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继续怒不可遏。
如此一来你就能成为月天之王。
1
时钟分分秒秒地过去。眼睛持续追着显示时间流逝的三根针,这样的夜晚感觉相当漫长。不过,早晨一定会来临。
阳光透过窗帘间隙照到侧脸上,这才发现夜晚终于结束。
「唔~」
床上的由衣身体动了一下,可能就快醒了。她一醒来,肯定会追问冬上的状况。
我没有自信……能够冷静说明。
隔了好几小时才站起来的我,撕下桌上的笔记本内的一张纸,在上头留言。
我明白这么做是在逃避,但由衣若知道冬上的事一定会哭的。现在的我也还无法接受。拚命保持住的内心会崩溃的。
我脱掉针织衫,换上牛仔裤和E-i恤后,留下留言离开宿舍。
这样她就晓得我回来过。由衣应该会很担心吧……
因为是假日的早晨,零星的学生从宿舍出来慢跑。也有一群群为了社团活动的准备而一起上学的学生。
我跟在他们的后面走出宿舍大门,往学校方向前进。感觉像是穿便服上学。
沿着河岸一直走来到学校,我却没进校门直接往前走。这次则和迎面而来的一群女学生擦肩而过。前面是女生宿舍所以才会都是女学生。
这么短的距离内,冬上就被绑架。
足以遇害的路程,我却没送她回去……
还没释怀的悔意折磨着我,我走过往女生宿舍前的桥,离开了那条路。
没有特别的目的地。我随便选了条路继续走。
我认为现在别去人多的地方比较好,所以选了人少的路。
安静又没车子的窄路没有多余的杂音,却特别寂寞。
一直找不到能让我放松的地方,就这样流浪了三个小时。双脚累积了疲劳,沉重得不得了。由于早上什么都没吃,空腹感也很严重。然而觉得不论吃什么都挽回不了什么,就停不下来继续徘徊。
连自己也不晓得要走去哪儿。所以算是巧合,抑或是双脚无意识地走到熟悉的路呢……我蓦地往旁边一看,不知何时已站在教会前面。
是想来忏悔吗?
我自嘲地抬头看着钟楼。今天鶫也在那里吧。可是今天应该无法好好跟她说话。
我摇摇头准备离去。
『远见同学,有空的话就来这里走走吧。那孩子其实是很寂寞的。』
冬上的话这时却擦过脑海而停下脚步。
「……」
犹豫到最后,我钻过设施的门。
「哎呀。」
这时却听到叫唤声。我讶异地寻声看去,门柱的影子下站着金发碧眼的少年。他是这所设施的院长——艾诺克·凯特鲁。
「你好……打扰了。」
我颔首问候。虽然我对搭讪爱莉莎的他没有好印象,但我是来访的人不可能对他置之不理。
「有什么事吗?启介。你的表情好严肃。」
艾诺克亲昵地直呼我的名字。
「我是来找鶫的。我的表情原本就这样。」
心情没有很好的我,口气很冲。
「呵,启介喜欢钟楼上那只沉默的小鸟吗?那我追求你的同伴——爱莉莎也没什么问题吧。」
「……才不是这样。不好意思我现在没空陪你。我是为了实践诺书而来的。」
我压抑住快要沸腾的烦躁,走过艾诺克的旁边。
「抱歉,我玩笑开过头了。」
「咦?」
真诚的道歉令我意外,不由得停下来。
「脸色那么凝重肯定发生什么大事了吧。不然跟我谈谈吧?」
「……我没有什么事好跟伪神父谈的。而且就算跟你谈……也没用。」
我话说得直接,艾诺克轻轻一笑。
「哈哈,说的也是呢。我能做的顶多就是说说安慰的话而已。不论跟谁谈,现实也不会改变。无论做什么都已经太迟了。无论怎么祈祷神都——不会出手相救。」
「这是教会的人该说的话吗……」
我不耐烦地说。
「说我是伪神父的是你吧?而且那是事实我也无法反驳。我很清楚这侗世界不会有奇迹。残酷的现实是绝对不会被翻转的,所以每个人的脸色都跟启介一样。」
「像我一样……?」
「就是绝望的表情啊。真是的……我们也想诞生在有奇迹的时代啊。」
艾诺克望着远方般地,眼神看向天空。
「什么意思?」
「……被钉上十字架却死而复活的圣人、分隔红海的先知、服从恶魔的古代国王——若是在有奇迹的时代……即便是万分之一、亿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们也不会绝望不是吗?」
艾诺克说笑似的口气问我。他的表情却露出——用来形容我的那种「严肃的表情」。
「……」
看到我没答腔,艾诺克露出和蔼的笑容。
「没有啦——说了奇怪的话。抱歉占用了你的时间。」
「啊,嗯……」
我点头后艾诺克便转身背向我。他沿着敷地周围走着,可能是在巡逻吧,我望着他的背影想。
真是奇怪的家伙……
原以为只是个轻俘的男人,看来不是这样。
艾诺克没入建筑物阴影内看不见后,我双脚也动起来。
绝望的表情……
不能用这种表情见鶫,我前往礼拜堂时一边用手擦了擦脸。
可能因为今天是假日吧,礼拜堂的门虽开着却没见到小铃。我从里头的门穿过仓库,爬上钟楼。
鶫跟之前一样背对这里望着天空。白发随风摇曳。我跟着鶫的视线眺望着天空,这才发现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天气真好……」
没想到其他的话,喃喃说。这时鶫转过来,红茶色的瞳仁看到我。
「……今天为什么过来?」
「因为我昨天说要过来啊。」
「……对,你是说过。可是我感觉不出现在的你想和我说话。不对……是看不出来。」
昨天看穿冬上真正想法的鶫,一下就识破我的本意。我以为表情装得可以了,看来还是被拆穿了。
「抱歉——总觉得今天非来不可。那我马上回去。」
没错,为了义务才来鶫也不会开心……
「……请等一下。你为何如此悲伤?」
原本想转身的我,心想「果然被看穿了啊。」叹气后回答:
「我有一个重要的朋友……死了。」
「……朋友死亡有那么悲伤吗?」
「废话!」
我不由得拉高嗓门,鶫因而吓了一跳。「对不起」我对她说。
「果然……不想失去她啊。」
但鶫却理解似地喃喃说。
「怎么了?」
「……没事,什么都没有。」
「是吗……那你还是回去吧。」
我又准备要转身,但她再度以「请等一下」唤住我。
「怎么了?」
「……关于昨天所说的事,我自己做出了结论。需要报告吗?」
「啊……是小铃的事吗?你决定怎样?」
「……我的确白白接受了恩惠。所以决定要付出相对的报偿。可是因为我没有钱,所以只能口头上致谢。」
说了什么呢。既然是鶫,想像得到她很生硬地直接说:「感谢你让我听演奏。」
「小铃的反应如何?」
「……她不晓得为何我要道谢,然后她说『鶫,谢谢你』。」
那画面也很快就能想像出来。总之状况还不错,既然如此我应该就能退役了吧。
「小铃很高兴所以才会跟你道谢。可是,既然彼比都道谢就相抵掉了。得再向她说谢谢才行。」
「……那就是还没结束。」
我对表情像是不堪其扰的鶫一笑。或许这是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吧。
「没有结束很好啊。察觉到这件事就是朋友了。」
「……朋友。」
鶫不解地喃喃说。
「算了,很快就会明白吧。到时再跟我说经过吧。」
我说完,打算爬下梯子。但鶫第三次叫住我。
「……请等一下。你今天不叫我的勺昵称』吗?」
「欸?」
「………不叫吗?」
「啊——」
我曾解释过昵称是朋友间的称呼。但今天却连一次都没这么叫她……
「鶫,我会再来的。」
我修正告别的用词。
听到我这么说,鶫似乎微微笑了起来。但她回应的话却令我讶异。
「……不,你大概不会再来了。」
「什么?」
「……开玩笑的。再见。」
看到我吓了一跳,鶫说完就转身背向我。
啊……原来是玩笑话吗?
口气很认真害我有点紧张。一定是她不晓得怎么开玩笑吧。我边想边爬下梯子。
昵称……啊。
冬上也叫她鶫。之前,表面上因争吵而分开的两人,再也没有合好的机会了。
对于这件事,我实在很不甘心。
2
察觉到那个视线,是离开设施过了一会儿后。
「有人……在跟着我呢。」
打算正午前回到由衣身边而往宿舍走去的我,稍微加快脚步。视线却像黏在背上似地甩不掉。
气息和杀气……开始隐约察觉出这样的感觉,是在第一次战斗之后。那次以来,每当卷入与死亡只差一步的战斗里,那样的感觉就会逐渐变得敏锐。而且从经验上学习到,相信那个暧昧的直觉是能够活下来重要关键。
可能如阳名所说的,那是属于将沉睡在自己体内的力量牵引出来的《内在魔术》吧。然而我还无法将那个作为运用自如的「技术」。除了被穷追不舍之外,也不曾明确地感受到过。
然而为何现茌——的确感到异样的视线在盯着我。
不只一个。二个……三个。配合步伐跟着我。
一旦意识到视线,对方的气息也稍微变得透彻。厌觉到的是狰狞的猛兽呼气。肯定就是昨天阻挠我们的怪物。
「啊……原来是这样。」
我顿时明了。
也就是,轮到我了。
冬上是第一个警告。现在要再度绑架下一个,提出同样的要求。这对未由的压力是第一个无法比拟的。因为这次的对象是——我。
「呵呵——」
我嘴巴却发出笑声。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扭曲。
正好,就带你们去狩猎场。
我走过河川上的桥,没往男生宿舍的方向,而是选择往自然公园的路。
建筑物屋顶、细窄的路地、成为死角的栏杆下方。包围我的视线愈来愈多。但还没要出手的样子。因为这时间跟抓走冬上时不同,有行人来来往往吧。
我进到自然公园,穿过——过去和爱莉莎训练魔术和体术的山丘。接着再爬过前面禁止禁入的栅栏,站在有着巨大龟裂的荒野上。周围已没有人烟。
「咕咕咕咕……」
背后响起咆哮声与脚步声。决定不隐藏了吧。数量是五个。
荒地周围剩下的几棵树的树荫,也出现狮头与长着黑色翅膀的兽人,以及全身都是鳞片的鱼人等千奇百怪的怪物。从我看得见的范围来看超过十个,数量增加了。
不过——为什么。
昨天明明感到那么棘手,现在却不觉得害怕,也不打算呼救。
不想被「打扰」。
感觉仍然敏锐,不用看也晓得死角上怪物们的位置。彷佛伸手可及。
之前一直没有下手的时机所以等得不耐烦了吧。追着我而来的后方那些怪物率先出动。
狰狞的气息,以及肃杀的杀气从视线外枣集过来。
不晓得等不及的究竟是谁……
这些家伙真的不懂,到底谁才是真的等得不耐烦。谁才是狩猎者!
《姿态语言》已咏唱完毕。之后只要说出《起动语言》即可。
「三头狱牙!」
手高举至天空呐喊。顿时出现黑影包裹着右手,巨大的阳炎形成狼头。可不是这样就结束了。缠绕着手的黑影逐渐膨胀,接着再形成两个狼头。每个狼头各有五公尺长,包围着我。
我惊讶身体竟已习惯三叉的狼头。彷佛欠缺的部位回来般的熟悉。
于是我终于向后转。
五只怪物们逼近眼前。杀害冬上的——那些怪物。
数量超过狼头的数目,但我瞬间想到屠杀这些家伙的方法。
无需下令,光用想的《三头狱牙》就会自动地动起来。
「击溃它们!」
数量既然那么多,全都缠起来就好。
两只狼头大大张着獠牙,左右夹攻五体的怪物。
「嘎啊啊啊啊啊!」
肉体被咬烂、被折弯、发出震耳欲聋的悲鸣,变成一个个肉块。我让剩下的狼头奔驰过去,将那些丑陋的肉块从这世上给除去。
「哈——哈哈哈哈!」
心情有些舒坦了。
屯积在内心里的怒气终于发泄出来。
可是——还不够。
冲突推逼着我。还没……还没完全「吃饱」。
充斥在我心中的肯定是「饥饿感」没错。为了填补失去的东西,我寻求「吞食」的对象。
「嘎吱吱吱吱吱!」
看到同伴被吞食的模样,剩下的怪物发出恐吓的声音蜂涌而上。
速度好快。如海啸般波涛而来气势。
不过现在的我不会错失所有「食物」的位置。能够精确掌握每个怪物的速度和动作,从最近的那一个依序解放「饥饿感」。
与思考同步的三只狼头动起来,连我自己都看不清其动作。
残留黑色轨迹的阳炎獠牙挖掉怪物的肉体。
我周遭散落着失去头部的尸体,血腥味污染了大气。连脑部都失去了,所以无法再生吧。
几只怪物同时攻击也没问题。进到离我周围五公尺处后,它们的利爪在碰到我之前就会丧命。正因为发了狂的《三头狱牙》如我本身一样,想将它们一只都不放过地啃食掉。
那些猎物现在终于理解自己的立场了吧,即使包围着我也不敢进到范围里。不仅如此,还害怕地往后退。
我冷冷一笑。怎么可能这样就「捕食」结束。
既然不过来,我就过去。
我被狰狞的感情所推逼,正要迈步时。
「启介!快住手!」
然而这时,天空却传来声音。
我中断狩猎往上看。
金发飞舞,穿着黑白法衣的少女从天而降。
狼头告诉我,那个人也是食物。
既然如此——就吃掉吧。
「呃……怎么可以这样!?」
我奋力抑制正要解放出来的《三头狱牙》。对方并不是食物。她是——那少女是爱莉莎。爱莉莎·柯朗诺·史特林·莱特。并非这只右手该吃的对象。
现在的我……为何会分不出是爱莉莎?
我对自己的念头不寒而栗。
在我面前着地的爱莉莎,用力抓住我的肩头,直勾勾地盯着我。
「启介,冷静!现在的你跟昨晚的未由一样,精神都被《高次元存在》侵食了!要保持住自己的意识啊!」
「……侵食?」
这句话终于让我理解自己的异常。
超过直觉这个框架的知觉,与彷佛和身体融为一体的《三头狱牙》。以及造成内心发狂的,庞大的「饥饿感」。
猛然发现,不知何时我已变得不是我自己。
可是——理解归理解,冲动还没消失。
怪物们又包围着我们。现在虽然因为怕我而没有动作,却不可能就这样逃之夭夭。
「爱莉莎——抱歉,我没办法。你暂时离我远一点。再一下就能把这些家伙收拾干净……」
我的左手想拉开爱莉莎,她却用力抵抗。
「不要!自我的境界若再动摇下去,启介会被吞噬的啊!我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清醒吧启介!清醒吧!」
「……战斗还没结束。既然这些家伙的目的是绑架我,若不解决掉它们,下次又有人会被盯上。而且,爱莉莎应该是要保护未由吧?这里靠我一个人就行了,你回去吧。」
「未由她已经醒来了,所以我才来找你的啊!」
「就算这样未由仍然——」
「别开玩笑了!兢算保护了未由,若启介不在,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啊!启介,你别看那些怪物!冷静下来,看着我!」
「现在是在敌阵当中哦!怎么可能——」
「别说了看着我,专心看着我!」
爱莉莎大喊并抱着我,贴上我的唇。
「唔——」
柔软的触感以及天旋地转般的惊讶,震荡着我的脑。
闭着眼睛的爱莉莎的脸占据了整个视线,但那张脸逐渐泛红并开始微微颤抖,可能快到极限了所以嘴唇瞬间离开。
「……呼。」
她一直在停止呼吸的样子,脸色涨红且呼吸紊乱。
「喂、喂……」
我愣愣地叫着。
「怎么样?稍微……看到我了吧?」
听她这么说,才发现哪刚敏锐的感觉变回跟平常一样。
充斥着内心的「饥饿感」也因强烈的冲击给远远冲跑了。
「啊……好像恢复了。」
看到我的表情,爱莉莎也觉得我是真的清醒了。红通通的脸笑逐颜开,更加用力抱着我。
「太好了……」
「爱莉莎,竟然接……不对,先不管这个。你晓得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想必是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气息已改变。之前逐渐往后退的那些怪物又再度缩短距离。
在危急的状况下……做危急的事情。
在乌尔特的事件中曾亲过脸颊,与《天使王》的精神世界异常接近,嘴对嘴却是……第一次。
震惊还没冷却下来,心脏也仍蹦蹦跳个不停。
「……因为随便使用我的魔术会刺激到《三头狱牙》,所以没办法直接用《光辉雷球》打昏你啊。我思索其他能让启介回神的方法……就只想得到接吻嘛……」
脸埋在我衣服里的爱莉莎,声音含糊不清地说。
「竟然说只想到这个,应该还有别的方法吧?」
「你——不喜欢吗?」
「不、不是这样啦……只是觉得很危险啊!」
这时看到怪物们已经踏进我们的范围里。老实说,我没自信能像刚哪一样操控《三头狱牙》,但现在也只能迎面还击——
「等等!现在的启介很不稳定,最好别再打了。先拉开距离,再显现《天使王》之剑,剩下的敌人我来收拾。」
爱莉莎抓起我的左手说。
「……好吧。」
虽有犹豫仍点头答应。我也很清楚再和那些怪物战斗下去,又会重蹈覆辙。
「远见同学,你要去哪里?」
然而在下个瞬间,突发的晕眩感将准备用《三头狱牙》大力击向地面的我,以及正要咏唱飞行魔术的爱莉莎,全都停下动作。
因为我们听见意想不到的声音。
因为听见以为再也听不见的声音。
怪物群往左右方分开,长发少女出现在对面。
「冬……上……?」
无法置信的我,低吟这名字。少女穿着不像是冬上会穿的长袖深蓝色长洋装,但绝对是她没有错。走过来的人是理应死亡的——冬上雪绘。
「雪绘……你还活着吗?」
爱莉莎也诧异地问道。
「我在等着你们来救我啊。希望不论你们去哪里,都要带上我。」
冬上对我们笑着说,泰然自若地走过那些怪物的旁边,朝我们走来。
这景象极其怪异。
然而,因冬上的出现而愣在那里的我们,察觉到危机时已经太迟。
「——好吗?」
冬上伸出手说。我的右手现在是《三头狱牙》,而左手牵着爱莉莎。找正要放开左手。
「不行!」
爱莉莎为了让我清醒而大声尖叫,并握紧我的手。
「危险!」
爱莉莎用力拉着我的左手。我摇摇晃晃地往后退,爱莉莎则冲到冬上面前。
——啪嗞!
听到细微的声音。一根小小的针刺在爱莉莎手上。
「……呃!?」
爱莉莎顿时脚步踉舱,整个人瘫软下去。
「爱莉莎!?」
我从背后撑着爱莉莎,并瞪着巧笑嫣兮的冬上。
「远见同学,表情别那么可怕嘛。刚刚那只是麻醉枪,不是什么强大的武器啦。」
冬上轻轻晃了晃原本藏在袖子里的枪。
「你——是谁!?」
我将三只狼头伸向她面前质问道。
「怎么突然不认识我啦?好过分哦。随便想一想应该可以想到几个可能性的。」
冬上却不为所动,耸耸肩说。
「……可能性?」
「对啊。第一,我是冬上雪绘本人且投靠敌营。第二,某人的变装。第三,死的是假的,某人操控了冬上雪绘的身体。第四,我其实是双胞胎姐妹。你猜是哪一个?」
心脏剧烈跳动。她提出的可能性中,有一半代表着冬上没有死。可是——不对。
「……别开玩笑。你才不是冬上。至少『里面』不是!」
「挺有自信的嘛。远见同学,你就那么了解我吗?你都没想过我是为了向友月复仇,才演这出戏吗?」
我的确对冬上不太了解。以前曾待过育幼院的事也是昨天才第一次听她听起……
「冬上才不会用这招逼迫未由,也才不会用这招打赢她。虽然有点调皮,但现在的她是会直截了当地挑战。所以你是假的!」
听到我的话,冬上苦笑。
「呵,意思是你确信第一个不是罗。但是第三——既然身体有可能是真的,如果这么做,远见同学还能如此平静吗?」
冬上摇晃不同于拿着麻醉枪的手,于是手枪从袖子滑出来拿到手里。接着将枪口——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这个可是杀得了人的真枪哦。」
「什么!?」
全身感到寒意。一想到倒在血泊中动也不动的冬上,脑中就一片空白。
「……真蠢。」
看到我的反应,冬上说话的语气变了。
「咚!」后头部受到撞击。视线晃动,闷痛感瞬间扩散。整个世界在旋转,接着是脸颊擦撞到地面的触感。口中是沙子的味道。
啊……
我被打了吗?
没有发现到紧追在后的气息。忘记自己已失去之前的敏锐感,没察觉到异样是我太大意……后侮也于事无补。
我的视线一片漆黑。
「……答案是二。」
意识断掉之前听到这个声音。
那个不是冬上的声音。但这声音——曾经听过。
3
一直沉浸在黑暗里的我,因为呼吸困难而意识到「自己」这个存在。
奇怪……我为什么—
后脑勺感到剧烈疼痛。
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因为要逃离这样的痛苦,为了寻求空气而在黑暗的世界里探求光源。找不到刺眼的光芒可作为目标,但发现在上方有蒙胧的亮光。
我挣扎着往亮光的方向前进。这时一股老旧木头的味道冲入鼻腔。
再一下……
淡淡的光芒于眼前扩散——我睁开眼。
污痕遍布的天花板映入眼帘,这才晓得我处于仰躺的姿势。身体底下的是布柔软的触感。
我是睡在床上吧,但这个天花板没见过。这里是陌生的地方。
「……醒来了吗?」
熟悉的声音。
我动着头,看到声音的主人。现在的所在地也大致掌握住了。
我在昏暗的室内。从紧闭的窗帘缝隙透进来的红光是唯一的光源。光线照在侧脸上,白色头发与褐色皮肤的少女低头看着我。
(鶫?)
我想叫少女的名字——不对,是昵称,却发出不声音。嘴巴被像是胶布的东西给捣住,所以才会呼吸困难吧。想试着爬起来身体也动不了,手脚似乎被绑在床上。
「……早安。一直没醒来,很担心是被打的地方恶化了吗?如果死了……就没有人质的价值了。」
鶫摸着我的头说。
(被打的地方……?人质?)
这时后脑勺隐隐作痛,找顿时想起所有的事。
对了,爱莉莎阻止我与怪物们战斗……然后冬上出现……爱莉莎被麻醉枪射中失去意识,而我——
(鶫为何在这里……?我被打昏后应该被掳走了才对……)
「……还没发现吗?」
她用不耐烦——却又惆愁的表情说,并用单手遮住自己的脸。
接着全白的头发开始慢慢变黑,及肩的头发也逐渐变长。皮肤的颜色却反而变淡,接近白色。
(这是……什么啊……)
简直像电影中的CG特效一样,鶫的外表鲜活地产生改变。
瞬间改变容貌的鶫,放掉遮住脸的手,从口袋里拿出锻带将浏海绑起来。眼前的是——我很熟悉的少女。
(冬上……)
「……就是这么回事。」
变成冬上的鶫,语气依旧冷冷地说。
(这么回事是……怎么回事?简直一头雾水。为什么鶫变成了冬上啊!)
满腹疑问的我在心中大喊。
「……不是说了答案是二吗?是我变成冬上雪绘。只是如此而已。」
彷佛听到了我心里的声音,鶫回答说。不对,这么说来之前她也都是——
「……是的。只要直接接触,我就能读取你的思考。我的名字是——真名是史莱许·望。心灵感应能力超群的《群聚》是生物兵器。对你来说跟《鵺》是同类或许比较容易了解。奇美拉不是也有这样的变身能力?」
解开锻带,手再次遮住脸后变回原来鶫的模样。
(《群聚》……奇美拉?你在……说什么?难不成你跟连大……那群怪物是一伙的!?)
「……正是如此。你口口声声说的怪物,是跟我一样属于量产型的《鵺》。我们是总称为《群鶫》的兵器。这次被借给连大先生……听命于他而行动。」
(怎么会……骗人的吧?)
「……我有需要骗你吗?」
我当然明白。哪怕是骗人的,在说谎的这件事上她就是坏人——
(那些怪物们……也跟鶫一样是真正的人类吗?)
我犹豫地问道。
「不是。他们是成不了《鵺》的失败作品。继承各种《高次元存在》的血液和因子的我们,几乎不曾以人类的身分生活。也没有理性这种东西……如同凶猛的野兽。我是这些之中……《鵺》之后的世代中唯一以人型诞生的实验体。」
(人的姿态……这样的话鶫是成功的例子罗……)
「……不是。我没有《鹌》的战斗力,变身能力也只适用在人类这个范畴里,是个不上不下的成品。」
鶫淡漠地说着自己的身世。
「可是后来发现,我所拥有强大的心灵感应能力——和可说是手足的其他实验体,无关距离长短都能够起作用后……状况就改变了。所谓的心灵感应,换句话说就是将自己的精神直接送至对方内心的能力。我能够将无法驾驭的实验体变成自己手足,也就是《终端》来加以统率,因而发现到我的价值。所以获得了《一鶫(史莱许·望)》这个名字……并且在这里。」
(也就是说……昨天阻挡我们,今天又攻击我们的也是鶫吗?)
我应该要生气吧。因为鶫欺骗我,又是掳走冬上的始作俑者。可是为什么仰头看到的鶫的脸非常透明,我想发泄情绪也没用的感觉。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道具。现在的鶫看起来就像这样。
「昨天,出现在你面前的终端是我所指挥的。不过……今天不一样。」
鹧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之外。
(什么意思?)
「今天……向终端下令掳走你的人是连大先生。那位是除了我之外唯一拥有操控终端能力的人。可是连大先生误判了你的能力……牺牲掉太多的终端。我感应到这件事而冲到现场。」
(支配的能力吗……)
八朔家所拥有,以血为媒介的异能。如同操控菜津一样,只要让那些怪物喝下血,就能在掌控之中。
「……可是结果还生擒属于未定事项的魔术师。终端的损耗没有浪费是唯一庆幸的地方。」
(魔术师……对了,爱莉莎——爱莉莎现在在哪里吁)
只能移动头所看得到的范围内,没见到爱莉莎。
「她在别的房间睡觉。药效还没退,再过一会儿才会醒来吧。」
听到她的话我放心了,但随即想到冬上。
人质若有两人,就会用其中一个做为要胁。
(要先让谁当人质?)
我盯着鶫的双眼,在脑海中质问她。
「……以顺序来看,爱莉莎·柯朗诺·史特林·莱特先比较适合。友月未由最不想失去的人是你,留到后面才有效果。」
这句话令我震憾无比。
(我是……她最不想失去的人?)
心脏大力跳动着,但我仍反问鹑。
「……意思是友月未由最喜欢的人是你。虽然是我不太懂——的感情。」
(为什么鶫……知道这种事?)
「……因为我读取了她的心。所以肯定没错。」
这种状况下——实在太意外了。
而且,这可能是我不该知道的事。
未由喜欢我?对未由来说,最重要的人是——我?
如果说我不曾想像过这种事是骗人的。我甚至如此期待过。
但却没想过要去确认。一旦确认了这件事,我就必须正视自己的感情。
必须去寻找对我最重要的是什么,而这个结果可能会必须舍弃掉什么。
我害怕面对这件事——一直在逃避。
「……你的心很复杂呢。我也不太了解你。」
鶫眼神有些羡慕地说。
我也不……了解。因为我根本没有打算要去看一看自己的内心。
对未由的感情也无法立即看出来。思考的时间不够,状况也不允许。
所以只是收在在内心深处。
被囚禁的我,对未由一点帮助都没有。不仅如此,还沦落成用来逼迫她的工具。
然而,如此不堪的我或许仍然能够守护她。也许会徒然无功,但那是我现在该做的事。
(鶫。先由我当人质吧?第二个或第三个结果也是一样吧?)
我压抑着晓得未由感情后的悸动,在心里提出要求。
再这样下去,爱莉莎会成为第二个冬上。我只能设法避免这事发生。
我想起爱莉莎那为了我全力以赴、愤怒、喜悦、欢笑的脸,以及嘴唇的触感。
我明白这样只是在拖延时间。也可能无法解决这局势……
但我绝对不能让那家伙——
「……你不希望她死吧。」
(欸?)
鶫推测我的心说。
「……放心吧,这次的人质是你。抓到爱莉莎·柯朗诺·史特林·莱特的事,我没有向连大先生报告。」
(没有报告?为什么……)
「因为这情况没有特别指示。」
鶫用事务性的口气回答,摸着我头的手移到眼睛的位置。视线被鶫的手掌所覆盖,什么都看不到。
(鶫?你在做——)
「……到交易时间之前再睡一次吧。交易若成功,你和爱莉莎·柯朗诺·史特林·莱特都会被安然释放。我向系保证。」
声音听起来很真诚。
我瞬间理解,她是我每天去钟楼见面的那个鶫。
(鶫——)
我心中想再喊一递那名字,却突然被强烈的睡意所袭击。
鶫那遮住双眼温暖的掌心——将我的意识卷起漩涡,彷佛被吸入黑暗中般深深往下坠。
「……没事的。」
最后,听到这个声音。
4
唔……
令三半规管大乱的剧烈震荡,使我的意识浮了上来。
我觉得好像晕船一样作呕而睁开眼,于是夜晚的街景在眼前扩散。昨天也跟爱莉莎一起俯瞰过的景色。移动视线确认状况后,发现抱着我的是鵞头的怪物。我被抱在全是羽毛的膀臂下,在天空飞行。嘴巴仍被胶带贴住,手脚也被绳索绑住无法动弹。
多到吓人的怪物在周遭跟着飞行。
现在是晚上了啊。留在房里的由衣一定非常担心。
(要带我去哪里啊?)
我在内心问道,怪物没有反应。这表示操控这家伙的不是鶫吧。
现在这状况……肯定是要拿我去进行交易。
这群怪物离开灯火通明的闹区,飞往的目标是漆黑一片的森林。前方是大地被挖掉,直经约有两百公尺的巨大坑洞。
打算在同样的地方做交易吗?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怪物们直直朝巨大坑洞飞去,高度开始下降。
巨大坑洞的底部看得见亮光。拉近距离后,发现那是一棵燃烧的木头。有两个人隔着木头对峙着。
一个是黑发的少女——未由。另一个是左右两边跟着两体的怪物,身材高大且黑发中渗杂着白发的男人。我认识他……那人是八朔连大。
怪物们带着我降落在连大的周围。
穿着灰色西装的连大瞄了一眼被送过来的我,对未由说:
「你看,这样就能确认远见启介还活着吧。那就依约喝下我的血吧。」
什么……难不成未由接受这个要求?
不晓得他们之前做了什么交易,但透过连大的背所看到的未由表情却相当憔悴,眼神恍惚地直直望着我。
『……友月未由最喜欢的人是你。』
鶫所说的这句话顿时扎上心坎。
比起连大的愤怒与憎恨,未由选择了我。鶫说的是真的。未由如此为我设想。
却因此才更受不了。因为我,未由成了连大操控的人偶。
未由坠入比当时被叔叔友月滩世束缚起来时,还要痛苦的地狱里。
宁可她别顾虑我,报仇就好了。
现在我宁愿这样。恐怕是未由接受条件,为了让她喝血与接受命令连大才现身的吧。不会再有这种好机会了。虽然周遭有难以数计的怪物,若是未由就一定能够获胜。虽然不晓得我会怎样,但连大死亡至少爱莉莎能够得救。
我想用眼神传达这样的心思而看向未由的双眼。
但未由却泫然欲泣地摇头。
「我知道了。可是,我一喝下血就要立刻释放启介同学。」
「好,我答应你。」
从这方向窥看不到表情,但听得出连大的声音很兴奋。没有任何他会遵守约定的保证,但未由没再抗辩。她肯定是想到光只是还嘴就被杀死的冬上吧。
连大手里拿着玻璃杯,里头倒了红色液体。想必那就是连大的血。连大将杯子让身旁的怪物拿去给未由。
未由从靠近自己的怪物接过杯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成为自己的捆锁的红色液体。
住手!别喝!不要喝啊!
哪怕进行复仇的未由会改变,都比人格全被否定来得好。如果打倒连大,未由和爱莉莎就一定能活下来。我唯一担心的只有由衣,但就算我死掉应该也不会立刻就消失。《魔狼》再度转移到哪个人身上,由衣就能以枷锁的身分继续存在。
我心中不断对着未由大喊。这声音不可能传过去,未由却抬起头看我。
「——对不起。但我绝不要启介同学死去。」
啊——
未由说完,嘴就着玻璃杯喝下去。红黑色的连大血液从未由的嘴唇流进嘴里。
阻止不了,无法阻止了。至少和逐渐减少的杯子完全相反,我的心充满绝望。
于是——未由将连大的血一口饮尽。
咔当!
未由将空了的玻璃杯往地面一摔,怒瞪着连大。
「好了,快释放启介同学!」
「呵——闭嘴,把心关上。」
但连大哼笑着,命令未由。
那一瞬间,未由的双眼失去光泽,如同电池没电的洋娃娃般停止不动。
未由那表情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变成傀儡的人还有自己的意见,真是可笑。我的行动我自己决定。那么……现在要做什么呢?」
连大态度狂妄地喃喃说道,转头望着我。
「你对《群聚》的确是个重要人物。可以成为交易的物品,力量也能拿来利用。就让你也变成我的傀儡吧。」
胡子下方的嘴角邪恶地扭曲,连大走向我。
果然不会遵守约定……
鶫虽说交易若成功就会安然放我们回去,但连大似乎没那么简单。既然变成这样,只能相信鶫至少会释放爱莉莎。
我一边想着若靠视线就能让他丧命多好,并怒瞪着连大。
这个人抢走了我许多的东西,现在还要再来掠夺什么?
夺走冬上的性命和未由的心志,我无法原谅这家伙。
「……是反抗的眼神呢,不过很快就会转为顺从的眼神。我很喜欢那个瞬间哦。无论拥有多么坚强的意志,都绝不会忤逆我。所有人对会伏首称臣。友月家的实权就快落入我手里了,然后《群聚》中最大战力的《群鶫》也会成为我的傀儡。从幕后权掌全世界的日子也不远了。」
连大摸着抱着我的怪物身体,笑着说。却又想到什么似地双手盘胸。
「不对……在那之前必须处理掉管理这些东西的那个少女才行。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能够操控《群聚》的人在,会很伤脑筋的。」
他是在讲……鶫吗?
面对连大深不可测的支配欲,我感到不寒而栗。
「到时就会用到你吧。《群聚》那些家伙不晓得该优先顺从哪个人的支配吧?」
是要我去杀鶫的意思。我很想怒吼「开什么完笑!」但没办法。我只能祈祷读懂人心的鶫能在事前就察觉到,他有这样的企图。
「那么,既然杯子破了就直接让你喝吧——」
连大手伸进西装里,接着将黑光闪闪的手枪亮在我面前。
「唔……?」
这时他却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奇怪……我想拿的明明是小刀。」
『——杀了他。』
这时听见微弱的声音。如银铃般尖锐的女人声音。
再一个瞬间,连大手中的枪抵住我的额头。
咦……?
冰冷的铁的触感,令我全身发抖。更加可怕的感觉从腹部底层冲上来。
会被杀掉?为什么……连大不是只想操控我而已吗——
我愣然地看着,站在散发暗淡光芒的手枪另一头的连大。他的双眼失去光辉。简直跟现在的未由一模一样。
「是吗——那就杀掉吧……」
连大用没有起伏的声音喃喃说,手指扣在扳机上。
现在的状况真是一头雾水。唯一确定的是,我即将步入黄泉。
我不要,为什么会这样……!?
我这才晓得,听到自己会成为连大傀儡时,仍是安心的。
比被杀掉的好。比全部结束的好。比所有可能性都断掉的好。
住手……
扣下扳机,响起轰声——这才发现。
感觉到剧烈的冲击。疼痛只有一瞬间。取代抵着额头枪口的冰冷感,猛烈的热能冲入脑门。
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啊啊啊啊啊——
视线扭曲得乱七八糟,龟裂、杂音……黑白色与极度缤纷的影像交互出现——记忆里的影象以不同的顺序怱亮怱灭。
从百货公司顶楼卷着风降落下来的爱莉莎。小时候,和由衣与咲姊一起去逛庙。拜托我变魔术的冬上。整晚看着遗照中的老爸和老妈。黑暗的海面上,从我手中夺走木片的蓝色瞳孔。花田中向坟墓默哀的阳名那娇小的背影。一搭一唱很有默契的山崎和宫岛。为救女儿而挺身而出的乌尔特的拳头。聚光灯下歌唱的珠洲里优耶。回忆过去的九棚小姐的眼神。告诉我真相时鶫的表情。
然后是未由初次展露出的笑容。那身影与站在连大身后面无表情的未由重叠,混杂在一起。
未由对不起,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
——啪滋!
*
我眼睛眨都不眨地注视着眼前所发生的事。
动弹不得。连叫也叫不出来。
心与身体简直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我的意志没办法传到外面去。
好比电影一样。萤幕和观众席间的距离感。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干涉的世界。
这样的状况中,我——友月未由拚了命想守护的少年,头部遭到枪击。
启介……同学……?启介同学!?启介同学!?
在心中无论怎么呐喊都叫不出声音,被怪物抱着的启介也丝毫都没有动。
「虽然有点浪费,但没关系。又不是不可或缺的人。」
举着还冒着烟硝的手枪,八朔连大咕哝,脚践踏四溅在地面上的血液和脑浆。
哇……啊啊啊啊啊啊!
体悟到再也无法挽回,我的心染上了红色。
守护的人不在了。依靠的人不在了。跟双亲一样,跟冬上同学一样,被夺走了!
该怎么做?该做什么?
——不原谅、不原谅……绝对不会原谅!
那要怎么做?怎么做才好?
——大卸八块、烧成焦炭、要他命丧黄泉!
可是,这么做什么也改变不了任何事。现实的状况是什么也夺不回来。
——我心知肚明,但也只能这么做!
有些东西想夺也夺不回来。复仇是个什么都拿不回来的毫无意义的战斗。毁掉对方与自己的未来,通往黑暗的道路。
不过,无所谓。
这样的行为再愚蠢,这愤怒也远远凌驾理性和道德!
我祷告,身体能够动。
祈求。这股愤怒与悲叹转变成刀刃。
身体却没有反应。连大明明近在咫尺,却舆我远如天涯。
不行吗?我只能认命成为这个人的傀儡吗?
……杀了启介同学……杀了支持我并让我看见希望的人,我要被那种家伙支配吗?
『没这回事。』
脑海里却响起这个声音。年轻女人的尖锐声音。我认得这个声音。
同汝体内所流的是,身为始祖的我等的血液。与汝的心连结在一起的,是王的意念。其肉体与精神都不会输给八朔的血:
朋月,未永……活了一千年,友月家真正的统治者。
『只要继续怒不可遏。如此一来汝就能成为月天之王。』
愤怒吗?
——只要这样就好。
自制、后悔、甚至连憎恨,全都不要。
我只需用赤红的愤怒,烧光一切即可。
景色扭曲。
连大的身影也溶化,出现了不属于这里的景象。
看见红色的月亮。看见红色的大地。
看见如狮子鬃毛般,长发随风飘逸的男人背影。
我的意识被吸入那巨体里。赫然发现,我壮硕的双腿站在血流成河的地面上。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的我,视线从空中的红月往下方移动。我那大而粗犷的右手抓着小而白皙的左手。
延着那小手往前看,我与穿着红色和服的黑发少女四眼相对。看到那张脸时吓了一大跳。她和我非常像。因为头发的长度感觉有些不同,但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年龄也相仿。我的嘴巴自己动了起来,态度高傲地对她说。
『露娜……我是在与《天使王》的战争中,舍弃了人类这个容器了。若我等能在此得胜,赫斯他们就能做出度过时间的方舟,决战时就能万无一失。可是汝会被独自留在这大地。』
从喉咙发出的是低沉的男人声音。少女的黑色眼瞳朝上看我并点点头。
『妾身明白,父亲。可是我在这国家有名字,叫做未永。撒种时,假使世界被腐蚀,我都会完成战斗时所需的基盘。届时体内沸腾的怒气,想必会唤醒父亲吧。』
少女用和外表不搭的沉稳语气说。
『抱歉……露娜。』
我动作生硬地伸出左手,摸摸少女的头。
这是这么回事?
我究竟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抬头看着我的你是谁?
我对不是自己的身体与声音感到困惑。
「那是,我的记忆。」
又听见男人的声音,却是从不同的地方传过来的。从内心很深、很深的地方——
是谁?
「应该明白吧。因为汝已是我,我已是汝,」
我的确知道。不仅知道,也记得。
与我的愤怒交杂在一起,强大的力量。内心充满着深深的悲叹。
「「没错,我是——」」
现实的景色穿透红色的景象回来了。
眼前的是带着那些怪物走过来的八朔连大。但他的表情很僵硬。
「你……为什么在笑?为什么笑得出来?」
是吗?看起来像在笑吗?很可惜,他看错了。
那是在撕牙裂嘴。露出愤怒的獠牙。
来吧,用愤怒和悲叹泯灭理性,屠杀我的仇敌吧。
「不准笑!服从我,作为一个道具乖乖听我的话!」
连大焦急地怒吼,我脸上的笑容却没有停止。
本想夺走我的身体与心志的八朔连大的血液,现在已经没用了。就像以下克上的暴君一样,国家若遭征服,就得直接让渡城池。这身体里流的是王的爱女,未永的血。无法掩盖的等级之差,一目了然。
「——下令的人,是我。」
我嘀咕说,并往前一步。
踏在脚下的地面变得又红又热,然后溶解。地面上像蜘蛛网一样的裂痕,以我为中心往外扩散。
「你!?」
连大脸色苍白地后退,想以怪物们为盾牌躲起来。
被他逃走可伤脑筋呢。
「停住,八朔连大。」
所以我下令说,而连大的脚果真听话地停下来。
「为、为什么不能动!?难道这就是你的支配?」
连大声音颤抖地大喊。
「真愚蠢。汝忘记这身体流着的是我女儿未永的血液吗?不需要让你淋到血。汝自身的血脉就会服从我。」
「女儿……?而且那语气——你,不是友月未由吗?」
这也是愚蠢的问题。我若不是友月未由,怎么会对连大如此愤怒呢?
「我是友月未由。而且也是——称作悲叹魔王的存在。那个境界,已经没有了。」
我更进一步。大地的裂痕扩散到连大的脚边。
「哼!《群鶫》!够了,杀了她!」
从天空与地上,包围着我的怪物们同时发动攻击。
「声势浩大呢。不过——」
大地上的裂痕发出红光与震耳的地鸣。地面随着震动而隆起,又红又热。
那是,我的愤怒。我要让八朔连大亲眼见证、亲身感受。
我稍稍抬起脚,用力往裂痕的中心一踏。
大地的裂缝迸裂出闪光,以我为中心地面染成通红一片并溶解。
轰声——撼动黑夜。
彷佛连天上的繁星都要烧尽般的黄昏的火炎,震碎了大地喷出来。
正要靠近我的怪物们被火柱吞没而溶化。
喷到天空上燃烧中的岩石,如陨石般倾盆而下,蹂躏尚存的怪物们。
八朔连大茫然地抬头看着那幅光景。即使岩弹掉落附近,他仍一动也无法动。
我慢条斯理地,慢慢走近连大。松开握紧拳头的右手,顿时出现缠绕着火焰的弯刀。
「……我会死在这里吗?」
连大喃喃问着来到面前的我。
我不再回答。
我不发一语地将炎剑高举在夜空中。天空挂着一轮明亮的弦月。让这种家伙命丧于此,实在浪费这美丽的月夜。
望着夜空,我以「友月未由」的身分在心中呐喊。
——爸爸、妈妈,我要报仇了。
握着刀柄的手加重力道。
——冬上同学,害你卷进来,对不起。
然后直直盯着八朔连大的脸。
——启介同学,我……
没有再说下去。没办法再说下去。
释放这股愤怒之时,我已完全成为《悲叹魔王》的一部分。
这一点我很确信。无所谓。最重要的人已经不在了。
既然复了仇,我也就成为罪人。已没有容身之处。
「再见。」
那是对连大的告别,也是向自己诀别。
举起刀,重重往下挥。
红色火炎的轨迹,划破——暗黑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