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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暗之守护者 第四章 “禄意霞的馈赠仪式”

1老拉尔古

义诊医院的优卡来访之时,佑撤族的老拉尔古正在长椅子上头打盹。

虽然次子卢克担任族长,但是卢克收到通知说“通往山之底的门”打开了,跑来跟隐居的拉尔古商量许多事情。忙着回应儿子的问题,让拉尔古疲惫不堪。

拉尔古确实是经历过仪式幸存下来的“王之矛”,在亢帕尔国内深受人民敬重。即使如此,面对着从要给“山之王”的礼物,到怎么接待亢帕尔王的使者等问题都要一一来商量细节的次子,拉尔古还是忍不住在内心叹息。

(卢克虽然不是个蠢蛋,但也太过依赖我了……)

昨天,满载着要给“山之王”的礼物的车辆终于启程前往王都。一放松下来,疲倦也一口气涌现,累得今天早上连起床都嫌麻烦。这个时候,拉尔古感觉到睡眠期间精力正慢慢一点一滴从身体流失出去。这样下去,应该会逐渐步向死亡吧。

(唉……这也没办法呀。没想到我会活了七十年这么久。)

虽然听到敲门声就醒了过来,不过身体暂时还没有动作。

“唔。”

好不容易终于应了声,门外面便传来了大门警卫的年轻声音:

“拉尔古大人,义诊医院的优卡大人来了。”

拉尔古叹了一口气。

“请她进来。”

听着年轻的大门守卫的脚步声远去,拉尔古动也不动地看着火炉中的火焰。这个时候,他老是梦到长子达故尔,一定都是因为优卡曾经带来的天大消息造成的影响。

(好不容易时光才抚平了焚身般的悲伤之火,优卡这个家伙,又要来拨弄余火……)

但是,如果那件事情是真的……

六天前,打从优卡冲进来的瞬间开始,拉尔古就有种心神不宁的不快感。优卡是个即使在切断病人手臂的时候,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女人。拉尔古常常在想,这个女人要是生为男人,一定会是个稀世的武士。这样的优卡,披头散发跑了进来。

果然不出所料,优卡急忙打了声招呼,就用闪闪发光的双眼看着拉尔古,开始讲述不得了的大消息。

(卡鲁纳的女儿居然还活着?)

当然,一开始拉尔古并不相信这个消息。他劝告优卡,说这很有可能是秦库洛·穆撒的情人还是什么人,巧妙利用了秦库洛所记得的,有关卡鲁纳女儿的回忆,进而伪装成帕尔莎。

但是,优卡苦笑着摇头。

——那个人就是帕尔莎没错。拉尔古大人您亲眼看到的话,一定也会如此认定的。

拉尔古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看过帕尔莎一次。就在从王都返回“乡里”的卡鲁纳,带着女儿去跟族长打招呼的时候。

当时,担任族长的是拉尔古的弟弟,拉尔古虽然身为“王之矛”,平时居住在王都中,不过为了参加侄子的成人礼,那一天人也暂住在“乡里”的宅邸里。

那个出生于王都,刚满三岁的小女孩,手上裹着绷带。据说是一到优卡的义诊医院就爬上树,然后就摔断了手。有如男孩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上,白色的绷带格外显眼。拉尔古对卡鲁纳说:

“这孩子呀,与其说是像你,不如说更像令妹优卡小时候的样子呢。”

(那时真是……美好的时光呀。卡鲁纳成为国王的主治医生,大家都对佑撒族出了个国王的主治医生一事,深感骄傲。)

国王突然驾崩、秦库洛逃亡、卡鲁纳惨死。然后,长子达故尔成为讨伐秦库洛的追兵,一去不回……宛如地层滑动一般,接踵而来的悲剧。如果真相就像是优卡所说的那样,一切都是源于罗库撒姆王的阴谋……

拉尔古想到罗库撒姆王那满是油光的脸,接着,想起了这几十年之间不断在组合,记忆中每年都持续组合着的秦库洛·穆撒十六岁时的长相——他觉得那个在地底的黑暗中展现出完美勇气的秦库洛,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他看。

开门的声音,让拉尔古回神过来。在优卡进来之前,糊状膏药的刺鼻味道就已经飘了过来。打着进行舒缓拉尔古关节痛的治疗名号,优卡就像这样每天都来拜访拉尔古。

一跟优卡四目交接,拉尔古便静静地摇头。

“好像……还没被抓到的样子。”

传闻传播在佑撒族与穆撒族之间的速度胜过快马狂奔。卡库洛的长子卡穆与警卫队队长德穆,被女罪人害得身受重伤,轻易就让人给跑了。这种传闻当天就传到了拉尔古耳中。而意图驱散这个传闻的,则是穆撒族族长卡库洛正式提出请求:万一那个女人逃到穆撒族领地的话,请协助逮捕。

在那之后,武士们也在大规模搜索,不过流传着“人还没抓到”这样的传闻。

优卡搬了张椅子到拉尔古躺着的长椅旁边后坐下。开始以熟练的动作把糊状膏药贴上拉尔古浮现老人斑的手肘。每抚摸一次肌肉松垮的细瘦手臂,拉尔古松弛的皮肤就在优卡的手中晃动。

“听说尤库洛·穆撒有经过佑撒族领地的样子。”

“是呀,来跟我们族的队伍会合。明天应该就会进入永洛族的领地了。”

优卡的手加重了力道。

“现在尤库洛不在了……卡库洛大人一定会愿意听我说的。”

拉尔古目光锐利地看着优卡。

“优卡……”

“听说尤库洛留下卡库洛大人的长子卡穆大人,带着自己的长子席席穆出发了。卡穆大人终于在今天早上,通过了佑撒族的领地……这是神明赐予的机会呀!因为现在这个时候,卡库洛大人的心中说不定也开始产生怀疑了。”

拉尔古叹了一口气。

“你的消息还真灵通。”

优卡浅浅一笑。

“医院的诊候室呀,可是各种传闻的热门交换地点呢。”

拉尔古凝视着天花板。

“你呀……是想要引起佑撒与穆撒之间的大雪崩吗?雪崩一旦发生,我这个老朽的身体可没有力量能够停止喔。”

宛如呢喃一般,拉尔古加上一句:

“对族里一点利益也没有,这种危险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你是族里的长老,族里的人民是你的孩子——你想要眼睁睁对孩子见死不救吗?”

优卡用手指挖起黏稠的黄色膏药。接着,喃喃自语地说:

“我……到现在还是恨杀死我哥哥的人。遭到残忍杀害的哥哥,那双瞪着空中死不瞑目的眼睛,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历历在目。为了一己的私欲,让各族中最优秀的那些年轻人白白送死的人,你能原谅他吗?简单来说,你能原谅逼死达故尔大人的人吗?”

拉尔古粗暴地挥开优卡的手,一边呻吟一边起身。然后面对着优卡坐好,瞪着优卡。

“证据在哪里?你说呀!你指名道姓说是亢帕尔最高权力者做的之后加以谴责,那么,除此之外能让人接受你的说法的证据到底在哪里?”

“不就有个证人吗?那唯一的证人可以就这样被尤库洛杀掉吗?”

“就是没有证据可以显示那个女人说的话是真的。”

拉尔古摇头。

“优卡……你到底想要旧事重提几次才甘心?明明就无计可施了。”

优卡从正面凝视着拉尔古的眼睛。

“我要重提无数次……你认为我会对我在世界上唯一的侄女见死不救吗?”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吗?优卡睡着醒着,都在不停思考着拯救帕尔莎的方法。但是,就像拉尔古说的,致命的要害就是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帕尔莎所言为真。

从拉尔古的房间退出走到宅邸外面,仿佛银色的天空中飞舞着尘埃,开始下起雪了。

男人们修理着“乡里”外侧冬季用的家畜围篱,始终想把羊从山上赶进去,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再过不久,白雪就会覆盖群山。

帕尔莎如今人在何方?

骑上矮小的马匹,优卡独自走过细雪纷飞的道路,回到义诊医院去。

那天晚上,拉尔古感觉到在梦里听见了奇怪的鸟鸣声。倏地张开双眼,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倾听着隐约可听见的风声。寝室内部阴暗,暖炉的火焰也成了残火,朦胧地照着周围。

拉尔古忽然全身僵硬。沿着暖炉的烟囱,传来了又细又尖的口哨声。一察觉到这个口哨声的意义,拉尔古立刻全身颤抖。

这是在遥远的三十五年前,他以“王之矛”的身分下去“山之底”的时候,所听过的口哨声。

“山之王的人民来临的通知。”

拉尔古虽然因为难以置信而暂时动也不动,但又听到同样的口哨声的同时,便从床上起身了。然后,牢牢裹上衣物,穿上两层厚重毛袜,套上许久没碰过的外出用长靴。接着,披上咖尔,走到窗边,尽可能安静地推开窗户。

呼咻……夹杂着细雪的寒风吹进室内。拉尔古的房间面对着宅邸的后院,院子虽然沉浸在黑暗中看不到全貌,但看得见窗下一对蓝白色的光芒。

“‘山之王的人民’呀,欢迎光临,请进。来吧,请您进来屋内吧。”

拉尔古一边呼出白色的气,一边对着窗下的一道光芒,低声说道。

一进入朗喀尔·多诺伊“降下第一场雪的月分”,亢帕尔的“乡里”便充满着忙碌的气息。牧童们把山羊从山上的岩石地赶回在“乡里”旁边搭好的过冬围篱内。这个时候,全族的男人都要全员出动去照顾山羊。体贴牧童族的女人忙着准备迎接久未返家的男人,全族的女人已经养成了在这个时期连牧童族女人负责的农事也一起完成的习惯。

托托长老与勇勇等人,开心地回到有如依附在“乡里”外城墙外侧兴建的家中。卡沙思绪复杂地看着这一幕情景。

隐藏在夜晚的岩山之中,有着一双散发蓝白光芒的眼睛的牧童们,以及眼前如此期待与家人热闹重逢的牧童们,卡怎么想也不觉得两者是同样的人。

牧童们下山回家,与家人重逢的这个季节,对族里大部分的男人来说,却是个必须与家人告别,到邻国新悠果王国工作的季节。

男人们穿旧的咖尔,经过女人们精心涂上油脂以便防雨防雪之后,挂在家家户户的屋檐底下,随风摇曳。在那些挂着的咖尔底下,大部分都有小小的土堆。那是小时候——很多刚出生没多久就夭折的孩子们的坟墓。在贫穷的亢帕尔,十个小孩中大概只有四个可以养得大。早夭的孩子被埋在屋檐底下——希望他们会成为那个家的守护神。期望他们会附身在父亲与兄长的咖尔里,在父兄到异国工作的时候给予保护。

孩子们在同样的屋檐底下,兄弟们坟墓旁边晒得到太阳的地方,把油脂擦上父亲与兄长的长靴。孩子与朋友们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擦鞋。漫长的冬天就要见不到父兄,他们应该是不可能不觉得孤单的。但是每年都是这样,亢帕尔的孩子们已经将到外国工作视为理所当然。

差不多该动身的男人们,脸上也绝对不会露出一丝忧郁。对年轻人来说,虽然与家人分隔两地,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工作是个辛苦的考验,但是另一方面,上了年纪的男人们告诉他们在外国还是可以忙里偷闲,所以也明白这是体验“乡里”以外的世界的机会。至于对上了年纪的男人们而言,出国工作不过只是每年必做的“例行公事”罢了。

获得意料之外的一大笔金钱的卡沙父亲顿诺,今年冬天可以跟家人一起度过。一开始,他还觉得很开心……不过,当伙伴们开始准备出外工作之后,他应该会对只有自己过着奢侈生活感到内疚吧。因为他从获得的金钱中拿出不小的数目,买了新长靴送给所有的伙伴们。

男人们一面修里栅栏,一边亲切地用带着些许笑意的口吻说道:

“感谢啦!这实在是很有顿诺风格的体贴方式呀!”

卡沙心情复杂地听到别人如此地谈论父亲。

一边把似乎有所不满,不停“咩——咩——”叫着的几只亢帕尔山羊赶进围篱,卡沙不时偷看正门的情况。

因为,托托长老邀请了佑撒族的长老过来,应该是今天会到。

“好痛喔!”

山羊踩到了卡沙的脚,他忍不住大叫出来,然后独自羞红了脸。幸好,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窘态。

这个时候,高亢的号角声有如划破空气一般响了起来。卡沙吓了一跳,回头看向正门,可以看到远远地有队人马正在爬上山谷的道路。前方武士高举着的长矛上面所绑着的佑撒族旗帜,正随强风飞舞着。后面跟着马车,马车旁边有个武士骑马跟随护卫。

(来了……)

托托长老说的没错,佑撒族的长老真的来拜访卡库洛大人了。

佑撒族长老突然来访,让“乡里”开始骚动起来。

(但愿一切顺利……)

把想要逃跑的山羊推回围篱,卡沙在心中如此说着。

卡库洛轻轻皱着眉头,出门迎接突然来访的佑撒族长老拉尔古。宅邸的大门到玄关的道路两边,排列着整齐的警卫,两骑骑兵与马车缓缓沿路走了过来。不久,有两个人影从停靠在玄关旁边的马车走了下来。

一个裹着咖尔的陌生女子先下了马车,在协助拉尔古下车。接着直接搀扶着拉尔古的手,领着拉尔古走到卡库洛面前。

“卡库洛大人,抱歉突然来访,请原谅我的失礼。”

拉尔古以沙哑的声音说道。卡库洛轻轻鞠躬示意。

“快别这么说……欢迎您光临寒舍。来,快请进来到屋内吧。马上就会准备好欢迎您的晚餐了。”

拉尔古以曾是“王之矛”的身分,且为经历过“禄意霞的馈赠仪式”的武士,即使是在亢帕尔所有的族里面,也都是一致获得众人特别尊敬的人物。卡库洛一边有些紧张,一边想要带领拉尔古定到大厅去。

“啊,请等一下,卡库洛大人。”

拉尔古停下脚步看着卡库洛。

“其实,我来是有极为机密的事情要跟您说。”

“哦……那么,到我的房间去吧。”

卡库洛带着拉尔古走向自己位于宅邸深处的房间。虽然说是有秘密要讲,但拉尔古并没有要身边跟随的女子退下的意思,而是带着女子一起走进了房间。

冷冰冰的昏暗房间里,只有三个人在。卡库洛赶紧加炭到暖炉中,拨弄炭火。然后,领着拉尔古到有扶手的椅子坐下。

卡库洛看了陪在拉尔古身边的女子一眼,视线又回到拉尔古脸上。

“恕我冒昧,请问这位小姐是?”

拉尔古抬头看着卡库洛。

“让我来介绍吧。这位小姐是佑撒族的帕尔莎。她是卡鲁纳的女儿,秦库洛的养女。”

卡库洛仿佛大受打击,往后退了一步。帕尔莎静静地脱下咖尔,看着卡库洛,轻轻鞠躬行礼。

“什……这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的冲击退去之后,卡库洛的眼中出现了愤怒。

“这个人是我以我族之名,拜托拉尔古大人协助逮捕的罪人!为什么您要……”

拉尔古立刻举起了手。

“卡库洛大人,我现在就要跟您说明原因。您愿意相信我,听我说吗?”

卡库洛紧握的拳头虽然在颤抖,但不久之后便重重坐到椅子上去了。

“说来话长……而且,还是个可怕的故事。不过,您愿不愿意相信我,则是牵涉到亢帕尔的存亡。请您务必注意听我说。”

拉尔古开始用平静但带着感情的口吻,讲述这个漫长的故事。帕尔莎的父亲卡鲁纳曾是纳库尔王的主治医生的事情;卡鲁纳跟秦库洛是好朋友的事情;以及罗库撒姆王恐怖的阴谋……

卡库洛全身僵硬地听着,这个透过拉尔古口说逐渐成形的阴郁故事。说到一半的时候,叙述者换成了帕尔莎。帕尔莎以听来舒服的平稳低沉的声音,讲述逃到悠果之后的日子。

午后的阳光,慢慢地转成了夕阳,不久,帕尔莎开始讲到她回来亢帕尔之后的事情。这个时候,窗户上仅存的些许夕日余光也消失了。

故事说完后,一时之间,卡库洛全身动也不动。

一会儿,卡库洛抬起头,炯炯有神的双眼看着拉尔古。

“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个故事是真的?”

拉尔古轻轻叹息。

“这位小姐无庸置疑就是卡鲁纳的女儿帕尔莎,光是这样就是最好的证据。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为真。我的主治医生优卡就是卡鲁纳的妹妹,也就是帕尔莎的姑姑,您如果看到优卡医生,一定会欣然同意她们两位有血缘关系。”

“可是……”

拉尔古打断卡库洛的发言,继续说道:

“就像刚刚说过的,卡鲁纳跟优卡说,帕尔莎出意外死了。然后,卡鲁纳就遭人残忍杀害。身为医生的优卡,亲眼看到凶器留在她兄长尸体上的伤痕。”

拉尔古抬头看着卡库洛。

“我很清楚,这是非常缺少说服力的证据。但是,卡库洛,你想想看那个时候的事情吧。罗库撒姆王是个怎样的男人——还有,秦库洛又是个怎样的男人。”

卡库洛紧咬着嘴唇。有种风在耳中深处呼呼吹着的感觉。遥远的少年时代的日子,就在那风中转个不停。

卡库洛以前是个不显眼的少年。虽然使长矛的技术远胜过其他少年,但他也无法为此感到骄傲——因为,他身边总是有个弟弟秦库洛。秦库洛的长矛天赋很早就萌芽,每个人都极力赞美,说秦库洛继承了曾经在“禄意霞的馈赠仪式”中担任“舞者”的祖父的才能。

而且,如果秦库洛是个像现在的席席穆一样容易志得意满的少年,那么卡库洛应该也会痛恨他吧。但是,秦库洛却是个别人越称赞就越沉默,不喜欢在人前挥舞长矛展现武术的少年。

听到秦库洛因为讨厌罗库撒姆王子登基为王,于是偷了九个金圈逃走的消息的时候,卡库洛简直不敢相信。确实,秦库洛是讨厌罗库撒姆王子,但他不是个会用这种方式强迫其他族的人都要接受自己意见的男人。

还有,尤库洛……

尤库洛这个弟弟,跟秦库洛完全相反。从孩提时代开始,就是个开朗且真的非常有群众魅力的少年。因为卡库洛就任成为族长,尤库洛很早就离家到王都去,沾染了王都华丽生活的气息。

听到尤库洛说要担任讨伐秦库洛的追兵的时候,卡库洛深受打击。卡库洛抱起脚步不稳的尤库洛,想起了笨拙哄着弟弟的秦库洛。秦库洛把自己沉默寡言的部分,都转成对年龄相差甚远的开朗小弟的疼爱。

尤库洛光荣生还的时候,卡库洛觉得胸口好像被挖掉了一大块,难受地想着秦库洛。认真起来比武,秦库洛是不可能输给尤库洛的。就是因为卡库洛深深明白这一点,所以非常同情被弟弟设计陷害走到末路的秦库洛。

于是,打败了极为丢人现眼的大罪人,而且还是自己的亲哥哥,尤库洛以英雄之姿开始在王都活跃起来。卡库洛完全不能了解尤库洛的想法。如果立场对调,秦库洛是追兵,要去讨伐尤库洛的话,秦库洛必定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出现在别人面前吧。应该会一面暗自哀悼弟弟,一面在这“乡里”低调度日……

这许许多多的思绪在胸中翻腾,发出呼呼的咆哮声。

这根本是个毫无证据的故事。但是,这个叫做帕尔莎的女子口中所说的秦库洛,却是远比到目前为止卡库洛所相信的,更为接近他原本就认识的秦库洛的身影。

卡库洛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帕尔莎。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你想怎么样?”

帕尔莎注视着卡库洛皱纹分明的脸。比起先前看过的尤库洛,卡库洛长得还更像秦库洛。这种眉宇之间带着忧愁地看着别人的眼神也是一个样子。

“我应该不想怎么样吧。”

帕尔莎说道。

“故事没有证据,而且不论我做什么,秦库洛也不会复活。如果你身为秦库洛的兄长,愿意相信我所说,因此得知秦库洛他——并不是一个卑鄙的男人,知道他过着怎样的人生,只要这样,就不枉费我回来亢帕尔这一趟了。”

然后,突然露出了苦笑。

“虽然尤库洛甚至在矛上涂毒药想要杀害我,但是就算不这么做,我终究也还是无计可施的。”

卡库洛站了起来,然后,仿佛终于好不容易挤出回应:

“我……我相信你。可是,你不能把这件事情公开出去。如果你肯订契约答应我再也不回来亢帕尔,那么随便你要回去新悠果王国也行。”

帕尔莎看了拉尔古一眼。

三天前的夜里,帕尔莎在牧童的带路之下,从岩山经过洞窟进入佑撒族领地后,受到拉尔古的迎接。即使拉尔古有多么尊敬身为山底之民的牧童,但是帕尔莎还是感到忧虑,担心拉尔古不会轻易相信这么个纠缠到王位继承的阴谋的故事。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拉尔古诚恳地款待了她。然后,帕尔莎得知优卡姑姑不断地在说服这位老先生的事情。

帕尔莎的视线从拉尔古回到了卡库洛脸上。

“其实,我现在还不能离开亢帕尔。”

卡库洛紧紧皱起眉头。

“为什么?”

“因为还有一件非做不可的工作等着我去完成。”

卡沙收到紧急召见,跟父亲两人一起到了卡库洛的房间。卡沙早就知道召见的理由为何,所以有种“终于到了这一刻”的感觉,但是父亲顿诺完全一头雾水,脸上浮现出不安的神情。

房间里有卡库洛与拉尔古,还有帕尔莎三个人。

卡库洛紧皱着眉头迎接父子两人进来。

顿诺一脸茫然地听着卡库洛断断续续地说着,那仿佛硬挤出来一般,让人无法想像的内容。大致说完之后,卡库洛缓缓摇了摇头。

“老实说……我还没有同意这件事。”

然后,看了帕尔莎一眼。

“我觉得,这好像是为你量身打造的说法——因为用保护卡沙的藉口进入仪式场,在黑暗包围之中,就是找尤库洛报仇的绝佳机会。”

帕尔莎苦笑。

“没错呀。”

“喂喂喂……”

拉尔古插嘴进来。

“你以为我会为了让帕尔莎报她自己的私仇,说出这种无法无天的夸张谎话吗?”

卡库洛闷不吭声沉默着,不久,深深叹气。

“不是的。以前……先父过世的时候,留下了遗言。他说,虽然我是族长,但是惟独在与‘山之王’有关的事情上,要真心诚意地尊重秦库洛的看法。因为秦库洛在山之底见到了‘山之王’,知道亢帕尔所隐藏起来的秘密。”

卡库洛抬起脸,看着拉尔古。

“但是,我完全没想到,牧童居然会是山之底的居民……平常就是负责监视我们。”

卡库洛的眼中瞬间浮现出不愉快的神色,但很快又消失了。

“拉尔古大人,就算牧童说的那些话是真的,我们终究是亢帕尔人。我们应该思考的,难道不是让亢帕尔的生活更幸福吗?您不认为尤库洛他们的想法是对的吗?尤库洛是最厉害的长矛手,他又不一定会输给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吧。如果计划成功了,可以自由获取禄意霞‘青光石’的话……”

拉尔古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卡库洛的手。卡库洛吓了一跳,低头看着他。

“卡库洛大人,这是个愚蠢至极的妄想。对经验过仪式的我来说,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有多可怕,我可是彻底体会得清清楚楚。在山之底那片黑暗之中,想要动歪脑筋的‘舞者’要战胜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可能,根本一丝一毫都不存在!而且,‘山之王’并不是像您所以为的那个样子……我在山之底看到的景象,并不可以告诉您。虽然是因为有沉默守则的存在,但最重要的是,那——那个光景,就算要用说的,也是绝对无法言喻的。”

拉尔古握着卡车洛的手更用力了。

“我只能说——请您谅解,请您相信我。禄意霞‘青光石’并不单单只是一种宝石而已。为了自由获取禄意霞而入侵山之底的这种念头,就像是为了要更多羊奶而把山羊勒死一样!”

卡库洛感觉到拉尔古的手在发抖。

“山羊生下小羊,然后分给我们羊奶——禄意霞也一样,是时候开始到了,就会分配给我们的一种宝物。”

拉尔古轻轻地放开手。

“我的心情,应该没办法传达给你们明白吧。但是,卡库洛大人,请您相信我。相信如今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之中,仅存的两位见过山之底的人所说的话……‘山之王’要是死了,亢帕尔就会灭亡。”

拉尔古一闭上嘴,沉默便笼罩了屋内。

卡库洛眉头深锁,看着拉尔古。

“可是……我怎么也不认为尤库洛会有这么愚蠢。没错,今年参加仪式的人里头,没有半个经历过先前的仪式,但是,尤库洛先前应该有去拜访佑撒族领地,向您请教过仪式相关的事情才是。那个时候,您没有告诉尤库洛这件事情吗?”

“我当然告诉他了。从仪式的顺序,到仪式场的黑暗之中有可能会发生的什么事情,我都说了——不过,我没告诉他‘山之王’的真正模样。‘山之王’在‘舞者’成功完成‘长矛舞’之后,就会开始现身出来。我不能告诉还没举办仪式的尤库洛。”

浮现非常不痛快的表情,拉尔古看着卡库洛。

“虽然你说你不认为尤库洛有那么蠢,但是请容我说一句话:尤库洛不蠢,而是冷酷无情到一种可怕的地步。这次的事情,让我终于体会到这一点。他真的……有点可怕过了头。”

卡库洛紧紧皱着眉头,瞪着拉尔古,但是拉尔古并未移开视线。

“虽然我不能说出‘山之王’的事情,但我还是很仔细地叮嘱尤库洛,说仪式场的黑暗之中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尽管如此,他还是筹谋了这种计划,就表示他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而且,应该也没有把我告诉他的事情转达给其他的‘王之矛’成员知道吧。”

拉尔古紧握拳头。

“我很清楚,他在巧妙地防止仪式的知识流传给年轻的‘王之矛’成员知道。我的孙子达古被分配去做各种工作已经长达三年,都没有回来佑撒族领地——真正的原因,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

隐藏着愤怒与不安的空气,充斥在房间里。

“明明……明明知道很可怕——”

忽然,卡沙的父亲顿诺打破了沉默。

“就要卡沙去阻止尤库洛大人那个只花了那么点时间巧妙筹备的计划吗?这实在是太……”

顿诺着急地说。

“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要、要我的儿子去干这种事情?别开玩笑了!”

“父亲大人!”

顿诺烦躁地举起手,示意卡沙“你给我闭嘴乖乖听”。

“即使卡穆大人相信卡沙说的话,但恕我冒昧直言,卡穆殿下他也无法阻止尤库洛大人,更何况是国王陛下了。而且,穆撒与佑撒如果带领其他各族叛变,我们就会变成叛军了。”

顿诺的口气充满着从未听过的激动。卡库洛与拉尔古,不发一语地看着那被太阳晒黑的脸颊涨红着,正在瞪着他们的顿诺。

拉尔古表情扭曲。然后,丧气地以手掩面。

“事情果然……已经没办法了——仪式场的黑暗,是随时都在读人心的。领受‘长矛舞’的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一出现,仪式场就会被完全的黑暗所包围。在那片黑暗之中,就会潜伏着无数的索乌尔‘暗之守护者’,读取着亢帕尔人们的心思。就算听了我现在的说明,但是用耳朵听,跟实际上身历其境体验的感觉,可说是天差地远的——尤库洛精通用花言巧语蒙骗他人,所以这件事情他大概也会想办法蒙混过去,根本就没当一回事看吧。但是,这并不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情。一旦感觉到敌意,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就会一口气立刻朝着我方发动攻击。”

拉尔古的嘴角,浮现了些微苦笑。但,眼眶中满是泪水。

“尤库洛惨死,亢帕尔得不到禄意霞‘青光石’,会陷入饥荒。”

表情沉重的帕尔莎看着天花板,接着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拉尔古。

“那个当作仪式场的地方,大概有大呢?”

拉尔古抬起了头。虽然有些犹豫,但立刻耸了耸肩膀。

“那里……国王陛下与九位‘王之矛’,还有随从,总共大概二十个人,全都可以靠着岩壁围成一个圆圈。在圆圈的里面,进行长矛的比划。所以当成差不多是二十个男人正好可以围成圈的大小就可以了。”

“这也就是说,即使要军队在外面待命,但是在仪式场内部的,就是二十个人啰?这些人里头,在看了您写的信之后应该会站在您这边的人,有几个呢?”

拉尔古与卡库洛看了看彼此。

“大概只有卡穆大人,还有我的孙子达古了吧。”

帕尔莎叹了一口气。

“只有两个人呀——那就没办法了。”

这个时候,卡沙忽然插嘴进来:

“请、请听我说。”

受到众人注目,卡沙连耳朵都红了起来。虽然紧张到连头顶都觉得麻痹,但是卡沙还是死命地挤出话来:

“请听我说……我在卡穆大人出发到王都去的前一天傍晚,曾经跟卡穆大人见过面。那个时候,卡穆大人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在害怕仪式举行的感觉。我非常清楚,卡穆大人并不是一个胆小鬼。所以,我才在想——其他的武士,一定也有人在担心的吧。”

卡沙看着卡库洛。卡沙并没有发觉到,自己正在认真地凝视着以往从未敢直视的卡库洛的双眼。

“因为没有人可以肯定,在山之底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虽然已经知道了仪式举行的方式什么的,可是,我看着卡穆大人的时候,心里忍不住会想‘啊,他真的很害怕’。卡穆大人说,要为了贫穷的亢帕尔而行动。因此,虽然害怕,他好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要自己必须赌上性命去做……其他一定还有不少人,也是这么想的吧。在这种不安的气氛中,听到曾经参加过仪式的拉尔古大人有忠告要提供,一定会内心大为动摇的,不是吗?”

顿诺讶异地以仿佛看着陌生人的眼神看着儿子,但卡沙情绪激动,并未察觉到父亲的视线。

“我想,只能睹一把了,赌会有其他人站在我们这一边。虽然父亲大人说变成叛军要怎么办,可是事情并非如此!这就像是另一边只有悬崖,所以想要过去阻止羊群坠崖一样吧。”

即使是个不成熟的单纯看法,可是单单只是这样,就有种不可思议的气势。卡沙抬头望着帕尔莎。

“不论如何,我都想再见卡穆表哥一面——请让我去!”

顿诺握住卡沙的肩膀。卡沙迅速地将手放在短剑的握把上,凝视着父亲。

顿诺瞪着儿子,不过什么也没说,双唇紧闭。

帕尔莎静静地看着卡沙的表情——她还以为卡沙是个懦弱的少年,但脸上却浮现了出乎意料的固执。这样下去,除非把卡沙绑在柱子上限制行动,否则卡沙应该会拜托牧童,自己独自前往仪式场吧。

(真是没辙……)

帕尔莎叹气。

“既然你的决心这么坚定,那就孤注一掷试试看吧!”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地看着帕尔莎。

“不过,卡沙,我要你在这里答应我——万一状况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时候,你要听从我的指示,赶快逃命。”

卡沙踌躇了一下,但不久之后便点了点头。

“你是当真的吧?”

“是的。”

帕尔莎看了顿诺一眼。

“虽然现在完全不知道那个地方地形如何,所以我不能肯定地说一定会怎么样,不过如果是在黑暗之中,我也许可以有办法让卡沙一个人逃命的。”

说着,帕尔莎的脑海中,清晰地出现了自己死亡的情景——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如此,对于要带卡沙到地底的仪式场去一事,还是不觉得排斥。

那曾是秦库洛舞出“长矛舞”的黑暗——帕尔莎想要走进去其中看看。她的心底,隐藏着这样的思绪。

顿诺以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看着帕尔莎。帕尔莎直直地,凝视着顿诺。

“我无法保证我一定会保护这孩子——可是,我可以保证,如果我没有跟卡沙在一起,我就不会回到地上的世界。”

2到山之底去

帕尔莎与卡沙是在第二天黎明之时出发的。顿诺完全没有向家人交代,卡沙出门要去做什么。只是以“因为族长有极机密的事情要卡沙去王都一趟”的说明来带过,然后不去看家人担忧的眼神,手搭在儿子肩上,走出家门。

那是个寒冷的早晨。地面有薄薄的积雪,跃升起的朝阳光芒,照得结冻的小草闪闪发光。

顿诺与卡沙走向的地方,是卡沙第一次遇到帕尔莎的那座洞窟。在洞窟面前,帕尔莎、卡库洛、牧童托托长老、勇勇已经在等着了。让人惊讶的是,甚至连佑撒族的长老拉尔古,都以长矛为杖,拄着等待父子两人的到来。

卡沙一边呼着白色的气,一边沉默地走到帕尔莎身边。托托长老轮流给了两个人山羊皮制成的背袋。

“这里面装着多喀尔的叶子、喇尬(起司)、尤咖鲁的叶子。听好了,在洞窟里面千万不可以点火。虽然使用多喀尔就可以有夜视能力,不过寒冷大概就让人没辙了。所以,冷得受不了的时候,就吃这个尤咖鲁的叶子。这种叶子会让身体从内温到外。也可以抹在脚或身体其他部位使用。”

托托长老抓住勇勇的手时。

“从这里到佑撒族领地,勇勇会负责带路。再接下去,会有各族领地的牧童们在等你们。他们应该也会准备好食物给你们的。”

卡库洛轻轻动了动身体。

“听说仪式场就在王都旁边的洞窟的深渊。从这里到王都,就算骑马也得花上十天。现在还剩下五天就要举行仪式了。就算再怎么样穿越地底,可是用走的真的赶得上吗?”

托托长老露出微笑。

“没问题的。交给我们就对了。”

托托长老停止笑容,表情严肃地看着帕尔莎与卡沙。

“帕尔莎,还有卡沙,你们在洞窟内部的时候,可以使用多喀尔没有关系。不过,一旦进入了仪式场,千万不行使用多喀尔。我要你们答应我这个要求。”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们清楚看见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模样,就再也无法回到地面上来了。”

卡沙感觉到父亲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紧紧使力。

“帕尔莎小姐……小犬,就拜托你了。”

帕尔莎轻轻点头。接着,看了卡库洛一眼。

“卡库洛先生,如果在山之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卡沙活着回来的话,您能带领着全族,保护卡沙的安全吗?”

卡库洛动也不动地望着帕尔莎。

“诞生在穆撒的孩子,跟所有拥有血缘的家人是一样的。即使要跟国王为敌,我也不会做出为了保护穆撒族而抛弃卡沙这种事情。”

卡沙讶异地看着卡库洛。卡库洛仅存的眼睛里,浮现出严厉的光芒。卡库洛看了卡沙好一会儿,不久,视线回到帕尔莎身上。

然后,以平常没有的平静口吻说道:

“据说……在山之底的黑暗之中,人是无法伪装自己的心思的。尤库洛应该会在山之底看到些什么吧。”

帕尔莎望着卡库洛。然后,露出淡淡的笑容,“啪啪”地拍了拍卡沙的肩膀。

“好了,我们走吧。”

卡沙抬头看了看帕尔莎,点头。勇勇走在前面,帕尔莎等人跟着走进了洞窟的黑暗之中。

“勇勇,拜托你了!卡沙你要小心,要加油!”

顿诺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在黑暗里回荡,然后消失。

看不见三人的身影之后,卡库洛一个转身背对着洞窟。众人安静地离开了洞窟。

托托长老与拉尔古并肩而行,拉尔古低声对托托长老说道:

“帕尔莎……应该会好好帮我们完成吧。”

托托长老看了拉尔古一眼。两个人的心中藏了一个没有对其他人——包括卡库洛和顿诺,当然,还有帕尔莎与卡沙——讲明的秘密。

“应该会吧。我认为,是命运呼唤帕尔莎回到这块土地的。帕尔莎曾经对我大吼,说‘不要给我随随便便就用“命运”这种话下结论!’。但是,这个世界上,这种事情——靠着不可思议的丝线拢在一块的事情,有时候就是会生呀。不是这样吗?”

托托长老露出苦笑。

“帕尔莎穿过这座洞窟从悠果回来的时候,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对着她舞了‘长矛舞’,还把禄意霞‘青光石’给了吉娜——我听到这些事情之后,就一直在这么想了……而且,帕尔莎与索乌尔相遇的这个冬天,终于要开始举办比平常晚了十五年之久的仪式。”

拉尔古突然停下脚步。

拉尔古那双看着托托长老的眼睛,浮现出了难以言喻的悲哀光芒。接着,他轻轻地,低声说道:

“这样呀……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在等帕尔莎回来呀?”

托托长老点了点头。

“我也这么想。这次的仪式,将会是场特别的仪式。即使亢帕尔王与‘王之矛’全都没有察觉到,可是在这场仪式之中,亢帕尔的人民必须把那个污秽的国王罗库撒姆所做的阴谋给洗刷干净。帕尔莎是在这场阴谋中,遭到摆布玩弄,人生被彻底污蔑的人当中的一位……还有比帕尔莎更适合担任净化这场仪式的重责大任的人了吗?”

托托长老目光柔和地仰望着拉尔古,轻轻抚摸着拉尔古的手。

“还有……同样地,应该也没有其他更适合吊唁那遭到污蔑的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人了吧。听我说,我们一起祈祷吧……祈祷帕尔莎可以替我们完美地净化、吊唁他们吧。”

直到背后的光线成了一个白点之前,帕尔莎等三人全都不声不响地往前走着。不久,光线完全消失,三个人停下脚步,利用岩壁渗出来的水浸湿多喀尔的叶子,贴在眼睛上面。

“哇……”

张开双眼后,卡沙目瞪口呆。白磨石的岩壁,看起来亮晶晶的。白磨石本身就是一种会发出微弱光芒的石头,岩壁上面到处看得到孔洞。

“这些洞是什么呀?”

卡沙发问,勇勇用呢喃的音量回答他:

“那是帝帝·兰‘骑貂的猎人’的家。卡沙,你声音太大了啦!这边的居民,现在才刚刚睡着而已。还有,也不可以把长矛抵着地面走路喔,因为声音会透过岩壁传出去的。”

卡沙赶紧慌张地把矛扛在肩膀上。第一次看到的白磨石洞窟的景色,仿佛是白雪建造而成的回廊。内部比想像的还要宽广,抬头往上看,也不知道空间延伸到什么地方去。

而且,到处都是岔路。勇勇到底是以什么为记号的呢?毫无犹豫地不停往前走。但是帕尔莎与卡沙,很快地,就完全摸不清现在正朝着哪个方向走了。要是在这里跟勇勇走散了,等着他们的,就只有迷路然后死亡。

帕尔莎一边走着,一边迅速地以手指碰触自己矛上的图案。一看到卡库洛的长矛上面也刻着同样的图案,她就在想也许有某个人以前也是向牧童请教,穿越洞窟从穆撒族领地到新悠果王国的路要怎么走。那个人,是为了什么原因而要到悠果去的呢?帕尔莎一边想着这件事情,一边前进。

不久,洞窟的景色为之一变。白磨石的岩壁,变成了散发着淡绿色的光芒的岩壁。

“这是绿白石……”

卡沙低声地说。到刚刚都只能听到自己人的脚步声的深沉寂静中,开始传出水声。

“这条岔路很窄,你们要小心。”

勇勇出声说道。确实,勇勇都必须弯腰才能通过的岔路,对帕尔莎就不用说了,连卡沙都一样,如果站直身子,根本就无法通过。两人没有办法,只好匍匐前进,总算是进入了那个狭窄的分歧洞穴。

一爬出那个分歧洞穴的瞬间,帕尔莎不由得惊讶到忘了呼吸。

眼前流过了一条大河。那些削掉发出淡绿色光芒的岩壁,干净得让人吃惊的水,变成了非常湍急的河水奔流着。从岔路走出来的地方,似乎是个稍微平烟一的岩棚,正下方就有河水在冲刷着。

“好深喔……”

探头出去看的卡沙,害怕地说。帕尔莎也探头出去看,觉得背脊一阵发冷。由于水太过清澈,所以一眼就可以看见水深的很。即使如此,也是深不见区的深度。洋溢着清澈绿光的河水,美丽的非比寻常……同时也可怕的非比寻常。

“勇勇,接下来要怎么办?你该不会要我们从这里游泳过去吧?”

卡沙一问,勇勇就笑了出来。

“怎么可能?你摸摸看这个水吧。这水可是冷得跟冰块一样,要是掉进去,一下子就会没命的喔。唔……等一下喔。”

勇勇开始吹口哨。尖锐的口哨声在洞窟中产生回音,逐渐远去。趁着余音末去,勇勇从袋子里拿出尤咖鲁的叶子。刺鼻的强烈味道飘了出来。

“你们两个都把长靴脱掉,对,袜子也要脱。然后拿出尤咖鲁叶。仔细搓揉之后,像我抹在脚上面。”

勇勇把自己光着的脚,从脚趾到膝盖下方,都给擦上叶子的汁。两人听从他的指示跟着做之后,双脚就开始感觉暖呼呼的,热了起来。

“哇……好热!勇勇,这个没问题吗?太热了啦!”

勇勇笑咪咪地穿好袜子,再牢牢套上靴子。

“你们马上就会感谢这种热度了。你看……来了喔。”

顺着勇勇指着的方向看过去,两个人都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有个巨大细长的生物,从地下水水流的深渊,扭动着身体游了上来。一瞬间看起来像是条蛇,但可以看见胸鳍像前脚一样地在划水——那是,不可思议的生物。全身散发出淡淡地有如珍珠般的光芒。没有眼睛,尖尖的脸部前方有两个大大的鼻孔。在水中时紧闭着的鼻孔,一出水面就立刻张开,发出有如口哨的咻咻声。

勇勇再度吹了声长长的口哨。紧接着,仿佛呼应一般,那个生物也发出了“咻、咻”的呼吸声。

勇勇从袋子里拿出成块的山羊肉干,朝着那个生物随意地丢了过去。那个生物哗啦一声地自水中跃起,用长着成排尖牙的嘴巴接住肉块,一下子就吃个精光。

“这是思帝·兰‘水流的猎人’。它会载我们到佑撒族的领地去。”

毫不在乎地说完之后,勇勇跨坐上了那个生物。帕尔莎皱着眉头,望着那个生物。

“会吃山羊肉……意思就是这个生物是肉食的吧?”

“思帝·兰。没错,它是肉食的,最喜欢的就是山羊肉了。山羊要是老死,我们都会送来给这个思帝·兰。没事的啦。这个思帝·兰跟我们戚情很要好的。它刚刚已经答应要载我们过去了。好了,上来吧!”

帕尔莎叹了叹气,不由得跟卡沙互看彼此。

“原来如此。要跟着地下水顺流而下吗?这样的话应该就会很快了……不过,可以的话,还是用走的比较好呀。”

“嗯。”

“卡沙,你先上去吧。我坐在你后面。”

卡沙尽管表情扭曲,还是跨坐在勇勇后方。帕尔莎也设法蹲下身体,然后战战兢兢地跨坐上思帝·兰。没有鳞片,皮肤比想像中的干燥,不过却坚硬得要命。但是,出乎意料地,思帝·兰的皮肤却有着些微的温暖。

冷得刺骨的水流过膝盖以下。这下子终于明白勇勇要他们把尤咖鲁叶的汁液涂抹在脚上的用意了。

“用左手拿长毛,右手牢牢抓住我的衣服。”

卡沙抓着勇勇的衣服,帕尔莎抓着卡沙的衣服。

“没……没问题吧?勇勇,刚刚你说掉进去就会没命的。”

“没问题的啦!双脚要用力,紧紧夹住跨坐着。思帝·兰不会把我们抖落到水里去的。”

“它应该不会潜到水里去吧?”

“怎么连帕尔莎小姐都在害怕?不要担心啦,它不会潜下去的。好了,出发了。”

勇勇一吹出“咻咿”的口哨声,思帝·兰便开始流畅地往前游去。

亢帕尔王都在尤萨山脉内部深处,状如研钵的盆地中扩展开来。周围有高耸的外城墙包围。也就是说整体的形状像是一个巨大的“乡里”。外城墙的南方正门,有条笔直的“王之路”往前延伸,通往矗立在王都最深处的山顶上的王城。

王都也积了雪,建筑物湿润的黑色石壁,与白色的雪,酝酿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气氛。

王城在巨大的岩盘上筑起牢固的石墙,耸立其上。回廊连接着好几个宅邸,极为倾斜的屋顶上头,有如长矛的高塔直耸入天。

王都里平常居住着身为“王族”的亢帕尔族士兵一千人,以及来自各族,十年轮替一次的服役士兵一千人。不过,现在当中的精锐部队五百人,集中到了王城城墙的内侧。王城的中庭搭了好几个皮革帐棚,炊烟袅袅。明显是在为战争做准备。

亢帕尔王拉塔尔,从塔上的会议场俯瞰着中庭。他是个年纪尚轻的国王,苍白的脸上浮现紧张的神色。

“准备……差不多都妥当了。”

回头一看,尤库洛轻轻地用手指撑着巨大的会议桌站着。

“剩下的就只有向祭司举办‘授与力量’的仪式,然后就可以动身出发了。士兵们比我预期的还要坚定,这我就放心了。”

拉塔尔把披散在额头上的褐色头发往上拢。这个年轻的国王像他的母亲,跟父亲罗库撒姆一点都不像。个性也是神经质且腼腆内向到让人怀疑“这真的是罗库撒姆的儿子吗?”的地步。

仿佛在确认有无其他的人影,环顾了会议场一圈之后,拉塔尔低声地说:

“尤库洛……真的,没问题吗?”

他的眼中摇曳着惧怕的神色。

“不是说仪式场的黑暗,可以读取人心吗?如果知道我们对‘山之王’抱持敌意,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们一定会朝我们发动攻击的……”

尤库洛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微笑,看着国王。

“没问题的。关于这一点,我不是跟陛下谈过很多次了吗?仪式场黑暗笼罩,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会在我被选为‘舞者’之后才出现。然后,我跟索乌尔会一起跳‘长矛舞’的时候,您只要在脑海中不停重复吟唱着赞美‘山之王’的诗歌,时间一下子就会过去了——接着,门打开来,士兵会蜂涌而上保护陛下。要是有什么万一,陛下一点都不会有危险。”

尤库洛其实一点都不担心国王的安危。国王是个懦弱的男人,别说是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出现之后会抱持敌意,他一定会死命地祈祷,希望对方会饶他一命吧。

(原本——不管哪一代,“国王”只是个装饰品,不过是个各族整合的象征罢了。接受考验的是“舞者”。管他国王是怎样的胆小鬼,都无关痛痒。)

“但是……”

国王眼睛从下往上看了尤库洛一眼。

“你没问题吧?啊……不是的,当然,我不是不相信你的本事啦。可是,我实在是很在意这件事情。你是说与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一边跳着‘长矛舞’的时候,索乌尔就无法读心,对吧?”

尤库洛用手指的关节,“咚、咚”地敲着桌子。

“这我也跟您说过好几次了……就像您知道的,家兄秦库洛曾经担任过‘舞者’。他在跟我进行最后的胜负之前,把金圈交给我,把‘舞者’的精神素养传授予我。他说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了‘舞者’,就要想起他说的那些话。”

尤库洛直直地看着国王的双眼。他很清楚,说谎的时候,要直直地看着别人的眼睛比较好。还有,谎话适当地穿插在真实里头,会更增添真实的感觉。

尤库洛从小就体会到“人都是想要相信别人的”这么一回事。只要说那个人相信这件事情,就算是谎话,别人其实也会轻而易举地就深信不疑。国王现在正在害怕,所以期望有人告诉他“一定不会有问题的”这种让他可以确信的话语。

“陛下,所谓的‘长矛舞’,是一种没有杂念的技艺。这不过只是心变得跟水一样透明,用身体自然牢记的技艺,然后随心所欲地跳舞……就是这样的一种技艺。一旦与索乌尔‘暗之守护者’面对面,就跟敌意或其他因素毫无关系了。原本就没有想要打倒对方的念头,所以长矛并不可怕。索乌尔只会看到我毫无杂念,完美地跳完‘长矛舞’而已。”

其实,尤库洛几乎感觉不到什么不安。对他来说,他有信心自己有本领可以完成“长矛舞”。因为秦库洛在那片草丛浓密的河滩传授给他的“长矛舞”,真的就是毫无杂念的技艺,根本没有在思考什么的样子。

(而且……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毫无邪念的人类。)

面对着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时候,应该不可能有人心中毫无恐惧、敌意,以及想要得到禄意霞“青光石”的欲望。即使如此,以前也没有哪一年是因此没有收到禄意霞的。

(内心软弱的人,随便索乌尔要杀几个都没关系。只要我能让“长矛舞”成功,所有的一切就会顺利进行。)

尤库洛从佑撒族的长老拉尔古那边,听说了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真实身分。当他听到的当下,即使如他冷酷,也忍不住毛骨悚然。然后,唯有此事,他认定千万不可让其他的“王之矛”得知。

他担心——要是知道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真实身分,还有索乌尔为什么在仪式场的黑暗之中可以读取人心,那么,一定会有改变心意的人冒出来。

(我是不会改变心意的——我绝对不会为了你而改变心意的。)

尤库洛在内心中大笑。

(如同曾经欺瞒过一次那般,再度欺瞒一次给你们瞧瞧——没错,我由衷地吊唁你。所以,你就在我的面前打开门,消失到黑暗深渊去就好了。)

尤库洛逼近国王。

“陛下……您的父亲罗库撒姆陛下吩咐过我,要我好好保护您。所以,请容我冒昧说一句话提醒您,从现在开始到仪式结束之前,希望您千万不可在人前显露出您的胆怯。”

尤库洛动也不动地看着国王,压低了声音。

“能读人心的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并不只有在山之底才存在!这个世界,到处充斥着可以读心的敌人。在感受到您的胆怯的瞬间,敌人就会咬碎您的脖子——罗库撒姆陛下,就是深知这一点的人。”

尤库洛的声音,仿佛哄着并安抚对方一般,夹杂了些许柔和的口吻。

“话虽如此,没有人是丝毫不会感觉到害怕的——陛下,如果您到时候觉得害怕,就请您看着我。我会一辈子当您的支柱的。因为,我是您的长矛。”

国王眨了眨眼,点头。尤库洛的这些话并不是谎言。尤库洛在这位国王仅有十五岁时便即位之后,这十年来一直都在保护他。而且,在尤库洛的手心中呵护成长的国王,一如尤库洛预期,永远都是长不大的雏鸟。

(罗库撒姆陛下还真是了解自己的儿子呀。)

罗库撒姆虽然是个心灵腐败的男人,但也是个脑袋聪明伶俐得让人害怕的男人。预测得到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且能一一采取必要措施的才能,实在是让人目瞪口呆。

由于罗库撒姆讨厌跟自己血缘相同的弟弟们,所以体会到自己死期将至的时候,便想尽一切办法,死命要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而非弟弟。

罗库撒姆的子女运并不好,结婚后将近十年了都没有运气生出儿子。于是,他非常溺爱在过了三十岁之后好不容易得到的长子拉塔尔。

然而,即使溺爱有加,不过罗库撒姆对儿子拉塔尔并未抱有任何期望。他很清楚拉塔尔个性软弱,明白自己哪天要是死了,弟弟他们一定马上就会把这个软弱的儿子拉塔尔给踢开,然后取而代之。

所以,罗库撒姆挑选出了应该可以一辈子长保儿子王位安稳的男人。

直到如今,尤库洛都清楚记得,罗库撒姆找他去的那一天。国王把八个金圈与短剑摆放在桌上,等着他的到来。

然后,笑着问他“你要成为英雄?还是以一个造反者死在这里?”。罗库撒姆说,他想得到能让人变成造反者的理由,多如繁星。

罗库撒姆以若无其事到让人吃惊的态度,把自己有关于王位继承的阴谋,告诉了尤库洛——因为他很明白,即使知道了这回事,尤库洛也无计可施。可以证明秦库洛清白的证据,根本就不存在。即使想做什么,但也无法证明秦库洛是被冤枉的。

而且,尤库洛就是那个秦库洛的弟弟。尤库洛在王城里头,一路走来都是尽可能地低调度日,以免遭人怨恨。

于是,罗库撒姆深知尤库洛对秦库洛只有憎恨。此外,尤库洛的个性寸利必争,而且实际上也有善于操纵别人的才能……

对尤库洛来说,罗库撒姆开口告诉他的事情,简直是像作梦一般的幸运。背叛无辜的兄长啦,撒谎说自己打败了兄长啦,在被众人视为英雄啦,这些实际上一点也无须烦恼。因为秦库洛,自己长时间只能偷偷摸摸生活在阴影底下。他只认为,可以把秦库洛当成垫脚石而让自己走到阳光底下,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罗库撒姆与尤库洛的利益,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尤库洛成了英雄,这个英雄会永远保护儿子。拉塔尔王子实际上是个容易受人控制的胆小鬼一事,到最后反而让罗库撒姆谢天谢地。

倘若拉塔尔是个刚强的少年,总有一天会跟尤库洛起冲突,那么尤库洛说不定就会背叛拉塔尔,换上另一个更容易操控的王子。

但是,软弱的拉塔尔,即使登基为王也应该不会妨碍到尤库洛。他大概会在尤库洛的掌心里,心满意足地过日子,毫无疑问地老去、死亡吧。要是有个这么合适阴谋进行的国王,尤库洛应该就不会残酷无情地操纵他了吧。因为保护拉塔尔,意味着尤库洛自己也能继续保有英雄的地位。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条件这么好的交易。

然而,有一件事情,就连罗库撒姆也预测错误了。就是尤库洛的野心,远比罗库撒姆所以为的还要深远庞大。

尤库洛从秦库洛那里学会“长矛舞”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了一个事实——经历过以前的“禄意霞的馈赠仪式”,而且有机会参加下一场仪式的勇者,世界上早就一个也不剩了。

一边急忙赶回亢帕尔,尤库洛一边因为自己眼前开展出的全新美梦而雀跃不已。那些重复古老的习惯,而且加以遵守保存,让自身以“王之矛”的身分大放异彩的人们已经死光了。他觉得,眼前等待着他用自己的双手改变的广大荒野,一望无际。

在下一次的仪式之前,如果可以储备力量,跟年轻的长矛手们之间巩固信赖关系,那么一定可以蓄积到可以打倒“山之王”的武力。反正,那些惧怕、尊敬“山之王”的顽固老人,也已经到不能出手碍事的年纪了。

自由挖掘禄意霞“青光石”……能够将亢帕尔人暗中的梦想化为现实的话,自己的名字一定就永远不会从亢帕尔人的记忆之中消失吧——这就是尤库洛要成为真实意义的英雄之道。

“陛下,请您露出更开朗的表情吧。”

尤库洛对着年轻的国王微笑。

“因为到了明天,我们就要创造亢帕尔的新历史了。”

思帝·兰“水流的猎人”以飞快的速度流畅游过地下水水流。一开始还书怕会掉进水里的卡沙,渐渐习惯之后,也有心思可以环顾四周景色了。

最教两人吃惊的是,地下洞窟居然是个充满生命的世界。猛然一看好像空无一物的冰冷流水,底下有着大小各异的鱼类或虫类,透明的身体闪耀着光辉在游来游去。绿白石或白磨石的岩壁上,有无数的洞穴,看得到某种生物的身影在四处进进出出移动。以及,有的时候,类似美丽的口哨的声音会在洞窟中回荡,穿过分歧的洞穴,一下子吹奏出复杂的曲调,一下子又消失了。

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注意力全被有生以来未曾见过,不可思议的地下世界给吸引住,没有时间无聊,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卡沙逐渐感到难受了。

最难受的就是看不见阳光。即使靠着多喀尔的能力可以在黑暗中看东西,不过那温柔地浸淫全身的阳光,实在是教人眷恋不已。

第一天的白天,勇勇将两人托付给在地下水系岩棚等待的佑撒族领地牧童后就回去了。卡沙没看到勇勇的身影,便感受到心里像是裂了个大洞般的担忧。

佑撒族领地的牧童,是个晒得颇为黝黑的中年男子。他一看到帕尔莎,就露出微笑,说出让人意外的话语: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曾经跟你一起玩过喔。”

“咦?”

帕尔莎吓了一跳,仔细端详这个矮小男人的长相。牧童笑着摇头。

“哎呀,你大概不记得了吧。因为都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啰。那个时候你只有五岁呢。不过,我记得很清楚。一让你瞧见山羊,你就说什么也要骑到山羊背上,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呢,让我也只好举手投降。想说敷衍一下,试着让你骑骑看,没想到技术还不错,让我大吃一惊呢。”

帕尔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后方。

“咦……我做过这种事情呀?”

“是呀。所以,我听说你死亡的传闻时,心里觉得很难过。这次听到托托长老捎来的口信,我真是吓死了。我还重复问了两次,确认你是真的还活着之后,怎么样也想再见你一面,所以自告奋勇要来担任这个工作了。”

被卡沙笑咪咪地取笑,帕尔莎一边苦笑一边耸肩。

这个名叫“诺诺”的牧童,乘着地下水流继续旅程的这段时间,也告诉了帕尔莎只记得一点点的零星回忆。

还是卡鲁纳女儿时的自己……现在还有记得这件事情的人存在。对帕尔莎来说,有种十分不可思议的感觉。

为了消除单调旅行的疲惫,帕尔莎因为有人问起,说出了自己与秦库洛逃走之后的日子。乘坐在缓缓蜿蜒游着的思帝·兰的背上,穿越无边无际的黑暗洞窟,记忆也以鲜明得让人吃惊之势,不停地脱口而出。

诺诺与卡沙都以仿佛在听古老故事的感觉,兴趣十足地听着恰克慕被迫成为“精灵守护者”的故事。

不过,听着听着,诺诺忽然认真地低声说道。

“纳由古呀……就跟这个世界一样,也有一个平常肉眼看不到的另一个世界——就是,诺由可。”

“诺由可?”

“嗯。我们也知道那个世界的存在。我们是叫那边为‘诺由可’喔。”

诺诺转过头看着帕尔莎。

“如果……你们曾经看过山之底门扉的另一边,就是看到诺由可了。因为‘山之王’的宫殿,平常是肉眼看不见、位于诺由可的宫殿。”

帕尔莎轻轻苦笑,看到她的笑容,诺诺露出讶异的表情。

“怎么了?”

“没有啦。我以前一直都处在跟富裕商人竞争,或是无聊的斗争之中从事保镳工作。总觉得,在这里要暂时跟那个平常只跟咒术师有缘的奇妙世界有所关联联呢。”

帕尔莎脑海中突然浮现青梅竹马那无忧无虑的乐天表情。

(要是谭达来参与这趟旅程,一定会高兴得要命吧。那家伙可是为了要明白这个世界的不可思议而活着……)

虽然帕尔莎对肉眼看不见的世界到底叫什么名字不太有兴趣,不过如果告诉谭达,说在这里听到纳由古又称为诺由可,谭达应该会喜出望外吧。

在地底旅行,谭达那位于新悠果王国山里,树林繁茂生长的房子,想起来非常遥远。十岁时,与亲库洛一起寄住其中之后,不论到哪里旅行,都一定会回去的那个谭达的家,对帕尔莎来说是最为接近“家”的地方。帕尔莎想起了夕阳斜射着的火炉边——

(再次坐在那个火炉边,跟谭达一起吃火锅的日子,将来应该还有吧。)

想到等待在眼前的事情,吃火锅的日子似乎也变得不可能了。

(如果,我死在仪式场的话……)

谭达应该会在那个火炉边,一直等着帕尔莎回去吧。然后,大概终其一生,谭达都用不着知道帕尔莎发生了什么事情……

帕尔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这是没办法的——因为据说咒术师看得到灵魂。我说——谭达,我要是死了,就变成灵魂回到你的身边吧。)

日子一天天慢慢地过去,不久,帕尔莎与卡沙两人迎接了第四天的到来,牧童们会配合着外面世界的日升日落,告诉帕尔莎他们睡觉的时间,叮咛他们小心别让身体出毛病。不论哪一族领地的牧童,对人都很客气亲切,不过随着旅程即将进入第五天,帕尔莎与卡沙两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

然后,在第四天的夜晚,有两个“王族”领地的牧童来迎接他们。

“接下来要用走的喔。”

牧童当中的一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另一人则是个年轻人。由衷感谢思帝·兰的帮助,帕尔莎与卡沙与它道别,再度开始在坚硬的岩石上头行走。

没走多久,就到了一个像是小型广场的洞窟。那是个跟先前的洞窟有些不一样,完全感觉不到生物的气息,充满着寂静的空间。

虽然丝毫没有生物的感觉,但是帕尔莎全身上下却有种奇妙的感觉。宛如,充满着这个宽敞空间的空气,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跟卡沙。

牧童们停下脚步,老牧童指着位在广场深处的一个小洞穴。

“那就是通往仪式场的洞穴。你们去看看情况吧。”

听完这句话,帕尔莎与卡沙靠近洞穴,双手贴着洞穴的边缘,探头往里头看。往内短短走个几步的地方,笼罩着朦胧的珍珠颜色的光芒,是个带有些许明亮的空间。

“明天黎明,国王与‘王之矛’就会下到这个仪式场来。”

“那个光芒是什么呀?”

卡沙一问,老牧童便像是自言自语小声地说:

“仪式场的岩壁是活的。越靠近仪式举行的日子,墙壁就会像那样开始散发出微弱的光芒。‘王之矛’的成员们,在这样的光芒中比划长矛的技术,从其中挑选出来的‘舞者’一朝着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呼喊,那些光芒就会消失,完全的黑暗将会笼罩全场。”

老牧童看着帕尔莎。

“听说你是秦库洛·穆撒的养女?”

“是的。”

“我在三十五年前,透过这个洞穴看到了秦库洛的长矛比划——真是完美的武术呀。”

帕尔莎点点头。老牧童的视线移到了卡沙身上。

“你有带拉尔古·佑撒的信来吧?”

卡沙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卷羊皮。绑着羊皮卷的绳子,用印有拉尔古印章的蜡封了起来。

“很好。听好了,你能拿信给他们看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在长矛比划开始之前现身,国王视你为破坏仪式者的话,那时所有的人会一次围攻上来,你应该是没办法逃得掉的。话虽如此,如果是‘舞者’已经呼喊过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之后,内部又会一片漆黑,无法读信。所以,你能出声的机会,就是‘舞者’报完姓名之后,到他呼喊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之前的非常短暂的片刻。决定好‘舞者’之后,其他人必须把长矛放在地面上。这个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应该都可以逃得了吧。因为就算现在他们企图攻入门的另一边,不过在‘长矛舞’结束,索鸟尔‘暗之守护者’开门之前,他们也只能乖乖遵守仪式的规定。”

卡沙感觉到恐惧从身体内部涌出来。他紧紧握住羊皮卷,用力点头。老牧童见了,首度露出了一点笑容。

“很好。那么,今天晚上,你们就在这里睡觉休息吧——虽然可能睡不着,但是即使是闭着眼睛躺着,也是差别很大的。国王他们要进来的时候,我一定会过来叫醒你们。”

年轻的牧童把背着的塞满干草的袋子与山羊皮放了下来,迅速替两人做好了床铺。

卡沙就算是躺在床上,也完全没有睡意。明天要出声喊人的语句,响彻脑海不知到底多少次,根本就不肯让他好好睡觉。仿佛胃里吞进了块冰冷的木板,只要有个风吹草动,闭上的双眼内侧,就会有光线忽然一闪。

不知道是第几次翻来覆去的时候,帕尔莎的手从隔壁的床上伸了过来,轻轻地碰着卡沙的肩膀。那是只温暖的手。随着静静的,慢慢的抚摸,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卡沙觉得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地底下的寂静慢慢渗透到身体内部。不知不觉间,卡沙已经进入了梦乡。

3仪式开始

夜空开始泛白之际,位于王城背后的洞窟,流泄出了奇妙的笛声,高高地升上了天空。这是人称“山之王之笛”,用来宣告仪式之时来临了的笛声。

洞窟前面的广场上,已经有五百位准备好长矛与火把的士兵在列队。身穿仪式用的白衣裳的国王,身穿胸前绣有各自所属族的徽章的正式服装的“王之矛”成员以及随从,沿着士兵队伍中间的道路前进。

据说那座洞窟是雷神佑拉慕劈开山峰所形成的,在矗立的岩山上开出一个巨大的裂口。

雪下得很大,即使是黎明,天空还是有些阴沉沉的。在白雪纷飞之中,祭祖雷神佑拉慕的祭司,安静地进行着将雷神之力授与国王及“王之矛”的仪式。

卡穆一边吐着白色的气,一边望着尤库洛叔父那有如老鹰般充满力量的侧脸。那张脸上,看不到激动的神色,也没有紧张的神色。

一切都像是在梦中,奇怪地没有真实感。灰色与白色的世界中,只有岩山与洞窟黑得醒目。就连火把摇曳的火光,在细雪之中也都变得朦胧不清。

尤库洛的背感觉到位于自己背后的五百名兵力。攻入地底之后,这些士兵大概几乎都会残酷地牺牲吧。虽然国王的亲属们破口大骂,说这样轻易失去精锐军实在是愚蠢的行为,但是他们并没有阻止尤库洛的力量。因为尤库洛整合各族军队,培育出最厉害的战士,甚至连军队的每一个细节,都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没有任何人——即使是痛恨尤车洛这种权力的国王亲属——都必须承认他杰出的能力。立着的长矛上面的金圈闪闪发光,尤库洛的高挺身材,看起来稳重且充满自信,神采奕奕。受到他的光采所迷惑的人,几乎都没有发觉到在那英雄之姿的心中,失落掏空掉的一大部分。

尤库洛现在一点都没有把在他背后,一边呼着白色的气,一边害怕即将惨死的士兵们放在心上。尽管看着祭司颤抖的手,但响彻在尤库洛耳里的,却是打倒“山之王”凯旋归来,群众迎接他的欢呼声。

祭司的仪式一结束,尤库洛便让年轻的“王之矛”成员围成圆圈。

“时候到了,‘王之矛’的成员呀!亢帕尔最强的长矛高手呀!用你们厉害的本领,替贫穷的亢帕尔带来富裕的时候已经到了。”

尤库洛冷静而有力的声音,回荡在丹田之中。

“我诚恳拜托你们不要忘了。当黑暗降临仪式场,你们就要一心一意吟唱着赞颂‘山之王’的诗歌。要由衷地,充满真心诚意地吟唱。懂吧!”

年轻人满脸紧张地点头。这要是失败,可是有死亡等在前面。

尤库洛看着侄子卡穆苍白的脸。卡穆担心尤库洛该不会不选他,而是选自己的儿子席席穆当随从吧。

(真是个笨蛋。)

尤库洛在心里发牢骚。卡穆跟秦库洛很像,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率男人。是个看不透尤库洛的阴谋就是把他当成儿子的替代,将危险都强加到他身上的男人……

尤库洛的视线从卡穆脸上移开,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了!我们出发了!雷神佑拉慕呀,请给我等光明的庇佑!期望我等的长矛化为闪电!”

尤库洛高举起长矛的金圈。“王之矛”的成员们,立刻将自己的金圈去碰触尤库洛的金圈,大声地祈祷请求雷神佑拉慕的庇佑。

卡沙与帕尔莎蹲在分歧洞穴里,往下看着逐渐亮起来的仪式场。在耳朵仿佛都会发疼的寂静中,只有自己的心脏在胸口发出巨大的声音折腾着。

接着,开始响起像是牧童口哨声,好几个重叠在一起的复杂声音。

(洞窟在吹笛子。)

卡沙突然这么觉得。

把分歧的洞穴当作笛子,整座洞窟正在演奏着绝妙的音乐……他有这样的感觉。

那个声音一消失,寂静又再度笼罩。很长的一段时间,两个人只能在这片寂静当中持续等待。

然后,打破这片寂静的,是人的脚步声。长靴踩在岩石表面的声音在脚底震动着,终于,人影开始在仪式场中晃动了。

(来了……)

长长的影子一边晃动,一边逐渐昼出了一个圆圈。当所有的影子都停止的瞬间,传来了又细又尖的声音。那个声音因为紧张,凄惨地颤抖个不停。

“‘山之王’呀!太阳底下的亢帕尔王来了!率、率领着我们的长矛来了!希望展现出我们长矛的闪耀以及内心的真情!”

这个声音沿着岩壁传来的时候,影子也开始移动。随着贯注精神的吆喝,影子们激烈地到处移动,长矛的柄互相碰撞的声音,尖锐地回响着。

帕尔莎与卡沙两个人悄悄地探出身子,看着这场长矛比划。由于这边比仪式场来得暗,用不着担心对方会发现。

两组男人正在比划着长矛的技术。微弱的光线底下,脸上还残留着稚气的少年随从,以及壮年的“王之矛”,正在以长矛激烈地交战。随从的动作虽然也颇为完美,但果然不是技术熟练的“王之矛”的对手。

轮到了卡穆上场。虽然卡穆展现出比预期还要来得优秀的技术,打败了第一个“王之矛”,不过却被第二个男人给打落了长矛。

这样看下来,当年年仅十六岁的秦库洛可以连胜到最后,果真是非比寻常。

不久,尤库洛以冷静的表情走进了对战的场地。尤库洛“咻——”地挥舞长矛摆好架式的瞬间,帕尔莎大吃一惊——每个人的长矛技术里头,都有着各族独特的动作。看到尤库洛的动作,仿佛就像是见到了秦库洛的动作。

“王之矛”成员的本事,几乎没有明显差距,每个人都有高明的技术。但是,尤库洛的技术果然格外出众。

卡沙惊恐地看着接连的对战一一分出高下。麻痹的感觉从额头开始蔓延,冷汗冒个不停。

(还没到……)

他看到尤库洛的长矛卷起对手的长矛,将其打落于地。

(还没……)

尤库洛用长矛柄前端的金属部分,敲打地面,发出“铿”的一声。

以此为暗号,其他的武士把自己手上的长矛放在地上。

接着,传来了方才国王的宣言完全不能比的,嘹亮有力的发自丹田的声音:

“我就是最优秀的长矛手。我的名字是尤库洛·穆撒!”

这一瞬间,帕尔莎轻轻拍了拍卡沙的肩膀。卡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沿着分歧洞穴往下滑。因为仪式场鸦雀无声,所以双脚一碰到仪式场的地面,便发出了非常大的声音。

围成圆圈看着尤库洛的男人们,吓了一跳全都回头看着声音的来源。发现到卡沙之后,脸上都是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

“卡沙?”

卡穆不由得低声地问道。卡沙深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地把紧握苦的羊皮卷高举起来,大声地报上自己的姓名:

“我是穆撒族顿诺的儿子卡沙。佑撒族长老拉尔古大人有封非常紧急的信件要送给国王陛下!”

每个人动也不动。男人们茫然地望着卡沙,大家都不知道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卡沙浑然忘我。他环顾男人们,找到身穿白衣,头戴王冠的年轻人之后,便想要朝着年轻人走过去。

“站住!”

发觉到尤库洛忽然把矛头指向自己,卡沙停下脚步。

“这到底是什么陷阱——你这家伙,是住在地区的怪物的化身吗?”

“不、不是!尤库洛叔父大人!”

卡沙拚命呐喊。

“经历过上一场仪式的拉尔古大人,托我带来一封可以救大家一命的信。陛下,还有‘王之矛’与各位随从,你们都被骗了!这样下去,亢帕尔会灭亡的!陛下,请您看看这封信吧!”

就在尤库洛挥下长矛的瞬间,有个人从后方跑了上来,紧紧抱住尤库洛。尤库洛扭转身体,想要看看到底是谁抱住他阻止他。

“你干什么!该不会是卡穆吧?你疯了吗?给我放手!”

但是卡穆死命抱紧尤库洛,没有松手。

“叔父大人您才是在做什么?您想用长矛攻击卡沙吗?”

“你这蠢蛋!不要被唬住了!那个不是卡沙,是怪物的化身!这是在考验我们!”

“如果不是这样,那怎么办?如果他真的是来送拉尔古大人的信件的话呢?拉古尔大人是明白山之底的秘密的人士,说不定是要告诉我们,有我们还不知道的,对这场仪式有用的事情呀。”

男人们开始吵杂,卡沙面对着国王。

“陛下!请您在看过信件内容之后,再来判断到底是我对,还是尤库洛叔父大人对。”

尤库洛转过身体回头看着图王。

“陛下,您不要上当了。这是让我们退缩的陷阱!”

国王不知所措地一下子看看卡沙的脸,一下子又看看尤库洛的脸。见到国王脸上浮现害怕的神色,卡沙便朝着他呼喊:

“陛下——如果您不看这封信,您一定会死在这里的。这封信就是为了拯救您才写的,请您一定要相信我!”

国王嘴唇颤抖,呼吸急促。

“陛下!您要想想我们的决心呀!”

尤库洛浑厚的声音回荡着。

国王依赖地看着尤库洛,尤库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请相信我——相信一路走来始终在保护陛下的我!”

看到仿佛遭到迷惑,正想点头同意的国王,卡沙大叫:

“不可以!陛下,如果您现在不看这封信,您就会被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杀死的!不只是您,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被杀的!”

吓了一大跳的国王看着卡沙。卡沙以近似哭泣的声音朝着他呼喊:

“陛下!请您不要让大家都送命!请您不要减了亢帕尔!”

尤库洛环顾“王之矛”的成员,口气强硬地说:

“来人呀!把这个家伙给我抓起来——你们忘了吗?忘了我们的决心了吗?你们是为了什么才会在这里的?”

尽管有所犹豫,好几个武士还是往卡沙跨出了脚步。

(没用的……)

国王与‘王之矛’的成员的心,都被尤库洛给牢牢抓住了。特别是国王,简直就像是年幼的小孩那般依赖着尤库洛。这样下去,不管再怎么喊怎么呼吁,国王最后还是会听从尤库洛的话吧。

卡沙下定决心。

往后跳到岩壁边,卡沙解开羊皮卷的绳子。然后,迅速地甩了一下打开羊皮卷,高举起来开始念出信件内文:

“曾经经历过山之底仪式的我,拉尔古,要在这里说出仪式的秘密,在‘舞者’招来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之前,希望这些话可以传达给大家知道。”

朝着这边走过来“王之矛”成员,踌躇地停下了脚步。

“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并不是‘山之王’的家臣。而是离开这个世界的,众人的……”

这一瞬间,被卡沙的话语吸引注意力的卡穆,感觉到尤库洛的身体往下一沉——同时,自己已经被打飞到空中,重重地朝着坚硬的岩地摔下去。虽然勉强采取了防护,但是背部猛力撞上地面,让他喘不上气,神智都不清楚了。

尤库洛的长矛高举,发出撕裂空气的“呼咻”声,朝着卡沙发动了攻击。高举着羊皮卷的卡沙,无法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尖锐的矛头朝着自己的腹部刺过来……就在这一刹那,传出了尖锐的“嘎锵”声,矛尖往旁边岔了过去,留下一条白光残影。

没有时间思考发生了什么事,卡沙立刻就被撞倒,摔到地上。

尤库洛感觉到自己的长矛在手心中猛力遭受弯曲、往上拉扯。下一瞬间,长矛已经离开尤库洛的手,划过空中,发出冰冷的声音,掉到地上。

事情发生得太快,莫名其妙的尤库洛,茫然地看着那手拿长矛指着他的人影。

“是你……”

尤库洛察觉到来者何人,大吃一惊。

帕尔莎把白色的矛尖精准地对着尤库洛的喉咙,站了起来。

“尤库洛先生,好久不见了——我们上次见面,是秦库洛死前的三年吧?”

尤库洛的脸色立刻刷白。

“你说你杀了秦库洛对吧?开什么玩笑!秦库洛是病死的。我牵着他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王之矛”的成员们开始骚动。

帕尔莎看着表情僵硬,吓得动弹不得的国王。

“陛下,我是曾经担任您的伯父纳库尔王的主治医生卡鲁纳·佑撒的女儿,我叫帕尔莎。我的父亲,被您的父亲罗库撒姆王派人杀害,却装成是强盗杀死的。虽然原本也要一起杀了我,但是秦库洛·穆撒救了我一命,养育我长大,让我得以活下来。”

骚动声越来越大。在一片骚动之中,只有尤库洛一个人,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帕尔莎。

尤库洛只有在短短一瞬间感到一丝惊慌。掌握到帕尔莎说话的短暂空档,他已经想好从这个状况脱身的方法了。

不久,尤库洛不屑地开口说道:

“愚蠢的东西!你以为我会上这种当吗?”

摸不清楚尤库洛想说什么,帕尔莎皱起眉头。

尤库洛以冷静的口吻继续说着:

“卡沙的下一个就是秦库洛的养女——山之底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来考验人们,‘山之王’的使者呀,你听好了!‘舞者’已经决定由我担任,如果你想要说什么来考验我们,‘王之矛’里不存在会因此动摇内心的愚蠢家伙。”

然后,迅速回头看着“王之矛”的成员。

“没错吧?‘王之矛’呀!亢帕尔最强的长矛手呀!你们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会相信我吧?”

看得出来在尤库洛的背后“王之矛”的成员们露出了疑惑。

“我相信你们。”

以平静的声音如此说着,尤库洛立刻张开了双臂。

“来吧!居住在地底的怪物呀!如果你要杀我,那就杀吧——如果这么做,真的是你们的国王所期望的话。”

(这个男人……)

帕尔莎哑口无言,看着张开双臂站在眼前的尤库洛。

(这个男人才真的是怪物。)

这个男人,缺少了什么——缺少某种非常重要的东西。为了自己的好处,流利地说着谎话,仿佛就是由衷而发的真话一般的这个男人……

帕尔莎此刻清楚地体会到了。这个男人……对于背叛了自己的亲哥哥秦库洛而成为英雄一事,根本一点都不觉得羞愧。

一想起因岛把“长矛舞”传授给这个男人,把金圈交给亲弟弟而欣喜不已的秦库洛的表情,一股恶心想吐的感觉便从帕尔莎的胸口涌出来。

这个没有价值可言的男人,把一切——帕尔莎一路尝到过的,沾满鲜血的痛苦的一切都当成粮食,一直为所欲为到此时此刻。

秦库洛那因为杀死朋友而哭得浑身抽搐的表情,饿着肚子在泥泞之中睡觉的日子。为了得到金钱活过这种日子,秦库洛拿着矛刺过别人身体那一瞬间,透过他的胳臂传递给帕尔莎的感觉……

从孩提时代开始,在内心深处不停地微弱燃烧着的愤怒,忽然之间,变成了剧烈的火焰冒了上来,让全身上下怒火中烧。

帕尔莎迅速地用长矛的矛尖碰触地面,将尤库洛的矛给捞起来,朝着尤库洛丢了过去。尤库洛抓住自己的长矛,皱着眉头,看着帕尔莎。

帕尔莎面露冷酷的笑容,凝视着尤库洛。

“真是了不起。论口才,我似乎不是你的对。.

如果你坚持咬定我是地区的居民,那也无所谓。我就陪你演场戏吧——但是,‘舞者’会是最强的长矛手吗?”

帕尔莎“咻”地挥动了长矛一下,认真地摆好架式。

“你就亲身来体验一下,秦库洛的长矛本领是怎么回事吧。”

帕尔莎丹田使力,大声怒吼。

“穆撒族的尤库洛呀!我是秦库洛养育长大的佑撒族的帕尔莎,我现在要挑战你!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呀,给我好好地看个明白,看清楚我们之间谁才是真正的‘舞者’!”

帕尔莎一说完,仪式场的光线忽然就暗了下去。在场的每一个人,全都毛骨悚然地环顾周遭。

不知不觉中,影子的数量增加了。比男人们所形成的影子还要浓重的影子,早已伫立在男人们的后方。

4吊唁的长矛舞

仪式场充满安静。黑暗,动也不动地,注视着站在仪式场中央的两个人。

“看样子……好像是回应了我的呼喊了。”

帕尔莎低声说完,尤库洛的嘴角忽然浮现笑容。

“好像是吧……好吧。我接受你的挑战,放马过来吧!”

(明明是个女人还这么嚣张……)

尤库洛在心中大笑。

(这就像是碍事的人自己主动露出喉咙,说着“来吧,来杀我吧”。)

就在这么想的瞬间,尤库洛吓了一跳,缩了缩身体。一道白光掠过他的喉咙……感到灼热的疼痛在喉咙蔓延开来之前,眼睛看到的是,瞄准喉咙的无数光线不停地逼近。

尤库洛没有时间思考,使劲往后一跳闪开。

一瞬间,全身寒冷得有如冰块——尤库洛从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无声无息,如此迅速且正确无误朝着喉咙延伸过来的长矛。

尤库洛张大双眼,激烈喘息。轻视帕尔莎的念头,不留痕迹地消失不见——剩下的,就只有认真起来的杀意。

(我要杀了你……你给我从这个世界消失!)

尤库洛深深吸了一口气,立刻发出一声撼动周围的吆喝。

帕尔莎感觉到瞄准着自己喉咙的白光袭击而来,立刻侧身闪开。与此同时,尤库洛的矛尖消失了……还以为是消失了,却是从下方挑了上来。

反射性地,一用矛柄弹开了矛尖,帕尔莎立刻就以从下往上捞的动作挥动长矛,重击尤库洛的膝盖。

尤库洛跳着闪过,从上方插入长矛。虽然架开了,但是这一击却激烈且沉重,让帕尔莎的手都麻痹了。

(好厉害……)

脖子马上感觉到又冷又麻。尤库洛的矛尖无懈可击,有如蛇一般迅速逼近。由右、由左、由斜下方攻击过来。

帕尔莎一面搪开这些攻击,一面步步向前。

两人之间的能力,几乎不见差异。

“王之矛”的成员、卡沙、还有终于恢复意识的卡穆,全都像是冰冻般地停止动作,注视着这场宛如闪电互击的惊人战斗。

瞄准彼此喉咙的矛尖交错着……刹那,尤库洛的下巴与帕尔莎的脸颊,都飞出了血沫。

虽然尤库洛因为受伤带来的冲击而别过脸去,但是帕尔莎即使受伤也没有停下攻击的动作。这个差别就决定了胜负。帕尔莎看准了尤库洛别过脸去的一瞬间,刺出长矛。矛尖深深地刺穿了尤库洛的右肩。帕尔莎粗暴地踢了尤库洛的胸口一脚,拔出自己的长矛。

尤库洛发出呻吟,在地面痛苦打滚。帕尔莎一边激烈喘气,一边走近尤库洛。激昂的愤怒,让太阳穴的脉搏狂跳个不停。

“我要杀了你……”

睥睨着按着肩膀呻吟的尤库洛,帕尔莎喃喃自语。然后,高举起长矛,打算使尽全身的力气往下一刺……

就在这一瞬间,世界消失了——就像被吹熄一般,光线消失了,沉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帕尔莎感觉到原本要刺尤库洛的矛尖没有刺到东西,便赶紧往后跳。然后,仿佛遭到冻结般地停止了动作。

尤库洛倒卧之处的附近,站着一个模糊的青色人影。背对着帕尔莎,拿着长矛,低头看着尤库洛。明明是处在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之中,帕尔莎却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头发竖了起来,胳臂满是鸡皮疙瘩。

(不会吧……不可能有这种事的。)

帕尔莎在内心中呢喃着——因为那个站在对面的模糊青色人影,背影实在是太像那个绝对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

卡沙高声念过的拉尔古信件当中的话语,在帕尔莎的脑海中苏醒过来。

——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并不是‘山之王’的家臣。而是离开这个世界的,众人的……

(不会吧……)

形成圆圈包围着自己跟尤库洛,那些伫立在黑暗中,模糊青色气息里面,有一些些的——每一个每一个,帕尔莎都有印象。

(怎么可能?)

尤库洛冷得要命,牙齿一边直打颤,一边抬头看着正往下看着自己的青色影子。寒冷得简直连伤口的剧烈疼痛都舒缓了。

(这是……什么?我是在作梦吗……)

尤库洛不由得往后退。那在黑暗当中看着他的眼睛——属于他非常熟悉的那个男人。

(还是说,其实你还活着?)

可是,低头看着他的影子,感觉不到血肉之躯的活人气息。

因为恐惧与疼痛而逐渐麻痹的脑袋里,对拉尔古曾经告诉过他的,那关于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真实身分的事情,逐渐清晰起来。

就在身体仿佛遭到紧紧捆绑的恐惧之中,尤库洛突然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呀。原来你就是索鸟尔‘暗之守护者’呀。现在我就来吊唁你,你回去黑暗的深渊吧!)

尤库洛对着青色影子,低声说了峰适当的和善话语——可以让人真心接纳,安详回去死亡国度的话语。

“哥,你恨我吗?我的所作所为乍看之下或许奸诈狡猾,但是,哥哥应该可以了解,在那种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为了挽回穆撒族的名誉,除了那么做别无他法。哥,你很痛苦吧……应该痛苦得受不了吧,你的痛苦——你的难过——从今以后我会让它们消失的。哥,请你打开通往‘山之王’宫殿的大门吧!为了亢帕尔的人民,为了让亢帕尔人民可以过幸福快乐的日子。你懂吧?这就是哥哥可以得到救赎的唯一道路呀!如果这么做,亢帕尔就会重生为富裕之国,再也没有人会饿肚子!好吗?哥哥,你应该懂吧!这么一来,亢帕尔的所有人都会感激你!哥哥虽然背负着恶名而死,但那将成为悲剧故事留传下去。而哥哥的人生,就会是充满意义的人生!”

尤库洛满是期待地抬头望着影子。

然而,影子没有回答他。尤库洛的话似乎一点都没有打动影子的心,影子只是用阴暗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尤库洛。

看着那双眼睛,尤库洛的内心深处,越来越火大。

(这个笨蛋。)

尤库洛这么想着。尽管自己选择的那条路的尽头,是个难以自拔的悲剧困境,但是人都死了,却依然深陷其中,这个男人真是可悲。这样的笨蛋,却反过来恨他……

(这个笨蛋……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有多蠢的,大笨蛋!)

心中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压抑至今的愤怒,一口气全爆发了出来。

(混帐东西……别开玩笑了!我才想说我有多恨你!你知道你因为对别人的女儿产生无聊的同情而逃离亢帕尔之后,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时时刻刻都要注意着别人的眼光,躲藏在阴影底下,小心不要引起别人的注目……那个时候我的心情,你有想过吗?我才是——恨透了你!)

猛烈燃烧的愤怒在胸中扩散开来……与此同时,尤库洛的手擅自绕到背后,靠着感觉拔出r短剑。虽然一瞬间他心想“必须要停手才行”,不过想要狠狠地把这家伙劈成两半的念头,明显地强烈了许多。

尤库洛从旁边使劲挥动短剑,朝着那个影子的双脚砍过去。

一挥出去,灼热的疼痛就在自己的脚上传了开来。尤库洛大叫一声。黑暗中充满鲜血的味道,心脏每跳一次,血就从脚上的伤口冒出。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我会受伤?)

尤库洛一面激烈喘气,一面往后退,由于过度的恐惧,让他失去了一切的判断能力。

(消失吧!你这个家伙给我消失!你已经死了!你要妨碍我到什么时候才会甘心?只要你消失,我就能得到永远的名声了!)

尤库洛啜泣着,在黑暗中不停摸索后,把自己的长矛给拉了过来。

他感觉到影子整个覆盖上来,正在读取着他的内心。尤库洛在心中呐喊着。

(如果你是我哥,就该为了因你吃苦受罪的弟弟,把禄意霞“青光石”给交出来补偿我!)

面对着眼前的影子,尤库洛只有感受到强烈的憎限。妨碍他的人,伤害他的人——他一心只想加以消除。

(消失吧!给我——永远地消失在黑暗之中吧!)

这一瞬间,帕尔莎感觉到黑暗中流泄出了深沉的哀伤。仿佛受到攻击,帕尔莎忍不住后退几步。因为——这太过痛苦的感觉,是她忘也忘不掉的。

秦库洛杀死朋友的瞬间,帕尔莎总是没有移开视线地注视着。帕尔莎总是感觉到,在那一瞬间,秦库洛的背部与肩膀,慢慢地渗透出了秦库洛内心的感情。那是清晰得仿佛伸手便可触及的哀痛……

现在,帕尔莎清楚地感觉到,覆盖在尤库洛身上的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哀伤的波浪,宛如急流般地满了出来。

(要杀死尤库洛——因为这样而感到悲伤。)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帕尔莎像弹跳一般地冲上前去。

尤库洛一狠狠地刺出收回到手上的矛,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长矛,也仿佛镜子映照出来的影像一般,做出完全一模一样往前剌的动作。

矛尖眼看就要刺到尤库洛的刹那,帕尔莎的矛弹开了索乌尔的矛。

帕尔莎使力把索乌尔的矛往上挥开,在空中划出了条弧线,然后跳过尤库洛,站在尤库洛的左边。

索鸟尔把矛收回来面对着帕尔莎。就在精准地停止动作的那一瞬间,帕尔莎清楚地领悟到,这到底是谁了。已经,无庸置疑,长达十几年的时光,一路面对面地长矛交战几千回,太过熟悉的感觉……

(秦库洛……)

一股炎热涌到了喉咙。

(不可以杀死尤库洛。)

帕尔莎在心中低语。

(杀了他,你的灵魂,就要永远背负着哀伤。)

秦库洛的影子,静静地、静静地,渗透出了愤怒的感情。影子虽然不发一语,但散发出来的感觉远比言语,呈现地更为明白。

忽然,划破黑暗,长矛攻了过来。帕尔莎大吃一惊,接下这一击,挥了开来。就在帕尔莎闪过眼花撩乱地攻击过来的长矛的时候,两个人的长矛互相纠缠、反弹,不知不觉中,已经转变成了宛若舞蹈般的流畅动作。

“‘长矛舞’开始了。”

卡沙的耳边,传来老牧童的呢喃声。

尽管完全黑暗,人的感情却是仿佛闪电,撼动着卡沙等身在仪式场内部的人们的内心。虽然帕尔莎的感情与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感情,一边彼此纠缠,舞得让人眼花撩乱,不过对他们来说,也是与其用眼睛去看,不如用心去感觉还清楚得多了。

牧童再度低声地说:

“卡沙,祈祷吧——祈祷帕尔莎可以吊唁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吧……”

舞着“长矛舞”的时候,帕尔莎落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中。明明完全听不到声音,却能藉着矛的一次又一次的攻击,感受到宛如爆发的感情。

秦库洛激烈刺来的矛,帕尔莎没能顺利挡下,侧腹部感觉到灼热的疼痛流窜的瞬间,秦库洛压抑不了的憎恨,透过了伤口逐渐渗透进入帕尔莎的心。

秦库洛在恨帕尔莎……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打击——但是,帕尔莎的内心深处,早就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

要是没有帕尔莎的话……

秦库洛应该死命压下了这样的念头不知道多少次吧。

因为如果没有必要保护碍手碍脚的小女孩,秦库洛就不需要不停地杀死自己的朋友。不仅如此,甚至是一开始,根本就没必要逃离亢帕尔。

毁掉他所有人生的,不只是罗库撒姆而已——帕尔莎,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每当闪不过毫不留情刺击过来的矛,帕尔莎就会尝到遭受割裂的剧痛。那是一种渗入骨髓,无法言喻的痛苦。

黑暗中拿着长矛伫立的八个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散发出来的憎恨波浪,也是一波波地拍打过来。

——如果没有你——索乌尔们在呢喃着——我们就不用死在人生的途中了……

噬骨般的疼痛,沉入到帕尔莎的内心深处。

但是,当这份疼痛沉淀到内心深处的时候,忽然间,仿佛扭转身体一般,有某种东西在心中露了出来——那是,有如心脏阵阵抽痛的,剧烈愤怒。

(你们说!我能做什么!)

帕尔莎使尽全力挥开剌击过来的矛。

(我那时候只有六岁!)

然后,由着愤怒,将长矛刺向秦库洛。秦库洛接下攻击的坚硬感,透过手掌传了回来。

(你是要说我没生下来就好了吗?还是要说我最好去自杀?)

这是爆发出来的愤怒。过去一直埋藏在心中——连自己都努力压抑不让它爆发出来的,隐藏起来的愤怒。帕尔莎像是发疯一样地挥舞着长矛。

(我又没有说我希望你救我!是你自己爱跑来救我的!)

秦库洛似乎被矛给划过手臂,往后退了一些。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每次你杀死你朋友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你在恨我——我一直,都有感觉到的。)

帕尔莎的呐喊,也转而针对着一直动也不动在旁边看着长矛舞的,八个索鸟尔“暗之守护者”。

(你们的死,我也觉得很痛苦——痛苦得我都受不了了!这种痛苦,绝对不容许靠赎罪就消除的——所以,这是永远都消失不了的痛苦。)

帕尔莎的长矛划开秦库洛的侧腹。

(你死了之后,我一直背负着这个重担,活了下来!)

弹开秦库洛刺击而来的长矛,帕尔莎大叫出无言的呐喊。

矛被帕尔莎的矛给弹开之后,秦库洛的胸口,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裂痕。

矛一刺进胸口,秦库洛就消失了。

帕尔莎在黑暗里,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正在凝视着她的秦库洛的双眼。

杀了我吧——似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那声音说着:灌注你所有的愤怒,杀了我吧。然后,走向愤怒的另一边吧……

这一瞬间,仿佛雨水开始点点滴滴地落到曝晒在愤怒底下的干燥砂地上,带着暖意的哀伤充满了胸口。

雨雪交杂飘着的寒冷夜晚里,商家屋檐底下的泥泞中,受冻着睡觉的孩提岁月,用力紧紧抱着帕尔莎的秦库洛身上的味道与温暖,都在帕尔莎的肌肤上苏醒过来。

尽管心怀哀伤,即使痛苦呻吟——秦库洛依旧一直带着帕尔莎,紧紧地抱着她,活了下去……

帕尔莎知道,秦库洛仿佛是在诱发她攻击一般地刺出长矛。感觉着那把长矛笔直地朝着自己的心脏刺过来,帕尔莎停下了一切的动作。

秦库洛的长矛,刺穿了帕尔莎的心脏——爆发般的疼痛袭击全身上下,帕尔莎看见了自己的死期。在这死亡的痛苦中,帕尔莎朝着秦库洛脚步蹒跚地走去,紧紧抱住那黑暗的块状物体。

怀念的味道与温热包裹了全身。帕尔莎对秦库洛的思念,以及秦库洛对帕尔莎的思念,都化为了温暖……融合在一起。

内心深处,听得见低声的话语。

——帕尔莎,再见了。

然后,紧紧抱着的秦库洛的身体,散发出微弱的青色光芒,迅速扩散开来。

这一瞬间,伫立在仪式场的黑暗中的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们,全都一起开始绽放出青色光芒。茫然望着一切过程的卡沙,突然发现到脚边的岩石地面已经不见了。国王发出惨叫,“王之矛”的成员们也看着自己的脚下,不由得脚一软,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

他们正浮在水面上。胸口以下蔓延着深不见底,清澈得让人恐惧的水。虽然因为太过干净,感觉就像是飘浮在空中,但不可思议的是,完全感受不到水的冰冷。

帕尔莎明确地感受到秦库洛的长矛刺穿了自己的心脏。身体也依然残留着剧烈的疼痛。不过,却毫无鲜血从胸口流出的感觉,也没有闻到血腥味。

然后,感觉到秦库洛的身体就像在自己的手中融化一般地渐渐消失。秦库洛变成了青光,迅速地消失不见。秦库洛身体的温度,从手臂与胸口穿过去之后,宛如蜡烛的火光熄灭后产生的一缕轻烟,只剩寂寞缭绕。

秦库洛与其他索鸟尔“暗之守护者”们变化而成的青光,聚合在一起,轻轻抚摸着帕尔莎。在抚摸过帕尔莎之后,光轻快地经过,朝着飘浮在水上的其他人流去,一下子就包围了他们,接着融入水中。

一碰触到那道青光,温暖的感情与告别的思绪,全都深深渗透进了每个人的心中。很久很久以前,应当早已离开这个世界的——已经悲伤地死去的父亲、兄长与伯叔父们的思念,抚摸过他们之后,消失了。

众人一脸迷糊,看着青光慢慢地融入水中。青光不久之后轻巧地蔓延开来,渗入周围淹没在水下的岩石里。

瞬间,岩石产生了变化。尽管先前不过只是极为普通的灰色岩石,在灌注了青光之后,本身开始散发出了模糊的光芒。

众人察觉到自己正在看着的是什么之后,就像是被闪电击中般的震惊,目瞪口呆。

(这……这是禄、禄意霞“青光石”呀!)

每个人的身体都被透明的青光包裹着。“王之矛”当中的一个人,轻轻伸出手想去触碰禄意霞。但是,尽管手的确伸到了目标,那个男人却无法碰触到禄意霞。

接着,帕尔莎看到了遥远的深水底下,有什么正在移动。

青色的光芒一闪一闪,有某种非常巨大的物体,正在缓缓地打转……

(思帝·兰“水流的猎人”?)

虽然一瞬间这么以为,但立刻又发现到不是这么回事。那样的身躯以思帝·兰而言实庄是太过巨……太过透明了。

人们讶异地凝视着那身躯一边缓慢摩擦过岩石表面,一边螺旋状地往上游而描绘出漩涡的生物。

那是条体型大得惊人的透明水蛇。没有眼睛,甚至连内脏都是透明的,仿佛是由水本身所诞生出来的水蛇。但是,它的鳞片到处方散发着青光——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洋溢着庄严神圣的美丽。

泉水底部的岩壁,一整片都散发着青色光芒。数量多到让人看了无法冷静的禄意霞“青光石”,静静地发出朦胧的光。

每当水蛇用鳞片摩擦过岩石表面时,禄意霞“青光石”就一点一滴地附着到鳞片上,闪闪发亮。接着,每当水蛇漩涡状游动的时候,便能感受到充满精气的水,逐渐渗入周围的地面。

每个人——即使是懦弱的国王,也都是动也不动。仿佛受到诱惑一般,凝视着那条巨大水蛇的舞蹈。堆积在仪式场地面用来当贡品的喇尬跟肉干,在水中轻轻晃动地往下沉,接着也变了个样子,散发着模糊的青光。

亢帕尔居民投注在贡品当中的感情,化成了光——卡沙是这么想的。

水蛇轻巧迅速地吞下了那道青光。

帕尔莎觉得好像看到了那发出有如珍珠贝摇曳灿烂的鳞片上,不知不觉中,映照出了秦库洛的面貌——说不定只是眼睛的错觉。但是,那张脸,并不是帕尔莎印象中秦库洛那散发着阴郁的脸,而是跟卡沙十分相像,开朗明亮的脸。

忽然,落下了泪水。

帕尔莎以手掩面,毫无顾忌地,大声哭了出来。

水蛇之舞,开始慢慢地产生了变化。鳞片的表面宛如涟漪般地轻微震动,每当摩擦岩石表面一次,就渐渐地、渐渐地皱了起来。

(啊……)

卡沙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它在脱皮……)

水蛇的鳞片一边散发出仿佛彩虹的摇曳光芒,一边缓缓地开始退去。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像是一面脱皮,一面慢慢消失不见。这是因为新的身体还没有沾染上禄意霞“青光石”,透明得跟水没有两样。

完美地脱掉一层皮的时候,水蛇传来了一种感情——宛若思念孩子的父母亲一般的,温暖的感情。

漂浮在水里的人们,包裹在这样的感情中,全身颤抖。

不久,水蛇缓缓地晃动着水,回到了水底深处。剩下的,就只有漂浮在水中摇曳着青光的美丽蛇皮。

长沙忽然领悟到现在该怎么做才对。他对着茫然望着青光的国王大喊:

“陛下!”

国王发愣地看着卡沙。卡沙指着水中的蛇皮。

“那就是禄意霞‘青光石’呀!是‘山之王’的礼物。”

国王眨了眨眼看了看卡沙,然后,看着漂浮在水中的水蛇巨大的蛇皮。

“要……要我去拿吗?”

国王看到卡沙点头之后,求救般地寻找着尤库洛的身影。然而,到处都看不到尤库洛的影子。国王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就在他踌躇着的时候,发着青光的蛇皮开始缓缓地下沉。

卡穆不耐烦地大吼:

“陛下!您想让亢帕尔的人民挨饿吗?”

国王吓了一大跳,看着卡穆。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潜入水中。

虽然看到国王的手抓住了蛇皮,但是由于蛇皮面积太大,国王的手并无法负担。尽管如此,国王依然死命地企图握着蛇皮游上来。

“王之矛”与随从面面相觑,接着,看着帕尔莎和卡沙。

众人彼此点头示意之后,一起潜入水中。虽然没有事先商量好,但是众人散开围成圆圈,帮助国王抓住蛇皮,使劲全身的力气开始往上游。

蛇皮重得让人想像不到是在水中。众人死命地不停游着,身体似乎都要扭转得变形了。

不久,头冒出了水面……同时,周围忽然暗了下来。

所有人以一副大梦初醒的表情环顾着四周。应该是刚刚才游过的水,一点影子也没有,身体也没有弄湿。他们趴在原先的仪式场的岩石地面上。

应当是牢牢抓在手中的水蛇皮,也是不知不觉中不见了。剩下的,就只有在地板上堆积成山的禄意霞“青光石”,正在散发着朦胧的光芒。

那个时候,好几个美妙的口哨声重叠在一起,响了起来。

突然,环视周遭,他们才发现到自己正被因为多喀尔而眼睛发光的众多牧童给包围住了。

“‘山之王的居民’来了!呼喊吧!”

说完,牧童们站了起来,开始一起高声欢唱。

——老“山之王”死了,新的“山之王”诞生了!

老“王之矛”迎接了真挚的死亡,展开了全新的生命旅程!

老亢帕尔之王死了,新的亢帕尔之王诞生了!

歌声在洞窟的分歧洞穴中,复杂地回荡着,清脆嘹亮地流泄着。

——老“山之王”把身上带着的禄意霞“青光石”,变成了养育亢帕尔的子民们的粮食。

“王之矛”呀,你们见过山之底的黑暗了吗?

见过你们祖先的黑暗了吗?

你们的身体回归亢帕尔的土地之时,你们也会再度成为守护黑暗的“暗之守护者”。

成为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保护着母亲群山的生命。

直到“舞者”现身,将你们的黑暗,转变为青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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