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喀啷、喀啷。
『下一站伞阳!伞阳……』
我听着规律的车子振动声与嘎哑的广播声,缓缓张开了眼睛。在空荡的电车车厢中, 除了我以外,没有其它乘客。当我独自一人坐在横椅上时,橘黄色光线从对面的车窗照射进来。
由于光线太过刺眼,我将视线移到脚边,那里放着一个大型运动背包。由于我塞行李时不浪费蓝色圆筒状背包里的一丝空间,背包圆圆的鼓起来。
我露出苦笑。
虽然把东西勉强塞进去了,但也够折磨人了。因为不放心交给宅急便运送,便将所有重要物品都放进这个背包里,实在是累人。因为我已经背着这个沉重的行李,花了五个小时换了好趟车。在太阳快要西沉的时候,才终于抵达目的地。
不过,总算是到了。我以后的新栖身之地——伞阳市。
喀……啷。
电车的速度开始慢慢减缓。夕阳的余晖被车站周边的高楼大厦挡住,车内变得昏暗。
然后……车子慢慢地停了下来,门咻地一声打开。我在心中喊了声「好!」为自己打气,拿起重得让我歪一边的背包,举步踏上月台。
风,不一样。
从建在高架桥上的车站月台往下俯瞰,城镇中有很多全新的现代大楼,但是由于四周环山,空气非常清新。
来到了新的地方。一个与那座城镇迥异的地方……
真实的感觉涌了上来。
一定没问题的。在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知道我对由衣——做出的那件事。也不会有人因为那件事而避着我,不用对伯父他们小心翼翼。所以一定能过着快乐的生活。
不过,我在走到剪票口前停下了脚步。
咦?奇怪了、找不到车票。我翻找着皮包和口袋,就是不见那张最后要转搭这辆电车时所买的单程票。
难道……我看向右手。对了,由于坐这辆电车时再过数站就要下车了,我就把车票拿在手上没有放进皮包里。我累到都忘记了,还为了不要弄丢,紧紧地握着车票——用右手。
「啊、啊哈哈哈……」
我笑了。但不是笑弄丢车票,而是嘲笑着,以为能够将所有的一切都遗留在那个城镇中而逃出阴霾的自己。
笨蛋。「诅咒」就在这里。就算其它人都忘了,就算我想忘记,身上的右手也绝对不会忘记那天发生的事——
「——我一直在你身边哦。哥哥。」
吹过我耳畔的风,仿佛这般低语着。
2
「真是的,进了校门还要走多久啊……」
我走进学校的校门,了无生气、步履蹒跚地走在通往校舍的砖瓦道路上。我昨晚难得地梦见了来到这所学校前,第一次踏上这座城镇的那一天。可能是昨天没有用到右手所以不是做了恶梦,但也不是值得回味的梦境。
话说回来,那一天是第一次看到这所学校。当时还因为校舍的占地广阔而感动不已,如今却为了通往校舍的道路如此漫长而咬牙切齿。
看见一整排耸立在远方、以砖瓦彻成的红色气派校舍后,我叹了一口气。说真的,这实在是一所贵气到不像我这种人会来念的学校。简直就是用钱堆起来的。如果有人跟我说,这里只有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才能来念,我也能欣然接受。
我向伯父提出远离以前居住的城镇的要求,他答应之后,替我找到了这间学校,但是对于学费的问题,我不由得感到不安。
先前我对山崎说到这件事时,他回答我:「哈哈哈,学费没有那么贵啦。要是太贵的话,就没有客人要来了不是吗。学校只是外表看来很气派而已,校地会这么大,也只是因为这里是乡下啊,它的卖点,就是全体学生住宿制而已。你知道吗?这个社会非常需要这种能寄放小孩的地方呢。」
记得我那时十分赞同。也就是说,这里是处理烫手山芋的地方。所以这里同样也有许多家世背景复杂的人。他们和我一样,不论在家里或学校,都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最后才会沦落到这里。
山崎他自己一定也有什么秘密吧……不过我没想过要深入探究。
「唉……话虽如此,我还是好想睡。」
再加上身体沉重,移动脚步更是困难。
我昨天像是在扒饭似的,火速地吃完晚餐后就陷入沉睡,早餐也确实吃饱了,然而笼罩我全身的疲劳,却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
唯一令人高兴的事,就是今天早上寄来的生活费,让我不用再继续挨饿了。
「今天要是打瞌睡的话,那就惨了……」
我硬是压下打呵欠的冲动,喃喃自语。如果是昨天那堂完全不管学生听不听课的古文课那也就算了,如果在其它课堂上昏睡,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被老师骂到臭头。这所学校基本上对生活指导是很严苛的。
「——那家伙……从那之后,就没再出现了呢。」
我朝自己的后方瞥了一眼,结果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学生对上视线,我慌张地将头转回来向前看。
或许那只不过是一场梦吧,因为饿昏头而看到的幻觉。虽然还记得那时真实的感觉,但是因为过了一个晚上之后,还是没见到爱莉莎的踪影,让我越来越觉得那一切只不过是梦境。
「真希望那个幽灵女只是一场梦。」
我轻声地低语着。这句话应该是小声到没有任何人听到才对!
「你说谁——是幽灵女啊?」
一句在我耳边呢喃的话语让我忍不住惊跳起来。
「呜啊!啊、爱莉莎?」
我大叫着回过头,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飘浮在半空中的半透明金发少女。而那副透明身体的另一边,之前对上视线的女学生,停下了脚步看着我。
糟了!我刚才那样子,对看不见爱莉莎的人而言,根本是个怪胎!
「啊、那个、不是的……」
在我试图解释的时候,那名少女的身体震了一下,然后快步地走过我身边,到后来她根本就是拔腿狂奔。
「啊啊……」
我怀抱着绝望的心情,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希望别传出什么诡异的谣言才好。
接着,我东张西望。由于现在时间比起平常的上学时间还要早,所以除了那名少女以外,附近并没有其它学生的人影。这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吗?
「喂!你别突然跑出来啦!」
我再度迈开步伐,以强硬的口吻对着在我身旁飘浮的爱莉莎说道。
「谁叫启介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说我的坏话。我是那种睡着了也能听见别人说我坏话的人哦。」
「——你的顺风耳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我一脸错愕地反唇相讥。
「唉——……果然昨天发生的事不是梦。也就是说,我身上的疲劳感,就是因为你的关系啰?」
「嗯?有那么累吗?那大概是因为我吧。因为昨天我也消耗了许多体力,所以启介的负担应该也很大吧。」
「别说得那么事不关己!我这样感觉很痛苦。不管吃再多也没有饱足感,不管睡再久也还是想睡……」
「哎呀,所谓的附身,就是会这个样子嘛。一定是因为磁场的关系,让我的疲劳也连带传给你了吧。不久你就会习惯了啦。」
「我可不希望习惯之前一直维持这种鬼状态。昨天话说到一半,我先说清楚了,我可不打算受你的牵扯。」
我一脸严肃对她挑明,但爱莉莎却笑着继续说:
「嗯——那现在我们就回昨天那条街去看看吧。搞不好那家伙会过来呢。」
「听我说话!我不是说了我没打算帮助你吗!况且我还要上学呢!」
但是爱莉莎却露出困惑的神情。
「上学?那是什么?」
「啊?你在说什么啊,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我是不知道啊。上学是什么东西啊?」
面对一脸认真询问的爱莉莎,我感到困惑了。
「就是指去某个地方读书啊。」
「读书?」
「就是数学、国语、物理、化学、生物、体育……之类的教育课程啊。」
「哼——……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爱莉莎打从心里感到不可思议地询问着,让我不由得觉得这很不对劲。这家伙到底是打哪来的啊?
「嗯——……总之,我身为高中生,就得遵守那种规则……吧?」
我只能够这样含糊地回答她,但爱莉莎听了不知为何竟深深地点了个头。
「啊——是这样啊。这是你们外界的规则。那也没办法啦。」
爱莉莎十分坦然地接受。
「什么?」
我多少感到有些不安地问她。
「嗯?因为既然是规定就得遵守才行。没办法,我就陪你去那个什么上学的。相对地,结束之后你也得帮忙我要做的事。」
「你别擅自决定。我才不会帮你。我恨不得你早点离开我的身体呢。」
「嗯……你要是说得太过分,我就……更加毫不客气地吸走你的体力哦。」
爱莉莎绕到我眼前来瞪视着我。
「什么!过分的人是你吧!还有,你快住手!再吸下去我会死的!」
「那你就得听从我说的。我都特地让步了。」
她认真的神情,让我无力地垂下肩膀。
「……你这家伙真是让人火大。」
「所以你同意了?」
「随便你啦。但是在上课时不要跟我说话,我会分心。」
「上课?」
对于又得再说明一次而感到厌烦的我,不禁觉得未来多灾多难。虽然说那个时候是为了获救,但我还是觉得自己下了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2
从我穿过鞋柜、楼梯和走廊来到三楼的教室门前为止,我得不停地向爱莉莎说明。而爱莉莎在路上开始对学校越来越感兴趣,不但一直问个不停,还一副问得不够的样子,但我总不能进了教室后还一直诡异地自言自语,只好请她乖乖闭嘴,才打开教室的门。
从外面看起来,教室里面十分安静,连灯都还没打开,门窗也紧闭着,我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是第一个到的,不过出乎意料的,已经有人先到教室里了。
「啊。」
两名少女听见开门声之后,转头望向我。一个是坐在窗边最后一个座位上面无表情的少女,以及站在她的桌前,似乎正在与她互瞪的冬上雪绘。
「早、早安……」
我最先能想到的台词只有这句。因为错愕而愣在原地的她们,出现了两极化的反应。那个坐着的少女完全没反应,兀自撇过了头,冬上则是堆起了笑脸说话。
「早啊,远见同学。啊,昨天谢谢你变魔术给我们看。」,然后她快步地走出教室。
我感觉自己似乎不小心撞见了不该看到的场面,于是小心翼翼地在尴尬的气氛里走着,将书包放在教室中央的座位上。
我斜眼偷看那名留在教室里的少女。
我知道那少女的名字,她叫友月未由。
我会记得她的全名,并不只是因为去年也和她同班,而是因为她是个很特别的学生。只要提起她的名字,同学年的学生,应该没有人不认识她才对。
这名少女总是独自眺望着窗外,不与任何人接触交谈,也没有人想与她往来。当然,我也没有和她交谈过。昨天我表演魔术戏法的时候,她也只是独自望着天空,并未加入围观的人群。
她有一头及肩的直黑长发,皮肤白皙,五官端正。
说真的,这个少女的美貌,可说与冬上不相上下。但是男同学们却不想找她攀谈。
理由很简单,因为和她扯上关系的话,就会遭到不幸。大家都知道那不只是谣言而已,而是事实。
所以,绝对不能接近友月未由——
「——喂。」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瞬间就快从胸口跳出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友月的锐利视线朝着我直射而来。可能她发现我正在斜眼偷看她吧。我回过神来,心里十分惶恐。即使我想装迷糊,教室里也只有我和友月两个人,我的心脏还没有强到能完全无视她。
「什、什么事?」
在数秒的沉默之后,我面向友月那边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为什么看我?」
「对、对不起。」
我慌张地转回正面,但是友月却在我的背后继续说着话。
「不是——我是说,你为什么总是一直看着我?」
一直?这么说来,我的确经常偷偷观察友月。她可能曾经察觉到我的视线吧?
忐忑不安的莫名情绪,让我的脸颊一阵灼热。
「——对不起。」
我面向前方对她道歉,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到还能说些什么。我想早点结束与她对话,因为如果被别人看见我在和友月说话,会非常危险。
友月是班上唯一不属于冬上那一群的人。那也就意味着,她在这间教室中是孤独的,是被排除在外的人。要是随便和她扯上关系,可能连我也会遭到排挤吧。
对我来说,比起遭遇到去年发生在友月周围的那些不幸,我更害怕被排挤。
「别——」
友月低声不知呢喃着什么。
「咦?」
我回过头——正好对上友月的视线。由于我刚刚恍神,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但是这次换她别开视线。我犹豫着是否询问她会比较好,正打算开口的时候——
喀啦啦啦啦。
伴随着一声巨响,教室的门打了开来。我闭上嘴巴,慌忙地回过了头。是冬上。她手上拿着像是教室日志的东西。我在心中暗自猜想着,看向黑板那边,果然,在今日值日生的下方,写着冬上的名字。虽然错过了询问友月的时机,但也让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冬上和我眼神交会时笑了一笑,然后她走向自己的座位,一边望向友月。
——!
我莫名地感受到一股寒意!冬上脸上并没有出现特别奇怪的神情。
只是,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在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瞳之中,看不见丝毫情感。她只是纯粹的面无表情。但是在那一瞬间,我却觉得她令人害怕。
我也是今天第一次看见她们两人站在一起。发生什么事了吗?
话说回来,冬上并不知道去年发生的不幸事件。
去年,班上那些排挤友月的家伙们发生了意外,分别身受轻重伤的那个事件。
恐怕那真的只是意外吧。但是在那个事件发生之后,虽然友月还是受到排挤,但是未曾再遭受同学的欺负。
因为,大家都害怕着那仿佛已成为必然的偶然,暗地里咒骂友月是个「魔女」,心里对她怀着恐惧。
但是冬上她,知道那些过去吗……?
我摇了摇头,一定只是我想太多了。只是两人刚好提早到了学校,只是在聊天而已。冬上是个和谁都能聊上几句的人,所以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根本和我没有关系。
我硬是让自己接受这种想法,坐到位子上拿出单字本,开始准备今天的英文小考。爱莉莎则听从我的指示,噤不作声地在我斜上方飘浮着,然后兴致勃勃地以她那双碧绿色的眼睛环顾教室。
「嗯……?气氛好像怪怪的哦?」
在那之后过了约十五分钟,快要迟到的山崎和宫岛才出现在教室里。这两个一同住在第三男生宿舍双人房的家伙,总是在上课钟响前一秒才抵达学校。他们两个在进入教室后就朝我的位子走来,开口向我询问。
「咦,是吗?」
我装傻似的别开了脸,但也的确感受到,教室里的气氛莫名僵冷。而我隐约察觉到,那股气氛的中心点,正是坐在靠走廊那边最前方的位置,现在正被众多女学生所包围的冬上雪绘。我心里正犹豫要不要对他们说明。
「是啊。好像不得了呢。喂!宫岛,果然是因为那件事的关系吧?」
但山崎心中似乎还有其它推想,朝着宫岛悄声说道:
「别那么说嘛……我好不容易才振作起来的。喂!远见,你昨天为什么擅自回去了?」
宫岛不知为何以怨慰的眼神看向我。
「啊、抱歉。因为我本来就没什么干劲。反正我的任务看起来已经结束了,所以我就先走啰。后来怎么了吗?」
「什么怎么了……那之后可是惨兮兮。」
山崎叹了口气,看着隔壁的宫岛。
「开始时大家都还很开心,感觉很不错呢。但是这家伙得意过头,就使出了『那个』。」
「『那个』难道是……」
我不敢置信地看向宫岛,他只是搔了搔头。
「嗯……就是『那个』。就是往常那个表演,用屁……发出DO•RE•MI音阶那招……」
「你——是白痴吧。」
山崎十分同意我说的话。
「真是的,这家伙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有男生看到那招才笑得出来。结果,不出所料,女同学们全都退得远远的,而且啊,他不知道吃了什么鬼东西,屁还臭得要命。我本来想先压住场面再说,却怎么也找不到你。然后这家伙就被众人狂嘘:恶心死了!去死!……结果他昨天整个人变得很沮丧。」
「嗯,那你们昨天有待在房间里吗?出门时,我还去看了一下啊。」
「啊啊、是这样吗?抱歉,我没注意到,因为这家伙窝在棉被里一直哭,我光是安慰他,就花了很大的力气。」
「哈哈……是这样啊……宫岛,你还真是脆弱啊。」
我以同情的目光望着宫岛,但是他的神色和往常一样,感觉不出他昨晚很沮丧。
「不过其实呢,相对地,我重新振作的速度也很快,你用不着担心啦。我已经把昨天的事当成一场恶梦了!」
「……那是正面思考还是负面思考啊?」
「不管是哪一种都好啦!」
虽然宫岛若无其事地笑着,感觉若是任意去戳他那颗脆弱的心,他随时都会有崩溃的危险,所以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要是他真的在这里哭起来的话,我可承受不起。
不过听到他们昨天没有到镇上后,我放下心来。
「可是……喂!远见,这种气氛不是我的关系吧?」
宫岛的笑声之中藏着一股恐惧,他环顾教室,朝我靠过来寻求答案,我摇了摇头。
「嗯,一定不是因为你啦!因为你做的事太蠢了,过了两三天就没人会记得了吧。」
「是吗?那就好。」
「不,你这么老实地感到开心,我也觉得有点……」
我已经没有力气对宫岛吐槽。原本已感到疲倦的我,又加上刚刚愚蠢的对话,让我感觉更加疲劳了。
「啊!对了!远见,你今天放学后有时间吗?」
山崎态度出现了些许转变,开口问了虚软无力的我。我往上方瞥去,只见爱莉莎那双碧眼,朝着我散发出充满威严的压力,仿佛无言地说着:「你应该知道要是不遵守刚才的约定,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吧?」
真要说的话,我根本就没承诺爱莉莎什么,但是她大概已经认定我们早就约好了吧!
「……嗯,不好意思。我今天刚好有事。」
我的额头冒出冷汗回答。由于在个性上,一旦别人有事拜托我,我就很难拒绝,所以我连是什么事都没问,就直接向山崎摇头婉拒邀约。山崎面带遗憾地低声说道:
「这样啊,因为今天宫岛好像想要好好雪耻,所以想叫你再变一次那个魔术。可是今天不行啊……」
「你、你们还要再搞一次啊?」
我愕然地问道,山崎凑上脸来小声说:
「……其实啊,昨天我们好不容易要到了三个女同学的E-MAIL哦。冬上的就只差一步了,因为我们连她身边的人都拿到了。」
我不禁感叹起来,这家伙根本是在利用宫岛吧。他们真的是朋友吗?
「不过如果远见你没空的话,那也没辄了。怎么办?宫岛?明天再做吗?」
「不,就今天。」
也不知气魄是从何而来的,宫岛充满男子气概地用力点头。我敷衍地说了声「加油吧」之后,又补上了一句「今天第一节有英文小考」,这两个家伙才慌张的冲回自己的座位。就在此时,上课钟声也随之响起。因为现在是导师时间,所以老师也跟着走进教室。老师的到来,让方才教室里的僵冷气氛缓和不少,但仍然弥漫着一股紧张感。我转头瞥向左后方,看见友月未由还是一如往常地盯着窗外瞧。
这一切与我无关。我也不打算去淌这浑水。
那种如同天谴般的意外,应该不太可能会再发生。
不过要是——发生与去年相同的事件的话……
自从那个事件发生之后,我没有再看过友月的笑脸。仿佛所有表情都从脸部被剥离似的,她总是面无表情。只有她眼中的锐利目光,会显示出一点情绪波动。
说不定这次连眼神里的情绪波动也会就此丧失。
与我无关。这一切的确和我无关,但是只是这样想而已……就让我心情莫名郁闷。
3
「啊——真是的!太久太久太久太久太久了——!都已经傍晚了耶!」
放学后,爱莉莎第五次对着走出校门的我大声嚷嚷。看来她的不满已经累积许久,只见她激动地喘着气。
「我也没办法啊,学校就是这种地方嘛。不过你还真的一直保持安静呢。从下午开始上课时,我很担心你突然火大,发作起来。」
我尽量压低音量,害怕走在我周遭的其它同学会听到。说实在的,爱莉莎那副因愤怒而扭曲的神情,小动物光是看到都会口吐白沫身亡吧。她的身影更是常常出现在我眼角余光,让我冷汗直流,上课完全没有睡意。
「……你真失礼,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呢。就算我再怎么蛮横无理,约定与规则我还是会遵守的。不过,你既然让我等了那么久,就得卖命地替我工作啰。」
「我又不是爱莉莎雇用的仆人……」
我低声咕哝,拖着因一直忍着不打瞌睡,而感到疲惫不已的身体缓缓行走。那二人还留在教室里,似乎真的是要一雪前耻。不知道宫岛表演放屁的传闻是否传开了,今天观众比起昨天少了将近二十多个。说不定,宫岛这时候正在表演他绝招中的绝招,赌上性命的终极奥义——三分钟假死状态。希望不会落到得叫救护车的下场。不,应该是要先祈祷他不会就此一命呜呼才对。毕竟宫岛先前的三次表演当中,有一次就是靠心肺复苏术才活了过来。
「不过你居然能够忍受那么无聊的事情!如果是我,五分钟后就掉头走了。」
爱莉莎无法理解地说道。
「因为是义务啊……而且我不想被排挤。」
「排挤?」
「对,像是读书或人际关系之类的,如果你偏离常轨的话,就会一直受到众人排挤,然后渐渐地被逼到边缘,最后被一脚踹开,被当成空气一样。我可不想变成那样。而且,去学校上课,也算是世间常轨的一环吧。」
我曾被排挤过一次,所以心里很清楚。大概在那个地方,我已经像空气一样,是个不存在的人了吧。应该说,我没有存在的资格。
「哼……好像过得很辛苦呢。我还以为外界的人是更自由的。」
爱莉莎仰望着逐渐接近山头的金色太阳,感触良多似地呢喃着。
「……啊,我从早上就很在意了,你嘴巴上总是说着外界、外界的,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你想知道吗?」
「我会……在意。」
「这个嘛……因为启介必须要和那家伙对战,或许需要这方面的知识吧……。嗯,其实这样是违反规定的,不过,这里又不是在方舟里,在外界的话,应该不算犯规吧。」
「喂!你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什么啊?」
我隐约听见「对战」还是「犯规」的字眼,危机感油然而生。
「喂!启介,你最喜欢的事情是什么?」
然而爱莉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突然笔直地注视着我向我询问。
「喜、喜欢的事?」
「对,能让你心灵满足的事。」
「你这么突然问我也……」
我抓了抓头。
「那!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
「嗯——……」
我烦恼地望向天空,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念头——
「对了……我想在草地上翻滚,暂时眺望一下天空上的白云。」
因为这么做的话,那些突发事件以及局促不安导致的身心疲劳,或许多少能恢复一些。
「嗯——算是及格。对于一个毫不体贴,又自我为中心的人来说,这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特质呢。」
爱莉莎轻轻地将手放在我头上。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要告诉启介你想知道的事。喏,那么就改变路线吧。带我去个没有人的地方吧。」
「不去车站前好吗?」
「那之后再去。」
「——真是的,我先说好,就算你告诉我所有事,我也不打算帮你去做危险的事哦。」
「是、是。」
真不知爱莉莎是真懂还是装懂,好像只是在敷衍似地应付我,然后像背后灵跟在我身后。我缓缓走向河川上游,前往那座偶尔会去散心的山丘。
「哦——这地方还真不错呢。」
爱莉莎轻飘飘地以她低密度的身体在四周飞来窜去,发出欢声。
「对吧?」
听见她称赞我自己中意的地方,感觉真不赖。
这里是一座位于城郊,占地辽阔的公园。很少有人会特地来这座没有游乐设施、又没人管理的公园。平日这个时间,顶多只有来这里遛狗散步的人,也不会有那种闲情逸致,走到位于最深处的高耸山丘上。
「如果是在这里的话,稍微增强我的形体,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爱莉莎兀自低语后,重新转向我。
「那么,我开始啰。你坐在这边吧,想躺着的话也没关系。」
「不,我坐着就好。一躺下来我可能听着听着就想睡了。」
我回答之后弯腰坐下。青草地的触感真是舒服。这边可以一览无遗地看见学校和车站前的购物中心。
「——喂,启介,我的存在,在这里真的很异常吗?」
爱莉莎边和我俯瞰着相同风景边问道。
「你现在才发现啊……不但会飞,身体又是透明的……还会使用奇怪的能力,如果这样还叫做普通的话,那就真的见鬼了。」
我一说完,爱莉莎就「说得也是」地笑了笑。
「不过呢,我也只是个人类而己。一个没什么特别的普通人哦。」
「……」
「你那是什么眼神啊?我现在这副模样,也难怪你会怀疑啦,不过这并不是我的能力,这全部都是神的力量哦。」
听见爱莉莎突然冒出来的奇异字眼,我抱住了头。
「——别说了。很遗憾,我是不相信那种事的。神是不可能存在的。你说你有超能力的话,我还比较容易接受。」
「说什么蠢话,那才是不可能的吧。人类说到底就只会是人类,根本不可能会变成超越人类的存在。这种事,每个人从自己会走路开始,就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什么啊,那你的意思是说,将自己办不到的事向神明许愿,神就会替你实现吗?」
我的内心有点动摇,但神是绝对不可能存在的。从我先前所经历过的事来看,这个事实是再清楚不过了。
「嗯……也不是那样。啊。是我表达得不好。所谓的神,并不是指什么绝对的造物主,而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高次元精神体』——以我们的概念来说,就称呼为『高次元存在』。」
「虽然我听不太懂……但那是一样的吧?」
「不一样。由人类来看的话,高次元存在虽然具有奇迹般的力量,但正如字面的意思,他只是存在着。说得简单明了一点,就是他只是活着吧。而我只是借助他的力量,与他们以『通道』相连,让彼此的精神体波长相容。这就是所谓的魔术哦。」
魔术——这是昨天爱莉莎说过好几次的词汇。她想表达的,似乎是一切异常现象全都源自于魔术。但是——
「我说啊,即使你这么说,意思还是一样吧。这个世界上没有神。这才是连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
就算我相信爱莉莎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也不可能盲目地全盘接受她那套理论。我很清楚,这里不是个充满幻想的虚幻世界。
但是爱莉莎见到我的驳斥态度以后,却点了点头。
「——哼,那是你们『外界』的常识。不过,障壁建立至今已经经过了一千年以上了……这也无可厚非啦。」
「障壁?」
「没错,那是一道区隔高次元存在栖息的『形成界』与我们所在的『物质界』的障壁。它切割了连系世界的『生命之树』的边界,我们称之为『天牢』。人类用来与神取得联系的法术——魔术,也因为这道障壁建立的缘故,弱得几乎等于没有,所以才无法察觉。这样与不存在也没什么差别,所以启介你的认知也不算有错。」
她说的意思我大致上懂,但是这么一来就非常矛盾。
「那样很奇怪吧。爱莉莎,你刚才不是说过,你之前使用的是魔术吗?」
「嗯,是啊。我使用的力量的确是魔术。启介你想想看,要怎么做,才能够在世界与世界之间的交界,制造出一道障壁呢?」
「啊……」
这句话让我屏住呼吸。我知道爱莉莎想表达的意思了。
「——正是如此。也就是说,那道障壁,也是以魔术向高次元的存在借用力量制造出来的。所以,我们能够透过『通道』,与那道障壁后方的高次元存在联系。」
总而言之,那就是爱莉莎所使用的魔术吧。的确,这样一来,就能说得通了……
「我还是无法认同。因为不管是哪一种说法,我都无法确认啊。」
「你真是不知变通——不过现在先这样子就好。我想,如果你没实际感受过高次元的存在,确实也没办法理解。不过呢,对于有感受能力的人来说,他们的存在,真的就跟神明一样。有多少个神,就会有多少种魔术,然而,这些魔术,却突然被以前制造障壁的人夺走了。我想,你应该多少也能想象到那些人们会做何感想吧?」
「——一般来说,应该会恨死了吧。」
这根本不用多想。如果过去真的有各式各样的魔术存在,人们一定会憎恨着夺去那些奇迹的人,并且试图夺回。
「嗯,所以整个世界的人,都想杀了那个魔术师。因此,那个魔术师就带着自己的家人,移居到一个可以称为障壁基地的地方……也就是『方舟』。没有人知道他使用的魔术,因为他是向一些自己初次发现的神明借取力量,而他和他家人以外的人,就无法再使用仅存的最后魔术,因此也不可能从外部干扰张有结界的方舟。而自那之后,他们就一直隐居在那里,不再从里面出来——」
「那爱莉莎你……」
「没错,我就是从那艘方舟出来的。我就是那个从众人手里夺走魔术的魔术师——赫斯•史特林的孙女,也是爷爷三个孩子之一——拜尔的女儿。」
爱莉莎挺起胸膛十分自傲地宣告,但我随即将了她一军。
「不,那样的话,你应该不能出来吧。」
「——我也知道啊。」
「嗯?你说了什么吗?」
我没有听得很清楚,接着爱莉莎突然瞪着我大叫:
「我也知道啊!但是我一定得追到他!我得追到那个从方舟盗取魔术的家伙……因为那是我的——」
这时爱莉莎猛地噤声。
「你怎么了?」
「……一切都是我的错啦。因为我违反了规定,明明不该会有人能侵入方舟的,我却让某个男人闯了进来。然后,那男人就把魔术带出了方舟,所以我必须要设法解决这件事才行。」
爱莉莎陷入深思般地说着。虽然我觉得这部份是最重要的关键,但看来她似乎不想讲得太过深入。
「对你施展像是面具咒术的家伙,就是那男人吧?」
「没错。那家伙——阵那个家伙,现在就在这座城镇里。本来应该是我追击他,结果现在变成他在追击我。」
「……要是赢不了的话,就别勉强了。」
「什么!你真失礼!我要是认真起来的话,那个连无声吟唱也不太成气候的阵,连我的脚跟都够不到的。光是实战经验,他比我还差远了,我只是当时太大意、又被他出手突袭……所以我的实体才会被他制住的。」
爱莉莎一脸懊悔地说,她似乎正在回想当时的情形。
「那也就是说,如果你下次再对上他的话,就能轻松获胜啰?」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对方还在追击爱莉莎,我们就只要做点引人注目的事,他就会自己靠过来暴露行踪吧。然后,爱莉莎就此达成自己的目的,我也能结束这次事件,摆脱这个背后灵的纠缠。
「那个嘛……因为我处于精神体状态,能使用的魔术非常有限。我如果有肉身的话,就能够储存魔力,但是现在这种德行,一使用魔术就会消耗我的体力。我想,阵也很清楚这一点,就算找到了他,他应该也会刻意等到我虚弱不堪才会现身。」
「就像昨天一样,为了摆脱面具集团,逼得你不得不使出魔术……嗯,那要怎么办啊?只能坐吃等死吗?」
「只顾着逃跑的话,那就真的死路一条了。不过只要我们能够找出阵,我就有把握一次解决。」
从她坚定的语气当中,我明白到那是要杀了他的意思,而且她声音里没有一丝迷惘。
不过,她紧握的双拳却不停颤抖,在我看来,她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
「——不过,为什么你非得做到那种地步不可?魔术传开有那么严重吗?」
不惜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甚至还得背负起沉重的包袱,这是一件值得这么牺牲自己也要做到的事吗?更何况,我连为什么要让魔术在世界上消失的原因也不太清楚。
「爷爷他为什么要制作障壁——详细情形我不清楚。方舟里时间的流逝,与外界不一样,而且,那也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在我出生时,爷爷也早就不在了。虽然妈妈夸张地描述着外界的情形,我却还是非常模糊。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我们的魔术被敌对的某人给知道了的话,方舟里的大家都会陷入险境。我绝对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啊……」
对了,对那些崇敬魔术的人来说,自己的魔术被夺走了,一定也会设法夺回吧。那么,障壁基地——也就是那艘方舟,一定会成为他们的目标。
「抱歉……」
我没来由地道歉。或许是因为刚才我没认真看待她说的事,所以心里产生了罪恶感。
「你在道什么歉啊?这是表示你有心帮我了吗?」
「那是另一回事。不过,如果只有这种方法的话……如果要在街上到处闲晃,把那家伙引出来,这点小事倒是无妨。」
我抬头望着染成一片橘红的天空这么说。
「真的?你突然变得很干脆……是因为你了解事情的严重性了吗?」
爱莉莎开心得眉飞色舞,但也带着狐疑的眼神直盯着我。
「我只是想早点摆脱你而己。只要你一直附身在我身上,我也不必担心你会被找到吧?」
「嗯,不仔细注意观察的话,连阵也察觉不出来的。好,为了答谢你,让你看看我秘藏的魔术吧。」
爱莉莎笑着说道,倒是我慌张了起来。
「喂、喂,你做这种事的话,不会被敌人发现吗?」
「嗯……要使用魔术的话,的确会让我精神体的存在密度增加,因为我必须要实体化到某个程度才能使用魔术,如果是在热闹的街上的话,只要一使出来,就又会有一堆面具人跑出来了。不过,在这里的话就没有关系了,因为这附近都没有人在啊。更何况,我使用的是比较弱的魔法,不会被敌人发现的。」
「可是……」
「真是的,你又变得不干脆了。别再畏畏缩缩的了,仔细看着吧。我要透过口头吟唱来施展魔术了。你与阵对上的时候,或许就因为你知不知道魔术是怎么使用这件事而决定生死哦。」
她的意思是说,万一结果不如预期,失败了的话,我就被迫卷进战斗之中了?
「我可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话说回来,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应该会卯足了劲全力逃跑吧。」
「搞不好你逃不掉啊?任何事都要以防万一。注意啰,我要开始了。」
爱莉莎那透明的身体逐渐变得鲜明,同时她飘浮着的双脚也跟着缓缓降落地面。
「——深蓝之海,流光之连,来自远方天空的星之龙,让我的愿望流转!」
轻柔的嗓音在山丘上清澈地回响着。
「平和运转的世界。柔风之音。交织而成的咏歌,响彻天际。」
她敞开双手,咏颂出如诗歌般的字句。
「野原之笛!」
当她大声地朗诵最后一句时,拂过青草的风声停了下来,相反地,我开始听到澄澈的笛声。
「这是……」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不过情况还是大出意料,让我吃了一惊。
非常……温柔的曲子。而且莫名地让人怀念。
「这招呢,是以风声吹奏音乐的魔术。不过曲子也只有这么一首而已。我非常喜欢这首曲子,妈妈最先教我的魔术也是这个。虽然不知道曲名,但好像是爷爷喜欢的一首曲子。」
爱莉莎自己轻闭双眼,竖起耳朵,将心灵寄托在曲子之中,对着我娓娓道来。
「嗯……是首好歌。」
「是吗?听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被夸奖,感觉还真不赖呢。」
爱莉莎说出和我刚刚所想的一模一样的话,开心的笑了起来。之后,我们听了好一会儿的音乐。我抬头一看,原本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空,缓缓地转变成深蓝色。在夕阳的照射之下,爱莉莎的金发闪闪发亮。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她的模样看来有点眼熟,但我想是自己搞错了,于是我别开了目光。
我的右手突然出现奇怪的感觉,我明明没有紧握着拳头,掌心却渗出了汗水,右手微微发热。昨天它也曾经在瞬间痉挛,状况真的有点奇怪。话说回来,这只右手的能力又是什么呢?与爱莉莎的魔术有什么关连吗?难道这不是诅咒,而是魔术之一吗?
但我现在不敢贸然发问,也不了解它发热的原因,直接把汗抹在裤子上,我将意识集中在那澄澈透明的笛声上。
过了约五分钟,笛声开始慢慢地回复成原来的风声。
「——刚刚那是向名为『流星之龙』的高次元存在借取力量后使出的魔术。爷爷透过『通道』连结到的高次元存在不只有这一个,还有『探求愚者』与『悲叹魔王』这两大支柱。再将他们的力量联合起来,就可以作出『世界之道——塔布』来隔离两个世界。感觉上就是他们会在世界和世界之间创造出一块大岩石,将出入口堵住的样子吧。」
「哈哈,虽然听起来很蠢,但是你那比喻真是浅显易懂。由三个神明创造出大石头……换句话说,爱莉莎你们的魔术有三种啰?」
「对啊。除了我爷爷以外,基本上,都是只用其中一种与自己精神波长较容易吻合的系统。」
也就是说,爱莉莎至今所使出的魔术,都是向那个名为『流星之龙』的存在借取力量才得以使出的吧。刚刚的现象,正是他存在的证明。不过如果——
「喂,那个高次元存在所居住的界还是什么的地方……呃……是那个世界吗?天国——死后的世界真的存在吗?」
「有没有天国我不知道,但是,据说灵魂会徘徊在两界相连接的世界里。我们死后,灵魂应该在我刚刚说的形成界里徘徊,那里说不定就是你口中的那个世界呢。」
「是吗……」
如果那个世界存在的话,那里一定有……
「——不过真的好吗?你施展魔术给我看,如果我学会了的话,你不是会很困扰吗?」
「啊哈哈、没问题的。那不是光看就能模仿得起来的。刚才我所念的咒文是『姿态语言』,等同于定义魔术的通关密语。对于我们的魔术而言,重要的是高次元存在和连系『通道』的方法。如果想在数量无限的精神波长之中,漫无目的的找出已经定位好的三位高次元存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那是需要特殊方法的。」
「那个方法是?」
「我怎么可能告诉你,笨蛋。」
爱莉莎讶异地丢下这句话后,又回到原来透明的状态,飘浮到半空中。
「那么,这里的事已经结束了,我们走吧。剩下的我们边走边说。」
「难道……你打算现在就去找那个叫阵的家伙啊?太阳都已经下山了耶?」
「怎么?难道你们这边规定太阳下山之后,就不能在外面行走了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在街上闲晃到太晚的话,也算是违反规定,会被叫去辅导的。」
「真是的,你们的生活真的很无趣耶!你们明明就活在这么辽阔的世界里……真拿你没办法,我知道了啦。那就找到启介你说的那种不要太晚的时间为止,这样总可以了吧!」
「是是,还真感谢你特地让步。」
我语带讽刺地回应,而爱莉莎当然没有听懂,反而还说道:「嗯,你突然又变得很干脆了。」
4
「对了,那个叫阵的是怎样的人?我多了解他一点的话,找到他的机率也会相对提高吧。」
夜晚的街头,笼罩在街灯与霓虹灯所交织的诡谲光线中。街道洋溢着与白天截然不同的喧闹气氛,我带着爱莉莎悠哉地走在其中。疾驰而过的车灯,使得街上的光影更是变幻万千。
「说得也是,嗯……首先,最大的特征,就是他长得非常高大吧。」
「非常是指多高啊?」
「启介的头只到他的胸口吧。」
「那几乎就有二百公分高了吧。」
我现在是一百六十几公分,如果他那么高大的话,不管身在何处,应该都很引人注目。
「还有一头及肩的黑发和蓝色眼珠。」
「蓝色、眼珠?」
我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一说到蓝眼睛,就会让我想起在海难意外时,那个抢走我船板碎片的男子。然而爱莉莎误以为我是感到困惑,又接着补充:
「阵是混血儿。有一半是这个国家的血统,本名是阵•海道•洛姆威尔。是个最差劲的……大骗子。」
「嗯——……你被骗了吗?」
「——没错。因为那家伙流落到方舟前,就已经是个魔术师(注:此处指的不是变魔术的人,而是有能力施展魔术(魔法、法术)的人。)了……」
爱莉莎痛苦地从齿缝中挤出这句话。
「嗯……什么意思?魔术师不是除了你们以外已经没——」
「没错,所有残留在外界的魔术,都已经变得非常微弱,几乎没有任何效果。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相信那股力量,想追求那股力量。阵也是其中之一。」
「那为什么,要让那么危险的家伙——?」
「因为那家伙隐藏得很好啊。他在方舟里表现出一副大好人的样子。等到我们发现被他背叛时,他就使出不知何时从我们身上偷走的魔术,高声尖笑之后离开方舟。现在想来——或许那家伙会流落到方舟也不是偶然!」
她以严峻的表情低语着,脸上流露着莫名的痛苦。背叛——也就是她应该曾经信任过他。她的内心一定受创很深——
「那么……找到他之后你要怎么做?」
「——走近到适当的距离,等四下无人的时候动手收拾他。虽然对方很快就会发现我,不过我无声咏唱的速度一定比他快,马上就能决定胜负。他发动『魔女狩猎面具』需要一段时间,没办法挡下我的第一波攻击。」
我以为她一定会怒气冲冲地回答我,不过她话里却不带丝毫情感,只有一种像是在确认顺序的冷酷。
「是、是吗,看来很有胜算呢。啊……话说回来,那个无声咏唱是指什么?」
「正如字面上所说的,无声咏唱指的是默唱咒语的技术。我们透过精神传达咒语,所以也能以心灵沟通,而且比起用嘴说还要快上许多。然而越是不能集中精神,就越是无法顺利默唱咒语,因此需要相当程度的修练。即使是我,也无法以无声咏唱使出四节以上的长咒语。魔术经验值还很浅的阵也没办法做到。啊!不过,最后那句作为启动证言的定义魔术名称,因为具有具体化的功能,所以非念出声音不可。」
虽然我有一半以上听不懂,但对于充满自信,流畅地说明着的爱莉莎,我却感到莫名的钦佩。
「哦,那爱莉莎很强啰?」
「当然,我可是连母亲也认同的一流魔术师呢。」
「一流……」
我心想既然如此,那你现在还真是落魄啊……不过我没有说出口。
由于两人是漫无目标的行走,看见红绿灯后就停下脚步。令我意外的是,在夜晚的街头,很适合与爱莉莎交谈。街上呼啸而去的车声,盖过了我们的低声交谈,适度的昏暗,也正好隐藏住我不太自然的唇齿张合。
「喂……」
正当我想告诉爱莉莎这件事时,却发现眼前发生了奇怪的事——
在对面马路上,有一个老婆婆仿佛没有注意到红灯,从站着等待绿灯的人群中走了出来。不知她附近的人是不是吓呆了,居然没有人挡下她。
「喂、喂……」
想象到待会可能会发生的情景,我不禁大叫出声。虽然我不确定从自己这边是否来得及赶到老婆婆身边,可是似乎为时已晚。老婆婆似乎完全没发现自己就快陷入车流之中的险境。
无计可施的无力感。就在我不想目赌悲剧发生的瞬间,想要背过身去的时候,爱莉莎搭在我肩上的手,突然传来了重量。
「什么?」
我惊讶地回过头,发现之前还像空气一样的爱莉莎,正打算要实体化。
「喂、喂!你想使出魔术吗?你那么做的话,会被敌人发现的吧?」
「没错。」
爱莉莎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又继续强调着说。
「如果被发现的话就完蛋了吧?别管那个老婆婆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她与我们非亲非故的,而且我们根本帮不上忙啊!」
「或许对启介来说是那样子没错,但是我是有能力救她的。就是因为救得了,又很想救,所以才会出手的!」
「可、可是!」
那样做的话,那个老婆婆或许可以得救,但在那之后,我们会陷入最糟的险境啊。这种事……
「吵死了、闭嘴!」
她的言语之中毫无疑惑,眼神坚定不移。见到她这个样子,我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无法改变什么。爱莉莎正逐渐实体化,如果我硬要捂住她的嘴巴,或许还来得及阻止。因为周围的人们,脸上还没有出现面具。然而,明知自己生命可能会遭受威胁,我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爱莉莎将手伸至前方朝向老婆婆。现在老婆婆完全置身于车阵之中,有辆宅急便公司的卡车,朝她疾驶而去。
我突然觉得事有蹊跷,再次环顾四周的人。
现场没人发出声音,也没有人因为数秒之后即将到来的冲击别开目光。
仿佛大家都看不见似的、就好像老婆婆不在那里似的。就在此时,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爱莉莎,住手!事情有点怪!」
但是我的警告迟了一步。
爱莉莎的声音,划破街头的喧闹,尖锐地响起。然后,她身体的存在感,在一瞬间增强了起来。
「旋阻烈风!」
那大概是无声咏唱。随着最后一声的大喝,在老婆婆的周围,倏地刮起一阵肉眼可见,时速似乎有六十公里左右的强烈旋风,硬是将卡车拦了下来。与其说卡车是急速撞上风壁,倒不如说被减缓速度而煞了车。开在卡车后方的汽车,连忙踩下紧急煞车,好不容易才免于追撞。
完全没察觉周遭发生的事,继续悠然走在斑马线上的老婆婆,一碰上爱莉莎所使出的风壁时,竟宛若被吹散一般地消失无踪。
「唉呀……是幻觉啊。而且还是只和我波长吻合的幻影,所以与我合为一体的启介应该也看得见吧。」
爱莉莎不好意思地搔搔脸颊。她已经完全恢复成实体,此时,四周的人都停下动作,凝神注视着她。我还记得很清楚,这就是面具集团要出现的预兆。这时,右手传来一股麻痹感。
「喂,快逃!」
如果面具集团以这种状态进行包围的话,我们就无处可逃了。我随即抓起爱莉莎现在与常人无异的温暖的手奋力奔跑,从人群里穿了出去。
「所以我就叫你别多管闲事了!刚刚那个是陷阱吧?」
「好像是呢。啊哈哈,我向你道歉,不好意思哦。」
道歉又不能了事。只是看见她毫无悔意的笑容后,我霎时也失去了发怒的气力。
「唉……那接下来怎么办?如果像之前一样先逃走,然后你再变成幽灵状态的话,他们就找不到你了吧?」
「如果是的话就好了……经过刚才那件事,说不定那些戴着面具的家伙,会将启介认成了我。那么,不管逃到哪里,他们都紧追在后。不过啊,早点离开这里确实比较好,因为一定会有下一波的攻击。即使是对方刻意设下陷阱,也不会马上就……」
「小姐,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嘛。」
有一道声音令人无法置信的从地下传了出来。
正当我错愕不已,打算低头一看究竟时,脚踝突然被人抓住了。
「呜哇!」
我差点向前扑倒,低头一看,漆黑的地面上,居然长出了手!
「小姐,你还是一样乐于助人呢。我才刚设下好几个『幻惑道化』,你就上钩了。」
那声音,无疑就是从长出手的地方传出来的。
「贯穿风刀!」
爱莉莎突然对着那只手施展魔术。手慌忙地缩回地底,那片已无异物的地面,居然像是被一把隐形锥子戳了个大洞。
「哈哈,这样随意地使用魔术好吗?」
相同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也就是完全相反的方向传过来。那家伙宛若从大楼缝隙之间的暗黑诞生般,现出了身影。
修长的身形加上乌黑的头发,眼珠颜色由于戴着墨镜所以看不到,这家伙一定就是爱莉莎口中的阵了。
我瞥视四周,发现白色面具已出现在街上人群的脸上,他们躲在暗处窥伺我们。不过,他们不像之前那样,一窝蜂地全攻上来,反而缓缓地向后抽退,拉出一段距离之后,围成了大圆圈,把我们和阵团团包围起来。
「就由我亲自来解决你们吧,如果是这些家伙的话——」
「狂刀旋风!」
阵扬起嘴角说话时,爱莉莎又大喝一声。随着一阵锐利的风声响起,眼前的男子被笔直地切成两半。
但男子并未就此倒下,躯体被切开的部分,流出的并不是鲜血,而是一种黑色物质,而且被切开的躯体,迅即连接起来,再度合而为一。
「在别人讲话时这么做,未免也太失礼了吧。你应该也知道,我不会毫无准备就来应战吧?」
面对那个毫发无伤继续说话的男子,我双脚不禁颤抖起来。这个怪物是怎么回事?
「你那是……什么魔术啊?那不是幻影吧……我能确实感受到你的波长,但那也不是本体。」
爱莉莎喘着气低声咕哝,果然,她因为施展了魔术而疲惫不堪。
「啊?这是秘密,是我的绝招呢。小姐,你如果不懂『探求愚者』之术的话,是不会晓得的。而且……」
我感受到阵的视线移向了我。不知那是否就是所谓的杀气,他现在那股快要压垮我的魄力,让我的双脚想要擅自逃跑。相对于发寒的背脊,我的右手出现一股炽热感,它又莫名地开始发热了。
「你居然藏身在一个有趣的东西里。这样啊……那就是连系魔术的要诀吗?……小姐,你真是想出了绝佳的点子呢。」
那男子放声大笑,在太阳眼镜的遮掩之下,我看不见他真正的表情。
「启介、抓紧我!」
爱莉莎无视于阵所说的话,高声叫了起来。我了解她的意思之后,连忙紧抱住她的腰部。爱莉莎全神贯注,静默半晌之后,再度吟唱起来:
「远扬之风!」
但是我看见了,即使旋风正要将我们卷往上空,阵脸上游刃有余的笑容依然没有褪去。
紧接着,我的身体好像被人从下方拉扯似的,飞快地向上方窜起,但却在还不到二楼高度的地方,不知突然撞上了什么,急速往下坠落。
「呜哇啊啊!」
咚!
猛烈的撞击。
由于缠绕着我们的风还没完全消散,所以身体没有受到重伤,不过还是用力地跌坐在地面上。
「呜……」
我发出了呻吟,勉强撑起了身子,但仍无法马上站直。爱莉莎掉落在我身上,所以没什么大碍,她已经站直了身子,气势凌人地瞪视着阵。
「结界!难道是『暗影鸟笼』?你是什么时候!」
「哇哈哈,那是由现在在这附近的我的本体吟唱的。现象系的魔术,效果可以达到视觉所及的范围。只要是天空中看得到的空间,都能成为我的助力。」
「别胡说八道了!你到底同时启动了几种魔术?你使出『魔女狩猎面具』时,我就已经很吃惊了,你的状态果然有点怪。再怎么说,你也不可能拥有精神体才对……」
「嗯?我的确是很吃力,不过这种程度我还撑得住。之前制住你肉身的时候,因为过程太顺利了,所以当时有点大意,不过这次我可是作了万全的准备。昨天一整晚在这里设置道化师,可真是累坏我了。」
紧咬牙根的爱莉莎,看上去十分疲惫,刚才已完全实体化的身躯,现在又微微变得透明。
「喂、喂!爱莉莎——」
我出声叫道,爱莉莎轻声地回应「我没事……」。接着她稍微思考了一下,又说:
「放心吧,万一发生最糟的结果,也就是我败下阵了,启介你也不会被杀的。我想,阵大概会对你为何没被『魔女狩猎面具』控制,感到非常好奇。而且,他的目的是活捉我,现在这种情势,对他来说,应该是最好的状态。只要你不出手反抗的话,或许还能活下来。」
「我没有……」
我心里确实也有性命难保的不安,但我现在担心的并不是这件事。
「阵!你说过我逃不了吧?那么就只要打倒你就好了!」
爱莉莎不再看向我,对着阵毫无畏惧地说着。
「哇哈哈,没错。你尽管放马过来吧!」
阵露出狰狞笑容说完之后,一反刚才的粗鲁口吻,庄严肃穆地朗颂起咒文。
「欲望超越一切。众人寻求天之支柱,遥指高空的纤细手臂。愚好的贤者啊!」
阵举起手臂,目标当然是爱莉莎。爱莉莎像是呼应似的伸出了自己的手。但她并没有咏唱咒文。
「将石头投向异端的愚民们。暗之碎石。蹂躏跪下的败者吧!」
爱莉莎不知是否有什么对策,嘴角扬起一抹笑容。
「漆黑弹丸!」
阵尖声地朗颂出启动语言后,身旁出现了十颗左右的小黑球。可以看出那不是一般物体,因为它闪烁着黑色光芒。在瞬间的停滞以后,一齐朝我们这边迸射而来。正当那些球要贯穿我和爱莉莎两人的时候,她发出了一声凛然的叱喝,将对方的攻势阻挡下来。
「反弹光壁!」
一道薄薄的光膜在我们眼前展开,袭击而来的弹丸撞上之后,又弹回原来的方向。反弹回去的黑球,贯穿了阵的全身,但从他的伤口流泄而出的只有黑暗,不论是身体或者是衣物,全都随即恢复原貌。
「真是的,你以为用二节程度的低阶魔术,就能解决我了吗?那种程度的咒语,你看,用无声咏唱就够了吧?」
爱莉莎语带挑衅地说,但阵并未因此敛起笑容。
「那我还真是失礼了。对我来说,这样已经竭尽所能了呢。不过啊,你光是为了防御,看起来好像就已经很疲惫了?」
正如他所说的,爱莉莎的身体开始明显地透明化。结果,这个叫做阵的男子,真的使用爱莉莎提过的战术。他现在的目的,多半是要消耗爱莉莎的力量,恐怕直到爱莉莎的体力耗尽,无法再度使出魔法之前,他都不会让爱莉莎有机可乘。
「那么,我就继续啰。」
阵开始咏唱起咒文。从他念的字句听来,似乎又是和刚刚相同的魔术。
「喂、喂!爱莉莎,攻击对那家伙无效,是因为那不是他的本体吧?」
我的脑海里突然掠过这个念头,于是马上向爱莉莎询问。
「没错,不过距离本体非常的近。因为那不是替身,也不是幻影。」
「那么,本体的确就在那家伙的附近吧?魔术也是出现在那家伙的周围。」
「没错……」
这时爱莉莎闭上嘴巴,施展光壁把再次袭来的黑色弹丸尽数弹开。而她的身体又变得透明了点。
「喂、喂!你没问题吧?」
「……我没事。倒是你想说什么?」
「你不能使出一口气将那家伙轰爆的魔术吗?这么做的话,或许可以顺利击中他……」
但我说到这里时却被打断。
「不行啦,这样会牵连到周围的人。而且要使出那种大型招式的话,我还有更可行的方法。」
「那你为什么不使出来啊!」
「因为那是必须用口头咏唱才使得出来的高阶咒文啊。阵为了不让我使出强大的魔术,他刻意连续使用咏唱时间短的二节魔术,不断地进行攻击。我原本打算向他挑衅,诱使他使出大型招式,这样我也能趁机攻击,可是他似乎没那么容易上当。你看,他又来了。」
爱莉莎结束对话,不断挡下弹丸攻击的她,体力显然快要到达极限。我一边看着身形越来越透明的她,一边忖度着。此时右手更加炽热,甚至出现了疼痛感。
右手的灼热,让我想出了一个方法。
按照对方弹丸的大小来看,或许真的能做得到,只是没有确切的把握罢了。
我转念又想,反正知道自己一定会死,还是放弃那个方法算了。
但是,此时脑中响起了爱莉莎那时说的话。
『就是因为救得了,又很想救,所以才会出手的!』
她当时语气坚定,而且毫不迟疑。在那一瞬间,我不由得对这家伙产生了敬意。我羡慕她,即便被人背叛了,还能毫无怨尤地露出那样的笑靥。虽然她让我被卷入危机让我火大,可是我希望自己也能像她那样。
然后现在我想做的事、我能做的事……并不是舍弃什么来保护自己,而是什么都不舍弃,好好地活下去。那是当时我在凶猛海浪中没能做到的事。
这是一种因失去才能获得的愚蠢想法。或许由衣也不会因此而原谅我。
但是——
「爱莉莎,施展那个吧。」
我平静地说出口。
「啊?你在说什么啊。我说过那会来不及的吧!」
「……如果有一次能够闪躲过那个弹丸的话……那样还是来不及吗?」
「我那是四节咒文,如果硬来的话,应该勉强来得及。但是那样!」
「再这样下去绝对会输吧!如果听我的建议,应该还有获胜的可能!没时间了,你快点咏唱吧!还有,听清楚了,待会我出声的时候,你就立刻蹲下!听懂了吧!」
或许我脸上的表情很骇人吧,爱莉莎像是受到震慑似的点了点头。
「真是的!我不管了哦!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要有所表现哦!」
爱莉莎态度骤转高声喊道,然后她开始第四次的咏唱,与阵面对着面朗颂起来。
阵虽然露出狐疑的神情,但仍不甚在意地继续咏唱。而爱莉莎的咒文仿若歌声般响起。
「——深蓝之海,流光之连,来自远方天空的星之龙,让我的愿望流转!」
我观察着阵的样子,一边等待时机。阵的魔术还没完成。
「忘却了迟疑、彷徨与停止,不断徘徊于永劫之人」
爱莉莎的咒文念到这里的时候,阵已经咏唱完毕,他露出嘲讽的笑容,身体四周出现黑色弹丸。那个弹丸绝对不算大——只有硬币大小。当我将它握紧的时候,它就只是必须从这世上消失的脆弱现实。
我感受到爱莉莎的身体因紧张而僵硬,或许是在犹豫是否要从现在开始转为防御的无声咏唱吧。
「不要停!快蹲下来!」
听见我出声大喊之后,爱莉莎随即压低了身子,我飞身窜到她的前方。爱莉莎应该是很信任我,所以听我的话蹲了下去。我将她的身体完全地隐藏在我身后,紧紧地盯着前方伸出单手。伸出那只绝对无法掌握住任何物品的——右手。
阵制造出来的十来颗黑球,命中率并不算高。
由于肉眼还追得上黑球的速度,所以可以把黑球想象成棒球选手投出的球。
即使爱莉莎没有防御的话,顶多也会被三、四发击中而已。阵可能是假定敌人会闪躲,所以将攻击范围扩大了吧。而且,我还注意到一件事,黑球只会从浮现之处笔直地射过来。如此一来,要是像现在这样压低身子,减少作为目标的面积的话,大概也只有会被其中一个击中而已。虽然如此,那种黑球一定拥有足以致命的威力。从黑球在光壁上反弹之后遗留下来的凹洞,便可以明白这一点。
但是,不管它拥有多大的威力,只要我能够以右手握住它的话,就会变成什么也没握住。所有放在我手心中的物体,都无法逃过被否定的命运,变成不复存在!
这件事是绝对的,三年以来没有任何例外。因为我是遭到诅咒的人。
如果失败的话,一切就结束了。即使我自愿去当肉垫,也挡不下攻击吧,黑球在贯穿我的身体之后,一定会再度射向爱莉莎。
冷静一想,就会发现这主意还真是愚蠢。我就好像一个外行人,突发奇想地,准备徒手去接职业棒球选手投出来的球。但不知为何,我并没有特别害怕。虽然牙齿发颤,膝盖也在颤抖,但是我却完全没有逃走的念头。
为什么呢?
或许我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赌上性命帮助某人的机会。等待着一个机会,好让我否定在漆黑大海之中松开了妹妹的手的自己。
由衣——
我在心中默念着妹妹的名字,盯视着速度极快的十来颗黑球,试图抓住朝我正面扑来的那一颗。我把所有精神集中在那颗弹丸上。
咚!
无声无息的弹丸,在视觉上产生猛烈冲击,紧接着膨胀变大。我的意识逐渐模糊,用右手覆盖黑色死亡,并且——紧握!
喀!
右手遭受几乎麻痹的冲击,手臂往后弹开。
我虽然心里想着「失败了吗?」,可是,如果真是这样,我应该已经被黑球贯穿了才对,刚才应该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握住了球,只有在接触的时候,稍稍受到了冲击。
不过——成功了!
在我安心下来的瞬间,视线范围内又出现另一颗黑球。它袭来的轨道与刚刚那颗相同,只相差了几秒的时间,紧跟在之前的黑球后方,所以我没有看见。一开始就在我预想之外的第二个死亡。这真是最糟的……意外。
——来不、及了。
那颗弹丸来到我的眼前,然而右手却被远远弹开。假如原本就是两颗黑球的连续攻击,我也无法防御得住。
结束了。
我失去了知觉,思考变得迟缓。
可恶!
要是我失败了,也无法像当时的爱莉莎一样挤出笑容来。
对不起。我在心中道起了歉,不知是向自己,还是向爱莉莎。
然后,我盯视眼前朝自己袭击而来的黑球,准备接受死亡!
咻!
我听见空气撕裂的声音!然后,那颗代表死亡的黑球,转瞬之间消失无踪。
「什……?」
我错愕地望着眼前的东西。
那是我自己右手的手背。
并不是我驱使它的。在刚才那个时间点,即使有意驱使它,时间上也不可能来得及。
但是在现实当中,眼前的右手紧握着黑色弹丸。它以令人不敢置信的速度擅自动了起来,并且吞噬黑球。
但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我回过神来,对着藏身在我背后的爱莉莎喊道:
「快继续咏唱!」
爱莉莎回过神来,起身继续咏唱咒语。同样目瞪口呆的阵,见到这样的情形,也连忙朗诵起咒文。
「轮回之命。不断来回、前往的方向,是群星的尽头」
爱莉莎的身躯瞬间摇晃了一下。看来真的是到达极限了吧。
「因开始而存在的终结。不得拒绝、不得反抗,接受吧!」
她的咒文似乎还没念完,但阵已经快要完成下一波的攻击魔术。我没有把握再次做出相同的事。不过爱莉莎轻轻地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表示咏唱已经结束了,我赶紧从爱莉莎身前离开。
她伸出双手,朗诵出最后的语句。
「终极闪电!」
眩目的金色光芒,从爱莉莎双手之间迸射出来,接着形成一把巨大箭矢,从手中飞窜而出。阵几乎也在同一时间完成魔术,但是他射出的所有黑色弹丸,全部遭到那道光芒的吞噬。
金色光芒并未贯穿阵的身体,仿佛是被他吸进体内般后消失了。我以为魔术失败,可是过了数秒,阵漆黑的身躯,到处受到金色光芒的侵蚀。
「混、混帐……」
阵瞪视着我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只见他的脸部痛苦地扭曲着,脚步踉跄,太阳眼镜从鼻梁上滑落,露出蓝色的眼睛,他那充满杀气的视线,落到我的身上。
「什么……?」
与那个时候相同的恐怖与绝望,同时向我袭来,让我颤悚得无法动弹。
怎么会,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但是他眼神里的光芒,与当时在漆黑的大海中差点杀了我的那双蓝眼睛,未免也太过相似了。
那个家伙,明明就不在那些获救的人当中,他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呜,啊……」
我不自觉地向后退。正当阵正要踏出步伐,走向我们的瞬间,他全身绽放炫目的亮光,接着发出令人睁不开眼的强烈光芒之后,砰地一声散成碎片。
光彩夺目的碎片残骸像雪片般在空中飞舞。
「——阵……」
爱莉莎面露痛苦地呢喃着,她应该是用尽所有力量了吧,身体已经透明到摸不着的程度。
「……结束了吗?」
从蓝眼睛的束缚中释放的我,一脸呆滞地问着。
「嗯……算吧。彻底消灭了……但这也不算是打败了他。感觉上,刚刚的魔术,应该是一种让自身影子实体化的魔术。那种魔术与本人的连系非常强烈,所以,因为影子的关系,他本身应该也受到重创了……吧。」
爱莉莎说到这边,身子晃了一下,随即跌坐在地上。我虽然想扶住爱莉莎,却碰触不到她。
咚沙!
某种物体倒地的声响,让我吓得回过头去。只见在远处将我们团团包围的面具集团当中,有一个人倒落在地面上。
「什……?」
咚沙咚沙咚沙咚沙
接在那人之后,其它人也随着一个个倒下。
「定是因为……施术者本人受到重伤,因此『魔女狩猎面具』之术无法继续维持吧。阵的魔术被强制解除后,就得付出相当的代价。他无法再对我使用同样的魔术……所以暂时能安心了……」
爱莉莎以沙哑的声音说明。
「只不过……因为魔术是中途被破解,恐怕没办法把那些人的记忆全补回去……启介,在骚动产生前,快点离开这里比较好哦。我……还要……再、睡一下……啊,对了,你的……右手……」
虽然爱莉莎似乎还有话想说,但无法抵抗身体想要休息的疲倦感,她的身影越来越透明,最后消失无踪。
我独自一人,站在满是失去意识昏倒在街头的人海中,低头看向那只连刚刚那股炽热的魔术也否定掉的右手。
我守护了——爱莉莎。成功地帮助她了。但是,真的是我救了她吗?我甚至觉得,我只是被擅自行动的右手保护而已。
「……是由衣、吗?」
我对着右手发问后——突然感到愚蠢地摇了摇头。
依然残留着的恐惧,对右手的毛骨悚然,以及一丝的成就感。让我使力地握紧右手。像是要将这些意念全收拢在掌心里似的。
*
这个地方,位于街上林立的大楼与大楼之间,你绝对无法从外侧看出,那里竟然存在着黑暗的空间,在这个连一丝阳光都透不进去的空间之中,在一条极为狭窄的、连小路也称不上的细缝当中,有个男人倒卧在地。那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瘫倒在地面上发出呻吟。仔细一瞧,他身上的黑色大衣,似乎沾满了什么——原来是从男子体内流出,并且濡湿了大衣的鲜血。
「混帐东西……真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男人以嘶哑的声音,痛苦地低语着。他脸色苍白,紧闭的大眼流下鲜血。
「要是能达到目的的话,身体变成怎样都无妨……可是,事情不该是这样子的,不该是这样……」
男人的语气越来越愤怒,用词也越来越粗暴。
「不只是坏了我好事,还从我身上夺走东西。居然从不断得手、不断掠夺的我身上夺走了。她追着我跑……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成功的……结果,那个死小鬼——」
睁开的右眼,流露出憎恨的目光。
「我要全部夺回来……全部。本来,我只想抓住你们而已,所以才会手下留情,你们居然就得意忘形了。虽然在我的愿望实现之前,还不能杀了她……但除了性命以外的东西,我全部要夺过来!好好地羞辱你们一番……让你们痛不欲生!不过……人手……棋子不够。」
男子虽然愤怒不已,却仍能静下心来分析。男人的脑海里,浮现出挡下他的魔术,让他气愤不已的少年身影。他心想,既然不知道对方的真面目,就还不能放下戒心。
「这个城镇里……有粮食吗……?」
他闭上了眼睛,像是在集中精神寻找什么似的,然后又突然睁开眼睛。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数量还不少啊……我亲手撒下的种子,总算散播开来了……这样正好。而且,应该还有一个可以利用的家伙……」
他喃喃地说到这里以后,再度闭上了眼睛。他的脸色依然惨白、呼吸也相当急促。
如果就这样置之不理的话,看起来似乎会有生命危险,但根本没有人会经过这种地方,而且,那男人似乎也没有要向别人求救的打算。
「远见同学,
你喜欢友月同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