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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如来变 第一章 乱云

1

岩石就是岩石,完全拿它没办法,无论你左看右看,它都还是一块岩石,任凭再怎么抚摸,一样是岩石的触感。

——一块厚实的玄武岩。

九十九三藏对这块令人没辙的岩石,有着一股无法言喻的亲近感。

圆空山的小屋北侧——

这里紧连着山壁的斜坡,斜坡处有石墙,石墙上是一片杂树林,橡树和柞树的树梢覆盖着小屋的屋顶,枝头随风上下摇曳。

那块岩石倚墙而立,九十九盘腿面对着它,望着岩石出神。

岩石就只是岩石。

不知不觉间,想劈开岩石的念头已从九十九心中消失。

尽管心里以无想劈开岩石的意念,但有时还是会望着岩石度过一天。

无法将岩石劈成两半是理所当然的——九十九心里这么想。

过去当他想击碎岩石时,它看起来仿佛是顽强地紧闭着双门;而如今看来,却只是一块普通的岩石,如此地自然。

岩石展现出岩石的样貌,矗立原地。

岩石就只是岩石,如此单纯而又理所当然之事,令九十九深感不可思议。

明亮的日照,射入斜坡和小屋之间,头顶的树萌落在岩石上,婆娑摇曳。

虽说是石墙,但却堆叠得不够平整。

这面墙是真壁云斋和九十九的哥哥乱藏所堆砌而成。石块和石块间留有空隙,泥土外露,从这里长出各种的杂草。

在那块立起的玄武岩上方,有一株龙胆,从石墙的缝隙处娉婷而生。

鲜艳的紫色花朵,在微风中轻颤。

那是一阵又一阵的干风。

不久前,同样的风也才吹得胡枝子花摇曳生姿。

不知不觉间,季节正逐渐推移。

抬头仰望才发觉,原本盈千累万群居天空的红蜻蜓,如今以消失无踪,唯有在地面的荒草上,以及包围圆空山的杂树林周围得以惊鸿一瞥。

只有九十九身上的服装没有任何改变。

一双赤脚踩着木屐,下半身咬着一条牛仔裤,上半身穿着T恤。

他正脱去木屐,盘腿而坐,但他并没有坐得像莲花座那样端正,而是采取更为潇洒随意的坐姿。

感觉就像是云斋坐在这里,眼前摆着烧酒。

九十九将目光移向那朵花和岩石上。

岩石是岩石,同样的,花就是花。

这不是歪理。

眼前的景物映入眼中,心里自然会有这样的感想。

岩石是岩石,同样的,野花就是野花。

如果岩石是岩石,野花是野花,那么,我不也就是我吗?

我就是我——

这股思绪,静静地盈满九十九全身。

正当他的身体很自然地接受这样的想法时,脑中突然产生逆向思考,觉得野花、岩石还有自己,仿佛都是同样的事物。

九十九从验尸中观看宇宙。

他甚至觉得,只要现在轻拍岩石一掌,岩石似乎便会应声而裂。不过,他现在并不想尝试。

“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变化”,九十九正享受着这样的念头。

静静凝视岩石和花朵,就像一面明镜,可以映照出自己的内心。

如今,岩石就是岩石,之所以会认为这是如此理所当然,乃是由于自己内心平静的缘故。

思绪甫一至此,这份思绪也逐渐溶于微风之中。

一个甜美的触感突然至唇边苏醒。

是深雪的柔唇所带来的触感。

臂膀仍留有深雪在他怀里哭泣轻颤的感觉。

深雪纤细的身躯,紧搂在九十九壮硕的臂膀中,几欲为之弯折。当时深雪紧抱着自己,她手中的力道透露出哀伤,九十九至今仍然感觉得到。

那晚,深雪首次以自己的力量回应九十九,两人手上的力道清楚地传达了彼此的想法,胜过再多言辞的堆砌。

他们只留下浅浅的一吻。

除了甜美的陶醉外,也伴随着些微的心伤。

大凤的事,在九十九心里激起一阵涟漪。

“大凤对由魅做过的事,我也对深雪做了。”久鬼的这番话再次浮现脑海。

原本像针刺的痛楚,随着这样的痛楚,随着这样的念头一转,顿时转为向棍棒袭身般的剧痛。

就在这个时候——

倚在石墙的岩石下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白色物体,微微地蠢动。

“嗯……”

九十九移动目光。

因为那白色的物体,看来像是个小人的形体,而且还是裸女的样貌。

既像深雪,也像凉子,不过,那也是一瞬间的感觉罢了。

那道倚在岩石上的人影,在风的吹拂下飘然起舞。

他在舞动时,化为一张白纸。

他飘向空中,被风吹的不住翻滚,最后是勾住了绽放于杂草中的绿萝,这才停了下来。

那是一张剪成人形不到十公分长的纸张。

此时,九十九察觉到左手方有人,他赶紧将目光移向哪个方向。

只见小屋一脚的草地上,站着一名身材矮小的老者。

那里是小屋的墙壁与石墙之间所形成的小路,相当于出口的位置,从哪里走出,便可来到小屋正面荒草丛生的庭院。

这名老者就位在小路与庭院的分界处。

他身上所穿的服饰,很像是白色的道服。头顶童山濯濯。从鼻子下方到下巴一带,蓄着白髯。背光而立。

这名老者背对着身后这片耀眼的杂树林,阳光照在她的头顶,犹如是在替他镶边。他这一袭白服,在双肩发出炫目的白光。

“嗨,大个子。”

九十九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这名老者以先开口。

“你在哪里做什么?”

这名老者给人的第一印象,会让人联想到猿猴。

“你问我在这里做什么是吧?”九十九以不知所措的语气说道。

“没错。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石头。”九十九回答。

“看石头?”

“是的。”

老者迅速走来。

他朝九十九端详了半晌,接着望向九十九面前的那块岩石。

“哦。”

老者的双眼眯成一道细缝。

看来,他已看到九十九面前的这块岩石旁边,还躺着另一块差不多大小,但已被一分为二的岩石。

“这是你做的吗?”老者问道。

“不。”

“是谁做的?”

“云斋老师。”

“原来是云斋哪老小子干的。”

老者频频点头。

他称云斋为老小子,可见两人交情匪浅。

“是的。”

“那么,这块岩石又是怎么回事?”老者如此问道,望着九十九。“云斋叫你试着劈开这块岩石是吗?”

“是的。”

“嘿。”老者发出一声轻笑。“很像是云斋哪老小子会干的事。”

“嗯。”

“赶快停手吧。做这种蠢事,只会让人饿肚子罢了。”

“老师叫我劈开这块岩石,但我现在并不想这么做。”

“什么?”

“我实在没那个能力。”

九十九面对着岩石,一吐心里的想法。

“哦。”

“所以我想就这样望着这块岩石。”

“你喜欢看着石头是吧?”

“是的。”九十九如此回答,转头望着老者。

“一边看着石头,一边想着没穿衣服的女人是吗?”

老人莞尔一笑。

“没穿衣服的女人?”

“别装蒜了,刚才那个你不是看到了吗?”

“刚才那个?”

“就是没穿衣服的女人啊。”老者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指的是那个吗?”

九十九这才想起刚才看到的奇景。看来,那并非是眼镜的错觉。

“没错。”

“那是你做的吗?”

“没错,是我做的。”

老者的唇际倏然上杨。

虽然不清楚他是用何种方法办到,但这名老者似乎使用了一种奇妙的术法。

“你没有吓一跳啊?”

老者对于神色自若的九十九似乎颇感兴趣。

不过,尽管外表看来气定神闲,但这并不表示他没有感到吃惊。这名老者的术法,利用九十九内心的漏洞乘虚而入,手法相当高明。

“我大吃一惊呢。”九十九坦率地回答道。

他这种说话方式,可说是一根肠子通到底。

就是这样的坦率,九十九才会给人神色自若之感。

“嗯——”

老者频频点头,仿佛已明白些什么。

“大个子,你可真是个怪人。”老者如此说道。

他伸出右手,滑顺地摸抚自己的秃头。

“石头、花朵、没穿衣服的女人,全部都一样是吧……”他望着九十九喃喃自语道。

九十九霍然起身。

夏天过去,他的身材似乎又壮硕了一圈。

他的肉体,感觉具有足以和眼前这块岩石匹敌的质量,一如甫一从地底掘出的岩石。

从他粗壮的颈顶到肩膀一带的肌肉,也平添了几分充满男子气概的豪迈。成熟男人的气质,已渗入楼梯之中。

九十九转身面对那名老者。

“小子,你是不是叫九十九?”老者上下来回打量着九十九,如此问道。

“是……”

“前不久,我才遇见一位和你长的很像的男子。”

“和我长的很像?”

“嗯,不论是身材还是那张国字脸,全部长得一个样。”

“在哪儿遇见的?”

“就在一易啊。”

“离这里很近呢。”

“那名男子好像叫九十九乱藏。”

“是我大哥。”

“哦,原来是你大哥啊。”

“是的。”

语毕,九十九向老者说出自己的姓名。

“我叫埴轮道灌。”这名老者值轮道灌如此说道。

“值轮道灌是吗?”

“没错。”

“不知您找云斋老师有何贵干?”

“也没什么贵干啦,只是想见他一面。”

他眼中充满无限怀念的神色。

“云斋不在家吗?”

“是的。”

“去哪儿啦?”

“钓鱼。”

“钓鱼?”

“他到山下的早川去钓香鱼。”

“嘿嘿……”

“你要在这里等他吗?”

“好啊,我就在这里等吧。”道灌回道,他转身迈步而行。

九十九穿着木屐,跟在他身后。

两人来到了庭院。这座荒草丛生的庭院,如今也已满含秋色,时值十月,知风草和野菊到处繁茂群聚,迎风婆娑。

道灌在草丛中穿梭而过,宛如飘然悠游其中。

“我就在这里等吧。”

从道灌的语气中,九十九感觉到这名老者今日至此,并非只是为了见云斋一面。

“我去叫老师回来吧。”九十九对着老者身后说道。

“没关系。”

道灌如此回答,停下了脚步,转头望向九十九。

“对了,你有听过大凤这个人的名字吗?”道灌抬头凝视着九十九的双眼,如此问道。

这一次,九十九脸上清楚地闪过惊异的神色。

“你认识大凤?”

“他果然跟着你有关。”

“你见过大凤了?”九十九急切地问道。

“见过了。”道灌冷冷地回道,恍如是在试探什么似的,不发一语地望着九十九。

而九十九的态度,则像是在期待道灌口中说出关于大凤的消息。

不过,先开口的人是道灌。

“那小子是个好人。”道灌独自咕哝着,仿佛是刻意要将话题扯远。

“你是在哪里遇见他的?”

“东京。”

“是在新宿吗?”

“不,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上野。有位名叫岩村的男子,听说是在在新宿和大凤相遇的。”

“现在他人呢?”

“半个月前,他一直都在涩谷。”

“半个月前?”

“现在就不知道他的行踪了。”

道灌微微叹了口气。

他望着九十九的双眼,宛如正从九十九的目光读取他的心思。

“你喜欢那小子是吗?”

九十九顿了顿他宽大的下巴。

“我问你,哪东西究竟是什么?”

道灌开始展开刺探,两眼露出光芒。

九十九感到背脊一阵寒意。

因为道灌所说的“哪东西”,如果是知情的人,势必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那东西——指的正是身为幻兽的大风。道灌一定已亲眼见过大凤变身后的摸样。

“你见过那东西了?”九十九问道。

道灌将下巴往内收,缄口不语。

此时,杂树林的方向感觉有人靠近。

是真壁云斋与手里拎着鱼篓的斑孟,两人出现在杂树林通往圆空山庭院的路上。

“嗨,云斋。”道灌打了声招呼。

“这不是那位老不死的道术士道灌吗?!”

“好久不见了。”

“没想到你还活着。”

“我被你喝了那么多酒,在我喝回来之前,哪能就这样闭眼啊。”

“我还以为你早已死在路旁,每天早上都还替你少相邻佛呢。”

“少鬼扯了!”

“笨蛋!”

两人笑吟吟地走进彼此。

道灌右手伸入怀里,接着,他伸出手,手里握着一个白色的物体,将它伸向云斋。

“是给你的礼物。”

话才刚说完,只见那白色物体发出振翅的声响,从道灌手里费翔风中。是只鸽子,不,比鸽子还略微大一点。

一直白鸟向蓝天展开美丽的双翼,从道灌手中飞向云斋。

“很好。”

云斋应了一声,右手探出,在空中捉住那只白鸟。

他凑上左手,将白鸟撕成两半,接着将裂成两半的白鸟抛向风中。

只见白鸟的两半,化身为两只硕大的白蝶,这两只白蝶在风中翩翩起舞。

当它们翩然成风,往杂树林的方向飞去时,定眼一看,已化为两张纸片。

“云斋。”

“道灌。”

两人面对面紧握彼此的手。

“你还是这副肮脏的摸样,一点儿也没变。”

“为了来你这里,我也低挑了件最脏的。因为就算我穿着鞋子走进你家。弄脏的也不会是你家,反倒是我脚上的鞋子。”

道灌一面回答,一面望着斑孟。

“他是猩猩的爱徒,斑孟。”云斋看出道灌这道目光的含义,如此说道。

“奥——”

道灌频频点头,斑孟向他鞠了个躬。

斑孟望向道灌,眼中燃烧着立刻熄灭的黑暗烈火。

他双手的长度异于常人,尽管身材不如九十九高大,但臂力似乎足以与其匹敌。他左手拎着的鱼篓抵着地面。

“乱藏已经去过台湾了吧?”

“嗯。”

“我不久前才遇到他。”

“哦。”

“在离此不远的三岛。”

“这样啊。”

“你这里老是莫名其妙地聚集了一些有趣的男子。”

“那是因为我德高望重。”

道灌自顾自地说着,对云斋的回答宛若充耳未闻。“乱藏、九十九、斑孟,还有……”

道灌莞尔一笑。

“怎么啦?”

“刚才我提到了礼物,你不知道我这句话的意思对吧?”

“什么?”

“还有那位叫大凤的小鬼,也曾经在这里呆过吧。”

“唔?!”云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老是,道灌先生说他曾经在涩谷见过大凤。”九十九向云斋解释道。

2

依旧翠绿的芒草,整片如同波浪般起伏。

穗子在杨光的照射下,油亮地闪着朦胧的银光。

这里是酒句川的河滩。

箱根外轮山就位在这群丛生的芒草上方数尺之遥,站在这个文字眺望,最醒目的当属明神岳,其他箱根外轮山的山貌,看起来就如同是在明神岳的斜坡背后探头一般。

面对着明神岳,在它右侧斜坡的中间地带可以望见富士山。

芒草遍布的河滩一隅,伫立着两名男子。

一位是身着空手道服,身材矮小的男子,另一位则是个披头散发的老人。

两人保持约两公尺的距离对峙。

是菊地良二与宇明月典善。

菊地以薄刃般的眼神望着典善。他的皮肤一如粗糙的黄纸,鼻头扁塌,有条粗大的血痕,从他右边的鼻孔连向唇边。

菊地以锋利的目光,紧紧地瞪视着典善,眼神凌厉。

如果是神经正常的普通人与他四目对望,肯定撑不过几秒,势必会将目光撇开,侧过头去。

而典善现在正笑吟吟地承受着这样的目光,不过,他的笑容也仅止于跟和口的形状罢了。

那是爬虫类的笑容。

微风横渡桥面,吹得芒草层层起伏,也吹得典善披肩的散发摇曳飞扬。

典善的眼中洋溢着诧异的笑意,目不转睛地望着菊地,仿佛有一头形如镰刀的毒蛇,正昂首吐信,欲从他的双眸中飞窜而出。

菊地承受这样的视线,一样没有将目光撇开的意思。

“就像刚才那样。”典善冷冷地说道。

鲜血开始从菊地的唇边绕至下巴,再从下巴前端滴落河滩的石头上。

“那是什么样的技巧,就用你刚才中招的身体去学会它吧。顺便也了解一下,我刚才是何等手下留情。”

菊地嘟起嘴唇,额首示意。

他撅起的嘴唇内侧,露出了诧异的肉色,是粉红色的牙龈,不见上下排的门牙。

“你喜欢我吗?”典善问道。

菊地没有回答,他瞪视着典善,以此代替答复。

“老师回答我。你喜欢我吗?”

菊地摇摇头。

“讨厌我是吗?”

菊地点了点头,有如要将下巴埋入他哪短短的脖子内。

“恨我是吧?”

菊地再度点头。

“很好。”

典善脸上浮现出骇人的笑颜。

“就是得这样,这样才对。”

在几番吐息后,典善再次开启双唇。

“我问你一件事。”

他的蛇眼绽放出寒光,宛如会看穿菊地的心底。

“你练拳是为了什么?”

典善将目光移向菊地仍然紧缠绷带的双拳。菊地没有回答。

碰地一声,典善突然一拳朝菊地的脸部挥来。

菊地按着左眼蹲在地上。

典善的右脚还不留情地朝他脸上招呼。菊地往后仰倒。

典善以右脚踩在他脸上,加上全身的体重,不住地往左右扭拧。

菊地的后脑,传来岩石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响。

菊地左手按着左眼,右眼从典善脚下狠狠地瞪视着他。

“刚才这样,你明白了吗?”典善说道。

“唔……唔……”菊地在他的脚底下发出呻吟。

“你的脑袋不灵光,所以我才对你的身体进行教导,而不是对你的脑袋。你听仔细了!”

典善仍旧一脚踩在菊地脸上,如此说道。

“人不是砖瓦,也不是石头。”

他脚下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就算打不破砖瓦和石头,一样能够杀人。”

他喃喃自语地说道。

“你要锻炼拳头,随你高兴。不过,这个道理你一定要牢记脑中。”

典善高高在上地俯瞰着菊地。

“我再教你一件事。听好了,没有所谓的卑鄙招术。招式越是卑鄙下流,威力也就越强。厉害的招术,才是有用的招术。我日后教你的,我将教会你许多下流的招术。举例来说,想要刺对方的双眼,有个比拥有砖瓦断石的力量还更重要的要素,你知道是什么吗?”

“唔……唔……”菊地咬牙低吼。

“这是技巧。还有这里。”

典善伸手拍着自己的胸脯。

“也就是你的心。不管是胆识、憎恨、还是冷血无情,怎样都行。要有能够伸指戳进别人眼中而面不改色的觉悟。如果你认为讲觉悟过于夸张,那你一定学不来,很想风和流水一样的自然,下起手来脸不红气不喘。”

他将脚从菊地脸上移开。

“你尽管朝我攻过来吧。哪里会感到疼痛,哪里会觉得难过,得先用你自己的身体去牢记。”

菊地霍然起身。左眼依旧紧闭。

“嘎!”他发出一声怪鸟的叫声。

在发出怪声的同时,左券猛力一挥,朝典善飞去。

典善将这拳扫向一旁。

一块黝黑之物从菊地的右手脱出,凌空而去,落在河滩的乱石上,发出一声清响。从菊地手上飞出的物体,是一颗拳头大的石块。

“嘿嘿……”

典善伸舌舔唇。

“你就是这样,我才会那么欣赏你。没错,与其锻炼拳头,不如思考怎样用石头砸破对方的脑袋。

典善脸上浮现乐不可支的笑颜。

3

真壁云斋和值轮道灌围着围炉面向而坐。

两人皆盘着腿,直接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

云斋身上的装扮,依旧维持他通才返家时的摸样。洗之褪色的牛仔裤、棉质衬衫,外面罩着一件苔绿色的背心,这是一件质地厚实的棉质背心,有不少口袋,全面有纽扣可以扣上,但云斋却完全敞开。

云斋的左手处亦即道灌右手边的前部,有一扇敞开的玻璃窗,满含秋意的清风,从窗外带有红彩的云朵,缓缓地向东飘去。

日落桑榆。

箱根外轮山的暗影笼罩,阳光已无法泽披大帝,但高空仍留有一丝晚照。

清澈的苍穹略显昏黄,白云随着吹拂而过的微风徐徐流动。

起身从南面的窗口向外望,相模湾的景致可以经手眼底。

微风轻送,甘甜、浓郁的芳香溶于风中,那是小屋后的金桂花香。

云斋和道灌的前方,是围炉的框缘。框缘是由厚实的方形木材所制成,木制的框缘散发着黑色的光泽。

九十九和斑孟也各自盘腿坐在维护的另外两边。

云斋的右首坐着九十九,左首坐着斑孟。

斑孟身穿机器松垮的长裤和衬衫。九十九首次和斑孟相遇时,他便是这身打扮。

衬衫和长裤上都绣有一个”乱“字,这是九十九的大哥乱藏昔日贯穿的服装。

斑孟似乎很中意这身打扮,当这套服装需要清洗时,不得已他会穿上九十九在街上买回来的牛仔裤和衬衫,但只要清洗完毕,他便立刻穿回这样长裤和衬衫。

这件衬衫和长裤都是特大号尺寸,即使是身材比常人还要壮硕的斑孟,穿起来仍显得宽松。

尽管卷起了袖口和裤管,斑孟的身材还是显得较小许多,不过,露在袖口外的双臂却极其粗壮。

云斋身后有个书柜。

书柜里的书,从最新一期的《science》。乃至于小说、非小说类文学。最近新出的少女漫画杂志,应有尽有,不但有粗俗的色情小说,甚至还有跟宗教有关的外语原文书。

从书柜里的摆设来看,完全看不出此人的嗜好。

书柜后方有另一个房间,里头摆有一台电脑。

大凤吼初次造访圆空山时,云斋就曾带着他和九十九一起走进这个房间,大凤和九十九便是在这间房里望着云斋所做的游戏软件。

云斋和道灌的膝前各放着一个茶碗,置于围炉的木造相缘上。

不久前,这两个茶碗里都装满了烧酒,但现在已空空如也。

茶碗旁摆着盘子,上面装着吃了半尾的盐烧香鱼。

云斋的右肘抵在盘着腿的右膝上,手掌撑着下巴。

道灌也摆出同样的姿势。

两人的目光停在自己的茶碗上,目光不时地扬起,望向对手的脸庞。

“快点倒酒,云斋。”道灌紧盯着云斋说道。

“什么话,你才应该倒酒呢。”云斋也紧瞪着道灌回嘴道。

“来者是客耶,在你这里,难道客人得自己倒酒?”

“只带两串蕉来的人,称不上客人。”

九十九对他们的对话,听得目瞪口呆。

他手里捧着一升装的酒瓶,里头还剩半支的烧酒。

云斋和道灌都想要对方亲手为自己斟酒,然而,彼此也都还未曾替对方倒酒。

“哼!”

“哼!”

两人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

“我来倒酒。”

九十九从一旁伸过手来,依序在道灌和云斋的茶碗里倒入烧酒。

“再多一点。”云斋沉声说道。他的眼神告诉了九十九“对方的明明比我还多。”

倒入的烧酒在云斋的茶碗边缘喂喂隆起,道灌一直注视着九十九粗犷的大手,完成这项灵巧的工作。

“好好诈。”道灌说。

“我哪里奸诈了?”

“我就到得刚刚好,你却到得快要满出来。”

“那是我运气好。”

“喂,九十九,还不快替我斟满。”道灌说道。

之所以会隆起,是因为表面张力的作用,使得烧酒的表面从茶碗的边缘微微隆起。

“是。”

九十九很客气地为道灌的茶碗斟满酒。

两人看了碗里的酒一眼,不约而同地向茶碗缓缓伸出右手。

信手将茶碗送入口中一饮而尽。

几欲满出的烧酒,一滴也没有溢出。

咚的一声,几乎在同一时间,见底的茶碗双双回到原来摆放的位置。

从刚才起,这种类似的场景便一直不断地反复。

九十九觉得有趣,同时也感到诧异。

“九十九我告诉你,这个老头啊!”云斋开口说道。“一旦要人替他倒酒,第一杯和最后一杯,一定都会进了他的杯子,姑且不论他是不是施了什么法术,但的确可说是神乎其技……”

“少鬼扯了,你才是呢!好在是请了这位大个子替我斟酒。”

“我个人向来讲究公平。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这是运气。我刚好运气好。”

“有人运气一直都那么好吗?”

“呻!要请你倒酒时,一定得先倒满我的空杯才行。九十九你听好了,千万别被他给骗了,因为这家伙为了多喝一杯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哎,云斋,枉费你这一身年轻打扮,却有着一副别扭的个性,若是不让自己的心胸开阔一点,恐怕来日不多啊。”

“你才是呢,瞧你这是什么摸样啊,现在可不流行你这种打扮,更别说会受年轻女孩的欢迎了。”

云斋此话一出,道灌便朗声呵呵大笑。

“我可是很有女人缘呢。”

“什么?”

“喂,云斋,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有爱人吗?”

“爱人?”

“没错,爱人。”

道灌将下巴高高地扬起。

“你就有吗?”

“我当然有。”

“什么?!”

“而且很年轻,可不是老太婆喔。”

“怎么可能?”

“她就住在三岛,我正要前去看她,所以顺道来你这里坐坐。”

“是菩萨眼的工藤喜代美是吗?”

“什么!想不到这消息已经传到你这里了?”

“你忘啦?哪项工作就是我指派乱藏去做的。”

“真糟糕,我竟然给忘了。”

“我从乱藏哪里听闻了一些会令你脸红的事。”

“令你脸红的事?”

“没错。”

云斋频频额首。

“工藤喜代美是我一位老友的女儿。”

一说到这里,道灌的气势顿时骤减很多。

云斋所说的“哪项工作”,指的是从小田原越过箱根,来到三岛的一处名为“北条”的汽车旅馆,调查在这里所发生的“妖怪”事件。

有只“妖怪”每天晚上都会现身惊吓那些住汽车旅馆的男女,工藤喜代美为了加以收伏,只身前往这间汽车旅馆,却反被这只“要孤傲”所骗,云斋耳闻此事,便派乱藏千万三岛去一探究竟。

操控那只“妖怪”的人,正是道灌(请参考德间书店出版的《合狩·师Ⅱ阴阳师》)。

“乱藏那小子,亏他块头这么大,嘴巴却这么不牢靠。”道灌嘀咕个不停。

这次换云斋嘻嘻而笑了。

“讲到爱人嘛,我也有。”

“什么?”

“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年轻女孩哦,是个年仅十六的好姑娘,我现在正因自己太有女人缘而伤脑筋呢。你说是吧,九十九。”

“十六?!”

“是啊。”云斋望着九十九。他说的人是深雪。

九十九只能苦笑。

“你的徒弟说你骗人。”

“我才没骗人呢。”

这两人的插科打诨当真是没完没了。

一走进小屋,围着围炉在碗里倒酒,两人便马上变成这副德行。

九十九望着云斋和道灌,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别担心,九十九。”

云斋看着九十九的脸,如此说道。“我没忘了大凤的事。”

“没错,我也没忘。”

“毕竟我们这么些年没见了,所以一不小心便把开场白给拉长了。”

“是啊,是开场白。”

云斋和道灌已回复他们两人在饮酒前的严肃神情。

4

“我一报出你的名号,大凤便突然停止了动作。”道灌说道。

道灌一五一十地陈述了大凤变身为幻兽,把那群流氓打得落花流水,然后爬上施工中的大厦壁面,在屋顶与自己交手的整个来弄去脉。

“你在哪里学会这招功夫的?”道灌在空中向大凤问道,并紧接着问他:“这是圆空拳吧?你认识真壁云斋吗?”

道灌飘浮在离地一百数十公尺的高空,大凤原本要朝他飞扑而去,但此话一出,大凤顿时停止动作。

“然后呢?”云斋追问道。

“他维持野兽的姿态,消失了踪影……”

“你没随后跟上吗?”

“喂,我差一点老命就没了耶。虽说我当时是飘浮在空中,但最多也只要撑个十秒,全身的真气差点就耗尽了。”

“嗯。”

“后来我急忙攀附在屋顶的外缘,等我满身狼狈地爬上屋顶时,大凤人已不在了。”

道灌将茶碗里的烧酒送入口中。

云斋不发一语地凝视着他。

“不过,那东西还真是骇人。”道灌望着天花板说道,仿佛回想起当时的光景。

“你看到大凤变身后的摸样了吧?”

“嗯。浑身长满了兽毛,怪角穿破他的额头和脸颊的皮肉冒出,那摸样已经无法称之为人了。”

“不过,他还听得懂人话对吧?”

我一报出你的名号,他立刻停止动作,从这点来看,有充分的证据可以做这样的判断。

大凤在变身为幻兽的状态下,一听到自己的名字,便停止了杀戮。

一股无法言喻的感觉贯穿云斋全身。

不知这是否就是所谓的师徒情谊,但可以确定的是,两人之间的情谊未断。

今年的夏天,大凤曾在圆空山上现身,九十九与大凤在此聚首。

就是就说过,大凤当时在地板上留下了泪珠。

久鬼也曾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在小屋外暗自哭泣。就云斋来说,大凤与久鬼都是他的弟子。

但他却无法拯救他们其中任何一人。

云斋感到羞愧难当。

这两人身上所流的血,拥有惊世骇俗的宿命。云斋隐约感觉得到,久鬼与大凤在小田原的相遇绝非偶然。

久鬼丽一。

大凤吼。

不知他们两人现在怎样?

八月三十一日那天,九十九在南叮与久鬼碰面。根据九十九所述,久鬼当时已学会控制幻兽的方法。

然而,大凤应该还不的其法。

他到底人在那里?

“大凤啊……”云斋低声沉吟。

“喂,云斋。“道灌一脸正经地向云斋问道。”哪东西到底是什么?

“……”

“人的外貌有办法在短时间内产生如此大的变化吗?”

道灌眼中所蕴含的精光,从他满布的皱纹中朝云斋投影而去。

“是鬼骨。”

云斋正视着道灌的双眸,冷冷地道出这句。

道灌的脸部表情为之一僵。

“鬼骨?!”

“嗯。”

“你是指那个鬼骨川。”

“应该是。”云斋低声回应。

先前道灌与大凤碰面时,云斋正深入自己封闭在肉体深处的幽暗深渊,展开探索鬼骨之旅。

当时他的肉体和精神所受的创伤,直到最近好不容易恢复原状。

他让自己的肉体达到饥饿的极限,带着这股饥饿同行,展开旅程。

对于云斋这番话,道灌一直脸色凝重地倾听,沉默不语。

“你试过了对吧?”道灌拉长声音说道。

“试过什么?!”

“八位外法啊。”

“不,我用的不是八位外法。”

“我知道,不过这样讲比较方便。我也不认为八位外法如此轻易就能办到,第一,连鬼骨和八位外法是否真有其事都还不知道呢。你应该已经试过了吧?”

“你看得出来?”

“看你的面相就知道了,那是亲眼目睹过地狱的死者,好不容易爬回地面所持有的面相,这面相会跟着你一辈子。别再玩这种危险游戏了,那会让你折寿的。”

“啐,我真想让你也见识一下那个东西。”

“你是怎么做到的?”道灌问道。

云斋便向他提起半个月前自己的亲身体验。

“利用饥饿是吧。”

“真亏你想得到这种方法。这么说来,真的有鬼骨存在咯。”道灌问。

“也许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

“就算有人要称那个东西为鬼骨,我也不会反对。”

“原来如此。”

位在人体最底层的部位,名为“尾闾”的脉轮——此脉轮膨胀变大,喷出爆炸般的火焰。他开始转动,化为火焰的螺旋之蛇(亦即灵量)。从烈焰的漩涡中扑向载有云斋个人意识的阳气。

当时所有目睹之物——

便是“魔性的渊薮。”

他看到野兽的下颚,正确来说,那并非是野兽的下颚,也许是某种拥有强的力量之物,况且,云斋所见也仅止于表面。

在深不可测的深海,聚集了数万、数亿的野兽,万头钻动地啃咬着彼此。

云斋竭尽他最大的能力,才得以窥见一斑,若是真有能解放这股力量的方法,他势必是邪门歪道——亦即符合“外法”之名的方法。

暌违数千年之久,命中注定要运用此八位外法来解放人们体内魔性之人,已存在与现在的时空。

不过,此人究竟是谁,真壁云斋、值轮道灌、九十九三藏以及斑孟,他们都尚未解开这个谜团。

“这么说来,大凤知道这个方法咯?”

“不。”云斋摇摇头。

“难道这股力量,大凤天生便以得到解放?”

“似乎是如此。还有另一人也和他一样,不,应该说,还有另外两个人,身上也留着这种血液。”

“什么?!”

“以为是名叫久鬼丽一,另一位则是……”

云斋像是刻意隐藏什么似的低声说道。

“台湾的巫炎。”

当云斋如此低语时,四周的天色已是一片昏暗。

黑暗中,树丛窸窣作响,嘹亮的虫鸣声骤然大作。

5

灰岛站在最近的位置目睹了那一幕。

鬼道馆内练习已大致结束,正是开始展开对打的时候。

之前一直呆在鬼道馆某个角落默默练习的菊地,此时移动了身子。

现在已没人愿意和菊地对打。

与它对打非挂彩不可,而且就算主将阿久津出声喝止,菊地也不会停手。

他会用指甲抓伤对手的肌肤,甚至张口咬人。

不论对手向他身体加诸何等的攻击,他都毫不在意,他只想让对手受伤。

就算是野兽也懂得避免无益的争斗,所遇的对手若是自己的猎物,野兽的基本模式是选择逃跑。

就这层意义来看,菊地着实有点异常。

从菊地现在表现出来的动作,看得出他想加入对打的行列。

自今年春天以来,灰岛和菊地之间的关系渐行渐远。

如今,菊地不仅在空手道社内,就连在学校里,也是离群孤立。他一直是独来独往,连灰岛也鲜少有机会和他寒暄。

灰岛正站在与阿久津进行对打的位置。

“开始”的信号已下达,好几组人马便会同时展开对打。灰岛有时恰巧站在阿久津身旁。

阿久津也完全做好和灰岛对打的准备。

灰岛并无刻意挑选位置,他想顺其自然,但其他人都有了对打的搭档,当他察觉时,就只剩下自己与阿久津的组合了。

阿久津稳若磐石地矗立,注视着灰岛。正当灰岛做好心理准备时,菊地突然插了进来。

他站在阿久津面前,有如要将灰岛摒退一般。

“菊地……”灰岛小声地说道。

菊地并没答腔,也只是冷冷地瞪了灰岛一眼。

“阿久津……”

菊地站在阿久津面前,怒目而视。

无需置疑,这充满了挑战的意味。

阿久津望着菊地,沉默不语,两人皆文风不动,他们已认定彼此是展开对打的对手。

道场内顿时一阵哗然。

正展开对打的这群人们,已注意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原本忙着对打的男子们,相继停止了动作。

鸦雀无声的道场中央,只见阿久津和菊地对峙而立。

“你是认真的吗?”阿久津低声问了一句。

菊地不语,他以刀片般的细眼凝视着阿久津。

菊地的薄唇仿佛喊着什么,正微微地蠢动着。不过,他嘴里并没有任何东西。

他正低声喃喃自语着,将口里的喃喃低语挤向唇外。

“阿久津……你在由魅面前……揍过我。一再地……摸我。上次也一样。在久鬼面前……饶我。我恨你。今天……我要和你……做个了结。”

有如念咒似的,一再反复。

菊地矮短的身材,不动如山,只有嘴唇不住地颤动。他的身材看起来只有阿久津的一半高。

菊地的身高不满一六零公分;相反地,阿久津高达一八零公分有余。

尽管相差不到一倍,但体重却有近乎这样的差距。

菊地停止了喃喃自语,微微低头俯首。

在他地下头的脸庞下,有一道目光朝阿久津激射而出,宛如会擦过他的前额。

噶的一声,菊地双唇外露,露出他没有半颗门牙的牙龈,一如牙齿尚未长齐的幼儿、

这张脸充满了诡异的玩笑。

少了门牙的粉红色牙龈中,还留有白色的牙齿残骸,这幅景象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菊地口中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叫,滑向寂静无声的道场内。

“嘎——”菊地呐喊着,脸色也随之逐渐涨红。

突然间,叫声戛然而止。

在声音中止的瞬间,菊地同时也展开了行动。

菊地的身形蓦然朝阿久津直奔而去。正当菊地的身体快要撞向阿久津的瞬间,阿久津的右脚猛然从地上扬起。

他壮硕的右脚从旁扫向菊地的左腹,菊地整个人横飞而去,右肩先撞向地面,滚了两三圈才停止住。

菊地霍然起身,眼神凌厉已极,耀眼的烈焰在他眼中跃动。

阿久津保持不动,他的右脚回归扬起前的姿势,矗立原地,昂然睥睨着菊地。

嘶……嘶

菊地吐气如蛇,再次展开行动,他直直地从正面冲向阿久津。

呼——阿久津扬起发出一声呼啸。

然而,他这脚却挥空了。

菊地整个人腾空,他身处的位置,比阿久津这一脚扫向的空间还要高。

“喝!”菊地的右脚从空中向阿久津的脸部。

阿久津迅速出拳,一记右拳击向菊地的胸口。

这一圈刚猛有如岩石,他手臂的长度更胜菊地的脚长。

菊地这一踢未能建功,反倒是挨了阿久津一拳,他的身体后仰倒落在地面。

阿久津的左脚脚跟由上而下,朝菊地的腹部呼啸而去。

“唔!”菊地舌头外吐,发出一声呻吟,后脑整个从地上扬起。

阿久津这脚还没来得及收回,已被菊地一把抱住。

阿久津欲扬起左脚挣脱,但菊地紧抱不放,身体随着悬空。

菊地就这样维持悬空的状态,张口朝阿久津裸露在外的小腿咬去。

他没有门牙,所以是用牙龈在啃咬。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阿久津的小腿传来一种湿润温热的触感。

他将扬起的左脚再次往下猛力一蹬,直接踩向菊地。

菊地发出一声闷哼,放手松口。

只见阿久津的小腿上,浮现一道可怕的血痕。

他的皮肤沿着这道血痕隆起,是菊地用指甲所刨出的伤痕。

阿久津不发一语,往后退开数步。

此时的菊地,以蜘蛛般的速度从地上弹跳而起,朝不住往后退的阿久津扑去。

但菊地的脸部却扎实地挨了阿久津一拳,一拳同时击中鼻头和嘴巴,菊地再次落地。

他旋即起身,四肢匍匐在地,露出牙龈,发出一抹邪笑。

他已经没有可让人折断的门牙,但牙龈却沾着鲜血。

阿久津的右手多了一道粉红色的血痕,血痕上的皮肤隆起,是他在落地的瞬间,用指甲说划出的。

这次菊地不在双脚站立了,他维持匍匐的姿势在地上移动。

他一头朝阿久津的胯下撞去。

阿久津扬起左脚,这脚钻入菊地的腹部与地面之间的空间。

挨了这一脚的菊地,整个人被抽离地面,浮现空中。

在浮起的同时,菊地倏然探出右手,阿久津空手道服的左领被菊地握在手中。

在极不自然的下坠姿势下,菊地击出左拳,没入阿久津的肚皮中。

然而,由于是身处于悬在半空的不自然姿势下,所以丝毫没给对手带来任何伤害。

但菊地依然没有松开右手,他紧握着阿久津的衣领,以左脚和右膝抵地,旋即起身。

菊地正欲起身之际,阿久津的左肘便以朝他的头部笔直而下。

只见菊地一个扭身,避开了这一击。

阿久津的手肘偏过菊地的头部,从上方击向菊地的左耳,撞中他的肩头。

“唔!”菊地发出一声闷哼,左耳上方连接头部的位置断裂,不久,鲜血便从耳朵流向颈顶。

这不是比试过招,当然更不是对打练习,说它是打架,似乎有更多了点异常的味道。

不管被击倒几次,菊地还是会重新站起。

阿久津对菊地展开的攻击,虽然有拿捏分寸,不至于令他丧命,但为了见他彻底击溃,下手可说是毫不留情。

尽管一再承受这样的攻击,但菊地依然能毫不留情。

面对菊地,阿久津能不发一语一再地将他击倒,可见他也拥有异于常人的神经。

阿久津的空手道服上沾着点点鲜血的飞沫,是菊地每一次承受他攻击时,从身上所飞溅而出而血花。

——飞的杀了他才行吗?

阿久津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谁略胜一筹,以显得意见,即使菊地的实力已高出过去许多,但仍旧不是阿久津的敌手。

可是……

菊地还未俯首认输。它既没有叫阿久津停手,也没讨饶。既然这样,便无法停止这场战斗。

只要菊地还能与自己对峙,就非得站至他失去意识或是丧命方能罢休。

当然了,阿久津并没有要取菊地性命的念头,他认为只要能狠狠地把它打趴在地便以足够。

然而,只要对手还冷起身,便得继续战斗下去,就算告诉菊地“到此为止”,他也不可能会停手。一旦自己转过身去,菊地势必会直扑而来。

就算精神再怎么强韧得人,遇上菊地这中令人毛骨悚然的打斗方式,也会耗损不少神经。

——如果是久鬼,不知他会怎么做?

阿久津甚至在心里这么想着。

久鬼也许会面不改色地折断菊地的隔胳膊吧?不,他肯定会这么做。

——我能恨得下这个心吗?

阿久津自问。

当阿久津在心里自问自答之际,身体露出了破绽。

菊地并未错失良机。

“喝!”

他发出一声厉吼,同时钻入阿久津怀中。

“呀!”

菊地吐出一道强劲的呼气,同一时间,右拳也猛力朝阿久津挥出。

不,正确来说,他出的并不是拳头,他从进握的拳头中,伸出了食指,这一指正朝着阿久津的脸部而去。

阿久津急忙后仰,欲避开这一击。因为他心里料想,菊地这一指势必会戳向他的眼珠。

然而,这一指下手的目标,并不是阿久津的眼珠。

比眼珠更接近地面的位置——这真是菊地手指伸向处。

当阿久津断定菊地的攻击是朝他的眼珠而来时,胜负一判。

一阵凄厉的哀吼声冲向鬼道馆内的墙壁,是从阿久津的双唇所泄出。

道场内从未有人听过阿久津发出这样的叫声。

声音听来令人骨寒毛竖,不禁让人怀疑是否真的出自阿久津之口。这种凄厉之声,没有人会想再听。

那是带有沉闷鼻音的哀吼。

回到目睹了那令人寒毛惊呆的光景,不,看见那一幕的人,并非只有灰岛,当时道场内的每一个人都目睹了那一幕。

菊地指向阿久津的食指,整个钻进阿久津左边的鼻孔,直没至根。

这便是菊地在河滩上以自己作为实验对象,想宇明月典善习得的绝招。

他无法用于任何一种武术比赛,是黑暗世界专用的绝招。

菊地眯起双眼,使得原本的细眼变得更细了,同时缓缓将食指拨出。

粘稠的暗红色黏液,沾满了他整个手指。他的指尖蓄着尖锐的指甲。

“嘻嘻……”菊地露出牙龈,满脸是血地微笑着,犹如冷血的蛇在微笑。

他缓缓将沾满血迹的食指伸入自己口中,闭上双唇。

传来舌头舔舐的声音。

菊地哪短的几乎看不见的脖子,只见喉咙微微上下震动,仿佛正在吞咽。

他慢慢抽出手指,上面的血迹已一干二净。

阿久津弓着背,掩面跪地。

一道又一道的血流,从他掩面的指缝中汨汨流出,宛如不断爬出的生物,滴落在地板上。

“嘻嘻嘻嘻……”

乐不开支的朗声大笑,在鬼道馆内扩散开来。

菊地笑容满面,纵声长啸。

鸦雀无声的道场内,只有菊地的笑声所引起的回音。

阿久津发出强忍呻吟的声音。

菊地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不急不徐地走到阿久津面前,扬脚踢向阿久津头部。

踢!

踢!

踢!

他使劲浑身的力量梦踢。

没人出面制止。

灰岛双唇发颤,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别再打了,菊地!”灰岛终于开口了。“快点住手啊,菊地!”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菊地总算停了下来,不再出脚踢阿久津的脸部。

“是我赢了。”

菊地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

听他的语气,并非是向任何人说,而是对自己喃喃低语。

“今天起……我退出……空手道社。”

留下这句话后,菊地转身离去。

一直到菊地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才有人奔向阿久津。

6

幽暗的小巷。

一处位于大楼与大楼之间,散发臭水沟气味的小巷。

沉闷的空气中,充塞着醉汉呕吐的臭气以及尿骚味,昏暗而又狭窄。

这并非是供人行走的小巷。有的塑料倒落地面,里头东西散落一地。闻得到馊水的腐败味,以及垃圾特有的烟屁股臭味。

夜阑更深。

在此小巷的一隅,蹲踞着一道黑影。

是名穿着一条残破肮脏的牛仔裤,身上衬衫直扣直颈部的男子。

不,说是一名男子,不如称他为少年还更为贴切。

他脸上罩着一顶滑雪用的头套,只能看见他的一对眼睛和眼睛周围,但很明显,这名男子流露出少年的眼神。

他背倚着大楼的墙壁,双手环保膝盖,下巴抵在两膝中间,静静凝望着眼前这栋大楼的墙壁,

少年前生污秽不堪,露在衣服外的肌肤极为白净,令人意外,但还是有一层油污包覆着他的肌肤。

他有如是一头惧怕暗夜气氛的野兽,秀美的乌黑双眸内,栖宿着嫉妒的畏怯。

有野猫几次从小巷里经过,少年连野猫的动静也感到畏惧,全身缩成一团。

远处传来的街道嘈杂声,也随着更深人静而缓缓远去。

此时,少年突然全身肌肉紧绷

少年背倚的这面墙上,传来了细微的开门声。少年豁然站起,迅速展开行动。

窗门打开时,他就站在门所形成的阴影处,背部紧贴墙壁,少年的胸口剧烈起伏。

这名戴着头套的少年,他嘴巴的部位往前突出,显得有点不太自然。门缓缓开启,从里头走出一名男子。

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里头似乎装着馊水。

他拎着塑料袋走到附近的一个塑胶桶前,将塑胶袋置于地上。

此时他正背对着这名少年。

男子蹲下身来,手放在塑胶桶的盖子上。

这时候,少年身形移动。

少年从男子背后一把环住他的脖子,以一把带有金属寒意之物抵住男子的喉咙。

是一把小刀。

“别做声!”少年如此说道,不,应该说听起来像是这个意思,他讲话含糊不清。

少年在说话时,仿佛有大量的空气从齿缝中流出,很像是摩擦声。

若是口腔构造与人类不同的生物,勉强学说人话,也许便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是大凤吼……”少年向男子简短地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在发抖。

从男子背后稳住他的手臂,青筋浮凸,骨瘦如柴。

“原来是大凤吼啊……”男子低声说道。

此人是名年约三十五岁,身材普通的男子。

“你知道我的名字是吧。”大凤说。

大凤此时的说话语气与过去相比,显得不客气许多。

大凤过去也曾用过这样的语气说话。

就是在真壁云斋门下修习圆空拳,自信心倍增的那段时光。当时大凤和深雪一起被坂口带至西城学院后门的森林里,就是那个时候,大凤发狂似的将坂口和他的同伴们全部撂倒在地。

当时,不论是对坂口还是久鬼,大凤都以对等的口气和他们说话。

现在的大凤,声音中带有刚硬、骇人的味道。

虽然大多是奇妙的摩擦声,但大凤的说话声当中,却给人极力压抑怯意之感。

在大凤的询问下,男子微微点了点头。

反倒是男子看来比较没怯意。

“这么说来,你认识久鬼丽一咯?”大凤靠在男子耳边说道。

男子又点了点头。

“久鬼人在哪里?”

“在某个地方。”

“某个地方?”

“他叫我带你去他那里。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他在那里?”

大凤环住男子颈部的手,力道加重了几分。冰冷的刀尖从他手臂间的空隙处钻入,抵触着男子的喉咙。

“把手拿开吧。我知道你是不可能拿刀子伤人的。我们到店里谈吧。”

“沃洛波罗斯”的老板忍着疼痛如此说道,语气相当冷静。

“不行!”大凤说道,同时伴随着一阵“嘶!”的摩擦声,那声音令人听了毛骨悚然。犹如舌头与口腔的构造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生物,勉强要说人话一般。

“刚才那声音是怎么回事?”男子问道。

此话甫一出口,紧贴着男子身体的大凤,顿时全身一阵战栗游走。

大凤环住男子颈部的手臂,传来了惊人的纤瘦触感。瘦骨夹晌的肩膀,令人替他感到同情。

他枯瘦的手臂又加重了力道,金属的前端微微刺伤了男子的喉咙。

“我要自己去。你只要告诉我久鬼的藏身之所就行了。”大凤嘶嘶作响地说道,头套下传来他浑浊不清的说话声。

“你一定会去吧?”由于喉咙受到压迫,所以男子说话的声音略带沙哑。

大凤闭口未言。“在哪里?”他又问了一次。

“在新宿的skspalza饭店。”男子低声说道。

“几号房?”

“四十楼的4009号房。”男子低声说道。

“我知道了。”

“亚室由魅也在哦。”

当男子说完这句话时,大凤手上的劲道微微松脱。

就在这一瞬间,男子的身体仿佛在大风环抱的手臂中缩小了一般。

他的身体整个往下沉,他的下巴已从大风的手臂中挣脱而出。

男子身体甫一下沉,手指便以勾住他身后大凤的头套。

这顶羊毛制的头套,只有眼睛的部分露出一个开口,而男子就伸指这个开口的下缘。

开口被整个往下拉,大凤的鼻子道下巴的部位,整个暴露在外。

男子尚未离开,大凤便以抢先一步远远向后跃开。

男子膝盖抵地,转身望向身后,大凤就站在他的面前。

不,站在他面前的人虽然是大凤,但他已不是大凤,而是另外一个人。

大凤眼睛到下巴的部分,整个暴露在头套外。那不是大凤的脸,甚至称不上是人类的脸。

大凤的鼻端整个向前隆起,就像狗一样,虽然不像狗那般突出,但这副长相也已经够骇人了。

从鬓角到脸颊、下巴这一带,长满了黝黑的兽毛,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类的脸。他的嘴唇向两旁裂开,从嘴唇两端露出里头的臼齿。

惟独双眼依旧保有大凤原本的摸样。只有眼睛像人类,这样反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可说是怪异之至。

大凤乌黑明亮的双眸,带着无穷的绝望,凝视着眼前这名男子。

“大凤……”

男子仍旧跪在地上,在幽暗小巷的灯光下,静静地望着大凤。

男子的下巴到颈项,有一道红色的血痕,鲜血沿着这道血痕,钻入男子衬衫的衣领中。

握在大凤右手中的小刀,上面沾着血迹。男子在身下下沉时,刀尖略微划伤了皮肉。

大凤没有遮掩他暴露在外的脸庞,只是望着男子和手上的小刀。

显而易见,大凤的北极严重弯曲,并非是弓着背的缘故,他的背脊似乎已严重歪斜扭曲。

大凤身上穿的长袖衬衫,袖口放至他紧握小刀的右手手腕处,袖扣紧扣。左手腕也一样。

从紧扣的袖口到手背一带,长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长毛。就连颈部紧扣的领口,也露出了兽毛。

大凤仍旧伫立原地,一动也不动。

他正望着小刀与那名男子——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从男子下巴流出的鲜血,以及沾在小刀前端的血迹。

大凤似乎无法将视线移开。

他全身微微地颤抖,仿佛他体内有一段可怕的强大力量正孕育而生,看来有如大凤正使尽全身之力在压制这股力量。

他脸颊的兽毛,像尖针般纷纷冒出。

大凤张开嘴,似乎有某样东西正要从喉咙深处滑出。

他的脸部表情挤压变形,仿佛正在忍耐。

既像是在强忍痛楚,也像是极力压抑即将射精时的那种亢奋感,一年几欲呕血般的神情。

最后,大凤强忍了下来,他使劲将握在右手中的刀子抛向大楼的墙壁。

墙壁发出一声金色的清响,刀子落地。

“大凤……”

当男子张口呼唤时,大凤已高高地跃起,他轻盈地越过这名跪在地上的男子头顶,消失了踪影。

犹如锋利的刀光一闪,在空间里留下瞬间的金属光芒,复又溶于深沉的幽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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