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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菩萨变 第三部 哀兽篇

第一章夜想花

1

云斋连续昏睡了三天三夜。

围炉旁摆设着寝具,云斋仰躺其中。

九十九坐在云斋枕边,直接就跪坐在木板上。他在半夜三点时与斑孟换班。现在已是旭日东升之际,阳光射进屋内。

九十九维持这个姿势坐在地板上,已长达三个多小时。

“鬼骨是魔性的渊薮……”当九十九抱起云斋时,云斋以干涸的声音喃喃说道。

他在喃喃自语时,已是双目紧闭。之后,云斋便一直沉睡不起。

一天打两次点滴。一位云斋认识的医生,上午来这里一趟,下午再由护士来为云斋打点滴。

九十九请医生来的时候,很确实地将云斋的情形告诉了医生,只有鬼骨一事只字未提。九十九也曾与这位医生有过数面之缘。

医生诊断的结果,判定这是过度疲劳、睡眠不足,以及禁食所导致的衰弱症状。医生还说,他血压降低,最好能尽早住院。

“不能在这里休养吗?”九十九如此问道。

“倒也不是不行。”医生回道。

无论在何处接受治疗,做法都大同小异,所需要的不外乎是睡眠和营养。

既然这样,不如就待在家中,否则日后云斋一定会猛发牢骚地说“就算我身体再虚弱,也用不着强迫我住院吧”。

“那么,在这里也行啰?”

连认识的医生也都这么说,所以九十九便决定让云斋躺在这里静养。

不过,云斋至今仍未张开眼,着实令九十九心急如焚。

他也曾在心里想,或许让云斋住院才是明智之举,搞不好会发生医生未能诊断出的状况。毕竟,那是一趟探索传说中的鬼骨之旅。

不过,要是云斋体内发生医生所未能诊断出的状况,即使住院也不会有多大益处。反倒是九十九和斑孟还能够做出适切的对应。

“魔性的渊薮”,云斋是如此形容。

到底是什么含义呢?

云斋的肉体和精神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有时云斋会在半夜发出可怕的呻吟。即使试着向他轻声叫唤,轻抚他的身体,云斋还是未能醒来。

九十九知道,即便他现在正陷入噩梦之中,也还是应该让他保持沉睡,直到他自己自然清醒未止。

云斋已逐渐恢复他原有的气色,这是令人振奋征兆。

——没有什么是云斋办不到的。

过去九十九一直这么认为。

如今,云斋就这样在九十九面前倒下。

——鬼骨的确是件棘手的事。

九十九暗自忖度。

——鬼骨,掌握变身幻兽关键的第八个脉轮。

他在脑中思考着大凤与久鬼的事。

当他一想到久鬼,便有一股强烈的憎恨自体内狂涌而出,全身为之微微颤抖。

同事带着一份嫉妒,是一道黑暗、充满粘稠火焰。他可以望见深雪白皙的四肢和身体,被压在久鬼的身躯下。

他明白自己心里有着男人自私的欲望。

渴望向深雪告白的心情,有时支配了九十九的一切。

“你这个人就是太老实了。”

“这件事,你没必要跟那个女孩说。”

“九十九,有些无聊的人,为了坚、守自己的洁癖,而经常在不知不觉间,伤了别人的心。”

若不是接受了云斋的忠告,九十九恐怕早已全盘托出。

他渴望凉子,也渴求深雪,九十九想拥他们入怀,尽情沉溺在欲望之海。他现在千头万绪,莫衷一是。

小屋内逐渐转为明亮。

这时才发现,旭日已将窗户染成一片红光。

窗外的晴空一片蔚蓝。

凝望窗外的九十九,耳边传来一阵低沉的呻吟。

是躺在被窝里的云斋所发出的声音。

“老师……”九十九望着云斋的脸庞。

之间云斋一声低吟,睁开了双眼。

朝阳射入屋内,云斋在阳光中苏醒。

虽然阳光并没有直接照在云斋脸上,但云斋似乎因刺眼而闭上眼睛,随后再度缓缓睁开。

他凝视着九十九脸庞半晌之久,似乎才明白眼前此人为何。

他露出微笑。

“哦,原来是九十九。”云斋轻声说道。

这是他所发出的第一声。

“肚子好饿……”

九十九听到他的声音,这才呼出一阵安心的叹息。

虽然气若游丝,但可以确定,这是云斋在身体健康时所特有的语调。

“老师……”

“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

“有深雪为你煮的热粥。”

“九十九,还不赶快拿来。我在这样饿下去,包准老命休矣。”云斋以像是快要死掉的声音如此说道。

2

“哎呀呀……”

云斋发出精力饱满的声音,自棉被上坐起,转眼便已将三万热粥吃个精光。

“真是人间美味啊……’

他将手伸进棉被内,在胯下一阵摸索。

此时斑孟已醒来,与九十九四目相望。

“老师,那是尿壶。“九十九说道。

“尿壶?”云斋提高音调问道。

“没错。”

“这个像橡胶般的东西,你……”云斋一脸难堪。

“全部都是我替你服务的。”

云斋深深叹了一口气。

“真是多管闲……”话才说到一半,云斋便噤声不语。

“我想,这样总比包纸尿布好吧。”

“……“

看来,云斋是无言以对。

“你以前不是常说,要我替你把屎把尿吗?现在你总算如愿以偿了,应该很高兴吧?”

“呻!”

“觉得怎么样啊?”

“烂透了,一睁开眼,就看到你这张大脸。”云斋想转移话题。

“是吗?”九十九悠哉地回道。

他那悠然自得的模样,益发令云斋感到心有不甘。

“啐、啐、啐!“云斋摇着头,口中不停咒骂。

3

云斋上完厕所回来后,才查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呼——”他深吐了一口气之后接着说:“还是站着小便舒服。”

他盘腿坐在棉被上。

“九十九,拿烧酒徕。”云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这样好吗?”

虽然脸上已恢复了血色,但两颊依旧消瘦。云斋才刚大病初愈,空荡荡的胃,只吃了几碗热粥。

“没关系,我之前那么久没喝,都快忘记酒是什么滋味了。不喝酒的害处,远比喝酒的害处还大得多呢。”

于是,九十九在碗里倒入少许的酒。

刚倒入杯里的烧酒,云斋立即将它送入口中,一饮而尽。

他将碗放下,闭上眼睛,一脸回味无穷的模样。

云斋似乎没有要再喝一碗的意思。

“鬼骨真的存在……”他在闭着眼睛,蓦然冒出这句话来,接着,他张开双眼望向九十九和斑孟,一脸严肃。

“它果然真的存在?”九十九问道。

“没错。”

一声低吟后,云斋道出了他的体验。

“利用饥饿?”话说到一半,九十九插话向云斋问道。

“没错,饥饿。”

“……”

“这是一种逆向思考。采用原本应该舍弃之物,也就是人类最强烈的一种欲望,在达到一生中少有的禅定最高境界时,保持这种状态,并将会损害这种状态的欲望,和阳气融合为一。”

“嗯。”

“将饥饿这种意识,注入原本无意识的阳气之中。让它在完全敞开的气道中奔流,从最顶端冲向最底端,使劲的撞击尾闾脉轮的底部。”

云斋紧盯着九十九与斑孟。

斑孟听着云斋的陈述,脸上带着怒容。

“与其说是我自己冲破,不如说是它自己一口咬过来还比较贴切,可恶的鬼骨,我所贮存的阳气,有泰半都被它给吞噬了。”

“吞噬?”

“嗯,一点也没错。”

“……”

“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间,但当时我的确看到了。”

“看到”看到什么?“

“野兽的下颌。“

“下颌?”

“看起来十分神似。事实上,那是一股谜样的强大力量。灵量的力量与其相较,根本就不值一提,就像它所吐出的气息那般微不足道。”

“……”九十九沉默无语。

“那是很可怕的力量。”云斋对自己说的话打了个寒颤,缩起脖子。

“你之前不是提到魔性的渊薮吗?”

“没错,我也只能微微地接触它的表面,没能一窥它的真面目。犹如在万丈深渊的海底,聚集了成千上万的野兽,万头钻动,彼此啃噬。我所看到的,就类似这样的景象。”

“……”

“那已是我的极限了。我将饥饿的阳气往里送,就在送入的那一瞬间,它骤然变幻为魔性之物,同时一面变化,一面被其他魔物所吞噬,我就是在那一瞬间,目睹了这一幕。如同是将一块生肉,丢入一群饥肠辘辘的食人鱼当中。”

“那就是鬼故事吗?”

“嗯。完全发挥其他七个脉轮的能力,也还不知道能否抑制得了鬼骨的力量。”

“我们人类体内竟然有这样的东西?”

“确实有,因为是我亲眼所见。”

“……”

“不过,它被彻底地封印,非常人所能破除。像我这样的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才只能窥见一般罢了。即使有破除封印、解放鬼骨之法,势必也非常人所能料想得到。”

“八位外法……’

“要是真有这种旁门左道,最好让它从这世上消失。一旦拥有鬼骨的力量,便有可能瞬间由人类摇身变为野兽。”云斋瞪视着九十九。

“你是指大凤和久鬼吗?”

“就是这点我还弄不明白。”

“假设幻兽就是鬼骨,那就表示,他们两人打通了鬼骨啰?”

“不,应该没这个可能。也许大凤和久鬼两人的血脉中,具有某种可以让鬼骨自然觉醒的要素。”

“可是,为什么大凤和久鬼会——”

“久鬼玄造。”

“什么?”

“久鬼的父亲,和那位叫亚室由魅的女孩,他们两人手中可能握有某种线索。”

“……”

“不过……”云斋只说了两个字,复又沉默不语。

“不过怎样?”

在九十九的追问下,云斋叹息似的缓缓吐了口气.

“万万没想到昔日的久鬼玄造会变成现在这样。”云斋百感交集地说道。

“昔日的久鬼玄造?”

“嗯。”云斋颔首道。

“你们过去有什么渊源是吗?”

“很久以前,我还年轻时,曾和他见过面。”

“在哪里?”

“在东京,一位名叫马垣勘九郎的武术家家中。”

“……”

“在马垣勘九郎的引介下,我曾去过中国。”

“去中国?”

“日后有机会,我再好好告诉你这件事,现在先谈论鬼骨,也就是大凤的事。”

“是。”

“九十九。”

云斋似乎做了某个决定,低声向九十九说道。

“是我该去的时候了。”

“去哪里?”

“去久鬼玄造的住处。”

云斋脸色略显潮红。当然不完全是黄汤下肚的缘故。

4

——当晚。

九十九、深雪、坂口三人,已许久未像今天这样,齐聚于圆空山。

云斋后来躺回床上休息,一直睡到傍晚,现在已起身,换上短袖衬衫和洗至发白的牛仔裤,以他平常惯有的打扮,盘腿而坐。

斑孟和坂口虽然初次见面,但两人却是气味相投。

围坐在一起的众人面前,摆着探雪亲手做的料理。

在料理短上桌之前,云斋便一直眯着眼,手端着烧酒自饮自酌。

“我当时还以为自己已经一命呜呼,来到地狱了呢。”

云斋手持盛有烧酒的茶碗,畅谈今天早上所说过事。

“我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九十九这小子的那张脸。”

他喝了一口烧酒。

“我可真是悲哀啊。当时看到他那张邋遢的脸,差点就没继续晕死过去。”

“老师……”九十九说道。“你也该换了吧。”他眼中满是笑意。

“换什么?”

“一个地狱所没有的东西。”

尿布——九十九虽然没有说出声,但却做出这两个字的唇形。

“臭小子,你打算握紧这个弱点要挟我是吗?”

“这三天来,我已经握过好多次了,原来那东西就是你的弱点啊?”

九十九在一旁装傻。

“什么啊?”深雪向九十九询问。

“用不着说。”云斋说道。

“真想知道。”坂口插话道。

他向斑孟使了个眼色,寻求他的附和,斑孟表情没变,只是低声说了一句:

“我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啊?”坂口持续追问。

“喂,那东西怎么讲啊?”斑孟面向九十九,以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尿壶的形状。

“对了,叫夜壶。”他以广东话说道。

“斑孟,你想游泳回台湾是吗?”

“我还是不想回去。”斑孟一脸正经地说道。

“夜壶?”坂口不解地问道。

斑孟摇摇头,不发一语。看来,他决定装傻蒙混过去。

“告诉我嘛。”坂口向九十九逼问。

“你尽管告诉他没关系。”云斋睐着九十九。

“老师,你要是以后不再提那件事糗我,我就不说。”

那件事指的是八月时,九十九在荒久海岸喝的酩酊大醉,还找深雪出来,对着大海狂呕的那次事件。

有旁人在时,云斋不会提及此事,但若是只有他和九十九两人一起聊天,一旦斗嘴说不过九十九时,他便会以此作为调侃。

因此,一提到那件事,他们彼此都很清楚所指为何。

“知道了、知道了。”云斋说道。

“这样就算取得和解了。”九十九说。

“什么是‘夜壶’?”深雪还未死心,仍旧向九十九寻求解答。

“在中文里头,是烧酒的意思。”云斋想含混带过。

同时通晓广东话和日语的斑孟,站在一旁暗笑,望着九十九与云斋这对师徒。

好久没这么愉快了。

然而,愈是愉快,九十九心中的黑影愈是挥之不去。

大凤现在不知下落为何?他感到牵挂。

最后一次和大凤碰面,已是二十天以前的事了。

当时是在圆空山与大凤相遇。九十九前去造访久鬼玄造,回圆空山时,大凤已在小屋里等候。大凤是前来与云斋及九十九道别。

“深雪就拜托你照顾了。”大凤只留下这么一句,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那时出现一名长相怪异,名叫弗列德利希•柏克的外国人,与九十九展开搏斗,九十九败在他的鬼劲之下。

久鬼离去,大凤也在黑暗中失去身影。

感觉仿佛只有自己独自一人被遗留在原地。那种心情,至今仍残留在九十九心中。

大凤的泪水在地上所形成的水渍,九十九还记得它位在何处。

大凤到底人在何方?

他正与潜藏在体内的另一个自己展开对抗,那回事何等的孤独?

“还没找出大凤的住处吗?”坂口冷不防地问了一句。

在短暂的沉默后,云斋开口说:“还没找到。”

“难道就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吗?”

“嗯。”

龙王院弘曾经在新宿见过大凤,不过,那也只是惊鸿一瞥,之后便失去了大凤的行踪。

如果真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恐怕就只有由魅或久鬼了,然而,就前几天九十九和久鬼碰面的情况来看,久鬼似乎也还找寻大凤。

“如果你找到大凤,可以帮我传个话吗?就说是我说的。”

“就告诉他,你对由魅做过的事,我也对深雪做了。”

久鬼曾如此说过。

一想起这件事,九十九心中顿时燃起一股黑暗的火焰。

坂口还不知道幻兽的事,但他隐约感觉得出,大凤似乎有某种特别的隐情。

“大凤时北海道人对吧?”坂口问道。“听说他父母去了美国。”

“是啊。”深雪颔首说道。

听她回答的口气,仿佛想起了某个遥远的记忆。

但事实并非如此,九十九很清楚那只是表面,深雪其实比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还要担心大凤的安危。

深雪并未将思念显露在外,她屏气凝神望着九十九与云斋。

看着深雪白皙的侧脸,九十九益发觉得,这个女孩全身充满了妖精般的气息。

5

九十九与深雪离开圆空山,已是晚上九点的事。

约莫一小时前,坂口说他另有要事,于是便先行离去。

九十九与深雪并肩而行,不,正确来说,不能称之为并肩,因为九十九肩膀的位置,远比深雪要高出许多。

深雪走在九十九的左侧。这是条狭窄的林间小路,深雪的香肩轻触着九十九的臂膀。每次的肉体接触,都能感觉到深雪的体温及柔软的肤触。她的肩膀纤细柔弱。

深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夏季罩衫,袖子卷至手肘的位置。薄荷绿的短裙,从深雪腰际长及膝盖。

道路两旁茂盛的芒草,正摩挲着深雪的玉腿,不用看也想象得出。九十九身上穿着T恤,袖口上卷至肩膀的高度。下身穿着牛仔裤,脚下踩着木屐。

隔着薄薄的一层布面,九十九感到深雪不时与他碰触的肩膀,正逐渐热了起来。这比直接的肌肤接触,更加刺激九十九的感官。由于他将袖口卷起,所以布面的触感直接传向手臂的肌肤,这反而使得深雪的体温和肉体的甘甜更显鲜明。

两人皆沉默无语。

频频作响的虫鸣声与周遭的幽暗,笼罩着两人。

夜风中,有着浓浓的秋意。头顶窸窣作响的树梢,也代表着秋声,带有干涩之感。

然而,九十九认为不应该是这样。夏秋两季的树梢婆娑声,不可能听的出如此的差异。之所以会听出其中的不同,想必是秋意已悄悄来到听者的心中。

夏日已逝。

这片弥漫着浓密草丛热气的森林,如今已吹起怡人的凉风。

他想漫步在这条小路上,好好咀嚼个中滋味。

过去曾几度和深雪一起在夜里同行呢?次数并不多。

今后又有多少机会可以同行呢?

也许有,但也有可能永无机会。

今天的空气、风声、芒草的触感、夜色、树梢声、虫鸣——他想将今晚的一切永铭在心。

九十九已了解女人肉体的美好;深雪也一样……

此刻走在自己身旁的少女,已体验过男人的肉体。

九十九这时突然体悟到这个事实。这个事实犹如一道烈风,在九十九体内狂扫而过。

不时从深雪肌肤传来的体温,变得益发鲜明。

——在我的体内……

九十九不禁兴起这样的念头。

——以及深雪体内,都有个沉睡的鬼骨。

他想起了凉子。

在凉子以及每个人人的体内,也潜藏着鬼骨。

“真是太好了。”深雪突然低声冒出这么一句。

在那一刹那,九十九以为自己的心事已全被深雪看穿,但他立即便意会过来,深雪谈的是云斋。

“是啊。”九十九回答道。

两人再度陷入一阵沉默。

久鬼的事,深雪丝毫不显于色,一切一如往常。

目睹她这样的表现,令九十九心如刀割。

他知道深雪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他明知道真相,却仍然佯装不知,陪着深雪同行,这令他感到痛苦难当。

九十九一面走,一面将目光移向身旁的深雪。

她脸颊的轮廓,在黑暗中显得白皙耀眼。披肩的长发,飘逸地轻触香肩,露出雪白的粉颈和耳际。

你真的没事吗?九十九心里想。

不可能。不可能没事。

尽管深雪看起来一如往常,但她内心的伤痕应该还淌血未止。

自己当时是在明白一切的情况下,任凭体内激荡的暴风翻涌,与凉子共度了一宿;相较之下,深雪的遭遇可说是截然不同的体验。

深雪是和伪装成大凤的久鬼上床,而久鬼还在事后露出真面目,甚至将大凤与由魅的关系告诉了深雪。

实乃悲惨已极。

深雪看起来,犹如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承受着痛彻心扉的苦楚。

然而,从外表看不出她心里的创伤。

九十九甚至觉得,深雪会就此倒下。到时候,谁能陪在她身旁?谁能保护她?

——大凤!

九十九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大凤,当你还在某个地方彷徨时,她已不知飘落何方了。

突然有股激烈的欲望,以强劲难挡之势,在九十九体内奔腾。

深雪迷人的发香,送入九十九鼻端。

——谁来守护这个女孩啊!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出杂树林。

吹来一阵辽阔的清风,夜空一望无垠。

柑橘田的另一头,可以遥望小田原的万家灯火,也能望见早川港灯塔所照耀的光芒。

星斗满天,漆黑一片的相模湾上,亮着船艇的灯光。

“好美。”深雪伫足而立,喃喃自语。

她凝望着眼前这片深夜的大海以及街灯,九十九就站在她身后。

深雪的双肩就在自己眼前。

——谁来守护这个女孩?

九十九再也按捺不住。

“九十九。”

深雪转身面向九十九,她眼中映照着九十九的脸庞,那张脸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让她感到有点害怕。

“你怎么了?”深雪问道。

九十九没有答话,他依旧凝望着深雪。

“你怎……”深雪话才说到一半,九十九便以他壮硕的双臂紧紧搂住深雪的娇躯。

双手绕至她纤细的背后,手中力道加重了几分。

深雪那娇弱的身躯,就这样被紧拥在九十九粗壮的臂膀和宽厚的胸膛之中。

“九十九……”深雪的身体在用力,想从九十九的双臂中挣脱。

但九十九并不愿松手。

九十九的手臂与胸口间所形成的圆圈正逐渐缩小,深雪的身躯紧紧地贴向九十九。

既不感到畏缩,也无丝毫犹疑,那是任凭内心的想望朝深雪释放而出的力量。

有如海浪将人吞没的力量,更像那山岳壮阔之力。

九十九亟欲替代这股力量,向自己传递这份心意。

心念甫一至此,深雪体内顿时涌上一阵甜美的酥麻。

她很想闭上双眼,让自己的肉体依偎在九十九强大的力量中。

深雪才刚闭上眼睛,却又急忙睁开,抵抗九十九的力量。

此时,深雪听见头顶传来九十九的声音。

不,声音并非从耳朵传入。

那声音虽然微弱、低沉,但却透过九十九紧紧拥抱她的胸膛,随着体温,直接而且清楚地传至深雪心中。

“由我来守护你。”九十九说道。

宛如听见的是低沉的海潮之声,声音清楚明确。

深雪全身感受到一阵冲击,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向她袭来。

刹那间,深雪弄不清楚九十九说了些什么。先是这句话传入耳中,接着才慢慢明了其意。

九十九双手的力道又增添了几分。

“我来守护你。”他又重复说了一次。

深雪一听到这句话,顿感全身酥软。

这种爱的告白,极其简洁,而又充满男子气概。九十九的一切情感,尽包含在这短短的话语之中。

一股陶醉感在深雪体内扩散开来。

此时深雪才猛然发觉,九十九也许知道那晚的事。那晚久鬼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或许全部知情。深雪心中暗忖。

她还知道,九十九经常夜里在她家四周徘徊。

因为她曾听附近的主妇们提过,夜里常有个“高大的男人”在附近游荡。如果那天晚上,九十九刚好也在她家附近出现的话……

一定是这样没错;若非如此,他怎么会有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

深雪这下才明白,之前九十九的沉默以及凝望她的眼神,个中所代表的含意。

眼前这名巨人将包容她的一切,包括大凤、久鬼、以及所有的一切。

用不着将久鬼的事说出来,永远将这件事埋藏在你心中吧。九十九手中的力道,正向她如此诉说着。

深雪感觉到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

先前一直强忍的情绪,如今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

深雪发出一声低呼,她想叫唤九十九的名字,但却哽咽不成声。

它化为细微的呜咽,从她半贴着九十九胸膛的唇边逸泄。

而这时,深雪首次用尽她全身的力量,紧紧抱住九十九庞大的身躯。

九十九绕在她背后的双臂,将她搂得更紧,这时深雪也随之哭出声来。

“我来守护你。”九十九说。

洒脱、豪放不羁、温柔的巨人,九十九三藏。

这是他生平首次爱的告白。

第二章红莲花

1

这天晚上,稍微提前出门进行巡回采食劳动。

“听说道灌先生今晚会露面。”岩村向大凤说道。

傍晚五点左右,一位自由人同伴跑来告诉岩村一些事。

两人说完话后,岩村笑容满面地向大凤如此说道。自从五天前在上野见到过道灌后,这是第二次碰面,因此今晚才会提前出发。道灌会在深夜十二点左右抵达,他们想为道灌办一场酒宴。

涩谷街上还是一样满是红男绿女。学生、下班返家的上班族、粉领族……众人皆顺着各自思绪的走向和涡流,走向不同的方向。

傍晚十点。

一身浴衣的阿义走在前头,岩村、大凤两人在后,一同往道玄坡上而去。

路线都是挑选岩村所钟爱的几个店家来决定的。

依序是烤鸡肉串的“鸟忠”、俱乐部“伊吕波”、酒店“大老二天国”,最后则是“眉美”。他们会在“眉美”与仙和美纱那群人会和。

阿义的三尺带吊着几个塑胶袋,一脸喜孜孜的模样,手舞足蹈地走着,还不是地会让木屐发出“喀”的一声轻响,往前踏出一步后停下脚步,双手击掌。自己一个人跳得很起劲。

来往的行人看着他的行径发笑,但阿义似乎丝毫不以为意。

“啊,是那个人。”

有人看到阿义后,说了这么一句,从他身旁走过。

“加油喔。”

也有人在一旁为他吆喝。阿义在涩谷也算颇具知名度。

阿义会举手向这些人做回应,露出懦弱的微笑,摆动浴衣的下摆。

当他们走完一半的预定行程时,已搜集了不少食物。

三袋装有事物的塑胶袋,就挂在阿义的腰间。

他肩上还背着一个皮包,显得极为怪异。

大凤手中拎着一瓶一升装的酒瓶,里头已装满啤酒。

他已大致习惯自由人的饮食生活。

当然了,起初也会有些许排斥。在众人面前翻找塑胶桶里的东西,这需要勇气,不,光有勇气还不够。

——要舍弃尊严。不,舍弃尊严还不够,甚至只要心还有舍弃的念头,就没办法当个自由人。

“我告诉你,能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头伸进塑胶桶里找食物,正是能否当一名自由人的分界线。”岩村如此说道。

起初,尽管大凤和岩村一起生活,但要他吃这些塑胶桶里找出来的食物,他还是感到相当排斥。他都是自掏腰包买面包和牛奶果腹。

不过,几次和岩村一起出外采集食物后,有不少东西他也都敢吃了。

这些食物只是从盘子上移往塑胶桶里罢了,如此而已。

饮食店之类的商家,几乎每天都会将新鲜的食物丢弃,丢弃的数量为数不少,完好如初的牛排、炸虾,亦是司空见惯。

在捡拾事物时,会以自己对事物的好恶、脏污的程度、新鲜度以及各种因素作为考量,来加以挑选。当然了,茶水沾湿的炸虾,自然无法供为食用。

哪家店的菜色最为可口,什么时候去哪家店可以挑到什么样的食物,采食劳动者如数家珍。所以他们对食物相当挑剔,可称得上是一流的美食家。同伴之间会相互叫唤情报,对“吃”有各自的一套理论。

有时连接好几天,吃的都是比一般不起眼的家常菜还要高档许多的高级料理。

三餐不继的时节,只有餐馆不出菜的大年初一到初三,以及食物容易腐坏的炎炎夏日。会在都市里活活饿死的人,势必拥有极为尊贵的情操。

他们从这头小巷走向另一头小巷,转眼间,手中的塑胶袋和酒瓶已装满了佳肴和美酒。

离道玄坡有点距离的破路顶端不远处,有一栋高楼大厦。

小酒馆的灯火稀稀落落。是一处小巷。

“差不多该到‘眉美’去了。”岩村向走在前头的阿义说道。

阿义停下脚步。他维持正要起舞的姿势,右手斜斜地高举,一动也不动。

“阿义……“岩村出生叫唤着,阿义转头面向大凤,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

他那黝黑的脸庞不带半点血色,一脸苍白。

嘴巴一张一阖,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方形黑洞。

“是上次遇到的……”阿义说。“那些—家伙……”他的声音正不住地颤抖。

左方右手边,有四名男子昂然而立。

它们的目光全部放在阿义、岩村以及大凤这三人身上。

其中一人带着宽松的头套,只露出一对眼睛,像极了蒙面的摔角选手。

没有蒙住的眼睛部位呈椭圆形,略微露出鼻梁一带,可以看见白色的绷带。

似乎是为了替鼻子缠绷带的缘故,所以才会整个头部都缠满了绷带。戴头套是为了掩饰脸上的绷带。

是那名男子。

就是先前墨镜被阿义给撞落,被大凤一脚踢住脸,整个人倒飞出去的男子。

男子们向这条窄巷的两侧散开。

“小吼……”阿义发出没出息的叫声,叫着大凤。

“我们快点逃吧。”

“好。”

正当大凤踏步向前,伸手握住阿义之际,身后忽然传出一声悲鸣。

“你干什么?!”

是岩村的声音。

大凤急忙回头一望。只见一名男子从岩村身后制住了他,双手架在他后颈上。

制住岩村的男子,一只手里发出金属的光芒,是一把唱的登山刀。

刀尖正抵住岩村的喉咙。

“吓——”阿义拔腿便跑,脚下的木屐喀喀作响。

他想从岩村右边穿过。此时,只见岩村身后倏然扫出一腿,这一退,扫中了正欲逃跑的阿义。

阿义的手脚大动作向前挥舞,身体顺着前冲之势,往前飞扑而去。

“哎呀——”阿义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传来人的身体撞向柏油路面所发出的一声闷响。

接着,阿义脚上的木屐松脱,落在柏油路上,发出两声清脆的声响。

走出两名男子。连同夹住岩村的男子在内,共有三人。

大圆三人,被前后七名男子给团团围住。

男子们各个看似黑道流氓,不,不是看似,而是真的流氓。

“小吼,快逃啊!”岩村大叫。

大凤并没有逃跑。

他被七名男子给包围,有不少人身上穿着大衣。

鼻血直流的阿义,被其中一名男子反扭住胳膊,强行架了起来。

“别怪我们没有大人的风范。因为你们所面对的对手,就是我们这种人。”罩着头套的男子说道。

“你为何要这么做?”

“不管对方是小鬼还是乞丐,我们要是被人给耍了还闷不吭声,怎么在道上混啊?你要是肯乖乖就范,我只要折断你一只手臂,就可以放你们一马。”

“那怎么行!”

“换个地方谈吧。我是认真的。先前把你当小鬼看,是个严重的错误。”

2

大凤一行人,被带往高楼的工地。

四周围着高墙的工地内,堆满了各种建材。

此处比小巷更显昏暗,只有高楼的灯光能照进这里。尽管如此,还是能辨识出人的形体。

三名身穿大衣的男子,从大衣下取出木刀。

那名罩着头套的男子,脱去了头套。他似乎满头伤痕累累,看来是当初倒地时,头部撞到柏油路所致,整个头缠满了绷带。

男子们所受的伤,远比阿义和岩村严重许多。

“小吼、小吼……”阿义没出息地喊着。

岩村只是白着一张脸,沉默不语。

男子们从岩村和阿义身上取走塑胶袋,家在阿义腰带中的塑胶袋也一并被解下,被置于地上。

“这什么东西啊?”男子踩了塑胶袋一脚。

这里头装了阿义为道灌所卖力收集而来的菜肴。

“啊!”阿义发出了不中用的叫声。

“吵死了!”男子向阿义飞出一脚。

阿义往后便倒。他发出一声巨响,倒落在身后的帆布上,底下似乎覆盖着某物。

在这阵冲击下,帆布下的物体滚落而出。原来是铁管。

阿义手握铁管,站了起来,他的双手和全身正兀自不住地颤抖。

“哦,”缠着绷带的男子说道,“你手上拿那个东西想干吗?”

他说话的语气冰冷,嘴角上扬。

阿义丢下手中的铁管。

“小吼!”正当他想奔向大凤之际,却被木刀给击中了前额。

他倒卧在地面,一动也不动。

“就从他开始。把他的一只手给拆了。”

男子话才刚说完,阿义顿时弹跳而起。

“吓!”

他想逃走,但却被制止住了。

“这个白痴!”

阿义的鼻头重重地挨了一拳,接着又被补上一脚,整个人翻滚在地。

“小吼,岩村先生,救救我,我好痛、好痛啊——”阿义像孩子似地叫着,浑身是血。

——为什么会这样?

大凤目睹着阿义被痛殴的模样。

太过分了!为什么做出这样的行径?

阿义在地上打滚,仰躺在在大凤脚下。明明是个大人,却跟个孩子似地嚎啕大哭。

他两脚张开,浴衣的下摆往上翻,露出胯下那毛茸茸之物。

阿义牙齿间的方形黑洞,整个变大许多。他张口哇哇大哭,口中的舌头染成一片鲜红。

大凤俊美的容貌,呈现出奇妙的扭曲。

那是面对心里的苦痛与上涌的快感,想极力加以抑制的神情。

“小吼,你要忍耐!”

岩村说到。

“不能跟他们动手。”

岩村的脸部挨了一拳,眼镜整个飞了出去。

其中一名男子踩向他的眼镜,镜架弯折、镜片破碎。

岩村倒在地上,鲜血自嘴角汩汩流出。

有样东西自岩村的口袋掉落,是他写诗的笔记。

那本笔记写着岩村在上野公园时,一面流泪一面朗诵的新诗。

感伤零落

从背后急驰而去的青色异兽

“那、哪是……”岩村伸手像拾起那本笔记,却被一只黑皮鞋重重地踩在脚下,使劲地拧钮。

岩村一面哀嚎,一面仍想拾回那本笔记。是一本老旧破烂的笔记。

“这什么啊?”

一名男子捡起了那本笔记。

“啐!”

他只看了一眼,便随手丢在地上,以鞋底用地的踩踏。

“啊!”岩村发出一声深远的惊呼。

就连灵魂被夺走的瞬间,人类也发不出如此的叫声。

那并不是纵声呐喊,而是悲戚、感叹自己无能的声音,同时也是难过的岩村所表现出来的一种愤怒。

此时,男子的脚尖扬起,踢中岩村的脸部,鼻血自岩村的鼻孔涌出。

——怎么了?!

——这是怎么回事?!

大凤感到背后有某个东西在游走,令他汗毛直竖。像是怒意,又像是管不住的快感。

大凤顿时全身不住地颤抖。

阿义紧紧抱着他的大腿。

连缠绷带的男子,冷不防地一拳击向大凤脸上。

鲜血自大凤鼻端缓缓流下,从嘴唇流向下颌,滴落地面。

血液从唇边流入口中,血腥味扩散至舌尖。

无比的甘甜。

窸窣——

一团巨大的肉块,在大凤肉体深处蠢动。

——来了。

大凤心想。

那东西要来了。

战栗行遍全身。大凤的腹部又挨了一脚。他的身体完成弓形,舌头自口中吐出。

他的舌头伸长至下颌前端。

嘶——

喉头发出一声怪响

不管阿义和岩村有什么下场,我也要痛宰眼前这群人。

这个念头才刚从大凤脑中闪过,他的脊背便传出了骨头摩擦推挤的声响。

某个原本挺直之物,正逐渐拧扭变形。大凤全身痉挛不止。

他全身用力,身体浮向空中。

似乎有某个物体,正从大凤体内深处猛烈地撞击着他。

这团凝聚的硬块,既像是强烈的快感,又像怒意,更像是憎恨,是威不可当的强大力量。

男子一拳击中大凤鼻梁,木刀戳向他的腹中,新的血液从鼻孔、嘴唇流入大凤口中。

大凤倒落在地面,捧着肚子趴倒在地。

他缓缓抬起头,此时阿义正好被一脚踢中后脑,整张脸撞向大凤的脸庞。

雪花从阿义沾满鲜血的脸上飞溅而出,洒落在大凤脸上。

大凤白净的脸顿时化为凄厉的容貌,他满脸是血。

阿义的血入口甘甜。

“喔!“大凤低头张口大呕。

弓着背的大凤,在他的衬衫下似乎有某样东西在扭动。

仿佛是老鼠之类的东西钻进衣服内,撑起了衬衫的布面。

它沿着脊椎高高地隆起。大凤的背脊极度弯曲,显得有点诡异。

倾压肌骨

朝我心疾驰而来的青黑异兽

大凤缓缓将四肢匍匐于地,扬起脸庞。

“晤!”缠着绷带的男子一声低呼。

大凤脸上的鼻端与下颌明显地变形。陆续长出兽毛。

“嗄!”大凤猛然发出一声嗥叫。

骇人的长舌从大凤口中伸出,舔着自己脸上的血渍。

他双眼上吊,眼中布满血丝,口中蓦然冒出两根长长的牙。

大凤维持匍匐的姿势,抬起头利落地转动着颈项,瞪视眼前这群男子。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大凤发出阵阵咆哮。

头部的毛发下,长出弯弯曲曲的怪角,一根、两根、三根、四根……角上缠着发丝和血渍。

刚舔去鲜血的脸上,旋即又缠上无数根从头顼垂下的沾血发丝。

只见大凤维持四肢俯地,猛然昂首朝向天际。

啊——呜——

一阵凄绝之声,延伸千里之远。

咿——

唔——大凤纵身越向那群男子。

一场杀戮就此展开。

3

大凤不断朝天际攀登而去。

他正位于高楼大厦的墙壁上。墙壁嵌有小小的方块状物体,只向外突出几厘米深。

大凤以手指勾住突出的方块,逐步往上攀登。

他已来到离地一百数十公尺高的夜空中。

之前还听得见岩村的声音,但现在已完全听不到。

刚刚正在往上攀爬的大凤,他感觉背后似乎传来岩村的声音。就在他跳上壁面之前,被他狠狠划破肠肚的男子,也许正是岩村。那声惨叫,在他攀登壁面之际,依然在他背后挥之不去。

如今已听不见那个声音。

如同成了耳聋。

那股炽热的火焰,存在于大凤脑中,不,应该说他正在肉体深处熊熊燃烧。

不过,他只听得见耳畔的风声。

什么也看不见,脑中一片空白,是臻至疯狂之境的狂喜。

那是高兴自己获得原本真正肉体的欢愉。

肉体像熔岩般熔解,喷向天际。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翻腾上涌,那是亟欲想要扭动身躯、饱啖血肉、无药可救的强烈干渴。

干渴。

饥饿。

这份渴望极其强烈。烧炙着大凤的肉体。

在攀登壁面时,大凤的外形仍持续在变化。

指尖长出钩状的利爪,头部长更多的怪角,奇性扭曲,与发丝缠绕纠结,宛如所有动物的角都从大凤头部长出。

从体内不断上涌的这股能量,扫过脊背,直冲脑门。

这股激荡而上的能量,就这样化为怪角,弯曲变形。

能量接连不断地溢涌而出,无穷无尽。在体内深处,有取之不尽的能量来源。

大凤浑身是血。布满全身的兽毛,兀自滴着鲜血。他所攀爬的大楼壁面上,留下斑斑血迹。

他爬上了屋顶。登上屋顶的大凤,并未以双脚站立,而是以双手撑地,四肢匍匐在地上。

他的背脊严重弯曲,撑破了衬衫。人类的形体,几乎荡然无存,就连容貌,也已让人分辨不出这是大凤俊秀的脸庞。

明月高挂夜空。

这头野兽朝着明月猛力地甩头,昂首面向幽暗的天际。

齿牙交鸣,卡嗦声频响。

啊呜——

它引吭长嗥。

紧接着,从这头野兽的喉中传出凄美的旋律,滑向都会的夜空,恍如会令听者的肉体由内而外逐渐变得透明,染成一片青色

呜——

咿——呜——

啊——呜——

声音骤止。

野兽的眼前,伫立着一名身穿白衣的老者。

嗄!

野兽朝老者飞扑而去。

老者轻盈地闪过它的攻击。

虽然看起来像是徐缓的动作,但实际确实迅捷无比的身手。,看他的外表实在难以置信。

野兽追向老者,它使出圆空拳的动作。

嗄!

当老者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时,野兽一脚飞来,将他的身躯踢向夜空。

老者整个人飘然飞向高空,他就这样离地一百数十公尺高的空间。

老者那充满皱纹,犹如猿猴般的脸庞,微微一笑。

“你在哪里学会这招功夫的?”值轮道灌凝视着眼前这头野兽,如此说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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