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秋季草市
药材批发店里有些昏暗,一走进去感觉就像掉进了药罐子,与屋外的喧嚣和秋天晴朗的天空隔绝。
唐达大步流星地往店内走去,巴尔萨缓缓地跟在身后。过道两侧的架子上堆放着无数草药,屋顶上还挂着许多尚未晾干的草药,各种药材混杂在一起散发出的味道让巴尔萨整张脸皱成一团。
店里面有张大平台,后面坐着一个店主模样的中年男人。平台前面站着几个旅行打扮的男女。看背影就知道,其中不仅有约格商人,还有罗塔和桑加尔的商人。唐达把斜挎在肩上的褡裢脱下来,加入他们的队伍中。
在这间店门外,沿着都西街,两旁有许多卖草药的小摊子。这些摊子上卖的都是些能人药的蘑菇或珍贵的药材。
约格草市只在每年深秋的时候举办短短的三天。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邻国商人冲着它,不辞辛劳地赶到这个位于新约格皇国边境上的驿站城镇来,所以每年的草市都相当热闹。
外面传来笛子和大鼓的声音以及人们的拍手声和笑声。笛声使巴尔萨产生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她合着节拍轻轻地摇动着手中的长枪。
“我要去草市,跟我一起去吧!”巴尔萨受青梅竹马的草药师唐达之邀来到了这里。
唐达在初夏时节受了重伤,巴尔萨想陪在唐达身边直到他完全康复,因此从夏天到秋天,她都和唐达以及他的师傅大咒术师特洛盖伊一起,在青雾山山脚下的小屋里生活。说实话,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悠闲过了。
巴尔萨是个女人,却靠给人当保镖为生。这几个月她一直在想“我都三十多岁了,也该换个工作了”。可是想来想去,除了当保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夏去秋来,漫山绿叶开始转红,美如锦缎。巴尔萨那颗爱流浪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大概是唐达察觉到了这一点吧,才邀请巴尔萨一起去草市。草市位于都西街上,从青雾山脉出发要花十天时间才能到。
唐达自己每年都要到这个草市去,从不缺席。他把在青雾山脉自己家周围采到的草药晒干,或是研碎与其他草药混合制成独门良药,拿到草市上去卖。同时,也采购一些异国的药材。
巴尔萨受不了充斥店内的药味,走回到店门口。对她来说,马的汗味和灰尘的味道都比店里那股各种药材混合而成的怪味好闻。
走到门口,来来往往的商人的对话,像涟漪一样在她耳边起伏。在这里不仅能听到约格语,还能听到相邻的罗塔王国的罗塔语、巴尔萨故乡的坎巴尔语,甚至是南方大陆的桑加尔语。
巴尔萨去过很多国家,所以她一听就知道对方说的是哪个国家的语言。她会说流利的罗塔语,因为罗塔语和坎巴尔语非常相似。
巴尔萨心不在焉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两个罗塔商人从她身旁走了过去。他们一左一右夹着一个约十三四岁的少年和一个看着像那少年妹妹的少女逐渐远去。
兄妹俩长得都很漂亮,也都瘦得让人心疼。特别是妹妹,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脸色苍白得就像熄灭的蜡烛一样。
少女似乎是被小石头绊到,打了个踉跄。走在一旁的商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骂道:
“……好好走!野狗!”
巴尔萨皱起眉头——“野狗”这个罗塔语勾起了她痛苦的回忆。
巴尔萨十岁左右时,养父吉格罗曾当过罗塔商人的保镖。不知为何,那个雇主的儿子动不动就叫巴尔萨“野狗”,捉弄她。
罗塔人和坎巴尔人一样,都很看重氏族,瞧不起那些不属于任何一个氏族的流浪汉……现在回头想想,巴尔萨那个时候的确是一副可怜相。
吉格罗从来没有让巴尔萨饿着。不过,也许是因为他对女孩的发型、服装等不太了解,巴尔萨当时总是只有两件衣服。只有等她的衣服退色或是破了好多洞,吉格罗才会意识到“该给巴尔萨买件新衣服了”。
如果当时巴尔萨缠着吉格罗买新衣服的话,吉格罗应该也会买给她。可那时巴尔萨脑海中根本没有“我是女孩”的想法,她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尽快变得和吉格罗一样强大,好替父亲报仇。
怒火总是在她心中熊熊燃烧。也正是“野狗”这个词让她懂得不可以让怒火主宰自己。
商人的儿子大概是十四岁,身材却已经像大人一样高大。不知为什么,他把巴尔萨视为眼中钉,一有机会就捉弄她、欺负她。巴尔萨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不可以和雇主的儿子吵架,因此她努力忽视他的存在,日子好歹一天天地过下来了。
可是突然有一天,追兵找到了吉格罗和巴尔萨。
巴尔萨的生父卡尔纳是坎巴尔国王的御医。国王的弟弟罗格萨姆企图篡夺王位,命令卡尔纳毒死国王。如果卡尔纳不这么做,不仅他会没命,就连女儿巴尔萨的性命都会赔上。万般无奈之下,卡尔纳只好求好友吉格罗带着巴尔萨逃走。
吉格罗是坎巴尔最强的武士集团“王之枪”的一员,备受尊敬,在王宫中的地位也很高。但是为了不负好友所托,他毅然抛弃一切,带着巴尔萨亡命天涯。
不管他们逃到哪里,追兵都会追来。吉格罗很强,比任何一个追兵都强。
可是,这些追兵都是吉格罗还是“王之枪”的一员时的好友,杀死他们对吉格罗而言是件十分痛苦的事。
巴尔萨虽然年幼,但也能感受到吉格罗杀死追兵时深沉的悲伤。
那天也一样,一场激战后,吉格罗杀死了昔日好友。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在草原上埋葬他们,直到夕阳西下。埋葬被自己亲手杀死的朋友时,吉格罗总是一言不发。巴尔萨目睹了这场生死之战,血腥味和恐惧感让她瑟瑟发抖。她害怕地站在吉格罗身后,吉格罗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每到这种时候,巴尔萨就会感到非常孤独,觉得自己是一缕即将被风吹散的青烟,无依无靠。
埋葬完他们已是黄昏,吉格罗脱下血淋淋的上衣,揉成一团抓在手里。然后,绷着脸沉默地往回走。一踏进他们当时住的商人家后院的小屋里,他就把门反锁上了。
巴尔萨孤零零地站在小屋外,凝视着紧闭的房门。多年后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景色——后院种满了菩提树,树影倒映在房门上。巴尔萨看着摇晃的树影,想到吉格罗的痛苦,想到被他漠视的自己的悲伤,难过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个时候,商人的儿子跳了出来。他大概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站在茫然无措的巴尔萨背后,像往常一样,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往她身上吐口水。
“野狗,你臭死了!院子都要被你弄臭了,赶快滚回你的小屋里!”
记忆里,那是她第一次狠狠地痛打一个人。幸好当时长枪不在她手上,否则,她很可能会刺死那个少年。
原来,让怒火掌控自己的感觉是那么好。巴尔萨突然踢了少年的膝盖一脚,骑在少年身上,直到打得他满脸是血。
巴尔萨非常兴奋,拳头打在少年的牙齿上把手弄破了,她竟然没意识到。她就像野狗一样,发出呜呜的声音,不断地捶打少年的脸。
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衣领。巴尔萨像野兽一样挣扎起来,想去咬那个人的手。“啪”,她一下子被扔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吉格罗用右手紧紧掐住巴尔萨的喉咙,把她摁倒在地说:
“不过挨几句骂,你就要杀人吗?”
吉格罗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脸上露出巴尔萨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巴尔萨一下子从兴奋中醒过来,恐惧地蜷缩起身体。
教武术时,吉格罗会毫不留情地教训巴尔萨。除此之外,他以前从未对她发过脾气。所以,巴尔萨真的非常害怕。恐惧到极点的巴尔萨,抬头望着吉格罗。
一想到那个时候的吉格罗,巴尔萨就很难过。自己真是太残忍了!一个小女孩,陶醉在愤怒带来的快感中,用血淋淋的拳头把人往死里打——看着这样的情景,吉格罗作何感想呢……
巴尔萨一直盯着从店门前走过的四个人。
哥哥拉着被人骂“野狗”的年幼的妹妹的手往前走,想要保护她。那双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眼神,刺痛了巴尔萨的心。
巴尔萨出神地盯着他们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这才回过神来。不知何时,唐达已经站在她身边,说: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一看见唐达的表情,巴尔萨紧绷的心情就放松下来,说:
“没事——草药都卖出去了?”
“嗯,都卖了。还卖了一个好价钱呢!”
巴尔萨脸上露出微笑,说:
“那就好。”
2、“青手”与无形的獠牙
草市所在的小镇是个泡温泉的好地方,来这里泡温泉也是人们不远千里而来的乐趣之一。
街道两旁的客栈鳞次栉比,各家客栈屋檐下都挂着画着剑或马的旗帜。看见这些迎风招展的旗帜,旅客就能知道这家客栈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客栈不仅是个睡觉的地方,还是同行们相聚的好地方。
巴尔萨和唐达到达草市后先找好晚上投宿的客栈,把行李放下后就出去了。这家客栈远离群山,很多走南闯北的江湖艺人、咒术师等都喜欢住在这里。
回到客栈,刚进大门,他们就看见一只猴子独自坐在半圆形的三合土①地面上。它的脖子上系着个红项圈,看样子是哪个江湖艺人带来的。虽然没有被绳系着,它仍旧老老实实地坐着。
“呀!这儿有个可爱的小家伙!”
唐达脸上绽开了笑容,他很喜欢小动物。动物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善意,一脸狡黠的猴子不仅没有抓唐达,还一脸享受地坐在那儿让他抚摩自己的脑袋。
这种时候,唐达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三十岁的男人。巴尔萨叹了口气,弯腰脱下鞋。客栈的女佣马上端来了洗脚水。这里不愧是温泉旅店,洗脚水并不是普通的冷水而是温泉水。
“欢迎二位回来。请问二位在我们这儿吃晚饭吗?”女佣问道。
巴尔萨对唐达说:
“在这儿吃吗?”
唐达又摸了摸猴子的头,然后站起来朝女佣点了点头说:
“托玛,又要麻烦你了。请问今晚有炸哈茶露(一种蘑菇)吗?”
托玛笑眯眯地点点头说:
“有,我这就去准备。”
“那我们就在这儿吃吧?这罩的菜好吃着呢!”
两人先泡了泡澡,洗去旅途的劳顿,觉得神清气爽。然后他们穿过走廊,朝饭厅走去。由于厨房和饭厅要生火,所以离其他建筑物有一段距离。
夜幕早已降临,两人刚泡完澡,在走廊上被凉爽的秋风一吹,心情十分愉悦。不过,饭厅里生了三个地炉,屋里烟雾缭绕,让人胸口有些发闷。
饭桌摆在地炉周围,许多穿着各国服饰的客人已经开始吃饭了。
他们正在找空位时,坐在墙角的一个中年男人朝他们招手,说:
“呀,这不是唐达吗?”
看见说话的男人,唐达一脸惊喜,说:
“斯法鲁!”
唐达回过头对巴尔萨说:
“他是罗塔的咒术师,是个好人。我跟着特洛盖伊师傅修行的时候认识他的。特洛盖伊师傅也对他另眼相看。我们跟他一块儿吃饭吧!”
巴尔萨点点头,跟在唐达后面走了过去。
斯法鲁起身迎接他们,他的左肩上站着一只马罗鹰(鹰的一种)。这是种小型鹰,只有成年人的拳头那么大。即使斯法鲁站起来,它也像尊雕塑一样纹丝不动,锐利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唐达和巴尔萨,好像在观察他们。
斯法鲁是个矮小的男人,身高和巴尔萨差不多。看他的动作举止,巴尔萨就知道他会武术。
他大概五十岁左右。头发剪得很短,头发和胡子都有些发白,褐色的双眼隐藏着犀利的目光。
斯法鲁和唐达握住对方的手腕打了个招呼。这是罗塔人见面时打招呼的方式。
“好见不见了,斯法鲁。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真好!”
斯法鲁微笑着和唐达打了个招呼,然后看着唐达身后的巴尔萨,似乎在揣测唐达和巴尔萨的关系。
一般情况下,人们多半会觉得巴尔萨是唐达的妻子或恋人,不过斯法鲁从巴尔萨身上嗅到了一股武者的气息。
唐达注意到斯法鲁的表情,对他说:“斯法鲁,这是我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巴尔萨。她是个保镖,擅长使长枪。”
斯法鲁惊讶地睁大双眼,用流利的约格语说:
“长枪手巴尔萨!你就是那个救了查格姆皇子的女保镖?
“失敬,失敬!我运气太好了!对咒术师来说,那可是件大事。过去我只在叙事歌中听过,今晚你一定得跟我说说当时的详细情况。”
巴尔萨曾经在唐达和特洛盖伊的帮助下,救过新约格皇国皇太子一命。皇太子查格姆被来自异世界的精灵之卵附身,他的父亲视他为怪物,认为他是“不洁之人”,下令除掉他。
三人一边吃着美食,一边聊天,谈得十分投机。因为几乎都是唐达在说话,巴尔萨只是偶尔插几句话,因此她得以仔细观察斯法鲁这个人。
斯法鲁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一般来说,咒术师都有一两个坏毛病,否则他们就无法操纵黑暗的咒术。可她在斯法鲁身上看不到任何毛病。
吃完饭后,三人边喝马喇尔酒(一种水果酿成的酒)边聊天。
话题不知不觉间转到了不久前罗塔王国发生的一件怪事上。那是发生在辛塔旦牢城的一个惨案,从接到敌袭的消息到援军赶到不过半小时,牢城里许多犯人和看守都被残忍地杀害了。
“从惨案发生到援军赶到不过半小时,连敌人的影子也没看见也太……”
唐达喃喃地说着,斯法鲁“当”的一声把酒杯放在桌上说:
“那时我正巧在辛塔旦牢城附近的马卡卢城堡里。去救援的骑兵个个都是勇敢的武士,可回到马卡卢城堡时全都吓得面无血色。
“我马上赶往辛塔旦牢城,那个场景实在是……”
斯法鲁下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喃喃地说:
“太可怕了!一开始从伤口来看,我以为是狼群干的……不过很快我就肯定,这绝不是这个世上的生物所为。”
说完这话,斯法鲁就说起关于某某咒术的技巧之类的话。不外乎“使用某种法术,看见了烙印在狗眼上的景象”等等。唐达似乎很了解,听得津津有味。可巴尔萨完全听不懂他们说的名字冗长的咒术技巧,便有些走神,开始观察起四周来。
屋里吃饭的人已经不多了,像巴尔萨他们一样喝酒的倒还有几桌。
扫视了一眼屋内,巴尔萨的目光停留在坐在对面角落的四个男人身上——如同闻到某种难闻的味道,巴尔萨皱起眉头。
面朝巴尔萨的两人,正是白天怒斥那个骨瘦如柴的少女“野狗”的商人。巴尔萨皱眉是因为她认出了另外两个人。
那两个家伙是“青手”的人!
干保镖这一行,就算你不愿意,也会对社会的黑暗面越来越了解,对那些从事肮脏交易的人的嘴脸自然会有印象。侧脸对着巴尔萨的那个男人是新约格皇国从事人口贩卖的组织——“青手”的一员,巴尔萨几年前见过他,他在新约格皇国的都城一带颇有势力。
新约格皇国的法律禁止进行人口买卖。然而,实际上不断有为钱所困的人卖儿卖女,还有些人拐骗别人的孩子卖给“青手”,有些邻国的商人为了赚钱甚至也把孩子卖给他们。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少女美丽的脸庞,巴尔萨的心里突然沉重起来。
这是别人的事情,跟自己无关。被卖掉的孩子何其多。虽然心里这么想,可一旦看见了,还是忍不住想象起那个小姑娘今后将面临的悲惨生活。
屋子那头的四个男人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我失陪一会儿。”巴尔萨留下聊得不亦乐乎的两人,紧跟着也离开了座位。
齐基萨拼命摩擦面无血色的妹妹冰冷的小手。
那两个商人这几天给他们吃了不少东西,今天晚上又让他们吃了从未吃过的美食。因为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肉和油腻的食物,他们的胃消化不了,很难受。
齐基萨难过不是因为食物,而是因为他很清楚那两个商人在打什么主意。
他们打算把妹妹雅思拉卖掉。商人们收留他们的目的不是想让他们当奴隶,而是看中了雅思拉的美貌,想把她卖掉。
可能他们本来就要来这里办事。他们知道约格人不像罗塔人那样讨厌齐基萨这样的塔鲁人,只要越过国境进入新约格皇国,就能卖个好价钱。
从被那两个商人收留的那一刻起,齐基萨就知道下场会是如此。不过,那个时候能从那个地方逃离就是万幸。继续待在那里的话,他们不是暴尸荒野,就是被罗塔士兵抓住。
想起母亲被处死的瞬间,齐基萨心如刀绞。他咬紧牙关,忍受着这种痛苦。
现在不是为母亲的事而哭的时候,必须想想怎么救妹妹雅思拉才行……
为什么事情会变得这么可怕?母亲为什么要对雅思拉做出那样的事?为什么做那种要受天谴的事……
齐基萨想起母亲的眼神和母亲抚摩着雅思拉的头时的表情,不禁全身发抖。
“你不用害怕,因为错的是其他人。
“太过耀眼的光芒总是会让人眩晕。人们明明看见的是耀眼的光芒,感觉到的却是黑暗。现在就是这样……错的是其他人!”
母亲不断这么说,雅思拉似乎对此深信不疑,可齐基萨却怎么也无法相信母亲的话。
更何况,他亲眼目睹了雅思拉制造的惨剧,就更不可能相信母亲的话了。
从那以后,雅思拉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把食物喂到她嘴边,她会吃下去,也会自己上厕所,到了夜里会睡觉,到了白天醒过来——但她就像是醒着梦游一样,不说话,也不看齐基萨。
有时她会反握住齐基萨握着她的手,说明她的灵魂还在身体里,只是……
可怜的雅思拉。齐基萨虽然以前也捉弄过她,跟她吵过架,但现在他真的很心疼妹妹。
母亲死了,他们再也无家可归。
本来他和父亲母亲、雅思拉一起过着平凡的生活,直到五年前当猎人的父亲马卡拉被狼群袭击而死。现在,就只剩他和雅思拉两个人,无依无靠。
能保护雅思拉的只有齐基萨了,可他根本无能为力。
今后该怎么办?如果自己年纪再大一点儿就能带着妹妹逃走,好好活下去。或许就能想到别的办法……齐基萨心想。
这时屋外传来了商人们的声音,接着响起门被打开的声音。不仅是那两个商人,他们后面还跟着两个目露凶光的男人。齐基萨知道自己害怕的那一刻终于到了。
“您觉得怎么样?”
罗塔商人回头对约格人说。约格人哼了一声,走近齐基萨和雅思拉。他慢慢蹲下,伸手抬起雅思拉的下巴。齐基萨想掰开他的手,男人头也不抬,给了他一拳。齐基萨的后脑勺撞到墙上,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漆黑。
这个时候,如木偶般呆滞的雅思拉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
雅思拉一直处于半睡半醒之间,就像躺在一条幽暗宁静的小溪里,透过光滑的水面,茫然地望着哥哥的脸和外面的世界。
听到哥哥痛苦的呻吟声,她猛地睁开眼睛,仿佛有什么把她从小溪里弹了出来。
她看见一个陌生男人的脸近在眼前,打量着自己,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嗯,还不错,就三块银币吧。”
男人话音刚落,站在他身后的罗塔商人笑了起来说:
“哎呀,您也太会砍价了。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在寻找这种漂亮小姑娘方面,可是很有经验的。今后咱们还要长期打交道,您就给个好价钱吧!”
那个男人站起身,回头看着商人。他动作缓慢,反而更让人觉得可怕。他说:
“就三块银币!她脸色太差了,长得再漂亮也没用。万一死了,我可是血本无归。”
商人一脸不快,沉默了一会儿,指着齐基萨说:
“那就再加上她哥哥,按刚才我们谈的给一块金币。”
凶神恶煞似的陌生男人眼睛都不眨一下,手按着腰间的刀说:
“我可不要这个骨瘦如柴的小鬼。你要再啰嗦,别说钱了,小心我给你一刀!”
雅思拉听着他们的对话,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禁瞠目结舌——这些男人正在买卖自己!
齐基萨昏昏沉沉,几乎听不见商人们在说什么。两个罗塔商人窃窃私语一番,答应以三块银币的价格成交。这时,齐基萨才总算能看见东西。他头疼得像要裂开一般,被打中的鼻子肿得很高,无法呼吸,只好用嘴吸气。
雅思拉听到哥哥的呻吟声,赶紧转过身叫道:
“哥哥……”
约格男人抓住雅思拉的手腕。雅思拉吓得大叫,想要抓住齐基萨:
“哥哥!哥哥!”
齐基萨抓住妹妹的手拼命想把她拉过来。另一个约格男人朝齐基萨的肚子踢了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某些东西在雅思拉的心底蠢蠢欲动。
他踢了哥哥……雅思拉非常愤怒。
雅思拉号啕大哭起来。恐惧和愤怒使她全身发热,仿佛要燃烧起来。她的心底在沸腾,热气直往喉咙上冲。
如同看见一丝光明照进黑暗之中,雅思拉听见“河流”从黑暗尽头流向自己心底深处的声音。“河流”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正用力把被恐惧和愤怒压抑住的某样东西往外推。
虽然别人看不见,但雅思拉感到脖子上出现了一个闪闪发亮的光圈,光圈散发出的血腥味不断渗入雅思拉的身体。
在这种味道的引导下,有个东西沿着轰隆隆的“河流”逐渐向她靠近……
神啊!神啊!雅思拉心中祈祷着。
呼……呼……呼……雅思拉的呼吸声越来越短暂急促,她抬头看着那个男人。齐基萨看见她突然开始翻白眼,吓得面无血色,连忙紧紧抱住妹妹说:
“不可以!雅思拉,不要这样!”
约格男人觉得一阵暖风拂过脸庞,于是眯起眼睛。
下一秒,风变得如冰一般寒冷!
巴尔萨悄悄站在走廊上。
客栈的房间很小,加上孩子,里面有六个人。她很难迅速移动,倘若贸然闯进去,在她打倒四个男人之前,孩子可能已经被抓住当人质了。
巴尔萨等待“青手”把孩子带出来的瞬间。屋里隐隐传出了商人尖锐的声音和“青手”窃窃私语的声音。
不久,她听到女孩的尖叫声,听见呼喊哥哥的声音。巴尔萨握紧手中的长枪。
就在这时——巴尔萨手上起了鸡皮疙瘩。
还没等她细想,屋里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有人撞到房门上,连同门板一起飞到走廊上。
血,从男人的脖子里喷出来,飞溅到屋顶上。巴尔萨立刻跳过走廊的栏杆,跳到院子里。接着,栏杆“咔嚓”一声断了,像被肉眼看不见的巨大镰刀切断似的。
尽管什么都没看到,但巴尔萨感到有什么东西正朝着自己飞来。千钧一发之际,巴尔萨闪开了。
巴尔萨无暇细想,身体本能地不断躲避那个看不见的东西。无数次死里逃生积累的经验救了她一命。
但是,那个肉眼看不见的东西速度非常快,左闪右躲十分消耗体力,就连巴尔萨这样的高手也很难应付。
用手护住脖子的瞬间,巴尔萨感到手腕一凉。
手被划伤了!
她迅速地把手放到身体两侧,想要护住手腕。就在这时,她感到某个冰冷的东西滑过腰际,那里突然发烫起来。巴尔萨轰然倒地,翻滚到走廊下方。那个东西紧追了过来……
巴尔萨用双手紧紧护住脸——可等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生。
巴尔萨喘着粗气,把手从脸上挪开。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牙也开始“嗒嗒”作响,全身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
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想要停止颤抖——就像第一次与人决一死战时那样,恐惧由心底而生,抑制不住地发抖。
“紧紧闭上眼睛。”耳边响起了吉格罗的声音,“数自己的呼吸!一、二、三……”
数到八的时候,巴尔萨的身体终于停止了颤抖。随着意识的清醒,一阵剧痛开始从腰部蜿蜒而上。
头顶上方的走廊里传来空洞的脚步声,许多人正往这边走来。巴尔萨咬紧牙关,按住腰际的伤口,从走廊里爬出来,站了起来。
“巴尔萨?”
唐达大吃一惊,转身越过栏杆,跳进院子里扶住巴尔萨。巴尔萨双手冰凉,面无血色,冷汗呼呼往外冒。
简单检查过巴尔萨腰际的伤口后,唐达搀着她走上走廊。走廊上已经挤满了人,看见他们走上来,人们主动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突然,巴尔萨感觉到背后有人看她,便回过头去。
但是,院子里和对面的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她觉得有人一直盯着自己,但找不出这个人是谁。虽然有些不舒服,但因为并没有感觉到敌意,她便将注意力放到了眼前的事上。
一个娇小的女人,蹲在倒在走廊上的男人的尸体旁,检查他脖子上的伤口。斯法鲁则在屋里检查。
巴尔萨用手按住伤口,靠在门边探头看屋里的情况。正一脸严肃地检查屋内三个男人尸体的斯法鲁回过头来说:
“他们的脖子都被咬破了……和辛塔旦牢城那些死者一模一样!”
斯法鲁盯着巴尔萨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巴尔萨什么也没有说,看着蜷缩在墙角的兄妹俩。
他们目光呆滞,乍一看好像紧紧抱在一起,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是哥哥双手抱着筋疲力尽的妹妹。巴尔萨注意到男孩的手在流血,便走过去在他们身旁蹲下。
她一碰到少年的额头,他就吓得睁大眼睛。然后,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害怕得牙齿“嗒嗒”响,一双大眼睛在消瘦的脸上格外醒目。他像个守护者一样搂着妹妹往后退。
巴尔萨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少年。在对视的过程中,少年眼中浓浓的敌意逐渐消失,只剩下恐惧。
少年拼命想要抑制住心中的恐惧,可越是这样反而越害怕。在他怀中的妹妹,瘦弱的小手耷拉在地上。
巴尔萨轻轻伸出手,抚摩少年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然后缓缓抱住他的头。巴尔萨一直抱着他,直到他的身体不再颤抖。
3、不详之子
巴尔萨腰际的伤口很像是被野兽咬伤的。唐达用草药仔细帮她清洗并缝合伤口,但她还是发起了高烧。
感觉到自己开始发烧,巴尔萨抓住坐在床边的唐达的手。
唐达有些吃惊,弯下腰问她:
“怎么了?”
巴尔萨声音嘶哑地轻声问:
“那两个孩子呢?”
“他们没事,你别担心。今天晚上还有两个草药师住在这里。我请他们帮忙处理孩子们的伤口了。哥哥的伤口和你的一样,也是被咬伤的,现在也发着烧呢。”
巴尔萨用力抓住唐达的手说:
“好好照顾他们。还有,别让任何人进这个房间。”
“咦?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别人听见我烧昏了头时说的梦话。”
唐达没再多问,轻轻点点头。巴尔萨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心地闭上眼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巴尔萨昏昏沉沉睡到很晚才醒来。刚醒的时候,她头晕眼花,觉得天旋地转。喝完唐达端来的加入草药的米汤后,她的体力才慢慢恢复过来。
“斯法鲁说想尽快问你些事情……”
巴尔萨把碗放到地上,背靠墙壁,轻轻点了点头。
随后,唐达领着斯法鲁走进屋里。
“你没事吧?”
“害你担心,真是不好意思。我好多了。”
“那就好。不愧是高手,体力恢复得比一般人快多了。”
斯法鲁像约格人一样盘腿而坐,问道:
“能告诉我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巴尔萨看着斯法鲁的脸,过了一会儿开口说:
“我从那个房间门口经过时,屋里突然传出惨叫声。紧接着,一个男人和门板一块儿飞了出来,血从他的脖子处飞溅出来。
“我赶紧往院子里跑,突然被某种东西袭击弄伤了腰。”
斯法鲁身体往前一探,追问道:
“某种东西?是什么东西袭击了你?”
巴尔萨摇摇头说:
“我也不知道。我能强烈感受到它的存在,却看不见它的样子。”
斯法鲁皱起眉头,说:
“这样啊……真可惜。从它手里捡回一条命的只有你一个人,我还以为能弄清它的真面目。”
斯法鲁说完,看了一眼巴尔萨的腰际,问道:
“不过其他人都是脖子被咬了,为什么只有你是腰被咬了呢?”
“它的确是冲着我的脖子来的。我想拿手挡住脖子,就感觉到它又冲我的手来了。我刚想把手收到身侧,腰就被咬伤了……我想它是冲着鲜血来的。”
“原来如此。脖子和手上都有大动脉,也都没有被衣服挡着。可是,它为什么要攻击你?为什么最后又放过你呢?”
“天知道。”
听到巴尔萨冷淡的回答,斯法鲁眯起眼睛,继续问:
“你为什么带着长枪在走廊上走呢?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你好像没带吧?”
巴尔萨什么也没说,耸了耸肩。
斯法鲁目不转睛地盯着巴尔萨看了一阵,说了声“请多保重”,便起身离去。
等到他的脚步声远去,双手抱胸站在背后默默听着的唐达放下双手,问道:
“你为什么防着斯法鲁?”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那个时候我觉得很不舒服。因为他蹲在屋子里检查死者的伤口。
“如果是你,肯定会先看看蜷缩在墙角的两个孩子怎么样了,对吧?可是他压根儿没看他们一眼。
“而且,他刚才还说被它攻击后捡回一条命的只有我一个人,那个少年不是也活着吗。他为什么无视那两个孩子呢……”
巴尔萨突然觉得很难受,眼前直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全身一软倒在床上。
等她回过神,发现唐达正神情忧郁地盯着自己,脸上没有了平时优哉的表情。巴尔萨嘴角浮现出笑容,蜕道:
“我没事,只是一时气血不足。”
唐达眨了眨眼,低声说:
“为什么我如此忐忑不安呢?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昨天,你的手那么冰凉。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露出那种表情。”
唐达轻轻伸出手,犹豫地摸了一下巴尔萨的脸颊。然后,他无比认真地看着巴尔萨说:
“不要和那两个孩子扯上关系。”
这话让巴尔萨大吃了一惊,不禁睁大了眼睛问:
“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很担心那两个孩子。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咒术师,看得出来他们绝非常人。”
巴尔萨面露苦笑,说:
“这不像你的风格,难道你要我置陷于困境中的孩子于不顾吗?”
唐达没有笑,严肃地说:
“我能理解斯法鲁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的心情。这两个孩子身上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死亡的气息——我……很怕。”
巴尔萨感到唐达的手在颤抖。
“虽然我不知道那间屋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商人们转眼之间都被杀了,连你这个不相干的人都受了这么重的伤,可那个小姑娘却毫发无伤。她哥哥虽然受伤了,可跟你受的伤一比,根本不足一提。”
唐达叹了口气说:
“当我试着接近她的灵魂时,吓出了一身冷汗。那种感觉说不出的恐怖,光想想就毛骨悚然。
“虽然我是个新手,可也见过几个被诅咒的人或被邪灵附身的人。从那个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和那些人完全不同——这是我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
“不过我有强烈的预感。那个孩子很危险!,非常危险!
“可能这么说很残忍,那两个孩子就像染上了无药可治的瘟疫,跟他们扯上关系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唐达欲言又止,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所以,求你不要和他们扯上关系。我……不想失去你!”
虽然唐达的声音很低沉,却深深打动了巴尔萨的心。她伸手揽过唐达的脸,在他嘴角亲了一下,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不会这么容易死的——我会像特洛盖伊师傅那么长寿的。”
斯法鲁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一个年轻女子随即抬起头。她就是昨晚蹲在走廊上检查死者伤口的那个女人。她身材矮小,身体健壮,眼角眉梢酷似斯法鲁。
虽然她长得很漂亮,却让人感到有些害怕。也许是因为她的眼神,那种站在远处冷眼旁观一切的眼神。
“那个女人怎么说?”
斯法鲁坐到柔软的坐垫上说:
“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斯法鲁把巴尔萨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你那边呢?查到什么了?”
“被杀的商人的同伙,赶在当官的来之前连夜跑了。我偷听到当官的跟客栈的人说,和他们一起被杀的是‘青手’的人。或许是怕自己的恶行暴露,所以商人的同伙都跑了。”
斯法鲁点点头,说:
“原来如此。说不定巴尔萨察觉到了他们是,‘青手’的人。干她这一行的多半认得这些以贩卖人口为生的人。这下我知道巴尔萨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间屋外了。”
斯法鲁脑海中浮现出巴尔萨抱着塔鲁少年的身影,不禁露出苦笑,说:
“她看起来虽然厉害,终究是个女人。一看到孩子,就会想保护吧。”
年轻女子低着头像在思考什么。不久她抬起头看着斯法鲁说:
“父亲,趁那孩子还没醒,尽快束缚住她的灵魂吧。别让她醒过来。”
斯法鲁脸色一沉,看着女儿说:
“希哈娜,这么残忍的事,你说的时候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最好赶快,她一醒咱们就不好下手了。”
斯法鲁摸摸胡子说:
“施咒术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在这里下手肯定会被唐达发现。”
希哈娜神色一点儿没变,一脸淡定地说:
“就算被那个无权无势的草药师看见了,他又能怎么样?”
斯法鲁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道:
“你别小看唐达,他是个很有潜力的咒术师,而且他的师傅特洛盖伊是新约格皇国最厉害的咒术师。新约格皇国的咒术师和我们不一样,别看他们平日里互相不太打交道,我们要是杀唐达灭口,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全新约格皇国咒术师的公敌。”
希哈娜闭上嘴,眯起眼。
斯法鲁注意到希哈娜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在轻轻动着。这是她认真思考某个问题时的习惯。希哈娜出神地望着屋顶,就像她在玩拓卢兹(在棋盘上进行的一种比赛)时一样。
拓卢兹是一种很难的比赛,要求参赛者能够预测到对手的下一步,并在下一步的行动中,利用众多棋子一步步形成复杂的图形。罗塔的王族和诸侯喜欢用它来学习战略战术。
希哈娜被称为拓卢兹天才,她从十二岁起便未尝败绩。
斯法鲁曾问过女儿获胜的秘诀,希哈娜不以为然地说:
“事先想好自己获胜时需要的图形,然后凭借自己的行动,引导对手走出这样的图形,仅此而已。”
时至今日,斯法鲁仍记得听见这番话时自己是多么震惊。
希哈娜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斯法鲁又说:“担心唐达他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不知道小姑娘的灵魂现在处于什么状态,如果贸然使用咒术接近她的灵魂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太危险了。”
希哈娜看了斯法鲁一眼,点点头,马上站起来说:
“那就让马库鲁他们到这里集合。估计他们已经到约莫驿站了,我骑马去接他们,最多三天就回来。”
接着,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
“这样的话,父亲你就要一个人待在这里了,没问题吧?”
斯法鲁看看希哈娜,朝她仰仰下巴,示意“快去”。
希哈娜走后,斯法鲁拿出锁在衣柜里的行李,从中取出一个小口袋。然后,他拿着它朝齐基萨兄妹住的房间走去。
站在屋外确定两人都已睡着后,他悄悄走进屋里。
窗户上的挡雨板都被放了下来,所以屋里有些昏暗。斯法鲁蹑手蹑脚地朝裹在被褥里的两人走去。
雅思拉仰躺着,几乎没有发出呼吸声。齐基萨全身都被汗水打湿,正痛苦地不断翻身。
斯法鲁在齐基萨身旁停下,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口袋,捏了一小撮粉末,用大拇指和食指开始捻起粉末。一缕紫烟慢慢升起,甜甜的香味渐渐向四周弥漫开来。
斯法鲁口中念念有词,紫烟宛若雾气慢慢浸入齐基萨的额头。
齐基萨做了个梦。梦见昨晚发生的可怕的事和与那群商人在一起生活的情景……许多场景在梦中交替出现。一旦不愿回忆起的情景出现在眼前,齐基萨就会痛苦地扭动身躯。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可有人不断问他过去的事,不让他睁开眼睛。
他拼命与这个声音作斗争,总算微微抬起沉重的眼皮,发现有个男人坐在自己身边。
“你还真顽固。”
男人微笑着轻声说,随后起身走了出去。
齐基萨喘着粗气,看着男人离去的方向。这不是发烧引起的幻觉,奇特的香味还弥漫在屋里。
他是谁?在这儿干什么?
齐基萨感到非常害怕,转过头看见妹妹一动不动睡得很熟。
这时有人轻轻打开了房门,他一脸惊讶地看着门口。他以为刚才那个男人又回来了,结果进来的是昨晚帮他缝合伤口的男人,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他还记得这个男人名叫唐达。
唐达小声说:“我能进来吗?我想看看你们怎么样了。”
齐基萨点点头。唐达的罗塔语说得磕磕巴巴,不过齐基萨能听懂他的意思。
唐达蹑手蹑脚走进屋里,立刻皱起眉头问道:
“刚才有人来过吗?”
齐基萨刚要开口说话,发现嗓子干得说不出话来。
“抱歉,抱歉。你先把这个喝了吧,会舒服点儿。”
唐达一手扶着齐基萨,一手喂他喝长嘴壶②里的药水。咕嘟咕嘟,药水顺着他干渴的喉咙流进身体里,齐基萨顿时觉得舒服多了。
唐达扶着齐基萨的头,发觉他的脖子和肩膀上一点儿肉都没有,心里很难过。让巴尔萨不要和这两个孩子扯上关系的确是他的真心话,但是他在心里还是很同情他们。
怎么,这个味道……唐达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唐达看见齐基萨抬头望着自己似乎在说些什么,赶忙低头靠近他嘴边。
“谢……谢。”
唐达笑着说:
“不用谢。”
少年的声音开始很微弱,喝完药水后,渐渐能听清了:
“刚才屋里有人,坐在我旁边。”
“什么样的人?”
“男人,屋里太暗,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子。”
“身高呢?和我一样高?”
少年想了想,摇摇头说:
“比你矮。”
果然是斯法鲁!
唐达在心中低语。这种香味是一种施咒术时用的香发出的味道,它是把一种叫做榻榎苜(亚库语)的树根碾碎,混合树脂制成的。把它撒在睡着的人身上,再施以咒术,就能操制对方的梦。厉害的咒术师甚至能够借此进入对方的灵魂,让自己和他做一样的梦。
“唐达先生。”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唐达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怎么了?”
“那个女人没事吧?”
一时间,唐达不明白他说的是谁,看见少年指着腹部的动作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巴尔萨。
“她没事。”
看见少年眼中担忧的神色,唐达还安慰他说:
“放心吧,她很厉害的。”
巴尔萨的身体比一般女人好得多,而且受伤对她来说也是家常便饭。所以她的烧早就退了。唐达用不流利的罗塔语告诉少年这些,让他放心。
唐达看见齐基萨脸上紧张的表情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倦容,便帮他躺下。
少年转过头看着妹妹,她一点儿也没有要醒过来的样子。唐达看得出来他很担心,便从他脚边绕过,在少女身边蹲下。
昨晚,唐达曾施法试图接近女孩的灵魂。
想起那一瞬间的感觉,他就从心底感到害怕——那一瞬间,他觉得毛骨悚然,仿佛少女那一层薄薄的皮肤后面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只要他一靠近,那个东西就会穿透皮肤朝他飞来。
唐达赶紧收回自己的灵魂,恐惧感让他的心跳得似乎马上就要飞出来。那个东西让他感到害怕,更可怕的是它散发出来的气息——一股强烈的死亡气息!
唐达不想碰触眼前这个少女——因为他不知道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如果她是被诅咒了,他可以想办法帮她解咒;如果她是被邪灵缠身,他可以想办法帮她驱邪。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自然无计可施。
小姑娘的呼吸虽然轻微,总算还能听得见她的呼吸声,说明她还活着。不过,她要再这么不吃不喝地睡下去,以她赢弱的身体,估计撑不了多久。
“上一次她睡了两天才醒过来。”
少年说的话让唐达吃了一惊,他回过头看着少年。少年的戒心很强,眼中流露出后悔的神色。他似乎很后悔把这话告诉唐达,实在是因为太担心妹妹而不小心说漏了嘴。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唐达很想这么问。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少年肯定不希望他这么问。
而且,把前后的事情放在一起考虑,唐达也大概能猜到他的“上一次”是指什么时候。虽然不愿这么想,但唐达估计,兄妹俩十有八九和斯法鲁关注的“辛塔旦牢城惨案”有关。
就算他继续追问,少年肯定也不会再说什么了。现在,少年肯定非常矛盾:自己到底该不该相信唐达呢?唐达不想逼得太急。
“那个时候她怎么醒过来的?”
少年还是一脸紧张,小心谨慎地回答:
“我背着睡着的妹妹走路,摔倒的时候她醒了。我饿得发昏,摔倒在地上,妹妹也跟着滚在草地上。我想她是那个时候被颠醒的。”
“那个时候妹妹怎么样呢?”
“她看起来很累,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我很怕她就那么死掉。”
唐达沉思了一阵,直视着少年说道:
“就算只喂她喝点儿水也好,不能让她死。明白吗?”
少年点点头。
“把她叫醒会有危险吗?”唐达继续问。
少年惊讶地看着唐达。唐达也静静地看着少年。过了一会儿,少年慢慢摇摇头说:
“应该没事。我来叫她。”
唐达把他移到妹妹身边。少年摸着妹妹的头发,叫着妹妹的名字:
“雅思拉!雅思拉!快起来,雅思拉!”
可是妹妹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少年抬头看看唐达。
“没办法,再等等吧。如果她醒了,记得叫我,好吗?”
少年冲他点点头。
唐达站起来正要走出去,身后传来了少年的声音:
“房钱和药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们没钱。”
唐达转身看着少年说:
“别担心。房钱我借给你,等你长大找到工作赚钱了再还给我,行吗?”
少年直愣愣地看着唐达,然后举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伸出三根手指,“咚、咚、咚”各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鼻子和嘴巴,最后头触地板磕了个头。唐达知道他是在表达感谢之情,不过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礼节。
4、月下长枪
巴尔萨吃得好睡得香,受伤的第三天晚上,她就走到院子里,照例做起每日的功课——练习长枪和拳法。
每当看见巴尔萨异于同龄人的康复速度,唐达就会觉得“巴尔萨如同野兽”。野兽一旦受伤、衰弱,就很容易被捕杀,所以对它们来说,伤口痊愈的速度生死
唐达受伤或生病时,总希望有人在身边照顾自己。可巴尔萨不允许自己这么软弱,或者说她已经习惯了。她在心里筑起一道墙,不停地告诉自己:“即使虚弱的时候也不能让人有机可乘。”她就是吉格罗一手训练出的能够独立生存下去的“野兽”……
齐基萨尽管那么瘦,但身体恢复得倒是很快。唐达早就知道,比起丰衣足食的有钱人家的孩子,饭都吃不饱的穷人家的孩子身体反而恢复得更快。齐基萨痊愈的速度,让唐达想到了巴尔萨——他们的心都在催促身体“快点儿痊愈”“快点儿下床走”。
雅思拉今天早晨醒了,刚开始有点儿迷迷糊糊。下午的时候,在哥哥的搀扶下,已经能自己上厕所了。人只要能吃、会走,身体就会慢慢复原。
唐达托客栈的人给兄妹做了好消化又有营养的食物。看着他们吃得那么高兴,唐达在心里默默向他们道歉。
因为自己希望他们快点儿好,也是为了能够快点儿和他们一刀两断。
即使知道他们是危险分子,还是无法抛下不管,因为他们还是孩子——唐达很清楚,这是自己的一大弱点。
吃过晚饭,齐基萨和雅思拉在火盆两边躺下,迷迷糊糊打起了盹儿。不久,一阵奇怪的声音把他们吵醒了。院子里传来“咻咻”的响声,似乎是谁在挥舞鞭子发出的声音。
雅思拉睁开眼问道:
“什么声音?”
“不知道。新来的马夫在练习甩鞭子吧?”
“那应该是‘啪啪’的声音啊!”
齐基萨裹着被子站起身,打开挡雨板,看着昏暗的院子。雅思拉也从一旁的窗户探出头去。
月光笼罩着院子,最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闪烁的银光。银光以惊人的速度画着圆圈——原来是月光照在长枪的枪尖上反射出来的亮光。
长枪快速飞舞着,画出美丽的轨迹,齐基萨和雅思拉都看呆了。
齐基萨认出了挥舞长枪的人是谁。
“啊,是那个人。”
齐基萨小声说。雅思拉立刻反问:
“谁呀?”
齐基萨沉默了一阵,小声对妹妹说:
“那几个人被那个东西杀死时,那个女人就站在走廊上,因此受伤了。她的名字叫巴尔萨。”
雅思拉皱起眉头,严肃地说:
“怎么能说是‘那个东西’!必须要称它为神才可以。”
齐基萨生气地看着妹妹。她一直盯着巴尔萨,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齐基萨耸耸肩,放弃与她争论,说:
“总而言之,她被神攻击了没有死。她的动作那么迅速,所以才能死里逃生吧?”
雅思拉摇摇头说:
“不管她的动作有多快,也比不上神。是因为她不是坏人,所以才能保住命。”
雅思拉脸上浮现出冷漠而平静的表情——那种在拉玛巫(神的侍者)脸上常常出现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像齐基萨所熟悉的那个温柔胆小的妹妹。
齐基萨觉得很难过,紧紧咬住了下唇。
妹妹坚信“那个东西”就是神——相信寄居在自己身上的塔鲁哈玛雅(恐怖之神)是个善良的神。
塔鲁哈玛雅是阿法鲁神之子,阿法鲁神赐给人类无数的恩典,而他的儿子塔鲁哈玛雅却是残忍的魔鬼。齐基萨的母亲忤逆塔鲁·库玛达(影子祭司)的教诲,深信即使塔鲁哈玛雅是邪恶之神,也只有他能够给族人再次带来荣光。
目睹发生在辛塔旦牢城的惨案后,齐基萨开始相信塔鲁·库玛达是正确的,而母亲是错的。
在辛塔旦牢城,的确有很多人微笑着看着母亲被处死,齐基萨也很恨他们,想把他们碎尸万段。
可是,寄居在雅思拉身上的“那个东西”,就像狂风扫落叶一样把辛塔旦牢城的那些人都杀了。
齐基萨无法相信这是神的所作所为——“那个东西”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有的只是冷酷无情的“力量”。
可是,他狠不下心逼问妹妹这个问题。相信母亲说的塔鲁哈玛雅是神圣的神,对妹妹而言是心灵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果这道防线崩溃,她肯定会发疯。
看着妹妹努力模仿拉玛巫高雅宁静的表情,齐基萨不由得悲从中来。
“她肯定是个好人,所以神才没有杀她。”
雅思拉又低声说了一遍,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是啊。”齐基萨说,“她是个好人——虽然自己受了重伤,还来抱着我。”
雅思拉惊讶地看着哥哥,不相信一个陌生人竟会抱住哥哥。
“是真的。我没骗你。”
雅思拉眨眨眼,眉头轻轻一挑说:
“真的吗?”
她好像不相信哥哥的话,雅思拉说道:
“她才没有受伤呢,你看她动作那么快。”
齐基萨也觉得不可思议。那天晚上,她的左腰处明明流了很多血,可是才过了三天,她的动作怎么就能那么灵活呢?
两人又开始看巴尔萨练枪。过了一会儿,他们几乎同时发现,巴尔萨的动作看起来虽然迅速,可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用手护着左腰。由于她右手的动作太漂亮,把他们的目光都吸引住了,所以才没有发现她的左手一直护着腰部没有动。
“原来她真的受伤了。”
雅思拉低声说。
齐基萨感到妹妹的话语中带有一股阳光的清新,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也让他很高兴。
一直以来,他们都生活在冰冷的黑暗里,也看不见前方有任何光明。想到“那个东西”杀了那么多人,他总觉得自己和妹妹不应该再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在这一瞬间——和妹妹的感觉一样——心里突然觉得有瞬间的温暖,犹如一线灯光照亮了齐基萨的心。
一个想法在齐基萨心头浮现,虽然他知道那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然而,这或许是和妹妹好好谈谈那件事的唯一机会了。
“雅思拉,听我说。”齐基萨用没有受伤的手握住妹妹冰冷的小手,“我一直在想今后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没有钱,如果再碰到坏人,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
雅思拉紧紧握住哥哥的手,像是在给他打气,说道:
“哥,别怕。神会保佑我们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坏人出现,神都会保佑我们。”
看着妹妹坚定的目光,齐基萨觉得一股苦涩在口中蔓延,说道:
“可是,雅思拉……我再也不想看到……”
像是喉咙被什么卡住了,齐基萨的声音十分嘶哑。哥哥苦涩、悲伤的声音,让雅思拉惊讶得皱起眉头。
“你不知道,当你把神呼唤出来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哥哥心有余悸地说。
雅思拉眨了眨眼——的确,神每次大驾光临时,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心里觉得很舒服,害怕、愤怒的情绪都会随之消失,一种妙不可言的快感涌向全身。然后,等她醒过来,坏人们就都不见了。
万千思绪涌上齐基萨心头,他放开妹妹的手,开始解开缠在受伤的右手上的布条。他粗鲁地扯开布条,不管是否会弄疼伤口,把止血布也扯开了。然后他把手伸到妹妹面前——或许“那个东西”现在正在妹妹体内监视着自己,自己这么做也许会被它杀死。
管它呢!齐基萨心想。
“看清楚了,雅思拉。这就是你说的神干的好事!我着急地想捂住你的嘴时被咬了一口。”
齐基萨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努力抑制激动的心情,接着说:
“其他人都是脖子被咬断了。他们脖子上的洞比我这个大多了,是我亲眼看见的。”
雅思拉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哥哥手上的伤口。一道丑陋的伤口,从手掌一直延伸到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缝合伤口的丝线上沾着发黑的血迹。
雅思拉的嘴唇开始颤抖,如同戴着白色假面具般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齐基萨所熟悉的妹妹的表情,她说:
“哥哥,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以为这个伤口是那些坏人造成的。”
看见妹妹眼中涌出泪水,齐基萨不由得紧紧抱住妹妹的头,安慰道:
“你说的神的确救过我们的命,我也很感谢它……可是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不想再看见别人浑身是血,死在我面前。”
抱着妹妹,齐基萨鼓足勇气继续说:
“神两次现身都是在我们遭遇危险的时候,也都是你害怕、生气或神志不清的时候,对吧?”
雅思拉轻轻点点头,似乎心中即将浮现的令人不快的事,就像藏身沼泽之中的鱼一般,刚被抓住又溜走了。与齐基萨不同,雅思拉几乎不记得发生在辛塔旦牢城的事。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把母亲被处死的痛苦回忆封印在了内心深处。
当她遇到令她无比悲伤、痛苦的事,希望罪魁祸首赶快消失时,胸中便会涌动起“圣河”的声音,神就会顺流而来,实现自己的愿望——之后的事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脖子被咬断?一想到这样的情形,她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只剩我们俩相依为命了。我们没钱……也没有父母,不知道今后还要遭什么罪。难道每次遭难你都要召唤神来帮助我们,杀死周围的人吗?”
哥哥的心“怦怦怦”跳得很快,他说:
“我们难道要不断杀人才能活下去吗?”
雅思拉心跳加速,有点儿喘不上气。她挣脱哥哥的怀抱摇摇头说:
“我不要做那样的事。神杀的都是坏人啊!”
“可是就连恰好在附近的人也受伤了!像我这样!”
雅思拉还是摇头,不过不像刚才那么坚定了。
“你听我说,雅思拉。我们必须找到今后生活的道路,找到一条不被人看不起、不被人欺负的生存之道,找到一条不依靠神也能活下去的道路。直到我们长大能够独立生活,能够赚钱养活自己为止。”
雅思拉轻轻点了点头说: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行不行得通……十有八九是不行。”
齐基萨告诉妹妹他的想法。雅思拉静静地听着,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看样子她也觉得哥哥的想法很好。
抬头望着哥哥与父亲神似的双眼,雅思拉怯怯地说道:
“哥哥,要是能成功就好了。”
这时,走廊外传来了客栈女佣的声音:
“打扰了。我是来送药的,能进来吗?”
相当流利的罗塔语。是经常给他们送饭的那个名叫托玛的女佣。齐基萨急忙起身打开门。托玛端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个小药壶,她说:
“说是汤药。药烫,喝的时候小心点儿哦。喝完以后,把药壶放在托盘里搁在门口就行了。”
托玛又检查了一下火盆里是否有足够的炭,然后道过“晚安”就走了。
齐基萨和雅思拉开始一边呼呼吹汤药,一边小口喝着。雅思拉尽管小脸皱成一团还是坚持把药喝完了,可齐基萨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
“哥哥,你得好好喝药。”
“放心,我已经好多了,再多睡睡就没事啦。”
齐基萨咧嘴笑了笑,起身把剩下的药倒向窗外。
托玛从走廊走回厨房,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就回过身。
“啊,斯法鲁先生。刚才您给我的药我送去给孩子们了。”
“谢谢!”
“您太客气了。您和唐达都是好人,这么用心照顾和你们非亲非故的孩子。他们运气真好。”
斯法鲁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
“他们俩都是好孩子,我打算以后好好照顾他们。刚才也跟你说了,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出发,到时候把他们也带上。刚才给你的房钱够吗?”
“够了,够了,足够了。下次还要住我们这里哦。”
在微弱的灯光下,唐达翻看着今天刚刚买到的书卷。这是一卷罗塔人写的关于草药学的书,纸质虽然不太好,内容却相当有趣。能够淘到这样的好书,也是他来赶集的乐趣之一。
听见从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唐达从书卷中抬起头。刚开始唐达以为是巴尔萨回来了,不过很快他就发觉不是巴尔萨的脚步声。
“我是斯法鲁。能进去吗?”
唐达起身拉开房门,把斯法鲁迎进屋里。
斯法鲁看见摊在桌上的书卷,笑着说:
“呀,是夏鲁托姆的《草药大全》啊。我手里也有一卷手抄本。”
“读了《草药大全》这类书,就知道每个国家的植物都不尽相同,很有意思。罗塔王国虽然有一部分和新约格皇国接壤,但从植物的形态来看,反而是和北方的坎巴尔王国更相近呢。”
斯法鲁点头表示赞同说:
“新约格皇国在拿约洛半岛上,空气比我们罗塔湿润得多。虽然罗塔南部湿润,不过远离大海的北部高原地带都是茂密的森林和辽阔的草原。你说得对,北部的确和坎巴尔很相似。”
斯法鲁心不在焉地看着《草药大全》,不一会儿将目光转向了唐达:
“……唐达,你照顾那兄妹俩,可真热心啊。”
“因为我是草药师嘛。”
斯法鲁微笑着说:
“也是,救死扶伤本就是你的工作。”
唐达脸上露出些许不快的神色,说道:
“你想说什么?斯法鲁。”
斯法鲁收起笑容。
“你听说过塔鲁人的故事吗?”
“听巴尔萨提起过。听说他们大都生活在深山老林里,尽量避免与罗塔人接触。他们明明长得很漂亮,可罗塔人却很讨厌他们。”
斯法鲁撇了撇嘴说:
“你真是个好男人。虽然是别的国家的事,你听了也很同情塔鲁人吧。你脸上都写着呢。”
唐达愤怒地看着斯法鲁说:
“不行吗?”
斯法鲁笑着叹了口气说:
“我希望你明白,有些时候就是不行,所以今晚我才来找你。”
斯法鲁弯下腰,低声说:
“你可能也看出来了吧?那对兄妹是塔鲁人。
“塔鲁人长得非常漂亮——他们从不和罗塔人通婚,所以基本继承了祖先的容貌。
“他们不仅遗传了祖先的外貌,少数人还会继承祖先的特殊的能力,成为天生的异能者。”
“异能者?是像咒术师那样的人吗?”
“不。所谓的异能者,指能够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异世界之物,并能与其接触的人。
“我们咒术师虽说灵魂出窍时可以到异世界去,使用法术时也能看见异世界,但都只能坚持一会儿。
“至于异能者,他们不用刻意施展法术就能看见那些东西。”
“这可真是有意思。说起来,查格姆皇子在孵化精灵之卵时,也能够看见纳由古来着。原来有人天生就有这样的能力啊。”
斯法鲁蹙起眉头,严肃地说:
“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异能者很可能带来灾难。
“异世界有时会给这个世界带来福音,但那里也住着很多可怕的东西。道行不够的人,贸然前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年幼的异能者往往是最危险的。”
唐达大概猜到了斯法鲁接下来想说什么。
斯法鲁接着说:
“‘还是孩子’‘长得很漂亮’不过是表面现象——听着,唐达。真正的咒术师,不论什么时候都要有一双能够看透真相的眼睛。天真无邪的孩子也可能被恶魔附身。”
唐达盯着斯法鲁说:“是啊。不过,咒术师的职责不就是把恶魔从孩子身上赶走,并超度它们,使它们得以安息吗?绝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把孩子连同恶魔一块儿毁灭!”
斯法鲁轻轻摇了摇头。唐达看到他眼中哀伤的神色,有些吃惊。
“就像你所说的,如果只是被恶魔附身,作为咒术师的我们应该竭尽全力去拯救那个可怜的孩子。可是,那个孩子的情况并非如此。
“我们无法防止灾难的蔓延——只要她还活着!”
这个时候,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斯法鲁听到脚步声,“刷”的一下站了起来,然后严肃地对唐达说:
“唐达,我希望不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能是好朋友。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只是在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
斯法鲁走出房间,巴尔萨和他擦身而过走了进来。她的头发还是湿的,散发出沐浴后的香味。巴尔萨把长枪靠在房间的角落里,问唐达:
“斯法鲁来干什么?”
唐达双手抱着胳膊,抬头看着巴尔萨,把刚才斯法鲁说的话告诉她。巴尔萨一边用干布擦头发,一边听着。
“也就是说,他先来打个招呼,警告咱们别什么都不知道就插手他们的事!”
“是啊。”
巴尔萨把刚才擦头发的布叠成四折,说道:
“斯法鲁好像明天天一亮就要离开这里。”
“是吗?你怎么知道?”
“我从澡堂回来的路上遇上女佣托玛,就聊了几句。她以为咱们和斯法鲁是朋友,就跟我说了。她说你和斯法鲁尽心尽力照顾萍水相逢的孩子,实在太了不起了,她很佩服你们。斯法鲁好像说走的时候要把那俩孩子一块儿带走。”巴尔萨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
“怎么办?”唐达深吸了一口气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斯法鲁可能打算杀了他们。如果杀死妹妹,为了绝后患多半连哥哥也要杀了,斯法鲁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虽然他似乎也觉得兄妹俩很可怜,不过这一点儿也没有动摇他一定要杀了他们的信念。”
“你是怎么看的?你是不是也像斯法鲁那样,认为只要不杀了她,灾难就不会停止?”
唐达的眼神变得暗淡起来:
“我有点儿相信斯法鲁的话,他不是那种无缘无故滥杀孩子的人……我不想让那两个孩子死。可是,我没有自信。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怕自己作出错误的判断。”
巴尔萨盯着唐达说:
“那你就去问问斯法鲁。如果你觉得只要知道他所知道的一切,就能作出正确判断的话。”
唐达皱起眉头看着巴尔萨说:
“你是什么意思?”
巴尔萨叹了口气说:
“不管你知道多少事情,作出判断都是一样难的。反正答案只有一个——杀?还是不杀?
“问题不在于谁杀了他们。如果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杀,我们和刽子手又有什么不同呢?”
唐达陷入了沉默。漫长的沉默后,他低声说:
“可是,就像斯法鲁担心的那样,如果她将来真的杀了人、制造了灾难,那救她的人不就等于帮了杀人犯吗?那些可能被杀的人和那个孩子一样,也只有一条命啊!”
“所以趁现在赶紧把她杀了?”
说完巴尔萨嘴角浮现出一抹苦笑。
“她总有一天会成为祸根,还是先下手为强好,是吧——这种借口,我听得多了。”
唐达吃惊地看着巴尔萨。她虽一脸笑容,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胸中的怒火似乎一触即发,高声说:
“你这只野狗,到处传虱子,杀了你是为民除害——你想过被人当面这么骂,还被一脚踹开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别说了!巴尔萨。”
唐达低声说。
巴尔萨从那两个孩子身上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她的心情唐达很了解,可这种时候绝不能感情用事啊。
唐达说:“你应该最了解,什么是帮助他人,什么是受人恩惠……这事可不像当保镖,不是一时的,弄不好可能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你可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毁了自己。”
巴尔萨用右手摸了摸下巴,然后点点头说:
“你说得对。如果不想把好不容易才装满水的‘容器’一下子打翻的话,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做。”
巴尔萨眼里闪烁着奇特的光芒,说不清到底是愤怒还是悲哀。平时总是扎成一束的头发披散在背后,刘海儿遮住额头形成了一块儿阴影。
“……还没意识到自己拥有这样的‘容器’之前,反而更容易下定决心啊。”
巴尔萨凝视着立在墙角的长枪。手上的油脂渗入枪柄使它发出幽光。自从十岁那年从吉格罗手里接过这柄长枪,它就一直陪伴着自己。
然后她把视线转回唐达身上。
5、奔向黑夜
午夜刚过,三个骑马的人进入巴尔萨等人投宿的客栈的后门。
把钱递给睡眼惺忪的看门少年后,他们朝后院的马厩走去。似乎经过了长途跋涉,马儿们背上冒出了白雾。
他们把马牵进马厩拴好,给它们喂水和粮食,然后把马鞍卸下来,擦干马背上的汗。还没等马背上的汗都落干净,他们又在马背上铺上新毛巾,安上马鞍,套上缰绳,以便随时都能出发。
为了防止火灾,马厩里不能点火。他们似乎都是骑马高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也能熟练地完成这一切。然后,他们走进了客栈。
三人中有一个女子,她是斯法鲁的女儿希哈娜。她在约莫驿站找到了去别处寻找兄妹俩的伙伴——咒术师马库鲁和卡哈鲁,把他们带了回来。
一只带着红项圈的猴子在屋顶上一直看着他们走进客栈。它就是三天前坐在客栈进门处,让唐达摸它脑袋的猴子。
眼见三人走进客栈,小猴子就敏捷地沿着屋顶走到厨房,确认里面没有人之后,从烟囱爬了进去。
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墙角并排摆着五个做饭用的灶。灶火早已熄灭,屋里凉飕飕的。猴子握住立在灶旁的火铲子,灵活地扒起灶里的灰。
为了早晨一起来就能生火,厨房的人习惯把炭埋在灰里。炭从灰里滚出来,一接触到外面的空气,瞬间变得通红。
见此情景,猴子走近摆放在西边墙角的锅旁边,努力挤进墙壁和锅之间的缝隙,用力一蹬墙壁。只听锅“咣当”一声倒在地上,锅里的油流向四处。
猴子灵活地东蹿西跳,滴油不沾地跳到了柜子上,静静地看着油向灶眼流去。
不久,油流到灶的下方,接触到烧得通红的炭……火苗“呼”地蹿了起来。
齐基萨汗流浃背,呻吟着醒了。他觉得口渴得要命,伸手想拿放在一旁的茶壶,心里一惊。因为他的身体一点儿也不听使唤,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知觉慢慢地恢复了,齐基萨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人下了药。
是那碗药!肯定是这样,那碗药的味道很奇怪。齐基萨心想。
“……雅……雅思……拉!”
他呼唤妹妹的名字,摇了摇她,可她没有醒过来。齐基萨非常害怕,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他只喝了一口药,而雅思拉喝了一大碗。如果那碗药有毒,她说不定已经死了。
齐基萨哆哆嗦嗦地俯身靠近雅思拉的鼻子,屏住呼吸,拼命祈祷。直到耳垂贴近她的鼻尖才停下来等待。
一丝气息轻轻划过耳边,又一丝……
她还活着!齐基萨心中暗喜。
齐基萨全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一样,倒在床上,拼命吸气。看来那药只是安眠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给他们喝安眠药呢?
难道是唐达干的?
首先浮现在齐基萨脑海中的是这个念头,虽然他不愿意这么想,可唐达的嫌疑最大。然而,再仔细想想,觉得不是唐达,唐达从来没有让客栈的人给他们送过药。
不是唐达,又会是谁呢?齐基萨思索着。
这个时候,齐基萨想起了做噩梦时的事。把有香味的烟吹进屋里,害他做噩梦的那个身影……
齐基萨吓出一身冷汗,坐了起来。有人想害他们——如果就这么呆坐到早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必须去求救!虽然身体发麻,总算还能够走路。齐基萨跌跌撞撞走到门外。
这时身后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你没喝药?”
齐基萨吓了一跳,转过身看见昏暗的走廊下站着一个人。是个矮小的男人,目光炯炯有神地直盯着他。齐基萨不由得往后退。
“你很可怜。不过这一切都是命!”
男人说着,一把抓过齐基萨的手腕,把他拉向自己,往他腹部的要害打了一拳。齐基萨顿时昏了过去。斯法鲁毫不费力地将昏倒的齐基萨扛上肩头,然后走进昏暗的房间把他放在床上。斯法鲁看了雅思拉一眼,确定她还在昏睡。
对面走廊上的脚步声透过半开的房门传进屋里。
“父亲。”
身着夜装的希哈娜抓住走廊的栏杆,纵身一跃跳到院子里,穿过院子,转眼来到这边的走廊,走进屋内。
“怎么了?不是让你歇会儿吗?”
斯法鲁低声说。希哈娜一脸严肃地说:“有股煳味,您闻到了吗?不知道哪里着火了!”
斯法鲁走到走廊上,闻了闻。
“嗯,是有点儿。”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们还是尽快动身吧!”
“但是你们才刚刚回来,马儿也累了……”
“不要紧。我已经在下一个小镇定好了客栈。到那儿以后,再让马儿好好休息吧。”
斯法鲁终于点了点头,说:
“好吧。那你背那个女孩先走,我来扛她哥哥。然后我回屋通知他们俩。咱们在马厩碰头。”
斯法鲁和希哈娜各自抱起一个孩子背到背上,悄然走出房间分头行事。
巴尔萨嘴上什么也没说,开始收拾行李以便随时可以出发。唐达心里十分困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久唐达也开始收拾行李,因为他还没有下定决心。
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斯法鲁杀死两个孩子。或许这个想法是错误的,可他需要时间仔细思考,才能看清事情的真相。
两人刚收拾完行李,突然警钟响了起来。两长一短的钟声表示发生火灾了!
唐达拉开房门跑到走廊上,其他房间的客人也都跑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味。
“着火了!厨房着火了!”
远方传来叫声。
身后传来砰砰的响声。唐达回头看见巴尔萨正在用枪尾敲打挡雨板四周,最后她用力一拍,把挡雨板拍掉了。
“你在干什么?”
巴尔萨什么也没说,冲过来左手搂住唐达的脖子,紧紧抱了他一下。然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跑回屋内。没等唐达回过神来,巴尔萨就从窗户跳了出去。
唐达急忙跑到窗边探头往外看。巴尔萨往后院的马厩奔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他本想去追巴尔萨,转念一想,又冲上走廊,推开拥挤的人群,朝齐基萨和雅思拉的屋子飞奔而去。
好不容易跑到那儿,往里一看,却只看见空荡荡的被窝,根本就没有兄妹俩的身影。
烟味越来越刺鼻,唐达像巴尔萨一样把挡雨板敲掉,从窗户跳进后院。
火警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希哈娜出现在客栈的后院里。喝完药昏睡过去的雅思拉,一动不动地趴在希哈娜背上,即便在震耳欲聋的钟声中,也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希哈娜把小女孩往上托了托,朝马厩走去。天空没有月亮,借着厨房透出的火光,依稀能够看见马厩的轮廓。
也许是嗅到了烟味,马儿们惊恐地睁大双眼嘶鸣着,四蹄乱踏。尽管希哈娜深谙马性,可也费了半天劲才靠近并使它们安静下来。
“嘘——”希哈娜把雅思拉放到地上,对着爱马的耳朵低声说了些什么,接着便把缠在马鞍上的皮带解下来,走回雅思拉身边。
希哈娜再次背起雅思拉,用皮带把她和自己绑在一起,在腰上打了个结,并用皮带的一端系住雅思拉耷拉着的左手腕。
她正要返回马厩,突然,感觉暗处有东西向她袭来,“腾”地转过身去。
她拔出斜插在腰上的短剑。“嗖”,有东西划过她的腹部,如同一阵风。
皮带“啪”地应声而断,雅思拉掉在了地上。
风声“呼呼”作响,又有东西朝希哈娜的下巴飞来。她一闪,勉强躲过,正要后退,却被雅思拉绊住,仰面摔倒在地。
希哈娜正欲翻身而起,左耳却被一脚踢中,顿时不省人事。
眼见希哈娜一头栽倒在地,巴尔萨把长枪插在地上。
只见巴尔萨把背囊转到腰前,背起雅思拉,抓住她的脚踝穿过背带。接着,解开系在她手腕上的皮带,把她的双手交叉在自己胸前绑好,以防她滑落。
巴尔萨右手拔起长枪,走进马厩,朝着希哈娜那匹已备好鞍的马走去。马儿异常兴奋,在黑暗中也能看见它龇牙咧嘴,瞪着大眼睛。
巴尔萨费了半天工夫才使它安静下来,准备把它牵出马厩。
“嗡嗡嗡”,一阵牛虻般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说时迟那时快,“轰”的一声,四周陷入一片火海!
瞬间,巴尔萨以为火势蔓延到马厩来了,很快她就意识到并非如此。火焰宛如有意识的生物一般围着自己打转,形成一道火墙,把自己困在其中。
马儿高声嘶鸣,后腿着地,前蹄腾空,试图挣脱巴尔萨的手。
巴尔萨左手勒紧缰绳,握枪的右手护脸,以抵挡那“轰隆隆”排山倒海而来的炽热火焰。
突然,“咻”的一声,又有东西朝巴尔萨腹部飞来。一把匕首插在了腰际的背囊上!“嗖”、“嗖”……匕首接连划过夜空,直冲巴尔萨而来。
巴尔萨想用长枪将匕首打落,可四面八方全是火焰,她什么也看不清!这时,如果有人从背后投掷匕首,雅思拉准会被击中。
马儿用力挣了一下缰绳。腰际一阵剧痛!巴尔萨不禁松开了抓着缰绳的左手。
火墙的热浪翻滚而来,逼得巴尔萨喘不过气来,只觉眼前一片火海。
“呼……”一阵冷风如箭一般穿过火墙,在她身边弥漫开来。巴尔萨觉得呼吸立刻变得轻松起来。她困惑地眨着双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站在眼前的是唐达!看着火焰即将把他吞没,巴尔萨担心得几欲叫出声来。
“别担心!火焰只是幻象!”
耳边响起唐达的声音,紧接着一只大手盖上了她的额头。转眼,火焰退去,巴尔萨感觉身体变得轻松起来。唐达用另一只手抓起缰绳塞到她手里,急忙说道:
“快上马!”
巴尔萨一把抓过缰绳,跳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腹,一抖缰绳,纵马跳出了火墙。马儿差点儿撞到眼前的三个人,他们赶忙向两边闪躲。
其中一人闪躲不及,被撞倒在地。
身后传来唐达和斯法鲁一伙儿人打斗的声音,但巴尔萨没有回头。她知道一回头,唐达的一片苦心就白费了。
她在心底无声地呐喊着:
他们不会杀唐达的!
只要自己能够带雅思拉顺利突围,唐达还有留下当人质的价值——斯法鲁肯定会这么想。
巴尔萨拼命压抑心中涌动的痛苦和不安,策马奔向黑暗中。
①三合土:顾名思义,是三种材料经过配制、夯实而得的一种建筑材料,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三合土,但其中熟石灰不可或缺。
②长嘴壶:病人喝药、饮水时用的小水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