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猎人”晋的承诺
时间接近正午。
躺在地炉边的特罗凯动了动身子,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在保养枪矛的帕尔莎也抬眼看着门口那边。特罗凯起身,低声说道:
“有人穿过结界了。”
帕尔莎站了起来,手拿着枪矛打开了门。
有个男人站在朝露沾湿的草地上。浅褐色的圆筒裤裙加上护腿,携带剑用的腰带上,挂着把朴实的双刃剑。虽是个随处可见,一脸平凡的士兵长相,外表并不显眼的男人,但全身完全没有显露任何破绽。
“好久不见了,‘枪矛高手帕尔莎’小姐。”
帕尔莎微笑以对。
“太好了——你来了呀,晋先生。”
“别加什么先生了,叫我晋就好。”
“猎人”晋稍稍挑了挑眉,口吻轻松地说道:
“要是我那时候就知道这里是你的藏身之处就好了……不过,我被你打得七零八落奄奄一息,也没办法追上你了。”
两人互看一眼,笑了起来。
晋环顾四周,面对到两侧的树丛时,脸部突然绷紧。
“……原来如此。是有奇怪的气息,就像是野兽一样。”
帕尔莎点头,带着晋走入小屋。特罗凯与晋虽然认识,但第一次见面的幽古诺,则是一脸困惑的表情向晋打招呼。因为听帕尔莎提过晋是个武术高手,所以他可能想像会是个有如叙事歌中出现的壮汉一般的男人。
着急的帕尔莎,立刻切入主题。
“虽然拜托别人这种工作我也觉得过意不去……但是现在,我只能靠你了。”
“嗯,我已经听修格先生说过大致的事情了。我有点难以相信,那位为人稳重的谭达先生,居然会变成那样子的东西……要在不去姓名、不造成伤害的情况与怪物战斗,还要尽可能拖延住对方,这看来确实是有点棘手呀。”
“而且,那个怪物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即使左肩关节脱臼了,还是继续用右手痛打我的脸。”
晋的嘴唇浮现出些许笑意。
“这……好像不是有点,而是非常地棘手。不过,谭达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会尽我所能试试看的。”
帕尔莎深深一鞠躬。
“谢谢。”
“不客气——但是,如果他变得那么像野兽,我们倒不如采取捕捉野兽的方法,用网子或绳子把他捆绑起来如何?”
帕尔莎的脸上笼罩一层阴霾。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过……可是,那东西只把谭达的身体当作是工具使用。所以,要是用绳子抓住了他,他应该会彻底拿自己的皮肤与肌肉……甚至是骨头来摩擦,企图逃脱吧。这么一来,该如何让他停手?对方不是可以沟通的,也不会失去意识昏迷。即使能用网子逮到,但那东西八成在谭达的身体变得破破烂烂之前都不会停止行动吧。如此一来,谭达在夜晚之前就会……”
晋眉头深锁。
“原来是这样。”
帕尔莎仿佛是要驱散不快的想像,轻轻摇头。
“所以,只要们能获得先抵达湖边的时间,然后再让那东西来追我们,这样做应该对谭达的身体比较好。因此,我才要拜托你帮忙。”
“我知道了。”
晋点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补充说道:
“对了,我忘了一件事情了。今天晚上,皇太子殿下也会到湖畔去。”
“你说什么!”
帕尔莎和特罗凯大吃一惊,瞠目结舌。帕尔莎不快地“啧”了一声,说道:
“我知道那孩子有心,但这太危险了吧!为什么你不阻止他?”
晋像是在劝她一般说道:
“‘猎人’的染和永主动要求跟在殿下旁边护卫,所以殿下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帕尔莎与特罗凯彼此互看。他们担心的不是人身安全,而是灵魂会不会出事。但现在把这事告诉晋,也于事无补了。在烦恼倍增的心情中,帕尔莎忍不住叹气。
晋像是要驱散沉重的气氛,以果断的口吻说道:
“总而言之,我会尽我所能,拖延住那个叫什么‘花之守护者’的,除此之外的事情,现在就算担心也无计可施。”
一切准备就绪,手放上大门的时候,帕尔莎回头看了看晋。然而,只是稍微吸了口气,并没有开口说什么话。
她的表情,让晋的胸口十分难受。
帕尔莎内心的想法,一定是“如果自己能分裂成两个人就好了”。尽管担心会伤了谭达,但对接下来必须拼命战斗的晋,这种话帕尔莎说不出口。
晋不由得抓住了帕尔莎的手臂。
“如果……我没办法拖延到最后一刻,我会集中攻击谭达的左脚。而且,我会针对骨头——你明白吧。”
晋在帕尔莎面前把腰带取下,把袋子十字形地缠绕在刀鞘与握把上,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拔刀的坚强意志。
帕尔莎带着深深的感谢望着晋,低声说道:
“这次,我欠你一条命的人情。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报答这份恩情的。”
晋笑了起来。
“别开玩笑了啦。请你别忘了,这本来就是我的报恩呀。要是连你都要加入计算什么借来借去的人情,那太麻烦了,我吃不消——好了,看起来都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最前方的是晋,接着是帕尔莎,然后特罗凯走了出来,最户幽古诺一走到草地上,西边的树丛上方立刻涌现出强到让人吃惊的气息。
“……我要解开姐姐了喔。”
特罗凯低声说完,帕尔莎与晋便把幽古诺夹在中间站着。幽古诺一脸苍白,专注地凝视着树丛。
特罗凯闭上眼睛,双手重叠放在胸口上,伴随着全神贯注一声吆喝,用力张开双臂。
与此同时,一个黑影仿佛是从树枝上射出来的箭,笔直地朝着幽古诺扑来。
晋以捞的动作挥剑,传来微弱的一声“碰”,被剑鞘打到侧腹部的“花之守护者”掉到了地面上。
“快走!”
在晋大叫之前,帕尔莎已经抓住站着不动的幽古诺的手臂,拔腿狂奔。帕尔莎连都都没回。
晋所施的冲击,是强大到人类会暂时喘不过气且动弹不得的冲击。
但是,“花之守护者”一点也没有疼痛的样子,立刻起身。先前帕尔莎造成的左肩脱臼,似乎是自己重新接回去的。
(……原来如此,这家伙不是人类。)
看着“花之守护者”的眼睛,晋感觉到内心深处越发冰冷起来。那张脸虽然是谭达的脸没错,但丝毫不见谭达稳重的气质——人脸怎么可能会是因一个表情就改变这么大的东西……
看到“花之守护者”膝盖弯曲,晋立刻察觉到“花之守护者”是想跳过他,直接去追幽古诺。
就在下个瞬间,晋虽然差一点就要抓到轻松一跳就跳到他头上的“花之守护者”的脚踝,但“花之守护者”整个身体收到这股猛力的拉扯,滚落地面。
“花之守护者”企图用右脚踢开抓住他左脚脚踝的晋的手,晋在险些被踢到之际赶紧松手,在地上翻滚之后跳了起来。
可是,“花之守护者”跳起身的速度,比起晋快了那么一点点。“花之守护者”完全没有把晋放在眼里,朝着幽古诺跑离的方向狂奔而去。
晋紧握依然放在鞘中的剑,朝着“花之守护者”的脚丢掷过去。剑漂亮地在双脚之间纠缠,“花之守护者”倒在地上。
晋扑向“花之守护者”,双手迅速地穿过对手的腋下,在“花之守护者”的头部后方扣住手指。这样一来,就能牢牢固定住双肩与头部的关节,不只是对手动弹不得,只要晋稍微用点力,甚至连对方的脖子都能拧断。
一边将身体重心往后方,晋一边心想:这样就抓住“花之守护者”了。只要能尽可能长时间维持住这个姿势就可以了。如果能巧妙地绊倒对方的脚,在地面翻滚,用自己的双手双脚紧紧缠绕住对方,那么只要还有力气,应该就可以持续压制对方。
晋与帕尔莎一样,都是从小时候开始就受到非常实战层面的无数灌输。真正武术优秀的人,甚至连自己的体重,某种晨读都像是能够操纵自如一般。尽管晋并不是个壮汉,但藉着重心下方的方式与呼吸法,就能让自己的身体重量变得比任何壮汉都来得重。既然都把对手固定到这种地步,他就有绝对的自信不让对手脱逃。
所以,当在自己的双手底下的“花之守护者”开始有行动的时候,晋感觉到有如胃部紧紧一缩的寒颤。“花之守护者”开始将双手往背部弯曲,听到“花之守护者”的手臂骨头发出的声音,晋的背部冷汗直流。
(这家伙,想把自己的双手折断!)
藉着将遭到牢牢固定的双手折断,企图从晋的手中逃脱——谭达的身体,对“花之守护者”来说不过是个工具——回想起帕尔莎所说过的话。不管是折断双手,还是双手遭到砍断,只要还有一口气,“花之守护者”就会紧追着幽古诺不放吧。
这种恐怖,晋,现在深刻地体会到了。
晋瞬间放手,朝着“花之守护者”的膝盖后方踢去。膝盖立刻晃动,“花之守护者”倒到地面上。晋跨过“花之守护者”的双脚,在“花之守护者”的膝盖外侧跪下,用自己的小腿压制他膝盖后方。接着,用右手压制“花之守护者”的后颈部,让他的头无法活动。
“花之守护者”伸出双手想要抓住压抑自己头部的晋的右手,晋面对着这个动作,用并拢手指的左手不停地挥开。但是,“花之守护者”凭着惊人的可怕力量,企图推翻压在自己身上的晋,连扎眼瞬间都没有停止过动作。
晋的额头冒出汗珠,他不晓得从开始战斗后到底过了多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晋全心全意地压制“花之守护者”,不停挥开对方攻击过来的手,但不久之后,由于疲惫的影响,他在短短的一瞬间丧失了集中的精神。
就在一瞬间,“花之守护者”的右手指甲划破了晋的右手。灼热的疼痛流窜开来,晋不由得用左手按住伤口。接着,“花之守护者”的全身,就像虾子一样跳动,晋连吃惊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撞飞出去砸向地面。
“花之守护者”一起身,就朝着晋扑去。应该是领悟到要是不打倒这个男人,就没办法去追幽古诺吧。
这根本不是人类的战斗方式。宛如野兽攻击般,想要用指甲与牙齿把晋撕裂。手以惊人速度朝着晋的脸部攻击过来,虽然晋勉强别过头去,但左眼的旁边还是遭到指甲抓出伤口。鲜血流入左眼,视线模糊。察觉到“花之守护者”正对准喉咙展开攻击的时候,晋已经失去手下留情的从容了。
一边呐喊,晋一边以右拳全力痛打想要抓住他喉咙进逼过来的“花之守护者”的下巴。然后对这身体后仰的“花之守护者”的喉咙,再度痛赏一拳下去。
“花之守护者”的身体终于离开的时候,晋开着肩膀冲击,再次压倒“花之守护者”,然后在其左脚踝稍微上面一点的位置用手刀使劲砍了下去。骨头完全折断的触感,经由手掌传了过来。
就在心想“终于结束了”的一瞬间,“花之守护者”的右手,用力击中了晋的脸颊。那可怕的剧痛,简直有如遭到棍棒痛殴。尽管好不容易闪开了要害,但被打飞到一旁的晋,在撞上地面之前,早就已经昏了过去。
“花之守护者”站起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左脚使不上力气。虽然他因此暂时坐在地上抚摸左脚,但一会儿之后,便翻了一圈匍匐在地,只靠双手与单脚开始往前跑。可怕的是,即使是这个姿态,跟人类奔跑的速度相比,差别并没有多大。
化为“花之守护者”的谭达,往幽古诺消失的方向跑去,一下子就失去了踪影。
2山之湖
午后的阳光稍微开始倾斜之际,帕尔莎等人停下了马。帕尔莎先下马,再把坐在自己面前的特罗凯抱下来到地面上。
“噢,累死了、累死了。”
特罗凯一边嘀咕,一边伸展发疼的腰。
幽古诺重重地从马背上滑下来,狼狈地跌坐在地。幽古诺虽然在先前去替夫人唱歌回家的路上曾经受邀骑过两、三次,不过自己独自一人起码,而且还是跟在策马前进速度颇快的帕尔莎后面,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体验。膝盖内侧磨破皮,大腿颤抖不停。一时之间,连站都没办法站好。
“你还好吧?”
帕尔莎蹲下来,看着幽古诺惨白的脸。幽古诺一边摸着正在抽紧的脚,一边点头。帕尔莎将手放在幽古诺的肩上。
“我们休息一下吧。马也跑了这么久,靠着人的双脚应该怎么也追不上了。”
离开谭达的家,在亚锡罗村骑上马后,已经过了将近五坦(约五小时)。一行人从亚锡罗村进入青弓川,渡过浅滩之后,沿着樵夫在山中开垦出用来让马运送木材到青弓川的道路,往“山中离宫”前进。
帕尔莎停马的地方是“拉车马匹的饮水处”,是樵夫们为了让运木材的马匹暂时休息所兴建的饮水处。从这里延伸出去的运送木材的路会更偏北,不能通到“山中离宫”。因为这前方是禁止伐木与狩猎的“皇家领域”。
帕尔莎先让幽古诺与特罗凯休息,再将杏里从马背卸下。饮水处的构造是用竹筒引泉水过来,再装入埋在地里面的大木箱里。
帕尔莎用竹水壶去接涓涓流水,把冰冷的水拿回来给两人。接着拉着马过去,让马痛快地饮水。一将饲料袋套上每匹马的脖子,马匹便立刻一边发出巨大声响一边欢天喜地地吃起饲料。
看着看着,人也觉得肚子特别饿了。至今为止,都是受着压力在一股脑狂奔,即使路上休息过好几次依然毫无想吃点东西的欲望。
(我真不够格当个保镖。)
心底如此低语,帕尔莎从杏里中拿出竹箨包裹着的歇卢吉。这是把肉干切成丁煮成咸中带甜,再跟煮好的稻米搅拌在一起再捏成型的携带食物。
看见帕尔莎大口吃着歇卢吉,特罗凯也伸手要了自己的那一份。
“好厉害喔……”
幽古诺以奄奄一息的口吻低声说道。
“我实在是吃不下去。”
帕尔莎在幽古诺身边坐下,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的木制容器,打开盖子,取出用蜂蜜煮出来的,散发诱人香味的红色麦卡果实。
“你就一小口一小口吃点这个吧,慢慢咬然后再吞下去。”
虽然面露皱眉的表情,但是把蜂蜜煮出的果实含入口中的幽古诺,立刻吃惊地睁大双眼。因为爽口甜蜜得让人惊讶的香味,在整个口中扩散了开来。
“……我没想过,麦卡果实居然会这么好吃。”
幽古诺这么小声一说,帕尔莎露出微笑。
“我带了一点谭达珍藏的蜂蜜卖卡出来。听说是用一种叫做罗尬的香草加上蜂蜜慢慢熬煮出来的喔。”
“哦。……我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疲劳好像消失了。”
“没错吧。这可是消除疲劳最好用的药了。”
忽然,有个鲜明得让人讶异的回忆在帕尔莎脑海中苏醒。那大概是十八岁的时候吧,她收到秦库洛的严格训练,累得差点就要倒地不起地回到家,谭达曾经用盘子装了卖卡果实端来给她。那个时候的麦卡滋味,她永远忘不了。身体发烫的疼痛,感觉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特罗凯伸出手,再拿了个麦卡果实。
“虽然一般人都说治疗是女人的技术,但实际上没有这回事。谭达天生就擅长治疗,让他制作这种东西是最好不过的。”
幽古诺看了帕尔莎一眼。帕尔莎表情凝重地看着手上的果实。
所有人都吃完麦卡果实后,帕尔莎用草抹抹手后起身。
“好了,我们走吧。得在月亮升起之前到达湖边才行。”
将马匹系在饮水处旁边的树干上。帕尔莎用枪矛将稍微减轻的行李挑在肩上。从这里开始,必须徒步走过几乎没有路的山中。
帕尔莎走在最前方,一边用砍柴刀劈开灌木丛开路出来,后面跟着幽古诺,殿后的是特罗凯。虽然帕尔莎迅速开路出来往前走,但幽古诺与特罗凯都因为不习惯骑马而疲惫不堪,只能慢慢前进。一路上休息了好几次,他们依然只是继续往前走。
太阳开始西沉,眼看着越来越暗。面向西方的书皮染上了浅浅的夕阳余晖,三个人默默地走过这些树木之间。
不久,太阳下山了,帕尔莎暂停脚步,从行李中拿出“旅灯”,巧妙地使用打火石与火绒点上灯火。“旅灯”是用细竹编成笼子,里面立了根蜡烛的东西,附有一根短握柄,拿离身体也能照亮前方。
“你帮我拿这个。”
帕尔莎将“旅灯”交给幽古诺,再次一边开路一边往前走。幽古诺拿着的灯火,虽然几乎照不到帕尔莎的脚边,不过帕尔莎的脚步依然走得踏实。除了有时会有因为声音受到惊吓而边叫边飞走的鸟儿之外,就只听得到帕尔莎挥动柴刀的声音,与三个人的脚步声而已。
特罗凯走着走着,越来越有种身处梦中的感觉。年轻的时候,她曾经受到呼唤而一心走过山中直到湖边。感觉就在那个梦中……
走过漆黑的山中,前进、前进、前进……
不久,就跟那时候一样。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深山中群山环绕的大湖,在三人面前一片黑地延伸开来。
特罗凯就像脑中受到了麻痹般的冲击,站着动也不动。
“啊……就是这座湖。”
特罗凯沙哑的声音,让帕尔莎和幽古诺回头过去。特罗凯一面茫然望着湖面,一面指着西边的删。
“我那个时候就是从那边,穿过山林到这里来的。那座山的另一边,就是我故乡的村落。我孩子们的墓也在那里……”
特罗凯觉得有双冰冷的手拂过她的脸庞。孩子们的死以及与丈夫相处的回忆,宛如激流奔入般地在脑海中接连浮现。
特罗凯痛苦地想到,自己在无意识中从过去别过了双眼,将记忆掩盖起来。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转身离开,努力想要遗忘的过去,似乎朝她伸出了手。
而且,矗立在湖畔的“山中离宫”……
一股寒意沿着背脊爬了上来,特罗凯忍不住发抖。巨大的门扉,木头复杂组合而成的屋顶——完完全全,就是梦中的那座宫殿。
五十二年前在梦中见过的,矗立在那座湖里的颠倒宫殿,跨越了遥远时光的未来宫殿,正映照在湖面上……
特罗凯深深吸了一口气,严厉斥责自己。
(笨蛋,“山中离宫”本来就是模仿那个梦建造出来的宫殿。两者一模一样的事情,你不是早就听恰克慕说过了吗?)
特罗凯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害怕。她闭上双眼,对自己说话。
(我已经不是五十二年前那个不幸又软弱无力的小女孩多慕卡了——我是,咒术师“行走大地上的人”特罗凯。)
特罗凯以坚强的口吻对帕尔莎与幽古诺说道:
“来吧,来设结界吧。你们就照我教过你们的去做吧。”
三个人穿过湖畔的芦苇原,抵达湖水拍打的岸边。
特罗凯将从芦苇原找来的四根又粗又长的芦苇深深插入岸边,在芦苇之间搭起草编成的细绳。帕尔莎与幽古诺分头帮忙,把炭放到带来的四面素陶火盘上。再从“旅灯”点炭火过来,而且,为了顺利点火,还将散发独特味道的枯草一一放在火焰上。
燃烧起来的枯草中,白烟有如烽火般生气,缓缓朝着湖的方向飘去。
3月之门
帕尔莎似乎听到有人喊她,于是抬起头来。
看到四个绕着湖边逐渐靠近的人影时,帕尔莎的胸口涌出喜悦。
“帕尔莎——!”
恰克慕差点跌跤地狂奔过来。比起从前,他长高了许多。而且,声音也不再是尖锐的孩子声。经过变声器,成了稳重的少年声。
“喂!小心一点,不要破坏结界呀!轻轻地跨进来这边。”
特罗凯急忙大叫,恰克慕才终于放慢脚步。乖乖听话照办,轻轻地跨过绳子进来的恰克慕,一看到帕尔莎就皱起眉头。随即,那时候的印象立刻浮现眼前。
“恰克慕,你这小子,又长大了呢。”
帕尔莎声音嘶哑地说道,就在下一瞬间,立刻紧紧抱住恰克慕的头。那个时候高度只到胸口附近的恰克慕,现在把脸埋在帕尔莎的肩上,恰克慕使劲全力紧抱住帕尔莎,抽咽起来。
帕尔莎和恰克慕,彼此都认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见面——还有,今晚过去之后,两人又必须再度分开。
跟在恰克慕后面进入结界的修格,还有“猎人”的染与永,全都安静地看着帕尔莎和恰克慕。
“……月亮升起了。”
特罗凯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吃惊地探头看天空。群山的棱线处,大大的红色半月探出了脸。
“来吧,在月亮映照在湖面上之前,我必须进行‘灵魂呼唤’的准备。你们全都给我安静坐好。”
特罗凯的话语,让帕尔莎回过神来。恰克慕一脸尴尬地放开帕尔莎,就想朝地面做下去。看到这一幕,“猎人”永,慌张地说道:
“殿下,请您稍等一会儿。”
他写下背着的坐垫,迅速铺在地上。恰克慕尽管一脸扫兴地看着坐垫,但帕尔莎一点头,还是莫可奈何地坐在坐垫上。
帕尔莎看了一眼伫立在一旁的修格,对着修格深深一鞠躬。虽然将感谢之情假装成对首次见面的人的招呼,但修格似乎是明白的。修格的嘴角轻轻浮现一抹微笑后,立刻变得一脸正经,对帕尔莎恭敬回礼。
帕尔莎以眼神对体型呈现对比的两位“猎人”之意。身材矮壮脖子短粗的“猎人”染,面无表情地回以注目礼,但脸上留有帕尔莎造成的伤痕。瘦瘦高高的永,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绷着脸也回以注目礼。
帕尔莎试着在偶尔只有鸟鸣声回荡的寂静黑暗中,感受周围的动静——没有感觉到“花之守护者”的气息。他们似乎没被追到,平安抵达这里了。
然而,她对此一点都不感到高兴。帕尔莎的脑海中,浮现出谭达伤痕累累在黑暗中奔跑而来的身影。
(谭达,不会来了。)
即使这么想,还是无法阻止另一个念头从内心深处涌上来。
(……谭达,让我看看你活得好好的样子……)
不知不觉中,月亮变成了散发皎洁光芒的小小半圆形,高挂空中。月光让群山的轮廓清晰浮现,矗立在对岸,没有人烟的“山中离宫”的木头屋顶上,也映照着宛若冰霜的白光。
忽然幽古诺动了一下。
“那座宫殿,是不是有哪里怪怪的……”
所有人都看向幽古诺所指的湖面。
黑暗的湖面上,仿佛照镜子一般,清楚映出了“山中离宫”。可是,那对于藉着月光映照在湖水上的影像来说,看起来太过分明。而且,即使风吹过湖面兴起阵阵涟漪,影像依然丝毫没有摇晃。
恰克慕颤抖着低声说道:
“月亮也怪怪的……”
挂在空中的月亮,是个漂亮的半月。然而,映照在湖水上方,却是个形状接近满月的月亮。就在众人观察的期间,湖上的月亮眼看着越来越圆,逐渐变成了满月——宛如窗户自动慢慢打开一般……
就在月亮完全变成满月的那一瞬间,开始响起了尖锐的声音。随着那类似口哨的声音越来越高,帕尔莎的肌肤开始感觉到不可思议的气息。
“是风吗?”
帕尔莎小声地说,修格摇头。
“湖面没有动。这火焰还有芦苇的叶子也是……”
然而,坐着的人们,肌肤都感觉到风在吹。
“啊……”
众人一同发现到一个现象,吓得倒抽一口气。
从这里看过去的“山中离宫”,正在沉入毫无光亮的漆黑之中。
但是,映照在水镜上的颠倒宫殿,回廊围绕着的深处,却开始轻轻摇曳变得越来越亮。微明的,柔和的灯火之色……
“是‘花’。”
恰克慕低声说道。
“在中庭的‘花’完全绽放了。”
恰克慕那听起来带着睡意的发呆口吻,让帕尔莎大吃一惊,赶紧抓住他的手臂。
“恰克慕,你不能着魔呀!要好好保持意识清醒。”
恰克慕吓了一跳,全身发抖。其他人也一脸刚被吵醒的迷糊表情看着帕尔莎。
“大家小心了!那就是会吸引梦过去的‘花’呀!现在,那边与这边靠近到连接在一起了。要是一松懈,就会被拉过去哦!”
即使这么说,帕尔莎还是有种在梦中呐喊的不安定感。空气仿佛变成了温凉的液体。
这个时候,从特罗凯左右缓缓摇晃的身体,突然开始渗出了光,近似萤火虫散发出的光,带着淡淡黄色的光。转眼间,那道光逐渐集中到特罗凯的额头上。
然后,帕尔莎有生以来,首度看见了“灵魂”——特罗凯的灵魂变化成了一只美丽的鸟儿,散发着宛如萤火虫的光,拖着一条白线飞了起来,笔直地被吸进了湖面的月亮里。
※
特罗凯就像是只投入气流的鸟,以极高的速度被“月亮”吸了进去。周围隐约飘过的蓝色烟雾,让她想起了黎明之前的微暗的蓝色。
警钟在特罗凯的内心大响。
(这烟雾正在发挥强烈的咒力——可千万不能被抓住……)
可是,这个念头一下子就松开消失了,仿佛滑行般在蓝色烟雾中下降的时候,在特罗凯心中的“时间”也开始回溯了。
穿越好几条回廊,降落到草木扶疏的庭院之时,特罗凯忘却了五十二年的岁月,回到了二十岁的少女时代——变成了多慕卡。
当看到一位身穿灰色长袍,系着一条深绿色腰带的高个子男子的身影时,多慕卡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喜悦。这份喜悦,没多久便成了温暖的幸福感,包裹着多慕卡。
(多慕卡……那孩子,在哪里?)
“花守卫”这么一问,多慕卡吓了一跳,看着自己的手中。
(不见了!刚才我明明还牢牢抱着的……)
双手的怀抱之中,只残留着婴儿温度消失之后的些许寒意。
(不要紧的,多慕卡。你就呼唤那孩子吧,他一定会回来的。)
多慕卡松了一口气——没错,我很清楚那个孩子在哪里,也知道把那孩子唤回到这个怀抱的方法。
多慕卡张开双臂,呼唤儿子。
※
好几件事情同时发生。
特罗凯紧握着的芒穗咒具猛烈燃烧起来,结界的绳子马上像从内侧遭到反弹一般破裂四散。与此同时,有个像是三只脚野兽的影子从芦苇原跳出来,朝着幽古诺扑去。帕尔莎虽勉强介入幽古诺与影子之间,却受到极为强大的力量推倒在地。
“这怪物!”
帕尔莎的眼角余光看到“猎人”永大叫,然后拔剑。
帕尔莎将手伸入“花之守护者”的腋下,用脚绕住对方的右脚脚踝后,使尽浑身力气将“花之守护者”整个翻倒,趴在他身上。
永那对准“花之守护者”的背部挥下的剑,贯穿了帕尔莎的左肩。
永吓了一大跳立刻把剑拔出来。恰克慕边喊叫边扑向帕尔莎,用手压着帕尔莎的肩膀,企图止住喷出来的鲜血。
“花之守护者”想要从帕尔莎的压制下起身而开始挣扎。紧接着,帕尔莎突然起身,用右手猛力地将“花之守护者”的身体抬到肩膀上。
虽然帕尔莎想要就这样扛着“花之守护者”行动,可是“花之守护者”双手紧紧握拳,猛烈捶打帕尔莎的背。
帕尔莎痛苦呻吟,放下“花之守护者”,倒在其上。
永企图再度挥剑砍向“花之守护者”的时候,染立刻加以制止。
“你给我好好保护殿下!”
吼叫一般地说完后,染压制住“花之守护者”那正想要抓住帕尔莎脖子的双手。
“不要杀他。这个怪物是谭达。”
“我知道。”
染虽然将“花之守护者”从帕尔莎身体下方拖出来,但察觉到“花之守护者”正打算折断自己的双手一边能够自由行动,也不得不脸色大变。
幽古诺打从心底感到害怕。宛如怪物的“花之守护者”扑向他,像鹫的爪子一般能够使劲弯曲手指,朝着他的喉咙伸来的时候,国度的恐惧逼得他完全忘了自己的存在。
幽古诺死命想要移动发抖的双腿,远离那群纠缠不清的人们,朝着湖那边后退过去。
这个时候,忽然飘来了一阵香味。那味道,仿佛是从挂在故乡的炉边的锅子内生气的热气,温暖地包裹着幽古诺。
耳朵深处,传来了让人怀念的声音。
——幽古诺……
啊,是母亲的声音。幽古诺的脑海中模糊地这么想。当他作了可怕恶梦的时候,总是会哄他的温柔声音。一听到那个声音,因为害怕而僵硬的身体就放松下来,转眼间,就遭那恶梦的记忆追逼到脑海的角落,越发想见母亲一面。
——快过来,这里……
在自己的灵魂诞生的那个庭院,“花”柔和的光亮,宛如引诱般地摇曳着。
幽古诺在草地上跪了下去……
※
“花”的世界终结的时候,忽然就开始了。
一阵风像是预告般地吹来,就在人这么以为的时候,“咻咻……”地,风的吼声越来越高,没多久,已经变得相当激烈。
谭达在风开始变强的时候,判断已经没有时间犹豫,立刻变成鸟,废弃去寻找卡雅。
花的光亮因为强风而摇晃着,在附近洒下了一片阴影。可能是某处的子房凋零了,花瓣一瞬间四处飞散。以前呛人的花香味,正变成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甜蜜味道。
谭达发觉自己不能随心所欲拍动翅膀,不禁毛骨悚然。
(是这封的影响吗,还是,我在那边的世界变成“花之守护者”的身体快死了……)
不管原因为何,他都开始感受到难以承受的疲惫。
(我一定非救卡雅不可……)
谭达死命振翅,飞近剧烈摇晃的某片花萼。接着,那片花萼,才刚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一瞬间花瓣就凋零了。
谭达好不容易闪开花瓣的直接撞击,在遭到风逐渐剥夺的花瓣之中,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晃动着慢慢下降。
“卡雅!”
一面呐喊,谭达一面抱住少女纤瘦的身体,把自己的身体当垫子,背朝着中庭落下。
即使撞上地面,也没有感受到语气的撞击力道。中庭的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像沙子的东西。谭达怀抱中的少女动了动身体。
“卡雅,你醒了吗?”
听到谭达的声音,卡雅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叔父?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呢?”
花接连不断凋零,许多人影宛如成熟的果实,开始掉落到中庭。人们即使落到地上,身体也像是婴儿一样蜷曲着横躺在地,动也不动。
尽管谭达心想必须唤醒那些人,但是身体已不能随心所欲地行动。严重的疲劳覆盖着全身。
(我得把卡雅变成鸟……)
虽然这么想着,但谭达动弹不得。麻痹般的恐惧在心底出现,然后缓缓地在整个身体内部蔓延开来。
(我会死在这种地方吗……)
应该有想做的事情的未来,仿佛夕阳余晖,眼看着变得越来越微弱,就要消失了。
“叔父?您怎么了?叔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雅一面摇晃谭达,一面用颤抖的声音大叫。谭达基础夙愿以偿的声音。
“……卡雅,你快逃离这里。你有看到一条线吧?”
“线?”
卡雅眯起眼睛,然后,发现有条发光的线从自己的额头延伸出去,发出惊呼:
“我看到了!叔父,我看到线了!”
谭达抓住卡雅的手臂。
“我接下来会把你变成鸟。所以,等你变成鸟之后,就沿着那条线飞去,不管它延伸到哪里去。这么做的话,你就能回家去了。”
“把我变成鸟?叔父,你做得到呀?”
谭达勉强提起嘴角,露出微笑。
“我,做得到的。因为,我也还算是个咒术师嘛。”
谭达暂时闭起双眼,他打算接下来一睁开眼睛,就对卡雅的内心下暗示,开始让卡雅变成鸟这最后的工作。然而,他没有听见身体说的话。身体变得十分沉重,眼前越发黑暗……
※
染慢慢移开压制“花之守护者”的手,抬头看帕尔莎。帕尔莎按着受伤的肩膀,茫然地,低头看着谭达面目全非的身体。看见火盘的光亮中浮现出来的那张脸,帕尔莎了解到谭达的身体正处在生命的极限。
帕尔莎的胸口流窜着受刀剑刺伤般的疼痛。覆盖着内心的东西在这一瞬间瓦解,悲伤变成有如麻痹般的冰冷,蔓延全身。
帕尔莎在动也不动的谭达身边跪下,抱着谭达的头,让他的额头碰触自己的额头,停不下牙齿喀喀颤抖的声音,喉咙梗塞,无法呼吸。
“谭达……”
泪水自帕尔莎的双眼溢出。
“你别死呀,谭达!”
※
谭达觉得听见了帕尔莎的声音,因此睁开双眼,身体的沉重感还是老样子,但不知为何,一种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开始隐隐作痛,给了他移动身体的力量。
谭达撑着手肘起身,发现卡雅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是呀。他现在还不能死,这也是为了卡雅。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发现正在开始凋零的“花”的根部,站着一位被“花守卫”拉近身边的年轻女孩。仿佛完全不介意猛刮着的风,那个女孩恍惚地摊开双手,像是想要抱起某人的样子。
虽然是位很年轻的亚库族女孩,但那张脸庞清楚残留着眼熟的气质。
(不会吧……)
谭达倒吸一口气,容纳后,竭尽全力大喊:
“师、师父!特罗凯师父!”
女孩莫名其妙地回头看谭达。
两人视线交会的瞬间,女孩的眼中浮现讶异的光芒。
“谭达……?”
多慕卡一看到谭达,就感觉到颤抖从身体深处流窜出来。被迫沉睡的某种东西突然苏醒,皱纹与难以对付的表情,回到了那丰满柔软却露出无依无靠表情的脸上。
——多慕卡,你开始变老变丑了,要小心呀……
“花守卫”口吻严厉地说道。
颤抖着摇摇头,露出笑容的那时候,那张脸,已经完全变回了特罗凯。
“是吗?有这么丑吗?不过,这就是我呀。过了五十二年这么久所培养出来的长相。”
特罗凯瞪着“花守卫”。
“你根本不是‘花守卫’——我这个混账,居然中了你这卑鄙的圈套!光是受骗,我就快气死了!”
特罗凯变化成火焰,扑向那个男人,但男人迅速晃动后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男人施展出来的幻象全都消失,特罗凯被抛到一个风刮得有如暴风雨般的世界中。
随风飞散的花瓣如沙般崩解、逐渐淡化消失的宫殿……
“你这家伙,真够惨的!”
特罗凯小声地说,想要跑向蹲在风中的谭达。
但是,沙暴突然笼罩谭达的身影,让她越来越看不见。
——不能让你过去。
细细的、尖锐的女人声音响彻四周。
——我们所有人,要永远待在这里。
回来吧!以前从我手中逃走的孩子们……
4伴随灭亡之风,伴随歌声
低头看着趴在已经无法行动的谭达身上的帕尔莎,修格忽然眼角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动,转头过去。
修格睁大双眼。
幽古诺跪在湖畔草丛中的身体,不正在缓缓地向前倾倒吗?
“幽古诺先生!”
修格的声音之上,重叠了永呐喊的声音。
“皇太子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修格赶忙回头,恰克慕由永撑着,正死命地想要起身。仿佛酩酊大醉一般,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最后,恰克慕终于在永的怀抱中倒了下去。
修格发现到人的声音很奇怪的听起来远远的。虽然想跑去恰克慕的身边,却像是在梦中奔跑,没办法顺利前进。
帕尔莎因为修格等人的声音而抬头。然后,发据周围的景色奇妙的扭曲着。
朝着湖水映照的月亮旋转吹去的风,正把自己这群人也卷入其中。
不可思议的是,这阵法是肉眼可见的。不仅如此,甚至连帕尔莎都能清楚看见那眼神自幽古诺与恰克慕额头的灵魂之光膨胀起来,想要挣脱出去的样子。还有,从特罗凯额头伸展出去的同样的线,有好几条线奔跑过天际,朝着湖水宫殿小时的样子。帕尔莎也看见了——那应该就是连接受到“花”俘虏的人们的灵魂,与残留在身体内的生命之间的线吧。
帕尔莎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使劲全身的力气站起来。
可能是因为有过好几次顺利度过千钧一发危机的经验,帕尔莎的心在这种时候,越来越沉着冷静。
“修格!永!用力摇恰克慕!千万不能让他睡着!”
这么呐喊后,帕尔莎开始逆着旋转吹着的风,往身边没半个人在的幽古诺跑去。
帕尔莎的每一步都踩得十分用力。一靠近幽古诺,立刻单手抱起脸朝下倒在草丛中的幽古诺。
幽古诺的头部就像是个死人头颅般,在双肩之间摇晃着。他额头上的光,迅速变亮,仿佛挣扎着要出来外面的样子。
(谭达。)
帕尔莎在心中询问谭达。她没有比此时此刻更后悔自己没有半点咒术的知识了。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这家伙醒过来呢……)
帕尔莎突然抬起头。某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张望四周,帕尔莎大声喊叫:
“离‘木灵’!你们的‘思念者’就要被带走了!”‘
这里是山中的水边,符合传说中离“木灵”居住地的条件。即使看不到身影,他们一定也在这里的……
“离‘木灵’!快留住你们的‘思念者’呀!”
幽古诺受到熟悉的母亲声音吸引,想要往那边去。那诞生出他的灵魂,浅蓝色的庭院与高个子的父亲……他强烈地怀念起在湖底看见的风景。
——快点,过来吧……
让人听来幸福的声音正在呼唤着。幽古诺挣扎着,想要往上浮出。
接着,突然,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抓住他,无数的小手缠住了他,拉住了他,手一被抓住,小时候第一次听到的离“木灵”们的歌声,立刻以出乎意料的鲜明清晰,苏醒了过来。
什么都不需要,只要能够唱出让灵魂颤抖的歌曲……尽管知道离施加了咒语,但曾经在泉水边面对着“木灵”们唱歌的时候所感受到那有如发烧的情感涌上幽古诺胸口,他想起了那首歌所唤醒的,仿佛整个身体气泡颤抖般的热度。
这一瞬间,尽管伪装成母亲的声音,但实际上是呼唤人向死亡而去的呼声,它所带来的魔力突然停止了。
幽古诺对着那些纠缠住他的离“木灵”们,露出微笑。
(没事的,我哪里也不会去。)
幽古诺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咻”的一声逐渐回到身体……
“幽古诺。”
幽古诺听见了帕尔莎的声音。就跟离“木灵”们一样。帕尔莎也依然紧紧抓着他的手。
“醒醒呀,幽古诺。”
帕尔莎抓着手的手掌热度,幽古诺闭着双眼感受着。
由衷祈祷,用力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传来了颤抖。
幽古诺的内心深处,感觉到有某种东西痛了起来。
远方,传来男人们呼唤恰克慕名字的声音。无数次、无数次,重复呼唤着的声音,以及透过帕尔莎的手传过来的颤抖,在幽古诺的心中变成了缓缓互相重叠、互相呼应的强烈脉动,开始撼动整个身体。
呼唤生命的声音——从丹田深处,灌注了全身的感情呼唤的声音。
抓住幽古诺的离“木灵”们,与他们的声音产生共鸣,摇晃着身体,开始呢喃。那呢喃震动了幽古诺的内心,变成愉快的颤抖涌现出来。
草、木、虫、鸟、兽、鱼、石、水——这山中湖畔的一切都在远离,仿佛起泡般的寂静颤抖传了过来。
幽古诺睁开眼睛,坐起身。接着慢慢站起来,露出微笑。
(颤抖吧,颤抖吧。)
幽古诺开始嗤嗤地小。如泡泡上升般,让人发痒的喜悦涌现上来。
(来吧,摇晃吧,笑出来吧——颤抖然后裂开吧!)
突然,声音从幽古诺的喉咙喷发出来。经由全身共鸣而喷发出来的,高亢的歌声……
离“木灵”们快乐地共鸣,芦苇原跟着晃动,天地开始摇晃。
歌声化成极端的喜悦度过湖水,摇曳整座湖。
正朝着湖中消失的许多线——连接着生命与灵魂的线,随着歌声摇晃,一边跳动,一边开始闪闪发光。
歌声化成微风,变成了天地之声。
※
“花”的世界,急速地衰败了。木头宫殿也如遭到风吹走的沙子,正逐渐衰败消失。
那个世界,开始吹起与以前相异的怪风。
被吹进充满恶意的沉重沙暴中的谭达,受到弹开这沙暴的清爽微风拂过脸颊的时候,感受到强烈的喜悦。仿佛白色晨光照在脸上那般安稳的喜悦。
他觉得似乎听见帕尔莎在对他说“别放弃”。
“我知道。”
谭达小声地说。
“我不会放弃的。”
宛如水逐渐渗透进来,身体恢复了力气。
卡雅的眼睛里,也映照着光芒。
“这风散发着一股香味。就像是吹过稻穗之中的风一样。不过,是更强烈的香味。就像是夏天草丛的热气。”
两股风,晃动着世界。
一股,是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风。另一股,是有如盛夏草原的热气,散发着生命气息的奇妙的风。两股风就像是扭转的线一般互相缠绕,卷起旋风,一边吼叫着一边流动。
附近的景色都成了无边无际随风起伏波动的草原。
谭达慢慢站起来。掉落在中庭的人们,也收到风的吹拂,有的身体微微颤抖,有的正在起身。
他们一脸不知所措地开始行走。尽管脚步一开始还不稳定,但不久之后,等到一出现难以言喻的笑容,就立刻接连以兴高采烈的脚步开始奔跑。
卡雅和谭达也是一样,站在无边无际的盛夏草原上,随风摇曳的草浪看着看着,就从丹田深处涌出一股兴奋,不明就里想要奔跑的感觉。两个人稍微互相看一眼后,马上像迸开般地开始奔驰。随着越跑越快,变得想要跑得更快、更快。
卡雅看见自己额头延伸出去的线正在发光。有股热流从那条线往全身上下,一边跳动一边流入。
(我想回去。)
鼻腔深处痛得刺骨。早晨,去泉边打水时的朝露味道。赤脚的脚底,踩着冰冷的草。鸟的名叫,家人的脸……这些东西,接连不断地涌现出来。
不久,远远的头上,蓝色的黑暗中,开始看得见满月了。
许许多多的线,朝着那满月延伸过去。
“飞舞吧!”
听到谭达声音的时候,卡雅仿佛被线吸起一般,“咻”的一声便飞到了空中。
受旋转的风拍打着,逐渐被吸进满月去。炫目的光芒包裹着全身……
谭达一动也不动地目送着作梦的灵魂变成散发着蛋蛋萤火虫色泽的圆球,被自己的“生命”之线慢慢拉上去的情景。
对谭达而言,倒是没有把他拉上去的线。
(到此为止了吗。)
这么想之后,他突然想起特罗凯大师。在这阵风吹来之前,在被吞入沙暴之前,他的确看见了特罗凯大师。难道,那是“花”让自己看见的幻影吗?
就在想去寻找特罗凯大师而踏出一步的时候,谭达感觉到自己的双脚遭到什么东西牢牢缠绕住。定睛一看,那是发黑的根。
——不能让你走。你要和我在一起,永远沉睡。
根转眼之间变成了蛇一般缠绕谭达,开始以惊人的力气勒紧他。
从勒紧自己的根底下,仿佛坠入突然塌陷的黑暗洞穴般的寂寞与悲哀,渗透了进来。
——不要走……
谭达感受到有双手死命地紧抓着他不妨。那悲伤,深深震撼谭达的心。
(你这么寂寞吗……)
没有企图抗拒的气力,谭达的身体放尽了力量……
这个时候,响起像是要痛揍人一般的激烈怒吼声:
“笨徒弟,你在干什么!”
特罗凯三步并两步走过来,站在遭到根缠绕住的谭达面前。
“你这蠢蛋!你是什么东西被对方卷进去了?我辛苦教你的东西你全忘光了吗?你不是咒术师吗!还在这里跟绝望的灵魂共鸣,是想怎样!
如果你同情对方,就尽全力去拯救对方!来吧,快把那根粉碎吧。”
羞愧与放心的感觉同时涌现,谭达不由得苦笑。
闭上双眼,谭达无视勒住自己的力量,让全身变化成谁,滑溜溜地逃出了那根的手中。
悲伤的呐喊越发强烈,根发出啾啾的声音直立起来,变成“花守卫”的模样。
特罗凯一走近“花守卫”,突然就伸出双手,抓住对方的肩膀。
“……别躲在别人的影子里,出来吧,一妃。”
“花守卫”的表情扭曲,慢慢地晃动,一张痛苦的女人脸庞从那底下xianxianchulai。一妃发出尖锐的声音。
——别碰我!你这个卑贱人!
然而,特罗凯没有松手。
“如果我一直都是多慕卡,我应该会放开你,然后双手遮住眼睛,你说是吧,一妃娘娘。我是咒术师特罗凯,是超越身份地位,处在这个时节与那个世界交界的人。”
特罗凯平静地说。
“一妃娘娘,你叫什么名字?”
苍白的脸颤抖着。
——莉雅诺……
“那么,莉雅诺,我呢,就是来呼唤你的灵魂的。”
一听到有人喊“莉雅诺”,身为一妃的派头与傲气,便从女人的脸上消失了。从底下显露出来的,是个惨败,仿佛一碰就会碎裂的脆弱表情。
——我,回不去了。
莉雅诺低语。莉雅诺的怀抱中,音乐浮现出儿子撒克慕的身影。
——我回不去那个没有皇太子撒克慕存在的世界。
特罗凯抓住莉雅诺肩膀的双手更加用力。
“如果你真的认为那孩子在这里,那么你应该露出更加幸福的表情才对——就不用靠着这种咒语覆盖‘花’了。
不论你怎么做,失去孩子的悲伤都不会消失。即使失去孩子五十年了,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沉睡着一碰就痛的悲伤呀。
可是,即使悲伤至此,为什么还是活得下去呢。这是因为,人类应当是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厉害许多的生物。”
特罗凯的脸上,浮现破涕为笑般的表情。
“来吧。不要再像个任性孩子,紧抓着憎恨不妨,为了哭泣而哭泣了。我现在抓着你,我很清楚一切。你的憎恨,你的悲伤,已经开始慢慢减少,变白了……这没什么好丢脸的。”
拉妖女抬起脸,第一次看着特罗凯。
“……离开的人,也感觉到我人在这里。
我找到恰克慕的时候,虽然强烈期盼得像是烧灼一般,想把他关在这里,让二妃也尝到跟我一样的悲伤,可是我在这里变成‘花’以后,怀抱着恰克慕那孩子的梦,这种心情就逐渐淡去了。那孩子离开这里的时候,强力挥动翅膀的声音也让我疑惑,没办法抓住他。
尽管我把幽古诺抱在胸口,希望我不要变成唤醒那些‘梦’的风,想跟所有人一起变小,慢慢消失,但是在这阵风中,我感觉到回去原本的世界是理所当然的事。明明应该是自己的灵魂,却不能随心所欲变化,好奇怪呀。”
莉雅诺的嘴角浮现带着悲哀的笑容。
“我作了好多梦。男人的梦、女人的梦、少女的梦、少年的梦……”
特罗凯苦笑。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作梦应该很累人吧。”
莉雅诺的小哦那个变得更深了。莉雅诺轻轻地点点头。
“……我有种自己会作梦作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感觉。”
“你闻闻这风,你不会想起早晨的光芒吗?”
莉雅诺眯起双眼,脸庞感受着散发生命气息的风。
特罗凯一面看着埋在“花”茎里面的“花守卫”的面具逐渐变黑,枯萎,一面低声地说:
“你看,就连这封都有无法唤醒的灵魂们。”
从花萼掉落下来后就蹲着不动的,好几张睡脸延伸出去的生命之线,“啪”的一声断了之后消失,他们静静地变黑,溶解在迅速模糊起来的“花”梗另一边的黑暗中。
“睡眠非常接近死亡。真的被带走的灵魂们,现在就保持在沉睡的状态中,滑落到那个世界的黑暗里去了……”
特罗凯紧抓住莉雅诺的手臂,声音强而有力地说道:
“来吧,你差不多该醒了。因为不管你再怎么不愿意,总有一天你还是不得不被迫醒来。
莉雅诺,我送你身为咒术师的我所能赠送的最好的礼物吧。我让你变成白色的鸟儿,品尝飞翔空中的喜悦。
变成鸟吧,莉雅诺。用心想像那用美丽的双翼乘风高飞的白色鸟儿吧。
在梦中,‘心想’就是最大的力量!”
莉雅诺似乎不知所措,一时停止了动作,但不久之后,吐出了一口气,便一边散发着萤火虫般的光亮,一边化身为美丽的白色鸟儿。
“振翅高飞吧,莉雅诺!”
受到特罗凯声音推了一把,莉雅诺飞了起来,一振翅,立刻笔直朝着月亮飞去。
特罗凯目送莉雅诺消失在白光之中,接着朝茫然仰望着月亮的谭达的胫骨,狠狠踢了一脚。
“痛死!”
谭达按着脚,发出惨叫。
“你这大笨蛋!让我费了这么大一番功夫!”
谭达又哭又笑地看着特罗凯,然后,突然绷紧了脸。
特罗凯察觉到谭达正在看她的背后,便回过头去。
有个高瘦的男人,伫立凝视着特罗凯,特罗凯说不出话,看着那男人的脸——那张比记忆中显得苍老许多的,“花守卫”的脸。
“花守卫”缓缓地浮现微笑。
——我们的儿子,替我注入了风呢。
“花守卫”的声音很沙哑,变得不容易挺清楚。他的身影,也开始逐渐模糊。“花守卫”一边看着特罗凯与谭达一边说话。
——种子平安结成了,大部分的梦也回去了……
你在那边的另一个儿子,帮了我很大的忙。
虽然我不想让他变成那样背负着憎恨的“花之守护者”,但由于受粉的“梦”之力非常强大,让我实在没办法随心所欲进行一切……
“但是,你应该,偶尔有对我伸出过援手吧?”
谭达说完,“花守卫”立刻点头。
——是的。我尽全力不让“花之守护者”毁掉那孩子的喉咙,我只能做到这样。
“花守卫”抬头望着月亮。
——月亮开始缺角了。这朵“花”的时间,要不了多久就会结束。
“花守卫”的身体,看起来已经只像是蜻蜓翅膀般的薄透了。藉着那透明的手,“花守卫”牵起特罗凯的手。
——别了,我心爱的多慕卡。
“花”的生命虽然永远会循环,可是我——我那带着与你相爱的记忆的时间与世界,就要在此消失了……这是,真正的别离。再见了,我深爱的、深爱的多慕卡……
特罗凯咬紧牙关。
“……再见了。”
“花守卫”宛如溶化在特罗凯的手中般消失无踪。
特罗凯痛苦喘息。伴随着“花守卫”的身影,感受到那仿佛急流流入自己手中逐渐溶化的东西,紧紧拥抱住“花守卫”最后的心愿。
特罗凯紧紧吸了一口气后抬起头。然后看了谭达一眼,立刻变成鸟用力地振翅高飞。谭达也完全变成鸟,追上特罗凯。
两只鸟奋力挥动翅膀,朝着正在企图封闭的天空之月,迅速飞去。
月亮已变成接近半月的样子。
“穿过去!让身体变细!”
特罗凯和谭达,在炫目的光芒中,扭转身体传了过去。
就在此时,清爽的风完全包裹住了两人……
※
幽古诺看见好几条光从湖上映照着的月亮飞舞上来,逐渐远去。每当那些光亮的线颤抖的时候,清脆的美丽音色就会回荡在空无一物的空中。
转眼之间,湖中的月亮缺了角,颠倒的宫殿慢慢消失——就在宫殿的光亮完全消失的瞬间,可以看到如同吸取全部的光一般,两只闪闪发光的鸟儿在湖面上高飞。
突然,寂寞涌了出来。
诞生之后始终凝视着的“花”消失了。“花”对幽古诺而言,是永远绽放在心中的一盏明灯。
幽古诺开始放声大哭。
周围也嘈杂起来。他听到特罗凯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声音,帕尔莎等人发出的欢声。可是,对幽古诺来说,感觉起来就只像是在遥远的地方正在活动的剪影图画。
幽古诺慢吞吞地站起来,在稍微远离他们一些的草丛中坐下来。身体疲惫得像是被掏空一般。与“木灵”们一同唱歌之后,全身明明慢慢充满了惊奇,现在为什么会有仿佛生命之灯已经熄灭的空虚感呢?
幽古诺在草丛内躺下,闭上双眼。虽然听到有人担心地问他话的声音,但他只是稍微挥挥手,要对方离开,让自己静一静。
这样子过了多久呢。
忽然,幽古诺发现自己站在淡蓝色的黑暗中。站在他打从懂事之后就一直看习惯的,那座梦中的庭院里……
转头过去,看见有个伫立在蓝色黑暗中的人形。幽古诺缓慢走进那个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老妇人。
“……特罗凯大师。”
特罗凯露出比白天看到的时候,更加沉稳的表情微笑着。
“这里是‘花之梦’的里面吗?”
“不是,我把你呼唤来的时候,因为我碰触你之后,感觉你很寂寞的样子。”
幽古诺轻轻点头。
“‘花’消失的时候,就像我内在的光明也消失了。我的内心变得十分空虚。”
特罗凯伸出双手,像是把幽古诺当成年幼孩子一般,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幽古诺,‘花’没有消失喔,你看。”
特罗凯摊开手掌,在那不满皱纹的手掌上,放着一颗小小的种子。
“这是……”
“没错。这是‘花’的种子,是‘花守卫’最后留在我手中的。”
特罗凯滚动手掌上那颗小小的种子。
“那朵‘花’,到底是什么呢?何时诞生的呢,从哪里来的呢……我甚至不知道有像曾在那里看过的灯火颜色的话。”
放在特罗凯手上的,虽是个似乎是随处可见的褐色小种子,但幽古诺看着看着,那颗种子的形状突然摇晃起来,取而代之地变成了白色大种子。目瞪口呆看着的时候,那白色种子又再度慢慢改变形状,恢复成原本的褐色种子。
“只要是种子,无论是变成了什么颜色,什么形状,都用不着变成石头。这就是呀,只要是符合本性之物,就能藉着在梦中描绘,编出无数的样貌外型。”
特罗凯抬起双眼,看着幽古诺。
“因为是靠着让梦描绘而得到外型的话,所以那些么个才会遭到担任受粉工作的一妃之梦支配吧。即使如此,受粉、结种、凋零这些本性,依然是能够维持原状的。”
特罗凯一边的脸颊扭曲着。
“‘花守卫’呀,一定就是保护这些本性的力量吧。他是保护花即使受到梦的支配,还是能够留下种子再凋零的守卫。”
“那么,‘花之守护者’又是什么呢?”
幽古诺的问题,让特罗凯别有寓意地笑了。
“‘花之守护者’,不就是保护你的保镖吗?”
“咦?”
“为了保护身在不同世界的,这个珍贵的你,所以支配从那个世界引诱来的灵魂,操控对方的身体——原本,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
“结果因为一妃的一直,而遭到了扭曲是吗?”
点头的特罗凯,笑容渐渐变成了含毒的东西。
“但是呀,在一妃的意志与‘花’的意志之间,大概只有唯一的一个共通点——就是切断你与‘花’的牵绊,防止你逃走吧。
为了在那一夜把你带回到‘花’的身边,所以派出‘花之守护者’。这一点,双方的意志应该也是一致的。”
幽古诺一阵毛骨悚然,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但是,一妃想毁掉你的喉咙——这一点并不是‘花’的意思。‘花守卫’说,他只能尽力做到不让一妃过度支配‘花’而已。”
特罗凯抓起种子。
“这朵‘花’,一定是个会让容貌乘风把种子运送到遥远的土地去,像花一样的生物吧。
你成为离·托·露元‘木灵思念者’,一定也不是偶人的。人的‘灵魂’与‘生命’都会想要一起唱让人颤抖的歌曲,没有比得到长生不老,在各国四处旅行的你,更适合当带着绒毛移动的风了。
与‘花’深深融合在一起的一妃,或许感受到了‘花’这样的特性,于是,害怕你会让生命之风吹入,解放那些‘梦’,所以才会派‘花守卫’去追你吧。
当我听到你说你在恶梦中遭到可怕的母亲派出‘花守卫’要毁掉你的喉咙,让你不能再唱歌这件事的时候,我只觉得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这么恐惧你的歌,不过试着这么一想,应该就很好懂了,对吧?”
幽古诺无力地微笑。
“然后,我的任务结束了。所以才会变得这么空虚吧。”
特罗凯发出笑声。
“没这回事。你的人生接下来还长得很呢。”
幽古诺缓缓地摇头。
“可是,我总觉得好累好累……甚至连想要唱歌的心情都已经枯萎了……”
特罗凯收起笑容,轻轻抚摸幽古诺的手。
“幽古诺,你呀,是黎明与夕阳的孩子喔。就像这淡蓝色的黑暗,处在夜晚与白天的交界处。
你的歌,拥有如明亮阳光般振奋生命的力量——这份力量的源头,就是夜晚的梦。水面可以抚平白天的疲劳,梦可以替灵魂疗伤。即使是恶梦,也能曝露出潜藏在灵魂深处的伤痛,使其遭到风吹日晒……
那些离,与你的灵魂共鸣,然后诞生出了‘歌’。对你来说,作梦这件事,就是唱歌的力量本身。”
幽古诺咬着嘴唇。特罗凯平静地问道:
“你想要继续唱下去吗?或者,想要跟普通人一样活下去?
所谓的人,是很强的生物。即使失去了歌曲……就连你现在所感受到的空虚……也会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慢慢习惯,不久后消失无踪吧。我会帮你的,帮你找到其他的生存之道。你一定可以安稳地过日子的。”
幽古诺表情扭曲,浮现了带着悲伤的笑容后,他缓缓摇头。
“我……我这个人,要是不唱歌,就活不下去了。”
特罗凯点头。
“那么,你伸出手。”
一领悟到特罗凯打算做什么,一阵含意就流窜过幽古诺的背脊。
(就跟那时候一样……)
幽古诺想起了,与小时候第一次在泉水前唱歌的那一天的恐惧相比,这是凌驾其上的强烈情感……
(现在,我又再度来到了跟那个时候相同的别离之路。)
幽古诺这么想着。以前到底有几次这种念头了?他想如果是小时候的那一天,没有在泉水边唱歌的话,究竟会有怎么样的人生在等着他呢。
然而,现在他很清楚了。在别离之路的另一边等待着的是何等的未来幸福也好,在这边等待着的是不幸也罢,这些与想要唱歌的心情一比较,都会褪去色彩。
幽古诺缓缓伸出了手。特罗凯把“花”的种子放到他的手掌上。
种子虽有像是人类肌肤的温暖,但眼看着种子先是摇晃,后来就渗入手中消失了,踏实的热度在整个身体内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伴随着热度,沉睡在“花”中的那些“梦”的记忆,宛如急流般流入幽古诺的灵魂。
幽古诺喘着气,双手掩面。
人们的情感……烙印般的心愿,还有无法实现愿望的无奈悲伤,混乱地流了进来。
无数的人生,变成眼花缭乱的印象激流,在幽古诺的体内团团打转,人们度过的漫长岁月,艺术间蜂拥而至……
不久,那“梦”的漩涡,静静地沉入灵魂底部——然后,种子完全融入灵魂的时候,幽古诺的灵魂便打从根本产生了变化。
缓缓放下双手,幽古诺抬头起来。
尽管肌肤与头发都维持着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模样,但在幽古诺的双眼与表情中,特罗凯首度看见了深沉的岁月之色。
那双眼睛,虽然已经失去了只有年幼孩童才拥有的明亮至极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出现了能将人心的痛苦感同身受的人所拥有的深沉。藉着将人们的梦融入自己的心中,幽古诺第一次了解到作梦所隐藏的痛苦——不得不作梦的人的痛苦。
“你牢牢地怀抱住那些‘梦’了吧。”
特罗凯淡淡微笑,呢喃着。
“你的歌,也许会失去以往那般轻松明亮。
不过,你一定会变成即使不是跟木灵们唱歌,也能够唱出深深撼动人们灵魂的歌曲的人——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会呼唤你,你可得用你的歌声送我到那个世界去呀。”
幽古诺点点头,特罗凯牵起幽古诺的手。
“很久很久以前,是你的灵魂诞生出了‘花’,还是‘花’诞生出了你的灵魂?或者是,本来就曾经是那样的一个生物,这些我都不知道。不过,你与‘花’必定是互相纠缠到难以理解的。”
特罗凯望着幽古诺,仿佛咒语一般地低声说道:
“你是黎明与夕阳的孩子,浅蓝色黑暗的孩子。你是带着‘花’种子的绒毛,将其送到遥远世界去的风。
这颗种子应该会沉睡在你心中,在你迎接夜晚的时候萌芽,藉着你最后的梦获得形体,引诱某人的梦,不久后再度开花吧。也许,以前一直都是像这个样子的。因为一个周期的结束,就是另一个周期的开始。”
幽古诺凝视着特罗凯。特罗凯像是要鼓舞幽古诺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想要继续轻松唱歌,就飞吧。我梦中的儿子呀。”
幽古诺自短暂的睡眠中醒了过来,慢慢起身。虽然以为已经黎明了,不过周围还是一片漆黑。火堆的火光摇曳,他看到帕尔莎等人正担心地围绕着谭达。明明应该作了个漫长的梦,不过看来他跟特罗凯在梦中的对话,似乎只花了一点点时间而已。
他看到躺在火堆边的特罗凯起身。特罗凯转过头,看着幽古诺,接着,露出一闪而过的微笑。
然后,吆喝了一声站起身,朝着谭达身边走去。
5清醒
冰冷的东西碰触脸颊,让谭达清醒了。虽然想要睁开双眼,但眼皮上方非常沉重,睁都睁不开。
“……左脚踝完全断了。”
“应该是晋用手砍的吧。我造成的肩膀脱臼好像接回去了,不过果然肿起来了。啊,对了,我记得左边的鼓膜也破了。”
谭达心想,这是帕尔莎的声音。虽然伴随着“哇嗯……”的奇怪回音,很难听得清楚……另一个人的声音,是他完全没印象的声音。
“最严重的问题是过劳吧。”
“是呀。他大概几乎都没吃什么东西吧——在左脚断了的状态下,要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到达这里,现在想起来都很不可思议。”
有个耳熟的清嗓子咳嗽声在耳边响起。
“哼。在感觉不到疼痛的状态下,是没有疲劳这回事的。我们虽然骑马过来,可是为了让马好走而绕了点路,一路上还休息了好几次。”
就在他心想:这是师父的声音之时,忽然,全身的感觉都恢复了。谭达痛苦呻吟。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重得不得了。就像是灌铅到身体内部一般。
一只干燥的手碰触他的脸颊。
“谭达!你醒了吗?谭达,你听得到吗?”
虽然听得到帕尔莎的声音,但现在可不是回应的时候。
“他在呻吟。”
“这是痛苦的反应吧,一定很难受。喂喂,帕尔莎!这太不像你的作风了,不要惊慌失措啦。”
特罗凯吃惊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要紧的啦。这小子的‘生命’弱了弱了点,不过还不到会死的地步。你不相信我这个老手的判断吗?”
“我相信呀,可是,没有什么可以减轻痛苦的药吗?刚才您给我的药还满有效的,不能让他吃吗?”
听见像是打开油纸的沙沙声。
“你说的对,他好像恢复意识了,就让他吃药吧,把他的头抬起来。”
不只是帕尔莎的手,还有某个人结实的手替谭达撑起了身体,小心翼翼,慢慢扶他起来,即使如此,惊人的眩晕还是袭击而来。
放在额头上的冰冷布巾掉到膝盖上,好不容易眼睛终于看得见了。正转给没完的周围,慢慢地、慢慢地停止下来。接着隐约可见许多担心看着他的脸。
应该还是半夜吧,火堆正在猛烈燃烧。冰凉的水送到嘴边。
“谭达,喝水吧。你听得到吗?现在要让你吃药。希望你不要呛到,好好吃下去。”
药的枯萎在口中蔓延。
(……这是来克露的根。这样吃下去的话,人会睡着的……)
这么想着之后,谭达再度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中。
再次清醒的时候,白色光芒已经在眼皮上跳舞了。整张脸都有模糊的温暖,是吻合的早晨阳光。
谭达比着眼睛,听着周围的嘈杂。烤着肥美鲜鱼散发出来的香味飘了过来,也有正在灰烬中烘烤的薄片拉塔的味道。
“……肩膀,不要紧吧?”
恰克慕的声音传了过来。
“嗯。修格先生包扎绷带包得很牢固,会有点痛,不好行动就是了。”
帕尔莎一回答,昨天晚上听过的陌生男声就回答道:
“抱歉。不过出血应该满严重的,伤口也很深。”
帕尔莎低声笑了。
“我不是在抱怨啦。我很感谢你帮忙治疗喔。”
“平常总是帮你治疗的家伙,现在倒在这里了。”
听到了特罗凯师父带着笑意的声音。
感觉有某人靠近过来,阳光被这株了。感觉与有只干燥的、温暖的手放到额头上——谭达心想,是帕尔莎的手。
睁开双眼,这次可总算清楚看到帕尔莎的脸了。明明半年没见了,还是完全没变的那张脸上,慢慢地浮现微笑。
“唷。”
听起来很舒服的低沉嗓音。谭达也浅浅笑了。
“……你回来了呀。”
只能发出软弱到教人不甘心的声音。
“是呀——这半年,发生了各种事情呢。真的很多了。旅行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有好几次我曾经想过要是你也在场就好了。”
使枪矛而长茧的坚硬手指,以意料之外的柔软动作,替谭达将贴在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拢。
“等你精神好点了,我再告诉你——告诉你灵魂飞到那边去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还有大家……”
谭达点点头,闭上了眼,接着,再次被吸入深深的睡眠中。
※
看到谭达睡去,帕尔莎立刻站起来,回到火堆旁边。幽古诺正手法熟练地从灰中取出拉塔,啪啪地拍掉灰烬。
“好了,烤好了,大家来吃吧。”
特罗凯最先伸出手。以米磨成的粉加上水与盐搓揉,弄成薄薄一片去烘烤的拉塔,包着烤鱼吃或是包着肉干吃都很美味。
众人格子行动,有人包烤鱼,有人包自己带来的肉干。看到“猎人”们吃肉干,恰克慕对他们说道:
“染跟永你们也来吃鱼嘛。是我说可以钓的,你们不用担心。因为在‘山中离宫’里,女佣们也会吃这个湖里的鱼。”
听到这句话,两个人互看了一眼,然后才把手伸向自己在湖里钓来的鱼。
“真是不可思议的一晚呀。”
修格说了这么短短一句话。然后,视线转向正在大口吃着拉塔的幽古诺。
“当然,那座绽放花朵的宫殿也是啦……不过对我来说,你的歌更让人惊讶。”
“你是——离·托·露元‘木灵思念者’呀。”
教人讶异的是,轻声这么说道的,居然是平常非常沉默的“猎人”染。永吓了一跳,回头看着同伴。
“为什么你会提到那个什么离的?”
染用手背抹了抹嘴。
“我以前还是个小鬼的时候,曾经陪着数目去旅行。途径一段穿越山路的地方,所以雇了一位亚库族的向导。我叔母喜欢唱歌,整路都在唱。可是,到大山中泉水边的时候,那位亚库族向导要叔母不要再唱歌。
他说,因为山中的水边有‘木灵’,只要有声音优美的歌手在这里唱歌,离‘木灵’就会施咒。”
染晃了晃肩膀。
“那个亚库族大叔非常会讲故事。他说擅长唱歌的人一在泉水边唱歌,就会吸引离,一辈子遭到诅咒。可是,相对的,会变得有能力唱出撼动身心的厉害歌声的人,我虽然觉得这个故事很荒谬,但还满有意思的。”
染看着幽古诺。
“我听到你的歌声时,简直就像是遭受雷击——我想,原来就是这样的歌声呀。这就是那位大叔说过的,离·托·露元‘木灵守护者’的歌吧。”
幽古诺虽然耸耸肩微笑,但都没有回应“是”或“不是”。
“染,你能不能背谭达回家去?帕尔莎肩膀受伤了,幽古诺先生大概也不可能背着谭达走这么一段路程回去。而且,我很担心晋的情况。”
“好的……”
察觉到染看了永一样,恰克慕露出苦笑。
“不用担心,我立刻会跟修格回宫去的。”
恰克慕简短地这么说完,视线转向帕尔莎。
“……我没想到能捡到你,我很开心。”
帕尔莎微笑着,然后,轻轻将手放在恰克慕的肩膀上。
“是呀。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还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呢。我们的缘分,看起来还满深的样子。”
恰克慕吸了一口气,嘴唇紧闭,别过脸去。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虽然沉默,但恰克慕忽然看向修格。
“修格……”
恰克慕依然没有面对帕尔莎,低声说道:
“我们到这里来的路上,他跟我说了很有意思的事情。他说就像是海流一样,各种各样的世界会靠近,会分开。也许……人的缘分,也是这个样子。”
修格的背后,看得见“山中离宫”、
在初夏翠绿萌芽的群山怀抱中静静伫立着的宫殿,也映照在湖上了。白色厌恶缓缓飘过湖水,仿佛隐藏云中一般,看不到那映照在水镜上的颠倒宫殿。在晨光底下,这景色没什么好奇怪的——这种理所当然,让人感到愉快。
恰克慕的视线回到帕尔莎脸上,声音稳重地说道:
“谭达醒过来后,请告诉他,说我……很感谢他。”
帕尔莎点头。
风沙沙作响吹过芦苇原。一只鸟儿拍动着翅膀,乘着这阵风,轻快地滑过湖上,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