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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菩萨变 第一部 盲狼篇

第一章苍风

1

阳光沉沉地照射在九十九三藏的背上。

并非只是因为艳阳高照的缘故而是有其他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九十九宽阔的背上。

尽管时节已迈入九月,但白昼的烈阳丝毫没变。

正因为意识到如今已是九月,所以和八月一样炽热的阳光反让人感到酷暑难当。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也才是九月的第一天。在此月份交替之际,心情已做好迎接秋天的准备。

——大学入学考试。

考试这件事,也在九十九的脑中占有一席之地。

然而,真正沾满他整个脑海的,并不是考大学一事。

而是一名女孩——织部深雪。

九月一日。

他参加完西城学院的开学典礼后,回到家中,便换上牛仔裤外出。

上身搭着一件白色T恤,短袖卷至肩膀的高度,露出他晒成古铜色的壮硕上臂。

风祭。

他正走在圆空山的路上。

这是一条柑橘田的小路,就位在箱根外轮山的山壁皱襞南面。

缓坡逐渐变陡,九十九身后那一片蔚蓝的相模湾,随着他的逐步登高而向外蔓延。

真鹤半岛延伸至水平线上,它的上空有着一抹满含夏意的积雨云。

云色白的炫目。不时传来阵阵蝉鸣,脑中意识到现在已是九月的缘故,所以蝉声似乎不如八月时那般澎湃。

还得再过一段时间,才会轮到暮蝉鸣唱。

这是九十九惯走的山路。

是他初次来到圆空山时,和哥哥乱藏一起同行的山路,同时也和久鬼丽一一同走过。

他带着大凤吼上圆空山,走的便是这条路,遭龙王院弘袭击,也是在这条路上。

更曾多次陪同织部深雪经由这条路上下山。

今年,九十九身上发生了许多事,多到连他自己亦为之惊叹。

认识大凤和深雪竟然还不到半年,令他感到难以置信。

久鬼离开了云斋门下,大凤也离去,如今只剩自己孤身一人走在这条路上。

——深雪到底会不会来呢?

九十九在心底思索。

在西城学园里,他只和深雪简单地寒暄了几句。

他问深雪“你好吗”,深雪回答“我很好”。

深雪一如往昔。

“大凤对由魅做过的事,我也对深雪做了。”

昨晚久鬼所说的这番话,还在九十九脑中萦绕。

当时酒鬼的声音、音调、嘴唇的开阖,全都如此鲜明,历历在目。

看到深雪抬头望着自己,一脸和颜悦色的模样,九十九甚至怀疑昨晚久鬼说的全是谎言。

然而,“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久鬼有来过吗?”这些话他终究还是无法向深雪启齿。

九十九只向深雪说了一句“我今天回家后,打算上圆空山一趟”,便转身离去。

关于斑孟穿着他大哥乱藏那件绣有文字的长裤,从台湾远道而来之事,他最后还是没向深雪提起。

提到斑孟,如同提到久鬼。不只九十九遇见久鬼,斑孟也和久鬼照过面。九十九没办法只提到斑孟,而隐藏久鬼一事。

就算他刻意隐瞒,斑孟终究还是会将他早于久鬼一事告知云斋,而云斋也应该会将久鬼的事转告深雪。

九十九那晚在深雪家附近遇见久鬼,但却对此事只字不提,冰雪聪明的深雪,想必很快便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届时不知会对深雪造成多大的伤害。

深雪一如往常的神情,看了反而令人更加不舍。

斑孟昨晚在圆空山上留宿。

九十九将昨晚他与久鬼激斗之际巧遇斑孟的大致经过,简单地向云斋报告。唯独久鬼当时告诉他的那番话,没想云斋透露。

“久鬼回来了是吧……”

云斋低声沉吟道。

“老师……”

九十九凝视着云斋。

“我遇见斑孟和久鬼的事,你可不可以替我保密,别让深雪知道?”

“保密?”

“我希望你就当作斑孟是自己一个人前来,并且替我这样转告斑孟。”

“为什么?”

“因为……”

九十九半晌不发一语。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原因。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一直守住这个秘密,将它藏在心里。”

几经沉默后,九十九终于说出这么一句。

云斋不发一语地望着九十九,长达数秒之久。

那是悲痛的沉默。

云斋的眼神,仿佛看透了一切。

“我明白了。”他说道。“那就这么办吧,九十九。”

云斋语气平静。

“对不起。”

得当面告诉云斋,有些事不能向他直说,这令九十九感到痛苦万分。

“就说……我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这样就行了吗?”斑孟说道。

云斋和九十九之间的对话,斑孟已能明白其意。

“是的。”九十九向他行了一礼。

九十九暗自思索,昨晚那件事,这么做妥当吗?

他一面走一面思考。将那件事告诉云斋,会不会比较好呢?

“大凤……”九十九低声沉吟。

大凤到底现在人在何方?

“一切都在改变啊。”

一切事物正以目不暇接的速度变化,他有这样的感触。

身处于这样的改变之中,我又想改变什么呢?

我能做什么?

该怎么做?

仿佛有个漆黑、不断挤压、来路不明之物,堵塞在他体内。

那是他对久鬼的憎恨、嫉妒,是对深雪的思念,同时也像是一抹哀伤。无处宣泄的怒意,在九十九体内不住的闷绕。

他的体格比常人魁梧,所以体内堵塞之物似乎也比常人来得多。

走过柑橘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杂树林。

突然一阵清风徐来。

在杂树林和柑橘田的交界处,茂密的芒草随风摇曳。

相模湾一片蔚蓝。艳阳高挂在箱根外轮山顶端。

煦风中掺杂着海潮的气息。

九十九迈步走入眼前这片杂树林中。

2

九十九走在杂树林里,利如刀刃的劲风从他双颊吹过。

不,这并不是风。九十九理科便明白了这点。

就九十九而言,这是他习以为常的感觉——

那是与人争斗时所释放出的杀气。

能释放出此等冷冽杀气的人并不多见。

圆空山上,似乎有人在打斗。九十九立即加快脚步。

在圆空山前方,杂树林尽头处的草原上,真壁云斋与斑孟正对峙而立。

云斋站在波浪起伏的草原上,海风摩娑着它的银丝白发。

他穿着一条白色的棉质牛仔裤,摇曳的草叶前端不住地碰撞他的膝盖。

云斋的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无领短袖T恤。

从短袖出露出的双臂,垂放在身体两侧,手肘的部位微微弯曲。

乍看之下,他的站姿充满洒脱之意,但九十九明白并非这么回事。

只要对手进入云斋的攻击范围内,他马上便能因应当时的情况,随心所欲地变换各种姿势。

现在他的身体还未进入对手的攻击范围内,而对手的身体,也尚未进入自己的出手范围。

正因为云斋很清楚这点,所以才摆出这样的姿势。

斑孟则与其相反,他极尽所能地压低身子。

双臂自手肘以下,完全隐没于荒草之中。

看不出他的手掌是否抵着地面。

虽然和相扑力士对峙的姿势极为神似,但腰部的位置却又没那么低。

他腰际高过膝盖,全身一如极度弯曲的弹簧。

人类若是模仿猎豹袭击猎物前的姿态,想必便是这幅摸样。

在一阵你来我往的攻防战后,两人保持距离,再次展开对峙——九十九正好在这个时候赶到。

云斋迎海而立,斑孟则是背对着大海。

犹如是刚从熊熊烈火中取出的铁球,全身充满着热气一般,斑孟也浑身笼罩着一股炽热的杀气。

与其说是对云斋投射而出的杀气,还不如说是斑孟本身自然散发的一股气蕴。

只要和对手迎面对峙,杀气便如同汗水般会自然地从他体内向外渗出。

云斋有一阵透明的风。

海风吹着树木、吹着草原,仿佛直接穿过一阵的身体而去。

即使闭上眼,依旧可以感觉得出斑孟的存在。因为一开始便知道斑孟所在的位置,所以只要朝他投射出自己的气,一遇到斑孟猛兽般的气蕴,便会反弹而回。

然而,云斋的身影却会在闭上眼的瞬间消失。

他的身体,已融入包围在他身体四周的树木和草丛的颜色之中。

九十九本想出声叫唤,但还是强忍了下来。

就算九十九没出声,他们两人一定也已经察觉到他的到来。

而且,九十九很快便明白他们两人是在打斗,而非厮杀。一开始他两颊感受到那股杀气时,便已明白了这点。否则他早已飞奔而至。

肯定又是云斋一时兴起所致。

“嗨,斑孟,让我见识一下你有多大的本事吧。”

想必一定是他口出此言,两人才会展开这场对决。

斑孟和云斋会怎样过招,九十九也很想一睹为快。

他伫定原地,壮硕的手臂盘在胸前,全然一副看好戏的心态。

眼前这两人的姿势,与九十九第一眼看见他们时,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只有距离略为缩短。

斑孟正在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虽然不是要拼个你死我活,但是这场战斗仍旧丝毫大意不得。至少斑孟是认真的。

在杂树林里,九十九脸颊感受到的那股杀气,是斑孟所发出的,而且例如刀锋。

云斋渡海远赴台湾,四处找寻猩猩的住所时,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斑孟。

九十九事后听云斋提起,得知当时的经过。

听说当时云斋在地上奔驰,斑孟则是以同样的速度在树上飞奔,并且在追赶云斋的途中信手抓了一条带有剧毒的百步蛇,从树上朝云斋而出。接着,他从树上扑向云斋,当云斋闪过他的攻势时,他人已立地面,并跃向云斋,使出发劲,击出一记沉猛的右拳。

云斋以一种发劲法门,运用掌中的分劲接下斑孟这一拳。

后来斑孟被震飞出去,暂时结束了两人之间的交手。

尽管双方都未使出全力,但云斋以稳若泰山之姿击退了斑孟。

九十九现在眼中所见的场景,可说是当时那场战斗的延续。

斑孟又拉近了他与云斋的距离。

草原上肉眼所能看到的部分,看不出任何动作变化,但斑孟的身体却在不知不觉间往前移动了几分。

与其说这是人的动作,不如说是野兽还更为贴切。

包覆斑孟全身的野兽之气,猛然一阵蜿蜒扭曲。

就在这阵扭曲出现的瞬间,斑孟的身体展开了行动,有如顺着这股波浪之势。

看在九十九眼中,只见斑孟的身体顿时缩成一团。就在他浑身卷缩的瞬间,斑孟的身体画出一道锐利的圆弧,斜斜伸直了身躯,宛如一把粗大的长枪,由地面朝云斋直刺而来。

这是九十九从未见过的动作。

模仿野兽动作的拳法,在中国拳法中繁不可数,但眼前的动作似乎又有些许不同。

云斋的身影飘然没入荒草之中。

斑孟一双拳脚,接连飞过云斋先前所处的空间。

云斋没入荒草中的身体逐渐浮现,超斑孟落地的方向移动。

就在斑孟的右脚即将着地的瞬间,他以右脚为轴,上身往前倾倒,左脚猛力向后蹬出。

这是为了防止云斋从后方袭来,抢先使出的一记后踢。

他的左脚脚跟由下而上,朝斋覆满白髯的下巴直刺而来。

云斋迅速将头撇向右方。

斑孟的左脚在云斋的左耳留下一声猛烈地呼啸,接着便被吸入蓝天白云之中。

他由下朝上,对着云斋前进的位置再度踢出两脚。

紧跟在凌空而去的左脚之后,他先前支撑重心的右脚也利落地扫如云斋的胯下。斑孟双掌抵着地面,撑起他往前倾倒上身,形成了倒立的姿势。

“喝!”

先前这场战斗中,只听见斑孟急促的呼气声,但此时云斋也发出一声狂吼。

斑孟这一击,任凭云斋如何闪躲,这脚也是必回踢中他的胯下。精妙至极的一击。

云斋并未起双脚,反倒是大动作的敞开。

他往下张开双掌,在胯下即将被踢中之际,以双掌包住斑孟朝他胯下直逼而来都饿右小腿。

啪!发出了一声与这场打斗格格不入的声响。

云斋摆出螃蟹的姿势,双脚蹬向地面,他以手掌包住斑孟往上洋气的右脚,并利用这股力量,让自己的身体腾向空中。

云斋松开包覆斑孟右脚的手掌,蜷曲着身体,在空中翻了个筋斗。

如此轻盈的动作,着实不像一名老人。

不禁让人怀疑,他一开始便已看穿斑孟的攻击。

身形倒立的斑孟蜷缩起身体,好比被吸入草丛一般。

他弓着背,两脚并拢,膝盖弯曲。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斑孟维持着倒立的姿势不变,以他并拢的双脚,朝着空中翻了一个筋斗的云斋直扑而去。

斑孟笔直伸长的身体,头下脚上地飘向空中。

斑孟臂力之强劲,令人不敢相信。身材比九十九小上两圈,却拥有足以与其匹敌的臂力。

接着,九十九又目睹了更难以置信的一幕。

使出一记空翻的云斋,两腿合并,以脚掌挡下了斑孟朝他直逼而来的双腿攻势。

云斋往下回踢斑孟的身体一脚,整个人有空中飞向更高的高空。

当云斋落地站在草原上时,斑孟也已站了起来。

斑孟还想展开行动,却被云斋出声制止。

“够了、够了。”

于是斑孟的身体,就这样停留在做到一半的动作上。

“要是在这样折磨我这把老骨头,我会没气的。”云斋笑吟吟的说道。

不过,听他说话的声音,呼吸并无丝毫紊乱。

斑孟低头行了一礼。

云斋转头面向九十九笑着说:“九十九,你是来替我按摩的是吧?”

“您老迈的身躯,要是有哪里脱臼,我还能替您接骨呢。”

“浑小子,要是被你那蛮力这么一整,我这把老骨头不全散了才怪。”

“你不相信自己的徒弟吗?”

“我只是想多活几年。”

斑孟站在草地上,听着这两人一来一往。

他垂放两旁的双臂,显得出奇地长。若是手指并拢,有可能长过膝盖。

他的手臂不但长,而且壮硕。

因为斑孟和昨晚一样,穿着九十九的大哥乱藏的长裤和衬衫,所以看起来并不醒目,但是上卷至手肘的袖口所露出的前臂,壮硕的程度不让九十九专美于前。

3

云斋、九十九、斑孟三人围着围炉迎面而坐。

云斋一如往昔,坐在背靠书柜的地方,正面西侧坐着九十九,北侧作者斑孟。

斑孟的对面,亦即南侧,窗户完全敞开,满含海潮香味的海风吹入室内。

这三人依照各自习惯的姿势,盘腿而坐。

“老师,你的酒呢?”九十九忘了云斋前方一眼,如此说道。

平时总是会摆上一瓶装有烧酒的一升装酒瓶,以及用来代替酒杯的茶碗,但现在却空空如也。

“因为某个原因,我决定暂时戒酒。”

“是血压升高的关系吗?”

“才没那回事呢。只不过,自从我目睹某个男人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而对着大海狂吐的景象后,便深觉就这玩意儿的确可怕。“

云斋指的是八月的某个晚上,九十九喝的酩酊大醉,找深雪到慌久海岸,并和坂口大打出手的那件事。

“你还记得啊。”

“我可没老糊涂呢,每件事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想到这件事可能会被您念一辈子,我就头疼。”九十九的声音似乎小声许多。

“开玩笑的,因为考量到一些事,所以我戒酒了。”

“哦——”

“别用那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我。对了,斑孟带来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消息?”

“巫炎逃走了。”

“巫炎?!”

——巫炎。

八月时,云斋专程前往台湾,有一半以上的目的是为了见巫炎一面。

森林里有座人造的洞窟,巫炎就监禁在里头,过着无异于野兽的生活。

依猩猩所言,巫炎是自己心甘情愿走进那座洞窟里的。

洞窟的入口处,架着粗大的栅栏,连老虎、大象都很难加以破坏。

巫炎过去潜藏在台湾的山中,捕获原住民为食,是个不折不扣的厉鬼。出身布农族的斑孟,他的父母便是遭巫炎所杀害,被啃得连骨头也不剩。

云斋一提到巫炎的名字,斑孟暗淡的双眸,顿时亮出憎恨的神色。

厉鬼巫炎在得到猩猩所给的生肉时,变身为一只骇人的兽人。

他从栅栏的格子里伸出毛茸茸的手臂,用手吞咽搁置在草地上的生肉。

——这就是幻兽吗?!

当时云斋心里这么想着。

那一夜,他还听见巫炎对着夜空长嗥的叫声。

那是野兽的声音。

久鬼变身为幻兽的那晚,他在西城学院的后门的森林里,耳闻久鬼发出一声孤寂的狼嗥,两者极为相似。

巫炎从粗大的栅栏内破牢而出。在嵌有铁栅栏的地面下,留有空手刨掘出数公尺深的坑洞。

自从云斋来到猩猩的住处后,巫炎的态度便有了很大的转变。

他无法保持平静,夜里总是会对着幽暗的天际一再地发出哀戚的长嗥。

云斋在巫炎的洞窟前,对猩猩道出他在日本所遭遇的事。

他用的不是日语,而是广东话,那番话自然也传进巫炎的耳中。

也许是云斋当时所说的话,让原本已打算要在洞窟里了却残生的巫炎,内心复又为之觉醒。

于是猩猩便请斑孟传话,告知云斋此事。

如果猩猩所言不虚,那么,逃出牢笼的巫炎,他的目的地想必就是……

“他应该回来日本吧。”云斋沉声说道。

“巫炎回来日本?!”

“有可能。”

云斋话才说完,先前一直保持缄默的斑孟便发出一声低呼。

“我要……杀了……巫炎。”斑孟说道。

他语调之深沉,有如腹内吞入了人一颗石头。

斑孟的双亲惨遭巫炎吞噬一事九十九是从云斋那里得知。

斑孟心中,想必有一道他所无法想象的烈焰。九十九心里这么想。

因为云斋曾经叫斑孟到日本找他玩,于是斑孟便以此为由,得到猩猩的同意,为了转告巫炎一事而来到圆空山。

猩猩原本就打算日后让斑孟赴日拜会云斋,所以一直很认真地教导斑孟学习日语。

虽然还带有腔调,但只要不是艰深难懂的日语,斑孟都能沟通无碍。

他在地上盘腿而坐,有一股刚从森林里走出的野兽所带有的强悍气息,由他体内飘散而出。

他的肤色黝黑,目光炯炯。宛如全身不断渗溢出无法自抑的精力。

尽管这是他第一次只身前来日本,但他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惧意。

他只是紧闭双唇,目视前方。

“要是巫炎来到日本,可能不久便会在小原田露脸。”云斋说道。

“大凤和久鬼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呢?”

“现在还说不定,不过,认为他们之间有所关联,是很自然的看法。”

九十九脑中浮现出昨晚久鬼的容貌,以及大凤落寞的神情。

对久鬼的憎恨、嫉妒、怜悯,分不清的纠结情感,一时全涌上心头。

“喂,九十九。”云斋说道。“瞧你,又要露出凶神恶煞的模样了。”

“对不起。”九十九握紧拳头。

就连和云斋插科打诨时也一样,每当脑中闪过昨晚那件事,他全身便会被一股黑暗之气所充塞。

“九十九,你今天就上街去替斑孟买件合身的衣服吧。猩猩的住处毕竟是穷山僻壤,之凑得出乱藏所留下的这种衣服。”

“我明白了。”

“乱藏……他好吗?”斑孟问道。

“嗯。我去台湾前,因为得替一位名叫泥舟的已故友人办些琐事,所以我曾找过乱藏来帮忙,当时才在这里和他见过面。”

“我大哥曾今来过?”

“那个臭小子,都会小原田来了,竟然完全没跟你联络?”

“是的。”

“他还是老毛病不改。”

云斋望着九十九说道:“九十九,你听好了。我说过,鬼骨的事由我来办,你应该还记得吧!”

“是。”

“关于鬼骨一事,猩猩托斑孟传了一句话给我。”

“什么话?”

“鬼骨,也就是仙道所说的尾闾,瑜伽里头海底轮下方的部位。要转动此处的脉轮,光靠技术和努力还不够,可能还需要阳气或是其他的力量……”

“……”

“以往不论是运行小周天法,还是坐禅入定,所用的方法基本上都需要镇定情绪,平心静气,让一切归于无的境界。”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这么做啰?”

“嗯。”云斋紧闭双唇,露出他平时所没有的认真神情。

云斋压低嗓音,有如道出一件隐瞒已久的秘密。

“猩猩的意思是……也许转动鬼骨的关键之匙,就在我们所舍弃的事物中。”

当云斋这番话传入耳中时,九十九感到一阵诡奇的战栗在背脊游走。

“我也曾今这么想过,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云斋笑道。“我之所以暂时戒酒,位的就是这个缘故。”

“这个缘故?”

“我要认真地一探究竟,看是否真有哦鬼骨的存在,自己亲身去体验……”

“真的会有吗?”

“我回去探究的。”

“要是真的有——”

“若是真的转动了鬼骨,我可能也会变成巫炎那样。”云斋低声咕哝道。

听到云斋这番话,九十九再度感到背脊一阵战栗游移。

“老师!”

“傻蛋,你别担心,要转动鬼骨才没那么容易。要是我能转动他的话,这两千年来,不只有多少人成功过了。”

“……”

“不过,我觉得我似乎能掌握到什么线索,我决定尽我所能去尝试。”

云斋以慈祥的眼神望着九十九。

九十九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来,云斋今后所要做的冒险,比他嘴巴上说的还要危险。

云斋自己也很明白这点。

如果云斋不再是云斋,而完全变了个人的话……

九十九甚至感觉到,眼浅面带微笑的云斋,仿佛就要双眼上吊,猛然从唇内长出利牙来。

九十九脑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老师……”九十九再度开口时,他察觉门口有人走近。

“午安。”是名女子的声音。

“来了。”云斋笑吟吟地说道。

换过便服的织部深雪就站在门口。

她身后站着坂口,一脸不好意思的模样,猛搔着头。

第二章红紫

1

这是一间宽敞豪华的房间。后质的地毯上,有稳重大方的家具摆设。意大利制作的大理石餐桌,黑色的皮沙发。

墙上挂着莫迪利亚尼的画,由暗红色调构图而成。是名女子的肖像。她有一张略显歪斜的鹅蛋脸,紧闭着和脸部同样形状的双唇,凝望着房内。

她那过长的脸部角度和形状,在这幅图画中营造出不可思议的协调感。

这是真品而非复制画。

如此巧夺天工之作,喜好附庸风雅之人若是一见此图,势必会捧着巨款飞奔而至。

房内的一隅,还没有家庭式吧台。

一边的墙壁,几乎全部是窗户。只有左右两端还留有些许的墙壁,至于上下,由地面到天花板,则全部是落地窗。

从这面擦得透明晶亮的厚重玻璃向外望去,辽阔如同汪洋的夜景尽收眼底。

此乃新宿的夜景。在幽暗有如深海的黑暗之中,闪耀着点点亮光,宛若滚动的宝石。

这是从高楼大厦的顶端所眺望的景致。

在夜里,除了感受到高度感之外,更有一份不可思议的距离感。

这面动于擦拭的坚硬玻璃,晶亮得让人不敢伸手去碰触,隔着它愿望,感觉比实际距离更为遥远。

在底下万紫千红的灯火中,住着形形色色的人。

红色、蓝色、黄色霓虹灯。

当然也有饮酒作乐、谈女人、聊男人、喝得酩酊大醉在巷子里呕尽酒水的人。

不过,这些亮光并不代表人类。人们存在于这些看似宝石的光点间所形成的黑暗之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挤在这片黑暗世界里。

光亮密集,看起来最亮眼之处,同时也采集了最多人群,有如垃圾一般。

人的气息、污味、呕吐物、小便、秽物、废气,乃至于垃圾的臭味,全都混杂在灯光与灯光之间,相互融合。

然而,从高楼的这个房间隔着窗户往下望,夜景就像宝石,美不胜收。

人们的体液、粘稠的臭味,都无法传至这里。

站在此处,绝对看不出在这坚硬的玻璃下方,有熙攘的人潮在底下钻动。

一如无言的深海,只有一个美字可以形容。

窗边站着一名男子。

他正凝望着这片光之海。是名全身为一袭黑色套装紧紧包覆的少年。

不,称他为少年,似乎太过年轻。但以他的容貌来看,以成人来加以称呼,却又过限老气。

然而,他稳重的姿态,具有更胜成人的独特风貌。

男子雪白的颈背、肩膀、紧实的腰部曲线,还留有仿若可闻得少年风韵。

虽然有成人气质,但以少年称之,似乎更为符合这名男子的本质。

他是名朱唇皓肤的少年,有着一双令人惊艳的大眼。

乌黑水亮的双睦,映照着街灯。

此人正是久鬼丽一。

微卷的黑发、挺直的鼻梁——有着过人的美貌,连男人看了都不禁发出赞叹。

久鬼丽一左手握着一只葡萄酒杯,但里头所盛的似乎不是葡萄酒,杯里装的是一种琥铂色液体。

久鬼将液体送入口中,远望着夜景。

若站在久鬼身后来看,他就像伫立在晦暗的夜景之中,宛如一头孤高凄美的野兽,漂浮在幽暗的海上,四周有无数闪耀光芒的夜光藻。

“你在看什么?”久鬼身后传来一名女子的叫唤。是亚室由魅。

由魅一袭黑色礼服,坐在久鬼身后的沙发上。

那是件低胸礼服,胸前的乳沟一览无遗。

礼服黑色的布面,更衬托出由魅皓肤如雪。令人为之一震得妖艳。

由魅的年纪应该与久鬼相去不远,但不论她做何种成熟的打扮,都不会给人以突兀之感。

她打扮的愈成熟,愈能从她的肉体引出相称的艳丽风韵。

她将一头乌黑的秀发盘至头顶。

雪白的颈项,女人味十足,很难相信她还是未满二十岁的女孩。左右耳畔垂着细细的发丝。

她悠闲地坐在黑色沙发上,两腿交叉,右腿摆在左腿上。

搭在上方的右腿,雪白的小腿曲线玲珑。

由魅穿牛仔裤搭配亮色的衬衫也相当好看,但现在这身打扮更适合她曼妙的身材。

黑色的礼服配上白皙的肌肤,唯有双唇是鲜艳的火红。

这一抹红,是房间里唯一的彩色。面对由魅的询问,久鬼沉默不语。

“你在看什么?”由魅又问了一次。

“我在看人。”久鬼背对着她回答。

“看人?”

“看人类。”

“看得到人吗?”

对于由魅的质疑,酒鬼微微苦笑。

不过,他背对着由魅,所以由魅当然无从得知现在脸上是何等神情。

“只是像这样凝望就看得到。”

“这次换由魅陷入沉默。她的沉默,是要久鬼继续说下去。

不知是否她的催促发挥了功效,久鬼复又低声喃喃自语了起来。

“下面有真壁云斋、九十九三藏、阿久津、大凤吼……”

酒鬼突然噤不作声。

最后在他脑海浮现一名女子的脸庞——他本想说出她的名字,但却闭口不提。

——织部深雪。

酒鬼脑中浮现的是昨晚最后深雪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着一个可怜的人。

本以为深雪会突然放声大叫、嚎啕大哭,但她只是凝视着久鬼,双眸满是无限的哀戚。

久鬼第一次被人投以这样的目光。

正因为是前所未有的感受,所以深雪当时的表情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中。

自己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深雪当时的眼神。久鬼暗自思忖。

“还有那个叫菊地的男人……”

他在黑暗中,凝望着玻璃窗外那群留恋夜景下的人潮。

久鬼所诀别的人们、永远无法重拾的事物,就沉睡在这片黑暗之中。

即甜美,又感伤。

此外。对这群沉睡在黑暗之中的人们,他同时亦带有些许的怜悯之心,不,并非是如此明确的情感,就连久鬼自己也分不清那是感伤还是怜悯。

也许,这是他对自己的怜悯之情。

——真是可悲啊。

当他眺望夜景时,忽然在心中浮现这样的念头。

是觉得自己可悲,还是对这群在夜景中,如同垃圾般蠕动的人们所感到叹息,他自己也摸不透。

站在高处俯瞰夜景,似乎会陷入这种不可思议的错觉之中。

觉得自己是被命运选中的人,而灯火下的人们,则是卑微的一群——就是这样的错觉。

当然,久鬼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只是他自己再也无法和住在灯火下的这群人们为伍罢了,如此而已。正确来说,人们不是位于光点之中,而是身处光点之间的黑暗。

从上俯瞰,这片黑暗似乎正散发着微热。

那是人的温暖。

久鬼现在很怀念这片黑暗。

“喝口苏摩酒(译注:梵语的soma,为古代印度的一种植物酒。用于婆罗门教的祭典中。)吧。”由魅在久鬼身后唤道。

在她的提醒下,酒鬼的目光移向手中的葡萄酒杯。

里头装有半杯的琥珀色液体,映照着房内的灯光。

久鬼举杯凑向唇边,将里头的液体一饮而尽一如要斩断他心中的感伤。

2

她从久鬼手中取走玻璃酒杯,走回餐桌,以优雅的姿态将林子放在大理石上。

由魅再次走向久鬼,这次则是站在久鬼背后。

她伸出白皙的芊芊玉手,搭着久鬼的双肩,脸颊轻靠在他背上。

“他终究还是没来。”她在酒鬼的身后喃喃细语道。

“他?”

“大凤吼……”由魅低声说道。

“他正感到彷徨。”久鬼说。

“彷徨?”

“没错。“

“他为什么感到彷徨?”

“不,与其说是彷徨,不如说是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

“怕我久鬼丽一,还有你。”

由魅从久鬼背后抬起头。

同时将双手自久鬼肩上收回,改为站在久鬼左侧。

她伸出右手,勾住久鬼的左肩。

久鬼依然望着窗外的夜景,由魅看着他的侧脸。

“他还没有勇气。”久鬼凝望着夜景,如此说道。他眼中所看的是黑蒙蒙的夜色,还是零星闪耀的灯光,无法从他的表情中看出。

“什么勇气?”

“你不是曾今打过一个比喻吗?”

“……”

“你曾今在鬼道馆里对我说过,我是经过琢磨的钻石,大凤则是钻石的原石。”

“我记得。”

“我在丹泽时,也曾经对大凤说过,钻石要琢磨,一定得用同样的钻石才行。”

“你的意思是……他没有接触你这颗钻石的勇气?”

“他同时也害怕接触另一颗柔软的宝石。”

“……”

“那颗柔软的宝石,就是你。”

由魅浅浅一笑。

“不过,他最害怕的是他自己。害怕潜藏在他肉体内的另一个自己,换句话说,也就是自己的命运。”

“……”

“大凤之所以没来,是因为他尚未斩断自己心爱之物以及对自己的依恋。”

酒鬼的目光,从窗外移向身旁的由魅。,接着复又望向窗外。

‘昨晚,我替他斩断了一项依恋。”

“这话是真么意思?”

“再过不久,你就会知道的。大凤早晚会来这里找我不可。”

“你做了什么?”

久鬼没有回答由魅的问题。

“你似乎很想拉拢我和大凤,不过,我依旧是我。”

“我并不想限制你的自由,但你现在还需要我,希望你别忘了这点。”

“你这种说法并不正确。我需要的不是你,而是那个。”

久鬼转头面向后方,目光移向桌上的空酒杯。

“苏摩酒?”

“没错。”久鬼望着由魅的双眸。

“但是,你也得透过我才能得到它。”

“没错。”久鬼重复同样的话。“不过,你要是打算用它来豢养我,那你就太天真了。”

“我很清楚这点。”

“真是这样就好。”

“不过,我还是不想收回我刚才那句好话。”由魅如此说道,红唇带着妖艳的笑意。

“收回?”

“你现在还是需要我……”

由魅将勾着久鬼的手松开,雪白的芊芊玉手,犹如灵蛇般缠绕着久鬼的颈项。

她将久鬼的脸庞轻轻拉向自己。

由魅闭上眼,以若有似无的接触,吻上久鬼的唇。

她很快便将柔唇移开。

“我并有否定这点的意思。”

久鬼如此说道,再次将视线移向夜景。

“我早晚都得和大凤做个了结。”

“了结?真不像你会说的话。”

“不正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吗?”久鬼说道。

“那是为了让幻兽觉醒。”

“正因为这样,你才和他上床是吗?”

由魅没有回答。她的嘴角带着浅笑,没笑出声。

那是极尽挑逗的笑靥,能让沉睡在男人体内猛然觉醒。

“其实,该不会是你自己害怕大凤吧?”

“我?”

“没错。”

“我很想否定你这句话……”

“你怕他吗?”

“是的,我是怕他。他就是我。我从大凤身上,感受到奇妙的命运。”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大凤没有勇气吗……”

“要告别自己心爱之物,需要勇气。”

“你的意思是……他的心爱之物是真壁云斋、九十九,以及深雪啰?”

“具体来说,是这样没错。”

“你就有这样的勇气吗?”

“由魅,邀我来的人,不就是你吗?”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至少,我现在是靠自己的选择,才会站在这里。为了得知我自身的秘密。”

“……”

“你说过,那个男人是我的仇敌。”

“久鬼玄香……’

“没错。你也说过,久鬼玄造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是说过。”

“和我拥有相同体质的大凤吼,他为何要大费周章地从北海道来到小原田,我对此很感兴趣。”

“我爸爸现在正前往北海道调查这件事。”由魅低声说道。

久鬼凝望着窗外的夜景。

“大凤现在正身处这片黑暗之中的某处。”久鬼沉声喃喃自语道。

“你知道?”

“我知道。”

“大凤正在黑暗中徘徊,因为他早晚都得到我身边来。”

久鬼对大凤心中的不安和焦躁了若指掌,因为他过去也曾亲身经历过。

久鬼在等待。

等待大凤通过以往他也曾走过的黑暗,来到他的面前。

第三章暗绿

1

临近涩谷车站的天桥下,那里是自称自由人的岩村,称之为为暂栖之所的住处。一边是车站,另一边是道玄板。

岩村盘腿坐在纸箱上,头上戴了顶帽子,他手里拿着一支磨秃了的铅笔在小小的笔记本上振笔疾书。只见岩村厚厚的圆形眼镜片里,两颗眼睛直直地盯着

那本笔记。

一名少年坐在岩村前方,怀抱双膝望着岩村。

是名美少年。虽然略显脏污,但还是难掩他白皙的肌肤。

略微消瘦的脸颊,留有软弱的影子,以及不像是少年该有的寂寥。

这名少年名字是大凤吼。

岩村一脸全神贯注的神情。

大凤在天桥上欣赏完夜里的五彩霓虹,正要走下天桥时,发现岩村正手持笔记和铅笔,嘴里念念有辞。

大凤走下天桥,从岩村身后偷偷窥视他手里的笔记本。

岩村发现大凤靠近,便赶忙阖上笔记本,轻声斥责大凤。

“小吼,你不能偷看啦,这可是我的个人隐私呢。”

他脸上的笑容,带有几分腼腆。

大凤之所以来到天桥下,为的是告诉岩村,差不多是该出去“巡回采食劳动”的时候了,但岩村似乎还不打算动身。

于是大凤便坐在岩村的前方凝望着他。

岩村忽而一脸痛苦的神情,忽而像是忘了呼吸似的。猛然深吸口气,接着吐出深长的叹息。

大凤环抱双膝,直接坐在人行道上。

他身上的衬衫已洁净许多。

“虽然是自由人,但还是不得不时地清洗自己的衣服才行。”

因为岩村这番话,所以大凤昨晚在睡前跑到附近公园的厕所,清洗了身上的衬衫。

拧干的衬衫,一晚便可晾干。

“雨天时,得将洗好的衣服像这样用报纸包好,抱在怀里睡一晚,便能靠体温烘干。”

岩村曾如此教导过大凤。

自由人——也就是流浪汉,他们当中也有人爱干净,这些人若是没有天天洗澡、清洗内裤,便会浑身不自在。

岩村算是流浪汉之中非常爱干净的人物,但即使如此,以一般的标准来看,他还是略显肮脏。

大凤望着岩村,在心里打量着这名行径诡奇的男子。

他当然年长大凤许多,但远比其他自由人年轻。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带有一股独特的开朗气质。

大凤知道岩村在笔记本里写些什么。

岩村用铅笔在笔记本里写下诗句。

感伤零落

从背后疾驰而去的青色异兽

刚才从他身后偷看时,看到笔记本上写着这两行字句。

文中的几个汉字旁都有仔细地标上假名。看来,岩村是为了接下来的字句感到辞穷。

岩村——他的本名好像是岩村贤治。大凤曾今耳闻几名自由人同伴称他为“诗人”,而不是叫他岩村。

岩村在进行巡回采食劳动时,也曾经轻声吟咏荻原朔太郎的《青猫》这首诗里的一节。

岩村突然抬起头,与大凤四目交接。

正当岩村羞怯地低下头时,一旁传来了叫唤声。

“岩村——”

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身穿浴衣的男子,正站在天桥上,上身往前弯,往桥下不住地窥视。

“阿义……”岩村阖上笔记,满是胡须的下巴抖动了两下,笑颜逐开。

“最近过得好吗?”身穿浴衣的男子——阿义开口说道。

他年约四十五岁,一脸晒得黝黑的皮肤,一头乱发,乱如飞蓬,唯独一口洁白的牙齿特别醒目。是名身材矮小的男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中午。”

阿义咧嘴而笑。外露的牙齿中,有个四方形的黑洞,他的上排门牙少了两颗。

阿义的浴衣上斜肩背着一个褴褛不堪的皮肩袋。这种奇形怪状的不协调感,却与其极为相称。

大凤初到涩谷的那一晚,便见过了阿义。

他和岩村一样都是自由人——也就是所谓的流浪汉。

阿义所穿的浴衣与那晚一模一样,白色布面上,染有蓝色的滑稽男子图样。

三尺带(译注:三尺长的和服腰带)用的是黑色的绞染丝绸,在身体右前方打了个蝴蝶结,不过,他本人则是称此为“逗猫结”,因为打结的三尺带前端,正适合用来逗弄小猫,所以有这样的名称。

“阿义以前是建筑工匠。”

当时岩村曾如此告诉大凤。

听说建筑工匠传浴衣时,三尺带都会采用这种绑法。

话虽如此,最近已很少见了。

阿义晒得跟脸一样黑的双脚,穿着一双木屐。听说是梧桐木做的木屐。阿义相当引以为傲,但屐底的屐齿已磨损,几乎和穿着木板没什么两样。

他的木屐上雕有牡丹花图案,他本人称之为“镰仓雕”。大凤并不具这方面的知识,所以也就姑且信之。

他朝走进天桥下的阿义鞠躬示意。

阿义已深感纳闷的眼神望着大凤。

看起来还只是个高中生的大凤,竟然还在这里,令他大为不解,疑惑全写在他脸上。

“你不去上学没关系吗?”他很认真的问道。

大凤一时无言以对。他既不能实情相告,又不想捏造事实。

大凤选择沉默不语。

“别问这么不识相的问题嘛。他有他的苦衷,吃了不少苦呢。”

岩村像是在斥责似的说着阿义。

“嘿嘿。”阿义按着头,向大凤点头赔不是。

他撩起浴衣,一屁股坐在人行道上。里头没穿内裤。

站在大凤的位置,一眼便望见阿义那活,但阿义似乎对此丝毫不以为意。

“你跑到哪去啦?”岩村向阿义问道。

“从浅草去到了日暮里,甚至还跑到八王子去呢。”

他边说边搔着头。一脸有气无力的模样。

说道阿义唯一的嗜好,也是他的生存意义,便是夏季时,在四处的乘凉大会上举办的盂兰盆舞会。

几月几号、哪里会有盂兰盆舞,要去东京的哪个地方打听这些消息,他都了若指掌。

每当夏天来临,他便会向秋叶原的废物回收业者购买浴衣,然后整个夏天到各地举办盂兰盆舞的地区跳舞作乐。

因此,阿义总是以雀跃的心情度过夏季的每一天。听说夏天一到,他便会很会少在涩谷出现。

那一晚,大凤之所以能遇见阿义,是因为涩谷某个地区恰巧地举办了盂兰盆舞大会。

现在的阿义一脸无精打采的模样,正是因为夏天——亦即盂兰盆舞的季节,已于昨日宣告落幕。

“又得给你添麻烦了。”阿义低声咕哝道。

“嗯。”因此点点头,将笔记本和铅笔收进大衣的口袋里。

2

大凤、岩村、阿义三人,走在道玄坡的人群中。

今晚是由大凤拎着那个一升装的空瓶。

他们绕着涩谷的各个俱乐部和酒店,将客人喝剩的的啤酒或洋酒,回首进这个空瓶中。要收集啤酒还是威士忌,全凭当天的心情决定。

岩村将这些收集得来的啤酒和洋酒,取名为腌啤酒、腌洋酒。

今天收集的是日本酒。

为了阿义,他们今晚决定要开个小型的派对。日本酒是阿义的最爱。

他们前往的道玄坡上方,耸立着一座黑森森的高楼。

是一栋正在建盖中的高楼大厦。

大凤一面走,一面凝望这个巨大的黑影。耳中传来了岩村的喃喃自语。

“感伤零落,从背后疾驰而过的青色异兽……”

他似乎还在思考那首诗该如何接续。

岩村和阿义两人并肩而行,大凤走在他们后方。

可以望见戴着帽子的岩村那微驼的背影。

这三人呈现出奇妙的协调感。

以服装来看,属大凤的衣着最为整齐。

若是摒除衣服的污脏不着,他这身服装与走在路上擦身而过的那些同年龄的年轻人,并无多大差别。

虽是夏天,但岩村还是穿着大衣,里面还加上一件慢跑杉。两脚穿着不同厂牌的运动鞋。

带有阴暗的一面,给人懦弱之感岩村,他温柔的笑颜,令大凤神往。

娇小、瘦弱的阿义,他一身浴衣打扮,在涩谷街道的人群中显得特别的突兀。不过他本人完全不以为意。

——为什么我会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大凤摸不透自己的心思。

他并不是要自暴自弃,当然也不想从此过着自由人的生活。也许他只是想将下结论的时间往后延罢了。

是否要前往久鬼丽一所说的“沃洛波罗斯”,他还不想现在就做决定。

他甚至想回到真壁云斋的身边,将一切全交由云斋来发落。

——为什么我就是办不到呢?

大凤心里明白,因为他让深雪看到了那东西。

他变身为幻兽的模样,深雪已全都看在眼里——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想袭击深雪。

大凤知道有股暴雨狂风在他心里狂扫,那是想侵犯深雪柔软的身躯,吞咬其肉体的冲动。

他想将深雪啃食得连骨头都不剩,让鲜血湿透他满脸满身,那是恶魔的冲动。

要不是九十九出现,他或许早已一逞兽欲。

他再也没有脸见深雪。

就算回到了圆空山,又有何用?

大凤不认为有方法可以阻止他变身为幻兽。

不过,要是前往酒鬼所说的“沃洛波罗斯”……

那里有久鬼和由魅在等着他。

他想起由魅那扭动翻腾的雪白裸体,有时夜里梦见,还弄脏了内裤。

他可望见由魅一面,但也对见面感到胆战心惊。

不知久鬼会怎样对他,这也是他所害怕的。

大凤只是尽可能的不沾荤腥。

他并不认为只要不吃肉,便可避免自己变身为幻兽,但若是有生肉入口,他势必会当场变身为幻兽。同时,他沉睡的本能也将完全解放。

不过,他体内不断涌上的力量,有朝一日会彻底将他变为幻兽,与吃不吃生肉无关。

大凤害怕变为幻兽,但心里同时有另外一个自己,渴求幻兽占领。

“当你知道变成这个模样如何畅快时,就会恨不得早点变成这样。”

变身为幻兽的久鬼,曾在西城学院的后门的森林里对他这么说过。

大凤现在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了,那是朝着夜空咆哮,释放体内火焰的一种快感。是肉体逐渐扭曲变形,所带来的一种近乎痛苦的陶醉。

用不着隐藏自己的的欲望,意识处于模糊的状态。就连这么仅存的一点意识,也被肉体所超越,让奔流般袭来的恍惚感给弹向九霄云外,烟消云散。

就是这般甜美的感觉,自己的肉体融于宇宙、融于世界之中。

顺从欲望才是正确的抉择,他甚至有这样的念头,也许体内的本能也期望自己能完全化身为幻兽。

大凤不清楚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

岩村和阿义从道玄板弯进左边的小巷,大凤紧跟在后。

“这里的店家经常会给我们酒。”岩村对身后的大凤说道。

转进小巷后走没几步,人潮登时骤减许多。

酒店的看板变多了。

阿义以诵经般的旋律,在口中轻声唱着某个地方的民谣。

他将双手往前伸,飘飘然地手舞足蹈了起来,扬起双手拍了一声,接着再往下张开,反复做着同样的动作。

看来,他想起了昨日的愉快时光。

“啊——”

传出这一声悲惨而又滑稽的惨叫,是在走进小巷后,不知第几个转角左转时所发生的事。

出声的人是阿义。

玻璃破碎的细微声响连同阿义的叫声一起想起。

岩村和阿义前方,站着三名男子。

其中两人戴着墨镜,唯独站在最前面的男子没戴。

小巷中央的柏油路上,有一副金属框架的墨镜。

一遍的玻璃已完全碎裂,彩色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

——发生什么事了?

大凤当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左侧有个通往地下酒店的阶梯,有三名男子刚从酒店里走出。

当时阿义正一面跳舞,一面转进巷角,站在前方的男子所戴的墨镜,便是被阿义挥舞的左手给打落。

那名一脸错愕的男子与停止挥舞双手的阿义,两人就此伫立原地,彼此互望长达三秒之久。

“嘿嘿……”阿义惴惴不安地笑着,脸上的笑容带着腼腆、困惑、歉意以及懦弱。

他当自己已经道过歉了。

阿义一定又露出他那中间开了个方形黑洞的门牙。

对方那名男子若是带上墨镜,想必会是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但此刻看起来却觉得有点滑稽可笑。

就在阿义漏齿而笑之际,男子顿时涨红了脸。

他肯定以为自己被人耍了。

“混账东西!”男子冷不防地朝阿义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哎呦!”阿义憋住声音,抱着头蹲跪在地。就在阿义蹲下时,男子的拳头挥了个空,恰巧从他的蓬头乱发上飞过。男子微微向前倾倒,一只脚被阿义的身体绊住,顿时整个人失去平衡。

另一只没被绊倒的脚,直接跨过阿义身上,往前踉跄了两三步跌落地面,单手单膝撞向了柏油马路。这副模样狼狈至极。

感到最堪的人,莫过于这名男子本身。

“该死的家伙!”他低吼着站起身子。

男子的脸上再也看不到滑稽的表情。他已怒不可抑。

就在阿义起身时,男子一拳正好不偏不倚打在他脸上。

夹着薄薄一层皮肉,骨头交互撞击,发出一声闷响。

“哎呀——”阿义倒卧在柏油路上。

他双手抱头,男子的脚尖踢向他的身体。毫不留情的一踢。

“啊、啊、啊……”岩村口中发出不成语的叫声。

“快、快住手啊!”岩村急得直跺脚,大声说道。“不可以使用暴力!”

知识分子、是人同时也是自由人的岩村,此时也只能一筹莫展,令人替他感到悲哀。

倒卧地上的阿义,他浴衣的下摆整个往上翻,胯下那黝黑之物在众人面前一览无遗。

就连那名男子也为之一怔。

但他脚下的动作依然没停。从上方用力踩着阿义的脸。

“好痛、好痛……”阿义放声哭喊。

一个年过四十的大人,遭人如此痛殴而毫无反击之力,甚至还放声大叫,这一幕实乃大凤生平所未见。

“这家伙可真吵。”

另外两名男子,为主一旁惶惑无主,张口大叫的岩村。

“闭嘴。”

“喂。”

其中一人不疾不徐地揪住岩村的胸襟,朝他脸上挥出一拳。

岩村整个人往后仰,帽子从头上掉落。

当岩村身体向后仰时,另一名男子用鞋底踹了他的腹部一脚。

岩村往后便倒,后脑撞向了柏油路面。

一阵闷响传入大凤耳中。

岩村的圆框眼镜,掉落柏油路上。

大凤错愕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此时才会过神来。

鼻血自岩村鼻中流出。

大凤目睹这一幕,顿时感到背后一阵凉意袭来。

那是对眼前所展开的暴力所产生的畏惧,同时也是担心暴力降临自己身上的一种本能胆怯。

大凤应该是害怕暴力才对,但是体内不断涌现一股对暴力的渴望,同样令他感到畏怯。

一头漆黑的怪兽,已从大凤体内深处扬起头,,伸舌舐唇。

大凤感到阵阵的抽搐在全身游走。

阿义正被对方拳打脚踢。岩村也是。

“好痛、好痛……”阿义都已是四十多岁的大男人了,却还像个孩子似地放声哭喊。

“别再打了……”岩村守护着头部大叫。

有七八名往来的路人,正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事。

“真可怜。”

“乞丐被人打了。”

“好像很痛呢。”

“使出更狠的手段教训他们吧!”

“不会出人命吧?”

“用不着这么狠吧?”

“他们是流氓!”

“看了真不忍心……“

围观的民众眼里,正无言地诉说着这一切。

没有人想出面制止。与岩村在新宿时晕倒路边的情形一样。

众人看着这两个人挨揍,虽然紧蹙眉头,但是从狂热的眼神中便可看出他们的心思。

这三名男子并没有使出全力,如果他们真的使出全力,这两人将会被揍的体无完肤。

但大凤心里明白,当这群男人在折磨这两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弱者时,他们体内的参保特性会逐渐被诱导出。对手愈是无力抵抗,愈回想加以凌虐。

这三名男子的眼中开始散发出湿润的光芒,完全不同于先前的怒意。

一脚、两脚,他们的脚尖朝同样的伤口踢去。

大凤也很清楚,岩村就像是以前的自己,有人从小就很容易受人欺负。

尽管害怕暴力,而可以不去凸显自己,但还是会在不知不觉间,承受对方的暴力相向。

男子们眼中闪耀着光芒,过去大凤曾多次亲眼目睹。

不久前,他才在小原田的小巷里,从恐吓他的灰岛眼中见过同样的光芒。也曾在西城学院后门的森林里,从剥去深雪上衣、动手殴打他的坂口和他的同学眼中见识过。

“请你们住手!”大凤放声呐喊。

骤然响起一名少年的声音,令男子们停止了暴力。

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大凤。从眼神看来,他们现在才注意到大凤的存在。

“你是他们的同伴是吧?”没戴墨镜的男子说道。

“小孩子闪一边去。”

“你会受伤的。”

两名男子附和道。

“请别再打了。”大凤重复同样的话。

男子们似乎已注意到眼前这名少年的美貌,以及他乌黑的双眸所带有的神秘气势。

是名美少年。虽然一身脏污。但透过污垢依然能看出他白皙的肌肤。尽管两颊消瘦。但反而为此少年的美貌增色不少。

男子们注意到这名少年的瞬间,仿佛有一道耀眼的光芒射入眼中,令人产生错觉。

不过……少年乌黑的眼瞳,明显带有怯意。

这名少年明明就散发着一股奇妙的气势,但有明显地惧怕这群男子。

美少年的惧意,再度引出这群男子残虐的本性。

“不可以!”传来了岩村的叫声,“小吼,你别这样!快点逃吧!你尽管一个人逃走吧,小吼。”

一名男子朝岩村的嘴巴踢去。

“快逃吧,小吼!你不能和他们动手……”岩村还是不住地叫喊,接着转为哭声。

正当这群男子的注意力转移到岩村和大凤身上时……

“哇!”原本一直蹲在柏油路上的阿义,猛然发出一声尖叫,弹跳而起。

很难想象他还留有这么多力气,他在弹跳而起的瞬间举足狂奔,完全没有四处张望,全力一直线向前直奔而去。

他撞开来不及闪向一旁的旁观者,一双木屐在柏油路上响个不停,转眼便消失无踪。

“啐!”男子为之一愣,吐了口吐沫,狠狠地瞪着大凤。

大凤感到害怕。他害怕这群男子,同时更怕他自己。

“臭小子!”

一名男子以右手手背朝大凤脸上挥去,但是却挥了个空。大凤在无意识中躲过男子的攻击。

男子眼中凶光暴射。大凤眼露极度恐惧的神色。

——不行、不行!

大凤在心里呐喊。

他想住手,感到背脊下方一阵刺痒。

“喝!’

男子这次是认真的,一拳朝大凤脸部挥来。

和久鬼快如闪电的快拳相比,这种拳头根本不值一提。

大凤的右手腕缠住男子的拳头,利落地将他的攻击网上弹开。

三名男子的脸上顿时充满杀气,恶狠狠地瞪着大凤。

“别动手啊,小吼!”

岩村的叫唤成了诱使手枪击发的扳机,男子们一同扑向大凤。

他们已完全不去顾虑大凤的年纪。

先是一脚朝大凤踢来。

大凤跃向空中,闪过这一击。

大凤甫一腾空,右脚便像条蛇似的,朝踢他这一脚的男子脸上飞去。

这是无意识下做出的动作。

不行啊!当大凤脑海闪过这个念头时,他的脚跟已击中男子的鼻梁,整个没入。

大凤以超慢动作的速度,感受着脚跟嵌入男子脸中的触感。

最早碰触男子鼻梁的部位,正确来说,应该是右脚脚跟外侧的脚底一带。

男子的鼻梁凹陷、肌肉碎裂、软骨扭曲变形,这一切都透过运动鞋的橡胶鞋底清楚地传递而来。

扭曲的软骨被压扁、黏膜龟裂、细胞逐渐剥离这些触感异常地鲜明,宛如清楚地呈现在脑中。

接着传来沉重、坚硬地触感,他脚跟所施的力道,正逐渐在穿透某个坚硬之物。

大凤的脚底听着鼻骨扭曲、压挤的声响。

声音一如闪光,经由小腿肚、膝倍、大腿、肛门、尾椎骨、脊椎,一口气直冲脑门。

在他行遍全身的一刹那,有一道强烈的感觉贯穿大凤全身,肛门为之紧缩。

男子望向大凤这一脚所划过的空间,两眼朝向天际。

除了鼻子塌陷外,他脸上还维持着他一脚踢向大凤时的表情。

当大凤的肉体正在感受这股强烈的感觉时,这名男子甚至连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情。

本以为眼里看到的是漂浮在空中的大凤,但大凤的身影却平白消失,眼界中只映照着美丽的夜空——应该就像这样的感觉吧。

当天的夜空,是男子最后见到的景象。

滋——

鲜血自男子的鼻端狂喷而出,洒向天际。男子仰望着天空,鲜血复又洒落在他脸上,。

他本欲踢向大凤的那只脚向前抬起,脸向着天,直挺挺仰身后倒。一动也不动。

在大凤背后游走之物,直接化为笛声般的尖声嚎叫,从大凤的喉头窜出,冲向涩谷的夜空。

咿——唔——

声音之凄美,犹如一把蓝色的玻璃针贯穿听者的灵魂

与射精极为雷同。

连骨髓也为之陶醉,有如利刃般的高潮感。

当大凤的长嗥歇止,那三名男子也全都倒卧在柏油路上。

“小吼!”岩村站了起来。

大凤并不清楚是谁走到他身旁。

他的全身、膝盖、下巴,正剧烈地颤抖着。

“小吼!”岩村皱着一张被打得不成人形的脸。

他正体验着一股近乎战栗的感动。

他伸出双手,将这头茫然望着前方,浑身不住打颤的美丽野兽抱在怀中。

大凤全身坚如硬石,一如幼儿般频频颤抖。

第四章斑黑

1

这是一座小神社。

虽然被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所覆盖,但院内的占地并不大。

院内地面铺有简陋的石板,从底下的街道沿着崩毁的石阶往上登行一百五十公尺,便可抵达院内。石阶的顶端立着一盏只有白热灯泡的路灯,现在已相当罕见。

深夜时分。

绽放黄色的灯泡周围,萦绕着许多小虫与飞蛾。这些昆虫有时会撞向路灯的木头灯柱或是灯罩,发出细微的声响。

虽然不如盛夏时那般密密麻麻,但仍有成群的昆虫聚集在路灯四周。

在木头灯柱靠近灯泡的地方,盘踞着一只雨蛙,它每晚都会攀登至此,朝这些灯泡四周聚集的小虫下手。

神社旁有几棵高耸的银杏树,枝叶在这片幽暗中随风作响。

那是满含浓浓海潮气息的海风。

大海就在不远处。

底下的街道,平均每十五分钟便会有一辆车疾驶而过。

除了车声外,昏暗的神社境内没有任何人工声音。

只有微风轻送,树梢婆娑窸窣。

还有阵阵虫鸣。蟋蟀,邯郸,青松虫之类的秋虫,在四周的草丛内嘹亮的鸣唱。

今晚并不像盛夏时那般酷热难当;有着习习凉风。

神社的正面摆着一个老旧的木质功德箱。

功德箱的后面有个四阶楼梯,楼梯顶端的木板面上,有名仰头大睡的老者。

他弯着右手枕在脑后,以手当枕。

是个蓬头垢面的老者。

虽然身穿深色的衬衫长裤,但由于一身的污秽,已无法想象它原有的颜色。布面带有老人的汗斑和油垢,以及其他各种秽物,只渗进纤维里。

布面因而散发出乌黑的光泽,布制的衣服,变得有如皮衣。

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缓缓自老人的周围融入夜气之中。

此人是一名前额光秃的老人,耳际缠绕着丝屑般的白发。

他的银发因风而微颤。

在晦暗的院内,感觉到有悄悄潜行之物,正将这名老者团团包围。黑色的人影钻动。

老者已察觉出异状。然而,他依然紧闭双目。他正闭目倾听风声。

静心倾听风声,更能看出现场的一举一动。

包围这名老者的圆圈,正一步步逼近中。

面对黑暗之中朝自己直逼而来的这阵动静,老者低声说道:

“什么人?”

钻动的黑影,在黑暗中停止不动。老者也屏气凝息。

减少近乎一半的虫鸣声响起。路灯的亮光勉强照至老者所在的位置。

老者文风不动,有如一团垃圾。

两分钟过去,黑影再次蠢蠢而动。

感觉比适才更为强烈,转变为浓烈的杀气。

当中有人手持武器。是细长之物。

手持武器者,似乎改变了武器的角度,在路灯的照明下,于黑暗中发出浑浊的金属光芒。是武士刀。

有人一手持武士刀,两人暗藏匕首,两人手握木刀。

包围老者的人影共有五人之多。

对方紧张的呼息,甚至还微微传至老人耳中。

“我叫宇明月典善。你们没找错人吧?”老者已成熟的语气说道。

男人们的杀气,在黑暗中紧紧地凝聚。宇明月典善霍然起身。

他在木板地面上盘腿而坐,凝望眼前这一篇片黑暗。

他以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过树丛间灯光照射不到的暗处。

他的目光。有如爬虫类动物缓缓舔舐的冰冷舌尖。

典善的唇季上扬成V字形,发出一抹邪笑。他似乎是在确认人数。

“不是认错人就好。我自己做过的事,我自己记得。不过,要仔细想是哪件事,的确是麻烦透顶。总之,有什么新仇旧恨,就尽快解决吧。”

他的口气不带丝毫的紧张,甚至感觉像是在闲话家常。

不过,虽然语气平和,但却有一股野兽般的精气从他体内源源不绝地溢出。

“怎么啦?快点过来啊。快点把事情解决,我好睡觉。”典善说道。

有两组人马的脚步声,往左右散开,绕向神社的两旁,脚下的草丛被踩得沙沙作响、对方已不用在古籍发出声响。

突然有个沉重之物,落在老者所坐的木板地面上。

老者所坐的位置,是以平台状包围神社周边的木板地面,有高度及膝的扶手,分处一左一右。

两个脚步声从神社的左右靠近,再老人所坐的木板地面角落处停了下来。

这是一座小型的神社,如果这两人手持木刀,趁老者不备之际,跨出两大步,手中木刀往下一挥,便可击中老者。

若是头部扎实地挨上一击,头盖骨将应声凹陷。要是换上武士刀,脑袋将就此一分为二,命丧当场。

然而,典善似乎完全没放在眼里。

“快点攻过来啊。”他不耐烦地咕哝道。

向典善逼近的这群男子,缄默无语。他们只是围住典善,逐步缩小圈子。

光是沉默无声,便具有骇人的气势。如果是普通人,将会为这股气势所摄,起身仓皇逃命。

这名肮脏的老人,好像正享受着这种紧张。

“你们到底有完没完啊。”老伯拍拍脖子,一副倦怠的模样。

老者周遭的空气流动,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逸向夜气之中,这股臭气一定也传入这群男子的鼻子中。

臭气中参杂着不久前才被老者宰杀的那头野狗的血腥味。

“不管你们是现在上,还是待会儿上,结果都一样。”

黑暗中,有几名男子呼吸已开始变得急促,老者感觉得出来。

会从右边来!

左边!

还是正面?

再过不久,这三人当中,将会有一人按耐不住急躁,朝他展开攻击。

“从左边先来是吧……”老者掂量对手的呼吸,轻声喃喃自语道。那时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低声细语。

想必这班人很清楚老者的实力。左侧这名男子,比老者预估的时间晚了三秒左右,才采取行动。

左侧角落,杀气徒然大盛。

男子有如解开枷锁的猛犬,杀气从他体内奔流而出。

它如同是尾随着这股杀气,从左边的角落踏上木板地,扑而来。

“呀——!”一开始便发出惨叫般的叫喊,木刀直逼而下。

他的叫声突然中途而止——

本以为会发出木刀击碎骨肉的声响,但结果却安静无声。

木刀既没有挥中老者,也没有击向地面,只听见肉体相互碰撞的一声干燥、沉闷的声响。

男子的身体倒在老者身上,有如要覆盖他全身。

老者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坐姿。

被压在下方的老者微微钻动,将男子的的身体拨向一旁。

男子滚落在老者左方的地板上,

四脚朝天。

路灯昏暗泛黄的光线,照射着男子面向天际的脸庞。

男子满面是血。他的鼻梁塌陷,嘴巴张得老大,前排的四颗门牙断的整整齐齐。

“大家一起上!”黑暗中,有人低声说道。

从三个不同的方位,传来肌肉猛烈紧绷的感觉。

“喝!”

“哈!”

两人同时出手。

“喝!”

另一人略迟片刻,也向老者袭来。

说时迟那时快,老者已消失了踪影。

之前老者所坐的位置,只见两名不住呻吟的男子。

并非这名老者做了什么,而是他们打中了彼此。

这两名同时出手的男子,其中一人手持木刀,朝着另一名握着匕首,从右侧冲向老者的男子砍去,扎扎实实地击中了对方的左肩。

而另一名手持匕首,慢一步砍向老者的男子,则是在持木刀的那名男子肩上,划下一道很深的刀口。

唯一毫发无伤的,便是那名阶梯才上到一半,动作慢半拍的男子。

“真是一群笨蛋。”头顶突然传来老者的声音。

只见老者头下脚上地,倒悬在头顶上方突出的神社屋檐上。

老者弯着膝盖,双脚勾在屋檐边。

男子抬头仰望,老者的脸庞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吓!“男子声音卡在喉头,发不出声,以手中的匕首猛力朝老人脸庞挥去。

锵!发出一声金属交鸣的尖锐声响。

老者以右掌中藏有某种金属。

“很危险呢。“

此话甫毕,老者的双脚已然离开屋顶,以头为圆心,在空中翻了半圈。

老者背对着男子,落在阶梯的顶端。

男子急忙以右掌中的匕首朝他背后刺去。

咚!男子一拳击中老者背部。

但原本应该插入老者背后的那把匕首,却早已不知去向而老者背后与男子拳头接触的部位,衬衫的布面缓缓渲染出一道鲜红园轮。

是血轮。

那不是老者身上的血,而是由男子的拳头所流出。

男子除了大拇指,其他手指皆已从他有手消失,但他直到现在才发现。

一阵有如女声般哀嚎,自男子口中迸出,宛如灵魂也为之冻结。

他右手捧腹,从阶梯上滚落,身体重重地压向功德箱。

“今后,你得有左手跟人猜拳了。”站在阶梯上的老者转过身来。

这个时候,从功德箱后越出一名男子,仿佛已蛰伏良久。

在路灯的照射下,一道锐利的金属光芒划破黑暗。

是武士刀。

与先前那四人相比,此人的攻势精妙,段数明显高出许多。

他跨向阶梯的前脚,使足了劲道,是充分运用全身重量所使出的突刺,完全符合实战,攻击中蕴含了必杀的气势。

他从刚才起,便一直等待机会使出这一击。

刹那间,男子仿佛看到武士刀尖贯穿典善的胸膛。

但那是错觉。

因为典善的动作有如电光一闪。

以及小的动作闪向一旁的典善,右手挥出一道闪光。

武士刀从男子手中掉落地面,发出沉重的声响。

男子痛苦地呻吟。

他似乎是强忍着不让声音自唇间外泄,但痛苦的呻吟还是突破双唇,爬行而出。

痛苦难道的剧痛,在男子全身游走。

男子的的左手手背,被匕首的刀刃贯穿,钉在阶梯上的梁祝中。

刀刃朝上,一滴血也没留。

匕首刀刃没人的手背部分——也就是刀刃周围的皮肤,沉陷凹陷的状态。

尽管如此,男子还是右手握着匕首刀柄,想将它拔出。

“不行喔。”典善沉声说道,伸出左手,握住那名想要拔出匕首的男子右手手腕。

只听见一声可怕的声响。是肌肉里头关节被分筋错骨的声音。

男子的右手腕横向一旁,形成诡异的角度。

“我要是没躲过你的攻击,恐怕早就没命了。所以,你好歹该负点责任吧?”

男子看着眼前这名老者,与典善冰冷的眼神四目交接。

“吓!”男子扬起一声尖叫。

男子的左手掌被贯穿钉在柱子上,而宇明月典善施加了全身重点的左肘,就这样由上而下朝男子的左手伸去。

卡咛!

只听见刀刃断骨削肉的声响。

刀刃上沾满血迹的匕首,还兀自留在柱子上,但男子的身体已然落至阶梯上。

男子不住地哀嚎,从阶梯上滚落,压在下方另一名不断呻吟的男子身上。

“应该还有人吧?”典善向黑暗深处如此说道。

路灯下,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缓缓走出。

“要动手吗?”典善说道。

从典善紧握的拳头中,露出黑色金属的刀尖。

适才他垂吊在屋顶上,便是用这把金属挡下迎面飞来的匕首。

此物名为隐剑,是日本传统武术所流传的隐藏武器。

它呈倒V字形,底部有个洞,可深入拇指来使用。它的握法,最先将隐剑藏在手中,然后在下一个瞬间,以其他角度从拳头中露出刀尖。

“我不跟你动手。”男子沉声说道。

路灯在男子背后,所以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见到一团黑影。

“既然不动手,就滚回去吧。”

“我有事找你。”

“有事找我?”

“是的。”

“你不是他们的同伙吗?”

“我们认识,但称不上同伙。”

男子的声音极其平静。

“你昨晚打闹菊水组,这班人应该就是菊水组所派来的吧。”

“哦。”

“他们还说要杀了你,而来这里埋伏。”

“你来此有何用意?”

“我来是为了雇用你。”男子神色自若地说道。

“雇用我?”典善的眼神露出犀利的精光。

“没错。”

“这话怎么说。”

“昨晚,我的雇主耳闻关于你的传言,所以叫我一定要来见识你的本领。”

“嗯。”

“他得知菊水组的人马要前来狙杀你的消息,所以便叫我前来观战。”

“我要是被这班人给痛宰,就任我自身能够自灭;但要是我反过来解决了这些家伙,就带我去见你的主子,你设这个意思对吧?”

“也可以这么说。”

“真不对我的胃口。”典善以左掌拍着自己的脖子,如此说道。

“不对你的胃口?”

“有话想对我说的话,自己来不就得了。你的主子该不会是为了试探我的实力,而唆使这些人来送死吧?”

“是的话又怎样?”

“这就表示,你的主子跟我的个性很像。”

“是吗?”

虽然背光,但仿佛可以看出男子面无表情的模样。

“先报上你主子的名号来听听吧。”典善说道。

男子沉默不语。

“无妨。清水,你就告诉他吧。”

此时,在登上神社的阶梯下方,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嗓音。

此人走上阶梯,实名身形沉稳,一身和服装扮的男子。

虽然称不上魁梧,但男子身上独特的风格,给人威严稳重之感。

站在典善面前的,正是久鬼玄造。

2

“久鬼玄造?”

那位名叫清水的男子,告知玄造的姓名后,典善在口中有重复念了一遍。

“没错。”清水回道。

清水——过去九十九三藏曾为了打探久鬼丽一的消息,而埋伏在久鬼玄造家门前。当时,有两名男子挡在九十九面前,以保护刚从车内走出的玄造,其中一人便是清水。

“要雇用我?”典善抬头瞪视玄造,目光如利。

“不对你胃口吗?”

“没错。”瞪视不悦地回答道。

虽然看起来已年过六旬,但他的口气和动作都还未显老态。

“是怎样不对你的胃口?”

“我是无拘无束的的野狗,我可不想当一头被人豢养的家犬。”

“那么,若是以宾客的身份,不知你意下如何?”

玄造以深邃如同深渊的双眼,望着典善说道。

既非斜眼偷瞄,也非怒目瞪视,而是迎面正视对方。不过,这并不表示他只是正面看着对方而已。玄造是真正与对方面对面,两眼直视,既非虚张声势,亦无矜夸之色。

面对这般威迫感,通常一般人都无法与玄造对望,他们会将目光撇开。

典善迎面正是玄造的脸庞,眼神有如刺人的利锥。

“以宾客的身份是吧?”典善说道。

“是的。”

“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请你捕获两头野兽。”

“野兽?”典善眼中发出狐疑的目光。

“那可不是一般的野兽。”

“哦。”典善立即转为兴致勃勃的神色。

玄造望向院内那群痛苦呻吟的男子。

“是这些勇人所无法捕获的野兽。”

“应该不会是老虎或狮子吧。”

“是人类。”

“人类?你不是说野兽吗/”

“可说是人类,也可说不是。比人更厉害,甚至比野兽还凶猛。”

“怎么可能。”

“是千真万确的事。”玄造以斩钉截铁的语调说道。

“你可以正经一点吗?”典善沉声说道。

他那仿佛几欲睡着的双眼,眯成一道细线,但目光却更为犀利。

玄造沉默不语。

“你看起来是认真的。”

“没错。”

“你为什么要找我?不管是人还是野兽,与其找我这种老迈的武术家,还不如找这方面的专家。为何不用抢呢?”

“我们不可能在大街上公然用枪。而且,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毫发无伤地将它们生擒。再说,他们平时的模样,与正常人无异。”

“嗯。”

“老先生,你找龙王院弘有什么事?”

“这么说来……”典善如此说道,看着玄造的脸。“你知道阿宏的事?”

“多少知道一点。听说你为了见龙王院弘一面,而去了菊水组一趟。”

“算是吧。”

“你是他的武术老师吗!”

“我没有家人、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也没有徒弟,我宇明月典善只教过一个人,那就是阿宏。“

“哦。”

“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

“……’

“不过,比起我来,还差那么一点就是了。”典善嘿嘿地笑着。“徒弟要是比师父厉害,那可就上脑筋了。”

“此话怎讲?”

“到时候。就非得杀了他不可。”

这句骇人的话语,从典善口中不疾不徐的道出。

“那个臭小子,在他功夫超越我之前,早一步离开了我身边。”

“那现在呢?”

“现在?也不知道他变强了多少。不过,他真的很可惜。”

“你说可惜是什么意思?”

“阿宏是个天才,但他同时也就败在这点。”

“哦。”

“不管走什么路,拥有过人的才能是件很棘手的事,有时反而会被自己的天才所束缚。”

“你的意思是,龙王院弘正是如此?”

“可以这么说。”

“……”

“有时候,凡人比天才有意思多了。”

“我跟你一样,对一些有意思的凡人还比较感兴趣,更胜于天才。”

“阿宏一定得经历失败。”

“失败?”

“如果从未尝过败果,体会当凡人的滋味,就算是天才也无法有所突破。”

“关于龙王院弘……”玄造说了一半停了下来,犹如是在试探典善的反应。

“阿宏她怎么了?”

“他曾经败在别人手下。”

“阿宏败在别人手下?”典善眯成一道细线的双眼,斗然园睁。

玄造点点头。

“他可不是那种三两下就会让人给打败的男人啊。”

“我知道。”

“他输给了谁?”

“就是我刚才说的其中一头野兽。”

“什么叫。”

“与其说是被打败,不如说是惊吓过度,落荒而逃,连和对手交手的机会也没有。”

“阿宏落荒而逃?”

“没错。”

典善突然以沙哑的嗓音发出怪异的笑声。

“是吗?是这样吗?”典善频频点头道。

“怎么了吗?”

“阿宏那小子,现在一定懊恼至极,恨不得咬舌自尽,我可以想象他现在的模样。原来阿宏也败在别人的手下了……”

话才说完,又是一阵怪笑。

突然间,笑声戛然而止,典善转为严肃的神情。

“你说的野兽,真有那么厉害吗?”

的确很厉害,甚至光是厉害还不足以形容。“

“你所说的野兽,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还只是个高中生。”

“高中生?”

“他的名字叫大凤吼。”

“大凤……”

“为了追捕这名高中生,我派出跟现在躺在地上的这群人一样的手下,前往丹泽,但最后平安回来的,只有临阵脱逃的龙王院弘一人。”

“你想叫我去追捕那头名叫大凤吼的野兽是吧。”

“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弄伤他。”

“要生擒是吧?”

“是的。”

“有意思。”典善突然沉声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

“我说,有意思。”典善脸上浮现出喜不自胜的笑意,令人感到一阵寒意,背后鸡皮疙瘩直冒。

“那么另一头野兽叫什么?”

“久鬼丽一。”

“久鬼?!”

“我儿子,不,应该是说,这十八年来一直称他是我的儿子。”

玄造不动声色地吐出这一字一句。

在神社这昏暗的灯光下,只见这两名男子互望着彼此。

两人脸上不约而同地涌出笑容。

宛如从脸上缓缓剥去脸皮,露出喜不自胜的笑脸。

头顶的树梢一片漆黑,因风而引来一阵颤动。

魔人久鬼玄造与无赖的老兽宇明月典善,两人初次相会的这一晚,满含海潮气息的海风吹过无尽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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