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鬼骨
1
地上有块石头矗立,是一块天然石。
体积着实不小,与其说是石头,不如说是岩石还较为贴切。
如何才能击碎这块石头呢?
真壁云斋曾空手将一块相同大小的岩石劈成两半,九十九亲眼目睹了当时那一幕。
裂成两半的岩石,就倒在九十九现在所凝望的这块岩石旁边——圆空山的小屋北侧。
此处立在闪避斜面附近,闪避的斜面被铲去,设立了防止山石崩落的石墙,这块岩石靠着石墙斜立。
九十九每天都会画一个小时的时间,望着这块岩石沉思。
他实在不想用拳掌去碰这块岩石……就如同要是以风、云、海,这些人力所不能及的大自然,来当自己挑战的对手。
尽管他的体格魁梧奇伟,异于常人,但与自然界的规模相比,却是极其渺小。
虽然身高比常人高出约三十公分,但终究还是凡人。
既非大象,也非猛虎。昆虫就是昆虫,蝼蚁就是蝼蚁。
无论用尽再多的力气,区区的蝼蚁,绝难撼动这块岩石的百分之一。撼动这件事,连想都不用去想。
如果是大象,就算多出这块岩石好几倍大的庞然大物,想必也能轻而易举的搬移。但以大象之能,终究也无法撼动山岳。
山岳的创造和迁移,来自地球这颗行星所拥有的能量。风、谁、雪。历经了悠久的漫长岁月,才得以改变其样貌。
蝼蚁有蝼蚁的世界,人有人的分际。想要改变自然,已超出人类的分际。
——人北非万能。
抬头仰望,直觉秋天的蓝空益发地深邃,无数的红蜻蜓成群翱翔天际。
只是想着要劈开岩石,思绪便已延伸至天地。
不论脑中想的是天地还神佛,光靠思考,还是无法劈开岩石。岩石已久保持岩石的样貌,矗立原地。
九十九不明白云斋所说的节奏。似懂非懂。
“懂与不懂,都只是理论。”
云斋曾今如此说道。
“光靠理论是劈不开岩石的。”
看着笑容满面的云斋,九十九甚至想轻轻地给他脸部一拳。
“要明白这个道理,就得劈开岩石,能劈开岩石,就表示你真的懂了。”
“有时候你不妨试着别去用你那一身的蛮力。”
九十九实在是那云斋没辙。
他用拳头在岩石上轻轻敲了一下。
眼睛上方有样物体摇曳着,是紫红色的花朵,从石墙上垂下,随风摇曳。是胡枝子花。
突然间,脑中浮现出深雪的面容。
接着是凉子。
这两个女人的容颜,随着胡枝子一起摇曳。
云斋和这两个女人,同样令九十九挂怀。
云斋为了探究鬼骨而坐禅入定,今日已是第五天了。
一天仅用一餐,而且只是简单地以蔬菜果腹。用餐时,也不过是在口中含着一颗松果罢了。这便是他唯一进食之物。
除了如厕外,一概坐着不动。也许他一面打坐,一面休息,但是否真有入睡,则不得而知了。
九十九明白,云斋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特别是今天,情形尤为严重。
他担心云斋会就此结束生命。九十九心急如焚。
云斋凝气如岳的肉体中,正展开何等激烈的搏斗,九十九无法想象。
——要是云斋有什么万一的话……
思绪至此,顿时有股怯意自九十九背后滑过。
此时,他感到左手边有人靠近。
斑孟站在面前。
这名男子有如野兽,走路不发出声响,似乎已成他的习惯。
他望着九十九与这块岩石。
斑孟这几天闲得发慌。
他看似二十岁的年纪,比九十九年长两岁。
之所以说“看似”,是因为他本人也不太清楚自己的年龄。也许有可能更为年长,也有可能和九十九同年。
他的身长超过日本人的平均身高,尽管不满一八○公分,但至少也有一七五公分以上。双比唱得惊人,而且壮硕。
小屋后面的田地一隅,有间小仓库,斑孟这几天为了不打扰云斋的修行,都在仓库里过夜。只要将多余的榻榻米铺在地上,在搬来一些寝具和生活用品,住起来倒也没有什么不便。
斑孟以粗鲁的眼神看着九十九。
九十九突然兴起一个念头,想让斑孟试试看能否空手击碎岩石。
“你要不要试试,看看能不能劈开这块岩石?”他向斑孟说道
斑孟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朝他走近。
九十九让至一旁,斑孟站在他身边。
斑孟先是对着这块岩石沉默地凝视了半晌,似乎是在测量距离,他很随意地打开双脚而立。
斑孟所占的距离,比九十九所想的还要远,但他所抓的距离与九十九几乎相同。因为他手长过于常人。
斑孟微微收回右脚,将腰部压低,左掌向前探出,右掌内收。
——能劈开吗?
九十九心里暗忖。
才刚这么想,斑孟已猛然挥出右手。
只听见一声闷响,岩石没有裂开。
“没办法劈开。”斑孟望着岩石喃喃自语道。
拳头缓缓从岩石上移开,岩石上留有斑斑血迹。
斑孟伸舌舔舐右拳。舌头因鲜血而染成一片赤红,他的拳头已皮开肉绽。
就连九十九也因为畏惧而不敢大一尝试,然而斑孟却使出全力击向岩石。他所注入的力量,连九十九也为之震惊。
他的做法,完全不考虑田、地以及节奏。
这男人的确可怕。
九十九为自己想要测试斑孟的念头感到惭愧。也许斑孟将九十九这番话当做是他对自己的挑战,所以斑孟才全力应付这项挑战,不假借言辞推脱。
“不痛吗?”看着斑孟若无其事地舔着舌头,九十九禁不住如此问道。若是伤及筋骨,得送医才行。
“很痛。“
斑孟回答道。说话的口气相当直率。
“让我看看。“
“骨头……没有事。这点……我可以确定。放心吧。“
斑孟将一句话折成许多个片段,昏暗的双眸,再度望向那块岩石。
“用拳头……劈不开岩石……没关系。“
他独自喃喃自语道
“拳头………只要能够杀人……就够了。”
他口气深沉晦暗,仿佛有一道火焰自他口中吐出。
2
——如今已是第六天的夜晚。
深夜两点。
真壁云斋面向北面的墙壁,盘腿打着莲花坐。
这种打坐法是将双脚的脚背分别放在另一边的大腿上,脚掌朝上。
月光从左侧的窗口泄入,在宽敞的木板地面上洒落一地的青色月光,云斋就坐在这片月光之中。
从昨天开始,他便滴米未进,仅喝了半杯的水。
而且那已是昨天的事了,他这样坐着不动,已长达两个小时。
云斋两颊深陷,其实腹部已获得严重凹陷,但只因身上穿着衬衫,所以看不出来。
月光照着他的脸颊,形成青色的阴影。犹如有人拿着一把大汤匙,一次又一次地刮去云斋两颊的肌肉。
云斋现在就坐在地上,但是他体内正消耗着更多的能量。
他脸颊上的暗影,近乎死亡的阴影,令人不忍卒睹。圆空山周遭的草丛里,传来秋虫的鸣唱。
云斋的意识异常地清明,过去从未到达过这样的境界,数百种昆虫的叫声、数千数万个枝叶的磨擦声,只要意之所在,便可清楚地听出它们的不同。
甚至还能感觉到体内逐渐流逝的时间速度。就连过去的记忆,也能鲜明地记忆起每一个细节。
若要重新体验自己过往的人生,倒也不无可能。能这般真实地想起过去的记忆,实乃前所未有之事。
云斋知晓自己的肉体几乎没有施加任何重量在地面上。
让自己的身体漂浮在空中月五秒之久的绝技,云斋也能办到。
然而,现在肉体感受到的这般漂浮感,已持续将近三十分钟,而且是在无意识下持续这种状态。
不仅是意识,宛如连肉体也进入透明之境。
夫有因无而生焉,
形须神而立焉,
有者,无之宫也;
形者,神之宅也。
人在气中,
气在人中,
自天地之万物,无不须气以生者也。
这是《抱朴子》至理篇当中的一节。
人类之气,与天地之气合而为一的境界,云斋已从自己体内见识到。
似乎不费吹飞之力,便能让肉体融入空气之中。
云斋在黑暗中看着一朵“花“,散发着磷光,幽幽燃烧的火焰之轮——亦即瑜伽所说的脉轮。
脉轮——在古代印度所用的梵语中,是车轮之意。那是沿着人体的脊椎,在体内绽放的一朵无形的“花”。
据说一共有七个,从上而下的名称分别如下:
位于头顶的王冠脉轮《顶轮》。
眉间的脉轮《眉心轮》。
咽喉的脉轮《喉轮》。
心脏的脉轮《心轮》。
肚脐的脉轮《脐轮》。
脾脏的脉轮《生殖轮》。
根部的脉轮《海底轮》。
在县道中,也有相当于脉轮的七个部位。从上而下的名称依次是:
泥丸。
印堂。
玉枕。
胆中。
夹脊。
丹田。
尾闾。
云斋现在所凝视的,正是在他体内绽放的这七朵花。
最底下的海底轮,也就是尾闾所在处,据说就位于人体底部的会阴一带。
根部的脉轮《海底轮》,它所指的意思是位在脊椎的底部,而这正是尾闾。
尾椎骨,那是人类的脊椎中,唯一还留有野兽痕迹之处。
据说有一种名为性力的力量,就沉睡在尾闾中。在繁不可数的神秘学书籍中,性力经常被比喻为一条螺旋状的蛇。
神智学者《TheosoPhist》们,将此神秘的力量称之为灵量。
灵量……亦即进化之力。
这股名为灵量的力量,一般都处于沉睡状态。要让这股力量觉醒,得借助冥想的呼吸法。以莲花座配合呼吸,将宇宙之气纳入体内。
先将这股阳气汇集丹田,暂时让它下行至尾闾,然后再由下而上,让这股阳气沿着脊椎缓缓而上。
从尾闾一招丹田、夹脊、腹中、玉枕、印堂、泥丸的顺序换换而升的阳气,得在慢慢逆向往下送。
这边是小周天。
依次法门反复运行,则沉睡在尾闾中的这条螺旋蛇亦即灵量,便能因此而觉醒,和阳气一同沿着脊椎上升,转动这七个脉轮。
此种修行法若能成功,不仅可以导引出沉睡在人体内的潜在能力,还能促成灵力的进化。
这几天来,云斋所进行的便是这小周天法。
气道开启,转动的脉轮呈现在云斋脑中,美不胜收,是一大朵盛开的花。
云斋尝试着将阳气送往尾闾下方,为的是探寻玄道人士口耳相传的第八个脉轮,亦即鬼骨。
相传过去曾经找到鬼骨,而成功加以转动的,仅只有一人,此人就是号称仙道之祖的老子,其门下弟子赤须子。
据说赤须子花了四十年岁月,才得以转动鬼骨。当时,位居神仙之列的赤须子变身为野兽,吞噬了数百名村人,最后终于由老子亲手除去。
这是神话,是只有在崇尚玄道的部分人士之间口耳相传的传说。
然而,若真有鬼骨一事,或许这正是解开幻兽之谜的线索。云斋心里这么想。
转动鬼骨的方法。若只是单纯地借由不同的呼吸法或是其他方式,那么,这四千多年来早就有人成功了。
有人在尝试的消息时有耳闻,但却从未听说有人成功。
云斋赌上自己的性命,欲一窥鬼骨的奥秘。
他以反向的的顺序运行全身阳气。
他将不断凝聚的阳气,一口气冲向尾闾。
以不同的角度送入。
所有想得到的方法皆已尝试。
灵量的螺旋之蛇,正在云斋体内嘶嘶作响。它火红的舌头舔舐着脊椎骨,一圈又一圈地缠绕而上,复又往下。
云斋抓着这条蛇,不住地加以逗弄。
这条蛇是一股强大的“力量”,远超出人类意识所能判断的层次。强烈的毒液,直接凝聚为一股力量。
不,说他是毒液并不正确,它指的是“力量”。不过,却是一股混沌未明的力量。正因为满是不解之谜,所以才让人有“毒液”之联想。
灵量的力量,究竟是从何而来?
云斋一面逗弄着这条蛇,一面以意识之手抚摸它的身体。
云斋让它沿着脊椎,往下行经夹脊、尾田、尾闾。
来到尾闾时,云斋的意识之手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道障壁。
不,因为将它看作是障壁,所以便形成了一道障壁,如果当下面空无一物,自然就什么也没有。
这条顺着脊椎而升,复又而下的螺旋之蛇,在这里它头尾相连,形成一道封闭的圆。
有条象征宇宙的蛇,名为“沃洛波罗斯”。
神智的学者将宇宙规范为封闭、无限的世界,而这条张口夹着尾巴的蛇,正是用来表现这种循环构造的时间概念。在自己的内部中,同时拥有起源与终点的无限循环宇宙,便是“沃洛波罗斯”。
灵量正如同沃洛波罗斯,在人体内含着自己的尾巴。
然而,尚未产生灵量的尾闾,只是一般的尾闾,与其他脉轮相比,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应该与其他脉轮大同小异的尾闾,为何唯独它能产生灵能呢?
如果假想在尾闾下方,还有另外一个脉轮与其他七个脉轮截然不同,灵量的螺旋之蛇其实就是源自于此,那么就算只是凭空想象,也应该相去不远。
云斋一面拨弄这条蛇,一面倾听嘹亮的虫鸣。
他感觉到外面有人。
是九十九。
九十九三藏正跪坐在地,咬着牙瞪视那块岩石。
咬牙切齿的九十九,它庞大的他庞大身躯正沐浴在这阵虫鸣声中。
斑孟在他旁边双手抱膝,脸埋在膝盖中,凝望着眼前的黑暗。
他们都为云斋的安危感到担心,这份心意,透过黑暗传递而来。
特别是九十九,他更是忧心忡忡。
云斋的意识清明,但相反地,他的肉体已处浩殆尽,九十九心里明白。
九十九恐怕无法忍到天明。不用等到天亮,他一定就会踢破屋门,强行进入小屋内,把云斋扭倒在地,将食物硬塞进他口中,要不就是带他送医。
云斋甚至不知道,深雪白天来探视时,在保温壶里装满了稀饭,偷偷交道九十九手中。
——差不多是时候了。
云斋心想。
不用等到九十九闯入,他自己也差不多快达到肉体极限了。
他的意识已达巅峰之境,若要尝试,不趁现在,更待何时?
云斋封闭自己对外的一切意识。
3
——也许……
云斋心想。
也许机会只有一次。
这是他依照自己的身体状况所做的判断。
若是什么事也没发生,或许日后还有再试一次的机会,但既然什么事也没发生,下次也许就没必要再尝试。
若是真有什么事发生,便意味着鬼骨的确存在,到时候,恐怕就无法持续维持这种意识状态了。
万一开启了鬼骨,从里头出现什么的话,他一定得使出仅存的体力和意念来加以阻止。
无论如何,机会只有一次。
云斋再次运起小周天法,他将阳气缓缓注入清澈的肉体之中。
尽管云斋没有刻意控制,他注入的阳气还是会自行找出气道,逐渐往丹田聚集。就这样,形成了一条自然通道。
当阳气凝聚至即将满溢之际,云斋封闭住全身的肉体,真气再也不会流向体外,相对地,之前感觉到肉体对外界的那种透明感,也随之消失。
只要集中意念,还是能感觉到九十九的存在,但已不像先前那样,能在脑中浮现他的影像。
虫鸣声现在只能从他耳中传入,与适才相较,减少了将近一半的音量。事实上,并非是传入耳中的音量产生了变化。而是接收声音的肉体,对外界的感受标准降低所致。
然而,也因为封闭的感官,才得以清楚观视自己的肉体。
脉轮正在转动。
再过不久,这个动作也将会停止,但现在意识的层次已达到巅峰。即便放任不管,这种状态也仍然会持续。
云斋一面让自己的意识游移,一面开始将意识连接他之前一直刻意逼入绝境的肉体各个部位。
首先是脚。当他意识几种在双腿时,顿时感觉到双脚持续维持同样姿势所带来的疼痛。
——很好。
云斋心里想。
接下来是手、喉咙、腰、颈——每一个部位都在陈诉它们的痛苦。
云斋缓缓将意识移往胃部,胃部就像是一开始便已凝固变硬的沉淀物,仿佛胃里有个硬块,有种近乎闷痛的痛楚。
然而,那并非是疼痛。虽然会伴随着疼痛而来,与疼痛也很类似,但是此沉淀物的真正身份并非是疼痛。
是饥饿。
大约一整个礼拜的时间,云斋都没有吃过像样的一餐。
在他隐约还留有意识时,此沉淀物正慢慢融解而出,痛苦难捱的饥饿,从胃部扩散至全身每一处细胞。
云斋之所以禁食,为的是让自己的意识清明,同时也为了在最后时刻利用这股饥饿。
他将所有意识凝聚在这股饥饿上,阳气由丹田缓缓而升。
当它转动了夹脊的脉轮,要进一步往上攀升之际,云斋将饥饿的意识掺入这道阳气之中。
要转动脉轮,得保持意识清晰方能办到。
云斋所尝试的方法面则是反其道而行。
那此死脑筋的神智学学者和仙道士,嘴巴上说要尝试,其实只是把它当作一个恶劣的玩笑。
食欲可说是人类最强烈的一种欲望。
饥饿的阳光在此孕育而生,开始沿着脊椎的气道攀升。
若在平时,任凭云斋再神通广大,也无法做出此等神技。也许是因为他将自己逼至这种状态,才得以一窥秘境。
若非将阳气与饥饿强化至极限,绝难办到。就算真的办到,也只是勉强处于巍巍颤颤的平衡状态,不知何时便会消失。
云斋屏气凝神,意守膑中和玉枕,培育这道饥饿的阳气。
它正以骇人的速度变大。
一旦开始变大,便以等比级数的速度膨胀。
速度之快,就连云斋也感到无可名状的恐惧。
当它来到泥丸时,顿时化为一团硬块,有如一头饥肠辎线的饿狼所发出的咆吼。
云斋想将这团硬块往下运,突然间,尾闾的脉轮膨胀变大,喷出爆炸般的烈焰。
它开始急速转动。
在烈焰的漩涡中,那条化为火焰的螺旋之蛇昂扬而升。
在饥饿的阳气刺激下,这股饥饿转移给灵量。
饥饿的灵蛇露出利牙,朝这道下降的阳气扑去。
云斋使尽全部的意识,全身细胞几欲为之燃烧殆尽,击向这块灵量与阳气相互缠绕的饥饿能量。
这是云斋仅存的最后力量。
接着——
他看到了鬼骨。
4
云斋的叫声传至屋外的九十九耳中。
一声野兽的呼嚎,划破夜空,穿透深夜的杂树林。
那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
既像是饥火中烧的野兽在袭击猎物前所发出的长嗥,也像是即将被吞食的动物临死前的哀嚎。
毛骨悚然的声响,宛如会在听者的耳中挖刨。
刹那间,整座山林的虫鸣皆为之噤声。
“老师!”
除了树梢因风摇曳,别无任何声响,九十九在这片可怕的静肃中放声呐喊。
他急忙起身。因为声音是从小屋里传来,小屋内只有云斋只身一人。
九十九急奔而去,踢去不少脚下的荒草。鞋子也没脱,便径自走进小屋内。
青色的月光,自西窗泄入这片宁静的黑暗中。
真壁云斋俯卧在地,一如沐浴在月光下,润湿了全身。
他那弯曲有如钥匙般的指甲,正紧抓着地面。
斑孟也站在九十九身边。
“云斋……”斑孟低声唤道。
“老师!”九十九吼着向云斋奔去。
先前寂静无声的秋虫,此刻又不约而同地齐声鸣唱。
第二章傀儡
1
岩村正在小酌。
离涩谷车站不远的天桥下,是他的栖身之所。
自从那一晚独自逃离后,便一直没现身的阿义,此时突然又回来了的。
“嘿嘿……”他身上依旧穿着浴衣,左手搔着头,一脸腼腆、满怀歉意又带点不知所措的神情,低声傻笑。露出门牙的方形黑洞。
看起来既像是哭丧着脸,又像是笑脸迎人。
一如小孩子不知道该摆出何种表情,只好怯生生地强颜欢笑。
“进来吧。”岩村说道。
这一句“进来吧”,仿佛天桥下就是他的家,而且还有大门似的。
“可以吗?”
“你在客气什么啊。”岩村抬头看看阿义,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
阿义黝黑的脸,顿时开朗了许多。
“嘿嘿……”他露齿而笑,露出门牙的方形黑洞,将绕在背后的右手伸至面前,是个一升装的酒瓶,里头装着八分满的琥珀色液体。
“我带威士忌来了。”
“怎么了?”
“我在上野整整收集了三天呢。只不过,混了很多种酒就是了。”
阿义偷瞄了大凤一眼。
大凤微微向他行了一礼,阿义当即一脸歉疚地嘻嘻而笑,耸了耸肩。
“不好意思。”阿义像孩子似的说道。
看来,他对于那晚独自逃跑,弃同伴于不顾一事,感到耿耿于怀。
“对了,我在上野遇见了美纱和仙。”
“哦。”
“其实,他们今天也跟我一起来了……”
阿义转身向后望。仙和美纱就站在他身后。
自由人仙,人们都称他作三轮车仙,总是带着他这个移动式的住屋,看起来已年过五十。
一头灰白的发丝,外加一脸灰白的胡须,身上穿着款式老旧、鹑衣百结的西服。
上衣和裤子都是深灰色,但明显用的是不同的布料。似乎是分别从不同的地方取得。
他看着大凤和岩村,微微颔首示意,眼神迷蒙,仿佛是在做梦。
美纱还是和大凤之前见面时一样,穿着紧身的黑色长裤,以及亮眼的粉红色衬衫。虽说是亮眼的粉红色,但似乎已穿了好一阵子,颜色尽褪,鲜艳不在。
肩上挂着个附有全日空(译注:日本的一家航空公司)标志的皮包。两耳分别戴着不同样式的耳环。
她本人坚称右耳挂的是钻石耳环,但是怎么看,都像是玻璃制的假货。
身为一位女自由人,她算是相当年轻。没人知道她的真实年龄,不过,她声称自己只有三十二岁。
照岩村的说法,美纱早在三年前初次来到涩谷时,就说自己是三十二岁。
尽管肌肉松弛,掩饰不了年龄,但是在自由人的圈子里,她依然颇受欢迎。
众人坐在岩村家中,围成一圈。原本相当宽敞的天桥下,顿时变得拥挤不堪。因为仙把他的住屋挤进了天桥下。
仙的住屋里堆满了、毛巾、锅子、陶炉、茶壶,以及其他混杂的家当。
平时若是废纸的价格上扬,他便暂时化生为废物回收业者,收集纸箱之类的回收物,所以三轮车对仙而言,同时也是一辆商用车。
不过,有时会因为违规停车而挨员警训斥,或是在下雨天时,得急忙下车盖上帆布,反而有诸多不便。
既不能搭电车和巴士,也不能抛下住屋出远门,束缚了自由人的自由,因此,岩村对三轮车是持否定的态度。
美纱径自往大凤的右手边坐下,她柔软的肩膀,碰触大凤的右肩。
就这样,众人喝起了酒。
酒宴才开始,大凤就成了众人的话题。
“小吼,你可真厉害呢。”阿义的嘴唇从装有威士忌的酒杯中移开,如此说道。
他指的是那一晚,大凤独自一人撂倒三名男子的事。
似乎有某个自由人目睹了那晚所发生的事,大凤的事迹,已成为涩谷的自由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就连逃至上野避风头的阿义,也听到了这项传闻。
“长得这么可爱,没想到还挺厉害的嘛。”
美纱从皮包中取出一支粉红的梳子,边梳头边看着大凤。
美纱面向左边,之前与大凤接触的肩膀随之偏离,没戴胸罩的左胸摩娑着大凤。大凤侧身避开,美纱抿嘴呵呵而笑。
“我不知道小吼你有练空手道呢。”阿义说。
看来,阿义四处向人宣传大凤的事。
就像是自己的事一样,兴高采烈、洋洋得意。
大凤使的是圆空拳的功夫,而非空手道。
然而,就这些对空手道以及中国拳法一窍不通的人们来说,看起来全都像是空手道。
仙将陶炉点燃火,开始烤起他珍藏的鱿鱼干,香气四溢。
走在天桥另一侧的行人,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东张西望地从上面走过。
在他们围城的圈子里,陈列了各种美食。有三明治、培根、炸鸡、炸虾、加了美乃滋的莴苣和茴丽菜、煎饺、八宝菜(译注:中国料理之一,将猪肉、虾、蔬菜、鱼干等食材混在一起炒,然后在汤里勾欠做成)——这是他们在上野收集得来的,分装在几个塑胶袋里。
“大凤,我也有个孙子,年纪跟你差不多。”
仙烤着鱿鱼干,突然喃喃自语了起来。
虽然嘴里嚼着大凤,但眼睛却没看他,只是望着陶炉的炉火。
“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原本是位医生呢,在名古屋开业行医。我很年轻就结婚了,大概是二十岁那时候吧,而且还是私奔喔。
他抬起头,脸上绽放笑容。一样没有看着任何人。
仿佛眼前出现一个空间的黑洞,他正往里窥视。
“松本市不是有个松本城吗?我的祖先便是松本城的重臣,我们家代代都是望族。那种门风实在是不适合我。我当时在松本的旧制高中就读,在走出绳手通来到车站附近的地方,有家咖啡厅,我对那里的女侍一见钟情,想和她共结连理,但我父亲却极度反对。”
“又开始了。”美纱在大凤身旁低声说道。
仙低声继续说着:
“我从前就想当一名医生,所以我们私奔到名古屋后,喜代美赚钱供我读书,好不容易后来当上了医生。当时我儿子隆夫已经在念幼稚园了,真的是非常艰苦。我三十五岁时,喜代美因病亡故,刚好是我开立医院的那一年。她真是个好妻子。我儿子也是个体贴父亲的好孩子,他当时告诉我,想和我一样当一名医生,现在继承了我的衣钵,经营我留给他的医院。我儿子结婚,只在——”
“十年前对吧?”美纱以肩膀向大凤磨蹭,如此说道。
“是啊。”仙面向着这些身体扭曲变形的鱿鱼干回答,将卷缩成一团的鱿鱼干翻面,动作利落地用筷子加以按住。
“他娶了个好媳妇,我已经没说有什么好牵挂的。再说了,有我在,只会给这对年轻人添麻烦,所以我将医院交给我儿子后,便离家出走。”
仙脸上露出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喜悦笑容。
“虽然不时有保持联络,而且每次我儿子和媳妇都会拜托我回去,不过说实话,我还真想见见我那今年刚升上高中的孙子呢。”
岩村在一旁频频点头,随声附和。
“净说些屁话。他这次讲说是孙子,上次则说是刚上国中的女儿。”美纱将嘴唇凑向大凤右耳,轻声说道。
仙似乎每次说的都是这些陈词滥调。
“你可真了不起呢,仙。”岩村说。
“仙,多喝点。你从刚才就一直在烤鱿鱼,几乎一口都没喝到嘛。”
美纱端起一升装的酒瓶,替仙的碗里倒入威士忌。
原本装了将近半碗的威士忌,顿时随之盈满。
仙笑吟吟地望着眼前的鱿鱼干。
“小吼。”
就在仙停下来歇口气时碰头乱发的阿义赶紧开口插话。
“你当时撂倒那群人的事,快点说到听听吧。”
他以充满好奇的眼生望着大凤。
大凤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小吼。”阿义催促道。
“怎么啦,一脸无精打采的。我也想听听当时的经过呢。”美纱开口附和。
大凤依旧低头不语。
“小吼虽然厉害,但其实他很不喜欢跟人动手,所以他才会不想提那次打架的事。”
岩村出来打圆场。
“哦。”阿义望着大凤说道。“如果是我,一定会很高兴地拿出来炫耀。”他一脸遗憾。
“没错、没错。”美纱嘴里塞满了煎饺,向岩村说道。“道灌先生来到上野了。”
“哦。”
“听说是两三天前来的。”
“他好吗?”
“他很好,还偷摸了我臀部一把呢。”
“好久不见了,真想见他一面。”在园框的眼镜下,岩村的眼睛眯成一道细缝。
“那你就去上野见他啊?只要帮我的时候在公园闲晃,就能遇见他了。道灌先生也说他很想见你呢。”
“是吗?”
“他还说,你要是有什么新诗,一定要让他拜读一番,他很期待呢。”
经美纱这么一说,岩村的双眼眯得更细了。
2
感伤零落
从背后急驰而去的青色异兽
我因战栗而回眸
在一轮秋樱的背后摇曳
不止息的风
异兽仍在
那是沁入我心
倾轧肌音
朝我心急驰而来的是青黑异兽
“诺,就是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诗句。”
岩村在大凤身旁腼腆地说道。
“小吼,你觉得怎样?”
大凤手中的笔记本,写着岩村自称难登大雅之堂的诗句。
岩村将笔记本交给大凤,估量了一下时间,猜想大凤应该已经大致看过一遍,才开口向大凤询问。
——上野公园
在市立美术馆附近的喷水池前,大凤和岩村并肩坐在长椅上。
已是日落时分。夕阳也已西沉,但天色尚透着亮光。
已落入地平线另一头的落日,仍将阳光投向九霄云端。大凤和岩村头顶的高空,呈现出令人惊奇的透明感。
微风习习,公园内的路灯已然亮起。
情侣们悠然漫步的身影也逐渐增多,喷水池周边的长椅,几乎坐满了一对对的男女,唯有大凤与岩村这一对是男人的组合。
在大凤和岩村所坐的长椅前方,有几只鸽子不时地在地面啄食踱步,捡拾先前公园的访客所掉落的食物残渣。
“觉得怎样?”岩村问道。
尽管岩村一再询问,但大凤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若真要说喜好与否,其实这首诗还不至于给人反感,比起一些满是艰涩字句的诗文要好得多。
在“不止息的风”与“异兽仍在”这两个句子中间,总觉得应该加点什么,但到底该加什么好,却没有半点头绪。
这首诗,感觉带点古意。
不过,从这位懦弱、温和的岩村身上,竟然会营造出“青黑异兽”这种意象,光想到这点就令人觉得很不可思议。虽然意外,但似乎能心领神会。
“我喜欢这首诗。”大凤这番话是出自肺腑,绝非违心之论。
“嗯。”岩村点了点头。
大凤的这番说法,似乎让他感到相当满足。
大凤突然很想看岩村所写的其他诗句。
“我可以看看别的吗?”大凤问。
岩村倏然从大凤手中抽走笔记本。
“不好意思,其他的不能让你看,我会难为情的。因为你之前曾经偷看过这首诗,所以我今天才会让你看。而且,最后一段的意境,是那个晚上才突如其来的灵感。”
“那个晚上?”
“就是你搂倒三名流氓的那一晚啊,当时令我感到兴奋莫名呢。”
“……”
“我生性懦弱,最不会和人打架了,不过,有时候也很希望自己能变强。让自己变强,然后用一些你听了会为之咋舌的残酷手段,来狠狠地对付之前那些家伙。”
“……”
“其实也不是这么说啦,只是有时候,仿佛有某种东西会从腹部和体内不断涌出,会想要伤害别人。事实上,我虽然看起来温和,但那只是因为我懦弱罢了,我甚至觉得,其实自己是应该马上被抓去处死的那种坏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岩村说话的语气,似乎真的为此感到不知所措。
“要是不把这种事写下来,早晚有一天,我真的会这么做,所以我才在这本笔记里,满满写着我羞于向人启齿的事。像是恐惧、怪异之类的事物,有时候觉得,它们与哀戚、绝美之物,似乎只有一线之隔。”
“一线之隔?”
“没错。小吼令你感到可怕的事,是什么样的一种景象呢?”岩村问道。
大凤没有回答。他脑中浮现久鬼的面容,接着想到了幻兽。
看他沉默不语,岩村接着说:
“以我为例吧,以为美丽的女子身穿华服,一面哭,一面露出凄厉有如恶鬼的面容,在花瓣飘落的樱树下,发狂似的舞动着——这幕景象,委实哀戚而又可怕。或许这样比喻有点失当,不过,你那天晚上就是如此。”
大凤望着岩村。
“真是对不起,我好像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岩村像是在模仿阿义似的,猛搔着头。
他似乎相当兴奋。
今天下午,岩村突然提议要前往上野,于是大凤便陪着他从涩谷路走到这里。
“我们去见道灌先生。”
道灌先生是个瘦小如猴,但却拥有神秘魅力的老爷爷。
当他们抵达道灌所在的上野公园时,走没多远,岩村就邀大凤坐在长椅上,让他欣赏刚才那首诗。
绝美、哀戚而又可怕。
岩村说,他是从大凤身上看出那头“青黑异兽”,脑中才浮现出整首诗最后一句的意向。
岩村抬头仰望穹苍。他圆框眼镜厚厚的镜片上,映照着秋日逐渐昏暗的天空。
天空的蓝显得更浓,透明度也变得更深。如此清澈不带污浊的空气,在东京实属罕见。
岩村霍然站起,手上拎着皮包。
大凤也随后站起,秋风吹来些黄色的物体,从他脚底滚过。是数片飘落的银杏叶。
瘦长的岩村穿着一身大衣,这身打扮不会引人侧目的季节,转眼即将到来。
3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变得昏暗。
大凤与岩村缓缓走在零星亮着路灯的公园小路上。
——上野公园。
位于都会中央的一座小山,完整保留了森林的原貌。
天色逐渐变暗,都会的气息也随之消失,森林恍如变得更为深邃。
浓郁的草木气味,清楚地融于黑暗中。
甚至还会是不是地从动物园方向传来尖锐的野兽咆哮,以及分不清是猿声还是鸟鸣声的哭嚎声。此时正是日行性和夜行性的野兽,活动时间交替的时刻。
“到底在哪里呢……”
岩村和大凤并肩走向不忍地方向。
不过他们并非只走在人行道上,有时也会往草丛深处的长椅窥探,因为自由人会以此作为栖生之所。
正当他们进入草丛内,与窥探其中一个长椅时……
“笨蛋,这样会还他们跑掉的。”
两人的背后锐利地传来一声低沉细语。
对面有一张长椅,旁边立着一盏路灯。
由于他们是位在椅背后,所以没看见人影,但正当他们怀疑有可能是躺在长椅上,而愈往前一探究竟时,身后猛然传出人声。
他们同时转过头去,岩村在黑暗中找寻人影。
“咦?”遍寻不着人影,而望向大凤的岩村,发出纳闷的一声。
因为大凤目光朝上,而不是朝水平的方向。
岩村也随之往上方望去。
在头顶靠近正上方的树枝上,有个人影。
一名身着白服的老人,左手握着树枝,右手的食指立于自己的唇前,正俯视着大凤与岩村。
“嘘!”老人轻声说道。
这是要他们保持安静的意思,他立于唇前的食指,指向长椅的方向。
大凤朝长椅的方向望去。
他看到长椅的靠背上有团黝黑之物,不就旋即往下沉。
是人的脑袋。
在那颗脑袋的不远处,有个白色的物体若影若现,不住地摇晃,是女人的赤脚。
女人几乎呻吟的莺声燕语,此时音调增强了许多。
大凤这时才明白这名老者要他们安静的用意。原来老者躲在树上,是在偷窥这对情侣的火热画面。
唯独岩村尚未察觉。
“道灌先生。”
女子高扬的嘤咛声,与岩村向树上这名老者的大声叫唤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
“你在那里做什么?”
“你这个笨蛋!”
老者怒目圆睁,即使在树下也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的声音清楚地传至那对情侣的耳中。
“呀——”女子发出一声低呼。
“有人!”紧接着传来更低沉的男子声音。
“呻!”树上的老者发出一声咒骂。
他压低身子,运用双膝弹力,以踩在树枝上的双脚让树枝变得严重弯曲。
“快跑啊,岩村。’
此话甫毕,往下弯曲的树枝在反作用力下,猛然整个上扬。
树梢一阵鸣响,老者的身躯被弹至高空。
沙沙——
有段距离的附近一株大树,枝头沙沙作响。
尽管老者利用了树枝的反作用力,但跳跃力还是相当惊人,身手足以媲美猿猴。
此时岩村才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小吼!“他大叫一声,朝老者逃走的方向奔去。
两人奔至邻近的那株树木,有一道白影将头顶的树枝弄得窸窣作响,然后落在两人面前。
白影发足如奔,形如飘风。
跑了约六十公尺远,三人在一盏路灯下停下脚步。
“臭岩村,人家看得正精彩,却半路杀出你这个程咬金。”
这名比大凤略矮,身材娇小的老者,对着岩村大发牢骚。他与菊地一般高。
“道灌先生,你在那里做什么?”岩村的声调略微上扬。
“除了偷窥外,还会干吗?”这名老者道灌,心有不甘地说道。
他身上的衣着看似和服,其实是白色的道服。
“偷窥?”
“你这个傻瓜,差一点就能看到精彩画面了说……”
道灌吐了口气,丝毫没有一点难为情的神色。
岩村喜出望外,膛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么快就来看我啦。”导管说。
“我是从阿义那里听来的,他说他在上野遇见了你。”
“原来是阿义啊。”道灌脸上笑逐颜开。
“我和阿义在这里发了一笔小财呢。”
“又是干那个勾当?”
“没错。”道灌重重地点了个头。
他的头顶已突山濯濯,寻不着半根毛发,老人的皱纹在他额头上刻画出岁月的痕迹,但头顶确实一片光滑。不过,脸上蓄满了白髯。
这名老者给人的印象犹如猿猴。
“你说的勾当,指的是什么?”大凤向岩村问道。
“小吼,那种事你用不找知道。”
“有什么关系,你就告诉他吧。”
“不行。”
“岩村,你还是一样这么顽固,一点也没变。’
“到底是什么?”大凤又问了一次。
“好,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道灌先生……”
道灌无视岩村的制止,自顾自地说道:“就是找寻像刚才那种事。”
“刚才那种事?”
“就是男女打野炮啊。带我看得顺眼的客人到那个地方,再向他们收几文钱,是很正经的工作。还附蚊香供客人使用,只收五百元,是个蛮好赚的生意。”
“道灌先生,你也太坏心了吧》‘岩村说。
“哦,这就有意思了,我哪里坏心了?”
“你向情侣们收钱,借他们凉席和蚊香,然后又找人来偷窥……”
“哎呀,这是仙那家伙去年干的事,我只是在一旁帮他罢了。”
“将这些都是借口。”
“有什么关系嘛。对了,这位小朋友是谁啊?”倒灌飘忽的眼神,仔细打量着大凤。
“他叫小吼。阿义说,他也将我的事告诉过你了。”
“如果是那位把流氓打趴在地的小朋友,我的确有听他提过。原来那位小朋友就是这位有苦衷的小吼啊。”
大凤向倒灌鞠躬行礼。他抬起头,发现道灌还在注视着自己。
道灌双眼微微眯起,眼中露出很感兴趣的光芒。
“你的眼神相当有意思。”
云斋以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大凤初次在小原田的风祭会见真壁云斋时,云斋便以道灌现在这种眼神注视着大凤,口中念念有辞的说着“龙眼”二字。
“我叫大凤吼。”大凤说道。
“老夫名叫值轮道灌,和岩村这班人属于同一种人。”
“道灌先生可是身怀多种有趣的绝技呢。”岩村说。
“笨蛋。”道灌看了岩村一眼,似乎示意他不要多嘴。
“有趣的绝技?”
“待会儿再请他露一手给你瞧瞧吧。”
“那又不是表演。”
“开始很久没看过了嘛。”
呻!“道灌轻轻一声咒骂。”对了,你带礼物来了吗?”
“带了。”
“有就好。”道灌顿时转为和颜悦色。
岩村从他带来的袋子里,取出两瓶威士忌酒瓶。
“虽然是混酒,但全都是日本酒。”
“挺识相的嘛,岩村。”
“今天要在你这里叨扰一晚,就一起喝一点吧。”
“嘿嘿……道灌伸舌舔着嘴唇。
“我也把我写的诗带来了,请你过目。”
“这样啊,那我就好好来品酒赏诗吧。”
4
幽暗的森林中,展开了一场酒宴。
大凤在他们的劝酒下,尝到了许久未沾的酒味。
这场酒宴,仿佛是为了让他忆起风祭圆空山的那段时光。
难得岩村喝的酒醉醺醺,他取出笔记本,起身朗读先前所写的那首诗句。
道灌微带三分醉意,待岩村朗诵完诗句,便向他的杯里斟酒。
岩村诗兴大发。道灌夸赞他为他倒满酒后,岩村一饮而尽,再次起身朗读。
面红酒酣的岩村,朝着幽暗的天际,朗声吟咏。
晦暗盈满我身,
不见哀戚
不显喜乐
只有眼前的道路
遥唤着姓名
朝身后逐渐远去之人
是回归母亲怀抱之路
是前往慈父膝下之途
我屏气凝听,一如旅人
寻堄觅海的方向
道灌抚掌大乐,又为岩村斟满就。
岩村手持装满酒的酒杯站了起来。
徐风吹过树林中,枝叶窸窣作响。
那天
他前来叩门,一如旅人
告诉我
时间来了
时间已逝
我捂住双耳
浑身战栗,一如幼儿
那天
它前来叩门,一如旅人
岩村接着吟咏
有块岩石
伫立原地
无奇的几石
为何有时如此惹人怜爱?
岩石终归是岩石
拥有真正的自己
刚征地了结一切,伫立原地
风、木、云、天、水
与宇宙共生息
岩石依旧矗立
怡然
圣洁
岩石终归是岩石
岩村潸然泪下。
在路灯的照明下,眼睛内侧有湿润之物闪闪发亮。
岩村继续吟咏
请你原谅
我多末渴望将你吞噬
你雪白的玉足
线条流畅犹如大海的丰臂
有如草原的美背
难以抗拒的坚挺双峰
我想张牙啃咬
伸舌舔食
不放过一处
从一根毛发,乃至一块骨肉
我的爱意凝聚,齿牙交击
我想一再地咬着你
请原谅我这头野兽
我的牙齿将紧贴你的柔唇
双唇紧抵你乌黑的双眸
我渴求将它们吸吮而出
没想到他写了这么多首诗。
岩村昨晚和善地倾听仙的满口胡诌,如今则扮演起昨晚仙的角色。
一枝独秀笔头菜
他生命的单纯
赋予我生气
我也只是
那同样世界中的小小突粒
这是何等意外的惊奇
何等意外的喜悦
——岩村纵声狂吼。
大凤如此认为。
就像大凤解放体内的野兽,仰天长啸一般,岩村现在正面向黑暗的天际,吼出他那青色的野兽。
大凤也略感醉意。
那奇妙、神秘而又甜美的片刻,已经过去。
不知何时,岩村已将那本笔记抱在怀中,整个人缩成一团,在樱树底下呼呼大睡。
“岩村先生。”岩村正睡得香甜,大凤伸手搭在他肩上,轻声唤道。
“随他去吧,小朋友。”道灌说道。“要是这样便感冒的话,就不配当一名自由人了。”
“……”
“这个男人实在是太温柔了。”道灌喃喃自语道,慢条斯理地起身。
“小朋友,你跟我来。”他看着大凤。
“要去哪里?”
“刚才他说的有趣绝技,我要是不让你瞧瞧,会挨岩村骂的。”
道灌缓缓迈开步子。大凤也起身跟在他后头。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酒醉,还是道灌奇特的走法,只见道灌的身体依然飘飘地向前而行,摇摇欲坠。他白色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风给吹跑。
道灌似乎是一面行走,一面在找寻某种动静。
他不是伫足凝视草丛阴暗处。
“嗯,这里不行……不太够。”
他口中念念有刺地走过。
不久,道灌停下脚步,在原地站着不动。
“就这里好了。”道灌当即盘腿坐下。
这里位在一株大樟树下,树枝延伸至头顶,枝叶在黑暗中婆娑作响。
“坐下吧。”
大凤依言坐在道灌面前。
抬头可从迎风摇曳的樟树间,望见闪烁跃动的星辰。
道灌伸手入怀,取出某样东西。是笔墨桶和几张白本纸。
他开始用手指将日本纸四成某种形状。最后撕成了约十公分长的纸人,接着撕另一张。斯好后,折成两半,置于地面。看起来如同是一只用四脚站立的小狗。
“是狗吗?”大凤问道。
“嗯。”道灌点点头,从笔墨桶中取出小楷毛笔,将笔尖放入口中,轻轻咬了一下。
他将笔尖插入墨壶后,捡起放在地上的纸人,以流畅熟稔的动作写下了文字。
灵
宿
动
写了这三个字。
他讲纸人放在地面上,接着捡起小狗形状的纸片,写上同样的文字。
将它放在地上后,道灌将笔墨筒收回怀中。
“喏,小朋友,你看着像什么?”道灌说。
“看起来像纸。”大凤又接着说:“像是撕成人和狗形状的纸。”
“好。”道灌说道。“那么,你一直看着他们。”
大凤注视着那两张纸片,一面思忖着他这么做的用意。
“怎样,有在动吧?”道灌问道。
确实有在动。
人形的纸片与狗形的纸片,正轻飘飘地微微由地面往上扬。
不过,那是风吹的缘故。
吹过森林地底的清风,吹响樟树、道灌以及大凤,产生一道小小的乱流,纸片因风而颤动。
“正在动。”
“会动得更厉害喔。”
的确,开始动起来了。
道灌的话还没说完,纸片便开始摇晃起来,有如弹跳一般。
看似风的流动,也像是纸片照着自己的意思而动。
“待会儿还会站起来跳舞呢。”就在道灌自言自语之际,纸人猛然立起,开始舞动。
看似飘然迎风摇曳,但纸人的两只脚却牢牢地抓住地面。
若只是因为风吹而摇动,势必会被吹跑或是吹倒在地。
不知不觉间,纸片已不再是纸人,而是清楚地化为人类的形体。
是个裸女。
乌黑的长发迎风招展。不仅脸上长着清楚的鼻口眼,就连乳房、乳头、两腿间黝黑的阴毛,也一清二楚。
“这是……”大凤喃喃自语。
道灌并没有对他下暗示,大凤只是看着道灌将纸撕成人形,道灌并没有提到“裸”或是“女人”的字眼。
女人的小手一会儿翻正面,一会儿翻背面,双脚踩在地上。
“接下来是狗。”
道灌此话用毕,原本只是一张小狗外形的纸片,顿时化身为一只白狗,越向那名跳舞的女人身边,开始绕着地面转圈。
女人注意到那只狗。
“呀——”如同是录音带快转似的,女人尖细的叫声传入大凤耳中,紧接着传来犬吠声。
女人逃跑,白狗紧追在后。
白狗追上女人,张牙咬向女人的脚跟。
“啊!”大凤不禁为之一惊。
女人和白狗缠在一起,纷纷倒地。
“你睁大眼睛瞧仔细了。”
传来了道灌的声音。
“这是人?还是狗呢?”
当大凤耳中传来这句话时,那一人一狗,瞬间化为两张平凡无奇的纸片。
撕成人形和狗形的纸片,在地上缠在一起,与落叶一同卷入风中。
一阵强风吹过,纸片转眼便被吹散至对面这一片幽暗之中。
“如何?”道灌的声音响起。
大凤抬眼望去,原本一直坐在那里的道灌,已不见踪影。
“这边、这边。”声音是从上方传来。道灌的声音好比是快转的录音带。
大凤再次为之一怔。
道灌现在变成只有十公分左右的大小,与适才被吹跑的纸人同样大小,正端坐在樟树的树根上,抬头仰望大凤。
“道灌先生?!”
“这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不过,你觉得怎样?”
道灌最后这句话还没来得说完,便猛然被一阵风卷走,轻飘飘地朝夜空扶摇直上,消失无踪。
大凤正想起身之际,道灌却又突然从樟树的树荫下现身。
大凤大感惊奇骇异。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到大凤一脸惊异无比的神情,道灌似乎也相当愉悦。
“算是一种幻术吧。”
“幻术?”
“差不多。”
“是怎么办到的?”
“应该说是利用这一带所采集的瘴气,或是幽灵之类的物体吧。我给了它们一个暂时的肉体。”
“……”
话虽如此,但到底是以何种技术办到,大凤依旧一无所知。
“只要形体相似,灵魂便能附身,在日本这个国家也有这样的想法。”
“……”
“举例来说,如果捡回一个很像人形的短棒,每天朝他膜拜,则自然地,像人类灵魂这样的东西就会俯身在里头。”
“哦……”
“写字时为了让他更容易附身。要能够办到这点,少说也得花个十年半载。不过,就算里头有灵魂附身,若是附身之物过重,一样无法动弹。但要是换成纸片这种轻盈之物,附身灵就能够活动了。”
“灵是吗?”
“嗯。”道灌偏着头。
“请你再解释明白一点。”
“简单来说,就是具有意念的气。”
“意念?”
“讲意念是夸大了点,也许称之为情绪或氛围会比较贴近。”
“……”
“举个例子来说,假设五年前,这个地方曾今死过一名女子。”
“是。”
“在临死之前,这名女子若还有意识,应该会在心里想着‘我不想死’。”
“或许吧。”
“假设她这种不想死的情绪非常强烈,如此一来,这名女子不想死的意念,会影响到树、石、草以及周遭又类似物体所构成的气。树木花草也有类似的意念,不过,人的意念远远来得强大许多。在这名女子所发出的意念下,她的气会对周遭的气留下很深的烙印,若是放任不予理会,有时两三年便可消失,强烈一点的,甚至会延续十年、二十年之久。特别是在有人集体死亡的场所,这股怨气的残留时间,则可长达百年、千年之久,这种地方的怨气强度,在性质上有很大的不同,人们所说的幽灵,有半数以上指的就是这个;怨气较强者,甚至会影响底片的感光乳剂。”
“幽灵是吗?”
“嗯。假设这里曾今死过一名女子,她的气残留在这里,而且她的气并不强,在这种情况下,不知道那名女子命丧于此的人经过这里,并不会觉得有何异样,但若换是其他知情的人,便往往往会目睹那名女子的气。”
“……”
“这里曾经死过一名女子,她的幽灵也许会出现,要是走在路上,身上散发出这样的气,那么,对灵能极为敏感的人,,便会以模糊人影的样貌,看见这一带的气。这便是气的波长吻合之故。俗话说‘不惹鬼神,无灾无难’。就是这么回事。如果老是心系某物,或是加以崇拜,一个没弄好,反而会带来不好的影响。例如家中饲养的猫狗过世,由于过度疼爱那些猫狗,而日夜思念,则猫狗所残留的气——也就是残留的意念,有时便会一点一滴的聚积,附身在主人身上。以附身之物来说,这算是程度相当高的一种,但这并不是什么可喜之事。”
“也就是说,以前曾有个女人和一只狗死在这里,他们的气还在这一带没有散去啰?“
“可以这么说。”
“你知道这一切?”
“习惯以后就会知道了,这没什么,只要修行个十年,一般人也能办得到。到时成为一名相扑选手比较困难了,就算花上十年的光阴,没天分的人一样成不了大器。”
“就只是这样?”
“我认为是这样。真正深奥的地方,我也还不是很懂。”
道灌拍去屁股上的泥土。
“你会不会觉得,不要解释反而还比较好?”
“一点儿也不会。”
“那我们就回去吧。”
道灌双手伏在背后,迈步而行。他娇小的身躯正轻盈地向前移动。一名深不可测的老人。
大凤跟在这名老者身后。
“阿岩他啊……”道灌一面走一面向身后的大凤说道。
“你指的是岩村先生吗?”
“嗯。阿芳那家伙好像挺欣赏你的。”
“……”
“他觉得很踌躇。”
“踌躇?”
“他想将你留在身边,但心里又觉得这样对你不好……’
“嗯。”大凤点头道。
“我并没有叫你得回学校去,不过,你应该到更好的地方去才对。这里虽然不是多么恶劣的世界,但是你现在就到这里来,还太年轻……”
他迎着风,像是在哼着地方歌谣,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为了岩村、阿义阿义还有其他人好,你还是照的话去做吧。这些流浪汉,万万不能给政府或是地痞流氓制造问题。这是在地上爬行讨生活的流浪汉们得奉行的法则。”
“是。”大凤颔首示意。
“有难言之隐的小吼对吧……”道灌独自低语,声音被风掠去,融入头顶枝叶沙沙作响的黑暗之中,复归于一片宁静。
第三章夜叉
1
一到深夜时分,这条马路便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虽称不上宽敞,但也还不算狭窄,大小刚好可容车辆在没减速的情况下错车而过。
在四处亮着灯光的路灯下,黝黑的柏油路不断向前延伸。
有座豪宅便位于这条马路的一角。豪宅的四周,是高达两公尺以上的墙砖。
深夜十一点半。不是从旁呼啸而过的车辆,路灯的光芒让让缠绕在砖墙上的常春藤叶,骤然浮现在黑暗之中。
面向这道漫长的砖墙,略偏左处,有两根大理石门柱,中间是一扇紧闭的厚重木门。
门柱上镶嵌着御影石(译注:花岗岩的一种,因产于御影这个地方,而以此命名),上面刻着这所豪宅主人的姓名。
豪迈的笔写着“久鬼玄造”四个字。
黑暗中传来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声音缓缓由远而近。
是脚踏车的声音。那是双脚踩在未加润滑油的踏板上时,所发出的咯吱声响,令人听了很不舒服。
脚踏车终于现身,是一辆下弯把手的自行车,比一般大人所骑乘的自行车还小一些。
椅垫调至最低的位置。
原因一看便知,因为骑着这辆脚踏车的男子,长着一双短腿。
是一名身材矮短的男子,他正弓着背骑着这辆脚踏车。
他下半身穿着一条深灰色的牛仔裤,上半身套着一件颜色相近的衬衫。
男子在砖墙中央一带停下脚踏车。他面朝行进的方向,观察者右侧的砖墙。
他右脚脚尖勉强抵着脚下的路面,脚踏车严重左倾,若非如此倾斜,他的脚便构不到地面。足见这名男子有多么矮小。
男子跨在脚踏车上,抬头望着这道漆黑的砖墙。
围墙的对面没有路灯,因此男子的面目隐藏在阴影之下。
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出他剪了一头短发。胸膛相当厚实,肩膀肌肉高高隆起。脖子很短,宛如头部直接从肩膀中长出一般。
前方有辆车驶近。
刹那间,黑暗中浮现出男子瞪视砖墙的侧脸。
他有一对细眼,有如是剃刀所划出的裂痕。在这对细眼中,有一双好比黑点般的眼珠,正放出利如尖针的光芒。
他的鼻梁平榻,双唇薄长。肌肤粗糙不堪,肤触有如风干橘子皮。紧握把手的拳头,系着渗血的绷带。
此人正是菊地。
菊地走下脚踏车,牵车走向围墙边,让脚踏车立着靠在围墙上。
这里没有人行道,路旁便是围墙。
菊地爬上那辆靠着围墙的脚踏车椅垫上。
就算站在椅垫上,围墙还是比他高出些许,于是他伸起双手,手勾住围墙的顶端。
“啊!”菊地一声惊呼,赶忙将手收回。
双手的指尖划出极深的伤口,鲜血正汩汩流出。原来围墙上埋没了玻璃碎片。
菊地伸出红色的舌头,舔舐着伤口,舌头因此染得更为鲜红。
鲜血不住外流,每次舐去血渍,便会又从伤口冒出艳红的血滴。
菊地再次将手指伸向围墙,这次改为碰触没有埋没玻璃碎片的围墙边缘。
他撑起身体,先将右脚跨上围墙,然后以运动鞋踢断这些埋没的玻璃,用膝盖着地,全身一半的体重都落在膝盖上。一口气便攀上课围墙。
他蹲在围墙上,树枝覆盖着他的头顶。
里头有座草木繁密的庭园,可以望见久鬼玄造所居住的双层豪宅,有几扇窗还亮着灯。庭园里,只有中央一带点着一盏路灯。菊地朝底下的草丛一跃而下,踩着草丛着地。
他沿着围墙,往路灯光线照射不到的地方移动。这里树丛林立,只要不靠近那栋豪宅,便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
耳边传来阵阵虫鸣。
是秋虫。
不过,菊地对昆虫没兴趣,就他而言,那只是一般的昆虫。蟋蟀、金琵琶、蝉、蟑螂,全都没什么两样。哪种昆虫会叫,哪种虫不会叫,他一概不感兴趣。
沿着围墙,从远处绕过这栋建筑,便成了路灯照不到的死角,只要提防从屋内窗户射出的灯光即可。
菊地一鼓作气飞奔而过。他穿过庭园中的小路,越过房子四周的草地,整个人贴在房子的墙壁上。
灯火通明的窗户,就在这面墙的旁边。
2
那是个风格独具的房间,清一包采黑色系的室内,摆有实用而不显华丽的家具,无一不是高级品。
黑皮沙发上,有两名男子隔着桌子迎面而坐。他们分别是久鬼玄造与宇名月典善。
平时总是身着和服的玄造,此时穿着一身砖红色的长袍。然而,他体内速散出的沉稳气质,仍旧未有稍减。
他深深地靠在椅背上,右手握着雪茄。房里弥漫着浓浓的雪茄香味。
宇明月典善与数天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全身的污垢皆已洗净,先前缠绕在耳际的灰白银发,已柔顺地垂至颈后,还留有些许黑发。
他现在已勤于沐浴,先前的邋遢模样不再。当然了浑身所散发的恶臭,也已尽数散去。
不过,尽管换来了一身洁净,但他肉体散发的那股像极了爬虫类粘稠皮肤的精气,却丝毫未减。
典善身着一袭藏青色的作务衣。作务衣类似僧人所穿的工作服,乍看很像是没有腰带的柔道服,衣服前方附有细绳,穿着时绑上细绳即可。
“那个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典善对玄造如此说道。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老先生,您也许比我清楚吧?”
“你的意思是……?”
“那个男人曾经说道,他是从龙王院弘口中问出这里的。”
“阿弘?”
“没错。”
“弗列德利希•柏克……”
“您有何看法?”
“我和阿弘所认识的人当中,并没有外国人,不,也有可能是他离开我们之后,认识了那位外国人……”
“原来如此。对方说他还会再打电话来,是这样没错吧?”玄造向站在门边的清水问道。
“是的。”一袭黑衣的清水,若有似无地点了个头。他的背脊笔直,双手负在身后。
那天中午,玄造外出时,来了一通电话。
电话中的那名男子,报上弗列德利希•柏克的名号,说他想见玄造一面。
接电话的人问他是什么身份、有何贵干,对方并没有说明他的身份,只说他想当面和玄造谈大凤的事,还说他是从龙王院弘口中的如玄造正在搜寻大凤。
久鬼玄造和宇名月典善两人所谈论的便是此事。
“只好等他明天打电话来了。”玄造低声说道,正要将雪茄含入口中之际,典善猛然将脸转向窗外。
窗外有张男子的脸。
菊地那一对细眼,正盯着屋内,背后是一片黑暗。
“谁?”典善发出一声锐利的斥喝。
菊地的脸庞顿时消失。
在他消失的瞬间,玄造也看见了菊地的长相。
典善一个箭步向前,打开窗户。
有一道矮小的人影飞也似的在地上奔驰,朝围墙直奔而去。
典善朝着那道人影,右手往下一挥,一个发出金属光芒之物,从他的右拳激射而出,在黑暗中闪过一道寒光。
那道人影顿时向前一个踉跄,跌落在草丛中。
两名站在玄关附近,察觉出异状的男子,赶快朝着菊地跌落的这片草丛飞奔而来。
3
在奔跑时,菊地冷不防地感到臀部传来一阵刺痛。双脚一动,剧痛便在臀部的肌肉游走。
菊地向前滚落,躲入草丛中。
有个坚硬的金属物钻入他左臀的肌肉中。菊地伸手探触,手指摸到一个圆形的凹洞。他将手指伸入洞中,拔出那块金属,是个V字形的金属。有一边是刀刃,刀刃上沾满了自己粘稠的血液。
仿佛有热水自牛仔裤内流出似的,满是温热之感。他很清楚个中原因,因为鲜血正不断从他臀部的伤口涌出。
菊地手握着那把V字形金属站了起来。
剧痛不住地游走,但菊地没有发出半点呻吟。若换作是一般的高中生,早已哭天抢地地大喊救命。
只要忍住疼痛,就还能跑。菊地对疼痛的忍耐度异于常人。
他再度发足飞奔,向他跑来的男子一声斥喝,声音笼罩在他的背上。
“站住!”
冷不防地,一只手搭上了菊地的肩膀。
菊地一个转身,以右手中的金属——隐剑的刀刃,往后方那人的脸部再度挥去。
“哎呀!”男子惨叫一声,往后便倒。
男子从右颊到唇边,被划出一道红线。
“该死的家伙!”另一名男子朝着菊地怒吼。他双手持着木刀,往一旁扫向菊地的身躯。
菊地左肩挨了木刀一击,但由于菊地向前跨了一步,所以击中点是木刀中央靠近握把的位置,化解了一半撞击的威力。
菊地扬起右脚,脚背踢向男子敞开的胯下,利落地击中对手的鼠蹊。
男子手中的木刀落地,两眼翻白,当场昏厥。
由于菊地的左臀被刀刃刨出很深的伤口,所以支撑身体重心的左脚无法施力,失去平衡,但仍旧给对方的命根子重重一击。
“你会空手道是吧?”
一位两颊瘦削的男子,压低身子摆好架式。
“是个小鬼?!”
在路灯的照明下,终于清楚菊地的面貌。
菊地没有丝毫踌躇,他将手中的金属潮男子的脸部激射而出。趁着男子低头躲过攻击的空挡,菊地捡起地上的木刀。
“喝!”菊地甫一起身便发出一阵怪声,持木刀朝男子的胯下扫去,直指对方要害。
菊地的攻击既狠且准。男子似乎也早已料中,他往后跃开,木刀前端挥空,挥向上方。
“笨蛋!”男子旋即朝菊地扑去。
菊地手中的木刀击向了男子脸部。原本挥向空中的木刀,被他强行收回,改往下砍,虽然未使出全力,但也给了男子脸部一记重击。
啪!
只听见一阵闷响,男子的前额碎裂。男子伸手捂住前额。
就在这一瞬间,菊地右脚扬起,袭向男子的鼠蹊,直接踢中对方的睾丸。
男子滚落在草地上,两手紧握股间,不住的呻吟。
菊地的平衡比刚才更为不稳,所以才未能使出足以令对手昏厥的一击。
第三名男子从倒卧地上的这名男子身后倏然冒出。
菊地毫不迟疑。他举起木刀,全力冲向对手。
木刀被利落地弹开,凌空而去。男子以左脚踢中木刀靠近握把的部位。
菊地变的手无寸铁,眼前站着一名一袭黑衣的男子,不发一语。
这名面无表情的男子,便是清水。
“喝!”菊地一头撞向清水,他伸出右手两指,朝清水的眼珠探去。全身无任何防备。
这是菊地特有的动作,只是一味想伤害对手的身体,不管自己受再大的伤也毫不在乎。
他这种拼命三郎的作风,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清水以左手腕将他的攻击拨向左侧。接着扬起右膝,撞向朝自己逼近的菊地腹部。菊地的身体浮了起来,之后整个嗯趴到在草地上。
他一面咳嗽,一面单手撑地想站起来。
好惊人的顽强身躯。牛仔裤的左大腿处,因血渍而湿一片。
他挺起的上身,与地面形成了一道空闲。清水的左脚滑入这个空间,踢中菊地的腹部。
菊地的身体再度离开了草地。然而,他这次并没有跌落地面。
菊地以身体承受了这一脚,用双臂将清水的左脚紧紧抱在怀中。
“呻!”清水首度发出一阵尖声惊呼。原来菊地张口咬住清水膝盖上的肌肉。
清水弓着上身,以手肘击向菊地的后脑,但依然不见他松口。菊地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尽管在这种不利的姿势下会减弱肘击的威力,但若是一般人,恐怕早已松口。
清水再次展开肘击,肘尖对准了菊地的耳际。直到打出第五记肘击,菊地的右耳根部鲜血直流,他才终于松口。
菊地以野兽的姿势,匍匐在草地上,嘴里还含着清水沾有黏稠血渍的一块长裤布料。
“哦——”
某人的声音在清水背后响起,一只手在清水背后轻拍了一下。
是典善。玄造就站在他身旁。
就在清水注意力往身后分散的瞬间,菊地从草地上一跃而起,再次戳向清水的眼珠。
“喝!”清水头一沉,右肘击向菊地的左太阳穴。
菊地跌落地面。
正当清水欲伸脚朝他头部踢去时,典善出手制止,闪身挡在清水面前。
“这小鬼真有意思!”典善的语气中,有喜不自禁之色。
菊地的细眼眯得更细了。他望着典善,望着清水,最后将视线扫向后方,停在玄造身上。
“小鬼,你来这里做什么?”典善问道。
“由魅小姐……和久鬼……人在哪里……”菊地说道,他以凄厉的眼神瞪视着玄造。
“由魅?”玄造喃喃自语着。
“亚室由魅……和久鬼丽一……”菊地低吟道。
“不在这里。”
“骗人!”
“骗人?”
“久鬼将……由魅……藏起来了……应该……就在这里。”菊地维持匍匐的姿势,抬头狠狠地瞪着玄造。
“你好像是搞错。”
“我才没有!”菊地应道。
“你是丽一的同学?”
“不是!”
“这是他的学弟?”
“没错。”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救……由魅小姐。”
“丽一和由魅都不在这里。”
“把他们……交出来!”菊地保持匍匐在草地上的姿势,朝玄造飞奔而去。
典善也展开了行动,他整个右脚掌踢向菊地的脸面,制止了他的行动。
菊地仰头倒在草地上。
典善以黑色布鞋的鞋底,在菊地脸上不住地用力搅弄。虽然是布鞋,但鞋底是橡胶制成的,典善此举毫不留情。不一会工夫,菊地脸上已伤痕累累。
菊地伸出利爪,朝典善踩在自己脸上的右脚探去。
典善左脚扬起,一脚将它踢开。并将全身的体重,加诸于自己踩在菊地脸上的右脚。
鲜血自菊地鼻孔溢出。
“小鬼,你可真有意思!”典善以欣喜若狂的声音说道。
从声音中听得出来,他兴奋得全身颤抖,不能自已,甚至亢奋得想要伸舌舐唇。
“有意思。”典善的右脚用力地搅弄。
菊地几欲喘不过气来,他袭向典善右脚的指爪,也对典善的脚造成不小的伤害。
然而,典善似乎是故意让菊地这么做。他脸上浮现V字形的笑容,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低头望着菊地。
每当他鞋底拧钮,菊地那充满异样光芒的双眼,便会恶狠狠地瞪着典善。典善看着这一幕,脸上浮现笑意。
“会痛吗,小鬼?”典善问道。
“会痛吧?会痛是当然的。你皮开肉绽,鲜血狂涌。很不甘心吧?很恨我对吧?”
典善再次在菊地的脸上拧扭。
菊地也伸爪刺入典善的脚里。
典善已不再伸脚踢开菊地的攻击,他只是紧踩着菊地的脸。
菊地也一样。他并不想移开典善踩在自己脸上的右脚,只是张开五爪,紧嵌着典善的脚。
典善从作务衣的长裤中露出的赤脚,从膝盖以下,已是血迹斑斑。他的肌肤破裂,皮肉上翻,血流如注。
“我也痛,痛得受不了,痛得很爽快呢……”他喜滋滋地说着。
“小鬼,你听好了!”
典善纵声大叫。
“你是头野兽,而且是最下等的野兽。只知求胜,不,应该说,只要能伤害对手,你便能得到满足。为了战胜对手,不择手段。我很欣赏你,你让我兴奋得为之颤抖。”
菊地发出一声呻吟。典善的鞋底冒出血泡,是菊地含在口中的鲜血,随着呼吸异同喷出。
“我有个弟子,名叫阿宏,他是个天才。不管是天分还是其他能力,他都得天独厚,远非你所能及。他和你是完全相反的类型。不过,阿宏有一个缺点,一样是赢,他会想要赢得光彩。真是无聊之至,赢就代表了一切,哪来的光彩、卑鄙之分,只要能赢就对了。”
典善两眼上吊。
“小鬼,你能明白吗?你应该听得懂才对。不管你懂不懂,你应该有在思考老爷爷我所说的话吧?还是……你被懊恼所冲昏了头,完全无法思考?”
典善嘻嘻而笑。
“你有很多阿宏所没有的特质。”
从典善的右脚流出的鲜血,滴落了菊地的脸上。
“小鬼,你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吗?”典善放声吼道。
菊地口中发出“呜呜”的呻吟声,血泡溢向鞋底。
“我知道,你想变强对吧?希望自己比任何人都来得强对吧!”
菊地在典善脚下点了点头,一面点头,一面哭泣。
他发出野兽的吼叫。
口中发出野兽的嗥叫,五抓紧扣着典善的右脚,诡谲已极的模样,凄厉之至的光景。
“我知道、我明白……”典善发出喜悦之声。
菊地声嘶力竭地发出呻吟。他偏过头去,用失去前排四颗门牙的牙齿,隔着布鞋咬向典善的脚掌。
“噢!”典善轻呼一声,将鞋子往菊地口中送。
只听见牙齿断裂的声响,菊地已无法呼吸。
“我会让你变强的。听好了,我会让你变得比任何人都来得强!”
典善仍旧脚踩在菊地的脸上,弯着腰向他如此说道。
菊地口中喷出血泡,宛如是对典善的回应。
突然间,菊地全身不再动弹。他望着昏暗的天际,失去了意识。
漆黑的夜风,摇曳着头顶的树梢。
——宇明月典善。
菊地良二。
这两名人来凶器——两匹妖兽,至此遇见了彼此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