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逃亡的序幕
喝光最后一滴酒,帕尔莎心满意足地呼了口气。
(不过,真是吓人。)
这里是京城二之宫的贵族宅第。虽然救了二皇子一命,但帕尔莎的身分是比平民卑微的外国人,原本以为最好的情形就是领到一些赏金,然后就没她的事了。实际上,救起皇子之后,随从在那片河滩上说要给她赏金,希望她可以告知今晚投宿的地点,然后她就跟皇子的队伍分道扬镖了。
可是,来到落脚在便宜旅社的帕尔莎面前的使者,却不是来送赏金的,而是接待她到二皇子母亲二妃的宅第作客,随后再颁发赏金给她。
那里一定很热闹,帕尔莎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通常皇室或皇族之类的人善待平民的时候,背后一定有什么内幕。虽然心里有该不会惹上什么麻烦事的想法,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要是因为拒绝邀约而被视为举止无礼,才会变成麻烦事吧?无可奈何的帕尔莎只好依约前往,但二妃对她的款待,其实充满热忱。
在“新悠果王国”中,传说是神之后裔的皇帝娶了三位妃子:先产下皇子的妃子成为一妃,生下二皇子的妃子则是二妃。虽然听说过当今这个国家的皇子只有两位,三妃还没生下皇子,不过这些都是王宫贵族的事情,帕尔莎不知道更多的详情。
二妃应该格外疼爱二皇子吧?帕尔莎被带到宅第内装潢最普通的“下之间”,但烧着大型取暖火盆的房间当中,已经摆妥她从未品尝过的豪华美食佳肴。
在这个国家,卑贱者看到皇族的眼睛,双眼就会失明。这是因为皇族是神的子孙,眼睛拥有神力。那种力量,就像水往低处流,是无意识间流露出来的,要是无法承受神力的卑贱者接触到就会受伤。
虽然是受邀前来,但妃子本人并没有现身,而是命令二皇子的侍卫长,陈述由衷的感谢之情。
帕尔莎非常享受美食与装在精美玻璃杯中的醇酒,完全没有想到可能会被下毒。假使因为什么缘故要让她闭嘴,根本没必要故意在人前邀她到皇宫来。派个刺客到那间廉价旅社,伪装成窃盗杀人还来得容易些。
享用过以油炸得酥酥脆脆,一咬下去就冒出鲜美肉汁的鸡肉;还有以牛奶制成,拥有复杂美味的汤制品等等料理,帕尔莎对侍卫长说道:“承蒙招待——对我这种卑下之人,这实在是太过奢侈了。”
说完,鞠躬道谢。整理着高雅白须的侍卫长,点了点头。
“您客气了,以殿下生命的代价来说,这点小东西怎么能够表达谢意?二妃殿下吩咐,希望您今晚可以放松心情,在此暂住一宿。”
帕尔莎轻轻皱起眉头。
“不用了,对我这么好,我反而深感过意不去。请您转告殿下,今晚能够享用一顿美食,我已经非常感激了。”
“这怎么行呢?这怎么行呢?”
侍卫长像是在说“你就别坚持了吧”一般,走过来拍抚帕尔莎的肩膀。
忽然,他在帕尔莎耳边快速地低语:“殿下很信任您,有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想要请您帮忙。拜托您,在这里住一晚。”
说完,侍卫长的声音马上恢复常态地补充:“这座宅第的温泉泡起来是一大享受,希望您能慢慢享受,留下一生中的美好回忆。”
帕尔莎低下头,也只能接受侍卫长的说辞了。
侍卫长说的没错,这座宅第的浴室完美至极,似乎是衔接没上釉的素陶长水管,将附近涌出的温泉引入宅第浴室内。从毫不吝啬地大量使用光滑大理石制作而成的豪华浴室,帕尔莎走到庭园一角以屏风围出来的露天浴池。室外空气虽然让暖和的肌肤发冷,不过迅速泡进温泉的话,温度就会慢慢地蔓延全身,感觉非常舒服。
夜晚的冷空气中混杂了白色热气,庭院到处燃烧着彻夜不熄的柴火,朦胧的光线里,叶子转红的树木摇曳着。抬头仰望,则是满天繁星。
(事到如今,也只能看着办吧!)
从温泉起身,帕尔莎穿上事先预备在竹篮里的新内衣,外面则是套上老旧的旅行用服装,此时随侍在侧的侍女皱起眉头。
“帕尔莎小姐,那边也有准备给您的新衣服……”
帕尔莎露出微笑。
“我知道,谢谢你。我觉得睡觉的时候还是穿容易入睡的服装比较好,所以才不穿新衣的。特别是在这种奢华的地方,我担心自己会睡不着呀!”
侍女苦笑。
“而且——虽然这件衣服破破烂烂的,也不是只有这么一件而已。我有一样的两件衣服,可以换洗的。”
侍女领路走过又长又暗的长廊后,帕尔莎进入卧室。卧室四方的拉门,都挂着以金丝银线编织而成的锦缎。打开之后虽然看不到,但是在四扇拉门的另一边,应该还有一间相同的房间。比地板高一段的榻榻米上头,已经铺妥被盖。
帕尔莎确认她的长矛与行李都有好好放在被盖边,才宽衣解带钻进被窝,舒舒服服伸展身子。软绵绵的寝具,睡起来感觉真好。
(这简直就像——唔,飞在云端一样呀!王公贵族每天晚上,都是睡在这么舒服的地方吧?这就是所谓一辈子一次的享乐吧?虽然不知道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帕尔莎的胆量非比寻常。白天的疲劳再加上泡过温泉后的放松慵懒,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般人的睡眠会慢慢加深,再转为深浅交替,即使醒过来,也没办法立刻恢复到平常状态;但是帕尔莎的睡眠就像是坠入谷底般,一下子就进入深眠,醒来的时候,也是马上就清醒。靠着从小开始的修练,她已经锻炼出这样的身体。
帕尔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半夜。让她睁开眼睛的原因,是有人靠近的感觉。不是从走廊过来,而是从里面的寝室传来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虽然对方小心翼翼,但并不知道隐藏脚步声的要领,走路的方式像是个门外汉——帕尔莎坐起上半身。
“帕尔莎。”
让人吃惊的是,拉门另一边传来的低语声,竟然是个女子的声音。
“我已经起来了。请进——”
拉门悄悄拉开,手腕套着银手镯的人影,带着一个小小人影走进来。昏暗的光线中浮现出少年的脸庞,帕尔莎一看,瞪大了双眼。
(天呀,不会吧?)
她不可能看错的。那张脸,就是她傍晚从河里救起来的少年。
“您是二皇子殿下?”
视线交会的瞬间,就连帕尔莎都不禁想:自己的眼睛该不会因此瞎掉吧?不过,没有发生这种事。看着她的那双眼睛,并不是蕴藏着雷霆万钧般力量的双眼,而是疲惫不堪、睡眼惺忪、眼看就要睡着的少年眼眸。
“我很担心,不过看样子你是不要紧了。不愧是传闻中的坚强女人,就算看了我们的眼睛,似乎也不会失明。”
帕尔莎不得不推测,眼前年轻且纤弱的女子就是二妃。她立刻正襟危坐,恭敬地移到符合身分的末座去。二妃轻声细语地对她说道:“今天你尽全力救了皇子对吧?我经过山上离宫的时候,也觉得那条青弓川很恐怖。你从高挂在那条河上的吊桥跳进水里去的吧?虽然皇子的四名随从也跳进去,但是除了其中一位在下游被岩石卡住获救,其他人都失踪了。”
(真可怜……)
帕尔莎闭上双眼。那种情况下,随从要是不跳下去,大概也会被定罪说对皇子见死不救吧?帕尔莎对于这种无路可退的人们之死,实在感到难以忍受的厌恶。
“你认为,为什么我们要在这种深夜里亲自过来找你?帕尔莎,头抬起来,让我看看你。”
帕尔莎听了,顺从地抬起头来看着二妃。然后,大吃一惊。仔细一看,那张还保留着青春的脸庞,带着有如病人一般的苍白,憔悴至极。然而二妃的眼眸中,浮现出光芒。
“嗯,就像我刚才所说,随从说是一个相貌堂堂的人。随从之间的传闻传进侍女耳里,侍女再转达给我。说救了皇子的女人,虽然是个女儿身,却以拯救人命为业。他们说在这些人之中,无人不知”长矛高手帕尔莎“的。还说面貌像是遥远北方的亢帕尔王国人,在流浪者之中擅长各国语言,使用长矛当武器,救过许多人的性命……没错吧?”
帕尔莎视线低垂。
“……请恕我冒昧开口。这些都是言过其实的传闻。用老百姓的话来说,我只是个保镖,工作是保护付钱给我的雇主。”
二妃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付钱给你,就可以请你保护某人吧?”
“唔,也不全然如此。”
帕尔莎一时语塞。
“是啦,简单来说就是您说的这个样子,可是,不能保证一定能保护。”
二妃的表情变得严肃。
“这就奇怪了。我就算跟平民生活无缘,可是也知道商品跟定价要有同等价值这一点。如果你卖的东西是保护人,不成功的话就不该拿钱。”
脸上忽然浮现出笑容——她似乎是一位出乎意料,很有骨气的妃子。
“您说的对。所以,我没办法做到的时候,我也不会拿钱。”
二妃皱起眉头。
“为什么?钱要在工作完成之后再拿是吗?”
“大部分的工作,订金都是半价,等到完成之后会再收取剩下的部分,不过就我刚刚说到的部分,意思是不一样的——所谓我的工作失败之时,大概就是我死了,我想说的是这样。”
二妃瞬间无言以对。
“你为什么要靠这种赌命的职业谋生呢?”
“很抱歉,如果要讲我个人的遭遇,会讲到天亮的。”
二妃犹豫地看了一眼靠在拉门上睡得正酣的儿子。
帕尔莎猜测,二妃大概是想要拜托她,来当这位皇子的保镖吧?宫中似乎也有什么不安定的情势,所以,担心皇子安全的二妃,才会想要拜托跟宫内没有关系的帕尔莎来当皇子护卫。
也不是偶然吧?半个月之前,皇子在洗澡的时候,温泉涌出口的岩石忽然崩塌,热水突然从水管里喷出来。那个时候真的很凑巧,因为皇子踩到浴缸里头的水垢滑了一跤,所以只有后颈部跟耳朵受到轻微烫伤。如果不是这样,皇子就会全身烫伤,然后丢掉性命。”
“不好意思……不过,这应该是意外吧?”
帕尔莎猜想二妃该不会动怒吧?不过她却是一脸倦容地叹口气。
“大家都说那是意外。可是这是因为没有人知道这孩子性命受威胁的原因,所以才会这么说的。”
烛台上的蜡烛熄掉了。
“从两个月前待在山中离宫开始,这孩子晚上就常常说梦话,他说是因为作了奇怪的梦。
每天晚上、每天晚上都是一样的梦。可是醒来之后,又不记得梦到些什么。他说:心中只留下一种强烈的感觉。”
帕尔莎催促着似乎难以启齿,停顿下来的二妃说下去。
“怎么样的感觉?”
“他说,那是一种‘想回去’的感觉。”
“想回去?回去哪里?”
“某个地方,某个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他说那种想要回去的感觉,强烈到心都乱糟糟的。那段时间,晚上我要是不看着他,他就会开始到处游荡。这事情传进陛下耳里,便派遣观星博士到离宫来。”
所谓的观星博士,精通于掌管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理的“天道”,是星之宫的博士。
这点小常识,帕尔莎也很清楚。
“那位观星博士名叫卡该,他听完皇子的话,开始通宵守夜——那天晚上,就发生了恐怖的事情。”
二妃的双唇颤抖。
“到了半夜,大家都睡了,我也开始打盹起来。忽然,我就清醒过来了。虽然神智清醒,但是身体却动弹不得。我死命转头去看皇子,结果吓了一大跳。皇子的身体,居然散发出蓝白色的光芒。而且,同时缓缓跳动着——皇子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个虫蛹,好像有什么生物寄宿在他身上。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观星博士一边发抖,一边不知道在诵念什么。我看见观星博士在皇子身上举起一把发光的刀子,我一时间出神地竭尽浑身力量大叫出来。就在那个时候,光芒突然消失了。就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忽然间声音还有深夜的寒意都恢复了,我发现在那段期间,我什么感觉都没有。皇子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般地安睡着,我还以为自己是在作梦。
但是,证据显示那不是一场梦,因为观星博士有如被浇了热水似地汗流浃背,狠狠地瞪着我。”
“他是在瞪二妃娘娘吗?”
二妃紧咬着嘴唇。
“那个男人在找我麻烦——非常过分的事。大概是因为被我看到他发抖的样子,觉得很没面子吧?那个男人居然……居然……”
二妃虽然颤抖,但不久之后,下定决心开口了:“他居然指着皇子问我:‘现在躺在这里的,真的是继承陛下血脉的皇子吗?’”
“为什么这么说?”
二妃瞪着帕尔莎。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原因。不管我怎么追问,观星博士始终没有回答我。他只是不断跟我说:‘如果皇子真是继承陛下血脉的人,那种东西就不会寄宿在他身上。’我问他那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只是直摇头。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对我说:‘睡在这里之人,要不了多久,大概就会死了。’”
二妃口中传出按捺不住的啜泣声。
“我生气地大叫:‘你是告诉我,你根本就救不了皇子,只能预言他快死了是吗?’然后,观星博士对我说:‘如果是真的皇子就不会死。因为真正的皇子,身上不会有那种东西寄生。所以,我并没有预言皇子的死期。’”
母亲高亢的声音,让一直睡得迷迷糊糊的皇子,吓得清醒过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胆怯地拍抚着啜泣的母亲背部。
皇子转身面对帕尔莎,视线直直地盯着她。那双眼睛与二妃不可思议地十分相像,不知道为什么,也带着哀伤。
“你对母后做了什么无礼的事情!”
“嘘。”
二妃用小小的手捂住皇子的嘴。
“不是的。你醒的正是时候,恰克慕。我正在拜托这位小姐拯救你的性命。”
就连帕尔莎也感觉到,自己正被卷入不得了的困境之中,因而开始冒出冷汗。
“不,请等一下,二妃娘娘……”
“等等,请你听我说完,拜托你。”
名唤恰克慕的皇子吓了一跳,抬头看着母亲。大概是从未见过母亲对一介平民做请托的情况吧?
“恰克慕也好好听我说——虽然要你做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委屈你了,但是,我只能在今天晚上告诉你。请你要牢牢记在心里头,好吗?”
恰克慕似乎被母亲的气势给震慑住了,安静地点点头。
“我夜以继日不停思考着观星博士所说的事情,然后,我终于明白了。观星博士并没有把话跟我说清楚。我总觉得,那位博士也不知道寄宿在皇子身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可是,到最后——他真正想说的应该是这样吧:恰克慕皇子的身上,正寄宿着某种恐怖的东西,要是置之不理,那个东西不久之后就会取走这孩子的性命。
能够确切知道的是,继承生为神子——皇帝——血脉之人,那种东西是不可能得以寄宿在身上的。如果寄宿在身上,就表示这孩子不是陛下的孩子。博士想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是父皇的孩子吗?”
睁大双眼的皇子凝视着二妃,二妃虽然冷静,但仍以宛如铭刻般的声音说道:“我对天地诸神发誓,你是陛下跟我的孩子。”
然后,二妃望着帕尔莎。
“这一点,绝对千真万确。果真如此,就是有观星博士也不明白的力量,作用在这孩子身上。所以,我私下找着京城中评价很高的咒术师。以谜语的形式,不直接提到皇子,把这件事情诉诸文字,交给了他。”
“那位咒术师叫什么名字?”
“他叫特罗凯。”
“喔!您找到他了呀!那个人像风一样到处漂泊,不太容易找得到呢。”
皇子再度露出吃惊的表情。大概是第一次听到二妃亲口告知,自己去找过平民吧?帕尔莎一露出微笑,皇子就眉头紧皱——真不可爱。
“他的能力可靠吗?”
“嗯。就我所知,他是最厉害的。”
二妃的脸上恢复一些冷静,嘴边微微地浮现笑容。
“总之,那位咒术师给我的回答是:——虽然很难说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万一是很久以前遭到灭绝的东西,寄生的宿主要是死了,那对寄宿其中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好处。宿主如果可以活到夏至,寄宿的东西获得好处,应该会让宿主也活下去——这是他写给我的文字。”
“只有这样吗?”
二妃点头。
“确实只有这样,充满了谜团。虽然我立刻写信给他,请他再说详细一点。可是那个时候,特罗凯已经离开京城,动身前往某个地方了。不过,即使只看见一丝希望,我也很高兴。”
二妃的眼中,再度染上沉重的色彩。
“但是,我们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皇子已经开始碰到危及性命的意外了。所以,我察觉到观星博士说过的话,其中有另一个恐怖的意思。”
皇子紧握双拳。
“如果身为皇子的这孩子,身上遭到什么恐怖的东西寄生,这种传闻散播出去,身为神之子孙的陛下威信,就会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所以……陛下会在这件事情曝光之前,让这孩子看来像是死于意外,置他于死地——”
“父、父皇会这样?父皇竟然会这样做!”
一边捂住皇子颤抖喊叫的嘴,二妃一边紧紧抱住儿子。
“我并不恨陛下。毕竟对陛下来说,也是无计可施的事。听好了,为了救你,要是没有方法除掉寄宿在你身上的东西,这事情一定会从某个人的嘴里泄漏出去,散播开来的。这样的话,事情就不单只是你个人的问题,而是会变成这个国家继续存在下去最重要的——皇帝的威信问题。陛下不会为了救你而心存仁慈,只要你身为皇子,陛下就必须取走你的性命。”
二妃说话的语尾颤抖,声音减弱,室内一片沉默。
清了清喉咙,努力忍住抽咽,年轻的妃子望着帕尔莎。
“我已经思考过,也下定决心了。今天,我看着这个孩子,他沾湿的头发黏在苍白脸颊上的时候——我希望这个孩子活下去。即使他不能当个皇族度过一生,但只要活下去,就可以度过充满各种喜悦的时刻吧?谈恋爱、生儿育女……只要想到这孩子正在某个地方过着这样的人生,就算见不到他,我也能努力撑下去。比起看着这孩子的遗容悔恨,这样实在是、实在是好得太多了。所以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这么做——现在就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了。
帕尔莎,你是个厉害的高手。我会给你一般平民终其一生都赚不到的报酬,所以,请你救救这孩子——代替我保护这孩子,让他度过幸福的一辈子。”
二妃动作轻柔地让恰克慕皇子站起来,然后从怀里拿出两个袋子。二妃解开豪华锦缎袋子的细绳,其中一个袋子松开的袋口里看得到金币;另一袋装的则是珍珠,两个袋子在蜡烛摇曳的灯光中,散发着灿烂的光芒。
之后,二妃瞠目结舌,惊讶地看着帕尔莎。因为帕尔莎看见这么多的金银珠宝,神情居然丝毫没有动摇。
“二妃殿下,刚刚我已经说过了。要是没命的话,不管有多少财宝也无福消受——我会反省自己的失礼之处,请恕我直言:您这种态度,实在是太卑鄙了。”
二妃的脸上,浮现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后脸色霎时转白,因为愤怒而全身开始发抖。
“你说卑鄙是什么意思?”
“我救了皇子殿下的性命,但是,得到的赞美却得丢掉自己的性命,这让我觉得很卑鄙。”
“没有人说过要取你的性命!”
帕尔莎从正对面凝视着二妃。
“是这样吗?我是个身分卑下的人,被叫到这里来,一定会心生恐惧。娘娘要跟我说话,我也非听不可——听完这些话,我剩下来的路就只有两条:一条是因为达成娘娘的心愿而死;一条则是因为拒绝娘娘而死在这里。不管哪一条,都意味着我个人悲惨的末路。”
尽管知道皇子正在瞪视自己,但是帕尔莎特意加以忽视,只是持续望着二妃。这条命正处在生死关头,才不管什么礼貌或是你这个家伙呢!这就是帕尔莎此时此刻的心情。
“原来如此——我是卑鄙的人呀!”
二妃孤单地说道:
“可是,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了。不管是卑鄙,还是什么都好,为了保护皇子,我什么都愿意做——帕尔莎……”
二妃咬着牙,悔恨清楚地表现出来。
“确实,我不能让知道这个秘密的你活下去。如果你希望死在这里,不想要保护皇子,不稀罕这些财宝的话……你决定如何?‘长矛高手帕尔莎’!”
帕尔莎微笑着,冷冷地笑着。
“我背后有三个人,其中两个在走廊。您的背后也有三个人。您还真是出人意料地信赖我,带来的侍卫挺少的嘛,娘娘,要是有谁敢轻举妄动,我一眨眼,长矛就可以刺中皇子。不准动!”
帕尔莎手握长矛——她稍早掌握到二妃与皇子视线移开的空档,先把长矛抓来手边——房间四周早巳充满杀气。
“这财宝还有皇子我就收下了,娘娘。”
“……”
二妃紧紧抱着皇子,张大眼睛瞪着帕尔莎。
“好了,动作快。天亮之后可就逃不掉了。
为了让我们平安逃出去,请拿一条可以遮住皇子长相的黑头巾来。然后告诉我安全逃脱的路线——还有,估计一下我们抵达那条路的时间,并在这宫里的皇子房间内点上灯火,当作是皇子作了那个梦惊醒过来,自己点着烛火引发火灾就好。接着,迅速在火焰周围,布置成救不出皇子的样子——一定要布置成皇子死亡的情况,不然我们就逃不掉了。例如说,一旦有人怀疑火场中怎么找不到尸体,到那个时候就会知道我们的生死了吧?娘娘,请您不要忘记,事情成功与否,全看您的演技如何。”
二妃目瞪口呆地望着帕尔莎,帕尔莎笑容中的冷漠消失了。
“你……”
“我只是稍微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不过不可能会选择死在这里的,我可是个保镖——皇子就由我来照顾了。好了,快点行动吧!”
二妃的双眼,眼看着就要涌出泪水。
由于这座宅第内的人并非全是二妃的同伙,得尽可能避人耳目完成一切准备,于是花费了不少时间。抱着因为命运剧烈转变而一脸茫然的皇子,帕尔莎遵循指示,动身前往通往河流的捷径时,黑夜已经转为略带蓝色的黎明之际。黎明前夕刺骨的寒冷包围着两人,呼吸都成了白烟。
远远地传来人声,虽然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是感觉得到骚动,事态越来越大了。沉潜在黑影中的宅第一角,不久,便看得见微微闪烁,模糊得像是灯火般的火光。
帕尔莎把年幼皇子的小小身躯拉近身旁。皇子刚开始有些抗拒,但不久后也就随帕尔莎碰他了。
“你看,身为皇子的你,此时正死在那团火焰之中——天亮之后,你就不再是皇子,而是一个叫做恰克慕的人。你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皇子紧咬的牙关缝隙,传出呜咽声。
“人的命运,没有人知道会怎么样。活下去的话,总有一天,说不定你可以再见到母后。要是死了就到此为止——你懂吗?恰克慕。”
恰克慕紧咬着的牙关发出打颤声,抬头看着帕尔莎。接着,一边胡乱抹去流下来的泪水,一边轻轻点头。
(皇子殿下还真有骨气。)
帕尔莎露出微笑,跟着推了恰克慕的背一把,踩进硫磺味扑鼻而来,利用温泉排水沟制成的捷径。
2星之宫的「猎人」
刚升起的朝阳底下,曝晒着二之宫宅第的惨状。让人作呕的味道四散,有个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大火过后依然冒着烟的痕迹。
他看起来简直像是与那些在现场四处慌乱走动的人们,处在不同的空间中独自驻足一般。身穿深蓝色单衣,轮廓深邃的端正脸庞上,有着一对有如毛笔画出来的工整眉毛。眉毛底下,则是一双充满可怕严峻光芒的浅褐色眼睛。这位年轻人,正是人称“星之宫第一英才”
的观星博士修格。
(这不可能是火灾造成的。如果我的推测没错,这个本性应该是水。)
修格在内心深处,焦躁地喃喃自语。
(所以,那个时候就该把事情交给我才可靠,卡该根本就束手无策。看吧,事情接二连三,越来越糟糕了。)
修格发出小小的不满声,轻轻转身背对着火灾残骸离去。昨晚,因为正好是观星轮值,所以他没睡。虽然眼睛深处沉积着郁闷的疲惫,但也没有心情直接回宿舍。犹豫了一会儿,修格最后决定回去星之宫,提出拜见圣导师大人的要求。
“圣导师”是观星博士最高位者的尊称,具圣导师尊号者被视为这个国家中至高无上的贤者,拥有足以左右皇帝意向的强大权力。
为什么观星博士拥有这么高的权力?要了解这一点,必须知道这个国家的历史。《新悠果王国正史》所记载的建国史,可以当作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来看……
这个“新悠果王国”,北倚险峻的青雾山脉,南、东、西三面环海,以宽广的那佑洛半岛为领土。“新悠果王国”建国前,居住在此地的是叫做“亚库”的种族。他们有明显的宽大下颚,皮肤黝黑。几十人形成一个聚落,如此的小聚落零零散散,分布在气候宜人的半岛平原上,以农耕及狩猎野兽维生。
正当亚库族在这座半岛上安稳生活之际,海洋的另一边,有好几个王国兴盛起来,互相争夺领土,展开激烈的攻防战。
距今约两百五十年前,那些王国之中,以势力最强而自豪的“悠果王国”里,诞生了一位名为凯南·纳纳伊的奇男子。传说他有着奇大无比的头颅加上细小的身体,非常其貌不扬,但是这男人却是个难得的奇才。靠着观察星宿就能知道远方发生的事情,甚至可以占卜未来——纳纳伊擅长观星。
所谓的“天道”,乃是延自于“悠果王国”的前身——“古悠鲁萨王国”——流传下来为人所信仰的东西,既是宗教也是学问。一般人认为,“天神”驱动这世界,表现出来就称为“天道”,一天分为八个时刻,依据天在各个时刻的样子进行解读,便能预测这个世界将会如何运行。纳纳伊信奉“天道”,是祭祀“天神”的神官。现在的观星博士,也是继承“天道”的人们。
当时“悠果王国”有四位皇子,为了继承重病将亡的皇帝,彼此不断进行着血腥斗争。
然而第三皇子悠果·托尔克尔不久之后便对亲兄弟之间丑陋的斗争感到厌恶,主动宣布放弃王位继承权。当时二十五岁的托尔克尔,在远离京城的北方海边宅第中深居简出,与妻子一起过着宁静的生活。
某天夜里,凯南·纳纳伊出现在宅第中,传达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预言:托尔克尔以及那佑洛半岛的命运将会产生剧变。
“你将横渡北方海洋,到达枝叶茂密的半岛。那里是平静的乐园,是最能听见‘天神’声音的地方。
半岛北方有云雾缭绕的险峻山脉,能够防止北面诸国的侵略。半岛三面环海,能够防止这块大陆上的诸国侵略。
从浓雾高山流下来的河川,孕育出来的扇形平原适合建立京城。这块上地充满‘天神’的威严。因为,你是为了发扬‘天神’的伟大意志而来到这个世界,全身获得庇佑而诞生的天子。”
托尔克尔接纳了纳纳伊的预言,这样的传闻眨眼间就在国内流传开来,吸引了大批想要跟随天子托尔克尔前往乐园的民众。托尔克尔下定决心,率领民众组成船队,离开祖国。
纳纳伊从船上观星,找出正确的航道,船队横渡大海洋,抵达枝叶茂密的那佑洛半岛。
托尔克尔依照纳纳伊的引导溯河而上,不久,到达两条源自青雾山脉河流的分流处。那里如同纳纳伊所预言,有块由两条河流包围、丰饶的扇形平原。
身为一个深思熟虑的人,托尔克尔不以武力驱赶居住于该处的亚库族。然而,听说从未见过的华丽访客到来之后,亚库族大吃一惊,他们抛弃了聚落,全都逃到深山去了。
托尔克尔听从纳纳伊的话语,建立了壮丽的京城,开垦田地,奇怪的是,第一年连一粒稻谷都没有成熟。纳纳伊进行观星,知道歉收的原因乃是在于这个地方有仇恨“天神”威严的魔物。这个魔物,居住在河川发源的青雾山脉深山之中,在水源涌出的地方下了诅咒。
纳纳伊坚信“天神”会保护天子,因此绝食了七天七夜,专心致志地祈祷着。然后,在第八天夜里,纳纳伊听见“天神”的声音。
“叫托尔克尔来拿刻有我印记的圣剑,带着八名勇猛的武士,到青雾山脉的深处,青弓川源头涌泉的地方来。
在那里,有个精灵附身的魔物。打倒魔物,让魔物的血流入河中即可。
魔物的血将洗净魔物所下的诅咒,此后这块土地就会洁净,成为充满‘天神’恩惠的大地。”
纳纳伊将这项指示告诉托尔克尔,他的剑上面刻着象征“天神”的北极星。直到今天,这把剑就是皇室流传下来的神剑“星心之剑”。托尔克尔从家臣之中,挑选出最正直勇敢的八名武士,腰上只佩带“星心之剑”便深入青雾山脉的深处。
上山之后,他们遇到三个亚库族人正在悲伤叹息。托尔克尔问他们为何如此悲伤难过,他们回答:因为自己儿子的灵魂被魔物吃掉,儿子变成魔物的样子,消失在深山中。
亚库族一边掉着眼泪,一边诉说他们从远古时代开始,就在魔物百年一度清醒的时候,将孩子的灵魂贡献给魔物食用。他们对托尔克尔磕头,求他打败可怕的魔物。托尔克尔对亚库族承诺,表示自己受到“天神”庇佑,一定会打败魔物。
溯河而上,越来越深入浓雾弥漫的茂密森林。在最深处,有个泉水滚滚涌出的地方。泉水的旁边,居然有个幼童独自坐着。幼童看了看托尔克尔等人后,指着泉水说:“崇敬我吧!我乃是掌管这块土地的清水之神,如果你们崇敬我,我就对这泉水施法术,让你们的水田得以丰收。”
但是,托尔克尔并未被魔物的甜言蜜语迷惑。他一口气把“星心之剑”拔出来,幼童立刻变成滑溜溜的水妖,朝着众人近逼。托尔克尔和八名武士,与水妖战斗了三天三夜,最后砍下水妖的首级,让水妖身体喷出来的蓝色血液,流入泉水之中。
忽然间,闪电划破天际,击中泉水。泉水之上满是白色光芒,水发出咻咻的声音直冲上天,不久,在天空中化为干净的雨水落下,滋润大地。
于是,托尔克尔使这块土地得到丰收,奠定他是货真价实受到“天神”庇佑的天子,进而成为“皇帝”,并宣告意旨:“在‘天神已庇护下的国家’是‘悠果王国’的崭新开端,故国号为‘新悠果王国’。”
因为观星而听见“天神”之声的纳纳伊,被尊为“圣导师”。他培养出一批进行观星、祭祀“天神”的“观星博士”。他不问身份,从国内四处召集聪颖的少年,随着修行阶段的不同,有“实习生”到“博士”等各种不同的称号。而且,只有一位最优秀的人,可以从前一代的圣导师手中传承所有的神秘仪式,升到最高位的圣导师。建立这个制度的人,也是纳纳伊。一旦成为观星博士,同时也会拥有贵族身分。对平民少年们来说,被选进星之宫,可说是一辈子的梦想。
纳纳伊往生之后大概过了两百年,由星之宫圣导师领导国家的制度,依然毫无改变。甚至可以这么说:人们虽然相信是贵为天子的皇帝在运作这个国家的政治,实际上一路推动国家前进的却是圣导师。
人们紧张得脸色苍白,朝着火灾过后的痕迹前进,随着人潮,修格走出二之宫的大门,加快脚步朝着星之宫所在的“东坪”前进。
“新悠果王国”的京城光扇京,一如其名,是座位在扇形平原上发展而成的巨大都市。如果以扇子做譬喻,扇轴的部分就是最北边的山脚处,那是以皇帝居住的宫殿为中心的悠果之宫所在地。这座宫殿一般称为“扇之上”,与贵族居住的“扇之中”之间,以围绕着高耸灰泥
墙的外城墙区分开来。城墙的中央有扇大南御门,开启之后就是面对着贯通京城的“一大路”。
“扇之上”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坪”。“北坪”边缘镶着金色与绿色屋瓦,是皇帝居住的美丽宫殿;“东坪”则是观星博士居住的星之宫;“西坪”有第一皇子与其母一族所居住的一之宫,以及第二皇子与其母一族所居住的二之宫;“南坪”则是第三王妃居住的三之宫。
修格脚踏砂砾,沿着绘有金绿双色蔓草图案的内城墙,走到星御门。穿过这扇象征繁星闪耀,镶嵌着夜光贝的大门,修格便感到全身充满宁静。尽管已经住了八年之久,每次穿过这扇门的时候,依然会有相同的感觉,这很不可思议。而且,他也总是这么想:观星博士以外的人要是看见这幅风景,大概会有种莫名的寂寥感吧!
其他的宫殿,全都是由娇翠欲滴的美丽树木包围,唯有这座星之宫,四周是广大的砂地——一草一木都没有的灰色砂地。
为什么采用砂地呢?这一点,只要是观星博士,不管是谁都很清楚——观星的时候,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能听见“杂音”。所谓的“杂音”,指的不只是声音而已,还包含生物的气息,本身内在的欲望等等,这些全是杂音。
想要从围绕着天空的繁星运行之中听见神的微小絮语,在专心竖起耳朵倾听的时候,任何一点多余的杂音,都会变成巨大的阻碍。于是,第一代圣导师纳纳伊,在星之宫的周围铺设了大片砂地,还建立另一条规定:“只有男性可以居住在此,如有家人者则住到‘扇之中’去,再从那边过来。”男女或家人,也很容易形成杂音。
踩着砂地发出沙沙声,修格往星之宫走去。实际上,星之宫有着奇怪的形状。要进入星之宫,必须接受一个叫做“星之试炼”的测验,修格初次看见这座宫殿的时候,吓了一大跳。铺着黑瓦,以白石造成的星之宫,从空中俯瞰的形状是六角形。中央矗立着一座高塔,是为观星而建造的“观星塔”,轮到值班的人一整夜都待在塔中凝视着夜空。此外,白天的“观空”也在这里进行。
清晨是星之宫最悠闲的时候。打杂的老先生缓缓移动着扫帚,把玄关旁的砂子扫平。他注意到修格,停下手边的动作抬起头。从明亮的阳光底下一进入宫中,眼前会忽然一片漆黑。宫里有些阴暗,沉淀着寂静。虽然有将近一百个人居住其中,但他们四处走动的声音,或是低声说话的声音,全都隐没在这片宁静中,死气沉沉。
修格在地上没有铺木板的房间脱掉草鞋,走上冰冷的石板回廊。放置在每个六角形转角的香炉,冒出的淡淡紫烟围绕着身体。他朝着圣导师居住的“奥之间”前进。“奥之间”的拉门外头悬挂着白布,修格看着白布叹一口气。如果挂的是紫布,就表示圣导师正在冥想,短则一天,长则好几天都见不到圣导师。
正当修格打算从门外出声探询的时候,忽然门的内侧有人拉开了门。修格吓了一跳,但从里头出来的矮个子中年男人,也吓了一跳。运气实在太差了,正是修格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师兄卡该。
修格行礼之后让出位置,卡该迅速地走进走廊。修格以为两人会这样错身而过,卡该却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修格。
“你找圣导师大人有什么事情?如果是二之宫的事情,我刚刚才向他详细报告过。”
卡该的眼里,有着强烈的警戒神色。
“不是的。昨晚的观星之后,我有事情想向圣导师大人报告。”
我怎么可能是要来跟圣导师大人打你失败的小报告?修格在心里小声嘀咕,卡该不屑地哼一声。
“是哦?这样的话,你身上的衣服怎么闻起来有烟味?”
修格的表情毫无变化。
“因为观星结束之后,我看过二之宫的火灾现场。”
卡该再度开口之前,房间内部传出声音。
“在那里的……是修格吗?”
修格立刻挺直背脊。
“是的,圣导师大人,我是修格。”
“进来吧。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卡该非常不痛快地瞪了修格一眼后,迅速离开。
“奥之间”指的是比广大的“石板之间”深处,还要高一个阶段的“榻榻米之间”。“榻榻米之间”的左边深处,以厚重的锦缎加以划分开来的地方,就是圣导师的寝室,右侧则是全部面对着高塔所在中庭的开放空间。现在只挂着纱制的窗帘,遮光防雨的板窗全都拆掉,白色的晨光穿过布幔,和煦地照着屋内。
圣导师端坐在照着阳光的“榻榻米之间”,单手在火盆前烘着,等着修格。圣导师席比·多南是个身强体壮、肩膀宽阔的高大男人,与其说是观星博士,看起来还比较像是武士。虽然高龄七十四岁,眉毛都白了,但是每次被他的双眼一盯,修格还是会感到全身僵硬。长年处于最高权力的男人,拥有自然流露的威严,与圣导师的身分非常相称。最恐怖的地方是,年纪大了,却完全没有衰老的迹象,脑袋依然灵光。
修格端坐,深深磕头行礼,圣导师轻轻点头。
“昨晚似乎是忙碌的夜晚——你说有事情,是二之宫的事情吧?”
“是的。”
“这样的话,我也是要讲同一件事情。卡该跟你在门口起过争执了,他过来很高兴地跟我报告,说皇子已经烧死,问题很快就会解决了。”
修格抬起脸。
“很抱歉,我有话要说——我不认为事情是这样子。”
圣导师点了点头。
“我也一样。但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说来听听。”
修格下定决心,开始依序把内心长考过后的事情说出来。
“您找了我跟卡该先生一起过来,询问我们皇子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寄生的时候,我想起两件事情:一件是在《建国正史》之中记载的,圣祖托尔克尔陛下击退水妖的故事;另一件则是大概从今年夏至开始,出现在天空上的‘干旱之相’。今年虽然还没有出现旱灾的征兆,但从天象判读,明年恐怕就会发生旱灾——这件事情,大家已经商量过好几次了。
我对于两者之间的关系,实在非常忧心。我在书库中依序调查过古老的纪录一遍,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这座半岛,大概每一百年会遭逢一次像这样的大旱。而且,距今正好一百年前的大旱年,据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虽然没有详细的纪录,但是有魔物吞食儿童,或是撕裂儿童身体之类的血腥故事。
百年一度的大旱,攻击小孩的魔物——这听起来不是跟《建国正史》中记载的水妖故事如出一辙吗?正史里头也明确记载着,亚库族传说魔物百年会出现一次,会吃小孩的灵魂。
今年,正好就是那个百年一度的时间。我一点都不认为只是单纯的偶然。怀疑圣祖击退水妖,净化这块土地的故事真假会受到严惩的。但是我认为,因为可能触犯不敬之罪,就不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这样不是真正的观星博士。”
圣导师的双眼之中,浮现出兴味盎然的光芒。
“如果我的想法正确,那么寄宿在皇子身上的魔物,性质属水。我不认为属水的魔物,会布局引发火灾。所以,我怎么也不能认定,皇子已经死在那场火灾之中。”
一时之间,圣导师不发一语。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透过窗帘射进室内的晨光,在榻榻米上形成的阴影图案,半晌,他抬起脸看着修格。
“唔……我果然选错人了呀——你来跟我报告皇子事情的时候,就应该把一切交给你的。
卡该是我的弟子中年纪最大的,我想给他尽力表现的机会,可是这个轻忽,却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
圣导师专心凝视着修格,修格从容不迫地面对圣导师的视线。
“非常好。你虽然只有二十岁,还太年轻,但是足以成为我的左右手的人,就只有你了吧!卷进这件事情的话,你很快就会步上一条不归路,就算这样,你也愿意吗?”
修格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觉得这件事情,似乎隐藏着意义非常深远的内幕。”
“哦……但是,我有件事情说在前头,这可不是个光明洁净的工作喔。如果你卷入了这件事,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会看见这座神圣的星之宫,黑暗又让人厌恶的一面,那是让你想像不到的污秽面。”
修格忽然觉得内心深处,似乎碰触到什么冰冷的东西,胳臂冒出鸡皮疙瘩。但是,修格的直觉告诉他,了解这座星之宫的阴暗面,是成为圣导师的必经之路。他知道,自己现在正站在人生的分岐点上。
“光明与黑暗,彼此互相影响,形成了这个世界——您是这么教导我的。我想只要继续观星,迟早都会面对这样的事情。不管是多么黑暗曲折的道路,只要是与天道相通的道路,我就会大步向前迈进。”
圣导师的眼中,兴味盎然的光芒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曾见过的认真光芒。
“你要好好地继续保持这个想法。这会照亮你的道路,成为你唯一的光线。成为圣导师的路,是一条恐怖黑暗、飘散着恶臭的道路。要是失足了,剩下的就只有无尽的黑暗。”
圣导师站起来,掀起窗帘,环顾着中庭。中庭里空无一人,圣导师放下窗帘,坐回位置后,平静地说:“击退水妖,净化这块土地,是皇帝身为天子、神之后代的血统证明。要是被别人知道,理应被击败的水妖,竟然寄宿在皇子身上,这实在太严重了……所以,陛下曾经决定再度暗杀亲生的二皇子。杀害年幼皇子这种残忍的事情,目前还没有曝光在世人面前。”
修格什么也没说,茫然望着圣导师。
“两次暗杀,不管哪一次都巧妙布置成意外的样子。第一次,布置成温泉的热水泼洒到皇子全身上下的意外,结果皇子跌到温泉里头,捡回一条命。
第二次,就是昨天从山中离宫离开,经过山影桥回来的时候,对着拉牛车的牛头刺入吹针,让牛失控。皇子虽然从那座高高的吊桥坠入急流,可是没想到,这次又失败了。一位女保镖挺身救了皇子。”
修格开口,说出想像不到的话语:“水——两件事情部跟水有关。”
“没错。这些暗杀计划是我拟定的。因为我认为,一旦皇子的性命受到危害,寄宿在他身上的东西就会露出本性,果然那个东西的本性跟水有关。”
“那么,昨晚的火灾不就是——圣导师大人,您为了要用火烧死皇子……”
圣导师苦笑。
“没错,我想迟早都要用火烧死他。但是,我所计划的并不是昨晚,我本来预计要等人们逐渐淡忘第二次意外之后再动手。而在动手之前,我想先确认寄宿在皇子身上的水妖到底是什么来头。所以,昨晚的火灾,并不是我策划的。”
“那么是……”
“我怀疑是二之宫的王妃所为。二妃的头脑很好,我想她察觉到儿子有生命危险,所以拟定了逃脱计划。那名王妃,在卡该不小心说溜嘴之后,立刻就采取了行动。据说她送了一封信给京城一个叫做特罗凯的咒术师,询问是什么东西寄生在皇子身上。
我虽然下令马上暗杀特罗凯,但是他看来是个机灵的人,很快就听到风声逃之夭夭了。
现在虽然有好几个‘猎人’出动,不过依然没有收到成功的消息。”
“猎人?”
“他们是生存在这座宫殿黑暗面的人们,听从陛下与我的命令,从事暗杀工作。除了我跟陛下之外,没有人知道谁是‘猎人’。而你,已经成为第三个知道‘猎人’存在的人:从今以后,你也可以命令这些人了。”
修格感觉到背部冷汗直流。星之宫的恐怖黑暗面……难道,指的就是这么若无其事地进行恐怖行动吗?修格有种奇异而空虚的恐惧感,觉得至今为止自己所见的世界,仿佛忽然之间在黑暗中彻底改变了。
“怕了吗?”
圣导师的声音,隐藏着有如钢铁般的冷酷。
“没有。”
“很好——好了,我再告诉你另一个理由,另一个我认为是二之宫王妃让皇子逃走的理由:我收到潜伏在二之宫里头监视的‘猎人’送来的报告。昨天晚上,二妃邀请从河里救起皇子的女保镖到府里作客。本来是给笔赏金就能打发的事情,却刻意把人找进府里招待,还让对方在府里住宿——那名女子趁着火灾一阵忙乱,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无踪了。”
“原来如此。您认为二妃把皇子托付给那名女子了吧?那位女保镖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是个流浪者。根据‘猎人’所言,她的身型像是位在青雾山脉另一边亢帕尔王国的人,但是讲起悠果话完全没有口音。由于是使用长矛的高手,所以有个名副其实的称号:‘长矛高手帕尔莎’。至今一直都是颇负盛名的保镖,听说在那个行业很有名气,是个颇厉害的女人。”
修格皱起眉头。身为女儿身且使用长矛的保镖?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女子。
“已经有四个‘猎人’在追她了。迟早,会有更详细的消息传来吧!万一那个保镖带着皇子,会在找到人之后马上杀了她,送皇子回来。”
圣导师停止说话,看着修格。
“观星完毕之后,得好好睡个觉才行。你睡一觉之后,在三二之中左右的时间,穿正式服装到这里来就可以了。今天晚上,我把你介绍给陛下。”
修格觉得自己心跳加速。深深磕头之后站了起来,一边从“奥之间”退下,修格一边感受到自己很快就要踏上一条不能回头的道路了。这一条路,正是通往圣导师大位的必经之路。不过这个时候,他并不认为这个位置就在眼前闪闪发光。
3万事通陶亚
二之宫的排水口,并非通往青弓川,而是进入流经光扇京东方的鸟鸣川。从简直让人窒息的恶臭中进入河滩之后,教人深刻感受到,空气原来是如此芳香浓郁。恰克慕似乎觉得草鞋底部滑溜溜的不太舒服,正在岩石上摩擦鞋子。森林里虽然还笼罩着黑暗,不过河滩上的白色晨露已经慢慢消散,就在恰克慕一脸茫然望着的时候,天色逐渐亮起。
“好了吧……我们要上路了喔,恰克慕。”
帕尔莎一出声,恰克慕便不快地皱起眉头看她。帕尔莎毫不在意,用力抓起恰克慕纤细的手臂,开始往前走。
要救这个皇子,首先就必须把他视为一个普通的小鬼头,并且让他习惯这一点。这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吧?帕尔莎在心里叹气。因为恰克慕打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是被人视为神之子孙而备受尊崇的孩子。现在忽然说要改变,也没办法马上连心情都跟着变化吧。
“我们要去哪里?”
传来了不满的声音。
“这个嘛……嗯,首先我们要休息一下。然后得做很多的事情,所以我想先去朋友家。”
恰克慕再度沉默不语。朝着下游走去的短暂时间,帕尔莎注意到恰克慕偶尔会差点跌倒。
“你呀,走路半梦半醒的吧?”
帕尔莎露出苦笑。这真是个不习惯走路的皇子殿下,他大概快累死了。
“来吧,我背你。”
虽然帕尔莎转过身子准备背人,但恰克慕完全没有动作。
“怎么了?快点上来呀!”
“你说‘背”,是什么意思?“
“哦……唉,原来是这样呀!”
即使曾经被母后或是奶妈抱过,可是除此之外,生活中大概都是搭轿子或是其他交通工具吧?
忽然间,帕尔莎同情起这名少年。他到现在都没哭过,是个非常坚强的孩子。明明自己什么事情都没做,父亲却要他的命,因而被迫与母亲分开,甚至连原本温暖围绕着自己的所有东西都遭到剥夺,被抛弃到没有半个亲人的世界中。
“恰克慕。”
帕尔莎蹲下身体,与少年的视线高度相同。
“所谓的‘背’呢,意思就是负载在人的背部上。平民的小孩从小时候开始,母亲在工作的时候,都是由母亲背着的。这是你不知道的事情,要好好听我说。你会不知道是理所当然的,不必放在心上,接下来慢慢习惯适应就好了。”
恰克慕紧咬着牙关,死命不让自己掉下泪水。帕尔莎迅速地抓住恰克慕,轻轻转了一圈,仿佛把他当成婴儿,毫不费力就把他给背在背上。
“这样一来,应该暖和一点了吧?你可能会睡着喔。”
帕尔莎用长矛与行李支撑着恰克慕的臀部下方,开始前进。一开始,恰克慕的身体虽然很僵硬,但是不久之后,就逐渐放松下来,全身的重量都放在帕尔莎的背上,脸颊贴着帕尔莎的后颈,陷入沉睡之中。
(哎呀……真是的。)
帕尔莎在内心深处叹口气,自己卷入相当严重的事情了。
走在慢慢亮起来的山路上,帕尔莎思考着活下去的方法。总之,在越来越多人看见之前,必须到达“扇之下”不可。帕尔莎加快脚步,通过农民零零散散正在开始早晨工作的农田,进入平民城镇“扇之下”。
每走一步尘土就会些微飞扬的道路,有如迷宫般地围绕着城镇。这里与经过精密计划兴建而成的“扇之中”与“扇之上”不同,随着人口增加而增补,随着时间流逝而扩张的庶民城镇“下之扇”,是个道路跟水渠环绕得乱七八糟,混乱而充满活力的城镇。
帕尔莎来到有着一整排店面的“百店大道”后方。店铺后面是以石墙建造堤防的渠道,这是为从后门搬运小船运送来的商品所设置。在架设于渠道之上的桥面底下,那个弹丸之地建有贫民小屋。虽然说是小屋,但是天花板就是桥面,在桥墩披挂着草席防风,夏天为大量蚊虫所苦,冬天寒风刺骨,是个生活困难的地方。
帕尔莎确认周围没有别人之后,停在其中一家店铺面前。
“喂!你在家吧,陶亚!”
对着替代门帘的肮脏草席出声询问之后,传来悉悉索索走动的声音,不久,草席掀了起来。一张削瘦的脸庞,配上一头乱蓬蓬的褐发,眼睛特别大的十五、六岁少年,一脸想睡觉的样子探出头来,发现是帕尔莎而目瞪口呆。
“唷,帕尔莎大姐!怎么啦?这么七早八早就跑来。”
“可以让我进去吗?我有点事情,不想被别人看见。”
“当然没问题。”
名唤陶亚的少年赶忙侧过身子,让帕尔莎进到屋内。朝阳透过用来当墙壁的草席上头四处可见的破洞射入室内,微暗的小房子里,脏得彻底,满屋子的汗臭让人呼吸困难。两张当地板的草席上,有张稻秆编成的床铺。那张床上,还有个忽然起身的人影。虽然头发上都是稻秆的碎屑,却是一位外表颇为标致的少女。
“莎雅,不好意思吵醒你了。让我进来暂时躲一下。”
帕尔莎低声说完,少女便笑咪咪地点头。大概是被人说话的声音吵醒,恰克慕稍微动了一下,帕尔莎轻轻地把他放下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恰克慕皱着眉头,环顾着小屋内部。陶亚看了恰克慕一眼之后,以一副说不出话的表情抬头看着帕尔莎。
“帕尔莎大姐,你说有事情,就是绑了个贵族小孩吗?”
帕尔莎抓了抓头发。
“不是这样,原因我不能说出来。你们还是别知道的好,这件事情实在太麻烦——我需要你们的帮忙,当然,我会给你们谢礼的。”
“你这样太见外了,帕尔莎大姐。只要是帕尔莎大姐开口,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帕尔莎噗嗤一声笑出来。
“谢谢你们。这孩子就跟你注意到的一样,出身地位颇高。因为某些缘故,生命受到威胁,我则受托为这孩子的保镖。”
“唉。”
帕尔莎失去笑容,目不转睛地看着陶亚。
“听好了,绝对不可以让人知道你们曾经见过我们,我们离开之后也是一样。不然的话,不只我们,连你们都会没命的。”
陶亚的睡意似乎一下子全没了,他眨了眨眼。
“虽然我不想给你们添这么大的麻烦,但是我们也是在赌命。今天晚上如果你让我们待在这里,我给你两枚金币。”
陶亚的一双大眼睛,像是吃了顿大餐般睁得大大的。一枚金币,就可以过两年生活。要是有两个,对他来说可是会让人头昏脑胀的巨款。二妃给了不少赏金,加上保镖的订金还剩很多,帕尔莎的荷包现在可饱得很。给受到打扰的陶亚更多金币也没关系,不过太多的金钱反而会引起其他麻烦。
“但是,在明年夏至之前,你不可以用金币。所以,我先给你一百枚铜币。懂了吗?你要好好听我的话。要不然事情会变得非常严重。”
手掌上摆着两枚金币,还有装着铜币沉甸甸的袋子,陶亚一时之间茫然地望着自己的双手。
“这不是作梦吧……”
他一脸快哭的样子看了看帕尔莎,然后看着里头,同样茫然地望着这些钱币的莎雅。帕尔莎在他的手上,再放上四枚铜币。
“还有事情要拜托你。我希望你用这些钱帮我买东西回来。听好了,要好好记在脑子里头喔。”
陶亚吞了吞口水,点头。
“首先,去买符合我身材的男性衣物,要旅行专用的轻装。还有这孩子穿的衣服也要买。
但是,不可以在同一家店里头买我们两个人要穿的衣服。要是被人怀疑可就麻烦了。然后,买两张大油纸,还有一张熊皮。再买大约十天份的干饭跟肉干……”
帕尔莎打算越过青雾山脉。陶亚的生意是“万事通”,也就是便利店。对于客户的要求,他什么都能够处理,要记住这么点购物清单,对他只是小意思。由于陶亚的工作是代替别人跑腿买东西,任谁都不会起疑心,帕尔莎因此才来拜托他的。
陶亚表情认真地听着,听完用力点头。
“交给我吧,帕尔莎大姐。我会小心不引起别人注意,办事周到。莎雅,你今天也来帮忙吧!”
沉默的莎雅从陶亚手中接过铜币,开心地点头答应。
“帕尔莎大姐,你肚子饿了吧?这位少爷也一脸饿翻了的表情。我会先跑一趟诺奇的店,买点早餐回来。当然,我会说是渡船的阿杏要我帮忙买早饭的,放心吧!”
陶亚像旋风般地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带着四个冒着热气的便当回来了。诺奇的店,是家个人渡船户,兼做粗工等人会光顾的便当店,一大早就开门营业了。
恰克慕不想坐在肮脏的地板上,虽然闹了一下别扭,但帕尔莎铺条手巾在地上之后,也就勉勉强强坐下。陶亚与莎雅互看了一眼,只能无奈苦笑,并未特别动怒。
“好了,吃早饭吧!”
拿下弯曲原木薄片制成的便当盒盖子后,香味扑鼻而来。稻米与麦子各半混合煮出来的饭,配上一种附近一带称为果夏的白肉鱼,还有涂上甜辣酱烘烤得香喷喷的烧烤,洒上一些稍微刺激味觉的辛香料,再附上颜色鲜艳的腌菜,看起来相当可口的样子。
战战兢兢地伸出筷子,恰克慕把少量的鱼跟饭放入口中,然后双眼瞪得老大。
“很好吃对吧?这里的便当店里头,诺奇的店是最好吃的喔。”
恰克慕看了陶亚一眼,轻轻点点头。
热呼呼的便当,吃起来非常美味。四个人专心地动着筷子,狼吞虎咽地吃着渗入酱料味道的饭。早餐结束之后,陶亚与莎雅便精神奕奕地出门购物。
帕尔莎把两个人睡过的稻秆整理好,钻了进去。恰克慕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扭扭捏捏踌躇不前。但是过了半晌,把铺在地上的手巾放到帕尔莎身边,手巾垫在头部底下,躺了下来。帕尔莎闭上单眼,露出笑容。
“现在已经是深秋,天气都这么冷了,没有虫的,你放心吧!要是身体不好好钻进稻秆里头,可是会感冒的喔。”
帕尔莎忽然起身,从行李中拿出另外两块薄布,交给恰克慕。桥上面有人经过的时候,脚步声会隐约透过天花板传来,还有零散的泥土会掉落。
“用这个盖在脸上面,稍微侧过脸睡,就可以呼吸了。”
看着恰克慕听话地照做之后,帕尔莎再度钻进稻秆堆中。
应该是早晨工作刚开始的缘故吧,人潮往来十分热闹,小屋里头回荡着人的脚步声、马或牛的脚蹄声、车子轰隆隆接近又远去的声音,怎能安静下来?尽管如此,双眼一闭上就累得睡意袭来,喧嚣的声音逐渐远去,觉得声音在远远的某处,帕尔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帕尔莎醒来的时候,陶亚他们还没有回来。从阳光照射的角度看来,应该快中午了,而恰克慕依然睡得很熟。
(大概会派出追兵!—应该会吧?他们差不多该发现火灾遗迹中没有皇子的尸体。这样的话,企图暗杀皇子的那些人发现事情真相,也不可能花多少时间。)
今天晚上非得度过青弓川进山里去不可。就在帕尔莎这么想的时候,恰克慕忽然发出呻吟,翻身成仰睡的姿势后,他张大嘴巴,吐出一大口气。
帕尔莎全身寒毛直竖。从恰克慕的胸口、喉咙,到头部附近,开始渗出有如磷火的蓝色光芒。那光芒看来虽然只是淡淡的,但确实是缓慢有如脉动般地发着光。恰克慕有如鱼一般,嘴巴一张一合,眼睛闭着起身,接着朝着门帘走去。
帕尔莎回过神来,跳了起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恰克慕的身体,阻止恰克慕走到外面去。恰克慕闭着眼睛,做出仿佛是要抬头看帕尔莎的动作。帕尔莎注意到,恰克慕的身体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好像曾经在哪里闻过,但她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味道。
“恰、恰克慕!恰克慕!”
帕尔莎拚命摇晃着恰克慕的身体想叫醒他。恰克慕口中念念有词,瞬间全身痉挛般地颤抖,双眼张了开来。
“恰克慕?”
恰克慕眨眨眼睛,一脸惊讶地看着帕尔莎。
“你、你——你没事吧?”
恰克慕点头,一副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模样,发愣看着周围,不久之后,似乎完全清醒过来。
“嗯。”
他低声回应。帕尔莎浑身再度冷汗直流,心脏就像要从喉咙里头跳出来般狂跳下已。感到外面闹烘烘的声音逐渐恢复后,才发现到刚才都没有听见外界的声音。
(真不是开玩笑的……)
帕尔莎抹去额头上的汗水。虽然在听二妃讲述此事的时候,心中还怀疑真的有这么回事吗?却未感到特别害怕。然而,用耳朵听别人说,与用眼睛亲眼看到,是完全不一样的,帕尔莎全身害怕得颤抖。
身为一个保镖,在数不清的刀光剑影中出生入死,肩膀到腹部也曾经受过严重的刀伤,不只一、两次心想这次铁定完了。但是,眼前所见的奇异景象,跟死亡的恐怖不一样,是种原因不明的恐惧。
帕尔莎此时舍弃了先前拟好的计划。光是逃亡,绝对不可能拯救这个孩子。没有理由,只是直觉地知道这一点。这孩子,真的被什么东西给寄生了。她想,这远比皇帝的性命受威胁,还要来得严重。
(一定要救他。这件事情,不是我一个人可以独力完成的。)
问题不是如何以武艺保护他,而是面对怪物的无计可施。
“恰克慕,你刚刚作了什么梦?”
恰克慕眯着眼睛回想。
“我不记得了。可是,应该是跟平常一样的梦——我想回去。”
“回去?回去你母亲的身边吗?”
“不是……”
恰克慕有些欲言又止,然后,抬头看着帕尔莎。
“我醒来的时候,是真的想回到母妃身边。但是作梦的时候,是想要回去某个地方,一个蓝色的、冰冷的地方。”
(原来如此……那是——水的味道。)
帕尔莎终于想起来了。刚刚抱着发出蓝光的恰克慕时,闻到的味道……
(不过,那不单纯是水的味道。是什么地方的——什么地方的味道?)
虽然着急,却怎么都想不出来。
外头传来脚步声,帕尔莎迅速拿起长矛,摆出应战的架式。
“我们回来了,不好意思去这么久。东西都买齐了喔,还顺便买午餐回来。”
一边掀起门帘,陶亚一边以爽朗的声音说道,莎雅跟在他后面进来。他们把沉重的包袱放在地上,一边说明是衣服与熊皮等物品。
“请看看有没有弄错的。”
说完,看着帕尔莎,陶亚露出奇怪的表情。
“怎么了?帕尔莎大姐,你的脸色好苍白呀!”
“唔……没事,没什么事。我刚刚还以为,你们是来追我们的追兵。”
“哦,原来是这样呀。对了,街上大家部在议论纷纷,听说‘扇之上’的二之宫在黎明时烧光光了。”
“你看到像是官员或是卫兵在找什么人的样子吗?”
“没有,我没看到。为了慎重起见,我叫莎雅到堤防上面去,去确定看看有没有人在跟踪我,或是有没有人在监视这里,结果没看到半个可疑的人。是吧,莎雅,我说的没错吧?”
莎雅一脸正经地点头。
“这样呀,真是谢谢你们。你们脑筋动得很快,真的帮了我大忙。”
陶亚与莎雅露出开心的表情。
“对了,你们知道特罗凯吧?”
“嗯,当然知道。”
“就算只是传闻也可以,你们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陶亚看着莎雅,莎雅摇摇头。
“嗯……就在前一阵子,我听到风声说他在‘扇之下”的某个地方,现在则是完全没有消息了。”
“这样——那就没办法了。你们就忘记我刚刚问的吧!”
原本特罗凯就是个像风一样,居无定所的咒术师,要找出他是不可能的。
(这么一来,还是除了靠那个家伙之外,别无他法了。)
帕尔莎的脑海中浮现某个男人的脸,叹了口气。可以的话,真下想跟那个人有瓜葛,不过实在没办法。
“好吧,那就先来吃午饭吧!”
陶亚他们买回来的是鸡肉饭。把一种叫做甲因的辛辣果实粉,涂在叫做纳来依的甜美果肉上,再把鸡肉放进去腌,烤得恰到好处后切块摆在白饭上头,是道非常美味的菜肴。陶亚他们还买了装在竹筒中,冒着蒸气的热茶以及水果。
“采买东西本来就是我的正职,因为我很清楚哪边有物美价廉的好东西,才能够比普通人用便宜许多的价钱买到手。所以啰,我就用剩下的钱,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回来。”
恰克慕目不转睛地望着得意洋洋说着话的陶亚,陶亚注意到了,问他:“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陶亚这么一问,恰克慕立刻摇头,以很不可思议的样子问:“你为什么……讲话可以这么快?”
一瞬间,陶亚陷入沉默,看了看莎雅,又看了看帕尔莎。
“我讲话很快吗?”
“不是……恰克慕,你听我说,这里的每一个人,讲话都是这么快的。居住在不同地方的人们,讲话的方式也会不同。商人的说话方式非常流利快速;农夫则是叽叽喳喳,不太有高低起伏。到了沿岸地区,船员之类的人,则是说起话来像是在怒斥别人一样喔。”
恰克慕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听着帕尔莎说话。
“因为帕尔莎大姐四处游历过嘛,不然不大有人会知道这么多事情的。而且呀,她还是很厉害的人喔。你知道吗?我跟莎雅,都曾经被帕尔莎大姐救过一命喔。”
陶亚双眼闪闪发光地看着恰克慕。
“那些小事不用再讲了,陶亚。还有,不要那么大声讲到帕尔莎这个名字。”
“糟糕!那我就小声讲了……你听我说喔,大少爷。我们是没人要的小孩,连爹娘的长相都不记得,从小就住在这里。这里的商人满有钱的,所以我会去拿他们剩下的商品。不过有时候也会偷东西维生,莎雅也差不多是这样的。这是因为我把她当妹妹,跟她一起生活的关系吧!”
恰克慕目瞪口呆,听着这直言不讳、得意洋洋的言论。
“可是,莎雅就像你看到的这样,一张脸长得还可以看。两年前的夏天,在西边街道那一带,街上有坏人对她毛手毛脚。
我当然马上跳到前面阻止,可是对方多达五个人,所以我被痛揍了一顿,倒在地上还被他们踢。旁边虽然有一堆人在看,可是没有半个人出来救我。因为我们是贫穷的万事通,再加上对方是占据镇上西边、一个叫做凯的老大手下……大家也是怕得要死。那些坏人大概觉得对弱者又打又踢很爽快,加上又在气头上火冒三丈,所以毫不留情一直踢我踢个不停。
可是,忽然之间,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都没有继续踢我了。我心想怎么回事?张开眼睛一看,就看到帕尔莎大姐站在面前。大少爷,那可是五个打一个呀!而且对方还是擅长使用暴力的大坏人,我那时候只怀疑自己的眼睛有没有看错。说起来很不好意思,不过帕尔莎大姐那时候看起来,只像是个普通的妇人罢了。
不过、不过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那样耍长矛的呀!简直就像是闪电一样。因为摸不清接下来会怎么样,所以五个坏人都倒在地上人仰马翻。没有半个人在哀哀叫,全都动弹不得——天呀,实在是太厉害了!总之,无论如何,我最高兴的地方是,帕尔莎大姐出面救了我们一命。而且,也没有跟我们要求谢礼。”
“你讲得实在太夸张啦!”
帕尔莎苦笑。
“我不是说过了吗?那个时候,我在这个城镇刚开始做生意没多久,只是想让别人知道我的能耐,好赢得名声而已。我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救你们一命。”
“嘿嘿嘿……可是,光是这样,你怎么可能会给我们那些昂贵的药品呢?我就是这样长大的呀!我很了解所谓的人情冷暖是怎么回事,没有人会想做那些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情。不过,在这些人里头,也有不要求回报,更愿意主动帮助我的人。像这样的人,内心终究还是很善良的。”
“没错。”
莎雅低声回应,让恰克慕吓了一跳,看着这名少女。因为过于沉默寡言,还让人以为她不会讲话。莎雅对着恰克慕露出微笑,小声地说:“帕尔莎大姐外表虽然看起来可怕,实际上却是个善良的人——她一定会保护我们的。”
“谢谢你们的夸奖。真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4经验尚浅的「猎人」
每当命令传达:“明日开始进入‘皇帝之影’”的时候,孟就会感觉到让人愉快的紧张感流窜全身上下。孟这个名字代表“一”,说明他是“猎人”的领袖。但是,他身为“猎人”一事,以及他名字的涵义,只有皇帝与圣导师与去年往生的父亲和他手下的“猎人”们知道而已。
“猎人”就是两百年前跟随圣祖托尔克尔击退水妖的八名武士子孙,但不是那些武士所有的血脉都会当上“猎人”。通常只有家中最小的儿子会继承“猎人”的技艺,服从皇帝的命令。么子成为父亲之后,再把技艺传给自己的么子——这种传统,已经持续超过两百年了。
而且,“猎人”一定会伪装成近卫士度过一生。近卫士有两种工作:一种是称为“皇帝之盾”的普通护卫;另一种则是称为“皇帝之影”必须避人耳目的工作。称为“皇帝之影”,是为了不让外人知道“猎人”的存在,这也是在两百年前由圣导师构思出来的。
担任“猎人”的职务,必须长时间秘密工作。虽然一般的官吏或武士要是长时间没有工作,就会遭到怀疑到底是在做什么,不过暗中保护皇帝的“皇帝之影”,却不会遭人怀疑——
因为,“进入‘皇帝之影’”的意思,对孟等人来说,就表示要开始身为“猎人”的工作了。
从孟懂事开始,父亲就不断传授给他“猎人”的技艺:一击杀人的技术、寻人的技术、乔装成他人的技术……空手的武术自是不在话下,另外则有如光芒闪耀地挥舞长剑的独特剑法或吹箭等,全都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他。
父亲几乎都是在深夜偷偷教导他“猎人”的技艺。孟也曾经对艰辛的修行感到疲惫至极,心想为何只有自己得如此吃苦受罪,因此怨恨着父亲。即使被迫半夜奔驰于险峻的深山,早晨也必须跟其他兄弟同时起床;就算母亲责备他太晚起床,也不能说出真正的原因。
但是,在十五岁成人仪式之后,他却受到就算是贵族也经常无法晋见的皇帝召见。隔着帘子,皇帝直接告诉他:“你的诞生,是为了成为一个‘猎人’,你没有除此之外的生存方式。为什么?虽然不为外人所知,实际上‘猎人’才是一路支撑这个国家壮大兴盛的幕后英雄。”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孟全身上下都在颤抖。
孟在十八岁的时候,接到皇帝的命令,暗杀当时的左大臣。他潜入左大臣的卧室,用中指的关节在大臣头上的一点重击,杀死了大臣。这么一来,一小点的淤血藏在头发中看不见,左大臣看起来是在睡梦中忽然病死的。自己的手掌上头,承受着断气老人的头部重量时,孟终于对自己成为“猎人”一事,有了切身的感受——他想,掌握权势让人畏惧的左大臣,对他来说也不过只是个普通的猎物罢了。孟低头看着气绝身亡的左大臣,露出无声的笑容。
不过,就算是经验丰富的他,在接到皇帝要制造意外暗杀二皇子的命令时,也吃了一惊。虽然他绝对没有手下留情,可是皇子竟然两次都能逃过暗杀,有生以来的首度失败,让他尝到气得七窍生烟的滋味。
然而得知失败的消息时,圣导师却向他揭露令人错愕的真正原因。
“你不必为失败感到丢脸。老实说,我就是预料到暗杀会失败,所以才拟定这次的计划——我要让皇子生命受到威胁,好得知寄生于皇子身上的东西其真面目。孟,你听好:皇子身上寄生的东西,应该跟当年圣祖托尔克尔陛下打退的水妖一样。所以,你也跟你的祖先有着相同的使命……这是多么荣耀的事呀!
你听你父亲说过吧?一百年前,水妖也曾经现身于这块上地上。但是‘猎人’正要开始调查的时候,也许是受不了水妖的妖气,遭到寄生的孩子就身体断成两半死了。在那之后的一百年间,都没有再听到水妖的消息。
但是,今年距离当时正是第一百年,这次出现的征兆居然显示:恰克慕皇子遭到水妖寄生——也许这是水妖的报复。果真如此,这一次就非得彻底消灭现身的水妖才行。
幸好,恰克慕皇子不愧是流着皇帝血脉的殿下。跟一百年前的小孩不一样,好像尚未完全受到水妖的妖气控制。在皇子遭到水妖杀害之前,还有在人们发现此事之前,一定要暗中把他抓回来。带着皇子逃跑的保镖杀了无妨,但是不可伤及皇子,要把他带回这里,懂吗?“
“是。”
“水妖似乎控制了皇子。你要注意这一点再追捕,也要告诉你部下这件事情。”
孟了解到,对自己来说,这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重要任务——自己一定是为了这次的任务才诞生到这个世界的。
孟率领着接受过与身为“猎人”的自己同样锻炼的七名部下,其中的两个人,已经出动暗杀知道皇子秘密的咒术师特罗凯。他要剩下的五人其中之二担任联络工作,自己跟其他三人,出去搜寻皇子。
帕尔莎等人偷偷进入陶亚小屋之时,孟等人正为了寻找帕尔莎,打扮成摊贩的模样往“下之扇”前进。首先,他们开始分头彻底调查帕尔莎这个人的背景。他们去帕尔莎曾经担任过保镖的某户人家,表示“自己也想雇用保镖”,向对方打听帕尔莎的评价或是人品,还有身边亲近的人等等线索。
刚过正午,孟在事先约好的旅馆跟所有人会合。
“帕尔莎这个女人,好像是个评价非常好的保镖。”
称为“晋”的部下首先开始报告。从他们打听到的消息浮现出来的,是一个擅长使用长矛,难以对付的聪明保镖。而且在这座城镇中,有非常多的人都认识帕尔莎,尤其是在商人之间颇负盛名。他们刚开始都吓了一跳,觉得女人当保镖实在太奇怪。但是帕尔莎这个女人,靠着过人的实力,赢得原先怀疑她的商人信赖。
孟在追踪人的时候,有个一定会用的方法——就是彻底变成那个人,逐步思索当事人会采取的行动。他闭上双眼,依据部下的话语在脑海中想像出帕尔莎的模样,开始揣摩帕尔莎的想法。
(在街上会被人看到,去其他的街道也一样,总之这一带实在太多人了,不可能完全隐匿行踪。而且,四边的街道守卫,一定早已经部署完毕……)
孟继续思考着。
(如果带着皇子逃命,还是要到没有人烟的深山,得越过青雾山脉才行……但是,在天气逐渐转冷的季节,自己独自一人也就罢了,还要带身体虚弱的皇子同行,要是勉强翻山越岭,说不定会丢掉皇子的性命。
(真伤脑筋。因为是临时起意,所以关于皇子旅费之类的事完全没有准备好。)
孟忽然张开眼睛。
(这么一来……首先非做不可的事情、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快买齐必要的物品。可是,又有很多人都认得自己,没办法亲自去采买。这样该怎么办才好?)
孟小声地喃喃自语,晋立刻回应:“不能亲自去买,就只能托别人买了。”
孟点头同意。
“很好。就锁定这一点调查。全力查访帕尔莎的朋友之中,有没有帮忙她买东西的可疑人士。特别是,有没有为翻山越岭的旅行购买必备品的人。但是,‘扇之下’很宽广,就算我们分头找,也得注意不要引起别人疑心,这样一来一定会花掉许多时间。所以现在要试着先从上午打听到的消息中,找出可能帮助帕尔莎的人。”
晋稍微思考片刻后开口了。他的外表是随处可见、毫不显眼的男人,但是在孟的部下之中,头脑最为聪明灵活。
“没错。首先是聘请过保镖的商人本身。就算不用专程采买,也可以把自己店里仓库有的东西拿出来。”
“嗯。有没有找帕尔莎当保镖使性命得救的商人,又像是帕尔莎信得过的人?”
“口风很紧,打从心底感谢帕尔莎的人对吧?”
晋看了其他两个人一眼。“染”正眯着眼睛,这个男人几乎没有表情,旁人完全无从得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永”抓着下巴,目光栘到晋的脸上摇摇头。
“就我查访过的资料来看,没有这种人。药材批发商伊席罗,还有布料批发商盖撒克,两个人都是很有商人本色的人,他们说帕尔莎始终只是为了钱在工作而已。要是我的话,根本不可能相信这些家伙。”
“再说——”
染轻声开口说道:
“要做翻山越岭的旅行,需要粮食、动物毛皮,还有避雨的油纸。”
晋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在同一间店没办法买齐所有需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到处采买才行。不过,找人代买或是让小孩帮忙买齐东西,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孟专心地思考着,不久后却摇了摇头。
“不对……商人这条线索可能很薄弱,理由有两个:第一,要求店里的人买东西,一定有什么人会走漏风声。如果是经常走山路的商人,需要备齐那些东西,可以让这样的人帮忙买。否则别人会觉得奇怪,会询问是谁要用的,为什么忽然需要这些东西吧?”
“要是把原因告诉那个帮忙的人呢?”永问道。
不过对于他的问题,不只孟,连其他两人都跟着摇头。
“无计可施的话,也有可能会这么做。但是,像帕尔莎那样厉害的人,应该清楚,越多人知道内情,就越容易走漏风声。
而且,商人这条线索可能很薄弱的另一个理由:二妃娘娘想要救皇子殿下,这就表示,娘娘已经察觉到,我们暗杀皇子殿下的行动了。这么一来,她不可能不把这件事情告诉帕尔莎。
也就是说,帕尔莎知道我们的存在。如果我是她,一定不会去投靠自己曾经当保镖保护的商人,因为那种人是追兵一开始就会找上的人。“
部下纷纷点头。
“不过,帕尔莎应该没有拟定完善计划的时间。怎么样?有没有谁想到什么线索?有没有什么偶然打听到,帕尔莎可能会想投靠的人的线索?”
部下虽然绞尽脑汁思考,但是没有半个想到有用的线索。
“没办法了。”
终于,孟放弃了。
“这是一场跟时间的竞赛。总之我们只能先到街上,找出贩售翻山越岭旅程必需品的商店,调查有没有跟帕尔莎有关的人买这些东西。走吧!”
晋、染、永点头,立刻分头上街,孟本人也往街道出发。
入夜之前是关键。到了晚上,帕尔莎拿到需要的东西,就会遁逃进山里去。就算带着年幼的皇子,像帕尔莎这种习惯四处奔波的人,一旦逃进山里,想找出来就会越发困难。
时间仿佛射出的箭一般迅速流逝,附近的天色逐渐转暗,四处传来店铺关上大门的声音。
终于,他们的好运来了——就在他们以为已经不行了的时候。
晋随着渐暗的天色,脚步不稳地走进小巷后面,他忽然发现一间店铺。看来是店老板的男人,正熟练地收拾摆放在小店铺面前的干货。干货店里,摆着耐久放的肉干与干饭,是一家让人不得不注意的店——话虽如此,在这条街上,应当有好几十间这样的干货店,晋朝着店主走去,但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
“唷,要收摊了呀,老爷爷。我可以买一点东西吗?”
干干瘪瘪不修胡子的店主,回头看着他。
“当然可以呀。你需要什么?”
晋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太好了。我听人家说,这里的肉干挺不错的。有没有牛肩膀部位的肉干呀?我要翻山旅行,想买耐放的食物。”
店主嗤之以鼻。
“肉干呀,我这边每块都很耐放。不过,已经没有牛肩膀了。平常明明就没有这么好卖,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卖出去的都是肉干。”
晋的内心产生些许期待。
“哦,有时候也会这样子,老是卖出相同的东西呀!有这么多人跑来买肉干吗?”
“不是很多人跑来买啦,只有一个人而已。可是,他把东西一个不剩地全买光了。唉,万事通的小鬼就是这样。一定是那些要越过高山回到亢帕尔去,到外地工作的零工拜托他来买的吧?”
“万事通?”
脑海的角落,有什么东西灵光一现的感觉。万事通的小鬼——今天早上,有某个人曾经提过,万事通的小鬼这么一个词汇。是谁呢?不,是在什么情况下提到的……
“说万事通是讲起来好听啦,实际上就是个乞丐。他住在这后面渠道的三之桥底下,是个脑袋满聪明的、个性很好的小鬼。而且他还有个妹妹长得挺漂亮的,当乞丐太可惜了……”
晋的脑海中,灵光奔驰。双眼深处,浮现出一个口沫横飞说着话的男人脸庞——那个想要展现自己消息灵通而滔滔不绝的商人。
“帕尔莎是在救了乞丐之后,才开始闻名的。她实在是太厉害了。当时有五个流氓在骚扰长得不错的乞丐女孩,转眼间就她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没错,然后那个被救的乞丐小鬼,就当起万事通,到处跟别人讲这个故事,所以帕尔莎的名声才会因此传开……”
(就是这个!)
晋对干货店的店主说:
“没有牛肩膀呀,那就没办法了——我改天再来。”
话一说完,忽然就拔腿狂奔起来。发现猎物的兴奋涌上全身。
5逃亡者与追捕者
帕尔莎把木制刃套套在磨利的长矛尖端上,刃套的尺寸恰到好处,她握住矛柄的手只要一个动作,就可以顺利脱下,没有必要用到危险的矛尖时,就像吸附在矛尖上一样紧密贴合,完全不会掉落。
“对了,这就是你的部分。恰克慕,你要好好扛着。”
恰克慕背着装了肉干、油纸与药物的布袋。虽然是轻便的行囊,但对恰克慕而言,这是第一次亲自背负的行李。帕尔莎设计了一个很好用的行囊,万一的时候,原先背着的行囊可以改用双手抓住。
“我肚子附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来动去。”恰克慕噘着嘴抱怨。
帕尔莎跟恰克慕穿上从腹部到胸口,加进软化过的皮革制作而成的上衣。帕尔莎把双手
搭在恰克慕的肩膀上说:
“你听好,试着想像人的身体中间有一条带状区域,跟头部差不多宽,从头顶到屁股直直下来——上面聚集着人类身体最关键的要害。”
“要害是什么意思?”
“所谓的要害,就是被击中的话,人就会断气,马上死亡的地方。听好了,首先是头顶、眉、心……”
帕尔莎二指出恰克慕身上的要害。
“鼻子、鼻子与嘴唇中间的地方,下巴、喉结、心脏、胸口中间、心窝……”
手指缓缓往下栘。
“最后,就是你最要紧的地方,男性的要害。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要害就是了。以后有时间的话,我再慢慢告诉你。不过,总而言之,这里有没有保护,差别很大。从背后遭到刺杀,要是没有肋骨,就会直接刺中心脏。所以,为了预防背后袭来的暗箭,这个跟头部一样高的行李很有用。虽然看起来有点蠢,总比丢掉性命要好。”
恰克慕勉勉强强点头。
“好了,我们动身吧!陶亚、莎雅,给你们添麻烦了。要是运气好,后会有期。”
陶亚兄妹以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看着帕尔莎。
“要不要我陪你们到山脚?我可以帮忙确认有没有人在监视你们。”
帕尔莎斩钉截铁地摇头。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谢谢。要是有人监视,对方会在你发现他之前,直接让你一击毙命。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是不得已才来麻烦你们,你们为我做的已经够了。从今以后,你们完全不必对我们讲道义。要是追兵找上门来,就把一切都招出来,知道吗?我做这个工作已经很久了,就算你们把事情都讲出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我有自信可以顺利脱逃……懂吗?”
陶亚点了点头。
“好了,那我们就此道别。恰克慕,跟他们说再见。”
恰克慕抬头看着陶亚兄妹。
“再见了。”
他低声说道。
到了外头,弦月的光芒照出些微明亮的天空,河面隐约可见。帕尔莎暂时屏气凝神,留心着周围的动静。虽然没有特别感觉到人的气息,但也不能断定自己未遭监视。皇帝派出来的追兵,一定也不是轻易就让人察觉到动静的蠢蛋。
就算对方注意到帕尔莎人在这里,也不会在市区里发动攻击。如果在住户众多的地区战斗,一定会遭人目击,而且空间狭窄,人数多也占不到便宜。帕尔莎估计,对方要发动攻击,会等到她进入田野一带的宽广区域。于是帕尔莎扯起恰克慕的手迈开脚步。
藏身在水塔边的永,看到两个人从桥下走出来。永屏住呼吸动也不动,望着两个人往东边而去。
孟告诉过部下,不要在市区或是水边发动攻击。
看着两人走到非常遥远的距离之外后,永朝着人在对岸的晋发出暗号——狩猎开始。四名“猎人”,仿佛以猎物为圆心描绘出一个大圆圈般,从前后左右,开始慢慢跟踪。时而放慢脚步,时而加快速度,保持一定距离地进行跟踪。跟一个人进行跟踪不同,人多气息会分散,目标很难发觉到自己遭到跟踪。
不久,帕尔莎两人通过街道,到达收割完毕、面积广大的田地。孟在帕尔莎等人走上田埂之前的片刻,对等待停在距离帕尔莎有段距离的道路一隅、不发出任何声音集合完毕的部下小声地说:
“猎物已经进入无处可躲的地方。上吧!”
帕尔莎从踏上田埂的那一刻开始,就感受到无比的紧张。我方的身影毫无屏障,没有藏身的地方,也没有人迹。追兵也进入无法藏身的地方——要发动攻击的话,就是在这里了。
考量到背后射来的暗器可能造成危险,帕尔莎让恰克慕走在前方。她右手拿着长矛,尖端的刃套已经收进怀里,左手掌心还准备好五个长型飞镖。
弦月白色的光芒照耀着田地表面,只有走在泥土田埂上的脚步声回荡在四周。
就在即将看到田地对面,森林的黑色重重树影时,帕尔莎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奋力扑倒恰克慕,吹箭从头顶上方飞过。
帕尔莎立刻丢掉妨碍行动的背包。
吹箭跟接下来射出的箭之间,只有短短的空档。在第二根吹箭射出之前,帕尔莎转过身去,朝着吹箭飞来的方向,一口气击出五枚飞镖,背后隐约传来使用吹箭箭筒格开飞镖的声音。
三个人影有如飞行一般,逐渐缩短距离。宛如蜘蛛手脚的长影,散发出白色光芒。帕尔莎的长矛,以直接旋转弹起的力量,弹开孟从右侧切入的长剑。
帕尔莎的长矛并不是往前刺击而已,她以画着八的形状,发出呼啸声旋转,同时接下三方的攻击反弹回去。在弹开对方长剑的同时,掌握住微妙的角度,让剑刃每次遭到反弹的时候逐渐造成损伤。这一点,“猎人”都心知肚明。但是,帕尔莎也没有时间主动攻击。掌中发出的暗器,只能射向单一方向。瞄准其中一人的时候,就会遭到另外两人砍杀。即使拥有帕尔莎神速的长矛,也没有办法抓到攻击的空档。光是一个就足以让人害怕的“猎人”,现在是三人一起发动攻击——万一被逮到空隙,就是帕尔莎的末日。
帕尔莎被正要跨出脚的恰克慕绊倒,为了不踩到恰克慕,她赶忙跨了过去,露出极大的破绽。虽然勉强避开永伸出来的剑,但帕尔莎也让恰克慕暴露在她与“猎人”之间的区域。
(恰克慕会没命!)
帕尔莎后悔莫及。恰克慕不知所措,以帕尔莎把他往下压之后的姿势,直接趴在田埂上。万一遭到攻击,一切就结束了。
但是,仿佛冻结一般的瞬间,“猎人”微妙地变换位置,攻击集中到帕尔莎身上。
(……)
帕尔莎吓了一跳。方才攻击者的行动只代表一个意思,帕尔莎决定把一切机会赌在唯一的可能上。
帕尔莎放弃掩护恰克慕,朝着染冲去。染面对帕尔莎出人意料的行动,只能勉强转过头,避免长矛尖端刺穿他的脑袋,但是矛尖划破了染的左肩。帕尔莎靠着冲刺的力量,直接冲撞染受伤的左肩。染因为伤口的剧痛,一瞬间感到胆怯,错失抓住穿越自己身边的帕尔莎时机。
帕尔莎持续往前直线奔去,背后永与孟的脚步声逐渐近逼——忽然,碰的一声,左肩传来遭到击中的痛楚,让帕尔莎差点向前仆倒。虽然知道对方射出飞镖,可是帕尔莎还是毫不畏惧地狂奔。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大,眼前则是森林的树木逐渐逼近。
就在“猎人”们以为帕尔莎会跃进森林里的那一瞬间,以树木为支点进行半圈旋转的帕尔莎跳到他们眼前。受到对方出其不意行动的影响,永挥剑的速度晚了,一瞬间帕尔莎的长矛差点划破永的脸,朝一旁的孟刺了过去。
但是,孟不愧为“猎人”之首。以最小的动作避开矛尖,在帕尔莎让长矛转向的同时,逼近帕尔莎,来到近在眼前的位置后,帕尔莎的长矛便变得难以施展。孟的长剑,划伤帕尔莎的躯体。帕尔莎感觉到有如火烧般的灼热流窜腹部,但因为罩在腹部的毛皮保护,伤口并不如孟预期的那么深。
帕尔莎受伤之后并未停止行动。孟跳到她面前的瞬间,她正在进行下一个动作。
帕尔莎让长矛的杆子滑进手心,握住杆子底部的金属部分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把金属部分往旁边猛力挥舞。孟感觉到长矛杆子底端的金属部分从视野之外逼近,别过头去。不过,他没有完全闪开,太阳穴下方——要害下面一点点的地方,遭到金属部分强力撞击,瞬间失去意识。帕尔莎看也不看倒下的孟,转身跑进森林。永忍耐着脸上划破的剧痛企图追上,赶上来的晋抓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
“我去追。你叫醒老大,把皇子殿下带走。”
没有半个“猎人”料想得到,帕尔莎居然有办法对付三个“猎人”。不管评价再怎么好,但她只不过是个女人,而完全没有料到她竟然会如此厉害。染遭到割伤,眼睁睁看着包围被突破的时候,晋就感到担忧。
晋从监视的位置赶过来的空档,帕尔莎利用森林的地势逃出孟与永的追击——这实在是无法想像的耻辱。
欣欣向荣的树叶遮盖天空的森林,身处其中一片黑暗的晋停下脚步,动也不动地调整气息,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在一片漆黑中,听觉才派上用场。帕尔莎逃走的声音,会泄漏帕尔莎所在的位置。但是,森林静悄悄的。大概是因为带着杀气的人们冲了进来,鸟兽都屏住呼吸了,总之晋只能听见树叶受风吹拂产生的摩擦声。
(在哪里……人藏在哪里……)
判断只要屏住呼吸,不移动就能逃脱的帕尔莎,难以对付的程度让晋非常吃惊。即使脑袋一清二楚,但是常人受到如此逼迫的时候,本能就是只想立刻逃离。就算藏匿起来,也会因为恐惧而无法屏住呼吸。做得到这一点,表示帕尔莎是多么习惯于生死交关。
而且,帕尔莎还受了伤。飞镖刺伤她的背部,老大应该也划伤了她——尽管如此,还是听不见任何鲁莽行动的声音。
(要一直等到帕尔莎有所行动吗?或者,应当救助受伤的三位同伴,把皇子带回去?)
晋心中有些迷惘,妨碍他集中精神。在他背后,传来拖拉着人逐渐远去的声音。老大似乎还没有恢复意识。当然,因为他的太阳穴遭到棍棒重击,若是有个万一,也可能从此长眠不醒。
晋的心中开始胆怯。他们已经抓到皇子了,最重要的工作已经完成。即使帕尔莎逃脱,他们对一介平民又能怎么样呢?晋下定决心:现在自己应当做的事,就是代替伤势过重的三位同伴,暗中把皇子带到圣导师大人身边。晋一边警戒着背后,一边走出森林,对正背着老大痛苦前行的永说道:
“我带皇子殿下回去——不经过市区,直接到鸟鸣川去,沿着河川进入星之宫。你跟染带着老大,慢慢跟在后面就好。记得不要经过市区,老大的样子太引人注意。”
永忍着难耐的剧痛点头。靠近头部的伤口会非常疼痛,纵使伤口本身不深,但是永的伤口是经过眼睛下方,从一边的耳朵一刀划到另一边的耳朵。
染抱着皇子走过来,已经给他吸了麻药。昏迷的皇子手脚软瘫,晋从染的手中接过皇子,交代刚刚跟永说过的相同事项。染的喉咙深处应了一声,从永的背上把老大放下来,换成他扛。
“混蛋……”
染像是吐露心声般地暗骂,这也是三人都想一吐为快的话。如果是光明正大的一对一,或许可以杀死帕尔莎。但是,对于三对一的优势太过自信,反而松懈了他们的戒心,使他们犯下绝对不能发生的疏失。
晋等人的气息逐渐远去,帕尔莎动也不动地等待着。
帕尔莎感觉到晋离开森林之后,才把飞镖从背部拔下。虽然刚拔出来时血流下止,不过要是留着不拔,情况危急时动作就会变得迟钝。折好的布放在伤口上,外面再紧紧绑住止血,腹部的伤就暂时放着不管。宛如烧灼的疼痛阵阵刺着她,伤口流出来的血沿着脚往下流,但目前没有时间可以好好处理。对帕尔莎来说,还有一件非做不可的重要工作。
当她看到带走皇子的人,抛下其他三个缓慢移动的伙伴,独自朝着河川走去的时候,帕尔莎心想:好运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帕尔莎灵活地避开杂草,在森林中开始朝着河川慢慢走去。
没有其他方法可以选择的晋,背着昏迷的皇子小跑步前进。水流声越来越大,不久他们到达水面波光点点的鸟鸣川。晋沿着河边走过河滩,走到河的北边。这样一直往东北方,然后再转向西边,就有一条通往星之宫的秘密通道。小心搜索着看似难以发现的记号,晋停止奔跑改采步行。河水的味道,仿佛紧密纠缠着人一般,让人感觉十分诡异。水声也比平常更刺耳,吵得不得了。
(可恶!我是紧张吗?真是太嫩了……)
晋在心里发着牢骚——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不是水声的某种声音,顿时他往上一跳。脚边的岩石啪的一声爆出火花,发出金属撞击的尖锐声音。
伴随着第二枚飞镖,人影从森林中奔跑而出,跃了过来。晋一闪身避开飞镖,立刻把皇子放在河滩上,拔剑迎击。她挥舞着令人眼花撩乱的招式,长矛尖端闪耀着光芒袭击过来。
晋从容不迫地接连挡下刺击,正面与长矛交锋,使得剑身都弯曲了。他一边掌握小小的角度,一边反弹长矛,等待着靠近的机会。
帕尔莎受了伤。平常应该可以一口气连刺五次的帕尔莎,此时只能够以剑能闪避的速度挥舞着长矛。无法出其不意在一瞬间杀死对方,事态越发对她不利。
(蠢蛋——这根本是专程来送死的。)
看着帕尔莎紧绷的表情,晋在内心中窃喜。配合着帕尔莎把长矛收回的动作,晋靠近帕尔莎,长剑朝着帕尔莎的脑袋刺去。帕尔莎转身闪过攻击。要是平常,可以直接往前踢中晋的心窝,不过现在腹部疼痛难耐,只能脚步不稳地往后退。
晋的剑划出圆弧状的白色残影,使劲往下砍去。帕尔莎勉强以长矛拨开剑,忍着剧痛,绕到晋的左手边。她将长矛往前刺,晋往后退一步企图避开,却被躺在地上的皇子给绊了一跤。
帕尔莎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地刺出长矛,晋闪了开来,长矛伸进晋的左胁下方,然后以弧形上举。
晋痛苦地呻吟一声。伸进胁下的长矛柄,仿佛牢牢黏住一般,绕住左手臂,手肘关节遭到束缚,晋整个身体跟着扭曲,脸部朝下摔到地面,左手臂发出喀嚓的恐怖声音后骨折了。
下一个瞬间,帕尔莎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晋无视于断掉的左手会加重伤势,碰的一声把双脚靠近身体下方,利用脚的弹力,整个人往上一跃。他单手从下方发动砍杀,帕尔莎无法闪躲,血从她左臂喷了出来。
彼此都以单手应战,激烈喘息,屈着身体,等待着对方的破绽。不论是谁,似乎都没有放弃的打算。
两个人都感觉到,自己身处在寂静无声的黑暗之中。不久,黑暗里,开始充满着哽咽般的感觉。
晋与帕尔莎注意到那幅景象的瞬间,全都瞠目结舌地停下动作。应该正处于昏迷状态的皇子,站了起来慢慢走进河里。河水与皇子,都被白中带蓝的光芒包围,出现了脉动。河水像是紧紧贴合一样,逐渐爬上了皇子的身体……
先行动的人是帕尔莎。她把长矛丢在河滩上,以负伤身体可以容许的最快速度跑进河里——跑进去后,大吃一惊。
(这……这是什么?)
河水仿佛都变成黏稠浓重的浆糊,缠绕住双脚,让人难以前进。随后追上来的晋,朝着慢慢吞吞动弹不得的帕尔莎脑袋,使劲挥剑砍下去。
脑袋应当会四分五裂的帕尔莎消失了。双脚被河水绊住的帕尔莎跌入水中,接下来的瞬间,晋的双脚也被河水缠住,接着被拖进河中。
在无声无息,双耳似乎越来越痛的蓝色光芒之中,帕尔莎看到恰克慕蹲了下去。那副模样,就像是在母亲怀里睡着的婴儿般。帕尔莎在缠绕全身的河水中,慢慢接近恰克慕,使力抓住恰克慕的手臂。
她一抓住恰克慕,有如打破双眼看不见的薄膜,声音全都恢复了。帕尔莎感觉到冰冷的河水哗哗地冲刷全身。她甩甩头,抓着恰克慕的手臂,直接站起来。恰克慕也在甩头,似乎恢复了意识。帕尔莎抱起脚步蹒跚的恰克慕爬上河岸,回头看着晋。晋虽然也站起来了,但是找不到剑,正用手在河里拚命摸索。
帕尔莎捡起长矛,用右手单手使劲投掷出去。长矛刺中晋的右肩,晋像是被撞倒一样,脸朝上倒卧在浅滩上。帕尔莎走进河里,脚踩着晋的胸口,把长矛从他的肩膀拔出来。就算是晋,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行动了。晋爬上不远处的河岸后,在那里昏了过去。
与其在恰克慕面前致这个男人于死地,帕尔莎宁可选择立刻离开这个地方。拖拖拉拉让其他三人赶过来的话,现在的帕尔莎不可能打赢他们。总之,必须快点离开这里。
“帕尔……莎,你、你没事吧?”
恰克慕担忧地问道。帕尔莎的头发湿了,黏在睑上,全身都是血。
“嗯。你呢,感觉如何?”
恰克慕因为药物的关系,脑袋还昏昏沉沉,头也痛得很,不过还不至于动弹不得,所以回答他没什么事。
“走得动吗?”
恰克慕点点头。
“那就渡河到对岸去吧!可是,请你一定要绷紧神经,不要被河给吸引过去喔。要是像刚刚的情况再来一次,我可没有把握能救你。”
恰克慕虽然不是很懂帕尔莎在说什么,但依然点了点头。他们彼此互相扶持,挑了浅滩渡河。帕尔莎先把恰克慕拉到河岸上,再稍微在水中走动,让血迹难以追踪后,才爬上岸边。
进入森林,两人与缠住双脚的杂草奋战,继续往前走,但是在黑暗之中,努力支撑、脚步踉跄的帕尔莎,与没办法好好走路的恰克慕老是在跌倒,几乎没有前进多少距离。
(这样下去不行。)
帕尔莎站了起来,她有时感到意识模糊,身体似乎变得不属于自己。在倒下之前,非得想点什么办法才行。帕尔莎在恰克慕耳边小声地说:“恰克慕,你听好。还可以走吧?”
恰克慕点头。虽然害怕身处黑暗之中,不过药效已经退去,身体恢复了。
“我要请你帮我一个忙——这座森林里头,沿着河一直走上去,有个像熊一样的大岩石。
在那块岩石的后面,有条野兽出没的小路。沿着那条小路走,会看到一块小小的草地,那里有间小屋。有个叫做谭达的男人住在那里。麻烦你把事情经过告诉谭达,请他过来救我。”
眼前越来越黑了,身体无依无靠地颤抖着。
“听好了,不要离开森林,要走在可以看得到河的地方。到小路之后,一边看着天空,一边慢慢沿着小路前进。就算脚边暗得你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有路的地方一定就没有树木,看起来是空空荡荡的,所、以……”
说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帕尔莎倒下去失去意识。恰克慕一脸快哭的样子,暂时放开帕尔莎,随后一面抽咽一面开始前进。
他不希望帕尔莎死去。恰克慕重复着帕尔莎刚刚告诉他的话,踏着无助的脚步,往谭达的家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