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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摇摆不定的未来与横跨天际的风之歌 第二章 迷惘的选择,昭示的话语

我第一次主动接近,第一次想要接近的——大概是未由吧。

1

于黑夜造访同时现身的是过去的敌人,在《群聚》中以《枭》为称号的男人。而他也是爱莉莎的朋友——美澄透子的养父。我们不明白应该跟美澄一起去了美国的欧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摸不清楚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救救透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爱莉莎正颜厉色地询问欧鲁。

「——你什么都没听说吗?」

欧鲁抬起头反过来问。

「嗯,我完全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昨天才收到透子寄来的信呢。虽然有些让人在意的地方,但上面并没有写什么特别的事情。」

「这样啊,你也是……」

欧鲁严肃地轻声说。

「所以告诉我,透子发生了什么事?还有该从什么之中拯救透子,这些全都告诉我。敌人到底是谁?」

听了这句话,欧鲁的脸扭曲了起来。

「才没有——什么敌人呢。事情没有那么单纯。好吧,我就把一切告诉你们吧……说来话长,可以换个地方吗?」

「嗯。」

爱莉莎点了点头。见爱莉莎同意,欧鲁便领着我们开始移动。

「欸,那个大叔是谁?」

还对欧鲁庞大的躯体感到恐惧不已的由衣这么问我。

「那个人是昨天提到的美澄的爸爸。虽然发生过很多事情,但那个人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坏,你放心吧。」

「嗯、嗯。」

虽然由衣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却开始目不转睛地观察起欧鲁,不再一味地躲在我背后。

「……那位少女是?」

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很在意,欧鲁回过头来询问我们。刹那间,由衣发出短促的惨叫声,然后又拿我当挡箭牌了。

「她是我妹妹,名叫由衣。她知道情况,所以就算谈到魔术相关的事情也没关系。」

「这样啊。不过她看起来似乎不是普通人……」

欧鲁眯起眼睛轻声说。由衣的耳朵跟项圈当然用帽子跟披肩藏起来了,不过他似乎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样子。不愧是前《群聚》的魔术师——而且还是干部级别的。

「这个嘛……是啊。由衣是靠我的魔术化为实体的存在,跟以前的爱莉莎一样都不具备肉体。」

为了让由衣放心,我边摸着她的头边解释。

「原来如此,看来我似乎涉入你们的隐私了,对不起。不过《方舟》的公主身上也感觉得到跟以前不同的部分,她找回身体了吗?我们明明离开这个国家才没多久——却好像已经发生很多事情了呢。」

「啊啊。这方面也是说来话长,想知道吗?」

面对我的问题,欧鲁沉思了一会儿,可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虽然我有兴趣,但我已经丧失了过去身为《群聚》一员的自己。也因为这样,我才能跟透子一起活下去。我不打算知道太多。」

「我知道了。那我也不多嘴了。不过按照刚才的说法,美澄的事情跟《群聚》或魔术无关是吗?」

「没错。那是非常实际的问题。」

之后欧鲁就默默地摆动双腿,带着我们前往离闹区有段距离的家庭餐厅。喧闹的店内有许多携家带眷的客人,女服务生们穿着十分讲究的制服忙碌地来回穿梭。

我原本还以为一定会去杏无人烟的地方,顿时觉得有点扫兴,不过飘散空气中的食物香味让我肚子饿得咕噜叫了起来。这么说来,现在已经是晚餐时间了。

「爱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

「谢、谢谢你。」

我道谢着说。今天还真是节省餐费的一天啊……不过既然带我们来这种地方的话,那就表示事情就算让外人听到也不会有麻烦吧。

拿起送上来的玻璃杯喝永润喉,并点好餐点之后,欧鲁便郑重地开口说:

「那么……首先从透子的现状开始说起吧。」

「请说。」

爱莉莎绷着脸催促着。坐在我跟爱莉莎之间的由衣也挺直背脊竖耳倾听。

「那孩子的身体受非常严重的难治之症所侵蚀。直到三年前那种病都还找不到治疗方式……不过现在有医院正尝试着施行新疗法,多亏你们的朋友介绍,透子才能以临床实验的受试者身分住院。关于这件事情真的很谢谢你们。」

「嗯。治疗不顺利吗?我看信上写着没问题啊……」

爱莉莎不安地询问。

「不,抱歉。我应该先消除无意义的疑虑才对。透子的病情并没有恶化,虽然透子目前正在接受投药治疗,但治疗充分发挥了效果。原本预测只剩半年的生命也能长久延续下去了吧。」

「太好了……那么到底有什么问题呢?」

「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形容。对透子来说,那反而算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

「机会?」

「啊啊。如今透子眼前出现了新的可能性,顺利的话,或许可以把病彻底治好也说不定。」

「真的吗!?什么嘛,看你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我还以为一定是什么坏事,结果是好消息嘛!」

爱莉莎欢呼起来,然而欧鲁却大大地叹了口气。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就没必要来了。透子她啊,拒绝了这个可能性。」

「你说拒绝……为什么!?」

「真正的理由我不清楚,那孩子也不肯告诉我,不过我能想像。为了抓住那个可能性,透子不得不接受手术。她大概是害怕这点吧。」

我一边在脑袋里整理欧鲁所说的话,一边插嘴说:

「你说的手术有那么危险吗?」

「不,手术的确有其风险,但成功率绝不算低,是现在已经很普遍的移植手术。那孩子的病——以症状来说是器官衰竭的一种,以前也曾尝试过移植治疗。然而最根本的病因不在脏器,因此就算移植了健全的脏器也只能争取时间,迟早还是会再度受到疾病侵袭。不过若是并用现在这个新疗法的话,好像就能避免移植后病情复发。听说第一位患者成功根治了,可是第二位却——」

「失败了,是吗?」

欧鲁带着沉痛的表情点了点头。爱莉莎的身体瞬间振颤了一下。

「手术本身很成功,但排斥反应似乎很严重。临床实验上身为第三例的透子有获知风险的权利,所以我也跟她解释过了。恐怕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透子才会拒绝接受手术吧。」

「的确,这样肯定会犹豫不决啊。我能体会她的心情……」

前例只有两件,其中一件失败了。不管实际成功率为何,美澄身上还是形同背负着五成失败的重担吧。

「但我希望透子接受手术。我请主治医生暂时先等候最终结论,不过手术需要捐赠者,不能拖延太久。已经没有时间了,可是靠我无法让她改变心意……」

欧鲁垮下宽阔的肩膀,和爱莉莎对上眼,旋即低下了头。

「所以拜托你说服透子吧。如果是你说的话,透子也会听进去吧。」

「我……吗?」

爱莉莎有点畏缩地倒抽了口气。

「这事只有你办得到。」

「——无论如何都必须动那个手术吗?靠现在的治疗法不行吗?」

「的确,现在的投药治疗发挥了效果,大幅遏止了病情的恶化,不过那是有极限的。就算能够活得长久,透子还是得一辈子做为病人安静过活。对身体造成负担的事情——比如生产等等的事情全都无法被实现。我希望透子能够获得这种幸福。」

「可是……」

「第二例的失败也让我感到不安。不过为了透子将来漫长的人生,我认为这是值得赌一把的机会!」

欧鲁气势惊人,我感受到跟过去拳头相向时差不多程度的压力。不过爱莉莎并没有点头。

「透子已经决定了吧?欧鲁办不到的事情,我不认为我办得到。」

「不,如果是你就能让透子的心意动摇。那孩子认为自己的命是你给的,应该还有商量的空间才对。」

「让我……稍微考虑一下。」

爱莉莎消极地回答。欧鲁收敛气势,勉勉强强地说声「好吧」。

之后料理送上来,大家开始用餐,不过爱莉莎却一直保持沉默。为免打扰到爱莉莎,我、由衣还有欧鲁都默默地动着筷子。不久,所有人的盘子都空了,餐具也都撤下之后,爱莉莎总算开口了。

「对不起——我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爱莉莎以无力的声音道歉,欧鲁闻言叹了口气。

「没办法。我明白这不是可以马上得出答案的问题,虽然想尽早回到透子身边,但我还是再等一会儿好了。如果下定决心的话,就过来这里吧。」

这么说完,欧鲁便拿起置于桌角的家庭餐厅传单,在背面写下旅馆的名称与房间号码,然后把它交给了爱莉莎。

「期限……到什么时候呢?」

「如果要赶上透子回覆是否接受手术的期限,我最晚必须搭后天的首班电车前往机场。机位我已经改成现场候位,你一决定就能马上出发。如果你有意说服透子的话,希望你能跟我同行。虽然还有护照的问题,但如果是你的话,怎么样都有办法潜进去吧。」

「你说同行,是要我直接去见她的意思吗?」

爱莉莎惊讶地反问。

「没错。若是没这个打算,我也不会亲自过来这里了。如果打电话的话,一旦透子拒绝就完了。那孩子的决心相当坚定,不当面讲是不可能说服她的。就算你今明两天做不出结论,后天早上我还是会在车站剪票口等到最后一刻。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促使那孩子选择长久过着幸福的时光。」

这么说完,欧鲁注视着被其气势压倒而愣愣地张着嘴巴的爱莉莎一会儿,便拿着帐单站起身子。

「我先走了。帐我会先结好,你们慢慢来吧。」

「等一下!如果透子接受了手术,然后……失败的话,你不会后悔吗?」

欧鲁停下脚步转头望向爱莉莎。

「大概——会吧。而且还会后悔得无以复加。可是即使如此……」

欧鲁中断话语,用力握紧了粗壮的拳头,然后什么也没多说就离开了家庭餐厅。

见欧鲁的身影往店外消失,爱莉莎求助似的伸手把身旁的由衣抱过来。

「姊姊?」

「……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那句话不仅是自言自语,也是在询问由衣跟我。可是我和由衣也跟爱莉莎一样得不出答案。的确,这很『实际』。事实无可动摇,哪怕爱莉莎是魔术师,甚至是世界守护者《天使王》的容器也毫无意义。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有应该打倒的敌人存在或许还比较轻松。

尽管明白这种思维太不经大脑又过于轻率,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这天回到宿舍后,我们也很少对话。大家各自思索着该如何回覆欧鲁。不知道是不是想累了,在爱莉莎先回友月家一趟的时候,由衣发出微弱的呼吸声沉沉睡去。自窗户进来的爱莉莎看了皱着眉头睡着的由衣,不禁露出苦笑。

「我真是对不起由衣,居然让她连作梦都在烦恼。明明这是我不得不思考的问题啊……」

爱莉莎坐在床边呢喃着说。

「她大概是想帮爱莉莎的忙吧。不过我也觉得这问题对由衣来说太困难了。」

「是啊,毕竟没有正确解答嘛。启介……我想了很多,虽然还没得到结论,但你愿意听我说吗?」

「啊啊,当然。」

我没有理由拒绝。如果爱莉莎需要我才能整理好心情的话,不管什么我都愿意听。

「我啊,很清楚欧鲁的意思。因为……我们同样希望透子不仅要活得久,还要把病治好过着平凡的生活。这是很难得的机会,要是接受手术后能够恢复健康的话,我没什么好反对的。」

「是啊,如果手术顺利,那样的结果是最好了。」

「嗯。可是……我无论如何都会想到失败时的情况。如果失败的话,到时候透子将从这世上消失。我好怕。若是透子维持现状不接受手术,至少还可以避免这种结局。因为欧鲁说过以现在的状态也能活得很久,透子一定也——」

爱莉莎突然噤口不语。

「怎么了?爱莉莎。」

「欸,启介,你觉得透子会不会跟我想的一样?接受手术后假使失败了,届时连原本应有的时间都会失去——你觉得透子会不会是害怕这种可能性才拒绝接受手术呢?」

「这个嘛……应该是吧?我也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我这么回答,可是爱莉莎却露出了无法释怀的表情。

「虽然我不太清楚,也无法完全肯定……但我总觉得透子跟我想的不一样。」

「所以爱莉莎的意思是美澄还有其他拒绝手术的理由吗?」

「该说其他理由吗……总之我就是觉得不太对劲。这不像透子的作风。」

我不懂爱莉莎在说些什么,爱莉莎感觉到的恐怕是跟美澄交谈时间不多的我无法体会的吧。可是我也不打算嗤之以鼻不当一回事。

「那么……要确认看看吗?其实今天我跟友月打听了美澄住院中的医院电话号码。」

我从口袋里取出刚才没能交给爱莉莎且皱成一团的便条纸。

「这个——难不成是因为昨天我很担心透子的关系吗?」

「是啊。就像欧鲁所说的,在电话里或许很难说服美澄,不过好歹还是能确认美澄在想些什么吧,」

「启介老是爱多管闲事呢……」

这么说完,爱莉莎微笑着用双手握住了便条纸跟我的左手。

「喂、喂。」

互相接触的手传来温热,让我慌了起来。

「电话等我下定决心之后再打,要不然根本无法认真商量。」

爱莉莎这么说着从我手中轻轻接过便条纸。

「是吗?这样也好。如果怀着不上不下的心情去谈,一定会被美澄的想法牵着鼻子走吧。」

「嗯。可是——我能在后天之前找到答案吗?」

「如果觉得很困难的话,要不要试着跟我和由衣以外的人谈谈呢?如果像刚才那样讨论的话,或许会有什么新发现也说不定。」

「拜托别人……这样好吗?明明是我必须自己决定的事情说。」

「只要不把责任全都推给别人,我认为这倒也无妨。参考不同人的观点也是找出答案的捷径啊。」

「是啊……时间也不够我一个人慢慢想了。不过要找谁呢?」

「只要是可以信任的人,不管是谁都没关系吧。毕竟这事又没有牵扯到魔术。长辈方面的话,乌尔特小姐和九棚先生不都是适合的人选吗?」

「的确,如果是阿姨和九棚——」

爱莉莎呢喃着说。

「另外也可以找友月、阳名、冬上,还有山崎跟宫岛。」

「……到阳名为止是还可以信任啦。」

看来冬上、山崎、宫岛似乎是不合格的样子。毕竟今天才第一次进行比较像样的对话,这也没办法。不过因为由衣一事的关系,爱莉莎或许已经对冬上提起戒心了也说不定。

「好,那么既然明天放假,我就跟你一起去吧。」

「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一个人只会一直烦恼而已,多亏有启介,我才能继续往前思考。」

这么说完,爱莉莎露出了像是获得些许支持般的表情。

2

隔天,我跟化身为小狼的由衣一起拜访了友月家。由于是礼拜六的早上,周围的住宅区静悄悄的。我按下对讲机的按钮,站在监视器照得到的位置一会儿后,电动门便一边发出叽叽的尖锐声响一边打开。

爱莉莎早我们一步用魔术回来了。要去接直到刚才为止还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人总觉得很怪。我对在玄关迎接我们的九棚先生说明来意。

「爱莉莎小姐的话应该在乌尔特女士房里才对。用过早餐后,爱莉莎小姐说有辜要商量,便随乌尔特女士一同离开了。」

这么解释过后,九棚先生说要为我们带路,随即迈开脚步。虽然嘴巴上回答「是这样啊」,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因为离开房间之前,爱莉莎就说了她会先单独找鸟尔特小姐商量看看。如果是亲人的话,就算我跟由衣不在身边,她也能毫无顾忌地说吧。

九棚先生领着我前往西馆三楼,看来乌尔特小姐的房间似乎不在我以前住过的北馆。当我视线扫过并排的门扉猜测着是那一间时,其中一扇门从内侧嘎一声地打开了。从房里出来的是爱莉莎,她低着头,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爱莉莎?」

我出声呼唤后,爱莉莎才以迟缓的动作转头望向这边。

「啊,启介……」

「怎么了?你脸色很难看喔。」

「是吗?我想应该是你的错觉吧。不说这个了,你来接我了啊。我先回房准备,你等我一下。」

爱莉莎很快断言我的担心是杞人忧天,便朝正对我来时方向的楼梯跑走了。她的样子果然很奇怪。

我蹲下来轻声对以小狼的模样走在身旁的由衣说:

「——由衣,去跟着爱莉莎。」

「汪!」

由衣彷佛诉说着了解般用力吠了一声,随即追上爱莉莎。

「没关系吗?远见同学。」

九棚先生看着爱莉莎与由衣跑走的方向问。

「是的。毕竟我有事要找乌尔特小姐。」

「是吗……那我就此告退。如果还有其他事情的话,请随时吩咐我。」

这么说完,九棚先生便转身离去。向他道过谢后,我敲了敲乌尔特小姐房间的门。

「——是谁?」

门后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

「那个,我是远见……远见启介。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启介吗?好,你进来吧。」

获得同意后,我便开门踏进房内。房间格局宽敞,里头摆放着有格调的家具与大张双人床,感觉是个很舒适的空间。不过此处构造却很酷似过去我发现友月的亲戚变得面目全非时的房间,令我不禁萌生一种讨厌的既视感。

可是那是东馆的其中一室,并不是这里。

「打扰了。」

「欢迎你来,启介。」

乌尔特小姐伫立在房间正中央的一张小桌旁。桌子旁边摆着两张椅子,但其中一张却不知道为什么倒在地上。

「刚才爱莉莎好像从这里跑出去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是我第一次跟乌尔特小姐面封面交谈吧。我一边这么心想,一边问及令我挂心的事情。

「没什么。只是她找我商量某件事情,然后我给了她建议罢了。不过话或许是说得有点难听也不一定。」

「话说得有点难听——爱莉莎找你商量的是美澄透子手术的事情对吧?你到底是怎么对她说的呢?」

「是吗?启介知道啊。的确,爱莉莎问我透子这孩子该不该接受手术,不过我斥责她说问题不在这里。既然那孩子决定不接受手术,结论就已经出来了,不需要干预人家的决定。」

我感到有点意外。因为我总觉得乌尔特小姐的个性会讨厌走消极又保险的路。

「不过乌尔特小姐,爱莉莎之所以会感到迷惘是因为受到欧鲁的请托,不是那家伙的错……」

想起爱莉莎离开房间时的表情,我忍不住这么说。虽然明白乌尔特小姐的意思,但也不用责怪爱莉莎吧。

「这是为了那孩子好喔。那个叫什么欧鲁的男人也真是的……居然把这种麻烦事带来。」

乌尔特小姐不悦地咒骂着,从她的话里我感受到一股违和感。

「为了爱莉莎好?现在不是在说美澄的事情吗?」

短短的几秒钟内,现场陷入了沉默。

「——启介耳朵真尖呢。我说溜嘴了吗?」

乌尔特小姐露出苦涩的表情。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能答应我不把现在我要说的话告诉爱莉莎吗?」

尽管对她的问题有些困惑,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啊,不希望让爱莉莎跟透子那孩子的命运扯上关系。如果爱莉莎成功说服透子接受手术,最后却失败的话,那孩子内心将会受到很大的创伤。身为监护人,同时也是方舟的一员,我不能让她冒这种险。」

「方舟?」

我不明白为什么乌尔特小姐会提到这个字眼。如果是站在阿姨的立场想要以爱莉莎为优先的话,那还可以理解,不过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其他理由的样子。

「欸,启介。你以为打倒哈利之后——一切就结束了吗?」

「这个……」

我回答不出来。的确,《魔狼》的真面目、三年前的真相,还有哈利·莱特那个以爱莉莎为核心的计划全貌都已经被揭开了。《群聚》意欲再度让魔术重回世界的企图也被我们打破而宣告落空。

可是谜团还是很多。爱莉莎的祖父赫斯·史特林创造《天牢》最根本的理由,原本已经消灭的《魔狼》反过来制服了《天使王》的矛盾。还有眼前这位女性依然停留在这个城镇的事实……一想起来就没完没了。

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是已经结束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喔,启介。」

乌尔特小姐彷佛看穿我想法似的说。

「乌尔特小姐……知道些什么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我才会在这里。我不过是把方舟导向更好的未来的『舵』罢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从深蓝色的眼眸中甚至看不出乌尔特小姐的情感。

「是吗?我还以为自己说得够简单明了了呢。算了,总之,我不想让爱莉莎受到无谓的伤害。那是我现在应当引导的未来。那孩子八成也明白吧,我想应该已经不用担心了。」

「如果爱莉莎选择了说服美澄呢?」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启介也能帮忙阻止她。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我也不想让爱莉莎尝到痛苦的滋味。」

听我这么回答,乌尔特小姐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我的话还没说完。

「——可是爱莉莎应该会不顾自己,选择为美澄设想过后得到的答案才对。而且她想听的应该也是为美澄设想的建议。因此,虽然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好的……但我不能帮乌尔特小姐的忙。」

「是吗……真可惜。不过你愿意保持中立的话,那样就够了。」

我对失望地垂下肩膀的乌尔特小姐低头行礼。

「那么我告辞了。」

「等一下,启介。」

我转身准备离开房间,可是乌尔特小姐却叫住了我。

「我有东西想让你看看。如果你想知道『还没结束的事情』,今晚十二点就在房间的阳台上等着。只能自己一个人喔。」

「——是。」

我头也不回地答应之后,便打开了门。

或许乌尔特小姐才是最不该商量的对象也说不定。我抱着这种预感迈开脚步,开始寻找被斥责后应该正沮丧着的爱莉莎。

「呃,是这里吧……」

我靠着以前在宅邸过夜时的记忆来到北馆二楼——爱莉莎的房间前。这层楼每个房间都非常大,房门间隔很宽,所以走廊看起来特别短。

虽然整层楼悄然无声,但房间里却感觉得到人的气息,还有微弱的声音自内侧传来。大概就是这个房间没错吧。虽然不知道乌尔特小姐实际上说了些什么,但我得赶快让爱莉莎打起精神才行。

「我进去罗!」

我只敲了一次门就把门打开。在我房里度过每一天的爱莉莎应该就在里面才对,所以我也不等回答……就不客气地采取行动了。

「「——咦?」」

怪叫声重叠在一起。我的视野里有个仅着内衣露出白皙肌肤的少女。在窗外照进来的朝阳之中,连原本呈强烈反差的肌肤与黑发也相互辉映,绽放清透的美厌。

没错,是黑发。不知为何,眼前以不成体统的模样僵住不动的并非爱莉莎……而是友月。

「未、未未未未由?为、为什么……」

刹那间我直呼了她的名字。不,我们约好两人独处时以名字互称,所以这么叫也没错,不过这只是因为我太慌张了。

「启、启介同学……?」

友月白皙的肌肤唰地染成了红色。该怎么说呢?虽然以前曾经看过友月接近裸体的模样,但那时是晚上,跟现在的印象截然不同。

「呃,那个,很、很漂亮喔。」

我下意识地脱口说出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哈呜……」

不知道是不是脚软了,友月砰咚一声坐在地上。

「喂、喂,你还好吧——」

跑过去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其实是相反的。

「啊,抱、抱歉!我现在马上出去!」

硬是将视线自近半裸的友月身上抽离后,我飞快地离开房间把门关上。

「哈、哈……」

心脏跳得厉害。虽然从房内到这里的距离很短,但我恐怕用了人类的极限速度行动吧。为了平复心情,我做了个深呼吸。

「哈……呼。」

「那、那个……启介同学?」

这时,隔着门传来了友月的声音。

「那、那个,真的很对不起!我以为这里是爱莉莎的房间……」

我拚了命地道歉。这完全是我的错。仔细一想,假使里面的人是爱莉莎,结果说不定也一样。居然肆无忌惮地随便开门,我不禁对自己的愚蠢感到傻眼。

「这样啊……我才应该道歉,不好意思吓着你了。我已经穿好衣服了,你可以进来罗。」

「好、好的。」

老实说,刚才的影像还不时浮现脑海,我很担心自己能不能正视友月的脸。不过咕噜地吞了口唾液后,我还是打开了门。友月穿着色调稳重的衬衫与长裙站在衣柜旁。

「…………」

两人的视线尴尬地兜在一起。友月的脸颊还有点红。

「那个啊……」

友月以生硬的语气打破了沉默。

「——这、这里是特别给客人使用的房间。阳名同学昨天留下来过夜,所以我也睡在同一个房间里……爱莉莎的房间在西馆二楼喔。」

这么说起来,昨天友月跟阳名最后似乎留在宅邸的样子。

「我都不知道呢……不过阳名好像不在——」

「她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处理,已经先回去了。我因为睡晚了——刚刚起床才看到这个留言。」

顺着友月的指尖望去,只见桌上放了一张用圆润的字体写着『看你睡得很熟,我就不吵你先回去了』的纸条。

「这样啊,所以我跟阳名错过罗?情况我都了解了——那个,你不生气吗?就算你想打我一、两巴掌,我也甘之如饴喔?」

如果是爱莉莎的话,恐怕早已一脚踹来,咸是施展魔术把我打飞了吧。

「打、打你巴掌?」

友月惊讶地尖着嗓子大叫。

「咦?这、这样果然不够吗?可以的话,希望你不要使用可能会致死的魔术……」

「启介同学,你、你误会了,我没有生气喔。虽然觉得很难为情……但我知道你没有恶意。」

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我不禁愣住了。对日常生活中经常遭到爱莉莎过度报复的我而言,友月简直就像女神一样。

「真、真的吗?你该不会是想先让我松懈后才突然袭击我吧?」

「我才不会做出那种事情呢……虽然不太清楚,但启介同学也很辛苦呢。」

友月带着怜悯的眼神注视着深陷疑心病之中的我。

「还好啦……不过,谢谢你。还有抱歉。既然不打巴掌的话,下次我请你什么吧。」

「嗯。那就请你再买学生餐厅的面包给我好了。啊……可是结业式过后就已经是暑假了呢。」

这么说完,友月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就等到九月再请吧,我会记得的。」

「拜托你罗,启介同学。」

见气氛缓和下来,我松了口气。

「啊,对了。胸口的伤——看起来好像痊愈了,这下我可以放心了。」

因为精神放松的关系,我未经深思熟虑就把不经意想到的事情给说出口。

刚才看到宛如白瓷般的肌肤上,哈利·莱特刻下的黑色伤痕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虽然曾听友月说过痊愈了,但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确认。

「呃——那、那个……嗯……」

不过友月好像又觉得不舒服似的红着脸低下了头。

糟糕,我干么刻意把话题拉回来啊……

「抱歉,那个,我并没有盯着你看喔。」

「嗯、嗯。没关系的,谢谢你的关心,我很开心。」

「不过为什么会突然痊愈呢……虽然我是觉得这样很好啦。」

「是啊——我也不晓得。」

友月轻描淡写地表示同意。虽然我过去也曾数度提及同样的话题,但友月的反应总是像这样。

「你真的没有什么眉目吗?」

由于现在只有两人独处,我试着稍微深入地刺探下去。

「没有,吧。那时候痛得厉害,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不说这个,启介同学,你找爱莉莎有什么事呢?」

「咦?啊啊,其实啊——」

虽然我总觉得友月想要逃避这个话题,不过那也很有可能是我误会了。所以我决定不再追究下去,转而开始解释美澄的事情与爱莉莎的烦恼。

「——所以,因为得不出答案,我们才想说先找其他人商量好了。」

我说完之后,友月大大地叹了口气。

「这问题很复杂呢……还是找乌尔特小姐商量最好吧?」

「不,好像也未必如此……」

我概略地陈述方才乌尔特小姐所说的话。

「这样啊……既然是为了爱莉莎着想,这么说倒也没错——可是好像不太对劲。」

「是啊。我也有点想不通。所以我想找出爱莉莎,如果她还没做出结论的话,那就再跟其他人商量看看。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未由也能帮忙。」

然而友月却露出为难似的表情摇了摇头。

「我办不到的。这么困难的问题我根本回答不出来。反而……我才想问呢,面对没有正确解答的抉择时该怎么办才好——」

「是吗……也对。那么接下来果然只能找九棚先生商量了吗?」

「找九棚?」

「啊啊。说穿了,我们身边的大人顶多也只有乌尔特小姐跟九棚先生了。」

「嗯——是啊。如果是九棚的话,我想一定可以帮得上忙。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来开口拜托他吗?我也很好奇九棚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而且,我还有件事情想要问他。」

「那可真是帮了我个大忙。老实说,我跟九棚先生并没有那么熟……另外,可以请你顺便告诉我爱莉莎的房间在哪里吗?」

听完我说的话,友月点了点头。

「若是又不小心看到谁换衣服的话,那可就麻烦了。我直接带你去吧。」

听到友月难得挖苦地这么说,我不禁苦笑起来。

「是啊,要是之后又发生那种情况,不晓得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

「——我不管被看到几次都不会生气喔。如果对象是启介同学的话。」

那八成是玩笑话的延续吧,但我一瞬间却心跳急违加速。

「不、不要闹我啦!」

我对内心的动摇感到害臊,于是转过头离开了房间。

「抱歉罗。」

这么说完,跟在后头的友月暧昧地笑了。

「——对了,启介同学。我很期待旅行喔。」

当我们在走廊上并肩而行时,友月开口了。

「啊啊,我也是。谢谢你还招待我们去别墅玩。」

我这么回答,心中打定主意不再去想关于叔父寄来的信。

「不用谢我啦。我也很开心啊,毕竟大家一起去比较热闹。冠上友月的姓氏之后,我从来没有为了玩乐而去旅行,所以我觉得很兴奋呢。」

「我也差不多,好久没去旅行了。」

对我来说,三年前被海难事故搞砸的海上航行就是最后的旅行了。

「——不过在美澄的事情有个着落之前,心情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啊。爱莉莎一定就更不用说了。」

听了我说的话,友月露出有点落寞的表情,将视线从我身上转向前方。

「是啊……对不起,明明你才刚跟我解释过情况的说。启介同学——真的好厉害呢。无论何时你都拚了命地想要支持爱莉莎。我或许根本就觉得事不关己也说不定。」

友月以有些闷闷不乐的语气轻声说。

「我想也不是无论何时啦……况且这问题太沉重了,凭爱莉莎一个人恐怕无法承担。」

「可是就算是沉重的负担好了,你也不是对谁都会伸出援手吧?」

「这个嘛……我也想帮忙世界上所有陷入困境的人,不过这种像是正义超人的事情不可能办得到,而我也无意去做。只是因为爱莉莎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而已。」

「触手可及的地方,是吗?跟启介同学最亲近的人果然是爱莉莎吗?」

由于友月一直面向前方说话,我看不太出她的表情。虽然难以推测友月发问的意图,但我总觉得一定得好好回答才行,于是我缓缓地开口说:

「这个嘛……毕竟现在我就算不情愿也得跟爱莉莎在一起啊。昨天被山崎点出来之后我才发现,在那家伙面前我大概展露了平时绝不表现出来的一面吧。这个意思应该比较接近。」

「是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你们每天都在一起嘛。爱莉莎在宿舍没有大吵大闹吧?」

「这个嘛,是还不至于那样啦……呃——咦?你刚才说了什么?」

在宿舍没有大吵大闹?这话听起来好像知道爱莉莎偷偷进出我宿舍的事情一样。

「果然没错。我试着套了一下话。」

这么说完,友月愉快地笑了。我感觉冷汗流过了背脊。

「那、那个啊,你冷静一点。其实爱莉莎是为了由衣而来的——」

「没关系啦,启介同学。我本来就有想过可能会变成这样。」

「咦?」

一反预期,友月的语气很平静。

「爱莉莎不是我说说就能绑得住的人。只要有想做的事情,她可以扯裂任何枷锁自由翱翔。跟我——完全相反。」

「未由?」

友月的侧脸看起来有点令人担心,我不禁呼喊她的名字,可是友月却用微笑掩藏起那个表情。

「不过我不希望被爱莉莎当成我默认了她的行为,所以我发现的事情要保密喔。」

「啊啊……」

虽然我点头答应了,但还是觉得友月的样子有异,于是又接着说:

「——那个啊,我会想要帮助爱莉莎是因为那家伙正身陷迷惘之中。既然知道她在烦恼什么,那我当然要伸出援手啊。未由有困难的时候,我也一定会帮助你。所以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商量吧。」

「嗯,谢谢你。」

我说这话的用意是要友月有烦恼就说出来,可是她却只是面露苦笑点了点头。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也说不定,不过如果友月是觉得离我很『遥远』才不肯说的话,那我就得彻底纠正她才行。我稍微加快脚步来到友月面前,然后头也不回地说:

「那个啊,的确,爱莉莎或许是最接近我的人也说不定。」

在充满面具附身者的街道上遇见爱莉莎时,我为了摆脱困境而借出了身体。结果落得不管愿不愿意都得零距离与她朝夕相处的窘境。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更想跨越的『距离』。在狭窄的教室中被无形的墙壁阻隔而无法靠近,位于我斜后方窗边的座位……

「可是,我第一次主动接近,第一次想要接近的——大概是未由吧。」

我搬着新桌子走向桌椅不翼而飞呆立不动的友月时,那每一步都是凭着我自己的意志踏出去的。当时的想法如今也依然存在心中。

「咦?」

友月的声音摇摆不定。

「…………只有这点你一定要记得。」

说完非常难为情的话后,我忍不住快步离开友月身边。

「啊,启、启介同学!爱莉莎的房间已经过了喔!」

在友月回神追上来之前,我持续走了许多无谓的距离——

3

咚咚。

经过剐才的教训,敲过爱莉莎的房门后,我耐心地等待回应,可是却迟迟听不到回答。身旁的友月呢喃着说:

「该不会不在吧?」

「会、会吗……」

因为还没有从出自自己口中的陈腔滥调所造成的精神创伤中恢复过来,我无法正眼看着友月,不过友月却好像不太在意的样子。我心想只有我一个人慌了手脚也太逊了,于是勉强打起精神又敲了一次门。

「爱莉莎?」

当我呼唤她的名字时,门内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哥哥?」

门咔喳一声打开,化为人型的由衣探出头来。

「啊,你在啊。爱莉莎呢?」

「在里面喔。对不起,因为不知道敲门的是谁……」

「毕竟被九棚先生看到的话,由衣会很伤脑筋呢。那个,我可以进去吗?」

「嗯。啊——」

由衣点了点头,可是一发现友月在我身边,她就逃也似的跑回房内了。

「我……该不会被讨厌了吧?这么说起来,为住的地方起争执的时候她也很怕我。」

友月有点落寞地轻声说。

「不,我想没这回事喔。由衣很怕生,她只是看到友月出现吓了一跳而已。」

我一边慌慌张张地帮忙缓颊,一边进入房间。

「啊,启介、未由。」

抱膝坐在床上的爱莉莎彷佛现在才注意到似的看着我们。然后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站起身子。

「抱歉,启介,你是来接我的吧。我有点在发呆,不小心忘记了。」

「没关系啦。你被乌尔特小姐狠狠凶了一顿对吧?」

「是吗……你听阿姨说了啊。」

爱莉莎垮下肩膀点了点头。

「——阿姨叫我不要干预透子的决定。我被欧鲁的话困住,没有考虑到这点……所以正在反省当中。」

「所以你不说服美澄了吗?」

虽然无意协助乌尔特小姐,但如果那是爱莉莎的选择,我也不打算插嘴多说什么。我这么心想,同时开口问。

「我还不清楚。阿姨的意见很正确,不过我还是很怀疑这么做可以吗?」

「那么……?」

「嗯,我想再跟其他人商量看看。我不是想让谁来推我一把,而是希望有人能像阿姨那样告诉我自己看不到的部分。我要——尽全力思考、了解许多事情,然后自己做出决定。」

听了这句话,我有点放心了。

爱莉莎肯定跟乌尔特小姐所熟知的她不同……

刚才乌尔特小姐说得好像爱莉莎几乎确定会乖乖听话一样。在《方舟》的时候,乌尔特小姐的指示或许接近绝对也说不定。

方才与乌尔特小姐对话时让我耿耿于怀的东西之一,大概是对她像这样冷漠地对待爱莉莎感到焦躁吧。

「那么接下来要不要找九棚先生谈谈看?友月也说会帮忙拜托了。」

身旁的友月往前踏出一步点了点头。

「嗯,我想不到什么好的建议……只好改用这种方式帮忙了。」

「那样就很够了。谢谢你,未由。」

爱莉莎微笑着道谢。

「那么跟我来吧。这时候我想他应该在晾衣服吧。」

这人什么都能做啊……

找一边在心中佩服着九棚先生,一边和爱莉莎与变身小狼的由衣一起跟上友月。

晒衣场位于通往东馆一楼的后院。那里可见老旧的库房,以及如今好像已经没在使用的加盖水井。跟经过仔细照料的中庭相比,此处给人一种杂乱的印象。此外,随风飘动的大量衣物也散发强烈的生活感。被单洁白得刺眼。在这之中,我们发现了把衬衫皱褶拉平挂在衣架上的九棚先生,便往那边走近。

「哎呀,各位来这种地方有什么事吗……?」

在我们出声呼唤之前先发现我们的九棚先生这么问。

「那个,我们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等你工作结束之后再谈也没关系。」

「啊啊,没问题。我已经快做完了。」

爽快答应我们的九棚先生指了指几乎快空了的洗衣篮。

「九棚先生,我也来帮忙。」

我总觉得什么都不做不太好意思,便从洗衣篮里取出像是黑色布条的东西。看来这似乎是最后一件了。

「——不、不行!」

我把卷成一团的布拉直,准备用晒衣夹夹起来,可是友月却突然大叫,害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友月。」

这么问完,我才发现自己手中的黑色布条是什么。那是缀有精致绣花,看来十分高级的T字型内着,即一般所谓的内裤……脑袋里冷静的部分重新播放出大约十分钟前看过的影像。那时看到的友月穿着白色内裤。

没错——是白色,不是黑的。

这座宅邸是如此宽敞。虽然我没见过,但应该还有除了九棚先生以外的雇佣在才对。我赌上一丝丝希望向九棚先生问道:

「那……那个,九棚先生,有其他女仆……有其他女性在这座宅邸里工作吗?」

「不,以前是有,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来了以后就辞退了之前的佣人。不过由于人手不足,我在想也该雇用新人了。目前是委托外包业者补足不足的人力。」

「这样啊……」

希望落空了。不,这也有可能是鸟尔特小姐或爱莉莎的东西——

「呜~~……」

不过看到眼前的友月变得面红耳赤,我明白再继续探讨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你、你的内裤还真成熟啊。」

我原本打算辩解,却不小心又脱口说出了没必要的话。

「…………」

友月低下头默默地逼近而来。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失态,即便是友月或许也不会原谅我了吧。

「对、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将内裤递给友月。

「……启介同学这个笨蛋。」

小声地这么说完,友月将内裤从我手中一把抢走,然后亲自挂在晒衣夹上。仔细一看,旁边还悬吊着胸罩,另外还有两条女用内裤。

「不要一直盯着看啦,启介。」

「呜哇!」

爱莉莎朝我狠狠地踹了下去,被远远踢飞的我扑倒在地上。

「汪!」

接着连由衣也跑来咬我的头,我不禁着急起来。

「好痛,欸……很痛耶,由衣!」

看来我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跟全体女性为敌了。在九棚先生制止之前,我就这样一直到处闪躲爱莉莎跟由衣——

「这样啊,您的朋友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处境呢……」

听了爱莉莎所说的话,九棚先生深深地点头同意。

在那之后,全身布满脚印与齿痕的我跟变得有点冷淡的友月与爱莉莎一起往客厅移动。虽然浑身刺痛,但我还是保持若无其事的表情看着爱莉莎与九棚先生交谈。

「是啊。九棚怎么想呢?不管什么都好,请你告诉我。」

「不管什么都好吗?可是我认为这问题稍嫌沉重,不是我这种人可以随意评论的……」

九棚先生露出为难的表情这么回答。这时,友月插嘴说:

「——那就先不管爱莉莎的问题。九棚面临困难的抉择时会怎么做呢?」

「我吗?」

「嗯。比方说九棚的心情跟友月家的职责互相抵触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之类的。」

友月带着认真的表情注视着九棚先生。这就是友月想问的问题吗?刚才的问题或许是友月怀抱的烦恼之一也说不定。

「的确,这种情况过去曾发生过好几次。可是如果要谈论这个的话,就会变成像是在分享经验谈了……」

「拜托你。你肯说我反而会很高兴的。」

爱莉莎这么回答,友月也点了点头。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九棚先生却像是窥视友月似的眯起眼睛。

「可是如此一来势必会提及未由小姐的母亲——未世小姐。这样可以吗?」

「咦……妈妈吗?」

友月惊呼。

「是的。那是我为了上高中而寄住在友月本家时的事情。」

「真的吗!?我想听。因为九棚不太常说这种事情……」

听了友月的回答,九棚先生微笑起来。

「看来未由小姐已经会想要知道过去的事了呢。以前提到双亲的话题时,您总是一脸悲伤的表情,所以我才会极力回避。」

「啊——对不起,九棚。让你为我费心了呢……」

「不会。对我来说,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这一定也是多亏了远见同学吧。故事可能稍微长了一点,那我就开始了。」

友月跟爱莉莎点了点头,于是九棚先生的话当年就此揭开序幕。

「我过去曾有两次在友月家的职责与自身的心情之间摇摆不定,跟爱莉莎小姐一样对不知道正确解答的问题感到困惑。第一次是我念高二——刚好和未由小姐与远见同学同年时发生的事情。跟之前的未由小姐一样,未世小姐收到了婚事的指示。」

指示——那大概是指不容违抗的命令吧。潜入家族会议时,我也曾看过本家的当家代理秘书高压的说话态度。

「不过未世小姐非常烦恼。当时未世小姐在就读的大学里有交往中的男性对象,在本家里恐怕只有我知道这件事情吧。我自小就频繁造访本家,跟年纪较为相近的未世小姐情同姊弟。平常都是我跟未世小姐倾诉,不过由于恋爱经验少,未世小姐经常跟我商量那位男性的事情。」

「我知道九棚跟妈妈关系很亲密……那位男性就是爸爸吗?」

友月似乎按捺不住了,于是插嘴问。

「是的。那位正是笹代由纪斗——即未由小姐的父亲。虽然没有直接见过本人,但只要听未世小姐描述就能知道他是个人格高尚的人。两人就读美术专长的大学,听说笹代先生拥有杰出的才能。然而在友月家看来,他只是个平凡人——无法为家族带来利益的人。交往一事若是曝光,别说遭到反对了,笹代先生甚至可能受到危害。身体孱弱的未世小姐过去从未背负什么重担,可是自从婚事决定后,身边的监视就变严密了,能够见笹代先生的机会也因而减少。」

到这里都符合以前九棚先生私下跟我透露的部分。我记得两人在那之后——

「未世小姐郁郁寡欢的样子实在叫人不忍卒睹。我希望未世小姐能展露笑颜,于是不断鼓励着健康状况恶化而卧床不起的未世小姐,可是我说的话却传不进她的心中。这时,未世小姐向我表明了她在考虑私奔的事情。」

九棚先尘脸上看得出痛苦的神情。九棚先生或许把友月的母亲视为超乎姊姊以上的存在也说不定。

「我反对了。我说不可能逃得出友月家,被抓回来是显而易见的结果。可是未世小姐的意志很坚定。她说如果不跟他在一起的话,就算活下去也没有意义,甚至不惜以性命相逼——于是我才答应放她逃走。」

「妈妈居然做出这种事情……」

友月一脸意外的表情。那一定是因为九棚先生的叙违跟她脑海中对母亲的印象不符吧。

「是的。不过从这里开始才是我的『选择』。当时负责照顾未世小姐的我只要闭上眼睛装做不知道,未世小姐是可以逃走。可是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我很明白两人逃不出友月家的手掌心。生育我的九棚家在友月分家中屈居末席,负责在背后支持友月家。因此我十分清楚友月家拥有的情报网有多广大。为了让未世小姐获得自由,我知道只有毁掉归处一途可走了。」

「毁掉归处?」

面对我的疑问,九棚先生露出了带有自嘲意味的笑容。

「我把未世小姐私奔一事加油添醋一番,然后透露给婚约者知道,藉此让友月家颜面扫地。如此一来,友月家就不得不负起责任做个了结,与未世小姐断绝关系,而未世小姐也能从友月家的束缚之中获得解放。可是我很迷惘。友月家在背后撑腰的组织为数众多,我知道就算得到了自由,他们两人也会过着艰困的生活。而且一旦未世小姐被逐出家门,我就再也无法见到她了……」

「可是九棚还是选择这么做对吧?」

爱莉莎这么问。

「是啊。我相信未世小姐最大的幸福是跟笹代先生在一起,所以还是行动了。不过我到现在还是不晓得这么做到底正不正确。」

「你后悔吗?」

「要说完全没有是骗人的,毕竟未世小姐最后失去了生命。想到我舍去的选择前方可能存在着未世小姐还活着的未来,我就不敢说自己是正确的。」

听完这番话,友月反驳着说:

「不过我认为妈妈结了婚才会不幸喔。我家虽然没什么钱,但妈妈他们总是笑咪咪的呢。」

「——谢谢您,未由小姐。这点……我也明白。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两人没有结合的话,未由小姐也就不会在这里了。」

九棚先生对友月投以温柔的视线。

「比起职责……九棚优先选择了自己的心情呢。」

友月确认似的这么说完,九棚先生带着苦涩的表情笑了。

「不……当时的我最后还是无法完全抛开自己的职责。考虑到过去建立起来的东西与将来,我只能在不让自己曝光的范围内帮忙……而且第二次——为了让未由小姐逃离这座宅邸而安排您就读完全住宿制的学校时,我也不上不下地选择了滩世先生目光可及的伞阳学园。无论何者都是避免自己完全丧失立场而做出的妥协。」

「九棚,这点我可以体谅喔。毕竟要是被赶出友月家的话,你就无法继续保护我了吧?」

「……说得好听一点或许是这样吧。可是我从出生起就肩负着做为友月家一部分尽心尽力的义务,并且一路被抚养长大。否定我的职责就等于是否定我本身存在的意义。我终究无法舍弃九棚这个友月分家的地位,况且我还听说未由小姐进入学园就读后过得很不好,我绝非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低声这么说完,九棚先生望向爱莉莎。

「爱莉莎小姐,我认为选择本身并不存在对错。无论选择何者,在漫长的未来都有可能发生好事或坏事。所以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所谓不悔的选择吧。知道未世小姐过世之后,我才开始这么认为。」

爱莉莎伤脑筋似的盘起手来歪着头。

「所以选哪边都一样罗?」

「不,不是这样的。未来会确实地依选择而改变方向。刚才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心理建设而已。」

「心理建设吗……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把选择的路——走到最后。什么都不想就做出选择任谁都会。可是将选择付诸行动时没有觉悟的话,最终只会停滞不前。」

爱莉莎手指贴着嘴唇呢喃着说:

「走到最后……所以欧鲁才会——」

带着彷佛明白了什么的表情,爱莉莎点了点头。

「九棚,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很有参考价值喔。」

「是吗?能帮上您的忙是我的荣幸。」

向九棚先生道过谢后,爱莉莎便从位子上起身。

「——启介,接下来我得跟阳名谈谈才行。」

「跟阳名吗?」

「嗯。现在的我没有九棚所谓的心理建设。虽然不太清楚,但我总觉得为了获得那个东西,不像九棚那样重新审视自己选择的路是不行的。所以我不是要去找阳名商量——而是要去履行约定。」

「约定……啊——」

刹那间我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但我马上就想起来了。

「等到身体好起来了,我再告诉你阵在方舟上生活时的事情——我曾经这么答应过阳名。虽然不是因为战争结束就忘记了,但我心想晚点再说也没关系,就这样一拖再拖。不过,我知道现在该做的事情是什么了。」

「这、这样啊……」

现在——该做的事情……

听了爱莉莎所说的话,我莫名其妙地动摇了起来。原因并不清楚,只是心底刺痛了一下。

「未由,如果方便的话,你要不要也一起来?我这样子进不了宿舍,而且我也不知道是哪问房间。」

「嗯,好啊。反正我也打算回宿舍去。」

友月点了点头,并且站起身子。我也起身向九棚先生道谢。然后找们尾随着得意洋洋地离开房间的爱莉莎,不过友月在即将穿过门前停下脚步,并回头看着九棚先生。

「九棚,职责跟心情两者我一定也无法割舍。所以我——对我来说,九棚是正确的喔。」

我听到友月轻声地这么说。已经走出房间的我听不到九棚先生的回答,但我的眼角却捕捉到友月露出淡淡的微笑。

4

一出宅邸,爬得越来越高的太阳顿时毫不留情地射来炽烈的阳光。清晨残留的夜气已彻底消失,气温也上升了不少。

连同化为人型后戴好帽子与披肩的由衣在内,我们四人一起前往女生宿舍。由于太阳几乎位于天顶,不能走在阴影处着实难受。

「未由,那个真是不错呢。感觉好像很凉爽。」

爱莉莎羡幕地看着手撑白色阳伞的友月。

「啊——不介意的话,要不要进来?」

「这样会把未由挤出去的,毕竟那把伞那么小。」

「要是在宅邸里的时候说一声,我就会借你啊……」

「因为天气这么好,谁想得到要用伞啊。原来还有这种用途的伞呢。」

爱莉莎一边用指头触摸友月的伞,一边佩服地说。看来她之前都不知道阳伞这个概念的样子。

「是啊,这把是晴天专用。不是下雨天用的喔。」

「喔——……的确,阳光也是从天而降的东西呢。对了,由衣。天气这么热,你就拜托未由让你进去嘛。如果是由衣的话,伞影应该还遮得住。」

「没、没关系啦,姊姊。我又不热。」

面对爱莉莎的提议,由衣用力摇了摇头,随即隔着我和友月拉开了距离。

「我果然被……」

友月颓丧地垮下肩膀。她大概又以为自己被讨厌了吧。

「喂,由衣,不要躲啊。友月不是坏人,之前的战斗她也帮过我们,你忘了吗?」

由衣跟哪才一样摇头。

「那就没关系吧?不好好打声招呼可是不行的喔。」

「咦?啊,哥哥!?」

我停下脚步推着由衣的背,让她站到友月面前。

「由、由衣,虽然有点晚了……你好啊。」

由于被拒绝了两次,友月紧张地开口说。

「你好……」

由衣冷淡地小声回答。可是不知道是下是很高兴获得了回应,友月展颜而笑。

「那个,我还没正式做过自我介绍呢。我叫——友月未由。汉字写成朋友的友跟月亮的月,还有未来的未跟理由的由。我跟启介同学是朋友喔。」

「啊……由这个字跟我一样!」

由衣吃惊地大叫。

「这样啊,好巧喔。我们都一样呢。」

「嗯、嗯。那个,呃……我叫——远见由衣。由这个字一样,衣是衣服的衣。」

「这名字取得真好。请多指教,由衣。」

「请多指教……未、未由——小姐。」

友月闻言,一瞬间瞥了爱莉莎一眼。

「由衣——如果不介意的话……你也可以叫我姊姊喔。」

不知道为什么,友月脸颊微微泛红地说出了这种话。

「未由……姊姊?」

「没、没错!这样叫才有变成朋友的感觉吧?」

友月拔高声音这么说,同时握住了由衣的手。

「嗯、嗯。这么说好像也是……我知道了,以后我就这么叫吧。未由姊姊。」

然后友月跟未由就这样并肩迈开脚步。

「太好了,她们好像打成一片了呢。」

我叹着气这么说完,身旁的爱莉莎心情好像很复杂似的呢喃着:

「明明只有我才是姊姊的说……」

「这点小事不用在意吧?」

「——虽然搞不太清楚,但你这番话真叫人不爽。这是为什么呢?」

爱莉莎脸色不悦地瞪了我一眼,随即快步追上了友月她们——

抵达女生宿舍后,我们在附近等候友月去叫阳名出来。跟男生宿舍一样,有条河川隔着道路流经宿舍前,我坐在护栏上倾听流水的声音。由衣跑到旁边的桥上,越过栏杆俯瞰着水面。偶尔有认识的女学生经过,带着饶富兴味的眼神朝这边看来,但我别过头去装作没看到。因为有爱莉莎跟由衣在,我应该还不至于被当成可疑人物,不过这样反而更醒目了。

「——让你久等了,启介同学。」

几分钟后,友月从宿舍大门出来了,不过她身边却不见阳名的身影。

「阳名不在吗?」

「嗯,她好像有回来过一趟,可是又出去了。」

爱莉莎惋惜似的吁了口气。

「未由,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我只知道她早上有事……不过大概——」

友月膘本想说些什么,但却中途打住了。

「怎么了?」

「那个……爱莉莎,你说要讲的事情跟阵有关吧?」

「嗯,对啊。」

「既然如此——应该没关系吧。我大概有头绪了,请跟我来。」

虽然友月露出犹豫的表情,但她这么说完后便开始前进。

「有什么头绪?」

我好奇地这么问完,友月只回了一句「来了就知道」。

流过女生宿舍前的河川沿岸有一条路。往下游走是学园,再继续往下走则是男生宿舍。不过友月却不是朝那边,而是往上游方向前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边过去应该是没铺柏油的山路才对。

「走这边。」

虽然担心可能要爬山,但友月走没多久便拐进了另一条路。从方位看来,这条路似乎通往女生宿舍后方。岔路很快变成了斜坡,长长的木制阶梯往上延伸。

友月默默爬着阶梯,我们也尾随在后。摇曳树梢的风带来有别于草木的气味。那是稍嫌强烈,不适合以甜美形容的香气——不久,来到开阔的地方后,我不禁对出现在眼前的景色感到目瞪口呆。那里洋溢着令人头晕目眩的诸多色彩。

「哇啊,是花田!」

由衣高声欢呼。红、白、黄、紫……各式各样的花儿时而簇生,时而交错地盛开着。在花旁飞舞的蝴蝶也是形形色色,为花田更添色彩。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里日照特别好,没有高耸的树木与密集的灌木丛。由于没有任何遮蔽物,旁边的女生宿舍一览无遗。

「这里是怎么一回事啊?」

「听说以前这里原本有间旧神社,但因为过于破旧又无人管理,于是便拆除重整了。自那以来,这里就变成大家的秘密空间……然后在不知不觉间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想这些花大概是女生宿舍的人种的,不过好像有一半已经野生化了。」

听到我的自言自语,友月这么回答。

「你真清楚呢。」

「这一带的山林好像是友月家旗下集团的所有地,所以我才请九棚帮忙调查。毕竟要是近期内有施工计划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虽然对友月家甚至持有山林感到傻眼,但这时我也产生了一个疑问。

「这里的确是个让人不想破坏的好地方,不过你怎么会特地去调查呢?」

「这点——你去了自然也会知道.」

友月往花田中前进。前方有个向日葵团团簇生的角落。虽然被花草遮掩,直到走近之前都无法发现,但有一位少女正蹲在向日葵花田前。

「……阳名?」

我轻呼着这个名字。如同友月所言,她人就在这里。

「咦!?大、大家怎么会来这里?」

听到我的声音,阳名回过头来惊讶地站起身子。此时,阳名背后的东西映入了眼帘。

隆起的土堆上立着一根粗木棒。那简直就像是——

「……坟墓?」

爱莉莎脱口呢喃着说。

友月肯定似的点了点头后,便迈步走到阳名面前。

「对不起,阳名同学。我明白这地方最好不要让太多人知道,可是爱莉莎说想告诉你阵的事情……既然如此,我想说在这里反而好,所以就把他们带来了。」

听了友月的解释,阳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爱莉莎,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呢。」

阳名面露微笑这么说完,爱莉莎点了点头。

「是啊,我一直都没忘。可是——我却老是搁置没有履行。阳名,对不起。」

「我不是说过什么时候告诉我都可以吗?所以真的没关系喔。的确,这个话题会想在这里听呢。」

「在这里?那个,阳名背后的……是坟墓吧?」

爱莉莎伸手指向木棒,阳名转头望去。

「是的。这是——哥哥的墓碑。」

「阵的!?」

爱莉莎惊愕地大叫。

「可是埋在这里的只是我拥有的各种哥哥的遗物。这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为了让自己的心情做个了结,这样是有必要的。」

「阳名……」

「不过机会难得,我就把坟墓设在阳光充足,可以了望宿舍的地方了。而且有这么多花也不用上香供奉,放假的时候我偶尔会过来发呆呢。」

看着面带笑容的阳名,爱莉莎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抢先我好几步之前——阳名就已经好好面对了呢。」

「没这种事喔。就像之前轻易被哈利·莱特利用一样,我的心既软弱又摇摆不定。所以才会追求哥哥存在过的证据与痕迹,哪怕只有一些些也好。」

「那么我说的话能帮得上阳名吗?」

「当然。我觉得这样就能把哥哥放在心里坚强地活下去了。所以……可以拜托你吗?」

「当然可以啊。我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爱莉莎挺起胸膛点了点头。

「啊,不过在那之前……我能不能先跟阵致个意呢?」

「好的。如果爱莉莎愿意把这个当成坟墓的话——请务必这么做。」

获得阳名的同意后,爱莉莎蹲在墓碑前祈祷似的交握双手。

老实说,对我而言,阵不值得为他的死哀悼。可是阵是我凭白己的意志亲手歼灭的对手。虽然舍弃肉体成为《高次元存在》的阵已经不是人了——不过杀了那家伙的无疑是我没错,所以我不能逃避。

我站在爱莉莎背后默默合掌。

「…………」

就算闭上眼睛,脑袋里也浮现不出祷告的话语。就这样面对着眼皮底下的黑暗几秒之后,我睁开眼睛。于是视线正好对上了抬头仰望着我的阳名。

「……抱歉,我或许没资格在阳名面前做这种事情也说不定。」

「不,我的心情确实很复杂——但我认为这么做是对的。」

阳名苦笑着摇了摇头。

「对的……吗?谢谢你。」

然后我跟阳名望向还闭着眼睛的爱莉莎。我不知道她正在想些什么,友月跟由衣在一步以外的地方看着我们。

经过漫长的祷告后——爱莉莎总算开口了。

「我第一次见到阵,是在我尽可能救出乘船撞上方舟结界的人以后回到方舟的时候。那家伙倒在沙滩上。」

爱莉莎像是回溯记忆似的以不疾不徐的口气轻声说。

「虽然我马上就想把他带出去,但却被察觉异状离开《箱庭》的阿姨发现……结果阿姨怒气冲天地臭骂了我一顿。如果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她一定会叫我别再出去,然后把结界的洞封起来吧。」

乌尔特小姐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她应该知道《方舟》外有吞噬法则的防卫系统《反牙》。不过当时《反牙》被哈利·莱特变成附有安全装置的东西,并做为《魔狼》寄宿在我的右手里。虽然没有即刻现身之虞,但当时的乌尔特小姐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情。

「这时阵恢复了意识。一定是因为我们的声音太吵了吧。阿姨说不能让知道方舟秘密的人回去外面,便把阵幽禁在我们生活的城堡地底下。嘱咐过我不要多嘴之后,阿姨就先回《箱庭》讨论如何处置阵了。虽然阵有阿姨用自立型魔术做出来的人偶负责照顾,不过我还是对外界跟人类很感兴趣,所以就尝试隔着门跟他交谈看看。」

阳名闻言笑了。

「真像爱莉莎的作风呢。当时哥哥是什么样子呢?」

「这个嘛……虽然讲话很粗鲁,但他很仔细地回答我的问题。明明单方面被开进牢房里,他却没有严词谴责我。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演技吧,不过当时我完全深信他是好人,还帮忙说服阿姨。《箱庭》内的协商结果好像也不差,最后阵就留下来负责照顾我了。」

「只有面对年纪比他小的女性时,哥哥才会变得稍微温柔一些。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过去大概发生了什么吧。所以那或许未必全是演技也说不定。」

「……我不知道当时阵对我表现出来的温柔是不是真的——可是在那之后每天都过得很快乐。不仅关于外界的事情多到听都听不完,我也很高兴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阵称呼我为『大小姐』,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听。所以我也逼他做过很多过分的事。」

「是什么事情呢?」

阳名兴致盎然地问。

「这个嘛,像是当我的练习对象让我摔一整天、直到我满意为止反覆潜入水中把漂亮的贝壳捡来、毫无意义地彻夜守着城门……之类的。」

「多、多亏哥哥没有生气呢。」

我也开始同情起阵了。

那家伙……也很辛苦呢。

「是啊,不管我做什么,阵都不会生气。虽然他会以妹妹阳名为例挖苦我,可是也就只有这样而已。或许是被阿姨威胁的关系,他从来没有碰过我一根寒毛,真的是个很好使唤的人呢。不过我以为那是因为阵最重视我的缘故,整个人都乐昏了头。」

接着爱莉莎开始对阳名诉说跟阵共同生活的琐事。

那追忆过去的表情之中充满了快乐、悲伤,以及心痛。

爱莉莎果然还是——

「不过就在某一天,阵第一次对我提出了请求……」

——那是天空涌现积云,跟今天一样酷热的夏天某日。在藏书室做完阿姨出的功课后,我便出了城外。

太阳还没有爬得很高,这时候阵人应该在果园才对。那地方离城堡有段距离,走路过去很麻烦,于是我施展飞行魔术飞上了空中。

原本我打算像平常那样捉弄他、取笑他,藉此打发时间,可是果园里却不见阵的身影。

「——那家伙跑去偷懒了呢。我要跟阿姨告状。」

我四处飞翔找寻着阵,最后在岛的另一端——面海的断崖绝壁上发现了一道黑漆漆的影子。

「奇怪……?」

我之所以没有马上降落到阵身边,是因为他旁边好像有谁在。可是我一眨眼,那就像幻影一样消失了。阵注意到我,于是抬头仰望着这边。

「嗨,大小姐。」

阵很正常地向咚一声着陆的我打招呼。刚才那个大概是看错了还是什么的吧,这么判断的我责问起阵为什么丢下了果园的工作。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是跟阵接触的《探求愚者》也说不定,不过当时的我没有想到方舟上有其他人在的可能性。

「我说阵啊,管理果园不是我的命令,而是阿姨分派的工作,所以不能敷衍了事喔。你甚至得干得比我的命令更认真才行。要是惹阿姨生气的话,可不知道会遭遇什么下场呢。」

我坏心眼地故意这么说,想让阵失了方寸。不过平常总是马上道歉说「抱歉」的阵却叹了口气,然后抬头看着天空轻声说起毫不相干的事情。

「……这里云流动得太快了。」

「咦?」

「大小姐,我有个请求。可以让我看看真正的天空吗?」

唐突的发问令我感到困惑,因为我不懂这问题的意义,可是阵的表情非常严肃。

「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些云移动的速度比我所知的还要快上好几倍。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我果然还是静不下心来。只要再一次就好,我想看看迟缓到定睛凝视也分不出变化的天空。为了做个了结。」

由于阵今天不惜丢下工作跑来这种地方,我认为他真的很烦恼。而且比起对阵所说的话感到疑惑,我反而更觉得高兴。我非常开心。虽然阵的要求很荒谬,但这是他第一次求我什么。我——只消花上一瞬间。

「我知道了,包在我身上。」

我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阵愣住了,我从来没看过阵露出这么可笑的表情。他一定以为我会拒绝吧。

「……这样可以吗?你明白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嗯。就是在结界上开个洞对吧?」

「啊啊,没错。身为大小姐的监督者,提出这种要求不会遭受斥责吗?」

「如果事迹败露的话,恐怕不是说教就能算了吧。不过阵想看天空吧?」

不知道为什么,阵有些迟疑,可是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也没理由犹豫。

「那你就闭上嘴巴看着吧。」

「是吗——你真的要帮我啊。」

或许是我一厢情愿也说不定,但我总觉得那时阵好像落寞地笑了。然后他把手放在我头上说了声「谢谢」。那大概是阵第一次主动触碰我的瞬间吧。

「现、现在道谢还太早吧?」

「……也对。」

虽然阵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奇怪,但我不以为意地开始咏唱起咒文。

「——愿望流转。深蓝之海,流光之连。自远方天空疾驰而来的星之龙。忘却了漂游、洇泳与停止,不断徘徊于永劫之人。遵循天理的时光之河,其气息疾驰回廊!」

为了尽可能不被阿姨发现,我不像之前那样竭尽全力破坏结界,而是采用了中和的方式。方舟的结界也是时间的边界,所以我认为用操控时间的术法或许也能暂时开孔。

「奔腾龙域!」

我让时间加速,在方舟顶端制造出空间。操控时光之流的术式耗费很大,使用一次几乎就会花掉所有精神力。虽然在让方舟内的时间加速到跟外界相同之前险些失去意识,但我还是使尽了全部的力量。因为我想阵一定会对我笑吧。然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总算成功让方舟与外界的边界互相融合了。

「——成功了……瞧,看得到真正的天空了。阵,你看到了吗?」

「啊啊……」

阵恍惚地仰望着缓慢移动的云。然后他看着我,忽然把手伸了过来。他该不会又要摸我的头了吧?我怀着这种期待闭上眼睛。可是……脖子却传来强烈的冲击。

我失去意识的时间应该不长。不过当我睁开眼时,嘴巴已经被东西蒙着,手脚也被绑起来了。

然后阵当着倒卧地上的我面前转过身去——笑了。

「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轻松了,简单到不行!受不了……大小姐真是太愚蠢了。居然这么快——就能跟这里说再见了。」

我真的以为阵精神错乱了。

「呜哈哈哈,虽然不太满意,不过还是走吧。毕竟时间好像不多了。」

轻声这么说完,阵举起了手。

「——欲望超越一切。从群聚之中追求天之索,渴望高处的手臂。愚蠢的贤者啊。赞美愿望、钦慕欲望、容许罪过者。其手一伸攫得顺从的我。」

虽然知道发自阵口中的是《姿态语言》,但我的脑袋却拒绝理解,什么都无法思考。

「群聚白式!」

阵一大喊,虚空中顿时出现无数白纸。一张张白纸化为螺旋阶梯的台阶,不断往结界上半部的开口延伸而去。

阵看也不看这边,就这样哈哈大笑地爬上阶梯。由于我中断了精神力,结界的孔洞开始逐渐缩小,可是速度并不快。一定是因为外头的时间才是正常的,相反的力量才会难以生效吧。等到时光之流自然复原时,阵早就跑到外面去了。如果要现在马上把洞堵起来的话,我只能使用跟刚才一样的魔术。不过我已经没那么多精神力了,况且嘴巴被蒙着根本无法使用魔术。

——这样下去的话,阵就要跑掉了。

察觉到这个事实时,我大叫起来。

「呜——!呜————!」

虽然在嘴巴被蒙着的状态下无法说话,但我还是一味地扯着嗓子大喊。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连想怎么做都不记得了。

我只是一个劲地对着阵呼喊。

不过阵丝毫没有放慢脚步,迳自登上阶梯顶端。最后他用毫无感情的眼眸瞥了这边一眼,便往结界彼端消失了……

「——结界的开口自然闭起后,我愣了好一会儿。绑着我的似乎是魔术《暗黑咒缚》,随着时间经过就解开了,但我只是一直仰头看着阵消失的天空。不过一想到阵出去外面将会导致什么局面,我才意识到自己得去追他才行。然后等到精神力恢复到能够再度打开结界后,我马上飞出方舟。为了家人,我做好了……杀死阵的觉悟。」

说到这里,爱莉莎咬紧嘴唇垂下眼帘。阳名见状也倏地低下了头。

「谢谢你,爱莉莎。我会铭记在心的。」

「——嗯。」

爱莉莎带着有点扭曲的笑容回答。

爱莉莎跟阳名似乎都无法再多说什么了。

话声中断后,花田里吹起了风,向日葵宪宪率牵地摇曳着。

我不知道这对爱莉莎所谓的『心理建设』有没有帮助,不过爱莉莎当着阳名的面正视了过去自己做出的『选择』。

爱莉莎……你果然很厉害啊。

挺直背脊仰头直视着太阳的向日葵——感觉很适合现在的爱莉莎。

可是我得推着她的背走出最后一步才行。

没错,我——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那样好吗?我有好好传达给阳名了吗?」

阳名跟友月一起回女生宿舍后,爱莉莎在阵的墓碑前低声这么说。

遍布每个角落的各种花卉与飞舞的蝴蝶让由衣乐不可支,在花田里到处跑来跑去。

「阳名可是露出了满足的表情喔,所以应该没问题吧?」

「不过,好像还有什么……」

爱莉莎把手贴在胸前呢喃着。

「——觉得痛吗?」

为了说出这句话,我不得不从肚子底部挤出力气。

「咦?」

「胸口觉得又痛又闷吧?」

面对爱莉莎的反问,我下定决心又再问了一次。

「启介,你怎么会知道呢?」

爱莉莎带着傻愣愣的表情问道。我不耐烦起来,于是忍不住说:

「你啊……难道还没发现吗?爱莉莎——喜欢阵对吧?」

「喜、欢?」

爱莉莎疑惑歪着头,彷佛不懂这个字眼是什么意思。

可是她的眼里却突然扑簌簌地掉下泪珠。

「哎呀——为什么……?」

「因为悲伤啊。喜欢的人死了,任谁都会想哭吧。」

我避开爱莉莎的眼睛说。这件事情我老早就知道了,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让爱莉莎意识到这点。毕竟那有可能伤到爱莉莎的心,而且我也没自信能够说服连喜欢的意义都不太明白的爱莉莎。

「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现在我好像可以理解了。」

不过爱莉莎却哭着点了点头。变坚强的心与流逝的时间让她接受了巨大的痛楚。

「爱莉莎……」

「现在的我已经跟以前大不相同——心境上也改变不少,可是对于还在方舟时的我而言,阵是很特别的人。」

哽咽之余,爱莉莎硬挤出声音似的这么说。

「我总算……总算真正理解自己舍弃了什么,还有选择了什么——我明白自己做出什么样的抉择了,启介。」

爱莉莎伸手握住了我的左手。

「不光是阳名,我连自己的事情都一拖再拖呢……」

「对不起,其实这不是我该干涉的事情。我明明就知道这样会让爱莉莎感到痛苦。」

「没关系的。要是你不说,我想我肯定会一直都没发现。再说现在我找到了非常重要的人,不像阵那时候是自己一厢情愿——所以我一点都不痛苦喔。」

「咦……」

我原本想开口确认这句话的意思,但这时由衣却大声插嘴说:

「啊——!?哥哥害姊姊哭了!」

「才、才不是呢!喂、喂,住手啊!」

进入小狼模式的由衣冲过来毫不留情地啃咬我的头。

「就、就叫你别咬了!好痛!?好痛好痛!」

「啊哈哈哈哈!」

爱莉莎用手背拭泪,同时开心地笑了。

「你别笑啊,快救我!」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但我心想如果能让爱莉莎忘记泪水的话,暂时被咬一会儿也没关系吧。

至少——在由衣的下颚越来越用力之前。

「呃……你也稍微克制一下力道嘛,由衣。」

在那之后好不容易解开误会的我按着阵阵抽痛的头。如今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爱莉莎说想要些时间稍微整理一下思绪,于是我提议先闲晃一阵子。不知道是不是气温上升的关系,听不到什么蝉鸣声。

「对、对不起,我以为哥哥做出了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是什么啊……」

我边发牢骚,边看着走在前面的爱莉莎。

跟乌尔特小姐与九棚先生谈过,还有正视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过去后,爱莉莎是否获得了启发呢?除了乌尔特小姐的建议,其他都跟是否要说服美澄的选择没有直接相关。虽然爱莉莎做好了心理建设,但她之后打算怎么做呢?

「爱莉莎,你还要跟谁商量吗?」

走得有点腿酸的时候,我这么开口问。

「不,已经没问题了。」

「那么……难不成你?」

「不是啦,我还没做好决定。不过我知道该怎么选择了。不……不是选择。只是知道要做什么,一定是这样没错。」

「不是……选择?」

我无法理解爱莉莎言下之意,只能像鹦鹉学人说话似的反问。

「阵盗走魔术的时候,我立刻就追上去了。当时我并没有做出选择。事后回想起来,那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如此。事到如今,我才明白自己舍弃了什么。不过那不是我想丢才丢掉的东西,只是『当时』的我行动之下的结果。就像刚才一样,或许我事后会哭泣也说不定,但我只能照着想法行动了。」

扫除许多迷惘后,爱莉莎带着清爽的表情说。

「所以问题不是要或不要说服美澄罗?」

「嗯。虽然透子只有接受或不接受手术两条路可走,但那只是结果,不是我采取什么行动决定的喔。那选择不归我,而是属于透子的。」

「的确……是这样没错。」

因为欧鲁说凭爱莉莎应该能让美澄改变心意,我才会产生错觉。面对抉择的原本就不是我们。

「所以我只要考虑——要为面临重大决定的透子做些什么就好。大概吧。」

只有最后爱莉莎说得没什么自信。大概是因为她对那个什么还没有底吧。

「我觉得这样很好。把说不说服的问题丢在一边,照爱莉莎的想法去做才是最好的。总觉得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呢。」

「嗯——不过我还是想不到该怎么做才好就是了。」

「反正还有时间啊。慢慢想——」

咚……咚……

这时,不知道哪里传来了钟声。从时间上看来,那一定是宣告正午时分的钟声吧。

「我记得那钟声是……」

我想起了以前曾在自然公园前交谈过的歌姬——珠洲里优耶。她说那钟声来自教会兼自己从小长大的育幼院。

苦涩的情感蔓延心中。她跟美澄同样都是天使因子的持有者,可是我力量不足,亲眼看着她被夺走了性命。

「哥哥!姊姊她!」

我感觉到衣袖被拉扯而回过神来,只见由衣正指着改变方向摇摇晃晃地迈步前行的爱莉莎。

「爱莉莎,你要去哪啊?」

我连忙追上去问道,于是爱莉莎依然看着钟声响起的方向低语: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这钟声好怀念,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爱莉莎带着空洞的表情前进,丝毫无意止步。莫可奈何之下,我们也紧跟在爱莉莎的后头。

变得越来越响亮的钟声途中停止了,不过爱莉莎依然继续往前走。爱莉莎熟门熟路地在我之前从未来过的住宅区小巷间穿梭。

她是跟由衣散步时经过的吗?

就在我产生这种疑问的时候,爱莉莎脚步变得越来越快,最后终于跑了起来。

「喂、喂,爱莉莎!」

「等一下,姊姊!」

我连忙追上去免得走散,不过爱莉莎弯过转角后突然停了下来。我在险些撞上爱莉莎之前稳住脚步,可是跑在后头的由衣却来不及煞车。

「呀!」

由衣冲过头撞上了我的背。

「人……人家的别子(鼻子)~~~~」

「你、你没事吧?欸……不要因为这样就哭啊。」

我一边安抚痛得按着鼻子的由衣,一边看着眼前的建筑物。

那是有着高耸钟楼的教会。宽敞的建地被围栏包围,里头有两层楼宿舍与看似运动场的空间。如果不是教会的话,或许会误以为是学校也说不定。这里就是钟声的出处没错吧。优耶待过的教会应该有很多小孩生活其中才对,所以有宿舍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爱莉莎,你来过这里吗?」

见她沿路过来的脚步没有丝毫迷惘,我不禁这么问。不过爱莉莎却摇了摇头。

「不,是第一次喔。可是我的脚却自然而然地动起来了。」

爱莉莎好像连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似的呢喃着说。

这时,一阵微弱的啜泣声传来。我以为是由衣哭出来了,可是她虽然按着鼻子,却没有流泪。

「啊,启介。你看那边。」

爱莉莎伸手指向围栏内侧。沿着围栏种植的树木旁有个小女孩正在哭泣。

「——雨……要来了……我的……伞——破了——」

那一开始听起来只是普通的呜咽声。

「……沿着伞骨……裂开了——雨不大的话……」

不过仔细一听,那却有点像是某种旋律。

「歌?」

爱莉莎歪着头说。

「好像是。这大概是——优耶的歌曲吧。」

我对歌词有印象。那女孩正边哭边唱。理由我不清楚,不过考虑到优耶是跟这教会有关系的人,我大致可以想像得出来。

「怎么办?启介。」

爱莉莎面有难色地问道。

「也不能……怎么办吧。」

我别开视线。优耶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既然无法让她死而复生,我们就不可能让那孩子停止哭泣。想到自己窝囊得阻止不了她的死,我忍不住想要掉头就走。

可是爱莉莎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孩——然后动起了嘴唇。

「——雨好大……」

虽然声音很小,但她跟着女孩的歌稍微唱和起来。

「爱莉莎,你知道这首歌吗?」

「哎、哎呀?为什么我会……我不知道喔。不过……就跟刚才一样,词句很自然就浮现在脑海里了。」

这么说完,爱莉莎便用更大的音量开始歌唱。

「雨水肯定会把我淋湿。衣服变重了,身体变重了,伞骨变重了。然后我停住了——」

这时,爱莉莎中断了歌声。回过神来,哭声已经听不见了。蹲在树木旁的女孩站起身子看着这边。

「小优……?」

女孩带着茫然的表情摇摇晃晃地走来。她的步伐让人看了非常担心。

「啊,危险!要撞上围栏了喔!?」

虽然爱莉莎连忙制止,但女孩却这样一头撞上围栏倒在地上。

「喂、喂!你没事吧!?」

爱莉莎从旁边开放的教会大门绕进围栏内侧,冲向女孩身边。然后她跪在地上抱起了女孩。

「小优!是小优对吧!?」

女孩带着失焦的眼神这么问爱莉莎。

这孩子该不会……

「那个,我不是那个什么小优的喔。」

「哎呀……真的耶,声音不一样。可是刚才明明听到小优的歌——」

面对把失望表现在脸上的女孩,我开口问道:

「你说的小优……难不成是指优耶吗?」

「嗯,是这样没错——那个,你是谁……?」

女孩彷佛现在才注意到似的往我的方向看来。错不了的,她眼睛看不见。刚才她所在的树下躺着一把视障者使用的白色手杖。

「对不起,我们看到你跌倒,所以擅自进来了。我叫远见启介,被你误认成优耶的是爱莉莎。还有一个人你大概没发现,那是我妹妹。」

听了我的表达方式,爱莉莎跟由衣似乎也明白女孩的眼睛看不到了。

「我、我是由衣。」

由衣发出声音表明自己的存在,女孩的表情稍微放下了戒心。

「是这样啊……谢谢你们。那个,我叫铃。」

女孩——铃做了自我介绍。她外表看来比由衣还小,大概还在念小学低年级吧。

「铃,是吗?这名字真好听。不过刚才看你好像撞到头了,还好吗?有没有哪里觉得痛呢?」

面对爱莉莎的问题,女孩点了点头。

「大概不要紧……呃——」

可是正准备站起来时,铃却纠起了脸。

「好像是跌倒时扭伤了。小铃,你知道哪里有大人在吗?虽然看起来不严重,不过还是先把你送过去好了。」

我这么说完,铃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才回答:

「这个时间的话,我想修女人大概在礼拜堂吧。」

礼拜堂吗?大概就是那座有钟楼的建筑物吧。

「爱莉莎,小铃好像对你比较放心,可以请你帮忙抱小铃吗?」

我边这么说边拾起了手杖。

「我知道了。」

爱莉莎点了点头,然后抱起了铃。她体型很小,似乎不怎么重的样子。

优耶的歌……啊。

刚才的爱莉莎并不寻常。我自己也产生了彷佛优耶正在唱歌的错觉。

据说遭到暗杀的歌姬,珠洲里优耶是第七十一位《天使王》因子持有者。她的灵魂应该在爱莉莎体内转生了才对。连上爱莉莎的精神时,我也曾经见过自称《在玉座上歌唱的天女》的优耶,那或许对爱莉莎造成了什么影响也说不定。

看着走向教会的爱莉莎背影,我心想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礼拜堂是栋比想像中气派庄严的建筑物。天花板挑高,墙面上方镶着彩绘玻璃。穿透彩色玻璃的光彩在地面描绘出花纹,房间一角甚至还有管风琴。

「我叫大户都,在这所设施担任副院长。这次给各位添麻烦了,真的非常抱歉。身为负责人,我代海外出差中的院长向各位致谢。」

听把铃带来的我们解释过情况后,正在打扫礼拜堂的修女——大户都小姐一次又一次地低下头来。她的年龄大约二十岁后半,浑身散发稳重的气息,跟简朴的深蓝色修道服十分相称。

「不,那也是因为我们害铃分心的缘故……对不起。」

「不会不会,我们才该道歉——」

虽然感觉好像开始无限回圈了,但这时铃的声音插进来说:

「欸欸,修女。爱莉莎歌唱得很棒呢。因为唱法太像小优,我不小心认错才会吓了一跳。」

「认错……铃,那孩子已经去了天国罗。这你应该明白吧?」

「——我知道啦。可是爱莉莎的歌声就是像到会让人误以为小优回来了嘛。」

小铃眼眶泛泪,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对不起,你不要再哭了好吗?」

大户小姐也露出难过的表情摸着小铃的头安抚她。

「那个……这里果然是优耶——不,是优耶小姐长大的设施吗?」

我算准时机这么问道。

「是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呢……?电视等等的应该都没有公开过才对。你是优子的朋友吗?」

「优子?」

「是那孩子的本名。珠洲里优耶是艺名喔。」

「……我第一次听到呢。不过,虽然只有这点程度的交情,但我之前曾在这附近跟她稍微谈过。她就是那时候告诉我的。」

我这么说完,大户小姐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哎呀,看来优子似乎很喜欢你呢。那孩子很少会说到自己的事情喔。」

「这个嘛……的确,她是逗弄了我好一会儿,还说我很有趣什么的。」

见我笑着搔了搔头,大户小姐眯起了眼睛。

「你是远见同学是嚼?你的感觉跟这所设施里的孩子有点像。所以优子才会想跟你搭话吧。」

「感觉有点像吗……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

我瞥了由衣一眼,然后瞹昧地点了点头。包含如今在这里的由衣在内,三年前的海难事故让我一度失去了家人。这里的孩子们身世八成也相近吧。

「可以告诉我你跟优子交谈时的事情吗?」

「啊,好的。当然可以。」

我点了点头,随即娓娓道来。那是发生在优耶遇害前一天的事情,她说演唱会彩排前会先到教会里唱歌。

「——远见同学一定是那孩子最后以『优子』的身分交谈的人吧。如你所言,那孩子在这所设施里专门为我们开演唱会。铃从以前开始就是那孩子的忠实歌迷,所以她最开心了。」

大户小姐低头看着铃说。

「小优明明就说过……还要再配我的管风琴唱歌的……」

铃一脸好像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低下了头。

「管风琴?」

「是的。铃经常在这里弹奏喔,也不跟着去外面玩,总是自己一个人……这孩子记得优子所有的歌,所以演奏都拜托她呢。」

大户小姐解答了我的疑惑。这时,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爱莉莎开口了。

「欸,铃。你——可以弹琴给我听吗?」

「咦?」

铃困惑起来,没有聚焦的视线往爱莉莎的方向徘徊。

「其实啊,我完全不知道刚才那首歌。不过我总觉得只要听过曲子就能再唱出来了。不,虽然不太清楚,但我想唱唱看。而且既然我的歌声跟那个叫优耶的人那么像,我或许能帮她实现约定也说不定。」

爱莉莎有点兴奋地说。

「嗯,好啊。我也想……再听一次呢。」

铃开心地答应后,便借助大户小姐的手坐到了管风琴前。

「那我弹罗。」

这么说完,铃以稳定的手势开始弹奏管风琴。她大概完全记住了键盘的位置吧,那琴声连外行人的我听来都觉得很棒。

爱莉莎闭上眼睛竖耳倾听。

「——启介,我果然知道这首曲子。虽然没听过,但我就是知道。」

爱莉莎轻声低语。

「那大概是因为……」

我小声告诉她珠洲里优耶是天使因子持有者的事情。

「是这样啊。所以铃真的感觉到我体内的那个人罗。」

爱莉莎恍然大悟似的点了黠头,随即睁开眼睛,从曲子途中开始跟着唱。

「可是——小小的伞啊。不知道是谁牵起了我的手。互相交叠的伞开启了道路——」

澄澈的歌声为管风琴演奏的乐音更添生命。

礼拜堂的空气随歌声震动。

「这是……」

大户小姐高声惊呼,铃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脚步变轻了,身体变轻了,心灵变轻了。让我们一起去下一个地方吧。只要并肩而行,下雨也不算什么了——」

然后爱莉莎唱完了。不知不觉间,铃跟大户小姐都流泪了。

「简直就像是——优子又在这里为我们唱歌一样……」

我也持相同感想。两人的音质绝不算像。可是传达给我们的东西——蕴含在歌曲里的情感却跟优耶一模一样。铃手指离开键盘转过头来。

「……爱莉莎,谢谢你。虽然爱莉莎不是小优,但刚才的爱莉莎就是小优。我——还想再一次跟小优一起演奏……」

看着这样的两人,爱莉莎带着略显成熟的表情露出了微笑。那很像我过去曾经见过的歌姬侧影。

「爱莉莎?」

「什么事?启介。」

不过我出声呼喊后,她又变回平常的爱莉莎了。

「不……没什么。」

「是吗?不过歌好厉害啊。居然如此震撼人心……编织情感寄托于歌声之中——所谓的歌就是这种东西吧。」

我也被刚才的歌感动了,可是同时却也感到不安。我想起了以前爱莉莎恐惧着自己体内的『天使王之魂』的样子。

「爱莉莎,你不怕吗?对你来说,这就好像自己体内的『谁』擅自唱起歌来吧?」

我这么轻声耳语,于是爱莉莎苦笑了起来。

「的确是呢。不过既然承认了《天使王》就是我自己,那么那个叫优耶的人也是我的一部分了。打从启介定义我为爱莉莎·柯朗诺·史特林·莱特·梅塔隆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下定决心接受不是我的我了。」

「是吗……我太杞人忧天了。」

我也回以苦笑。刚才最害怕的大概是我吧。当我安心于爱莉莎依然是原本的爱莉莎时,礼拜堂外突然一阵喧闹,许多小孩开门飞奔进来。

「刚、刚才那是优、优子姊的歌吧!?」

看起来跟铃年纪相仿的男生大叫。

「我也听到了!」

「我也是!」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叫嚷着聚集到我们周围。大户小姐一脸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看着我们。爱莉莎露出笑容向铃问道:

「铃——可以再拜托你一次吗?」

「嗯!」

听了爱莉莎所说的话,铃活力十足地点了点头,于是礼拜堂再度充满了管风琴的乐音——爱莉莎的歌声随即了亮地回响其中。

「啊哈哈,嗓子好像有点哑了。」

接着又在礼拜堂为孩子们唱了好几次的爱莉莎用有些嘶哑的声音笑了。每次唱歌的时候都有新的孩子闻声而来,场面十分夸张。

之后大户小姐连声道谢,还招待我们吃晚餐,然后我们才离开了教会。孩子们非常喜欢爱莉莎,一直央求她绝对要再来。

「不过姊姊唱得好棒呢。我也还想再听喔。」

由衣跑到爱莉莎面前,边倒过来走边说。

「是吗……下次一起去教会的时候我再唱给你听。」

「咦?不在教会就不唱吗?」

听了由衣所说的话,爱莉莎流露烦恼的神情。

「我不太会解释——但我总觉得那首歌不在那里就唱不出来,而且也不该在别的地方唱。啊,可是其他歌就没关系幄。不过我大概没办法唱得那么好就是了。」

「嗯——……?」

由衣好像无法理解似的歪着头,但我大概明白。那是爱莉莎为了不让体内的优耶跟自己完全混淆的区隔吧。

「——可是,我们在这里耗了不少时间呢。明明还得思考美澄的事情才行啊。」

因为要应付缠上来的孩子们,天空已经开始泛红了。

「不,我觉得能遇到铃他们真是太好了。拜此所赐,我好像……稍微看到想为透子做的事情了。」

「那是什么事情呢?」

我开口发问,然而爱莉莎却摇了摇头。

「还不能说。不过我打算先打电话看看,然后仔细考虑一个晚上再决定。虽然时间很紧迫,但明天早上之前我会确实找出答案跟欧鲁见面。因为必须早起才行,你可得帮我设定好闹钟喔。」

爱莉莎的表情里没有丝毫迷惘。

看来她似乎已经不需要帮忙了……

「我知道了,不会让你赖床的。另外,如果要打电话的话,你还是深夜打会比较好。因为地理课上说美国跟这里的时差有十四、五个小时。这通电话八成会打很久,大概凌晨十二点左右从友月家打如何?」

这样的话,另一边应该会是上午十点左右。我在脑海里计算过后这么说。而且爱莉莎这时间离开也对我比较方便。没记错的话,乌尔特小姐是叫我晚上十二点自己一个人在房间的阳台上等着。

「时差?」

「美澄所在的地方几乎是地球的另一端,时间上当然会有误差啊。」

「……这么说起来,妈妈曾经说过我们站着的地面其实是圆的,这里白天的时候另一边就是晚上呢。毕竟不能离开方舟,我心想学了这种事情也没用,所以就忘记了——原来透子在那么远的地方啊。」

爱莉莎盘起双手感慨地呢喃着,然后抬头仰望东边的天空。

「怎么了?」

我这么一问,爱莉莎便露出苦笑。

「那个啊,其实我曾在天空另一头感觉到透子呢。」

「美澄吗?」

「嗯。这大概也是多亏了透子体内的天使因子吧,可是知道实际的距离后,我觉得有些意外……」

面对看起来有点落寞的爱莉莎,我砰一声地把手放在她的头上。

「从距离来看的确很远没错,不过现在这个时代搭飞机不到一天就到了。而且还有电话,那绝不是什么与世隔绝的地方喔。」

「——嗯,也对。」

听了我所说的话,爱莉莎用力点了点头,然后一直不断地眺望天空——

5

昏暗的房间里响起秒针刻画时间的声音。现在是深夜十二点前五分钟。我悄悄爬出铺在地上的被窝。

由衣一个人在床上睡得很甜。爱莉莎为了给美澄打电话还没回来。

我穿着用来代替睡衣的衬衫直接来到阳台。套上以前穿破以后拿来阳台用的运动鞋,我俯瞰着外头的景色。

从面向山边的阳台无法眺望街上灯光,只看得见星斗照亮的天空与漆黑一片的山影。就算在四楼这么高的地方,周围还是充满虫鸣声,并笼罩在潮湿的夜气之中。虽说是夏天,感觉还是有点寒意。

然后我等了几分钟。大概是正好十二点的时候,一阵金光闪过,乌尔特小姐出现在我眼前。她身上穿的不是在友月家看过的一般服装,而是绘有几何学图案的法衣。

「晚安,启介。你有乖乖地等我呢。爱莉莎在那边的家看起来很匆忙的样子,是你怂恿她的吗?」

「虽然我在这时候支开了她,但爱莉莎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

「喔……是吗?」

乌尔特小姐眯起眼睛,以别有含意的语气轻声说。

「那么,你有什么事吗?你不是说有东西想让我看……」

「是啊。那我们就先走吧,在这里讲太久好像会吵醒由衣呢。」

往拉上窗帘的窗后看了一眼,乌尔特小姐便将手放在我肩上,简短地念出魔术的《起动语言》。

「——迅疾光辉。」

经过一阵短暂的漂浮感与晕眩,眼前的景色变换了。

「这里是……?」

环顾周遭后,我开口询问乌尔特小姐。这是因为附近一片漆黑,根本猜不出移动到哪里了。

「请等一下——《晖映阳灯》!」

乌尔特小姐举起手这么一喊,我们头顶上顿时产生金黄色的光球照亮了周围。

「啊——」

崩裂的大地,被铲平的山,倒塌的铁塔。旁边看得到铁轨的高架桥。

我有印象,我知道这里。这里是《天使王》跟《魔狼》互相搏斗,也是我们跟哈利·莱特交战的地方。

「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因为这里有我想让你看的东西。启介,你没有发现什么吗?」

在乌尔特小姐的催促下,我来回移动着视线。

「发现什么……就只有非常严重的惨状而已。」

不管看几次,景色都没有变化。

「你还真是迟钝呢。瞧,就是那里喔。」

这么说完,乌尔特小姐指向树木倾颓的森林。往那边一看我才发现树木不对劲。树干与枝叶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叶子还染成了全黑。

「这到底是……」

「被召唤出来的魔狼乃是《天牢》本身。一旦魔狼受了伤,《天牢》也会受伤。虽然只是一时的,但《天使王》的剑曾经劈开『障壁』。这恐怕就是当时造成的结果。不该存在的景色,悄悄接近世界的危机碎片。」

「危机?」

乌尔特小姐点了点头,随即举起单手厉声高喊。

「——终极闪电!」

释放出来的金色箭矢被吸进森林,几秒钟后树木便化为光芒消失了。

在不咏唱的情况下施放了爱莉莎经常使用的高阶魔术后,乌尔特小姐叹了口气。

「就算这么做也只是治标下治本。毕竟东西一旦变质就不会再复原了。因为哈利的关系,方舟无疑不得不被迫修正计划。」

「《方舟》的……计划。可以请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解释啊……这么困难的事情我办不到啦。我背负的职责是顺着方向前行的『舵手』,所以知道得不多,顶多只能从得到的情报推测而已。」

「那就请你告诉我你的推测。」

要不然我就不知道被带来这里有何意义了。乌尔特小姐究竟想对我说什么呢?

乌尔特小姐应了声「好啦」,随即开口说:

「……《天牢》与《天使王》是方舟最重要的要素,这点启介也明白吧?」

「是,我大概知道。」

《天牢》是将精神存在栖息的《形成界》隔绝开来的墙壁。《天使王》则是被赫斯·史特林封印起来的世界守护者。无论何者都对《方舟》意义匪浅。

「可是这两者却在哈利的干涉下改变了应有的型态。《天牢》化为《魔狼》寄宿在启介的右手里,而《天使王》转生成爱莉莎获得了生命。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吧?如今启介跟爱莉莎是方舟最重要的人喔。」

「我跟爱莉莎……」

虽然没什么自觉,但我明白我们背负着多么庞大的存在。

「我不知道今后会变得怎么样。虽然我负责『引导』未来,却不负责『观看』。不过我可以断言你们确实背负着重大的责任。如同刚才的景色所示,某种不好的东西正逼近而来。我有义务要把『舵』打好,以便让你们能够克服那些东西。」

说到这里,乌尔特小姐暂时中断话语,对我投以锐利的眼光。

「——所以现在我不能让爱莉莎做出危险的赌注。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总算看出了乌尔特小姐的目的。

「你是说……美澄的事情吗?」

「嗯,没错。就像今天早上见面时说过的,我不能让爱莉莎受到严重的伤害。这也是『为了方舟好』。现在你应该可以理解这句话的分量了吧?」

乌尔特小姐身上有种不容分说的气魄。不过我不能被她给震慑住。

「——我明白情况比我想像中的还要严峻。看了那片异常的森林后,我也知道很多事情都还没结束。可是……这个跟那个不能相提并论。我的回答还是一样,这是爱莉莎自己决定的事情。今天一天那家伙跟许多人交谈,同时不断地思考着。乌尔特小姐,我想这话你不该对我,而是要直接跟爱莉莎说才对。」

「如果办得到的话,我就不会跟启介说了。」

乌尔特小姐哼地嗤笑着。

「为什么办不到呢?」

「因为爱莉莎现在看起来非常快乐啊。她露出了以前在方舟从未看过的笑容,所以我才希望尽可能对那孩子隐瞒方舟的事情。虽然不知道可以持续到什么时候,可是我想尽力守住那孩子的日常生活。为此,我只能站在阿姨的立场说服那孩子了。而且,启介姑且不说,方舟的道理对那孩子八成是行不通的。看来我好像不了解透子这个人在那孩子心中有多大的分量呢。」

别干预美澄已经决定好的事情……那是她站在爱莉莎阿姨的立场力所能及的制止吧。

「启介——爱莉莎打算插手吧?」

「是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要说服美澄接受手术,不过她一定打算做些什么。」

「那就只能拜托启介了。让爱莉莎打消这个念头吧。若是那个叫透子的孩子因为那孩子的行动而改变心意,一旦失败了可能会酿成无可挽回的事态。」

乌尔特小姐说得很恳切,但我无法点头同意。爱莉莎与九棚先生、阳名、以及教会修女和孩子们交谈,试图摸索出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这是只有爱莉莎才能决定的事,跟什么《方舟》、世界的危机等等无关。

「我的意见不会改变。再说爱莉莎也已经开始行动了。」

爱莉莎现在应该正在跟美澄通话才对。

「不,那跟选择无关。离开宅邸前我曾想要警告爱莉莎,结果她反而抢先一步说只是有事情想确认而已。」

乌尔特小姐苦笑起来。

「不过启介,我可以明白你的心情。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帮助我吗?就算爱莉莎有可能陷入最糟糕的未来。」

听了这句话,我内心一瞬间动摇起来。可是我还是点了点头。

「听说手术的成功率绝不算低。而且老实说,我认为很难让美澄改变心意。可是现在就老想着最坏的情况,还阻止爱莉莎做她想做的事情,这我办不到。」

我这么说完,乌尔特小姐无奈地摇头耸肩。

「唉……结论果然是这样啊。」

「果然?」

「启介看起来耳根子很软,我还以为只要举出一堆不安要素就行得通呢。」

「所以说,你是打算欺骗我吗!?」

「不,之前说的都不是骗人的喔。可是,我自己也知道手中的依据不足以让你们真正担忧最坏的情况。」

我讶异地看着乌尔特小姐。

「乌尔特小姐有什么根据吗?」

「……虽然那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根据,但对这个世界跟启介来说却非常暧昧模糊,所以还不能说。只不过我『看见』了,所以绝对得这么做才行。我知道这要求很荒谬,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反正不成也没什么损失。请你相信我有根据,然后帮助我。」

居然隐瞒最大的根据说出这种话,这也太荒唐了。可是乌尔特小姐眼里充满真挚的光辉,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乌尔特小姐似乎确实有无论如何部要阻止爱莉莎的苦衷。我决定先将疑惑都逐出脑海,把乌尔特小姐的话全部当真来考虑。

不过——结论还是没有改变。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个最坏的情况一定很值得担忧。可是我相信爱莉莎。不管结果是什么……爱莉莎一定都会接受的。因为那家伙很坚强啊。」

听了我的回答,乌尔特小姐露出了哀伤的表情。

「不——那孩子很脆弱喔。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

这么说完,乌尔特小姐走近触摸我的胸膛。

「迅疾光辉。」

乌尔特小姐念出咒文后,周围的景色再度变换,我们回到了宿舍的阳台上。

「既然得不到启介的帮忙,那也没办法了。身为《预言破坏者》,不管使用什么手段我都要阻止那孩子最坏的未来。」

「不是身为阿姨……吗?」

「不——那孩子终究是我的家人喔。或许我又要被讨厌了吧,不过拜尔那时候我也是这么做……」

露出略带自嘲意味的笑容后,乌尔特小姐便施展转移魔术随着光一起消失了。

独自被留在阳台上的我抬头仰望夜空。

「不管使用什么手段,是吗……」

这句话令我萌生不祥的预感。

当然,我知道乌尔特小姐很重视爱莉莎。她应该不太可能做出危险的事情吧。

总之,一切就看爱莉莎的选择了。我仅需从旁支持爱莉莎的决定。

这样……就行了吧。

不过这天直到入睡之前,乌尔特小姐轻声说过的那句「那孩子很脆弱喔」却始终回荡脑海不肯离去——

*

爸爸已经有两天没来探望我了。我独自待在病房里。

他果然是在气我不接受手术吗……?

我觉得很愧疚。我最喜欢爸爸了。他把我拉拔到这么大,还舍命保护我。如果是爸爸的请求,无论什么我都会答应。

可是——只有这次我无法点头。

既然都知道『最坏的情况』了,我就一定要避开它才行。

这时,护士走进了病房。听说好像是有人打电话找我。名字跟电话号码都记下来了,有需要再由我们这边打回去。这么说完,护士便离开了。看了递来的纸片上写着的名字,我倒抽了一口气。

「为什么……?」

我感到坐立难安,马上就想使用房间里的电话。可是就算按下了按钮,传呼声还是没响。

虽然平常是内线电话,但我明明就听说也能拨打外线啊……

「啊,这个……要打去外面需要专用卡片啊。」

发现话机上有道缝隙,我才回想起来。

印象中爸爸曾经解释过使用方武,为了保险起见还买了卡片让我打电话。我连忙找出卡片推进话机里。

我——动摇了呢……

对此我有自觉。我下定决心,用颤抖的手指确实按下对方的电话号码。铃声响了一会儿后,突然咖喳地中断了。

『——喂喂,透子?』

听到那令人怀念的声音,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喂喂,听得到吗?奇怪,该不会是其他人打来的吧……』

「啊,是、是我,透子!对不起,因为真的是爱莉莎来接电话,我有点惊讶。」

『太好了!果然是透子啊。谢谢你回电给我。』

「不,既然是爱莉莎打电话来,我当然要回电啊。对了——你怎么突然打来呢?你应该不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才对啊。」

『电话号码我是从帮透子在那边介绍医院的人那里打听到的。因为我有事情想问透子……』

爱莉莎语气中带有严肃的色彩。不知怎的,我能猜出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什么事?爱莉莎。」

『——透子,听说有手术这么一回事对吧?』

我轻轻叹了口气。

「你听爸爸说的吗?」

『嗯。他突然过来,害我吓了一跳呢。』

怪不得这两天爸爸都没来探望我。没想到他居然去了日本……

「这样啊,对不起。爱莉莎一定是被爸爸拜托才打电话来吧?」

既然如此,虽然对爱莉莎很过意不去,但我只能拒绝了。哪怕是爱莉莎的请求,我也不能接受。

『不。的确,欧鲁说透子不肯接受手术,所以托我来说服你,可是我还没有决定。』

「咦?那你为什么……」

预期落空,我感到惊讶不已。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有事情想问透子。透子决定不接受手术吧。欧鲁说你的理由是害怕手术失败。那是真的吗?』

「是。我当然会害怕失败啊。」

尽管不知道爱莉莎想问什么,我还是斩钉截铁地回答。可是爱莉莎却接着这么问:

『那么——你怕死吗?』

「…………」

我说不出话来。

『透子,为什么不说话呢?』

「当、当然。我不可能不怕死。」

『也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那是你『最害怕』的事情吗?你是因为害怕自己会死才不接受手术吗?』

「………………」

我又回答不出来了。

『不是吧?手术的目的是为了根治疾病、为了活下去对吧?我不认为透子是会逃避的人。所以拜托你,请告诉我真正的理由。』

「我……真是败给你了。」

她为什么会这么了解我呢?真不可思议。可是,我却也觉得爱莉莎理当如此。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朋友』也说不定。

「请你不要告诉爸爸。」

说了这段开场白后,我便对爱莉莎道出自己的想法。

『——谢谢你告诉我。那就再见了。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决定好了:

「好的,再见。」

听完我说的话,爱莉莎真的也没说服我就挂断了电话。

我握着听筒放下了心。爱莉莎似乎也能体谅的样子。

「可是,她说要做的事情已经决定好了,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虽然对此有点挂怀,但我并没有多想,就这样躺回床上。

明天医生会来进行最后确认。

到时候只要摇头,我『最坏的未来』就绝对不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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