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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洛多尼·拉西姆,是在一九九九年,地点是伦敦柯芬园的咖啡厅。伦敦的夏天很短暂,九月的风中就颇有寒意了。那是个雨后初晴,让人身心清爽的下午,麻雀从半空中飞下来,停在户外深绿色的金属桌上,并且啄食着洛多尼吃过的,不含奶油的蛋糕。洛多尼静静地看着它们,很久很久都不说话,一旁的我也不出言打扰,静待他主动开口。
这时的洛多尼十分安静,完全看不出他的精神有问题。平日里,洛多尼的表现相当开朗,尽管说话内容时有重复,但人们会觉得那是他表现诚意的方式,他说那么多话,也是为了让别人愉快。因此从外表看来,实在看不出他会有忧郁、自卑的一面。总归一句话,平日的他,是一个极平和,且和一般人的精神状态无异的平常人。
洛多尼看腻了麻雀之后,开始谈论起他记忆中的坎诺。他非常专心地说着,说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时的他已将近五十二岁了,身体非常的瘦,头上几乎一根黑发也没有。他说小时候他住的村子里,有个叫做坎诺的废弃城堡,那时他常常独自前去那个废墟喂麻雀和鸽子,并且看着它们吃东西,经常一看就是大半天,一点也不觉得厌烦。他说他很喜欢那种平静的生活。但是在他说话的时候,我却隐约感觉到他潜意识地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悲伤,并且想要隐藏内心的痛苦。
他似乎度过一个没有朋友的童年。位于湖边的那个村子,原本就是个儿童很少的村落,而他也一向独来独往,只与大自然为伴。因为住的地方离坎诺废城很近,所以他每天都一个人去那里玩,对城堡的内部结构,可说是了若指掌。
用了若指掌来形容他对坎诺的熟悉程度一点也不夸张。人们常用这句话来形容对某一事物的熟悉度,其实,人们对自己的指掌并非真的那么了解,因为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手掌上,到底有多少纹路,洛多尼应该也是如此。不过,关于坎诺城,他确实几乎无所不知,他对坎诺城的了解,已经超过对自己指掌的了解。例如坎诺城屋顶回廊的这端到那端,到底有几个被箭射凹的窟窿?某个地方有几块堆叠在一起的石头?是如何堆成的?哪块石头的颜色比较深?哪块石头上的苔藓多?连这些细微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
然而我的形容或许不很正确,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很了解坎诺城。至少在我们初见面之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熟悉坎诺城。事实上他也不特别在意自己是否了解或关心坎诺城,只是某天,他的内心突然受到一股强烈情绪的驱使,让他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拿起铅笔或画笔,此后他才知道自己对坎诺城是如此熟悉。
在那股强烈情绪的驱使下,他像被追赶的羊儿,开始试着在纸上画出种种线条。因为那强烈的情绪一再出现,于是他便一次又一次的画,每多画一次,画面就更清晰一点,表现出来的绘画技巧,也一次比一次进步,他也因此逐渐懂得使用颜料,他的画作上,也开始有了色彩。当然,到了后来他也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东西,他画的是坎诺城的石堆,并且画得像照片一样精准。
刚开始的时候,洛多尼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关于这点他是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知道的。因为没有多少人知道确实存在着坎诺城这个地方,所以洛多尼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地方,别人就更不会知道了。后来追查到坎诺城,才又知道他所画的景物,连细微之处也都极度精确。
他开始画出那些令人惊讶的作品时,根本没想过自己画出的是实际存在的地方,当时大家也都以为那是洛多尼平空想像出的地方。但后来洛多尼说那里是“坎诺”,某些有心人便去寻找“坎诺”这个地方,然而遍寻整个英国,却找不到一个叫做“坎诺”的村子。
然而,他的画作又非常有整体性。例如:他画了好几幅由石头堆砌出的城堡,尽管每幅画作的角度或多或少有些不同,但城堡的形状,石头的数目,却是相同的。不仅石头的数目相同,连堆砌组合的方式、石头的形状与色泽,也都一致,简直就像从不同角度拍下的照片一样。那些画给人的感想就是:他的脑中有一卷底片,坎诺城的各个角落,都已精准而巨细靡遗地摄入那卷底片中,他只是透过右手,将脑中的底片显像在画纸上。所以,不管他画几幅画,画中的细部内容都不会有变化。
他当然不只画坎诺城。他也画了铁轨、载货的列车、平交道、田间小路、机场、教堂、消防队、小学、湖泊、湖畔、码头、山丘、森林、果园和围绕着果园的栅栏,这些画作加起来有数十幅之多。不过,不管怎么看这些画,都会觉得他画的是相同地区的不同景致。他画的是坎诺城所在的村子,是那个不知位于何处的村子里的各处风景。有趣的是,那个村子以外的风景,他一幅也没有画过。
他的画作里,也有雪景。由这点看来,如果说他画的是确实存在的地方,那表示那个村子的附近有湖泊,而且是一个冬天会下雪的地方。可是,全英国符合这些条件的地方很多,却没有一个地方叫坎诺。所以,某些对这点穷追不舍的人难免会想:或许坎诺不在英国,而是英国以外的地方。然而洛多尼·拉西姆却说自从懂事以来,从没离开过英国,甚至连护照都没有申请过。一个人不可能那么正确地画出自己未曾见过的地方,可是,洛多尼过去所待过的地方,都不存在上述的景观。洛多尼十二岁以后,就一直住在蒙拓斯的皇家精神疗养院里,至于离开蒙拓斯后,他就一直住在伦敦。
世上确实有许多奇怪且难以理解的事物,我知道不少那种事。可是,虽然我看过许多精神障碍的患者,但却是第一次看到洛多尼这样的病例。所以当我听说洛多尼的事后,就抱着兴趣前往伦敦。基于某些理由,我去伦敦和洛多尼见面的事,是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所以没有很多时间听他慢慢说。
或许我该在此做些事前声明。从外表来看,洛多尼·拉西姆给人的印象相当良好,但我并不完全相信他说的话。我见过太多杀人犯与犯罪者,他们之中也有非常聪明,而且相当有个人魅力的人。洛多尼·拉西姆或许也是那样的人,不过,他那有些琐碎而不流利的谈话内容,稍微影响了他的个人魅力。
没人能找到他画中的实际地点,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连那些画的作者——洛多尼自己,也不知画中的风景究竟在哪里。他只是从自己的画作里,想到了“坎诺”这个专有名词,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专有名词就是地名。然而那样的地名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洛多尼曾在一九九五年,因为olanzapine②的副作用,而陷入昏睡状态。洛多尼离开蒙拓斯的疗养中心时,医师曾交代他必须定期到伦敦的医院接受检查与治疗。所以,他一到伦敦之后,就定期到精神科医院报到。彼时的他,应该是被当作新药的实验对象。
译注②:为一非典型之抗精神病药物。
当时实验的药物,就是后来以金普萨(Zyprexa)为名,在美国上市贩卖的精神病药物。这是治疗精神分裂症或忧郁症的药。这种药因为不会引起肌肉颤抖或僵硬而导致步行困难的副作用,所以当时受到各医学学会的注目。不过,后来发现这种药不能用在糖尿病患者或高血糖患者的身上。洛多尼没有上述的毛病,照理说不应发生什么问题才对,可是,也许是使用剂量不当,使他一度濒临病危。当时他的血糖快速上升,引发了急性糖尿病的昏睡症状,差点就丢了性命。
度过病危状态之后,洛多尼说他在昏睡中好像作了梦。他好像一直梦到相同的地方,并且在那个地方四处游走,还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反覆观看那地方的各个场所。梦里的内容,似乎就是他画中描绘的东西。总之,那是存在记忆中,地点不明的田园风景。
幸运的是,那次发病没有夺走他的性命,然而他的人生却因此而改观。出院后一个星期左右,“那个”就出现了。他一直有侧头叶癫痫的毛病,某天他在自己的公寓中时,癫痫的毛病又发作了。那时他的身体变得僵硬无法动弹,大脑却受到某种指令,让他不自觉地在手边的纸上画着线条。最初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画图,只觉得自己画了好几条线。在无法控制的强烈情绪中,他拿起铅笔、原子笔,在月历背面狂乱地画着线条,那些线条逐渐成形,看起来就像一座石头堆砌的城堡。
自此之后,洛多尼的癫痫症状就经常发作,而且只要一发作就什么也不做,只知画图。他睡觉时也会作梦,但梦境中的地点却老是同一个地方,因此醒来后,就会把梦里看到的地方画出来。从他的画作看来,他是有绘画天分的。然而他却说从他懂事起,就没有画过画。洛多尼是在四十八岁时,受到强烈情绪的牵引,才拿起画笔开始作画的。
他曾在一天内完成十幅画,可是,画的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地方的风景?他也不知道。总之,自他从服用olanzapine所导致的昏睡症状中醒来后,洛多尼就成了画家。
除了变成画家外,洛多尼的生活还产生了其他变化。洛多尼从小就被蒙拓斯的皇家精神疗养院收容,在疗养院的儿童收容中心成长,但是,经过这次昏睡症状后,他几乎无法想起任何和自己有关的社会生活资料。虽然他一直有精神上的障碍,但以前他还是有自己的社会生活,然而现在却对蒙拓斯时期以外的事情茫然不觉。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现在居住的苏活区公寓位置、自己是义大利餐厅的厨师,他也还记得义大利餐厅的名字和地点,此外就是坎诺的事了。至于其他的事情他都忘了,说得明确一点,是他丧失了对其他事物的兴趣。
不管是电影、戏剧、音乐、读书或舞蹈,甚至于女性,他一概变得毫无兴趣。虽然他还记得义大利面的做法,但那不是基于兴趣,而是基于生活上的需要,就像两只脚要会走路,嘴巴要会说话一样。因此,他的外表看似丧失了记忆,其实那些记忆或许依旧保存在脑中,只是没有被唤醒而已。他丧失的,或许是唤醒记忆的意愿。
我不知道他的原始病名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侧头叶癫痫”这个病名不能完全说明他的病症。我知道他少年时经常发烧,还差点因此死亡。那时他的身体太瘦弱,精神状态陷入不稳定的时候,讲话会有口齿不清的情形;还有,他有低血清素、高胰岛素和血糖太低的毛病。不过,以上那些症状,并不能说明他是精神病或疯子。
他小学一毕业,就被送到疗养中心。不过,人们送他去疗养中心的原因,似乎不完全是因为他的病,而是因为养育他的母亲在那时过世了。他好像是被邻人送去疗养中心的。据说他小学时就有言行异常的问题,所以才会被邻人送去疗养中心。不过,他的言行究竟有何异状?我不是很清楚。至于他的父亲,他一直都没有父亲。
他会画图之后的头几年,没有人认同他的绘画能力,也没有人因为相信画中的风景确有出处,而特意寻找画中的地点。不过,这和他没有开过画展,没有多少人看过他的画也有关系。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的画里有时会出现奇怪的“东西”。
那个“东西”就是有着红色肌肤、裸着上半身的巨人。这个巨人有时站在水中,有时走在村里的小路或高原上。巨人的高度大概有两层楼高,是一般人身高的好几倍。因为这样的巨人不存在现实中,所以这世上应该也没有那个村子吧。
洛多尼只画那个不知在何处的村子,和在村里走动的巨人。此外的事物他一概不画。对于抱着画布去泰晤士河畔写生这种事,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当然也没有兴趣画花瓶、玫瑰、水果或裸女等题材。
一股像是甜蜜的渴求,又像要燃烧般的焦躁感,经常驱使他坐在画布前,叫他挥动画笔。这股驱动他作画的力量,有时激烈得只能用冲动来形容。在这种冲动的力量下,他连吃东西,或与人说话的兴趣都没有。这种时候,拿起画笔,在画布上画下只有自己相信的坎诺风景,似乎就成了他生存的最大意义。他画的东西除了他所说的坎诺风景外,就是在那些风景中走动的巨人。这些就是他的全部作品了。不作画的时候,他除了去工作的餐厅当厨师外,就真的什么也不做,只是独自安静地待在房间里。
2
洛多尼将一幅自己画的坎诺风景,送给伦敦的主治医生。他告诉医生,那是他在自己的公寓内完成的画时,医生表示很感兴趣。不过,医生感兴趣的,恐怕不是洛多尼的艺术天赋,而是病人从昏睡中苏醒后的表现,或是病人透过昏睡的状态,获得什么新的能力吧!那时的洛多尼被洪水般的影像追赶着,每天从早画到晚,几乎无法放下画笔。
接着,医生开始注意到洛多尼的画里,似乎隐藏着某种重大意涵。于是医生便和蒙拓斯的皇家精神疗养院联络,想看洛多尼三十八年前刚进疗养院时的档案。不过,那么久之前的东西,早就被销毁了,连当时的主治医生也已亡故。然而医生并不气馁,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找到了知道当年洛多尼住进疗养院的人,并且探听到洛多尼小时候住在苏格兰的小村迪蒙西。洛多尼本人已经忘记这些事了,不过,他确实是在六岁时搬到迪蒙西,并且一直住在迪蒙西,直到十二岁时被送到疗养院为止。
医生还去了洛多尼的公寓,参观洛多尼的作品,并把所有作品都拍摄下来,然后拿着照片去苏格兰。一九九七年,医生走访了尼斯湖畔的小村迪蒙西,来到洛多尼画笔下的废城面前。眼前的景物让医生非常讶异,因为这座城堡的样子,和洛多尼画出来的一模一样。
实在太令人惊讶了。坎诺城中石头堆砌的情况,不论是石头间的咬合,或是每颗石头的大小、颜色、污损的状况、数目及拱门的形状,都和洛多尼画里的描述一致,连城墙下某座小坟,以及坟墓上的碑文,也和洛多尼的画一样。洛多尼的画中世界应该是确实存在这个地球上的。
还有,这座城堡的名字叫坎诺,而迪蒙西村从前并不叫迪蒙西,而叫做坎诺,所以说坎诺是迪蒙西村的旧名。不过,旧名是十八世纪以前使用的,因此即使是村里的老人,也没几个知道这名字。然而当时只是个小孩的洛多尼,为何会知道这个博物馆级的地名呢?而他能够画出仿佛档案照般的精细画作,更是令人不解。
这位医生手里拿着洛多尼画作的照片,在迪蒙西村四处走动、观看,然后一再发现令人惊讶的事情。废墟般的城堡只是洛多尼的牛刀小试,迪蒙西的消防队、教堂、小学、机场、铁路、尼斯湖、码头、森林、山丘及村子里的许多场景,都和洛多尼画的一样。也就是说,洛多尼是把现实的场景,原封不动地抄在画布上了。这让医生咋舌不已。在洛多尼记忆深处的迪蒙西村各处景观,比相机拍下的照片更为准确,并且有如雕在石头上般,被长期保存下来了。在洛多尼脑海中的迪蒙西村景象,应该是四十年前的风景。
还有个不可思议之处。医生遍访村人之后,发现村民根本不记得以前有个十二岁时离开村子,名叫洛多尼·拉西姆的少年。这里是个寂寥的村子,人口流动并不频繁,村人大多互相认识,却没有人记得洛多尼·拉西姆这个少年,也不记得和少年有关的亲人。
至于洛多尼画中的巨人,更是无人知晓,所以根本没有办法从迪蒙西村得到这方面的资料。给村人看洛多尼的画作照片时,村人都说完全没看过那样的巨人,而且,这个村子以前也没有和巨人有关的传说。
医生回到伦敦后,就把自己在迪蒙西村的见闻,拿来问洛多尼。结果洛多尼对自己的亲人也完全没有记忆。他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的人,也说不出他们的亲子关系如何。还有,问他是否记得村子里有哪些人时,他也完全答不出来,更不记得他住在村里时,曾经和谁有过往来。对洛多尼而言,迪蒙西村是座空城,他只记得那里的建筑物和风景。只是,那个村子里的景物像龙卷风一样席卷而来,撼动着他的肩膀,要他不停地把那里的景物画出来。
那时的他便像被魔神附体般,只知在画布上作画,周围的其他事物都像八卦杂志上的照片一样模模糊糊,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脑海中迪蒙西村的景象。他眼前的村中某个角落,出现了巨人的身影,他会因为想赶快画下那情景而焦虑不安。于是,在餐厅上班时,他会因为焦急地想画下脑中的景象,而丢下还没有煮完的义大利面,急急忙忙地跑回家;也会在上班途中突然下车回家画图。因为走路时也想着画图的事,好几次还差点被车子撞到。
出现在他脑中的幻影,似乎不是静止的画面,而是会随着站立的位置而改变的影像,这让他愈来愈沉迷于绘画世界中。对他而言,绘画是种宗教体验,虽辛苦却又让人浑然忘我。在画图时,他的精神总是异常激动又褊狭,好像能直接感受到神与宇宙的存在。对他而言,绘画是信仰,也是哲学,他的绘画艺术应是这两者混合的成果。不过,他并不在意自己从事的是不是艺术创作,因为他会这样画图,应该和侧头叶癫痫这个毛病有关系。
医生将自己前往苏格兰调查病患故乡的结果,写成专题论文后,引起相当大的回响,于是洛多尼·拉西姆也以“描绘记忆的画家”之姿,开始受到世人瞩目。因为他的作品得到不错的评价,所以《每日快报》(DailyExpress)刊登了作品的照片,还写了一篇小小的报导。就这样,画商也开始对他的作品产生兴趣,还去看了他的画。这表示洛多尼的画可以变成钱了。画商还为他拟定计划,做了一个划时代的展览。
画商先是在洛多尼的住处挑了几张自己喜欢的画,接着就聘请熟识的职业摄影家,去画中风景所在的迪蒙西,拍摄与洛多尼所画的画面角度相同的风景,然后放大那些风景照片。画商计划的,就是把照片与画作并列的展览。这个将洛多尼记忆中的风景,与实际风景并列的洛多尼个展地点,就是柯芬园。
“奇特的记忆画家洛多尼·拉西姆”被大肆宣传,他所画的风景画和摄影师拍下的同一地点风景照,被并列在一起,呈现于观众面前。两者的画面完全相同,让观众啧啧称奇。洛多尼·拉西姆自从年少时离开迪蒙西村之后,就不曾再回去,但是迪蒙西这个小村庄里的景物,却像烧烙的印记一样留在他的脑子里,所以虽然历经了四十年,但他画出的迪蒙西村,似乎比摄影师拍出的照片,更能正确呈现迪蒙西村的景物。所以说,用“记忆力的天才”来形容他,绝非夸张之词,而是陈述事实。
这次成功的展览,让洛多尼旋即成为伦敦精神科医生和艺术家们注意的对象。后来又经电视台的播报,连一般人也知道洛多尼这个人了。可是,因为洛多尼除了风景以外,对别的事物一概没有记忆,他的个性又相当内向,采访总是很难顺利进行。起初大家对他有兴趣,是因为他是精神病患,但开始有人购买他的画作之后,他也就被当作艺术家来看待了。总之,社会大众总是喜欢精神有点障碍的艺术家。
靠着卖画,只要不奢侈,洛多尼即使不去义大利餐厅当厨师,日子也过得下去了;而餐厅方面,则因为走了个反覆无常的厨师而暗自庆幸。我与洛多尼的第一次见面,正是他刚开始靠卖画维生之时。
那时他正好又在柯芬园举办小规模的画展,所以人也在柯芬园的画廊里。洛多尼受到大众注意后,成为许多画廊为了招徕客人而竞相邀请开个展的对象,所以突然变成了大忙人,要见他一面并不容易。可是我有他的主治医生写的介绍信,因此顺利地见到了他。因为已经开过几次个展,此时的他似乎已将开画展视为无聊的俗事,所以接到我的邀约后,他很高兴地请我喝咖啡。
洛多尼的精神科主治医生名叫华吉尔,他根据自己的研究,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洛多尼对童年时代的记忆,是一种“知识”。没错,的的确确可以用“知识”来形容,因为他所诉说属于自己的过去,并没有真实感。属于他的真实过去,已被遗忘之盖遮住了,而遗忘之盖的上方,则是别人给予的知识性回忆。至于被遗忘之盖隔开的上下内容是否相同?洛多尼本身并不了解。
对专门研究脑部疾病的人而言,洛多尼自然是个病患,可是,谁也不会用轻蔑的眼光来看待他。他以非常友善的态度来见我,一点也看不出他的精神状态与众不同。他没有一般精神病患特有的古怪态度,虽然沉默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让气氛变得很尴尬,可是一旦打开话匣子后,就让人觉得他似乎生怕让谈话对象觉得无聊,而努力地说话。
在说话时,他显得开朗而且活泼。一个人活到五十二岁,多少都会有人生上的烦恼才对,但是,他表现出的态度,却好像从来不知烦恼为何物。他的话题总是绕着苏格兰的迪蒙西村,从迪蒙西村谈起,又以迪蒙西村结束话题。他说得非常热切,而且长篇大论地述说那村子是个如何美好的地方。
和我见面时,他还带着一本印刷精美的彩色画册,画册里全是他的作品。他打开画册,指着自己画的教堂,说:我常在这个教堂里玩,神父常在教堂后面的宿舍窗边洗袜子。又说:我小时候很调皮,去那里玩时,常把年轻的神父惹毛,为了要处罚我,便追着我跑,于是我会从这个门溜出去……他很仔细地描述当时的情形。
我们谈话的前三十分钟很愉快,第一个小时觉得还好,但是说了一个半小时后,就觉得好像在被拷问般地难捱了。洛多尼的话题只有迪蒙西村,完全没有其他的话可说。光是被神父追着跑的事情,就说了五次。而且,他的谈话内容全无脉络可循,让人不知要怎么接他的话才好。
根据华吉尔医生和义大利餐厅主厨的说法,洛多尼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也会谈论别的事情,但是自从他开始画图,并从主治医生那里得知自己孩提时代的知识,又知道画中的地点是迪蒙西村之后,他就不再谈论迪蒙西村以外的事情,而且也不再关心与迪蒙西村无关的任何事情。
为了改变气氛,我便邀他去吃饭,我们在苏活区的中国餐厅吃饭。用餐时,他继续说话,说的当然还是迪蒙西村的事,并且又说了一次被神父追着跑的事情,这是第六次了。
接着我们一起搭乘地下铁,回他住的公寓,当我们在走廊上遇到住在附近的邻人时,他很开朗地和对方打招呼。他住在一栋由十八世纪的建筑物改建的公寓,室内的设备非常简陋,浴室里只有淋浴的莲蓬头,房子的采光也不好,所以让人觉得屋内很幽暗;还有,因为窗户的结构并不密实,所以风会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动窗帘。对画家而言,这个环境真的很不理想,就算可以忍受上述的恶劣条件,这个房间也太狭小了,如果要画大幅的作品,就算退后到背贴着墙壁,也无法一览画的全景。他说:希望能尽快搬到苏活区的艺术村去住。
他的房间里没有书架,几乎看不到书本。这里虽然没有桌子,但是有画架、椅子和床。这里也有电视、录影机和音响,不过,若是拿掉这些电器用品,那么这里和我曾经偶然见过的监狱个人牢房很相似。
虽然洛多尼一味地谈论迪蒙西村,并且一再重复叙述同一件事情,但是好像还是得去习惯他。许多号称专家的世界名人,其实也和我一样,进入这个房间后,会以研究为名,想打开、翻动房间里的各个抽屉。洛多尼说其实抽屉里没什么东西,他也不太在乎自己被这样对待,只不过他还是觉得那些大学教授好像一进入他的房间,就摇身一变成为闯空门的小偷。他一边说难以忍受那些人的行为,却又让我做出相同的事。
抽屉里有许多东西,但都是他孩提时玩过的无用之物,有人偶、玩具枪,也有漫画、南美的小石头、类似吉他的夏威夷四弦琴、玻璃弹珠、动物的面具等等。房间的角落,有个样式老旧的皮箱,里面放的是廉价的镜子、沙漏、新旧约圣经和一些准备要丢弃的大型物品。其中好像也有几件重要的东西,但是,现在的他完全不关心那些,还说:想要什么就拿走也没有关系。当我问“未完成的草图可以给我吗”时,他稍微想了一下之后,就说“没有关系,拿去吧”,而不是“如果你真的喜欢我的画,就请拿吧”,或“请好好爱护我的画”之类的。
如果是小说家的话,或许会把眼前所见的情景,用来作为说明洛多尼现状的材料,并以此编出一个故事。眼前的这些事物对我多多少少有些吸引力,但是我没有编故事的时间,也不想编故事。
此时的我,注意到了几个问题,其中之一就是他的画作具有某种奇妙的规律性。除了他只画与迪蒙西村有关的事物之外,他所画的对象还只限定在某几个场景里。他已经画了上百幅的作品了,但所描绘的场景却只限于那十几个地点,而经常反覆画出的,又是那十几个地点中的五、六个。那五、六个场景反覆又反覆地出现在他的作品中。
出现次数最多的是城堡,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实,大约有数十幅之多,其次是消防队,队上的消防车也出现过好几次。他以不同角度,画了很多幅以消防队为题的画,总数超过二十幅。
第三多的应该是树木。他所画的树木好像都是同一棵树。那好像是可以在圣诞节时,拿来装饰用的刺叶桂花树。有时只画树的本身,有时画的是缠绕着年节灯饰的树,有时则是覆盖了白雪的树。树的画大约在十幅以上,而且约有半数的画里,树旁还站着巨人。
再来就是钟塔。钟塔其实是一座左右两旁竖立着希腊式白色圆柱的拱门,拱门上面是三角形的砖墙,墙上嵌着一个圆形的大钟。这个拱门好像是学校的玄关。以钟塔为题的画也有好几幅,大部分的画面里,巨人就在这个钟塔建筑的旁边。然后是从上空俯视同一建筑屋顶的画,那栋建筑应该是学校校舍。屋顶上并列着烟囱,四、五支橘色的烟囱排列在屋顶上,这是英国风的建筑。在数张校舍的风景画里,其中也有屋顶积雪的画。
还有就是载货列车的画。火车的画也不少,有行驶中的,也有停靠车站的。火车的背景有的是沿途风景,有的是平交道,有的是乡下车站。所有的火车都是货运列车,没有载客列车。背景是沿途风景的画面里,还画着和火车并行,好像在竞速般的红色巴士。这些火车画里,当然也有列车在雪中行走的作品。
也有几幅有关机场的画。机场四周是绿色的丘陵,数架漆着英国空军徽记的复翼机,停在草地上。也有单翼机的画,不过,这些都是小型飞机,完全没有载客用的大型客机。接下来就是和教堂有关的画了。有教堂正面玄关的画、后门的画,也有神父修补衣物的窗口附近的画。
较让人意外的,是画了战车的画;这样的画竟然有五、六幅之多。画面中战车行驶于迪蒙西村的田间道路上,背景是森林。画里的战车总是只有一辆,不会在同一幅画里出现两辆战车,而且每幅画里的战车都是同一款式。
也有以猪为题的画。猪只孤零零地站在迪蒙西村的田间道路上,也让人觉得迷惑。猪只的背景也是森林,猪不在围栏里,而且只有一只。这样的画大概也有五、六幅吧!
当然也有描绘尼斯湖风光的画。不过,在还不知道洛多尼所画的地点之前,人们并不知道那就是尼斯湖。这样的画也有几幅。雾霭笼罩着湖的北面,湖的后方就是森林。另外有雨水落在湖面的画,也有雪花飘落湖面的画。有小船停泊在码头的画,也有湖滨和船的画。有巨人半身露出水面的画,也有只露出头部的画。
然后是铺着红砖的广场。这个广场的形状与众不同,不但是长方形,而且还是细长形的。广场四周有小路,供四方民众前来广场集合。广场的画也有好几幅。
不知为何,洛多尼的画里竟然也有大象。大象出现的地点应该是迪蒙西村的丘陵地。丘陵地上满是枯黄的树叶。画里大象不是成群出现,只有孤零零的一只。大象的画不多,大约是三幅。
还有老虎。老虎也出现在迪蒙西村的田园风景中,而且也是单独一只,没有同伴。老虎的画也是三幅。此外还有天文望远镜的画、黑狗的画、果园、眺望远景的画。这些画都是只有一幅。
画的数量很多,超过百幅,但题材却很有限。在战车、猪、象、老虎、森林、黑狗、望远镜等题材的画中,以战车和猪为题材的画数量较多,其他题材的画数量较少,大都只有一幅。除了上述的题材外,洛多尼反覆的画着城堡、刺叶桂花树、钟塔、消防队、火车、机场、教堂、湖泊、铺着红砖的广场。画作的所有场景都在迪蒙西村。上述的这些与众不同的特点,确实引人注意。
我拿这个问题问洛多尼,为什么作画的对象只有这些。结果我得到的答案一如预期,他说他也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他是因为脑部接收到强制性讯息,让他不由自主地拿起画笔,画下被强硬灌进脑海里的风景。他会画图的原因只基于此,没有其他理由了。这是天意,是从某天开始,老天突然交给他的使命。
接着我问为什么会画猪、虎和大象?迪蒙西村有那些动物吗?迪蒙西村有动物园吗?
关于这个问题,他的答案先是摇头,然后说不知道,说他只是把浮现眼前的幻象画出来而已。据我事后的调查,迪蒙西村附近并无动物园。
我还问了和巨人有关的问题。虽然明知他的答案也是“不知道”,但我还是问了。当我问他:“巨人也是浮现在眼前的幻象吗?”他说:“是的。”可是,他又加了一句话:“圣经里也有巨人。”这句话让我吓了一跳,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圣经里并没有那样的怪物。
3
两年后,我再度去见洛多尼,地点是宽阔无人的街区上。因为周围太安静了,反而会听到不知从哪儿传出的细微声音。洛多尼将这个街区的某间仓库改建成工作室。音响和电炉都放在工作室的地板上,古典音乐自音响里流泄出来,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这时的他已经相当有名了,某个地方的纪念馆里,还摆放了他的半身石膏像。他愉快地笑着告诉我,他现在的工作室和制作石膏像的工作室很像。他一面听着音响里流出的舒曼的曲子,一面还是画着他意识里迪蒙西村的坎诺城。他的画架前一张照片或明信片也没有,也就是说,他画的不是眼前之物,他画的是脑中的风景。
不过,那天我觉得画架上的画有点奇怪。那幅画画的是钟塔,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是:那幅画里出现以前的钟塔画里所没有的东西——钟塔上方,有张女性的脸。以现代人的观点来说,这种充满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画,其实不算什么。可是洛多尼以前的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正常人类的脸,现在竟然画了一张女人的脸,当然会让我觉得奇怪。我不自觉地盯着画看,觉得他的精神深处,恐怕又发生变化了。
女人脸孔的下面就是屋顶,看不到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因此这张女人的脸是浮在半空中的。女人的脸与洛多尼记忆中坎诺城所在的村子一样,都浮在半空中。从构图上看来,女人正从空中俯视地面。因为这是一个没有身体的女人,所以我不禁会联想:这女人代表的,莫非就是洛多尼本人。
白天的时候,光线由天花板的天窗洒下来,室内显得很温暖。但是,为了避免作画时光线过于刺眼,所以天窗用的是毛玻璃。此时不知道是不是毛玻璃的缘故,眼前这幅画的画面看起来蓝蓝的。这点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为这幅画里的世界,好像还是白天而不是晚上。
工作室的角落里有睡袋。与睡袋不同方向的角落,可说是个简单的厨房,那里有旧式的大型冰箱、瓦斯炉,还有罐头、火腿、牛油等等食物。地板上有烤炉,也有大型的饮用水容器,也有咖啡机、咖啡豆。大概是曾经做过短暂的厨师的关系,所以能把基本的生活环境弄得相当舒适。看来他不仅在这里作画,也在这里吃饭、睡觉。他在这里过的生活就是作画、吃饭、睡觉、醒来、作画。
我在室内绕了一圈,看到一幅好像刚开始不久,上面还盖着布的画。我回头看他时,他正专注于作画之中,所以我就擅自掀开布看。这是一幅之前已经被画过很多次,以刺叶桂花树为主题的画,但是这幅画里的刺叶桂花树的树枝之间,好像也有一张女人的脸。这幅画几乎还没上色,但是,未来似乎也会是一张偏蓝色系的画。我回到他的旁边,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并且安静地看他作画,很小心地不让自己打扰到他。过了一会儿,我见他好像画累了,才开口问他:“画的构图是你自己想的吗?”
他先是抬头看着我的脸,露出一副听不懂我说的话,希望我作说明的表情。他经常有这样的表情。
“在画面上加一张脸,是你自己的想法吗?”听到我的说明后,他立刻摇头,然后用一贯匆匆忙忙的口吻说:“我从来没有用自己的想法去决定画面的内容。我画我看到的景物。”
“在梦里看到的吗?”
他想了想,点了一下头。“也在梦里见过。但是……”他欲言又止地说着:“梦里看到的东西很多,并不是只有这个。”
“这张脸代表的是你自己吗?”
“不是。”他立刻回答,并且摇头表示否定。
“这是女人的脸吗?”
“嗯。”他点头了。
“这个女人正在看下面吗?”
他又思考了一下,才点头。
“大概是吧!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总是不能理解我画中的东西,一次也没有明白过。因为我什么也没做啊。”
“这女人的身体呢?”
结果他又摇头了,并且说:“只有脸。”
“你的意思是:她是一个只有脸部的女人吗?”
“嗯。”
“她在半空中?”
他没有回答我的这个问题,于是我又问:“那么,她的精神是什么?”
“整个世界就是她的精神。”洛多尼说。
“这个女人死了吗?”
这个问题好像让他吓了一跳。他先是沉默,然后歪着头思索片刻之后,才打破沉默,说:“是活的,也是死的。”
我因为这句令人感伤的话,而笑了一下。
“你说:‘是活的,也是死的’?”
“嗯,是的。”他做了这样的回答后,好像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般,露出安心的笑容。他的口气非常理所当然,所以我也觉得那是很自然的事,便顺口说:
“活着的女性和死亡的女性,像云一样的重叠在一起吗?”
“嗯,是的。”令人讶异的,他立刻点头,并且很轻快地回答了。然后,就去洗沾着颜料的画笔。
“这画看起来有点偏蓝。是不是?”
“看起来是那样。”洛多尼说。他匆匆忙忙地擦手,好像想要外出的样子。我也一样,很想呼吸一下外面清澈的空气。
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物理学这个字眼。了解物理学的人一定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洛多尼的话让我想到量子力学。会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主因,大概是画面上的偏蓝色调。
我们漫步在大马路上。宽阔的马路中央有条白色的线,两旁则空荡荡的,没有停放任何汽车或巴士,也没有任何行驶中的车子。我们走在路上时,也没有任何人与我们交会。
“这里都没人。”我说。
“嗯,一个人也没有。”洛多尼说。
“空气真好。你喜欢这里吗?”
“我有时觉得那里好像有人走动,于是想追过去看看是谁。谁知转个弯追过去看之后,看到的是张静止不动的女人的图画。对我来说,这里是很理想的地方。我想一直住在这里。”洛多尼说。
我们走在马路的正中央,脚踩着路中央的白线,四周很安静,只听得到我们两人的脚步声。我仰望天空。今天的天气很好,是英国少见的蓝天,虽然空气中有些寒意,但是晒得到太阳,所以还是觉得很舒服。我和洛多尼一面走,一面天南地北地闲聊。
“御手洗教授,这个世界上的时间都是从过去流向未来的吗?”
我点头,说:“一般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不会有和过去无关的未来吗?”
“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逃不出过去的因果。”我说。
“真的吗?”
听到洛多尼的反应,我轻轻笑了起来。因为我也有同样的疑问。
“牛顿是这么说的。”我只能这样回答。老实说,这是已经发霉的理论,现在的理论物理学者几乎没有人还作如是想。
“那里有酒吧。”洛多尼突然这么说。
“你开始喜欢喝酒了吗?”我讶异地问。洛多尼以前是不喝酒的。
“我不喜欢酒,但我喜欢那种气氛。”他说着,然后在路中央做九十度的直角转弯,朝酒吧的门走去。靠近门的时候,洛多尼的手去拉门把,结果洛多尼的右手和门把一起滑了出去,门一动也没有动。
门和周围的墙壁一点缝隙也没有,这个门其实只是墙壁上的一幅画而已。洛多尼沿着墙壁走,在写着“酒吧”字样的玻璃前停了下来。
窗户上有窗帘,里面有好几个男人。洛多尼把脸靠在写着“酒吧”的玻璃窗上,看着里面的情形。但是,这也是一幅画。洛多尼用手掌去拍打玻璃窗,但是,发出来的竟不是锵锵的玻璃清脆声音,而是砰砰的夹板声音。
“这几个星期里,这个玻璃窗都只是画吗?我知道几个月前、几年前,这个玻璃窗确实是画出来的。可是,昨天这里是真的玻璃窗呀!怎么现在又变成画出来的呢?”
“你肯定?”
“以前我没有像刚才那样拍打过这里,只是站在那边看。那,就站在那个柱子后面。不会有错的。”洛多尼带着信心,很肯定地说。“我还听见里面传出的音乐声。”接着他举起脚,往加油站走去。他走进加油站里,来到加油的机器前,拿起一支加油的橡胶软管,让管嘴朝下。“一滴油也没有,这里根本没有汽油。可是,以前这里确实有油。”
我点头,表示了解他说的话。“你想说什么吧?”
洛多尼将管嘴放回原处,一边走一边说:“这样的现实根本不是过去的累积。通往现在的通道有好几条,有许多是重叠存在的,我们每天都会遇到其中的某一条,这绝对不是我们自己能选择的。”
“你的意思是:有各种不同的现在,同时并存在宇宙空间里?”
“我是这么想的。”洛多尼很有信心地回答。并且接着说:“我画的就是其中的某个现在。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大卫·杜维奇。”
“什么?”
“多重宇宙论。”
“那是什么?”
我笑了一下。我不想多做解释,因为这时候解释没有什么意义,但也不能不回答他:“很难说明。总之,有人的想法和你的说法一样。已经有物理学者在研究这个东西了。”
“物理学?”
“嗯。”
“我们生活的地球上,也会发生那样的情形吗?”洛多尼认真地发问,并且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会发生。”我保证般地说。“但是,那是在原子核和电子的世界。”
“人类的世界呢?”
“在这个小小的地球上,人类连光的速度都还无法实际感受,所以牛顿的理论就足够应付我们常人的生活了。”
“人类会从未来想到什么吗?”
我讶异地看着洛多尼,问:“你的意思是?”
洛多尼露出想说什么,却无法说清楚的样子,最后便什么也没有说。
“认真思考宇宙问题的时候,就会发现现在的物理学已经和牛顿的理论不太一样了。从过去到现在、未来这种单向进行的时间顺序,是无法完全解释宇宙全体面相的。量子力学改变了这一切。人类需要持续观察这个问题,而观察本身,就是参与历史的行为。”
“怎么说呢?”
洛多尼流露出超乎寻常的兴趣,甚至停下脚步来发问。无可奈何之下,我也只好跟着他停下脚步。
“普林斯顿大学的约翰·霍拉教授说:观察者藉着观察现在,来创造过去。只有观测现在的人,才有资格述说过去。也就是说未来可以决定现在。”
“啊……”洛多尼不再说话,陷入沉思之中。
“可以说说你的画吗?你作品中的影像,是从哪里来的?”
“我没有办法说明。非常难以说明。”
“嗯,好像我们都在说难以理解的事。”我说。
“那个影像自动跑进我的脑子里,然后我想画,觉得不画不行,于是就把那个影像画出来。”洛多尼说。
“那个女人是谁?是你认识的人吗?”
“我不知道……”洛多尼说。但是他的语调明显的和之前说“不知道”时,有微妙的差别。他又踏出脚步了。
“可是,你刚才说那张脸不是你自己。是吧?”
“嗯。”
“至少你知道一点,就是:那不是男人的脸,而是女人的脸。这是你很快就能回答的问题。不是吗?”
“嗯,是吧。”
“出现在你画作里的东西,都是你曾经熟悉的,所以说,你也应该知道这个女人吧?”我这样追问着,但他却沉默以对。
“你知道她的程度,至少和知道巨人差不多吧?”我的问题似乎让他很为难。洛多尼对我是相当坦诚的,但是仍然有所隐瞒,他并没有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
“这样吧,洛多尼,我们来谈谈你的梦。你作了什么样的梦呢?还有,那些影像是怎么进入你的脑子里的?”
“我坐在宇宙飞船中,在宇宙中飞行前进,突然会有一道光线超越了我的飞船,从我的眼前闪过。那道光是从地球发出来的。”洛多尼说。
“光?你能说出光的形状吗?”
“这个……光线前端的形状好像水母,白色而刺眼,并且是半透明的。这道光线会随着前进而改变形状,有时样子像把长枪,尖尖的。这道光线会在我的旁边,与我乘坐的宇宙飞船一起飞行一阵子,所以能看到半透明光里面的许多东西。”
“都是些什么样的东西?”
“有街道风景,有人。不过,所有的事物都是冻结的。”
“冻结?”
“就是说它们都是不动的。不过,因为我和光以同样的速度飞行,所以看起来是那样。如果我的飞船速度超过光的速度,那么光里面的人就会往前走。如果我的速度比光慢,光里面的人就开始倒着走。”
“没错。还有呢?”我深感兴趣地问。
“我让飞行船的速度到达极限,继续追逐那道光,并且拚命地追。那样一直追逐下去的话,最后我会和那道光合为一体,然后在光的里面前进。我一直前进,直到光的最前面,结果就……”
“看到蓝色的世界。”我说。
“就是那样!你怎么会知道呢?”
“而你回头看的时候,世界是红色的吗?”
这个问题让洛多尼思索许久。
“是吗……唔,或许是那样。”
“你的视线是不是集中在前方的小圆圈内?后面的星星也都进到光的里面了?那些星星是蓝色的,但是它们又被黄色、橘色、红色的色环包围着。蓝色星星被彩虹包围着。你看到的是不是这样的情景?”
洛多尼又陷入深思,一会儿后才说:“唔,或许是那样。”
“那是星虹。”我接着说:“洛多尼,你喜欢爱因斯坦(Einstein)吗?”
了解我为什么这样问吗?我觉得洛多尼的幻想,相当符合爱因斯坦的特殊相对论。但是洛多尼却说:“什么一块石头③?教授,我也有美丽的石头。据说每一块石头里,都锁着一个美丽的生命。”
译注③:将Einstein拆成einstein即为德文“一块石头”之意。
“你以前看过物理学的书吗?”我问。他摇摇头,说:“一次也没有。”
“洛多尼,继续说你的梦吧。”我催促着说。
“那时我看到了许多坎诺的风景,还闻到石头和草的气息。”
我点头、叹气,烦恼着要怎么解释洛多尼的梦。但是洛多尼的样子很淡然,不像在耍我,或故意拿物理学的东西来试探我。
“你好像已经想起不少和那个村子有关的事了。”我这么说时,他却说:“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我只看得到景物,至于那边住着什么样的人,那些人叫什么名字、几岁,过什么样的生活等等,我一点记忆也没有。只有在极偶然的时候,我才会知道自己在那里做什么。在我脑海里苏醒的,只有和自己的意志无关的景物。”
“你这样的情况确实不能说是想起什么东西了。”
“没错。我知道那里叫迪蒙西,是英国的某个小村庄,可是这些事情都不是我自己想起来的,都是别人告诉我的,都是知识性的东西。我不会主动问别人那里的事情。”洛多尼说。
“你说的‘那里的事情’,就是你所熟悉的村子的事情吗?”
他摇摇头。“不是那个村子的事,那些事都不能触动我的心。而且,我觉得‘想起’这种事,根本没有意义。我对这个追忆……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适合,我只是想沉浸在那个气氛里,一面画图,一面永远地追忆着坎诺。这样就够了。我追忆的不是迪蒙西这个村子,是另一个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是时间吧?”
我说着又想笑了。我觉得我好像在跟洛多尼上理论物理学的课,在讨论时间与空间的关系。这样下去的话,我觉得接下来就会说到时间是空间的另一面了。不过,洛多尼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愿‘想起’呢?”我又问。
我这个问题好像进入核心了。洛多尼动作缓慢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于是我试着从另一个方向问:“因为这样比较轻松愉快吗?等待村子的景物自动进入你的脑子里,然后再把那个景物画下来就好了。”
我感觉到气氛有点古怪。被人家说那样比较“轻松愉快”,心里会很不舒服吧!但是,不像医生一样地反覆提出根本的问题,是很难让洛多尼开口的。他应该已经习惯这样的问话方式吧?因为在他五十年的人生里,这样被逼问的情形,必定出现过很多次了。我若想得到更有用的讯息,不这样问就很难进行下去。但是,洛多尼稍微思考之后,同意了我的说法。“嗯。”
“你是从华吉尔医生那里知道侧头叶癫痫这个病症的吗?”
“我听他说过。”他点头说。
“脑中叫你作画的指令出现的时候,你觉得愉快吗?”我在问他话的同时,渐渐觉得自己的情绪变奇怪了。我也知道洛多尼会有什么样的心情,但是做为医生,我除了这样问之外,实在别无他法。我不知道侧头叶癫痫发作时,病人的感觉会如何。
“愉快吗?……”他自言自语般,喃喃地说着,然后发出笑声。
“我找不到可以表现当时心情的词汇。我以为教授你是知道的。不论多厉害的作家,也无法形容那时的感受吧!如果现在有医生说要帮我治疗,解除我脑中的那个指令,那么我一定会抵死反抗,逃到天涯海角让医生找不到我。因为没有那个的话,我现在活着就没有意义了。”
“唔。”我点头,表示可以了解他的回答,嘴巴里却说:“有那么严重吗?”
结果他露出厌烦般的表情,说:“不是严重不严重的问题!世界在一瞬间进入我的脑子里,这是多么让人激动的事情!进入我脑子里的,总是坎诺所在的那个村子。但是,我脑中的坎诺城,并不是现在大家所说的坎诺,而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那时的坎诺。至于我的坎诺在哪里呢?这因时而异的,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不管是城堡、钟塔,还是消防队或教堂,那里的世界会在一瞬间进入我的脑中,并带给我极大的震撼。有时我会被震撼得全身失去力量,好像不能动弹。钟塔的钟声似乎就在我耳边响起,震得我鼓膜发痛;我的鼻子好像可以闻到攀爬在石墙上的常春藤叶的气味,皮肤也可以感觉到叶子的柔软,甚至闻到不知在什么地方绽放的花香。那里的风轻拂我的脸颊,把我的头发吹得飘起来了……我真的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些了。我的眼睛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建筑物的墙壁,和石头一块一块叠起来的样子。哪里有小洞、哪里有裂痕、青苔盘据地面的情形、墙上涂鸦的模样,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拿起石头时,石头潮湿的气息、消防车靠近时汽油的味道、晾在院子里的衣物上洗洁剂的香味等等等等,我也可以感觉得到。那一瞬间我能掌握全世界,任何角落都逃不出我的掌握。
“那种体验所带来的感觉,与人生中的其他经验都不相同。正常的人生里,应该不会有类似的感觉。我祈求人生中能有类似感觉的经验。或许感觉到神的存在,或感觉到神就在身边的感受,会与那种体验所带来的感觉相似吧!不过,我还是认为那种感觉之下的激动,远胜于感觉到神的存在。”
“或许和吸食毒品后的感觉很相似。”我说的,完全是一个医生会说的话。
“或许吧。不过,我不知道毒品,也不觉得这两者可以拿来做比较。”洛多尼回答。
“你从小就有那样的经验了吗?”
“我小时候就有类似的经验了。可是,因为那和正常的世界完全不一样,所以小时候每次发生那样的经验时,我就会因为极度的害怕而哭泣。我没有亲人可以安慰我,我想他们都已经死了。不过,我小时候,不懂得如何重现那个经验带来的感觉。”
即重现的方法就是画成图画吗?”
“如果把那个感觉一直留在自己的身体里,那么身体就会爆炸、毁灭,所以必须把那个体验弄出身体之外。”
“你的身体吗?”
“嗯。”
“你对别人说过那个经验吗?”
“因为那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所以告诉别人并不能为那个经验找到出口。必须用更准确的方法,让身体里的那个经验找到出口。”
“所以说,你画图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得到解脱吗?”
他静静地想了想,才说:“不是。我是为了坎诺。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还爱着坎诺那个地方,但是,我一定曾经深爱过。因为,我有时会忍不住地想在那些令人怀念的乡间小路或马路上散步,有时非常想亲近那座美丽的废弃城堡。那种渴望经常强烈到让人想哭。我觉得那些地方和过去的我是一体的。虽然我认为那个村子大概无法回应我对它的心情,但是确实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取代我对那些地方的爱。我想让英国人知道,那个村子曾经是那样的美好。以后就算我死了,那个村子毁灭了,我的画还可以让世人回忆起那个村子的存在。这才是我画图的目的。”洛多尼说。
“为了得到解脱,却必须经历辛苦过程。是吗?”
“是辛苦没错。但是,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因为这不是辛苦、轻松这种字眼就可以说明清楚的。我不想逃避,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只有我才能做的事,我一定会去做。”
“没错,洛多尼,你说得没错。”我又说:“洛多尼,你刚才说你画的是坎诺的某个时期。你所画的坎诺建筑,例如城堡、教堂、钟塔等等,比例上都比实物大。尤其是栅栏。那些栅栏成人是跨得过的,但是,小孩子就得用钻的才行。我把你的这个画风,解释成那是你孩提时代的风景记忆,因为任何事物在小孩的眼中,都会比平常来得大。”
他一面走,一面认真的思考我说的话。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他停下脚步,慢慢的弯下腰,抱着膝盖,蹲在路中央的白线上。我和他做相同的动作,蹲在他的旁边。
一会儿之后,他说了:“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我现在却不这么想,我觉得不是那样。”
“不是那样?”
“因为出现在我脑子里的影像,并不是记忆。”他突然做出重大的发言。
“你说那不是记忆?那么,那是什么?”
“啊,或许也可以说那是记忆。不论那是记忆还是什么,都是称呼上的问题,并不重要。只是,我最近清楚了一件事,就是:那不是我过去见过的风景。”
洛多尼说完上面的话,便抬头看着天空,静静地维持着那个姿势。
“不是过去?那么是从哪里来的?”
“未来。”洛多尼说得很清楚,说完之后就低下头。再说:“我很清楚地知道,那些光临我脑子里的风景,来自未来。”
我对他的发言并不感到意外,但是,因为他说的内容,实在超乎常识,所以我想了想之后,才问:“你怎么知道那些风景来自未来?”
对于一个不知道爱因斯坦的人,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发问。到目前为止,他所形容的事情都相当合理。以接近光速移动的时候,正要接近的事物会呈现蓝色调,而逐渐远去的事物则会呈现红色调。洛多尼作品的画面上,呈现出蓝色调,也就是说,他的潜意识知道画面上的风景来自未来。
“我没有办法说明。但是,我知道我画的不是过去的风景。”洛多尼说。
“为什么你知道呢?关于这一点,你的脑子里没有任何灵感吗?如果有的话,不管多少,请你一定要说。”
“教授,这是治疗的方式吗?”洛多尼问。
“这是比给你吃药、打针都有用的治疗。”
我回答。我的回答是相当真心的,但是,我也怕太认真逼问,而让他招架不住。我当然想救他,但是一旦被他问是否以医生的身分在治疗他时,我却会担心,因为我无法给他医生的保证。我真希望我是医生。
“因为真的不是过去。这件事很难说明清楚呀!我最近刚要开始画一幅新的画。”
“啊,我在你的工作室里看到了。是女人的脸在刺叶桂花树枝叶之间窥视的画吧?”
洛多尼点头。
“钟塔上的女人和刺叶桂花树的女人,都是我知道的人。”
“你知道的人?”
“不过,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也不认识她们,我的脑子里也没有和她们有关的记忆。总之,我对她们的事情一无所知。”
“唔。”
“我知道那两个女性,就像现在我知道迪蒙西村在苏格兰一样。都属于知识性的知道。”
接着,他停止说话,我也不发言,只是安静地等待他往下说。因为我觉得他即将说出很重要的事情。“我每天都听FM的新闻。”说完,他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关于绘画的风格或派别,我一点也不懂,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超现实主义的画风。”
然后,洛多尼又沉默了。这种说说停停的情形,好像在玩填字游戏,我必须很努力,才能把洛多尼说的片段补缀起来,完成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洛多尼无法自行完成,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在意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些进入他脑中的画面有何意义。
“教授。”洛多尼以有点犹豫的口气,问:“你相信神吗?”
他的问题让我有点惊讶,不过,我知道我若没有回答他,就无法继续进行我的问话。
“我相信。我觉得神随时就在我身边。”
“那个神——医生的神允许复仇这种事吗?对伤害自己的人进行复仇。”
“不行。”我很快的回答。于是他吃惊地问:“你信仰的是什么宗教?”
我说:“你是问基督教、佛教、回教吗?不,那些都不是我的信仰,我信仰自然中的所有启示。那些启示会出现在数学的方程式里、真理之中或艺术里面:那些事物仿佛磨得光亮的镜子,可以反映出神的意志。我不相信拥有人类性格的神。”
听了我的话,洛多尼又沉默了。他的脑子里,好像还隐藏着不能开口对我说的想法。
“你真好,这么坚定……”他落寞地说,我不禁笑了。
“因为你心中有化不开的烦恼。洛多尼,你想去坎诺的村子看看吗?”我的话让他全身发抖,并且用力地摇头。他那全身发抖的模样,让我觉得那是一种强烈厌恶感所产生的激烈反应。他曾说过那是他以全部生命热爱着的村子,现在却厌恶得全身都会颤抖。他的心中必定有一个大谜团。
“你不想去……你不想回去坎诺吗?”
他以慢慢摇头的动作,做为回答。他摇了很久,好像没有人喊停的话,他就会一直摇下去。
“为什么呢?”虽然知道问也是白问,但是若不问的话,我们的对话就进行不下去了。
“到现在为止,我一直觉得自己好像每天都生活在半空中,轻飘飘地浮着,脚怎么样也碰不到地面,因此我的情绪一直无法稳定。我认为这种情形和坎诺有关,坎诺的存在,让我非常急躁,我很受不了这种情形。不管我在煮义大利面时,还是在我个人的画展会场上,或接受采访的时候,我都觉得心虚、焦躁与不安。怎么说才好呢?我觉得我好像没有实际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样子。这种感觉有点……”
他说到这里就停止了。
“唔?有点什么?”我想听他亲口说明,但是等了又等,他就是不再说明。
“或许去到那里之后,你的情绪就会稳定下来。”我只好试着这么说。于是他说:“教授,你觉得为了治愈我的病,有必要去那里吗?”
我摇摇头,说:“如果我是初出茅庐的精神科医生,或许我会说‘是的’。但是,我并不认为让你的心情稳定,使你不再是艺术家就是治愈。”
“那么你为什么要我去?”
“现在说明这个嫌太早,也太困难了。还不到要说明多重宇宙论,或解释霍拉的‘观察者决定过去论’的时候。”
“你刚才问我,我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不想回去的。”洛多尼说,我点点头。
“我的心情是:我觉得我和明天就要被吊死的死刑犯很像。或许我去了那个村子后,就会被吊死。”
“被吊死?”
“是的,所以我才会有这种不稳定的感觉。然而命中注定,或许总有一天我会被带回去,那一天可能是今天、明天或后天。那一天也就是我被处刑的前一天。”
“你是这样觉得的吗?”
“是的。”
“是那些画让你有这种感觉吗?”
洛多尼好像受到打击似地沉默下来。他双手抱头,很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总之,我不能去那里。我不是担心去了那里之后,出现在我脑子里的记忆就像龙卷风过后被清除得一干二净,让我不能再画画;我不害怕这个。”
他低垂着头,眼睛看着柏油路路面,好一阵子都没有把头抬起来。
“我的命运早已决定了。未来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以后会发生的事情,都是早就决定好的。我的未来很惨。我很相信神的存在。我相信的神,和教授你的神是不一样的。那是复仇的神,祂告诉我未来的记忆,我的将来会很惨。还有,我是有使命的,我必须完成使命。我知道那是正义的使命,而且会有很严重的后果,这个后果会影响到这个国家。不,或许会影响到整个世界。”
我仔细地想了一下他所说的话。
“你是多重宇宙论者吧?”我说。
“唔?你说什么?”洛多尼说。
“世界有许多个未来,它们是摺叠存在的吧?其中一个就是你所说的,会很惨、很严重的未来。不是吗?”
洛多尼抬起头,点点头。“是的。但是,有一个那样的未来就够了。总之,我是无法逃脱命运的。”
“你怎么知道呢?”
“不是很明确了吗?那些画已经显示出来了。”洛多尼叫喊般地说。他的声音在无人的马路上回荡,传到远处,又变成回音折回。
“我是记忆的画家,不是吗?我所画的东西,都可以放在显微镜下检验,并且被证实是存在的,这是大家都确认过的吧?画确确实实的告诉我了,未来那个叫迪蒙西的村子将会发生的事。我完全知道,我也记得很清楚。”
“画告诉你那些?”
“不只画。”
“那些事和你有关吗?”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他说。
“既然是未来的事情,不是可以去阻止吗?”
“阻止不了的。那是绝对无法阻止的事,那是既定的事情。”
洛多尼很肯定的说。
“我们一起去阻止。”
我说,结果洛多尼又开始发抖了。
“看!这就是命运,是恶魔的诱惑。因为这样,结果我就会被带去那个村子!”洛多尼大叫着:“这太过分了!”
“我和你一起去,而且帮你阻止你担心的未来。”我说。
“不行的,谁也阻止不了的!”他肯定的说。他强烈的相信未来的记忆。
“因为我记得那么清楚,所以那是绝对阻止不了的事情。”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不想说。那是很可怕的事!非常悲惨的事!”洛多尼哭声地说。
“我知道了。好吧!”我说:“我自己一个人去吧!”
但是,这句话也救不了沉溺在恐惧中的洛多尼。
洛多尼·拉西姆手记
A
御手洗教授问我,在个人的领域上,我是否认识出现在我画作上,仅出现脸部的女人。然后我告诉他,我想起和坎诺有关的一些事情了。
要我回答和坎诺有关的事,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我虽然说我想起来了,但是我想起来的东西却不完整。就像问我画中女人的生死问题一样,我觉得她们是活着的,但也是死了的。我虽然想起一些事情,但又好像想不起任何事情。
我心中的坎诺,和人们口中的迪蒙西村,是完全不同的地方。坎诺在迪蒙西地下十码之处,是个像一面大镜子一样的世界。不,不是的,迪蒙西才是坎诺的镜子。
迪蒙西村天主教教堂的正下方,有一个外观和建筑材料分寸不差,完全一样的教堂。在迪蒙西村消防队地下十码,也有一个和迪蒙西完全一样的消防队。这两个村子里住着外貌相同,性格相似的人类,他们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不过,他们彼此之间没有联络,也没有往来,完全各行其是。
我想起来的,是坎诺村。所以,人们若问我是否已经想起迪蒙西村的事时,我的回答是“NO”。
御手洗教授问我:“你想去坎诺的村子看看吗?”
又问我:“你不想去……你不想回去坎诺吗?”
更说:“或许去到那里之后,你的情绪就会稳定下来。”
他不知道他对我说的话,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的心情绝对不可能因为去了坎诺就稳定下来的。因为过去四十年来,回去坎诺的想像,一直存在我的内心里,那个想像让我长年生活在可怕的心情之下。光是想像,就让我生活得如此悲惨,真的去到那里的话,我想我一定会疯掉的。那是十分危险的事情。
我知道御手洗教授想问我什么,好几次我都感觉到,他想问的话已到了他的喉咙。他想问的是:“你不能告诉我吗?一开始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去那个村子?”
我明白他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知道我的秘密全在那个村子里。
可是,不论是谁都有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我和普通人不一样,宿命里有无法摆脱的苦恼,我是犹太人。我知道钟塔上的女人是谁,因为我想起来了;我也知道在刺叶桂花树的枝叶间,是哪个女人的脸,我也想起她了。
我甚至可以说出她们的名字。钟塔上的女人名叫柯妮·达文生,刺叶桂花树上的女人叫波妮·贝尼。她们两个人都是婊子、母狗,是不应该活在世上的母狗。
那里是个母狗群集的村子,其中最恶劣的,就是她们两个。她们会在人们经过的地方徘徊,嗅出任何可以散播谣言的种子,然后到处乱撒。她们是世上最低贱的一群,连神都唾弃她们,所以我就把她们杀死了。
至于我们母子为什么会去那个村子呢?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对我们母子而言,那个村子是我们的应许之地。我母亲的血液里,流着苏格兰人的血,她原本就是那附近的人。
我们一直想摆脱加诸我们身上的特殊命运。我虽然只是一个孩子,却深深烦恼着自己存在的问题。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们这个人种活得这么辛苦?为什么我们的周围总是充满血腥?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别人一样快快乐乐地庆祝耶诞节?为什么只有我们必须过着永远流浪的生活?
我和母亲都很喜欢英国人唱的那首歌。听过几次之后,我就记下来了,所以可以在耶稣出生地的教堂旁边,和基督徒们一起唱。
“从前,他的脚走过英国绿色的山林,英国美好的牧场上,神的羊群跳跃着。
“神职者们的脸,曾在我们布满乌云的山丘上发光;但是黑暗魔王把耶路撒冷变成他的磨坊了吗?
“把我的金色大弓给我,把我的愿望之箭给我。
“云开了,将我的枪给我。我那点了火的两轮马车还没准备好吗?
“我不会停止精神战斗,我手中的剑永远不会沉睡。
“直到我们在英国的快乐绿地上,建起耶路撒冷为止。”
我们母子已经厌烦了迦南的耶路撒冷,那个灵魂的圣地一点也不安稳,所以我们想要像这首圣歌描写的那样,去英国开创新的耶路撒冷,我们渴望去那里,想死在那里。我们一天也不想多等了。当然,只靠母子两人的力量,是绝对建筑不了那样大的城市,所以,我们只想在英国建立自己心中的耶路撒冷。
在以色列的时候,我们家族住在西耶路撒冷的老旧公寓里。我出生在这个纷扰不断的街区。我一岁时,耶路撒冷的战乱波及全国,后来在英国人的调停下,我们的国土分裂为二。可是这个调停的结果对以色列有利,结果引起阿拉伯国家的愤怒,于是战争又起,我的父母只好抱着我逃离故乡。因为战乱的关系,我是在缺乏食物的时代下长大的。以色列虽然赢得了第一次中东战争,可是自我懂事以来,我的周围几乎每天都有人被杀死。
拉西姆家族住的公寓地点非常好,用走的就可以到寝殿之丘和哭墙。母亲常自负地说我们住的地方是西耶路撒冷最热闹的街区,是靠近亚弗路的高级住宅区。
当街区平静,没有纷乱的时候,我们家多少可以有点积蓄,所以算得上是富裕的家庭。当时父亲在亚弗路上有两家店面,一家是服装店,一家是洁净餐厅(专卖犹太教徒食物的餐厅)。餐厅里有培果(犹太教徒的面包),和洁净食物(犹太教徒吃的食物)。局势稳定时,两家店的生意都很好。
和父亲开的餐厅相隔两个店面的店家,是一个巴勒斯坦女性开的服装店。父亲常带我去她的店里买衣服,她也常到父亲的餐厅吃饭。我们和穆斯林(伊斯兰教徒)都不吃猪肉,所以穆斯林也可以接受犹太教徒的食物。犹太教徒信仰的神和穆斯林信仰的神是亲戚,所以根本没有互相仇视的必要。我六岁以前,耶路撒冷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可怕。
可是,自从那个晚上以后,我们家的生活就一下子掉进地狱里。原因是我在亚弗路捡到一支钢笔。那是一支可以画出粗线条的钢笔。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在餐桌上把玩那支笔,笔却突然爆炸了。父亲满脸鲜血地被送到医院。父亲没有立即死亡。钢笔爆炸后,父亲又活了一个礼拜左右,然而那一个礼拜对父亲而言什么意义也没有吧?不过,却是让母亲有心理准备的时间。那段时间里真正受苦的人,只有父亲一人。那时我常和母亲在一起,有时还独自坐在走廊的长椅子上。
坐在长椅子上时,我的心里会浮现强烈的懊恼,为什么我要捡那支钢笔呢?为什么我要把那支钢笔带回家呢?我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呢?让父亲这么痛苦,我要如何补偿才好呢?母亲说父亲会永远待在医院里,所以我想:我们也会和父亲一样,一直住在医院:或许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只被允许见他一次,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时候。那时离爆炸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父亲的脸已经不像一张人的脸。绷带包住他的整个头部,我只能从绷带的缝隙里,看出他的脸颊、鼻子、嘴唇都已肿胀不堪,他的嘴巴裂开到脸颊,分不清眼睛的位置到底在哪里。那时的父亲一定什么也看不见了。父亲裸露的上半身完好无伤,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的身上没有伤痕,右手上虽然包扎着绷带,左手却和上半身一样,没有受伤。父亲当然也无法说话,他的身体还是人类的身体,但是他的头部却像一颗形状奇怪的蔬菜。
那时的父亲为什么没有穿衣服呢?大概当时是夏天,天气炎热的关系吧!我不清楚父亲当时是否还有意识,我只知道自己犯了无法弥补的错误,让身为全家支柱的父亲,变成那个样子。
我对父亲的事悔恨不已,即使后来移民到英国,进入当地的小学,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仍然会掉眼泪。巴勒斯坦人为何那么龌龊呢?小孩子对那样的小玩意,一定会好奇的捡起来看。不是吗?他们明明知道,却还在那样的东西里安装了炸弹。而我也太爱玩了,所以才会上他们的当,把那样来路不明的东西带回家。其实我的家境不错,想要钢笔的话,家里一定会买给我的。我可以过着物资不缺乏的生活,全拜父亲所赐——后来我才知道的钢笔炸弹的爆炸对象,其实并不是以色列人,而是巴勒斯坦难民营里的人的。因为难民很穷,小孩子们会到处捡东西,看到地上有玩具,一定会捡回家玩。我是被报复巴勒斯坦人的攻击行动给牵连了。
可是,就算知道了那样的事,我的愤怒仍然无法平息。从前耶路撒冷是耶和华指导以色列人的地方,是以色列人的圣地,但现在巴勒斯坦人却赖住在人家神圣的应许之地不走,这是不可原谅之事。父亲的个性温和而稳重,却因炸弹钢笔而导致肉体痛苦不堪,并且在一个星期以后死亡。平心而论,对巴勒斯坦人而言,父亲什么错也没有。他十分体谅巴勒斯坦人,对他们做出种种让步,总是在思索如何与他们和平共处。
父亲死后,他留下的两个店面便由母亲一人照顾。可是母亲在社区的人际关系不如父亲,体力上也比不上身为男人的父亲,所以只好结束服装店,专心照顾餐厅。可是,后来我们连餐厅也照顾不了,最后还是把餐厅顶让给他人。无法继续经营餐厅的原因很多,总之好像是恶运连连,终于经营不下去。父亲在社区里的人缘很好,但母亲却遭受周围人的嫉妒。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是移居到英国以后,才从母亲的嘴里听到的。
前面我已说过,母亲有苏格兰人的血统,所以我们才会来到那首〈耶路撒冷〉的歌里唱到的英国绿色山丘。歌词里的英国绿色山丘,应该就是我们新的应许之地,相信是可以让我们安居的地方。父亲死后,耶路撒冷的局势愈来愈混乱,和埃及爆发的第二次中东战争即将展开。我的父亲生前说过:“就把耶路撒冷的东边让给巴勒斯坦人,承认东耶路撒冷是巴勒斯坦这个新国家的首都吧!”在战争之下,父亲的这个想法变成笑话一则。
很过分,真的很过分。巴勒斯坦人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耶路撒冷呢?他们不是还有麦加吗?我渐渐地感觉到讨厌圣战的父亲触怒了神耶和华。父亲是个老好人,照理说他的儿子——我,不应该会有这种想法才是,可是,我真的觉得父亲太容易妥协了,神并不希望父亲做出那样的妥协。神的旨意是要赶走肮脏的巴勒斯坦人,一个也不留地赶出去。如果真的信仰神,就应该为神的旨意而努力,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否则就会像父亲遭遇的那样,不断出现无辜的牺牲者。
父亲死了以后,我便完全放弃与巴勒斯坦人和平共处的迷思。但是,那些害怕战争,认为把包含旧市街在内的西耶路撒冷当作以色列首都,将东耶路撒冷让给巴勒斯坦也无妨的以色列人,却愈来愈多。但是,就算那样吧,西耶路撒冷的“寝殿之丘”还是经常发生问题,这里总是最后纷争的舞台。而那片哭墙,就面对着这个山丘。
两千年前,犹大的寝殿就建在这个山丘上,所以,对以色列人而言,这里是绝对不可以让给其他民族的地方。可是,后来寝殿消失了,而伊斯兰教的圣人穆罕默德又传说在此地升天。因此巴勒斯坦人便说:犹大的寝殿在哪里?根本是宣传用的谎言。还说:回顾历史的过程,这里从来没有被称为过“寝殿之丘”;有史以来,更没有任何人的寝殿盖在这里。巴勒斯坦人说的是什么话呀?那么,他们为什么就能相信穆罕默德真的是在这里升天的?
国土的一部分被巴勒斯坦人拿走了,寝殿之丘也给巴勒斯坦人了,竟然还有一些以色列人为此鼓掌。遭遇父亲惨死的我,怎么样也不能接受这种事情,尤其是寝殿之丘,我就是拚了命,也不能把这个地方让给他人。巴勒斯坦人为什么不去麦加呢?我们以色列人就从来没有想过要把麦加据为已有。
可是,失去父亲的我,再也无法待在这里了。这个地方随时可能再度发生战争,而母亲只是一个女人,她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又无法得到经济来源,烦恼之余只好经常跑到会堂(犹太教的教堂)去祈祷、问神,希望得到神的帮助,最后终于决定离开这里,到那首歌里提到的英国。我们相信:只要真诚地相信神,就会得到神的护持,所以不管我们到哪里,一定都会有康庄大道。
利用幼小的我,让父亲死于非命的耶路撒冷,是我心中的深刻伤口。我不想隐瞒自己是犹太教徒的事实,但也无意积极地告诉别人我是犹太教徒。只要有人问,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说我来自哪里。只是,我的心会因此而感伤,并且也在为战争的事烦恼、迷惑,像这样的事,我就不想让人知道了。
母亲在迪蒙西的废城旁边买了一间小房子,又在商店街附近租了一间可以用来开餐厅的店面,我们要开餐厅,这是为了生活。母亲是个会让男人频频回顾的大美人,在少有变化的村子里开餐厅,自然吸引了不少男性客人,可是,不久之后,餐厅就没有客人了。
没有客人的理由虽然很多,但主要还是宗教信仰的关系。因为我们母子不上教堂,所以无法得到村人的信赖。这很自然,怪不得别人。迪蒙西只有天主教的教堂,没有犹太教的会堂,所以我们母子平常都在自己家里祈祷,也在家里进行安息日、断食仪式等活动,并在星期六时穿上黑色方套装、戴上犹太教便帽,谨守犹太教的戒律。因为我们行为如此,而村里又只有我们母子两人是犹太教徒,所以谁也不来接近我们。我穿上黑色的衣服,在祈祷之前,绝对不会和村人——尤其是女性说话,所以别人都觉得我很奇怪。可是,这是犹太教的神要求我这么做的。
因为这样的关系,我没有朋友,只好老是独自一人去住家附近的坎诺废城找鸽子和麻雀玩。
母亲的餐厅里没有肉,似乎也是客人不想上门的原因之一。母亲当然想在菜单里添加肉类食品,可是村子的周围没有犹太教徒的社区,买不到洁净肉品。犹太教的洁净肉品,是指在饲养食用动物时,饲主必须忠实地遵守教义里规定的照顾、喂食方式所产生的肉品。犹太教徒只能吃这样的肉。
章鱼、乌贼、虾子、贝类,也在禁止食用之列。不过,有鳞的鱼虽然不是洁净食物,却不被禁止;没有鳞的鲶鱼就不能吃了。我们的餐厅里虽然有犹太教允许的安全鱼类菜单,可是村里的男人大都从事体力劳动工作,需要的是肉类食物,所以就不上我们的餐厅了。
父亲留给我们的钱不算少,但是长途迁徙,加上买房子、租赁、装修店面,以及申请公民资格等费用,让我们很快就变穷了。母亲以一个女人要支撑我们的生活,一定非常痛苦。可是,我们是相信神的旨意,才来到英国的;而且,我们也没有钱再去别的地方了,继续留在迪蒙西村,成为我们唯一的选择。
因为客人不上门,母亲的餐厅只好改变方针,也卖酒。犹太教徒和穆斯林不一样,是允许喝酒的。餐厅里卖酒以后,生意确实有好转,但是,增加的收入仍然不够支持我们的生活,至此,母亲只好开始屈服于客人的下流要求,我相信这不是母亲的意愿。她的年轻与美丽,就是最有价值、最能赚钱的商品。
我是很久以后才发现母亲出卖自己这件事的。母亲租来开餐厅的店铺里,并没有可以睡觉休息的房间,而店里也不可能做那样的事。迪蒙西是乡下地方,没有以做那种买卖为目的的场所。
结果,位于废城附近的自己家里,就变成母亲做那种买卖的场所。不过,我们的房子并不大,还是小孩子的我,必定会妨碍到她的工作。我只有去上学的时间才会不在家里,但是,她工作的时间却不限于那个时候。
听说我们的房子,屋主原本是在城堡工作的园丁,因此房子里有些颇有意思的结构。这屋子里有个地下室,通往地下室的门,在厨房的墙壁上,只要一打开在墙壁的那扇门,就可以看到通往地下室的阶梯。地下室里有前后两个房间,不过,这两个房间原本是合在一起的一个房间,后来在中间做了一道墙,才从一个房间变成两个房间的。两个房间都铺着石头地板。
母亲带男人回来,而我又在家的时候,我就会像狗一样地被赶到地下室里,地下室的门还会被锁上。地下室里有一张简单的床,必要的时候,我就在那里睡觉。
房子里有地下室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走下地下室的阶梯,房间前面的地上,有个以网状金属板盖住的大洞口,看来像是排水孔。拿起金属板,就等于打开地下水沟的沟盖。这个地下水沟的通道很大,小孩子的身体可以很轻松地爬进去。因为已经没有水在流动了,所以人在里面也不会弄脏身体。
进到洞里蹲下来后,就会发现这条石头通道可以一直向前延伸。这条通道不像水管是圆筒状的,而是两侧叠着石头的四方形隧道。因为必须四肢着地,降低姿势才能向前爬行,所以行进时膝盖会很痛,但只要习惯了,就可以一直往前进。通道很长,让人有不知通往何处的感觉。但偶尔也会有风吹进来。看来这里可能是以前城堡的园丁培育植物幼苗的地方,所以有这个可以让水流进来的设备。
有一天,我下定决心深入通道,便带了手电筒,进入通道探险。隧道般的通道一直往前延伸,完全感觉不到终点在哪里,偶尔还会往旁边分出稍宽的通道。往旁边分岔的通道也是四方形的,虽然不能站立着行走,但不用趴在地上爬行,就可以前进了。
我先走左边的岔路,但很快就到了尽头,不能前进,于是退回来再走右边的岔路,走了很久,才看到前方的出口被石头堵住,也无法前进。我花了一番力气,才把那些石头搬走,发现那个出口竟然是城堡地下走廊的一角。这似乎是为城堡里的人准备的脱逃通道。我想或许还有别的通道也说不定,但是后来我又数度进来探险,却都没有发现别的隧道。如今这条通道或许已经被埋起来了。
从地下走廊的阶梯往上走,就是城堡里的中庭。知道这个秘密时,我非常的兴奋,也很高兴。为了不被人发现,那条脱逃用的通道便一直被石头堵住。因为发现了地下室的通道,让我即使被母亲锁在厨房下面的地下室时,也不会感到特别不安。我想出去时,随时可以从通道走到屋外。
母亲的秘密工作让我们家的经济渐渐富裕起来。母亲受欢迎的原因,除了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外,也因为她来自外国,英语不是那么流畅,这反而让男人觉得很稀奇。村里的男人们都想和母亲睡觉,所以我家每天都有不同的男人出入。男人来的时候,我就会被赶到地下室。母亲可能觉得对我过意不去吧,她给我买了很多玩具,有时甚至让仅是小学生的我,拿着一百英镑,到卡达先生的玩具店,任意购买自己喜欢的玩具;有时她也会让我自己一个人出门。对小学生而言,一百英镑是庞大的金钱,是有些同学家里一个月的生活费。
母亲是村里男性心中的女神,却也是村中女性的公敌。我从学校回家时,经常看到门上夹着些字条,那些字条上的文字,很明显是女性的笔迹,内容无非指责别人的不道德,有时还会引用摩西十诫的内容。纸条的最后还会签下波妮、柯妮或菲伊等等女性的名字。
我曾在路上看到母亲被好几个女人围住,大声谴责的场面。也曾在吃饭前回家时,发现母亲正在治疗自己手上、脚上或脸上的擦伤。因为她被那些把她当成敌人的女性们攻击了。看到母亲那个样子,我的心里非常难过。
我觉得这些对母亲的责备都很奇怪。我可以理解柯妮或菲伊对母亲的指责,但波妮是个酒女,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母亲呢?后来我才知道她和母亲做着同样的事情,只是她不如母亲受欢迎。她好像以为她的客人比较少,道德上就比较高尚了。
不过,我受到的攻击行为,恐怕不比母亲少。柯妮·达文生是小学的老师,最糟糕的是,她就是我的导师,而学校里只有一个班级,我想躲都躲不掉。学校里也有中学和高中部,校名叫“西奈学校”(大概是某个有钱的犹太教徒捐赠的学校吧),可是教师们却一点也不体谅犹太教徒学生,而且没知识到令人吃惊的地步。我想不到竟有不知道西奈含意的老师④。面对欺负时,我有时会生气到失去理智。有一次我竟然气到杀死了学校饲养的兔子,但这种事只发生过一次。这件事被发现时,因为兔子身首异处,还引起一些风波。
译注④:即西奈山,犹太教的圣地。
心情不好的时候,通常我会骑着脚踏车,毫无目的地在村里乱转,或独自在村里到处走动。这是任何人都会做的事吧?我没有朋友,更没有人可以帮我排解心中的苦闷,难道说连这样的行为也不被允许吗?
我从来没有像那些女人所说的,到处去偷看人家的浴室或寝室,或为了物色可以杀害的小动物,而到处寻找猎物。或许村子里确实有人会做那些行为,但却栽赃到我的身上。我确实有过偷看人家寝室的念头,但我想偷看的是有男人在时的母亲寝室。然而,我偷看的念头并非基于好色的原因。
我的导师柯妮经常在很多同学面前,毫不留情地羞辱我。那种无情的虐待经年累月地持续着,从来没有停止过。她说我是低能儿,而且喜欢残酷的事情,像一头迟钝的哺乳动物,让大家讪笑我。所以,对我来说,学校就像地狱一样,在那样的地方我不可能有读书的心情。我偶尔拿到不错的成绩时,老师也只是视若无睹,完全不会给我奖励。
同学们都和老师站在同一阵线,没有人会帮助我,也没有人想和我做朋友。其实柯妮只有对我才会如此,她对其他同学的态度十分开朗,可说是一个温和的好老师。偶尔若有人想亲近我,她就会巧妙地将对方引导到别的学生旁边,或妨碍我们的谈话,或在一旁否定我说话的内容。她利用导师的特权,要做这些事是轻而易举,所以我在学校里根本无法交到朋友。
柯妮她们各有恋人,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但是,她们的恋人都和母亲有关系,而且喜欢母亲,所以,她们对我母亲的愤怒,并非因道德观而起。她们强烈地瞧不起我母亲,也强烈地嫉妒我母亲,而我就成为她发泄怨恨的对象。她在学校里给我种种精神上的伤害;对她而言,伤害我是正义的行为。
菲伊和琳达的情况也相同。还有宝石店的佩琪,她在我读小学高年级时搬来迪蒙西村,却很快就加入柯妮那一帮人,参与鄙视我母亲的行列。我觉得她与柯妮等人为伍,并不是站在道德立场,而是怀着“不加入她们的话,自己就有危险”的想法。现在回想起来,除了母亲以外,她们几个都是村里最有魅力的女性,都是相当有自信的女人。尤其是佩琪,她也是来自外国,长得很漂亮,和母亲的遭遇有点类似,不过,她并没有失去丈夫。
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里,发现母亲的头吊在地下室里。我赶紧切断绳子,把母亲放下来。但是母亲的身体已冷,已经死了。
那一瞬间从我的脑子里闪过的,就是:母亲被杀死了。我确信她是被那些女人杀死的。母亲从来也没有要丢下我,自己先死的想法。就算她有想死的念头,也一定会对我有所交代。可是母亲死前却什么也没对我说,也没有留下任何遗书,就是死去前一天或当天早上,她的举止表现也和平常一样,开心地和我说话,态度非常自然,一点也不像有心事的样子。
不了解我们母子相处情形的人,对母亲这样的死法,或许不觉得可疑。但是对我而言,母亲死在地下室,是件很奇怪的事。地下室是我的地盘,这是母亲决定的事,所以她不会随便进入那里。母亲也不是个特别细心,或对儿子的行为特别注意的人,她让我使用地下室的原因,就是要我默许她带父亲以外的男人进入她的寝室,这是我们母子的默契。如果不是这个看似愚蠢的默契,和那些昂贵的玩具,或许我的态度会不一样。
从我们母子的关系来考虑,母亲在我的地下室自杀这种事的,是很难被我接受的。对旁人而言,母亲在儿子的书房上吊自杀,好像是极其自然的事;而且,以一个家庭主妇而言,从厨房进入秘密的地下室自杀,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行为。这是杀死我母亲之人的想法吧?因为她们也是女人。可是我和母亲不是别人想的那样,因此我在发现母亲死亡的那一瞬间,就认定母亲是被杀死的。
此后,我每天都只想着如何复仇,反正我自己一个人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而且愈想愈觉得母亲好可怜。我认为犹太教的神,绝对不会原谅那些傲慢的女人们。
母亲死后,我暂时被安顿在小学的老校长家中,并被允许可以常常回去城堡附近的家里看看。我已经读小学高年级了,很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母亲出卖自己肉体的事了。那个时期我确实经常在等待复仇的机会。我也经常在柯妮家或菲伊家附近徘徊,她们一定觉得很不舒服吧?于是她们便到处造谣、说谎,操纵村人的舆论,害我被送进蒙拓斯的疗养中心,我们的房子和母亲的店也被卖掉,变成把我送进蒙拓斯医疗中心的种种费用。
把我送进疗养中心后,校长夫妇就可以减轻负担,那些女人的杀人罪行就更不会被人发现了。我在村子里一个朋友也没有,当然也没有人会为了我,而反对把我送进疗养中心的事。
B
人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我为什么活着呢?遭受到悲惨的对待时,应该可以向迫害自己的人进行复仇吧?但是,可以复仇到何种程度呢?名誉被彻底地破坏了,生存的权利也被否定,并且被视同奴隶般对待的时候,可以杀死对手,撕裂对手的身体吗?耶和华允许我复仇到什么程度呢?
村人对我和对我母亲同样的不仁,他们是不可原谅的一群人。就像以利亚让巴力的崇拜者,惨死在山崖边一样,我也要杀死那些罪孽深重的人,让他们永远无法超生。他们连心也腐烂了,是轻蔑别人,傲慢又自以为是的一群人。像他们那样的生命,早就该从世上消失了。虽然受到他们伤害的,只有我们母子两人,但是,他们还是不能被原谅吧?如果不是整个民族遭受伤害,就不能复仇吗?
我很喜欢旧约圣经里的世界。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就沉溺于那个奇幻世界之中,我的心也住在那个让我雀跃不已的世界里,所以我虽然孤独地一个人过着生活,却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住在中东地区西部迦南地的迦南人,是个多神教的民族,信仰着很多神祇,而众神的中心是耶尔。耶尔的儿子巴力是掌管风雨与丰饶的神,祂为迦南人带来这两种自然现象;巴力的妹妹安娜多则是收获女神。
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三人,是生活在众神包围之中的凡人。那是纪元前四千年左右的事。当时神的性格和现在的神不一样,某些时候和人类的关系是对等的,所以有时会在一起说话,偶尔也会一起吃饭。亚伯拉罕和以撒都有多次那样的经验。
多神教是要求牺牲祭礼的,人类可以藉着活的祭品,来缩短神与人之间的距离。神有时为了试探人类对自己的忠诚度,会要求信仰者将自己最爱的儿子奉献出来。神的性格和想法,是人类的感情无法衡量的。神表现出来的行为,有时比恶魔更可怕。
曾经有过以下的情形。有一次亚伯拉罕的孙子雅各,和神在山丘上摔角,双方缠斗到天亮,彼此都累得不得了了。神说:“够了,让我回去吧!”可是雅各却说:“不行,除非你给雅各祝福,否则我不让你走。”于是神便对雅各说:“你的名字已经不是雅各了,你是以色列。因为你在摔角时赢了神。”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神一点也不伟大,他偶尔也会和人类摔角,并且承认失败。
雅各——不,是以色列,便问神的名字,神回答他:不要问。这是创世纪第三十二章二十四节的故事。
纪元前三千六百年左右,迦南地发生大饥馑,充满智慧的最后一代族长雅各,只好率领族人去埃及寻找食物。
埃及境内有条尼罗河,为埃及孕育出广大肥沃的土地。以色列人在此努力耕作,获得比原来的居民更多的作物,让这片土地愈来愈繁荣。
然而,他们的收获太丰富了,让埃及的法老王对以色列民族的团结力量及优秀的工作能力耿耿于怀。后来,法老王便出兵攻击以色列人,将所有的以色列人都变成奴隶。此后长达四百年的时间里,以色列人一直都是埃及人的奴隶。
迦南地有个人名叫摩西,有一天,他来到西奈山时,眼前的草地突然燃烧起来,更奇怪的是,这片草地似乎怎么烧都烧不完。
“摩西,摩西。”他听到有人在呼唤他,可是只听得见声音,看不到声音的主人。摩西很惊讶,拚命地寻找声音的来源。那声音好像是从火焰中传出来的。
“是。”
摩西回应,火焰中的声音立刻说:“脱掉你的鞋子,因为你现在站的是神圣的场所。”
听到火焰的命令,摩西慌慌张张地依言脱掉鞋子。那个声音又说:
“摩西,你是我选择的人,我要给你使命。你必须立刻前往埃及,将被埃及人虐待的伟大的雅各的子孙救出来。”
摩西非常的讶异。因为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平凡的人类,神一定是搞错对象了。便说:“我不是有那种能力的人。您一定是弄错了吧?”
火焰中的声音回答说:“没有错。摩西,你就是我所选择的人。”
摩西呆住了。“可是……那个……我没有那种能力呀。我不觉得我可以完成您的使命。我只是一个瘦巴巴又没有力气的平凡人。”
火焰立刻说:“你能的。不必犹豫,不必担忧或怀疑,立刻出发去把他们带出来吧!如今那些痛苦的以色列人,正在等你去带领他们离开埃及。”
摩西又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隔了一阵子之后,才说:
“开玩笑吧!那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办得了呢?我知道以色列人是埃及人的奴隶,可是,谁会听我的话呢?法老王不会让我带走以色列人的。”
“你去了,他们就会听你说的话。”
摩西想了想后,又说:“您还是去找英俊一点的男人吧!至少可以吸引众人的目光。或者找声音好听一点的也行。我长得不够好看,声音也不够好听。”
“你就是我选择的人。”
“找个魔术师如何,舞蹈家也行呀!当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不停地转着圈圈的舞者身上时,趁机……”
“不要推三阻四了,摩西。”那个声音斥喝着摩西。但是摩西也不示弱。
“奴隶的周围有很多埃及士兵在监督、看守呀!至少您也要找一个体格强健的男人才行。像我这样瘦弱的人,根本无法和那些埃及士兵打架。”
“你去就是了。出了什么问题的话,我一定会帮你的。”
摩西眨了眨眼睛,说:“真的吗?”
“我答应你。”
摩西又想了想,然后才说:“但是,离开埃及后,接下来我要带那些以色列人去哪里呢?”
“带他们来这里。”那声音很干脆的说了。
“这里?”
“是的。让那些以色列人在这座山的山脚下,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这是我答应的事。”
“把他们救出来,然后带他们来这里的一路上,您都会保护我们吗?”
“我答应你。”那声音说。
“您会保护以色列的人,也会保护我?”
“是的。”
“您叫什么名字?”
摩西问,那个声音说:“IAMTHATIAM(我是自有永有的)。”
摩西听了,不禁莞尔,因为用希伯来语讲出来的这句话嘟嘟嚷嚷地,根本听不出意思,只听得出声音。
“神呀!别跟我开玩笑。”摩西说。但是他没有再听到任何回应,因为神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摩西无可奈何地带着不想去又不得不去的心情,独自出发前往埃及。一路上都是非常干燥的地区,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就快停止呼吸了。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埃及,那强烈阳光照射下的沙漠尽头,就是长长尼罗河沿岸的肥沃农耕地。那里有可以遮阳的地方,风也很凉爽,空气中还飘散着蔬果的芳香。有许多以色列人,正在这片美好的土地上卖命地工作着。
他们每天都被迫做超出体力所能负担的工作,白天在田里耕种作物,晚上在火炬下揉搓加入稻草的砖土,这些砖土将在翌日他们下田工作时,逐渐干燥、硬化,变成砖块。这些干燥的砖块堆砌起的平房,就是他们平日拥挤地一起生活的住处。黑暗的平房里,有小孩哭叫的声音,也有生病无法工作,等待死亡的老人家。
摩西靠近一位专心耕作的奴隶身边,试着问他要不要逃离这个地方。结果那人露出害怕的眼神,慌慌张张地离开摩西的身边,然后继续埋头工作。摩西又试着询问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的反应和前面那个人一样。当他在和第三个人说话时,他的脑袋被人从后面狠狠地打了一下。他被埃及士兵发现了。结果他被打了好几棒,还被踢了出去。
那天晚上他便睡在沙漠里,以水果止饥,等待第二天再去别的以色列人工作的地点询问。但是,果然如他事前的预料,没有人肯听他讲的话。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摩西去过各种工地、农地、农产品加工厂,他试着和奴隶们聊天,可惜结果都让他失望。他们完全听不进摩西所说的话,而且随时有士兵在周围虎视眈耽,摩西的游说工作进行得非常不顺利。摩西的身材瘦弱,又不擅长说服别人,说不出可以煽动人心的话,所以得不到奴隶们的信任,而说过一定会帮助摩西的那个声音的主人,却一点现身的意思也没有。
这样下去不行呀!摩西了解到一味地叫人家跟自己走,是行不通的。有一天,他整天坐在橄榄树下思考,决定等一下的说话内容后,才朝尼罗河畔走去,那里正在兴建河岸神殿。河岸神殿的工地非常大,监督奴隶的埃及士兵不容易发现他的存在。
监督奴隶的士兵一走开,摩西就乘机对奴隶们进行演讲。他说:在尼罗河和海洋另一头的迦南,就是各位的应许之地。那里是各位的祖先从前居住的地方,你们的祖先就是从那里来的。你们的祖先名叫雅各,是能亲近神,并且被神选上的以色列人,所以你们有高贵的家世,并非生来就是要当奴隶的人。跟着我离开这里,随我到神圣的地方吧!回到你们原来的地方,回到你们的故乡,过着自立而和平的生活!我们一定能回到应许之地,因为以色列的神会在路上守护我们。
“耶尔不能保护我们!”奴隶中有人如此叫喊着。
“我们的神躲起来了,祂让我们变成奴隶,一点也不给我们帮助。”
“现在我们要信别的神!”摩西叫道。“我们的新神!祂一定会帮助我们。”
“祂很厉害吗?”
“是的,很厉害。”
“祂是以色列的神吗?”
“是的。”
“祂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个问话,摩西一时语塞,但他还是说了。“IAMTHATIAM。”
众人一听,便放声大笑,不再听摩西的演讲,纷纷回去自己的工作岗位。他们以为摩西在开玩笑。摩西想继续说,可是士兵回来了,他只好慌慌张张地逃跑。可是士兵追上摩西,把他痛打一顿。
隔天,摩西拄着拐杖,又来到河岸边的神殿工地。前一天被打的地方还很痛,伤口也还在流血,如果没有拐杖帮助,他根本就无法走路。他躲过监督士兵的眼睛,来到神殿前的广场,做同样的演说。可是,今天回报他的只有冷笑,根本没有人要听他说话。这天他又挨了士兵的打。
第三天摩西又去了,第四天摩西也去了,他每天都去河边的工地,趁士兵不在的时候演讲,士兵一回来,他就拚命逃。可是,他已经受伤,逃不快,最后的下场总是被打一顿。
渐渐的,大家都知道了摩西这个人,但是人人都把他当成疯子。连士兵也受不了他,对他视若无睹。他们瞧不起瘦弱的摩西,认为大概没有人会听摩西的话,对奴隶们不会有所影响。
很遗憾的,摩西所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事实。当他说到IAMTHATIAM的时候,虽然还有极少数的人愿意听他演讲,可是每天重复同样的演讲内容,最后连那少数的几个人也不耐烦地离去了。而士兵们更是毫不留情地抱起他,把他丢进尼罗河里。
即使那样,摩西仍然不死心地每天去工地演讲。他也想说点别的事情,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也想工作赚钱,但是人在异邦,想工作也没有工作可做。所以到了黄昏时,他就到处乞食,吃奴隶们剩下的食物,该睡觉的时候,他就睡在河边的橄榄树下,天一亮,就再到工地去演讲。同样的事情说得太多次了,他也开始怀疑自己的作为是否有问题。这也难怪,因为他自己也很难相信自己说的话。摩西就这样过了一年左右的时间。
燃烧草地中的神完全没有出现的意思,那些以色列人的心又一点也没被说动的样子。摩西绝望了。摩西想:看来神选错人了,自己根本没有完成那种使命的能力,还是回去迦南吧!
摩西决定今天是最后一次去尼罗河畔工地演讲。已经一年了,神殿的工程接近完工,尼罗河的河面上,出现美丽建筑物的倒影。
他拄着拐杖演讲,但很快就被监督工人的埃及士兵发现,并且被打倒在地上。可是他立刻站起来,又重新开始说,然后又被棍子打得趴在泥土地上。四周的奴隶对这种情形都当作没有看到。
摩西再站起来,又想说话的时候,一个士兵就近捡起已经干燥的砖块。他被摩西烦透了,一副想杀死摩西的样子。可是,就在他手里的砖块要打到摩西的时候,却突然跌倒在地上。有个年轻的以色列人跑出来,把那个士兵撞倒了。士兵很生气,拔起腰间的佩剑。这时又有别的年轻人把砂子丢向士兵的脸,并用掉下来的干燥砖块打士兵的头。
其他的奴隶们也看到士兵跑向自己了,却不逃走,反而迎向那些监督他们的士兵。士兵的人数不是很多,但他们毫不犹豫地攻击奴隶,而奴隶们也在同时进行反击。一向顺从的奴隶竟然会反击,这让监督奴隶的军队太意外了。士兵被奴隶们打倒在地,剑被抢了,也被刺杀了。
情势演变成这样,让坐在砂石上的摩西一时目瞪口呆。但是,他很快地注意到此时自己非振作不可。因为大家的眼睛都在看他,等待他的下一个指示。于是摩西站起来,带领奴隶们进入河岸神殿,以神殿为据点。
虽然逃过一时,但是道路两旁很快便被埃及军队占领了。摩西他们没有武器,也没有食物,根本赢不了埃及士兵。他们只能拿起神殿中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把神殿当作他们的城堡——这个神殿本来就有这样的机能。可是,只救出神殿内的奴隶是不行的。燃烧草地上的神给他的使命是:救出所有在埃及的以色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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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领大家占领了神殿之后,摩西关闭所有的门,并将水、食物、和武器集中在一个地方,做为固守这个据点的准备。他们每个人各自准备一支棍棒,并在屋顶堆积投掷用的石头或干燥的砖块,因为法老王的军队随时可能前来攻击,这是为了应战而不得不做的准备。可是能应战多久呢?战过之后又能如何?摩西无法去想。
因为神殿建筑在尼罗河畔,所以只要来到屋顶,就可以俯视尼罗河美丽的蓝色水流,和河面上的处处帆影。在骄阳的照射下,砂石、民家变成一片白色,从河面吹来的风不仅清爽宜人,还带着蔬果的香味。如果没有那些令人哀伤的事,如果没有法老的宫殿,这里真是个美好的地方。从神殿看过去,支配这块土地的法老王的宫殿,就在河的那一边。
聚集在神殿内的以色列人人数不算少,大约有三百个左右。可是,每个人都很害怕。这也难怪,因为他们没有武器,虽然有食物和水,但是分量非常少。他们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他们是没有能力打赢埃及人的,法老王的军队很快就会来了,自己将会被逮捕,然后被吊在神殿四周示众,这教家里的妻子、小孩怎么办呢?
摩西也向样感到害怕。此时自己已成神殿这个据点的中心人物了,却什么力量也没有。是他让局势变成这样的,或许接下来就会被杀死吧?他可能会备受羞辱,而且被残忍地处死吧?不过,他必须隐瞒自己害怕的心情,他说:“大家不必担心,一切有我,我一定会带你们回到应许之地的。”
大家聚集在屋顶上,围坐在一起商量。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好商量的。因为他们没有武器,根本无法作战,所以用不着讨论什么作战的方法。大家谈论的无非是什么时候投降比较好,和该怎么向法老王认错,才能够得到原谅。原本沸腾的热血已经冷却,激动的情绪也平静下来了,大家开始抱怨摩西,如果摩西没有来这个地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虽然每天的生活都很辛苦,但回家的时候至少还有见到妻儿时的快乐。现在因为摩西,连这一点点的快乐也要失去了。
“摩西,现在只有你去死,然后我们大家真诚地认错,才有获得原谅的可能性。因为埃及人还需要我们的劳动力。”有一个奴隶说。
“你们想一辈子当埃及人的奴隶,白白地过这一生吗?”摩西说。
“我们的家里还有妻子和小孩呀!”另一个奴隶说。
“说到家,那个用泥土堆起来的洞穴,也能叫家吗?”摩西说。“我要带你们去应许之地,在那里建造更好的家。到时候谁也不能支配你们,你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们要怎么去呢?恐怕连活着离开这里的办法也没有吧!”
大家都点头认同这句话,谁也不相信摩西的话了。
“赶快逃离这里吧!或许现在还来得及。”有个人如此叫道。
“逃也没有用。只要在埃及境内,不管怎么逃,都会被抓回去的。我们的长相和他们不一样,一看就知道了。”
“把摩西交给埃及人,然后我们拚命的认错,请求原谅吧!”有人提出这么可恶的建议。
“不行。无论如何我们都会被杀死的。”也有人这么说。
“神会来救我们的。”摩西说。“请大家坚持下去!”
“你说的神,就是名字嘟嘟囔囔的那一个吗?”有人不以为然地露出冷笑说。
“是的。那个神答应我,必定会来救我。”
“救‘你’?”
“不,是救我们以色列人。”
“哼!”一个男人如此反应。此时每个人都觉得摩西很讨厌。当时因为眼看他就要被杀死了,所以出手救了他,结果却让自己现在处于被杀的情势里,妻儿们的未来也因此坠入无助与悲惨之中。若自已是法老王,一定也不会原谅这种事情的。因为如果原谅了这一次,以后就一定还会再发生,到时埃及人的社会就会混乱得难以收拾了。
铜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接着又听到吹螺号的声音。这些声音虽小,却像地鸣一样从彼方慢慢地传过来了。大家都站起来,凝目远望,看到远方法老王的大神殿处尘土飞扬。法老王的军队已经开拔,要来河岸神殿这边征讨以色列人了。
面对三百个以色列奴隶,实在用不着出动这么多士兵。可能是最近没有战争,法老王想要藉此向以色列奴隶及埃及人民,展示自己的力量吧!
法老王的军队军容壮大,士兵们步伐整齐地向前迈进。他们很快就来到河岸神殿前,占据了整个广场。军队包围了河岸神殿的四周之后,骑着马的司令官对着摩西如此宣告:“你们全部都得死。不许你们投降,更不许你们请求饶命,因为你们做了不可饶恕的事,因此要全体受罚处死。”
接着,他举起右手,士兵们齐声呐喊,然后像蝗虫般地跑向神殿。有些士兵为了攀上石墙而抛出钩绳,有些则挥舞着大槌,试图破坏大门。此时以色列人也觉悟了,明知打不过法老王的军队,还是拿起事先准备在屋顶上的石头、砖块,朝下面的埃及士兵身上丢去。
摩西在一片打斗的吵闹声中,独自专心地向神祈祷着。他的神是在西奈山草地的火焰中对他说话的IAMTHATIAM。他说:“我照着您的旨意,已经努力到这个地步了,再这样下去的话,这里所有的以色列人都会被杀死的,现在轮到您来拯救我们了。”就在这时候,突然爆发出天摇地动的巨响。那巨响像是一百万只狼在嚎叫,声音拖得长长的,压倒了无数士兵的呐喊、杀声。不论是士兵们,还是骑在马上的司令官,或为固守神殿而顽抗的以色列人,都因这声巨响而停止动作。
神殿旁的尼罗河开始冒出白色水泡,水面上多处卷起漩涡,白色的帆船纷纷躲避。
从未听过的巨大声音又响起,白色的水烟风起云涌地形成巨大水柱。接着,尼罗河的水面上突然浮起一张庞大的脸——这是个肤色通红,表情非常愤怒,浓眉大眼的巨人。现在他正瞪着大眼,嘴巴也因为生气而大开,愤怒的吼声从他并排的白色巨齿间泄出。怒吼的声音很大,大到让大地都颤抖了。
大家都害怕得呆站住,忘记自己正在作战,连太阳都躲到云里去了。本来晴朗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乌云,天色因而开始变暗。乌云迅速向四周渗透、扩散,像泼墨般地,很快就遮住所有的阳光,占领了整个天空。刚刚还很明亮的埃及华丽世界,一下子变成黑夜。
所有人静默地看着这庞然怪物的现身。巨人一面扬起暴风雨般的水声,一面靠近岸边,慢慢的现出他的全身。士兵们发出惊叫,开始逃走。巨人是半裸的,他一脚踩在岩石上,“咚”地一声上岸,地面就摇动起来.,接着又踏出一步,脚一落在地面上,地表立刻哀鸣地发出巨响。巨人抓起想逃到广场的一个士兵,然后大吼一声,将士兵的身体撕成两半。士兵发出惨叫声,血雾扬起,内脏和血肉叭哒叭哒地掉到地上。
巨人的手接着伸向刚才在马背上发号施令的司令官,并把司令官举到半空中。司令官连发出惨叫的时间也没有,就从腹部的地方一分为二,红色的血像爆炸一样,变成雾气向四周飞散,接着,鲜红色的血液像喷泉,从肉块里喷射出来。巨人也撕裂司令官的手脚,还把撕裂的脚放进嘴巴里。
所有埃及人都陷入恐惧中,他们在广场上乱窜,而红色的巨人则一面发出吼叫声,一面迈着会引起地动声响的脚步追赶他们。他抓到埃及人后,就撕裂他们的身体,将他们杀死,下手毫不犹豫,一点怜悯的样子也没有,像狮子踩死蚂蚁一样轻率。
埃及士兵的手脚或肢体被撕裂后掉到广场上的声音,夹杂在士兵们的惨叫哀嚎声中。巨人半裸的身体上,沾满了被撕裂的士兵的血,让他的皮肤看起来更加鲜红。他不停地抓起埃及士兵,撕裂他们的身体,然后丢掉。
河岸神殿的四周,到处都是一摊摊的血池,血池上浮着埃及士兵被撕裂的手脚。白色的广场变为鲜红,士兵们早已溃不成军,纷纷逃回法老王的宫殿,所以广场上已经没有活着的埃及士兵了。在河岸神殿的屋顶上看到埃及士兵溃逃的以色列人忘了欢呼,眼前这一幕将他们震慑住了。
红色的巨人没有出手伤害以色列人,他和奴隶站在同一阵线。他像要撼动整个埃及的土地般,对着法老王的宫殿发出胜利的吼叫声,并大声说着:“法老王,法老王呀!解放埃及境内所有的以色列人吧!我要求你尽快给我答覆。在我得到答覆之前,太阳将不会再次在这国家升起。”
接着世界完全进入黑暗之中,冷空气也随之降临。天空里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法老王的宫殿和周围的房子都点上火把。摩西的河岸神殿这边也一样,他和奴隶们在河岸神殿的殿内燃起火把。
漆黑的天空里,突然出现庞大的帘幕。那是曙光。巨人背对摩西他们而坐,一直瞪着法老王的宫殿,曙光的绿色光芒,在他巨大的背上时隐时现。
在河岸神殿里以色列人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大家围着摩西而跪,并且头贴着地板,为之前的严重无礼态度表示歉意。其实最吃惊的人是摩西,他当然原谅了众人,也期待着法老王的答覆。
不到两天的时间,他们就见到法老王的答覆了。一大群骑着马的埃及士兵来到广场,在入口处放下什么东西之后,就匆匆走了。于是以色列人从神殿里走出来,去看那是什么东西,然后发现那是神殿内的以色列奴隶们的妻儿尸体。以色列人发出愤怒与哀伤的声音,他们既怒又悲,这正是他们最担心的事情。
红色的巨人又愤怒了。他高举双手怒吼,吼声的长长尾音还未落下,闪电划过黑暗的天空,空中响起轰隆的雷鸣声。随着这个撼动世界的轰隆声响,有某个东西开始从天而降,那是冰雹。大颗的白色冰粒打在全埃及的领土上,破坏了民家的木板屋顶,落入人民的屋子里,母亲们惊慌地抱着孩子,惨叫地从室内飞奔出来。
原本温暖的世界,一瞬间因为冰雹而变成白色冰冷的寒冬世界,住宅被破坏的母亲,怀抱着还在吃奶的幼儿,冻死在路旁。
整个埃及被冰雹掩埋。人们只好躲在冰穴里,发着抖勉强过生活。因为太阳不升起,所以冰也不融化。
然而法老王对这些视若无睹,仍然不愿说出要释放以色列人的话,还逮捕据守在河岸神殿以外的以色列奴隶,将他们一一处死。
巨人发出更加愤怒的声音,双手也再度伸向天空,于是尼罗河的河面卷起红色的波浪,还出现了逆流的情形。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气味,这个味道掩盖了仅存的一点点蔬果与植物的香气。尼罗河的水完全变成血了。
巨人的拳头伸向东方的天空,灰色的云如澎湃汹涌的浪潮,从东边的地平线翻滚而来。那云来到郊外的田地上空时,突然从空而降,覆盖了整片田地。看起来像云一样的东西,其实是成群的大型蝗虫。蝗虫钻入被冰盖住的作物田里,毫不客气地吃光仅剩的作物,田地瞬间变成荒地。埃及人没有食物可吃,只剩饿死的命运了。
巨人的拳头伸向西方的天空。从西方翻滚而来,奔向市街的云,是成群的虱子。虱子攻击法老王的宫殿和民宅,让衰弱的人们更加痛苦不堪。
于是,要求解放以色列奴隶的声音开始出现了。然而法老王不为所动,仍然不肯松口。
虱子也带来无法医治的病菌,病菌入侵体力衰退的人体中。从小孩开始,一个个染病,发起烧来,并痛苦得满地乱滚,体内出现肿块或身上浮现水泡,他们的身体愈来愈瘦,然后死去。医生对这样的病菌束手无策。因为失去孩子而悲伤的母亲们,身上也出现水泡和肿块了。可是即使这样,仍然不能让法老王投降。
红色巨人强烈地表现愤怒之意,他两手伸向天空,于是埃及人家庭里的长子都死了。
为人父母者痛苦的哀叹声浪愈来愈大,全埃及到处都是这样的哀叹声,法老王终于投降了,同意让埃及境内所有的以色列人离开埃及。
埃及领土内的以色列奴隶,开始从各地步行到河岸神殿,聚集到摩西的身边。数目庞大的以色列人挤满了神殿前的广场,人数多得涌到街道上。于是摩西向他们说:“悲伤的时刻结束了。从现在起,我们族人要互相帮助,一起走向应许之地。”他高声喊着,以色列人发出欢呼声和掌声。
红色巨人的工作结束了,他慢慢的走回尼罗河水中。以摩西为首的以色列人跪拜着这个巨人,并且口中喃喃念着神的名字IAMTHATIAM。他们反覆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逐渐演变成IAMIAM,然后就成了耶和华的音。
巨人进入水中的时候,回头看人类,说:“我和软弱的耶尔不一样。必要的时候,我会杀死所有的敌人。”
然后凶暴的神便回到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