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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饿狼变 第四章 九十九彷徨篇Ⅰ

1

宫小路

从车站钱走向海岸的方向,越过国道一号线,小田原的霓虹街就坐落在这里的一处。

也许是临海的缘故,林立着许多海产为主的小吃和居酒屋。尽管是个不甚宽敞的角落,但是酒啊、俱乐部、酒店等店面栉比鳞次,连色情三温暖也一应俱全。

过去,这里曾是小田原的闹街,但是如今,往日的盛况已不复见。生意已全被车站周边的居酒屋和酒店所抢走。

但入夜之后,四处会亮起鲜艳的霓虹和灯光,展现出其名副其实的景象。

在宫小路的边缘处,有一间名叫“红狐”的小酒吧。

这家店并不大,仅有四间包厢,以及顶多只能做满十人的吧台。不过,里头陈列摆设的小饰品,皆有退局的品味。

吧台和包厢,有一半坐满了人。

来此的大多为熟客,彼此都有点头之交,有时他们会隔着很远的座位打招呼。

店内的吧台上,坐着一名大汉,远看有如一个巨大的异物。

此人正是九十九。

九十九的面前摆着一瓶俗称“达磨”的三多利old酒瓶,以及一个装了冰块的玻璃杯。(注:达磨指的是不倒翁,这种酒瓶形状是远胖的葫芦形,故有此别名。)

九十九正喝着酒。

他喝得不是掺水的威士忌。他刚喝完玻璃杯里的酒,将杯子放在吧台上。

他巨大的手掌握着酒瓶,将威士忌倒入玻璃杯中。

威士忌装不到玻璃杯的一半,瓶子里的酒便已经见底。

好快的速度。两小时不到,一整瓶就便已被喝个精光。

“麻烦再给我一瓶。”九十九低声说道。

“你酒量可真好。”

那名端酒过来的女子,将新的酒瓶放在吧台上,如此向九十九说道。

“嗯。”

九十九只是冷淡地回了一声。

女子一脸扫兴。

九十九开新酒瓶,将里头的液体装满玻璃杯。接着他拿起杯子送进口中,一口气便喝去了一半。

九十九第一次到这种店里喝酒。

他并不是第一次喝酒。过去曾经陪云斋喝过几次,也曾经独饮。

不过,独自一人在这种店里喝酒,倒是从未有过。

他很清楚色情酒店和这种一般酒店的差异。

九十九只是想尽情地喝酒,女人的服务只会惹他心烦。况且,那种服务他也负担不起。

正因如此,他才选择了这种酒店。

现在已是晚上九点半。

他之前在圆空山时,已先干了一瓶。因为酒瓶见底,所以才来到这里。这已经是第三瓶了。

周遭的人见了他那高大的身躯和样貌们似乎没人会以为他是个高中生。顶多会认为他是某所大学的体育系学生吧。看起来实在不像文学院或是理工学学院的学生。

大凤出现在圆空山后,不久便离去,从那之后,已经三天过去了。

从隔天晚上开始,九十九便开始在圆空山饮酒。

尽管白天没喝,但入夜之后,他便开始狂饮。

九十九的内心极度空虚。

那一晚的夜半时分,他在脸贴着地面的状态下醒来。

周遭空无一人。

他昏迷了将近一个小时之久。

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摸不着头绪。

就在他配合对手的发劲,以自己的发劲击向对手的那一瞬间,一阵冲击袭向他的后脑。不管怎么说,自从他修习圆空拳以后,从未有过如此的惨败。

不论是柏克,还是幻兽,这都不是他所能应付的对手。在箱根时,光是抵挡久鬼的攻击,他便已竭尽全力。

——他们不是我能应付的对手。

九十九心里这么想着。

他独自一人被弃之一旁。

九十九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了买醉而喝酒。

一瓶新酒,转眼便又喝去了三分之一。

这次是真的醉了。身体热了起来。起初入口觉得麻辣的威士忌,现在以入喉不辨其味。

自己到底能喝多少,他心里也没个准。

不久前,当云斋要启程前往台湾时,他们两人曾经喝完一升装的烧酒。

如今他的醉意更胜当时。

但意识却依然清醒。

不过,或许这只是错觉,其实是酒醉让他产生这样的想法。九十九在心里这么想着。

四名大人喝的烂醉,吐了一地的酒,合起来正相当于九十九体内的酒量。

外面传来店门开启的声音,店内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也许是有常客来了。

“砰!”

“你来啦。”

三名年轻的男子,朗声走进了店里。

他们满脸通红,不知道这是他们续滩的第几家店了。这几个人看来似曾相识。九十九始终想不起来。

算了,不重要。九十九心里这么想。

他将威士忌送进口中。

不久,一名男子往九十九身旁的位子坐下。

他手上拿着一个玻璃杯,里头的酒加了水。他好像来自后面的包厢。

男子将玻璃被放在吧台上。

“你……”男子突然开口向他唤道。

九十九看了男子一眼。

是刚才喧闹地走进店里的其中一名男子。看起来的确很眼熟

“你还记得我吗?”男子问道。他似乎也认得九十九。

他理着短发,锐利的眼神让人看了不太舒服。虽然嘴角挂着一丝不正经的微笑,但眼神却丝毫没有半点笑意。

“小林,你认识这位客人啊?”

刚才那名女子在一旁搭话。

“没错。”男子如此说道,伸手袭向那名女子的胸部。

“小林,你好死相哦。”

女子身子向后一缩。

男子的指尖仅从女子的胸部上方擦过。

“你是不是上错店啦?”

“嘿嘿。”

女子和男子齐声而笑。看来,这是司空见惯的事。

“这位客人酒量很好哦。他这已经是第二瓶了。”

“哦,你挺能喝的嘛。”

男子的唇边又扬起让人看了不太舒服的笑意。

就是就沉默不语。

“你是西本的朋友对吧。”

九十九总算想起来了。

今年六月的时候,剑道社的西本和三名男子,曾经从前面一家名叫“coclty”的小酒吧里一同走出,眼前这名男子便是其中一人。

他当时一只脚被九十九握在手中,一只单脚跳个不停。

“我想起来了。”九十九如此说道,将头转向后方。

当他往身后的包厢望去时,只见当时见过的其中一名男子也正看着他,一脸阴阳怪气的模样。刚才一同走进的另一名男子,则是不见了踪影,也许是跑去上厕所了吧。

“你还是高中生吧?”

那名叫小林的男子低声说道,话中别有含意。

“没错。”

九十九将粗壮的手臂横放在吧台上,如此说道。

“你放心吧。我不会说那种不识相的话。我从国中就开始喝酒了。不但如此,还抽烟、玩女人呢。”

“……”

“不过,高中念到一半就被退学了。”

九十九并没有说话。

他将玻璃杯中剩余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几乎不辨其味。

他想起了西本。

现在的他,与当时的西本没有两样。但是他并不明白西本的心情,但现在他多少能够体会了。

“是不是发生什么不顺的事啊?”

男子在一旁向他搭讪,死缠着不放。

虽然觉得烦人,但是男子的话语,在酒酣之际听来倒也悦耳。

只要喝酒聊天,便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彼此心意相通,九十九似乎已明白这个道理。

眼下并不像他和云斋对饮时那般快乐,但九十九现在却很像沉醉在酒精所产生的短暂错觉中。

当时责备西本的他,现在跑到哪儿去了呢?

九十九想从座位上站起,但却被身旁的男子给劝住了下来。

男子拿起酒瓶替九十九的杯子倒满酒。

“多喝点嘛,我陪你。你在这家店里说喝的酒,全算我的。”

男子的话听了让人烦心,但是要摆脱他话语的缠绕,却更是心烦。

由他去吧。我何必装模作样呢。九十九心里这么想着。

一整杯的威士忌,九十九就像是在喝啤酒似的,将它一饮而尽。

男子以惊讶的表情看着九十九。店里嬉闹的酒客,全都一起哄然叫好,拍手鼓掌。

“真有你的。”

独坐在后面包厢的那名男子,也端着自己的玻璃杯,移到吧台的座位来。

他坐在九十九左侧的位置。

九十九就坐在这名男子与小林中间。

“小哥,你酒量真好。”

从后头走来的这名男子,讲究到如九十九的空杯中。

自从九十九走进店里,它巨大的身躯就一直吸引着店内所有人的目光。这些就可们会利用谈话时的空挡偷看九十九,他转眼便将一整瓶酒喝光的模样,全瞧在他们的眼里。

众人的这项兴趣,现在已完全不需要掩饰。

酒客们齐声拍手,表示他们可以公然地欣赏九十九的一举一动,现场弥漫着这种气氛。

“你还真能喝,对吧。”

倒完酒后,从后面坐到吧台来的这名男子终于露出了笑容。他少了一颗门牙。给人的印象,就像是跟人打架,而被打掉了牙齿。

九十九和刚才一样,转眼杯子便已见底。

酒客们又是一阵哄堂叫好。

——我到底在干吗啊。

就是就暗自忖道。

简直就像是在表演,同时也是一道好看的下酒菜。

然而,他心中的不悦,逐渐变得逐渐变得模糊。

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这股快感,开始胜过心里的不悦。

他在这点店里所喝的第二瓶酒,已经见了瓶底。

不知何时,先前不见踪影的那名男子,现在现在也回到这里。

“我们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吧。”

那名叫小林的男子如此说道,随即站了起来。他将手伸进九十九的腋下,将他扶起。

九十九脚下一个踉跄。

这三名男子笑眯眯地扶着九十九。

当九十九想付钱时,小林伸手加以阻拦。

先前坐在九十九左边的那名男子代他付了钱。

他们离开了店里。三人围着九十九慢慢地走着。

九十九深深吐了口气,抬头望着天空。

天边闪耀着稀稀落落的星光。外面的空气湿滑湿热。

我得回圆空山去——九十九心里这么想着,但是他也觉得,就这样凭这群男子带着他走,也挺不错的。

这三名男子围住九十九,将他带往一处位于宫下路的神社内。

松原神社。

神社内一片昏暗。只有屋外的电灯。

此地位于宫小路的一偶,是仅存的一处古意盎然的暗夜空间

数株松树林立。神社内的中央,铺着石板。

突然间,这三名男子倏然离开九十九身旁。

此时,从神社的暗处冒出多名男子,将近有十人之多。

九十九见过其中一名男子的面孔。

是他杀进菊水组事务所,将沼川搁倒在地时,那名在一楼接线生的男子。

他叫做铁,当时在二楼玩麻将的男子,便是这么称呼他。是菊水组里的小混混。

从这群男子的身上,传来一股阴沉的气息。

“原来是这么回事。”

九十九吐出满口的酒味。

在店里遇见的那三名男子,其中有一个人中途不见了踪影,原来就是这个缘故。

想必这三名男子当中,有人认识菊水组的成员,并且从中得知九十九与菊水组之间的过节。

“你真的醉了吗?”

那名叫做铁的男子如此说道。声音中充满了畏惧。因为他深知九十九的可怕。

“他一个人就喝光了两瓶酒呢。”小林在后面搭腔。

“不对,不是两瓶。”

九十九微微将双脚打开,如此说道。

他感到全身的皮肤内测隐隐发麻。宛如肌肉间被塞满了面纸。

“是三瓶。”

九十九举起右手,用手指比了个上的手势。

原本应该稳稳踩在地上的双脚,为了保持平衡,微微地向前后移动。

“只要能将你搁到,我们就能在组里扬眉吐气了。”铁如此说道。

“你这个样子,真的很适合当个接线生呢。你不是怕老鼠吗?听说你曾经因为看到老鼠,而尖叫着往外冲呢。”

“妈的!”

铁的脸上乏起黑气。

“你这样可不妙哦。你们菊水组现在不是纷争不断吗?那件绑架事件至今还没解决,如果现在又搞出这个问题来,会被警察给盯上的。到时候,你非得砍掉小指谢罪不可。”

九十九一面说,一面数着周遭的人数。

一共有九个人。连同小林这三人在内,共有十二人。

有四个人手上握着木刀。其他人则看不出来。

像这种负责接电话的小弟,以他的人脉所找来的人手,不太可能会带枪,但是怀里藏着小刀或是匕首,倒是可以预见。

这群男子都还很年轻。从他们的长相来看,较年轻的约莫二十岁左右,年纪大一点的,也都不满三十岁。

“我今天可不只是喝醉哦。”九十九说道。

“我的心情也很糟。况且,我现在喝醉了,下手不知轻重,所以你们最好有所觉悟。”

他话还没说完,便有一名男子从背后发出一声怒孔,朝他扑了过来。

2

只听见“扣”地一声闷响。

木刀直接命中了九十九的头部。

虽然他微微侧身闪躲,但木刀的动作还是快了一步。

木刀的前端应声而断。

一股钝痛在头部敞了开来。

九十九伸手摸了一下,只见手掌浪漫了整片鲜红。

是血。

头发间有一股湿热之物,缓缓地来到了前额。让他感到一阵麻痒。

九十九以粗壮的手臂擦去前额的鲜血,整个额头染成一片鲜红。

现在的他,宛如一尊怒目金刚。

有两名男子从九十九身后将她紧紧抱住。同一时间,前方也有好几个挥拳向他袭来。毫不留情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体和脸上。

但九十九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殴打他腹部的男子当中,有不少人握着手腕不住地呻吟。这也难怪,九十九的腹部注入了全身之力,若是以未经锻炼的拳头加以殴打,自然会落得这般下场。有如一拳打在岩石上,一个不小心,甚至还会手腕骨折。

他们不值得同情。

九十九的鼻血直流。咽喉里满是腥臭的液体。

口中吐出的唾沫,尽是一片鲜红。是鼻血流至口中的缘故。

木刀的刀尖,狠狠刺向他的腹中。

每当这些攻击打在他的身上,便会有一股莫名之物,如沸腾的气泡般,从他体内涌向全身。

这股无从宣泄之气,是他对自己的满腔怒火。

每挨一拳,这股愤怒便会取代痛楚,囤积在他体内。

不,这甚至无法称之为愤怒。

是一种五味杂陈的情感凝块。

就像是将好几公吨从臭水沟里捞起来的秽物,丢进熔炉里闷煮似的。

在炉里闷煮的秽物中,有自己被柏克打倒在地的身影。

有大凤在黑暗中抬头仰望的身影。

有久鬼玄造的脸庞,对着自己说:“你是为什么而活?”

有深雪哀戚的神情,对着自己大叫:“我就算是死在大凤手中,又不会有任何怨言!”

就是就想起了当时深雪哪软绵绵的酥胸。

可恶!

他咬牙切齿。亟欲伸手将自己的腹部撕裂,将腹中那满含着愤怒、哀伤、憎恨,百感交集的情感凝聚倒一空。

它正化成一股无法抑制的内压,从内而外地挤压着他的肉体。

可恶啊!

九十九紧咬着嘴唇。

那名叫铁的男子,在九十九面前取出小刀。原本挂在他唇边的笑意,也随之变得僵硬。

铁双手握着小刀摆在腰际,朝着九十九中冲而来。

此时,在九十九体内的某处,有某样东西迸裂飞散。

紧抓着九十九的这群男子,感觉到他的肌肉在他们的手中隆起,发出了嘎吱的声响。

就是就纵声长啸。

他奋力扭转身躯吗,双臂猛然往上弹。

紧抓着九十九的那群男子,如同是在狮子身边嬉闹的小狗,顿时便被打分的老远。

此时铁真正朝着地冲了过来,九十九使劲挥出一记重拳,打中铁的下颚。

他清楚地感受到拳头的前端传来骨肉碎裂、血花飞溅的触感,犹如正看着一步慢动作影片。心里感到一阵痛快。

铁整个身子倒飞了出去,还未发出哀嚎便以仰躺在地,白眼外翻。

他的下巴歪向一边,外翻的舌尖上,有一颗沾满鲜血的断齿。

有一股令九十九浑身战栗的快感在他背上游移。

他全身笼罩着一股奇异的感觉。

——怎么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颈后的寒毛,正缓缓地竖起。

一把木刀从正面直劈而来,九十九右脚脚尖往上一杨,将木刀踢向了空中。

手持木刀的男子顿时失去了武器,就是就将他的右手夹在自己的左腋下,握住他的手腕,猛力往上一扭。

紧接着噶咛一声,男子的手骨发出了令人发毛的声响,一股痛快无比的快感窜过九十九的背脊。

那名男子的手臂,从肘关节的部位方向变成了直角。此番样貌委实古怪诡异。

“吓!”

男子发出一声哀嚎,整个人倒卧底面,这声哀嚎听得九十九大感痛快,几欲为之酥软。

九十九浑身寒毛竖立。

看着别人的肉体被自己的双手破坏。击溃,这份欢愉传遍他的全身。

在地面不住打滚的这名男子所发出的呻吟声,如同天籁般悦耳。

有股翻译绷紧着九十九的皮肤。

一直过去未曾体验过的节奏,在他体内窜流。

他的身体随着这阵节奏而舞动。

我的体内竟然有这样的东西?

对于自己体内不断涌出的这种感觉,令九十九感到战栗,同时也感到欣喜。

九十九是体内盈满而出的这阵节奏的演奏者。他只要顺着就走舞动身体即可。

他的肉体完全无视于眼前袭来的任何攻击。

九十九的身体正展开行动,他的每个行动,为的都是击溃对手的肉体。

现在的他,笑容满面。

然而,见到他脸上笑容的人,并不会感到心安。倘若深雪目睹了这一切,恐怕也会闭上眼睛,不忍卒睹。

那是残忍至极的笑颜。

3

当九十九回过神来,眼前已经躺着八名男子的躯体,宛如八根圆木一般。

其中有一帮人,还兀自发出痛苦的呻吟。

其他人似乎已在慌乱之中逃逸。

九十九体内那阵狂怒的暴风已然散去。

一阵无力的虚脱感向他袭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九十九环顾四周,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另一个人干的,与自己无关。他简直无法置信,这全是他一人所为。

九十九慌感无主地迈步离去。

他的头发散乱,脸上满是鲜血。浑身的血迹已开始凝固,产生一股紧绷感。脸上带有淤青,衣服上也处处溅着血迹。

九十九尚未察觉,现在自己的某样有多么令人惊骇。

他感到无限惆怅。自己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大家都已离我而去。

久鬼和大凤也都抛下我一个人而去。

现在就连云斋也不在身边。

就是就现在只想见深雪一面。

他多么渴望将脸埋在深雪的胸前,像个孩子似的沉沉睡去。

九十九突然感到一阵醉意。

他踩着踉跄的步履走向海边。

所幸没有半个往来的行人。

途中有个啤酒自动贩卖机。

九十九以他仅有的零钱,买了罐装啤酒。

他的喉咙干渴难耐。十一灌的啤酒,就这样一罐又一罐第流入喉中。

无论喝得再多,依旧无法满足他的干渴。

九十九再度朝海边走去。

途中有一座电话亭。九十九走进电话亭内,他那巨大的身躯,如同是硬塞进去一半。

他拿起电话筒,投入钱币。

电话亭的玻璃上,映着他的面容,外头一片漆黑构成他身后的背景。

玻璃上的容貌,有如刚吃过人的恶鬼。

4

海风吹进,夹带着浪潮溅起的水花。

九十九仰躺在沙滩上,海风从他身上吹拂而过。

背部传来了低沉的浪潮声。

这里是荒久的海岸,购房时西湘迂回道路。路灯为沙滩带来了迷蒙的亮光。

往脚的方向望去,是黑漆漆一片的相模湾,辽阔无垠。

夜间海钓的船只,在幽暗的海面上点缀着点点灯火。

高崇的箱根外轮山,为西方夜空的地缘镶边。

右手边不远处,是早川的河口。

磅礴的水量不断涌入大海的这股分量感,透过沙地传递了过来。

河口的对面是早川港。配合着灯塔明灯的闪烁,海面漆黑的波浪上忽而满是耀眼的红光,忽而复归于一片幽暗。

群星高挂天际。

天蝎座位在南方的水平线上,溶于这一片黑暗之中。如同仰躺在天地的交界处,俯瞰着夜空底下的万物。

星辰缓缓转动,天地逐渐倾沉,肉体仿佛能感受出其变幻的速度。

九十九所呼出的酒臭,被海风带往幽暗的天际。

他凝视着苍穹,心中感到宽心。

耳畔还留有刚才深雪从电话的另一头所传来的声音。

九十九简短地将不久前大凤现身圆空山的事告诉了深雪。

“我现在想见你一面,你可以从家里溜出来吗?”他向深雪如此问道。

深雪回答他,只要能给她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便没有问题。九十九给人的感觉不同于平时,所以深雪很快便做了答复。

深雪挂断了电话。

她家位在南畔,就在海边不远处。

从她家到荒久的海岸,如果走快一点,不到五分钟便可到达。之所以要三十分钟之久,想必是要避开父母的耳目吧。

深夜十一点已过。就算是九十九的邀约,深雪的父母应该也不会准许她外出。他们对绑架事件,至今余悸犹存。

看来,深雪打算等父母就寝后,再从房间窗户溜出去。虽然话中没有提到,但却有这样的弦外之音。

深雪讲电话的声音,当然没有传入她父母的耳中。

这三十分钟,是九十九提出要求,深雪点头同意后所决定的时间。他对深雪和她父母都相当过意不去。

然而,未能见深雪一面,跟宁就是就感到痛苦难熬。今晚是否能撑过去这样的煎熬,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真没出息!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我。

他打算将自己这副摸样,赤裸裸地摊在深雪面前。

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他完全不去想。

九十九在不知不觉中闭上了双眼。

天旋地转。

不,感觉到旋转的,是他自己的身体。他感觉身体正急速沉入沙中。

胃部好沉重。

因为在激烈的运动下,酒精发挥作用,他又喝下了大量的啤酒。在这种情况下,不会觉得有异样反而才奇怪。

九十九急欲作呕。

他体内满是令人感到不舒服的糊状物。他很想将他一吐而尽。

醉成这副德行,当然是他的首次体验。

九十九似乎陷入了片刻的沉睡。

当他醒来时,只感到前额有个温软的肤触。

好舒服的感觉。

打开眼睛,眼前出现的是深雪的脸庞。

“九十九……”

深雪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迂回道路的路灯,微弱地照在她雪白的脸颊上。

她垂着乌黑的长发,发梢摩裟着九十九的脸颊。

稚气未脱的双唇微微撅起,犹如正看着某个令她心痛的景象似的,紧蹙着秀眉。

虽然有着仿若可闻的女人香,但绝非是肉体的腥膻。因为肉体的气味,似乎已从她身上褪去。

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深雪的外貌有了惊人的改变。

尽管容貌和肉体依旧保有少女的无邪,但精神方面却已急速地转化为成熟的女人。

过去所未见过的强韧内芯,正紧布在她那看是妖精般柔弱的内面之中。

她变得更为美丽动人。

事实上,在这短短数天当中,有许多事发生在她身上。甚至不禁让人觉得,那个事件不过只是用来让他脱变的诱发剂罢了。

原本便潜藏在深雪体内的特质,如今正一点一滴地显露在外。

如同是一只脱去旧衣,逐步脱皮的毛毛虫,正缓缓地变身成蛹,进而化为蝴蝶,展开鲜艳的双翅,一切的过程全都呈现在眼前。

人体内永不停歇的时间,不断溢满而出的时间,在这短暂的瞬间,在神学的体内收起了双翅,展开休眠。

深雪的肉体,宛如是即将展开漫长之旅的时间,用来让双翅暂时喘息的旅店。

“发生什么事了吗?”

深雪柔声问道,眼神充满了伶惜。

九十九的脸面红肿,到处都是淤青。脸上和T恤沾满了血迹。并非全然是他自己所流的血。

而且还浑身酒臭,让人很像将脸转开。

深雪从未见过九十九这幅模样。

她不禁怀疑,眼前的男子和那位喜欢说话、个性温柔的巨人是否真的是同一个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眼前的九十九,像极了一头受了伤、奄奄一息的野兽。

九十九缓缓抬起他巨大的手掌,放在深雪置于他额损的小手上。

在那一刹那,深雪以为九十九可能会突然放声大哭。

当他并没有哭。

他以强忍痛苦的眼神抬头望着深雪,手掌加了几分力道。

深雪现在明白,眼前这位巨人,如今正恳切地渴望温柔的慰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深雪像慈母般似的,再次柔声向九十九问道。

九十九以全身去承受这个声音所带来的感触,闭上双眼,仿佛要让这份感觉浸润全身的每一处细胞。

为了确认深雪现在就在身边,对着自己说话,九十九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吁出。

他睁开了眼睛。

“我遇见了大凤了。”九十九低声说道。

“我在电话中听说了。”

“大凤他不会再回来了。”九十九接口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凤他走了……”九十九喃喃自语着。

大凤他走了——当他喃喃说出这句话时,九十九体内有股冲动,如同溃堤般涌上心头。

他知道自己紧握着深雪的手极为炽热。

他已经再也无法按捺。

“深雪……”

九十九伸手将深雪拉了过来。

深雪纤弱的身躯,就这样压在九十九身上。

“九十九,你怎么了?”

九十九将双手绕到深雪的背后,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我……”

“我喜欢你”这句话,他总局还是说不出口。只是紧紧地抱着深雪温暖的身躯。

“等一下……”

深雪在他的臂膀中扭动着。

其实,深雪也很明白九十九对自己的爱慕。

那日在山上,她压在九十九身上,那厚实的胸膛所传来的感触,她至今仍然感觉得到。如今,和当时相同的感触,就在自己身体下方。

眼前这名巨人正紧紧地抱着自己,她也很想用同样的力量去抱紧这名巨人。她有一股冲动,想用尽全部的力量,紧紧搂着九十九。

如果自己是在遇见大凤前,早一步认识这名巨人就好了……

现在的她办不到。

“不行!”

深雪挣扎着。

“大凤不会回来了。”

每当深雪在九十九的臂膀中挣扎,她双峰柔软的触感便会碰触着九十九的胸口。

九十九感觉到,有个凶暴之物,正从他的肉体深处往上直冲而来。

大凤的容貌突然从他脑中掠过。

这幅景象旋即消失无踪,只剩狂野的冲动盈满了九十九全身。

他抱着深雪坐起,左手放在她的胸部上。与她津贴的脸颊开始滑动,探寻着深雪的双唇。

“不可以,九十九,我求求你!”

深雪不想看到这样的九十九。

“你就这么喜欢大凤吗?”

深雪的罩衫破裂,发出了尖细的声响。

此时,九十九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住手!”

有只强而有力的手,握住了九十九的肩头。

九十九回过头看,坂口就站在他的面前。

九十九双手一松,深雪赶紧从他的双臂中挣脱。

“坂口——”

九十九缓缓起身。

看到他这副摸样,坂口顿时蹙起了眉头。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坂口问道。

“你要来妨碍我是吧?”

九十九吐出满口的酒臭。

“你喝酒了是吗?”

坂口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

九十九竟然会喝成这样,这令他感到难以置信。

“我喝酒不行吗?”九十九满脸通红地说道。

“我没说不行。”坂口回答道,涩然一笑。

“呻,身为不良少年的我,并不打算对你说教。”

“那你就闪一边去吧。”

“那可不行。”

“什么?”

“深雪打电话给我,说你怪怪的,所以我才来这里。”

九十九看了深雪一眼。

“别生气哦。现在的你,没有资格生气。”

“你给我闭嘴!”

这股几欲将他撕裂的羞耻,令九十九不禁放声咆哮。

“要动手是吗?”

坂口不客气地笑着。他双脚往后一踢,脱去了脚上的木屐。

“之前刚好也是这个地方和你动手。”

他压低身子,摆好了架势。姿势相当沉稳,无懈可击。左手所缠绕的绷带,在黑暗中更显洁白。被龙王院弘这段的手指,就包覆在绷带下。

“我不想和受伤的人动手。”

“呻。”

坂口吐了一口唾沫。

“你自己不也一样受伤吗!再说了,我跟醉汉打架从来没输过。”

九十九顿时满脸通红。他脸上露出深雪从未见过的神情。

“住手。”

深雪这句话才敢说出口,九十九右腿便以踢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向坂口的头部侧面袭去。

坂口以右肘挡住这脚,顺势飞出左脚,向九十九支撑中心的左脚踢出。

九十九整个人跌落地面。

这种基本的踢击可以让九十九摔得人仰马翻,实在很难置信。

“怎么啦!”坂口扯开嗓门叫道。

九十九立刻便站了起来。

他的步履蹒跚。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冷不防地,坂口冲进九十九怀中。

他的右肘击中九十九的腹部,右肘打得九十九的下巴整个扬起。

九十九被打飞了出去,整个人往后仰。

他再度爬了起来,气喘吁吁。他感到摇摇晃晃。坂口的拳头不像先前那些小混混那般软弱无力,他的每一拳,都渗进了九十九的骨髓里。

九十九的胃部有团沉重之物。头部疼痛欲裂。随时都有可能呕出满腹酒水。

他使出的每一项攻击,一记重拳挨向九十九的脸,接着击中了他的腹部。

要挡格坂口一半的攻击,已用尽他的全力。

“为什么你会被我打得这么凄惨!”

坂口一面挥拳往九十九身上招呼,一面大声咆哮。

就算醉得再怎么严重,这样也未免太不像话了。

“你不应该是这么软弱的啊!”

坂口的声音中,带有愤怒和惋惜。

他毫不留情地使出一记前踢,直达九十九的心窝。

九十九曲身捧腹,巨大的身躯弯成了弓形。

哇地一声,他张口呕出胃里的秽物。

坂口的右膝飞起,击向他的脸部。

一击重击的痛楚在九十九的脸部游走。他抱着坂口的右膝,大口呕了起来。

一团带有酸味的黏糊之物,沾满了坂口的右大腿。

九十九一面呕吐,一面趋身向前。他以右脚勾住坂口的左脚,将坂口压倒在地。

九十九再次张口大呕。

他不停地呕吐。但是不管呕的再多,还是一样没完没了。

胃部紧缩、痉挛,一股温热苦涩之物,顺着食道直涌而上,涌过咽喉,从嘴巴不住地往外溢出。

真丢脸。

不知道深雪现在是以什么样的神情看着自己。

坂口缓缓起身,对准九十九的颈部,由上而下重重地使出一记肘击。

九十九趴在沙地上,背部像瞎子一样蜷曲,全身不住地扭动。再次张口大呕。

他吐得满沙地都是,脸就这样栽在上头。

九十九心想,如果就这样被深雪嫌弃,那倒是求之不得。

他手撑在沙地上想要起身。

“坂口,你的攻击对我完全没用。”

他嘴里嘟哝着,将口中残存的呕吐物连同唾沫一起吐向地面。

自己现在正如同是当时的西本。

坂口的右腿往九十九的腰部呼啸而来。

九十九纵身跃起,勉强躲过这一击。

他甫一着地,坂口便又朝着他展开第二波攻击。是一击左后回旋踢。

只听见一声闷响,九十九的太阳穴被一脚踢中。

呕吐物从他口中喷出,他庞大的身躯倒卧地面。

尽管如此,还是未能构成致命伤,因为九十九顺着坂口攻击的方向偏过头去,自己滚向沙地上。

九十九的身躯经过两三个翻滚,一口气从沙地的缓坡上滚落。

他的双手和膝盖,长满了湿冷的海沙。正身处浪潮与岸边的交界。

冰冷的浪潮,猛然从九十九身后向他袭来。

“喝!”

坂口从上方猛力一跃,使出一记沉稳的飞踢。

九十九从浪花的白色泡沫中霍然起身,双手握住坂口的右脚。

他顺势将身子移向一盘,朝着坂口出力的右方,狠狠地将坂口的身体往退去的浪潮砸去。

坂口的脸部和胸口,猛烈地打向水面,扎实地撞进水面下的沙地。

坂口停止了动作,随着退却的浪潮飘去。

深雪微微一声惊呼。

九十九将坂口的身子拖了回来。

他抱起坂口的身躯,让他整个人仰躺。

九十九跪着走了起来。

紧接而来的大浪打向他们。只见两人的身躯在浪涛中忽而缠绕,忽而分离。

在阵阵波浪下,坂口又动了起来,他挺起湿透的身躯,以膝盖跪在沙地上。

他吐了一口唾沫,连同口中的沙子一起吐出。

九十九对着退去的浪潮,再度大呕了起来。

浪潮冲走了他呕吐的秽物。

他跪坐在地,一动也不动。任凭浪涛打在身上。

他缓缓地抬起头。

深雪正站在前方的沙地上望着自己,眼中噙着泪水。在她身后,还立着另一个人影。

是个似曾相识的熟悉脸孔。

“九十九——”那张脸正以熟悉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

对方的满头白发和雪白长髯,正随风飘舞着。

“瞧你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

来者正是真壁云斋。

“老师!”九十九用尽全身的日期大喊。

“你这个没有头脑的大金刚……”

云斋缓缓走向前。

从九十九的唇际,传来了几不成声的呜咽。他抬头望着云斋,顿时眼眶盈满了泪水。整张脸皱成一团。

“怎么啦,九十九?”云斋如此说道,就像是在抚慰一个哭泣的孩子。

声音中满是慈爱。

九十九以粗壮的双臂撑在沙地上,将脸埋入其中,开始放声大哭。

好汉九十九三藏。

年仅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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