光只是在山里待个两、三天,不至于会这样。
“我在喝水。”
九十九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这个我知道。我是问你,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又不是登山道,而且离河谷沿线的登山路线又很远。”
“我为什么要一五一十向你报告?”
九十九有点恼火。
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劈头就是一阵盘问,实在没这个道理。这令他大感光火。
“这里很危险。为了你好,我劝你早点回去。我是为你着想,才给你这个忠告。”
“你指的危险,就是那个吗?”
九十九伸手指向刚才他发现的那具毡鹿尸体。从这里看不见尸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一具毡鹿的尸体。好像遭到某样东西的袭击和啃食。”
“什么?!”
男子脸色骤变。他往毡鹿的方向跑去。
几分钟后,男子走了回来,脸上因激动而一阵铁青。
“你最好赶快回去。”
“为什么?”
“如果你不希望有那种下场的话。”
“我不想变成那样,但也不打算回去。我正在找人。你有见过一名约莫高中年级的男子,或是带着一名女孩同行的五、六名男子吗?”
“还有其他人闯进这一带吗?”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他们会在哪一带,但我想,他们应该不会走一般的登山步道才对。”
“我要是发现他们其中一方,我会转告他们,叫他们立刻下山去找你。所以你现在赶快下山。不然,走一般的登山步道也好。”
“到底有多危险,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男子并没有回答他的询问。
“我已经给你忠告了。至于接下来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
男子留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去。
他走向那头毡鹿的尸体旁,沿着九十九走下来的斜坡,往上而行。那只狗走在男子的前方,做他的前导。
男子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翠绿的树丛间。
九十九开始用餐。
是他在下面的小木屋要来的饭团。
——刚才是否应该向那明年男子多问一些问题呢?
九十九暗自思忖。
关于男子所说的危险,从他说话的语气当中明显地看出,他知道危险的真相是什么。
这项危险,有可能会发生在大凤或深雪身上。至于这项危险指的是否就是大凤呢?倒也不无可能。
九十九轻轻背起沉重的背包,再度启程。
午后下起了雨。
九十九取出予以,走在雨中。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歇。
九十九发现另一具尸体,是在隔天的下午。那是人类的尸体。
尸体圆睁着双眼,倒卧在地上。他的眼珠,黑压压地聚满了一大片食肉蝇。他那因恐惧而歪斜的脸庞,充满了诡异。
他的内脏也遭到了啃食。
他的嘴巴没有阖上,里头堆积了昨天的雨水。
照情况看来,似乎是在野外扎营时,遭到“危险”的袭击。周遭散乱着露营的道具和照相器材。
死者是成川丈二。
2
——夜幕低垂。
强风摇晃着山毛泽的树梢。覆盖在原始林斜面处的筱竹,不断地沙沙作响。
从山脊上露出的一轮明月,在山脊上洒落一地耀眼的月光,一大群的竹叶上下起伏着,宛如黑夜的波浪。
九十九坐在柴火前,喝着冲泡式咖啡。
许久未刮的胡须,浓密地长在脸上。原本看起来就比实际年龄大的脸庞,如今更显苍老。
也不全然是胡须的缘故。这四天来,精神上的痛苦,使得九十九显露出这样的容貌。
大半的痛苦,是对深雪的一份操心。
火焰的颜色在他满是胡须的脸颊上摇曳着。
九十九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不是火焰。
而是像微风般的感觉。
它轻抚着九十九的脸颊,突然间,感觉消失了,但旋即却又出现。
——是什么?
不同于九十九以往所体验过的任何感觉。
那种感觉愈来愈强烈,虽然和缓,但却极为鲜明。
宛如自己像是成了一件商品,正被人打量着。
那东西正饥肠交缠。
那股逐渐明朗的感觉,是饥饿。有个东西正躲在黑暗的某处窥伺着九十九。
因为是静悄悄地逼近,所以九十九一时之间并没有察觉那东西代表着危险。
九十九终于发现有某样东西正向他逼近中。
有一股压力紧紧包住九十九全身。此时,那份感觉就像是泛着油光的火焰,摩挲着他的脸颊。宛如肉食性动物那火热的石头一般。
在筱竹泛着银光的叶波中,蹲踞着一个黝黑的物体。
无法得知到底是何物。
只知道它正缓缓地朝九十九逼近。
它打算接近到某个距离后,再猛不防地扑向九十九。
九十九缓缓地将身旁的背包取至两腿中间。左手紧握着背包的肩带,右手则是伸向柴火,握住一根燃烧着火焰的粗大枯枝。
九十九以这样的架势伺机而动。
为了不让这股气外泄,他将全身的气凝聚体内。
突然间,那东西直扑而来。
就像是一阵漆黑的疾风。在那一瞬间,九十九对此幻影般的神速,感到一种梦幻之美。
“喝!”
他运起所有体内储存的气,击向那东西。
野兽的咆哮,与九十九的这声吆喝正面激荡。
产生了一股石破天惊的冲击。
九十九将燃烧的枯枝插入那东西的口中,然后仰身往后倒,以登山鞋的脚尖,狠狠朝他的腹部踢去。
那东西在空中一个翻转,重重地撞向后方的山毛桦树干。
不,它并非是撞向树干,而是顺势抱住了树干,以惊人的速度朝书上攀登而去。
在头顶的一片黑暗之中,发出了树梢的窸窣声,紧接着,在数公尺高的树梢处,又再度发出一阵声响。
它的气就这样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
九十九全身汗如雨下。
好可怕的家伙。
他望了一眼握在手中的背包。
刚才他便是以这个背包挡住它的攻击。
坚固耐用的Millet牌背包,布面被划出一道好大的裂痕,露出了里头的东西。
3
时值第五天的下午。
昨晚的风势转强。
晴空一片湛蓝,近乎黑色的蓝。
然而,九十九对这样的天色感到不安。那表示暴风雨即将到来。
山毛泽的原始林里响声不断,树木被风吹得严重弯曲。
九十九深处桧洞丸北边的斜面中央一带。
他将行李塞进辅助背包里,脸色凝重地走着。
昨晚那头黑色的野兽,一直在他脑中盘旋。
至今仍未找到深雪和大凤,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
九十九强力激起心中的火焰,以抑制那股不断向他袭来的无力感。
绝对不能输给自己!
他打算走到桧洞丸的小木屋,告知他发现那位摄影师尸体的事,然后再下山走到算泽。
他要在算泽打通电话给深雪的家人,补充一些粮食,然后再入山。
他已做好决定。
就在此时,他听到一声枪响。
九十九立即往前奔去,展开全力奔驰。如同一头野兽,在一大片草芦上狂奔。
九十九不停地跑着。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
草地上倒卧着一个人。
他的身体被鲜血染成了一片鲜红。
离他不远处躺着一只毛皮被染红的白狗,已然气绝。
倒卧在地上的这个人,就是在两天前叫九十九赶紧回去的那名手持猎枪的男子。
他的身旁站着另一名男子,正低头看着他。
这名男子穿着一件褴褛不堪的牛仔裤,身上的T恤看起来相当眼熟。
那明年那字发现了九十九,抬起头来。
男子开口说道:
“九十九……”
是大凤。
“大凤!”
九十九放声大叫。
诚如云斋所言,正好是第五天。
第八章
幻兽之吼
1
在修行的法门当中,有一种名为山岳修行的修行法。
必须进入特定的山中,坚守规定的戒律,度过一段时日。
这种修行法并不轻松。
得粒米未进地走在山岳中,口中诵念真经。
虽然形式林林总总,但在修行者当中,甚至有人因此而送命。过去也有不少人采用自成一格的修行法。
从平安时代到镰仓时代,整个丹泽山地可说是关东的一大修行道场。因此,丹泽有很多地名都是源自于佛教。
大山有一座阿夫利大山寺,是在奈良时代由良井上人所建。
当然了,大凤并不具备这样的知识。
然而,大凤所进行的,也可说是一种山岳修行。
彻底磨练自己的肉体。
这正是大凤所期望的。
他想借由肉体的磨练,来获得强韧的肉体和精神。不,或许他本身并没有如此强烈的念头。
他真正的目的,是和潜藏在自己肉体内的幻兽搏斗。
起初大凤脑中想到的,是北海道的大雪山。他在初中时,经常独自一人登山,山路的岩石奇形以及山脊的风景,勾起了大凤心中无限怀念的记忆。
他想在那清新的空气中,彻底重新锻炼自己的精神和肉体。也意味着,他要让自己远离深深为他着迷的深雪。
就连拥有强韧精神意志的久鬼,也抑制不了幻兽。
久鬼变身为畸形怪物的模样,至今依然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有个一模一样的怪物,正在我体内沉睡。
大凤很清楚这点,也对此深信不疑。
独自一人在深山里生活,并不轻松。
他没有用帐篷。居无定所,随处而卧。
食物勉强可以应付。
他知道设陷阱捕野兔的方法,也具有山菜方面的知识。说的夸张一点,只要没有毒,他什么都吃。
重点是烹煮的方法。就算有毒,还是有因应的烹煮之道。
只要是生物就能吃如果没有这样的基本想法,要在山中独居生活,将难如登天。
对于这一切,大凤全都忍了下来。
唯一令他感到难受的,是那份孤独感。
在渴望和人见面,寂寞难耐的夜晚,尽管已是三更半夜,他还是会在山里不停地行走,直到筋疲力尽为止。还曾经偷偷跟在一对男女的身后。当时那名女子看到了他,他仓皇逃逸。
他也曾被烤肉的香气所吸引,来到那位烧着柴火的男子身边。当时也是被对方撞见,大凤急忙逃窜。
——我为什么要逃?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
尽管一再地逃跑,但还是有人紧紧地跟在自己的身后。
是久鬼,是由魅雪白肌肤的触感,是深雪哀伤的神情,是云斋和九十九令他怀念的笑容。
——我为什么要逃?
——我想逃避什么?
大凤想要逃避自己。想逃离潜藏在自己体内的幻兽身影。
大凤发出一声悲愤填膺的长啸。
这声长啸,和久鬼所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但大凤当时并没有察觉。
入山后,大凤曾经一度遇见过那头不可思议的野兽。
那是夜晚所发生的事。
当时大凤正爬上山毛泽眺望夜景。那头全身漆黑的野兽就蛰伏在旁边的树枝上,宛如盘踞着一股黑暗。
它紧盯着大凤。因月光而反射出绿光的眼珠,像鬼火般闪闪发光。
血的气味,顺着风势飘了过来。
这头野兽,似乎刚刚才在某处享用过猎物的血肉。
它发出满足的低吼。
彼此相互凝望将近十分钟后,那头野兽突然一个反身,在树梢上响起一阵声响,就此消失无踪。
多么不可思议的景象啊!一股奇特的兴奋情绪笼罩着大凤全身。
血的气味和那只野兽的模样,让大凤感觉到自己体内深处,也有个野兽的声音诡异地呼应着。
大凤很想放任自己发出呼唤,但同时也想压抑这股冲动,这两种情绪在大凤心里对抗着。
大凤就像是一位年轻的密宗僧侣,为了投入修行而将自己的身心燃烧殆尽。
他对满是鲜血的生肉,有着疯狂的渴望。
他想一头钻进活生生的动物体内,一面倾听心跳,一面尽情地撕裂其内脏,让甘甜的鲜血染满脸庞。那是一股很强烈的虫洞,有时会令他全身颤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冲动愈是强烈,大凤愈想加以克制。
他将刚死的兔子皮剥去,把生肉摆在自己面前,盘膝打坐凝视着它,一整天不吃不喝。
大凤也都忍下来了。
但最痛苦的,却是对女人肉体的饥渴。
由于他曾经体验过像由魅这般罕见的诱人胴体,所以这股强烈的欲望,疯狂的燃烧着大凤的肉体。
有时他会梦见自己紧贴在由魅那白皙的肌肤上,恣意地享受她的肉体。耳畔可以清楚听见她的娇喘。有时他也会梦见由魅压在他身上,扭动着她软柔的娇躯,他躺着握住由魅的酥胸,尽情地揉搓,浑然忘我。
有时候,一样的由魅的身体,但是脸却换成了深雪。这时候,由魅的身躯愈是做出愉悦的反应,深雪的神情就愈显哀伤。
进入深山后,大凤梦见由魅的次数,远多过深雪。
大凤的肉体渴望着由魅,但精神方面所追求的却是深雪。显而易见的,肉体的欲望居于上风。
不,或许大凤并没有如此明显的区别。
只是每当他梦见由魅时,便会对深雪感到歉意。
他也曾经关心过深雪的近况。
她是否已经和九十九交往了呢?自己明明就是希望有这样的结果,才离开小田原,但每当这两人的脸庞浮现脑中,便会感到一阵揪心的剧痛。大凤摸不透自己的心思,他很想将自己的心整个掏出,丢弃一旁。
他想封闭自己一切人类的情感。
自己的欲望,正是幻兽的泉源。只要封闭欲望,便可封住幻兽,大凤在心里这么想着。
但是大凤并不知道,这就等于是封闭身为人类的一切。
以前他会在晚上来到山脊,一面流泪,一面望着秦野的街灯,但现在他已经不这么做了。
一想到这片万家灯火下住着人类,过着和平的生活,不由得升起一阵难过的思绪,几欲令他心碎。底下的灯火一路连接至小田原,想到深雪、九十九、以及云斋就住在那里,反而徒增心里的感伤。
大凤还不知道云斋为了他专程前往台湾。当然也不知道九十九在玄造位于仙石原的别墅里,与久鬼展开一场死斗。
他只是一味地投入全部的精力,来封闭自己的内心,这使得大凤整张脸像变了个人似的。
就在某一天,大凤意外地在附近听到一声枪响。
紧接着传来一阵惨叫和狗吠声。不久后,狗的声音戛然而止。
大凤往声音的方向奔去,之间眼前倒卧着一名男子和一只狗。
那只狗已经断气,男子一息尚存。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感觉到有其他人的存在。
转过头来,只见九十九矗然站在他面前。
2
倒卧的男子,名叫奥野。
奥野在伊势原市的大山山麓下,拥有一栋别墅。他原本在东京有栋房子,但后来他将房子让给了儿子和媳妇住,自己独自一人住进别墅里,一住就是五年。
第一年,儿子和媳妇还会不时地来探望他,但到了第二年,则几乎从未露面。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亲子间的关系原本就不好。
他手上有点闲钱。以他的年纪,大可利用这笔钱重新开创事业。但自从妻子在六年前过世后,他顿时斗志全无。
他打算在伊势原终老一生。
奥野从以前就很喜欢动物。年轻时还曾经打过猎。
于是他想尝试饲养动物。
反正有的是钱,既然要养,最好就养大型一点的动物。他从以前就很喜欢猛兽。
过去曾经一度想在家里养狮子,但是遭到妻子反对,不得已只好做罢。
如今,已没有人反对了。
于是他透过朋友的关系,向业者买了一头黑豹。
这头黑豹产自马来西亚,出生已满两年。以它现在的年纪,要习惯人类已经太迟了,但奥野并不以为意。
如果它习惯了人类,就跟宠物猫没有两样了。养一头猫多没意思。奥野想要的是一头猛兽。
黑豹果然无法和奥野混熟。但是奥野觉得这样正好。
他每个月会喂黑豹一次活饵。活饵有时候是鸡,有时候是附近抓来的野狗。
黑豹袭击这些活饵,而奥野看着它屠杀的模样,感到大为满意。他在心里赞叹着——真不愧是猛兽。
有一天,这头黑豹逃出了牢笼。因为奥野在喂完活饵后,忘了上锁。
附近并没有人知道黑豹逃走的事。好在周遭没有其他人家。
黑豹逃入了山中。
奥野并没有报警。
几天后,他看到报纸上有一则报道,提到有一对男女的尸体在山中被人发现。
奥野心想,是那头黑豹干的好事。但他还是没有报警。
他想螓首解决那头黑豹。
他感到一种令他浑身战栗的兴奋。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就像是突然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
这使得他全身热血沸腾。
所幸报纸上写道,这是黑熊所为。
有猎人上山,多少令他有点在意,但是他认为目前还无需担心。猎人们搜捕的对象是熊。他们当然会采用猎熊的搜捕方式。若不是一开始便得知对象是一头黑豹,而采用因应的搜捕方式,再加上十足的运气,尽管有十几个猎人入山,也不可能会发现黑豹的行踪。
唯一令奥野担心的,是那些人数远多于猎人的登山客,他们有可能会在偶然的情况下,遇见那头黑豹。若是又有登山客遇害的话,事情就变得棘手多了。
不过,黑豹应该鲜少会靠近人多的登山步道。再者,它的活动时间几乎都在晚上。
奥野还有机会。
他进入了奥野山。
好不容易循线追上了黑豹,但却反被它给撂倒在地。
奥野一面喘息,一面简单地将事情的经过告诉大凤与九十九。
奥野的颈部被爪子抓伤。伤口溢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前胸。
“那畜牲埋伏在一旁偷袭我。”
奥野如此说道,痛苦地喘息着。
那头黑豹突然向他扑了过来,奥野只朝它开了一枪,便被它的利爪所划伤。
“我那一枪,应该有击中它身体的某处才对。”
掉落地面的猎枪,枪身变得有些弯曲。
想必是承受了很大的力道。虽然只有些弯曲,但已经无法发射子弹了。
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无法从中看出,他现在是否正在和自己体内不断上冲的那股冲动对抗者。
“对了。”
奥野对着正欲替他止血的九十九说道。
“趁我还有一口气,我告诉你一件事。前几天你向我提过,有一班人带着一位女孩同行,那个女孩是不是大约高中生的年纪?”
奥野断断续续地说着。从他口中吐出的气息,闻得出血的气味。
“你有见过他们是吗?”
“见到了。就在前方不远,往下走到神川旁的地方。我有向他们打招呼,但他们却对我不理不睬。”
奥野说到这里,突然眼睛整个瞪大,剧烈地咳嗽。
血块从他口中涌出。
“不妙……”
奥野闭上眼睛,眉头紧蹙,像是在忍着剧痛。
“怎么了?”
“黑豹逃跑的路线,刚好就像往神川的方向……”
此时奥野再度开始咳嗽,突然整个人瘫软在地。
奥野靠在九十九臂弯里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了许多。
他已经断气。
“可恶!”
九十九暗自发出一声咒骂,霍然起身。
他那怒不可抑的神情,几欲喷出火来。
他取下背上的背包,从里头取出一把登山的小刀。
“大凤,这个给你用。”
九十九说道。
“那你怎么办?”
大凤从九十九手中接过刀子,如此说道。
“我用这个。”
九十九写下背包,身体轻盈许多,他拾起掉落地上的那把猎枪。
“用这个玩意儿,比挥舞木棒有威力多了。”
九十九的唇边,扬起了他惯有的豪迈笑容。
那是大凤许久未见的笑容。
就连九十九自己也没发现,他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未露出这样的笑容了。
那是成熟男子的笑容,让他显得比他过去更为雄伟、更具气势。
“走吧,大凤。深雪有危险。”
“深雪也来了?”
“没错。路上我再跟你解释。”
九十九全身涌出一股强烈的气,如同一道烈火。
他全身肌肉贲张,嘎吱作响。
暴风雨来临前的强风,吹得山毛梁的树梢在头顶不住地摇晃。
“我们走。”九十九纵声长啸,发足狂奔。
仿佛他每向前踢出一脚,就会有一股高压的能量在他体内逐渐盈满。
禁锢着九十九的那把锁,如今已完全解脱。
3
向前疾驰的大凤,他的双眼宛如冰冻的钢铁。
不到一个月的山居生活,明显地改变了大凤的外貌。他和久鬼相似的部分,已随着山居生活而被封印,呈现出另外一种风貌。就连久鬼冷澈的眼神中特有的那份柔和,也已从他身上消失。
唯有一股强悍、非比寻常的精气,被扭曲扩张,呈现在他的容貌上。
他的两颊凹陷,如同一把利刃。
然而,大凤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是大凤自成一格的艰苦修行,带给他如此的变化。改变的是大凤本身。
九十九察觉到大凤相貌的改变。
——难道大凤身上产生了某种变化?
当两人重逢时,大凤并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
不过,现在没时间关心这件事。
深雪正身陷危机当中。
九十九一面跑,一面将深雪被菊水组的人带往这里的事,简单地告诉了大凤。
此时,两人都沉默不语。
他们循着遗留在草地上的血迹展开追踪。
大凤体内开始产生了变化。
和九十九的相遇、鲜血的气味、以及深雪的事,面对这一连串接踵而至的时间,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再这样的刺激下,使得大凤所封闭的内心周边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大凤尚未注意到这道裂痕。他只是将它视为一阵心湖的涟漪,默默承受了下来。
大凤以更胜以往的轻盈步伐快步地奔驰。
突然间,九十九停下了脚步。眼前断断续续的血迹,突然间凭空消失。
大凤也在九十九身旁停下脚步。
——难道它爬到树上去了?
两人同时抬头环视头顶四周。
此时丝毫不能大意。
因为不知道那头黑豹什么时候突然向他们展开袭击。
风势逐渐增强。
天空中的灰云开始流动。天候正在急速转变。
此时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是从神川的方向传来,就在犬越路山顶那一带附近。
一群男子的惊呼声,划破长空,断断续续地顺着风势传来。
九十九握着手中的枪冲了过去。
大凤紧跟在后,右手握着那把登山用的小刀。
接着传来一名女子的尖叫。
是深雪的声音。
同时还有一声野兽的咆哮。
九十九纵声怒吼!
大凤后颈的汗毛整个竖了起来。
——深雪!
大凤在心底呐喊着。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抵达现场。
龙王院弘与黑豹正迎面对峙着。
鲜血兀自从黑豹的右眼流出。龙王院弘的衣服被撕裂,露出了雪白的前胸,与现场的情况显得格格不入。他的肌肤上有好几道令人看了发毛的血痕。
龙王院弘右手握着刀子。
刀身因为沾了鲜红的血液,显得湿滑光亮。他可能就是用那把刀刺中了黑豹的右眼。
两名男子身首异处,倒卧在血泊中。
没有看到深雪的踪影。
在那一瞬间,九十九和大凤眼中只看到这些光景。
“龙王院弘!”九十九大声叫道。
黑豹转身面向九十九,一个翻身,朝他跃了过来。
九十九双手握着枪身前端,使出浑身的力气,将枪托的部位猛力挥向飞扑而来的黑豹头部。碰地一声,发出一声可怕的声响。
黑豹同时发出一声惊人的惨叫。
强身整个弯成了弓形。
但黑豹并没有死。如果换作是人类,早就头盖骨凹陷,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它从压低身子的九十九头顶越过,逃逸而去。大凤就站在它逃窜的方向。
大凤并没有逃跑。
他从正面一跃而起,撞向那头黑豹。
大凤闪过它的利牙,一刀刺进它的胸口。一阵温热的鲜血,飞溅至大凤的脸上。
黑豹的胸口被刺进这一刀,但是速度却丝毫未减,还是继续向前直奔而去。
展现出野生动物惊人的生命力。
“你让我捡回了一条命,九十九先生。”
龙王院弘如此说道,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
好个神经不正常的怪人。
“我并不打算救你。织部深雪人呢?”
龙王院弘沉默不语,顾左右而言他。
“这位是大凤吧。总算见到你本人了。”
大凤沉默不语。他脸上沾满了血,站在原地不动。
他以空洞的眼神望着他们两人。不,应该说,他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在任何一点上。
“深雪她人呢?!”九十九追问道。
“逃走了。跟我其他三个同伴一起。我那些同伴真是无情。竟然趁我和它厮杀的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来。”
龙王院弘的幽默感,实在是很无厘头。
“我没把你打趴在地上,实在是怒火难消。”
“好可怕哦。”
“就算你不想动手,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九十九以骇人的语调如此说道。
“大凤。”
此时传来了深雪的声音。
九十九立即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深雪正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被三名男子围在中间。想必是知道黑豹已经跑走,他们才又回到了这里。
然而在这一瞬间,九十九一不留神,被龙王院弘逮住了可乘之机。
就在九十九感到不妙之际,后颈同时也感到一阵可怕的寒意。
“喝!”
龙王院弘发出一声锐利的吆喝,紧接着刀光一闪。
九十九反射性地向一旁跃开,之间刀子就这样插入他的右大腿中。
九十九在地上打了个滚,旋即重新站起。
他已将那把刀子拔出,握在手上。
裤子上的血迹逐渐地晕开。
深雪发出一阵尖叫。
紧接着,现场响起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嘎
所有人的背脊为之冻结。
这个声音,今后势必会永远出现在现场每一个人的梦中,永难抹灭。
嘎。
这是从大凤的唇际所发出的声响。
九十九曾经听过这个声音。
他感到浑身的毛发正一根一根地慢慢竖了起来。
龙王院弘脸上也失去了笑容。
大凤的双眼,从他沾满鲜血的脸庞中散发出异样的光芒。
一股可怕的肃静笼罩着现场。
就连暴风雨的声音也仿佛远在天际。
大凤并不知自己的体内产生了什么变化。
过去一直被他封印在体内的某个物体,如今已完全破茧而出,化成了一团高压的能量。
在这团能量下,感觉有一股更巨大、更怪异的力量正在蠢蠢欲动,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既恐怖又熟悉。
它缓缓地遍布至大凤全身每一处细胞。
他的胯下之物,在裤裆中像肉瘤般地鼓起。
在他肉体某处的一扇门,如今已从内侧缓缓向外摊开。那东西突然蠕动了起来。
它通过一条过去曾经走过的通道,不疾不徐地爬行着。就这样滞留在大凤体内。是一股无法想像的黑暗能量。如今它正不断地增强压力,慢慢地撕裂大凤的肉体。
大凤全身滚烫。
喉咙深处感觉卡着某种异物。
无法呼吸,里头堵着一个像肉团般的物体。
大凤感到猛烈的恶心感。
他的喉咙正咕嘟咕嘟地蠕动着。
“咕”
喉咙发出一阵声响。
“咕噜”
又是一声。
“哇”
大凤吐出了一团肉块。
那是一条长得吓人的鲜红舌头,从大凤的口中垂落地面。
那东西如同火山一般,猛烈地爆发开来。滚烫的熔岩涌向大凤的肉体。
一阵几欲令人昏厥的剧痛,旋即转化为快感,一阵无法抵挡的快感。大凤如同溃堤般不停地射精。
全身的肌肉感觉到一种异物感。紧接着,全身筋骨嘎吱作响,肌肉贲张隆起。细胞整个膨胀、迸裂。
就连颧骨也开始逐渐变形。
喉咙被撕裂,发出长声的呐喊。
大凤欣喜若狂。
他朝着如痴如醉的境界巅峰迈进,将这股欢喜转为长啸,从自己的喉咙溅射而出。
眼前的景物化为一片白光,自眼界中消失。
咕噜噜噜噜噜!
呜呜呜呜呜呜!
大凤变身为一头可怕的野兽,在众人面前发出恍惚的嚎叫。
龙王院弘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惧。
原来自己一直在搜寻这样一头怪物。他眼睛紧盯着大凤,身体朝同伴的方向移动。
这时,大凤整个人倏然跃向空中。
如同一只飞鸟。
从那群男子的头顶直扑而下。
其中一人的身体被弹飞出去,猛力地撞向树干。另一名男子的手臂,被大凤以匪夷所思的角度绕到背后,倒卧在草地上。最后一名男子则是后脑遭到撞击,全身痉挛,不住地抽动着。
这都是转瞬间所发生的事。
只有龙王院弘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大凤的攻击。他跃往后方的大树底下,踢出数脚,沿着树干直垂而上,来到中途,奋力使出全身的弹力,跃向远方的草丛中。
好利落的身手。
只要他动作稍有差池,可能就会和其他同伙面临相同的命运。不过他刚才使出的绝招,可说是穷其毕生所学。
大凤并没有朝龙王院弘坠去。
他抱起深雪的身体,发足狂奔。
“你要做什么,大凤!”
九十九忍着腿部的剧痛,大声喊道。
大凤没有回头。
九十九拖着脚,在后头穷追不舍。
大凤将九十九远远抛在后头,消失无踪。
龙王院弘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面如白蜡。
“怪物……”
他低声咒骂道。
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正不住地颤抖。
4
大凤将深雪丢在草地上。
他的容貌整个改变
那是野兽的容貌。短短地长着浓密的兽毛。
他将深雪的衣服撕裂,露出她的酥胸。她雪白的双峰是如此圣洁,令人不敢直视。青草抚娑着她的肌肤。
深雪没有尖叫。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甚至不会感到恐惧。
九十九、云斋、以及大凤一直瞒着不让她知道的秘密,如今终于真相大白。
为何大凤对自己如此冷淡,大凤为何要入山,这一切深雪都已明了。
她回想起九十九的痛苦、云斋的慈祥。
接着,她想像着变成这副模样的大凤,他你超乎寻常的哀痛。
大凤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忍受这一切?他所忍受的包袱又有多重呢?深雪思考着这一切,想象着大凤的孤独。
他为何什么都不说?
为什么选择独自对抗这一切?
为何不告诉我真相呢?
她感到一股深沉的哀戚和无限的怜爱,感到一股激动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觉得一切的辛苦都值得了,这次该换自己报答大凤了。
泪水自深雪的两颊滑落。
尽管大凤已变成了一头野兽,但是深雪心甘情愿死在他手中。
深雪心想,如果大凤想要她的肉体,她愿意献身。
此时突然听到九十九痛苦的呐喊声。
“住手,大凤!”
九十九右手染满了鲜血,矗立在面前。
大凤回过头去。
此时大凤的神情,机器阴森骇人。虽然还不至于到久鬼变身后的长相那般狰狞,但是从他脸上已看不出大凤原有的样貌。
他全身摇曳着青白色的鬼火。
“你离深雪远一点!”
九十九怒吼着。
他赌上了自己的姓名。
他现在严重出血,全身的力气不断地流失。
就连站立都很勉强,一切全靠强烈的意志力在支撑。
为了保护深雪,他宁可牺牲自己的性命。
不过,对手是大凤,是他最不愿见到的结果,他感到可悲。
此时,九十九全身也升起了一道炽热的火焰。
他不知道大凤对他所说的话能理解多少。
深雪站起来,大声地叫道:
“不要打了!”
她丝毫不遮掩自己裸露的酥胸。
“九十九,够了。你用不着救我……”
她的眼中带着泪水。
“所以我求你住手。我不想看到你和大凤互相残杀。我就算是死在大凤的手中,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深雪毫不保留地吐露出自己的心声。
九十九感觉到一股无法言喻的虚脱感席卷他全身。
破绽出现了!
大凤扑向九十九。
他已来不及闪躲。
九十九双手护住头部,以抵挡大凤的攻击,他使出身上仅存的所有力气,让气劲自体内爆发开来。
这是圆空拳的发劲法。
大凤的身体瞬时被弹飞出去。
大凤冲向九十九的力道,全数又弹回给自己。
然而,九十九已经用尽所有力气。
他缓缓地仰头倒在草地上。
好舒服的感觉。
青草的前端摩挲着他的脸颊。那种细微的刺痛,是如此地鲜明,令他感到不可思议。大腿的疼痛也已经消失了。
难道我快死了?
死了也好。
只是心里还是替深雪感到担心。
大凤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刹那间,九十九感觉到有个柔软的物体压向他的身体。
是深雪!
深雪赤裸的前胸,就这样贴着九十九的胸膛。传来了深雪温暖的体热,以及心跳的鼓动。
深雪身上芬芳的香气,送入九十九的鼻内。
若能像这样怀抱温香软玉而死,夫复何求呢?
大凤突然停止动作。
他凝望着压在九十九身上,抬头用泪眼望着他的深雪。她的眼神中充满无法言喻的哀伤。
大凤慢慢恢复神智。
感觉就像是从梦里醒来。
他回想着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九十九和深雪两人依然紧紧靠在一起,全神贯注地看着大凤回复他本来的面貌。
大凤的眼神再度恢复为之前的模样。
是他与深雪在西城学园的樱树下初次相遇时的眼神。
突然间,大凤转身背向他们,向前直奔而去。
“大凤!”
“大凤!”
九十九和深雪呼唤着他的名字。
大凤留下一声悲恸的呜咽,就此消失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森林中。
森林里传来一阵唯有人类才会发出的声响,声中满是深沉的哀伤。
5
大凤不知道该跑向何处。
当他回过神来,四周已笼罩着一片黑暗。
空中乌云密布,猛烈的大雨打在他身上。
暴风呼号,撼动着整座山林。
大凤发现前方似乎有人。
前方不远处的草地上,倒卧着黑豹的尸体。
大雨打在它乌黑的毛皮上。
它的身旁站着一个人。
是一名男子。
大凤逐步走向那名男子,而他只是静静凝视着大凤。
“嗨。”
男子终于开口说话。
是个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了,大凤。”
男子如此说道,脸上洋溢着俊美的笑容。
站在眼前的这名男子,正是久鬼丽一。
—完—
敬请期待《幻兽キマイラ3饿狼变》
后记
自成一派的<冒险武打>小说宣言
让各位久等了!
请容我大声这么喊。
完成了!
《幻兽キマイラ》系列的第二弹,《幻兽キマイラ2胧变》,在此呈现在各位面前。
这本书原本应该还要再等四个月才能完成,之所以能提前几个月完稿,都多亏了读者们不断热烈地催促。有许多为跟我在一九八二年“SF大会”中碰面的读者,都向我问道:“下一集什么时候出?”就我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爬格子作家”而言,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心里真的是欣喜万分。虽然我当时回答:“明年吧”“春天吧”,但心里已经飘飘然了起来。最后我在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在这一年内完成。所幸,在不知不觉中,顺从了大家的要求,心中不胜感激。我所欣赏的是九十九三藏,是本书的主角。
最近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感觉。当我在写书时,一些登场的人物,陆续脱离作者的想法,而独自展开行动。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的体验。九十九也是如此,本书大半的内容,几乎都是追随在他身后所展开。不过话说回来,整个故事原本就不是遵照着固定的主轴来描写。为此,我吃了不少苦头,但这也写起来,倒也乐趣无穷。故事也就这样逐渐地推展了下去。
起初我认为这套书大概会写成四集,但是照现在看来,还有很长的故事要写。我的心已经飞往印度。本书的五台,途径日本、中国,最后移往了印度,虽然不是“西游记”,但是通往遥远的天竺之路,还很漫长呢。
“想让北上次郎发出一声赞叹。”
这是隐藏在我心里的野心。
不知道称呼他为“冒险·武打小说”评论家是否恰当?就姑且先将他贴上这个标签吧。对于上述这一长串的小说,他的“眼神”相当令我在意。我第一次得知北上次郎的大名,是从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一本书——《书的杂志》创刊号(一九七六年)中所获悉。当时也正是我开始沉迷于西村寿行的时候。
他在《书的杂志》以及其他杂志的专栏中,写下了他对西村寿行的主观看法。我之所以会开始在意北村次郎的“眼神”,就是因为他对西村寿行那一系列小说所展现的“坚持”,令我深有同感。
我本身对于西村寿行那简洁有力的文体,以及他在描写动物和自然时的高明手法,非常神往。我贪婪地加以阅读、吸收。那段时间,我同时也在恐怖冒险小说这个迷人的领域中,摸索自己的一套方法论。
西村寿行的文字带有一种新奇感。他那丝毫不畏惧被人冠上矫饰主义之名的写法,完成了一本有一本的著作,从他这股生命力中,甚至能感受到作者板起面孔的觉悟。过去,寿行一再经历了不可思议的蜕变(也许称之为“投入”比较恰当),如今终于到达“恶鬼”的境界了。这对我而言,是一个“事件”。
关于此一“事件”,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北上次郎让我见识到了他对寿行的“坚持”,令我难以忘怀。北上次郎对于《冒险·武打小说》的“坚持”或“眼神”,或许可称之为“偏见”,但他的“偏见”却又是此等的真知灼见。
我想写一本足以接受他“偏见”的小说,一本拥有无限生命力,足以接受他的“坚持”,并加以突破的小说。
“想让北上次郎发出一声赞叹”,就是这个意思。
我想站在Sonorama文库这个地方,发表这微不足道的宣言。
这令我浑身感到一股兴奋的战栗。
我再次重申,这本书绝对会让人回味无穷。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九日于小田原梦枕貘
【精装本·后记】
接触新的幻兽キマイラ
二○○○年九月,家父往生后,我像被邪灵附身似的,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走。
九月初好不容易交出“朝日俱乐部”的稿子,之后我便中断剩下的一切工作,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处理家父的厚实。
当初我开始写《幻兽キマイラ》这本书时,万万没有想到,日后年近五十的我,会捏起家父的那话儿为他把尿,帮他换尿布。
在我二十三岁那年,家父因交通事故而身受重伤,我却将他抛在日本,独自前往喜马拉雅山,从那时起,我便有一种感悟——日后自己将无缘见父母临终的最后一面。
当我看到家父头盖骨凹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呻吟时,我下定了决心。
我不能再登山了。我得找份正当的工作,好好地工作。
虽然我已经用所有打工攒来的钱,换来了一张飞往喜马拉雅的机票,但我当时已有觉悟要抛弃这一切。
过了几天,家父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于是我便向他提及这件事。此时,家父却对我说道:
“你去喜马拉雅山吧。”
他的这番话让我感悟到……这一生当中惟一的一次机会,虽然是什么样的机会我不清楚,但我恐怕已永远失去这惟一的机会了。
我将无法见家父临终的最后一眼。
无法见家母临终的最后一眼。
我已经有所觉悟,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
今年七月,我去了蒙古一趟。我担心家父可能会在我前往蒙古的途中过世,但家父却多活了两个月。
在这样的侥幸下,我才能在家父临终之际,见他最后一面,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今天是九月七日,晴天。”
“你表现得很好哦。”
每天早上,当我这样向家父报告时,他便会动一下眼睛,点头向我示意。
老实说,帮家父换尿布这种工作,并没有想像中那般难受,反而觉得毫无防备的他,是如此令人感到补射;这同时让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惊奇,原来世上有这么多事,若非亲身经历,无从体会。
总之,当家父过世,整件事告一段落时,我就像发了疯似的,整天在外游荡。
我跑到九州去钓香鱼。
我独自一人开着车,白天钓香鱼,晚上写稿。
回家住一宿,便又动身前往东京,到马濑川玩陶土,之后再回家住一宿,紧接着到北海道待了四天。
一样是去钓鱼。
之后回到家中,住了一晚,又启身前往四国,待了四天。
这段期间,我去了物部村和海合川。
到海合川是为了钓香鱼。
今年香鱼的季节就快结束了……似乎有人在催促着我似的,我不断地赶场。
风雨无阻。
过了将近二十天这样的生活。我先将行李送往各个目的地,一再地辗转,从这个行李的所在位置,移往另一个行李的所在位置。
不久,我便厌倦了这种旅途奔波的日子。
哎!够了吧。
应该尽兴了吧。
我兴起这样的念头,是字四国海合川的一个夜晚。
以钓鱼场来说,海合川的环境最为恶劣。因为河川会因大雨而暴涨。强风和滂沱大雨,在我所住的旅馆房间窗户上敲打了一整晚。
我看着窗外,心里喃喃自语着:“够了吧。应该尽兴了吧。”
那一晚,附身在我身上的邪灵,随着风雨一起落地。
那灵退去,我也终于下定决心要回到书桌前,面对白色的稿纸。
我在旅途中,有个东西一直放在背包里,就是这本《幻兽キマイラ》的校订本。
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仔细地反复将《幻兽キマイラ》的一、二集重新看过,然后画上红线。
回想起来,这已经是十八年前所写的故事了。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二十个年头,但这个故事仍未完结。
我一面修改,一面想着:“哎呀,好逊的写法。”
当中有些部分有很多的想法,但却没有充分的描写,要不就是过于赘述这便是我所看到的。
我在开始《幻兽キマイラ》这本书时,那种初生之犊的意气、青涩以及心境,完全清楚地呈现在我眼前。
我动手做了不少修改。虽然一直提醒自己不要修改太多,但还是有多处更动。
若是和文库版做比对,便可明白其中的差异。
太逊了。
描写得不够贴切。
不过……
超越这些问题,增加了更多的内容,这部故事也将变得更为精彩。
这是个饶富趣味的故事。
我对于自己过去所写的故事,很少会做大幅度的修改,但是对《幻兽キマイラ》,我却很想再做些修正。
我还想尝试不同的花样。
还想以这个故事,找寻另一个目标。
接着这个故事,我想看自己能够到达什么样的境界。
就是在这样的想法之下,才推出了《幻兽キマイラ》的精装本,
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几乎没有一家书店的书架上,摆有全套的《幻兽キマイラ》。
如果读者没有第一集,势必不会从第二集,或是第三、第四集开始看。
现在之所以从第一集开始,重新推出《幻兽キマイラ》的精装本,也是为了这个用意。
希望读者们能够从这一集走入它的世界。
十八年后,经过梦枕貘的修改,希望已经看过文库版的读者们,也能够从第一集开始重温此书。
就是这样的来龙去脉。
它就是这样的故事。
随着第三、第四集的故事进展,将会出现与涩谷有关的描写,但是以十八年前的时间点来看,我所要写的涩谷,似乎比当时晚了二至三年。
然而,无论现在的涩谷有多大的改变,《幻兽キマイラ》里头对于涩谷的描写,绝对不能改写成现代的风格。因为我喜欢《幻兽キマイラ》当中所描写的涩谷,而且我认为,那才是这本书里头的涩谷。
是踩着三轮车的鲜与美纱所居住的涩谷。
很抱歉,这些部分不能改写。这点尚请各位读者包涵。
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写同一部小说,就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我回到书桌前,面对尚未动笔的洁白稿纸。我并未因《幻兽キマイラ》而肠枯思竭。
相反的,我因《幻兽キマイラ》而满心期待。
人终将归于一抔黄土。
任谁也躲不过。
没有人能独活,而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
每个人都有同样的必经之路,通过同样的门,人终将会离开人世。
无人能够例外。
你也会离开人世。
我也一样。
人就是这么回事。
对于生离死别,无须担心。
请放宽心去看待。
尽管世事多变,但是我执笔《幻兽キマイラ》的这只手,是不会停手的。
这点我可以向各位保证。
虽然出版的步调,是两年一次,但是《幻兽キマイラ》这本书我还是会一直写下去,绝不怠惰。为了《幻兽キマイラ》,至少两个月一次,我将永不停歇地执笔创作。
请有此觉悟。
做好觉悟吧。
我已经有此觉悟了。
我已经觉悟到,这个故事,我将永远不停地写下去。
这个故事,绝对会让人回味无穷。
二○○○年十月二十七日
欣赏坂东玉三郎演出“杨贵妃”之日——于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