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猎鹿
高亢的笛声从密林深处传来,“汪汪”的犬吠声在空旷的山林间回荡。
秋意渐浓,盛夏时郁郁葱葱的森林也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树叶渐渐飘落,明媚的阳光洒落林间。
森林前方是一片广袤的草原。秋草随风起伏,“沙沙”作响。秋草失去了夏日的生机,像老人的发丝一样开始枯萎、退色。
十几个骑兵出现在草原上,相互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身背箭筒,手持弓箭,时刻留意着森林中的风吹草动。从穿着可以辨出他们是罗塔人,用双脚就能熟练地驾驭马匹。
这十几个人皆身跨骏马,英姿飒爽。最引人注目的是居中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骑白色骏马的是罗塔王尤萨姆,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弟弟伊翰,骑着一匹黑色骏马。
罗塔王尤萨姆今年四十五岁。他从不轻易动怒,是个十分稳重的男人。他宽厚仁慈,爱民如子,深受臣民爱戴。
他的弟弟伊翰今年三十六岁,身材比尤萨姆高大,身体总是像鞭子一样挺得笔直。伊翰颧骨高耸,乌黑的头发剃得很短。他一脸彪悍,所幸炯炯有神的双眼柔和了脸部的线条。
尤萨姆和伊翰的父亲——前任罗塔王——在尤萨姆二十岁时就去世了。对于年纪轻轻就继承王位、背负国家兴亡重任的兄长,伊翰全心全意加以辅佐。兄弟俩手足情深,感情之好在王室实属罕见。
尤萨姆育有三女,尚未得子,因此伊翰不仅是他的王弟,还是尤萨姆万一遭遇不测时的第一王位继承人。
笛声、犬吠声越来越近,“猎人们”也越来越紧张。
一个黄色的身影“嗖”地从森林中跳出来。
最先发现它的是伊翰。
“王兄,出来了!”
他低声提醒尤萨姆。尤萨姆也发现了那只鹿,立即策马追了上去。他熟练地用双脚控制爱马,一手搭弓上箭,另一手紧握箭矢。
被人轰出森林的是一只雄鹿,正得意扬扬地摇动着头上美丽的鹿角。它体形庞大,与尤萨姆的马大小相当。雄鹿似乎注意到自己已经被包围,它的鼻子“哧哧”喷着白气,低着头毫不闪躲地朝尤萨姆猛冲过去。
眼见巨鹿朝自己飞驰而来,尤萨姆毫不畏惧,冷静地策马朝它飞奔过去。
尤萨姆拉满弓,正要射箭,突然,马的右前蹄“咯噔”一声矮了一截——它没看见被青草遮盖的兔子洞,一脚踏空了。尤萨姆被狠狠地往前抛去,在空中翻了一圈后重重地摔在地上。雄鹿仍不依不饶向他跑来。
其他人赶忙拉弓射箭。箭矢从四面八方飞来,插进雄鹿的身体,却仍阻止不了它的前进。
雄鹿的蹄子眼见就要踏在尤萨姆的脸上。突然,它扑通一声横倒在地上。
伊翰投出的长枪插在了它的脖子上!雄鹿全身抽搐,四肢在空中乱踢,过了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伊翰立即下马把兄长扶了起来。
随从们欢声雷动。原来,当伊翰发现弓箭无法阻止雄鹿前行时,就把弓箭一丢,从马鞍中拔出长枪掷了出去。伊翰投掷长枪时的优美动作令在场的男人热血沸腾。
尤萨姆吓得脸色发青,气喘吁吁。被弟弟扶起来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谢谢。多亏有你在,我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他一手摸着腰际,一边向伊翰道谢。
“我这不中用的弟弟,偶尔还是能帮上点儿忙的。”
伊翰边开玩笑,边拍掉沾在兄长身上的泥土。
“亚鲁拉斯怎么样了?”
尤萨姆的爱马亚鲁拉斯听到主人叫自己的名字,羞愧地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主人的肩膀。
“没事,没事,不怪你,都是到处乱挖坑的兔子的错。”
尤萨姆随即摸摸爱马的右脚,发现它没有骨折才松了口气。
随从们都跑过来询问尤萨姆的伤势如何。尤萨姆一一抚慰众人,并下令将鹿角赏给伊翰。
伊翰接过滴血的鹿角,举起它向欢呼的众人示意。然后,伊翰把鹿角抛给随从,命他带回城堡。
这只雄鹿太过庞大,很难整只抬回去,于是四名随从当场开始宰杀雄鹿。为了不让鹿血弄脏大地,他们事先在地上铺了一张巨大的牛皮。鹿的肚子被拉开后,热气升腾而起,一股腥臭随之飘向四方。
尤萨姆王和伊翰带头吃了几口还冒着热气的鹿肝,然后把剩下的鹿肝分给随从们食用。
但凡猎鹿,他们一般都要猎到两三头才肯罢休。今日因为担心尤萨姆王的身体,一行人就此打住,返回伊翰的城堡。
尤萨姆见爱马腿疼不忍骑乘,便牵着缰绳走。伊翰赶忙把王兄推上自己的爱马,自己牵着王兄的爱马。
随从们见状纷纷下马,争着要把自己的马让给伊翰,伊翰制止了他们:
“你们在四周守护,提高警惕。我和王兄边走边聊。”
随从们便行礼退下,按照伊翰的吩咐,散在四周保护着二人。
伊翰大步往前走,抬头望着马上的兄长说:
“王兄一回都城,我又该觉得寂寞啦。南方可能还很温暖吧?王兄每年秋猎回去后,我们这儿可就要开始刮秋风了。”
“去年,拉库鲁、亚库西鲁等北部区域遭遇的狼害都很严重啊。”
尤萨姆一边根据伊翰的速度调整马儿的速度,一边说。
“是啊。今年北部地区的族长们也都陆续报告了受灾情况。今年小麦的收成还可以,不过玛罕(一种毛色雪白的羊)得了传染病,死了很多,再加上玛罕又被狼群吃了不少,搞不好今年冬天北部地区会饿死很多人。我想让这些地区少交点儿税,同时向今年丰收的南部大领主们多征收点儿税来援助他们。”
尤萨姆嘴角露出苦笑,说道:
“你呀,又要激起南部大领主们的反感了。”
伊翰冷笑一声,答道:
“这种小事,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各氏族知道这个消息后肯定会松一口气。那些大领主们倚仗着自己的王族血统,在都城终日无所事事。比起他们,北部的氏族们重要多了,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支柱。”
说完这番话,伊翰严肃地看着兄长,继续说:
“桑加尔王子的王妃即将临盆。如果生的是男孩,桑加尔王国很可能明年一开春就举行登基大典,咱们少不了要送上一大笔贺礼。明年的开支巨大,所以咱们王室今年冬天也不好过——既然继承了王室尊贵的血统,大领主们就应该跟我们同甘共苦才对。”
尤萨姆满脸笑容地说:
“那你明天开始可要专心打猎了,好给王室多储藏点儿食物。”
听见兄长跟自己开玩笑,伊翰心里觉得很高兴。兄长从不在随从面前显露自己幽默的一面,因此几乎没有人见过他这一面。
“王兄,这可不行。要是再跟森林兄弟(指狼)抢食的话,狼害会变得越来越严重。”
说完,伊翰恢复严肃的表情,认真地说:
“还有就是原来我跟您提过的那件事。我想借此机会让各氏族增加霞罕(一种毛色褐色的羊)的数量。霞罕对今年流行的羊热病有很强的免疫力。如果现在能增加霞罕的数量,即使再发生羊热病,也能减轻损失。
“南部气候温暖,是鱼米之乡,可北部不一样,只能依靠放牧牛、羊为生。南北部的贫富差距再这么扩大下去,不利于王国的发展,必须采取措施扶助北部地区。”
尤萨姆低头看着弟弟,问道:
“还记得上回你提这件事时我说的话吗?”
伊翰皱着眉点点头。
过去伊翰也曾建议兄长增加霞罕的数量,以减轻羊热病的损失。当时,尤萨姆告诫伊翰,在这件事上一定要小心谨慎,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绝不能贸然行事。
罗塔人喜欢白如雪的玛罕,视混有褐色毛的霞罕为“污秽之羊”。尽管霞罕用途也很广泛,而且奶和肉的味道还比玛罕好。不过人们的这种喜好,并不会因为“道理”而轻易改变。
其实,尤萨姆之所以如此重视这个问题,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因为他十分在意外界对弟弟的评价。
过去,兄长提及外界对弟弟的评价时,伊翰总是笑着说:
“有人说王爷喜欢怪东西是吧?无聊!喜欢嘲笑我的人,就随他们去吧。反正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十多年前,伊翰曾与一名塔鲁族的女子坠入情网。塔鲁是一个隐居在森林深处的氏族。
有一天,伊翰到边境的城堡去巡视,在路上突遇暴风雪,和家臣们走散了。他差点儿冻死在森林里,幸好一家塔鲁人救了他。
这家人靠设置陷阱捕猎为生。伊翰一直住在他们简陋的小屋里,直到暴风雪停息。
在这之前,伊翰从未近距离接触过塔鲁人。即使偶然碰到他们,他们也会马上低下头,用头巾遮住脸。所以他们只给伊翰留下了“有些脏”的印象。
所以,当他看到塔鲁族的女子用雪拼命搓自己快要冻伤的手脚,像照顾亲人一样照顾自己的时候,心中十分震惊和感动。
那名女子脸色白皙,长得如同洁白的花朵般美丽。她的目光澄澈,虽然是贫苦猎人之女,不仅不“脏”,反而有一种高贵凛然的气质。
叙事歌中常常有一见钟情的故事。可是,在这之前伊翰并不相信有所谓的一见钟情。因为他认为两个人只有在慢慢交谈、接触的过程中,才有可能了解彼此的心意。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是被对方的外表所吸引。这种肤浅的东西,在他看来并不是真正的爱情。
不过这次,伊翰体会到了一见钟情的感觉。一看到塔鲁女孩的眼睛,他就觉得全身热得似乎要燃烧起来。就算她不在身边,只要一想到她,伊翰的心脏就狂跳不已。
然而,伊翰知道这是一段不被允许的恋情。
因为身为王爷,他比一般的罗塔人更了解塔鲁族的故事。
如果说罗塔王室是站在国家政治舞台上的一族,那么塔鲁族就是出于某种理由而发誓不再参与政事、主动隐居避世的一群人。塔鲁族的祖先与罗塔王室的祖先,在过去有一段纠缠不清的历史。
可是,伊翰本来就不太在意这些所谓的历史,他认为更重要的是眼前,是当下。
他相信情况会不断发生变化,会有所改变。
而且,伊翰根本不在乎周围人对他的评价。只要自己认为对,不管别人如何贬低、批判,他都不在乎。
所以等暴风雪停止,平安回到城堡后,伊翰把一切都告诉了家臣,包括救了自己的那家人的事,女孩像花儿一样美丽的事……不仅如此,那以后,他还频繁地到女孩那儿去,不管家臣如何劝阻,他都不听。
这件事极大损害了伊翰的声誉。
许多大领主早就对伊翰打破陈规、不断进行各种改革感到不满。当他们得知这个消息后,便借机大做文章,抹黑伊翰。
尤萨姆凝视着这个无视他人污蔑的勇敢果断的弟弟,以从未有过的严厉口吻告诫他:
“这些的确是无聊的毁谤,可它却不知何时会给人带来致命的危险——这一点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尤萨姆严肃的语气令伊翰有些惊讶,他觉得有必要认真考虑一下这些自己从未在意过的事了。
当时伊翰已年过二十,逐渐意识到许多过去不曾注意的事。他知道兄长说的这番话自有它的道理。本来他不想因为无聊的毁谤而改变做事方式,被兄长这么一说,他觉得至少应该稍加注意。
即便如此,伊翰也不想为此放弃与塔鲁女孩的恋情。他坚称:国家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不可以娶塔鲁人为妻。他的言行震惊了周围的人。
平日温和敦厚的尤萨姆从未对弟弟大声说过一句话,为了这事,他特地把伊翰叫到自己屋里教训了一番:
“你应该很清楚王族成员为什么不能与塔鲁人结合。难道你要为了一己私情而令王国陷入危机之中吗?”
伊翰顶撞了大发雷霆的兄长:
“我知道,塔鲁人中可能出现异能者,招来恐怖之神。可是他们为了不让这样的人再次出现,不是已经主动隐居避世了吗?”
伊翰激动得满脸通红,高声说道:
“有些人担心,身为王族成员的我如果娶了塔鲁女子,可能生出异能者,玷污王族血统。
“可是并非所有的塔鲁人都有这种能力,我所爱的只是一个十分平凡的塔鲁女子。”
尤萨姆缓缓地摇摇头说: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不在于那个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在于塔鲁人与罗塔王族的婚姻是不被允许的——罗塔人在感情上接受不了这样的事!”
伊翰的脸越来越红,急促地说道:
“如果人们因为她是塔鲁人而排斥她,努力改变这种想法不正是王族的使命吗?就算前方艰险重重,我也会努力改变给你看!”
不过,伊翰的恋情突然就结束了——因为那名塔鲁女子消失了。
伊翰像疯了一样拼命寻找她,但始终没有她的下落。眼见弟弟陷入绝望的深渊,尤萨姆对他说:
“伊翰,你设身处地替她想过吗?
“如果她嫁给你,是要作为一名王族成员生活下去。王族中人视她为眼中钉,罗塔人视塔鲁人如肉中刺。你觉得她一辈子生活在这些人当中会开心吗?”
哥哥的话如醍醐灌顶,点醒了年轻的伊翰。
转眼十五年过去了,为了履行作为王族成员的义务,伊翰娶了妻,生了一子一女。多年来,那名塔鲁女子的身影一直沉睡在伊翰心底。不过,伊翰已不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他知道光凭满腔热情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这段恋情改变了伊翰的人生。
在他眼中,塔鲁人不再是阴森可怕的怪物,而是有血有泪、会哭会笑的“活人”。
于是,他注意到许多之前未曾意识到的问题。
他发觉,罗塔人一看见塔鲁人从家门口经过,就会大声把孩子叫回家,“啪”的一声把门关上;罗塔商人讨厌到集市上卖毛皮的塔鲁人,冷酷地对待他们……
作为一名执政者,伊翰第一次深刻意识到塔鲁人一直生活在罗塔人的摧残、白眼之中。
他认为必须有人努力去填平罗塔人与塔鲁人之间的鸿沟。命运让身为王族的自己爱上塔鲁女子,却又不让两人长相厮守。伊翰相信上天这样安排自有其深意。
从此,他开始着手进行种种改革。
时至今日,他仍然希望能够一点点地改变罗塔人对塔鲁人的厌恶。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这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伊翰抬头望着马背上的兄长,问道:
“王兄,您反对增加霞罕的数量?”
尤萨姆思考了一阵,开口说:
“不——我也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不过不要以你的名义,就由我来下旨吧。”
伊翰眉开眼笑地说:
“谢谢王兄。真不愧是我的王兄!管它羊热病蔓延,还是狼的数量越来越多,只要有王兄在,我们罗塔国一定会稳如泰山!”
伊翰一脸雀跃,尤萨姆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王兄,怎么了?”
“稳如泰山?谁知道我还能支撑罗塔到什么时候呢?”
尤萨姆的声音变得更低了,低到连伊翰都几乎听不清。
“我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稳定国力。虽然增加霞罕的数量并不能带来多大的变化,不过正如你所说的,不能让南部和北部之间的贫富差距再扩大。南部的大领主一心以为只有自己才是罗塔国的支柱,不能让他们再这么自以为是下去。”
伊翰抬头望着凝神思考的兄长,问道:
“大领主们又说了什么吗?”
尤萨姆苦笑着说:
“有些事我说了不行,他们还是一次次地旧事重提,弄得我有点儿累了。”
伊翰眼中浮现出愤怒的神色,说道:
“又是关于在茨拉姆建贸易港的事吧?他们还没死心?”
大约半年前,称霸南方大陆的达鲁修帝国派使者来到罗塔王国。
迄今为止,罗塔国与南方大陆的交易都是通过桑加尔王国进行的。达鲁修帝国的使者提出,如果能够开放罗塔南部的茨拉姆作为与达鲁修帝国的贸易港,达鲁修帝国将大幅降低商品价格。
从达鲁修帝国到罗塔王国的海上航线,距离相当长。两年前,达鲁修帝国占领了罗塔的邻国卡拉鲁王国,斯加尔海上的岛屿因此也成为它的领地。达鲁修帝国到罗塔的距离虽然遥远,如今通过斯加尔海上的岛屿,总算开通了一条航路。
斯加尔海落入达鲁修帝国手中之时,罗塔的统治阶层并未感受到对自己的威胁。与桑加尔王国有很多群岛不同,斯加尔海上没有什么大岛屿。如果达鲁修帝国通过斯加尔海进攻罗塔王国,需要投入漫长的时间和巨大的精力,他们认为达鲁修帝国不会做这种亏本生意。
所以,南部的大领主们对开放贸易港一事十分感兴趣。
“即使开放茨拉姆,达鲁修帝国也不可能以此为据点攻打我们。”大领主阿曼说得唾沫横飞,十分激动,“如果能够不经过桑加尔王国,直接与富庶的南方大陆进行贸易,利润不可估量!请您以王国的发展为重!”
但是,尤萨姆在氏族会议上坚决反对开港的提议。
罗塔王国既没有像新约格皇国那么发达的丝织技术和制陶技术,也没有像桑加尔王国那么漂亮的宝石。如果要说罗塔王国有什么是南方大陆的人想要的东西,无非是铁矿石之类的资源。如果就地加工成铁制品又另当别论,否则这些沉重的东西根本不适合长途运输。
像毛皮、羊毛这类轻便的东西倒是适合海运,不过,考虑到他们千里迢迢沿海路北上的巨额花费,这样做反而会比通过桑加尔进行贸易获利更低。
也就是说,达鲁修帝国想方设法与罗塔王国进行直接贸易根本无利可图,那么他们肯定是另有所图。
试想一下,如果把茨拉姆作为自己的补给港,他们就有利可图。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以此为据点,打通南北之间的航路。
一面让罗塔人放松警惕,以为他们没有什么危险,一面采取滴水穿石的战术,以贸易之名为起点,慢慢打通南北之间的海路,最后建立起发动攻击的根据地——这就是达鲁修帝国的如意算盘。
还有一点,倘若答应达鲁修帝国的请求,就会危及罗塔与桑加尔王国的关系,给两国一直以来的友好关系蒙上阴影。这对达鲁修帝国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尤萨姆低声说:
“幸好在这种时候我能够亲自出访桑加尔王国一趟。如果能以此为契机,强化两国之间关系的话……”说完,尤萨姆看着弟弟,“我致力于外交事务的时候,你可得替我处理好国内的事。”
伊翰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说:
“南部的大领主一直把北部视为累赘。我很清楚,让北部的氏族能够与南部的氏族平起平坐,使他们团结在一起,是我们王室的责任。”
话虽如此,伊翰和尤萨姆心中都有些不安。
只要尤萨姆还活着,应该没有人敢起兵造反。可是,万一尤萨姆遭遇什么不测,伊翰能否统治这个国家呢……
并非伊翰没有能力。伊翰深受北部氏族的拥戴,却甚为南部大领主们厌恶,他没有尤萨姆那样使全国人民信服的威望。
兄弟俩一时之间陷入沉默,踩着沾满露水的杂草往前走。
尤萨姆突然开口说: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发生在辛塔旦牢城的那件事有进展了吗?”
伊翰摇摇头说:
“没有。斯法鲁等人正在追查此事,暂时还没有什么消息。”
“是吗?”尤萨姆听着马蹄踩在落叶上的声音。
“擅自闯入禁地的女人被处死,四周围观的人惨遭横死。”尤萨姆自言自语地说,“难怪斯法鲁等人要拼命追查真相。”
伊翰看着兄长,苦笑着说:
“您是指有人说‘恐怖之神塔鲁哈玛雅应那个女人的呼唤而现身’一事吧?斯法鲁是卡夏鲁(猎犬),难免对关乎塔鲁哈玛雅的事特别敏感。我想那个被处死的女人,应该不是有能力召唤神的异能者吧?”
“大家都这么说。当时斯法鲁向我汇报——因为那个女人不是异能者,只是一个普通人,所以就以触犯禁忌的名义在辛塔旦牢城处死了。”
“这么说来,整件事还是狼群所为。我也是这么看的。”
尤萨姆脸上浮现出苦笑,说道:
“总而言之,那个女人已死,我想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大问题。”
罗塔王猎鹿的同时,在发生惨案的辛塔旦牢城附近的森林深处,也有一头鹿遭到了四个猎人的围捕。
四个猎人抬着的鹿不仅活着,而且毫发未损。他们深知鹿的习性,在鹿群经常出没的岩盐悬崖上留有舌痕的地方,涂上了一种叫做茶兹的麻药。
茶兹的原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草,要用大量的草才能提炼出极少量的茶兹。所以茶兹非常珍贵,平时绝不会用在捕鹿这样的小事上。然而,这只鹿非同寻常,是塔鲁·库玛达嘱咐他们抓的,是用来祭祀塔鲁哈玛雅神的。只有侍奉神的祭司才有资格宰杀这只鹿,在此之前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它。
这些猎人是塔鲁人,平时生活在森林深处,每年有几次会到领地外的罗塔氏族集市去卖皮毛和干肉。罗塔人认为森林里有狼和妖怪而深感害怕,尤其不敢踏进森林深处。所以塔鲁人就隐居在全国各地的森林中。
猎人们所在的这座森林叫夏恩森林,位于罗塔王国的北部,从东到西呈细长条状延伸,又被称为“恐怖森林”,是座特别的森林。
“恐怖森林”东端靠近辛塔旦牢城,中央有一座被称为“禁地之林”的森林,太古时代这里曾有一座都城,西端则连接着一片不毛之地。
在“恐怖森林”东南的森林和草原的交界处,有一座罗塔人用来祭祀阿法鲁神的巨大的神殿。在这座神殿里,罗塔祭司每天早晚都会向神供奉水果和谷物。
然而,很少有罗塔人知道,这座神殿内侧的墙壁上有一扇“打不开的门”。
它并不是一扇真正的门,只是画在墙上的图案,是为了封印恐怖之神,不让它从“恐怖森林”跑出来而画的。
王国从东到西有三个祭祀阿法鲁神的神殿,都分布在“恐怖森林”边上,可见这些神殿都是为了封印恐怖之神而建立的。
而且,“恐怖森林”内还有一些别的神殿,由身为塔鲁人的塔鲁·库玛达们守护着。
猎人们把鹿抬下河谷,清澈的河水轻轻冲刷着河滩上的小石头。河边有十个穿褐色衣服的人在等待他们。其中两个老妇人和三个老头儿是塔鲁·库玛达,站在他们身后的五个男女是拉玛巫,他们的脸部轮廓都很深邃。
祭司们指挥猎人们暂且把鹿放在河滩上。然后一群人围在鹿四周,两手从河里掬起水往它身上泼,把它洗干净。接着,祭司们示意猎人们把鹿抬起来,开始沿着林间小路往前走。
他们一边走,头顶上的树枝一边沙沙作响。守护塔鲁哈玛雅神的神殿的猴子们,从金色的树叶间注视着他们。每当塔鲁·库玛达们来神殿祭祀时,猴子们就可以分享那些供品,所以它们没有对这一行人发出一点儿警告的叫声,只是静静地俯视着他们。
越接近神殿,塔鲁·库玛达和猎人们的表情越发僵硬,脸色也因紧张越来越苍白。
越接近神殿,塔鲁·库玛达内心越沉重,胸口好像被什么紧紧揪住了。每当来到这里,他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件事,想起自己不得不下达的严厉判决。他们判处违反禁令擅自闯入禁地的女人特莉希娅死刑。
她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一个叫齐基萨,今年十四岁,另一个叫雅思拉,今年十二岁。如果可能的话,塔鲁·库玛达们也想设法保全她的性命。
但是她犯的罪对塔鲁·库玛达而言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据说痛失生母的两个孩子从辛塔旦牢城消失了。年幼的兄妹俩沦为孤儿,无法再回到塔鲁同伴中生活,他们现在在何处流浪呢?还活着吗?
祭司们心中好像压着一块冰冷的大石头,俯首走向神殿。
十六年前,特莉希娅突然出现在这座森林中。她沉默寡言,说所有亲人都惨遭横祸,只剩下孤苦无依的自己。祭司们给了她一间小屋,让她住在神殿附近的森林中。
塔鲁人时常遭到罗塔人的武力威胁,常有像特莉希娅这样无依无靠的人,逃到罗塔人从不涉足的森林深处,来投靠塔鲁·库玛达。
那时的特莉希娅虽然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却是个沉稳、聪明的人。
从几年前开始,祭司们隐约觉得她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本来特莉希娅总是静静地聆听祭司们讲道,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变得讨厌听他们讲道,参加集会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也不带孩子们去讲道场。
最后,她终于犯下弥天大错,偷偷闯入禁地的墓室中……
特莉希娅被处死时发生的惨剧,毫无疑问是恐怖之神塔鲁哈玛雅所为。现场的惨状使祭司们打心底害怕起塔鲁哈玛雅神。
另一方面,他们又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
如果说特莉希娅能够召唤塔鲁哈玛雅神,也就是说她拥有召唤神的能力。难道她在禁地的墓室中获得了这种能力?
祭司们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特莉希娅并非异能者——这一点毋庸置疑。如果她是异能者,身为异能者的祭司们不可能毫无察觉。
异能者之间存在一种类似心灵感应的感觉,就像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们之间能够相互感应对方的存在。
但是,他们在特莉希娅身上感应不到任何东西。不过,大部分祭司都预感到她的女儿雅思拉可能是一个异能者。
异能者可以看到一般人看不见的景色。
他们能够隐隐窥见与人世重叠在一起的“神的世界”。
由于在遥远的太古时代,曾有异能者以暴力统治这片土地,因此身为异能者的孩子们一旦被发现,就会被集中到神殿附近的圣地,被任命为拉玛巫,终生侍奉神。这是塔鲁人代代相传的族规。
拉玛巫要严守清规戒律,不能结婚生子,一辈子只能生活在圣地的森林中。
祭司们在十四岁时成为拉玛巫。他们背诵圣典,学习各种仪式,努力修行,使心灵获得平静。等到四十岁时,他们便成为塔鲁·库玛达。
他们的人生虽然平淡无奇,但是很有意义,担负着维持人世和平的重任。
得知孩子是异能者后,父母都会惊慌失措。
有的祭司说特莉希娅是因为不想让雅思拉成为拉玛巫,所以才做出那样的事,不过其他祭司并不赞同这种看法。
他们认为特莉希娅不可能为了这点儿小事就偷偷潜入禁地,企图获得召唤邪恶之神的力量。
就连侍奉阿法鲁神、为防止邪恶之神再度降临而奉献终生的塔鲁·库玛达,靠近神殿时都会害怕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谁也想象不出特莉希娅的心情,不知道她为何要闯入禁地。祭司们觉得她肯定是疯了,除此之外他们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抬着鹿的猎人和祭司们不声不响地走过昏暗的森林。不久,路的尽头出现了三棵巨树。巨树之间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有五个人叠加起来那么高。岩石中央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裂缝。裂缝里面一片黑暗,从外面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巨树之根穿透岩石,牢牢扎人大地。树根和岩石上都长满了绿色的苔藓。
岩石的裂缝前摆放着一块打磨过的黑色石板,这里便是祭坛。岩石的裂缝是通往塔鲁哈玛雅神居住的神殿的入口。神殿内有一座墓——在遥远的太古时代,与残酷之神合为一体的那个人的墓。那里是不允许任何人踏足的禁地,也是雅思拉的母亲特莉希娅犯下滔天大罪的地方。
白色的阳光,如流水般沿着巨树洒落在岩石上。
一行人在离神殿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地方就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望着神殿。
岩石裂缝内侧的匹库亚(神的苔藓)散发出幽幽的青光。
乍一看,是一部分匹库亚在发光,紧接着它上面的部分也开始发光,随即发光的部分又向下波动,然后又向上波动。如同肉眼看不见的波浪在起伏一样,“光波”一刻不停地波动着。
苔藓发出的光芒让人感到那里有一片肉眼看不见的水面——不知来自何方,也不知去往何处,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水面波光粼粼。
秋意已深,往年这个时候匹库亚早已枯萎,而今年生长在那片“光波”周围的苔藓仍然鲜嫩翠绿,生机勃勃。
祭司们和猎人们无声地凝视着这奇异的景色。据说半个月前,第一个发现圣河流经此地的人,惊讶得一动不动地呆立在原地许久。
根据从遥远的太古时代流传下来的圣典,这条肉眼看不见的河流是由源自诺由古世界的雪水形成的。诺由古是一个十分富庶的世界,那里雪峰耸立,居住着众多神祗。
阿法鲁神——创造所有世界的众神之母,掌管着诺由古的四季循环。
传说诺由古一到春天,阿法鲁神就会将大量的雪水汇成一条河流,让这些富含养分的水流到其他世界,把神的恩典赐给其他世界的人。
从很久很久以前的太古时代开始,每隔数百年时间,这条肉眼看不见的圣河就会流经罗塔大地。
据说尽管人们看不见,但是被圣河滋润过的大地,草木长得更加翠绿,麦子也能获得大丰收。
在北部地区,匹库亚因此长势喜人,以匹库亚为食的动物也得以大量繁殖,狼群由此不再挨饿,即使冬天也不会袭击家畜。
遥远的诺由古世界现在应该又是春天了。众神居住的这个世界春天很长,将持续数百年——这条河流也将滋养大地数百年吧。
不过,这条源自异世界的河流不仅能带来神的恩典,也潜藏着灾难——阿法鲁神的逆子恐怖之神塔鲁哈玛雅可能通过这条河流降临人世。
一个塔鲁·库玛达低着头,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
“哈萨鲁·玛·塔鲁哈玛雅(带来恐怖之神的河流),我等衷心祈愿,祈求您制止恐怖之神塔鲁哈玛雅,不要让他随着河流降临到这片大地之上……”
他们轻轻走近祭坛,面无血色地凝视着上回摆放祭品的地方。他们供奉的动物早已被猴子们拿走,只有石板上还残留着血迹。
祭司们命令猎人们把鹿放在祭坛上。
“我等献上鲜活之鹿——祈求您用它的鲜血制止恐怖之神塔鲁哈玛雅。”
祭司们开始一起诵读经文。突然,有一个祭司不知看见了什么,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快……快看那儿!”
其他的祭司皱着眉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结果一个个都吓得目瞪口呆。
一部分苔藓在看不见的河流泛起的涟漪映衬下闪闪发光,开始渗出鲜红的血滴。滴答,滴答,有些地方开始红光闪烁。
祭司们的脸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
“怎么回事……是预兆吗……”
“是的,预兆出现了。”
“也就是说,查玛巫(召唤神的人)还活着?”
祭司们吓得手脚冰凉,全身发抖。那不可能是刚刚献上的鹿的血——也就是说……
“怎么可能?明明已经在辛塔旦牢城找到查玛巫的尸体了啊!”
其中一个祭司低声说:
“她在辛塔旦牢城被处死时,神殿的苔藓的确有一部分被鲜血染红了——我一直以为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挥作为查玛巫的力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老的祭司们战栗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诡异的红色血滴。
低头站在他们身后的拉玛巫们,嘴角忍不住浮现出笑意。与惊慌失措的祭司们相反,他们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2、狡猾的猎物
唐达坐在一间小客栈昏暗的小屋内,因为手被反绑在身后,所以背和手腕都疼得不得了。不过,比起被用粗草席一捆,像行李一样绑在马背上,马一跑起来就不停地撞到肚子,这已经好多了。
斯法鲁似乎气得不轻。不管唐达因为难受而呕吐还是呻吟,他一概不理,一路快马加鞭,直到到达下一个驿站才放他下来。齐基萨的遭遇和唐达一样,现在还坐不起来,一直躺在床上呻吟。唐达很想帮他按摩一下,无奈自己被绑在柱子上,绳子的长度只容自己躺下或坐起身,根本够不到躺在屋子那边的齐基萨。
和斯法鲁同行的只有那个被巴尔萨打昏的年轻女子,另外两个男人去追巴尔萨了。
虽然我没有拖延太长时间,不过巴尔萨应该顺利逃走了吧……去追巴尔萨的两个男人十有八九是咒术师。如果他们和斯法鲁师出同门,多半会利用动物充当他们的“眼睛”讲行追踪。
最需要提防的是斯法鲁养的那只鹰。那只总是停在斯法鲁肩上的鹰,不用说一定是承载了他的灵魂的“眼睛”。而且它见过巴尔萨,认得她。此时此刻,它应该在空中飞舞,用它那双尖锐的眼睛寻找巴尔萨吧。要是早点儿把这只鹰的事告诉巴尔萨就好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唐达心里虽然有些不安,却还没有到坐立不安的地步。唐达意识到自己竟然对巴尔萨如此有信心,不禁苦笑起来。
变成人质虽然有些丢脸,不过随着呕吐感的消失,能够专心思考后,唐达反而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样一来,他或多或少可以了解一些斯法鲁等人的想法,弄清他们准备采取什么行动。最重要的是,他能够陪在齐基萨身边。
门开了,一个年轻女子端着个碗走了进来。她什么也没说,直接把碗递到唐达嘴边。
虽然有点儿烫,唐达还是老老实实地喝了。因为一闻见味道,他已经知道那是什么汤药。估计是斯法鲁看见唐达一直在马背上颠簸,怕他的身体吃不消给他熬的草药。
“给齐基萨多喝点儿吧。”喝了不到半碗药,唐达就停下来说。
那名女子看着他。她的眼神冰冷而深邃,充满了智慧,如同冬日澄澈的湖面,在结冰的湖面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的脸色很差,眉宇间有一道深深的皱纹。她长得和斯法鲁很像——唐达第一次仔细端详女子后发现了这一点。
“你是斯法鲁的……女儿?”
唐达沉稳的声音好像刺激到了她,女子原本平静的双眼突然浮现出一丝焦虑。唐达不知道,希哈娜从未在人前露出过这种表情。
希哈娜讨厌唐达和巴尔萨。
她讨厌那种什么都不知道,只会感情用事的人。一想到他们自以为是,更是让她打心眼儿里感到厌恶。
她靠近唐达,在他耳边用标准的约格语低声说:
“我叫希哈娜,你记清楚了!我一定会亲手杀了那个女人!”
唐达盯着希哈娜那瞳孔缩得如针尖般小的眼睛,想起她对斯法鲁说左耳被巴尔萨踢了一脚,低声说:
“巴尔萨没有杀你,你却……”
希哈娜微笑着说:
“那个女人很快就会被抓住。明知我们会反过来追她,还手下留情,真是个蠢女人!我们是‘猎犬’,追捕猎物是我们的工作。”
唐达一脸镇定,不再说话。
如果他们是猎人,巴尔萨就是聪明的猎物——巴尔萨到目前为止大半的人生都是在追兵的围追堵截中度过的,希哈娜等人早晚会知道,这样的生活赐予了巴尔萨多么强大的力量。
希哈娜不再看唐达,腾地站了起来。
她走到躺在柱子旁的齐基萨身旁,温柔地把他扶起来,撑着他的头喂他喝药。
齐基萨浑身乏力。希哈娜在他耳边用罗塔语轻声说道:
“……再忍耐一下。等你妹妹回来,一切都会改变的。”
齐基萨睁开蒙咙的双眼,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完全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等齐基萨喝完药,希哈娜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唐达,眼神中充满了鄙夷:
“你和那个女人都是目光短浅的愚蠢之人。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愚蠢!”
扔下这句话,希哈娜就离开了房间。
树木葱郁茂密,透过树枝间的缝隙,能够看见清晨的天空。
巴尔萨在树根部铺上竹叶,坐在上面,背靠树干,抱着雅思拉。后有追兵使她不敢生火,她用油纸把两人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两个人抱在一起,分享各自的体温,多少能够暖和一些。
雾气在林间缓缓飘动。
他们什么时候会发现我们不在马上呢?那匹马相当兴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巴尔萨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骑着马一直逃。
骑马跑了很远之后,她拐进一条岔路,到河边时她拉紧缰绳放慢了速度,接着在浅滩上跳下马。
马儿从自己不喜欢的骑士手中脱身,一溜烟跑了。如果它能够以那时的速度一直跑下去,就能把追兵引到错误的方向上去。
不过,她担心的是,那匹马似乎已经筋疲力尽,说不定已经在哪里停下来休息了。
如果是这样,聪明的追兵很快就会发现巴尔萨是在哪里下马的。因为利用河流掩盖足迹是逃跑时常用的一招。不过,就算被追兵发现了,也能迫使他们兵分两路。
为了寻找一个上岸时不会留下足迹的地方,巴尔萨在没过脚踝的河水中走了很长时间。河水冰冷刺骨,幸运的是水流并不湍急。即使身处浅滩,水流的力量也会将人不断冲向水深处。
巴尔萨目光敏锐,在夜里也能看得很清楚。不过,今夜是月半之夜,月色朦胧,她只能隐隐看见周围有什么。腰际的伤口裂开,开始流血。她背着雅思拉,踩着河底滑溜溜的石头艰难地往前走。
因此,当她闻到喀萨拉草散发出的独特味道时,心里松了一口气。
喀萨拉草的特点是,即使遭人踩踏也能马上直起身子,恢复原状。而且,在河边生长着许多喀萨拉草,用它来掩盖足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河边寒气四溢,必须找个不受寒气侵袭的地方睡觉。所以,巴尔萨登上了一个离河边有一大段距离的地方。然后,她找到这棵大树,把雅思拉放到地上,从行囊中拿出油纸裹住她。然后,她又走回河边去取水。
走进人迹罕至的森林时,如果不做标记很可能走不回原来的地方。然而,现在如果留下标记无异于对追兵说“快来抓我啊”。所以,在这种时候,只能尽量记住树木和岩石的形状,以它们作为标记。
被人追捕时产生的紧张感会不断催促身体“快跑快跑”,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鲁莽行事。因为一着急就会忘记要做的事,或是忽略更重要的事情。
巴尔萨取完水,检查完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后,终于能够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
巴尔萨闭上眼。哪怕只能小睡片刻,身体也会轻松许多。她背靠大树,抱着雅思拉睡着了,直到清晨时分才醒过来。
天空已经放亮,不过森林中还有些阴暗。巴尔萨异常平静,透过树枝的缝隙凝视着天空。
药劲儿过后,雅思拉慢慢睁开眼睛。喉咙火辣辣地疼,不过身体非常暖和,全身像发烧时一样乏力。
雅思拉睁开双眼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种奇怪的花纹——许多雕刻在黑色木头上的弯弯曲曲的线条构成的花纹。花纹上方镶嵌着一个铁环,铁环上面是一个木制的枪鞘。看到这里,雅思拉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一杆长枪!
突然,她整个人都清醒过来,显得十分慌张。自己明明和哥哥一起在客栈的房间里睡觉,怎么现在会在森林里呢?
她吓得差点儿跳起来。巴尔萨在她耳边“嘘”了一声,安慰她说:
“别出声。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你暂时先别动,好吗?”
是个女人的声音——令人愉悦的低沉的声音。雅思拉发现自己被素不相识的女人抱在怀里,身体顿时僵硬起来。女人掀开防水纸,发出“沙沙”的声音。她拿起放在地上的竹筒,放到雅思拉嘴边说:
“喝点儿水。一口一口慢慢喝,别呛着。”
冰凉甘甜的水滑过雅思拉的喉咙,她的身体顿时舒服了许多。
“头疼吗?”
雅思拉摇摇头。她的脑袋虽然有些昏昏沉沉的,但并不疼。
或许是因为巴尔萨的声音很低沉,所以虽然被陌生人抱在怀里,雅思拉并不觉得害怕。
女人开始慢慢讲述起昨晚发生的事。
她说自己叫巴尔萨,和草药师唐达是青梅竹马的朋友。还说有一个叫斯法鲁的罗塔咒术师,害怕雅思拉变成“灾难之子”,想要杀了她和齐基萨。客栈发生了火灾以及两人是怎么逃到森林里来的……
听着她的话,雅思拉突然想起她就是那个在月下挥舞长枪的人。同时她也想起了哥哥那时说的话:
“她是个好人。虽然自己也受了重伤,还一直抱着我。”
哥哥……雅思拉的胸口突然如针扎般痛起来。
巴尔萨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想法,安慰她说:
“放心吧,你哥哥肯定还活着。”
雅思拉轻轻点点头,泪如泉涌,哽咽不止。
“你听我说。”巴尔萨摇摇雅思拉,“斯法鲁的目标是你——你好好想想。”
雅思拉欲言又止,拼命压抑自己的哭声。
“你应该知道,只要你还活着,还没有被他们抓住,你哥哥就是重要的人质,是他们抓住你的撒手锏。他们不会杀他的。”
这些话慢慢起了作用,雅思拉逐渐平静下来。
在树枝间飞来飞去的小鸟不时遮挡住清晨的阳光。鸟儿们嘹亮的叫声忽远忽近,时隐时现。
“你想见哥哥吗?”
雅思拉点点头。
“那我们就要拼命逃跑。”
雅思拉抬头望着巴尔萨问:
“我们不去救哥哥吗?”
“我也很想去救他,但不是现在。我受伤了,对手是咒术师,而且至少有四个人。我们需要从长计议。
“再说我们能不能逃脱他们的追踪还很难说。追兵此时此刻正在寻找我们,要是被他们抓住,我们和你哥哥就都完了。”
神啊……只要我向神祈求,神一定会救哥哥的。雅思拉闭上眼,想要聆听流向心灵深处的“河流”的声音。但是水声实在太远了,她很难感受到。当她因极度害怕、生气而失去理智时,河水明明“轰隆轰隆”流过的……
我要救哥哥。只要看见那些坏人的脸,怒气一定会涌上心头。到时候,就又能再度感应到“河流”了。到时候,我要祈求神把那些坏人都杀死!
但是,为什么自己竟然说不出“神啊!把哥哥带回我身边吧”这样的话呢?
求神保佑就意味着杀人。
雅思拉的眼前浮现出哥哥手掌上丑陋的伤口。哥哥说神毫不留情地咬断了人的喉咙,说“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满身鲜血死在我面前”,这些话犹在耳边。哥哥说过不能再依靠神杀人。
但是,对方是抓了哥哥的坏人。这么做是为了救哥哥——即使这么想,雅思拉心中还是犹豫不决。
雅思拉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想到自己无依无靠,她就止不住全身颤抖起来。
“……你要保持高贵!保持冷静!像冬天的湖面一样……”母亲的话断断续续地在耳边回荡。
能够召唤来伟大的神的人,绝不能轻易动摇。雅思拉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努力抑制身体的颤抖。
瘦得可怜的身体,大大的眼睛,虽然心里非常害怕,却不想依赖任何人。雅思拉独自一人凝视着黑暗。她就像一只倒竖起全身的刺蜷缩成一团,等待死亡来临的小刺猬一样。
巴尔萨静静地抱着雅思拉瘦弱的身躯,直到她不再瑟瑟发抖。
轻歌曼舞的小鸟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一时间,尖锐的鸟叫声此起彼伏。不久,小鸟的叫声刷地停止了。
巴尔萨抬头从树杈之间仰望天空。
一只鹰在飞舞……
雅思拉正想抬头往上看,巴尔萨轻轻按住她的头,轻声说:
“先别乱动!”
雅思拉听话地一动不动,静静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不久,四周又响起了小鸟的叫声。雅思拉感觉到巴尔萨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她马上转过身,看着巴尔萨,似乎在等她解释。
“刚才有只小鹰在天上飞,所以小鸟们才很害怕,都不叫了。”
为什么要怕鹰呢?雅思拉不明白。
见雅思拉蹙着眉头,巴尔萨说:
“可能不过是只普通的鹰,不过刚才我不是提过一个叫斯法鲁的咒术师吗?他肩头上总站着一只马罗鹰。”
“鹰会通风报信?”雅思拉小声地问。
巴尔萨耸耸肩说:
“咒术的事我不是很懂。不过,我听他和唐达说过什么利用狗的眼睛,让自己的灵魂附在野兽眼中之类的话。所以,还是小心为妙。”
“它看见我们了?”
“谁知道呢。鹰的视力好得惊人,说不定已经看见我们了。虽然这张油纸是褐色的,很容易被误认为是树干。不过我们抬头的瞬间可能已经被它发现了。”
巴尔萨开始掀油纸,发出沙沙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都差不多该起来了。”
雅思拉离开巴尔萨的胸口,想站起来。可是她的膝盖一点儿也使不上劲,脚一软,差点儿摔倒在地。幸亏巴尔萨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药劲儿还没完全过吧。”
巴尔萨让雅思拉靠在树上,从背囊里拿出个药丸似的东西,往自己嘴里扔了一颗,又拿了一颗给雅思拉。
雅思拉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嘴里,突然睁大了眼睛。她本以为会很苦,想不到一放进嘴里就化了,还散发出甜甜的花香味。
看到雅思拉的表情,巴尔萨笑了笑说:
“这是用莜纳花的花蜜做的便携食物。好吃吧?要是有解药就好了。吃点儿甜食,多喝点儿水,体力会慢慢恢复的。”
雅思拉吃了三颗蜜丸,喝了很多水。趁这会儿工夫,巴尔萨把油纸叠好放进背囊里,然后像昨夜一样斜挎起背囊,背起雅思拉。
巴尔萨仔细销毁了过夜留下的痕迹。但是,她们刚才若是被鹰发现了,敌人找到这里,相信很难蒙混过关。
有耐性、有经验的追踪者,能够根据掉在地上的枯叶的裂痕,被肩膀碰折的树枝来进行追踪。如果只有巴尔萨一个人还好说,但是她背着雅思拉,容易留下很深的脚印,能够选择的逃跑路线也不多。不过,凭这些细微的痕迹追踪,需要花很多的时间,她们应该能够比敌人跑得更快。
巴尔萨尽量在茂密的树叶下穿行,并且不断变换方向,以躲避空中的鹰眼。她在高高的杂草丛中小心翼翼地穿梭,以防被那只假装飞走、其实暗中监视她们的鹰发现。还是小心为上,绝不能被鹰发现她们的行踪。
雅思拉乖乖地蜷在巴尔萨的背上,尽力调整自己的姿势来适应巴尔萨的步伐。巴尔萨知道雅思拉在努力使自己不成为她的负担。
“我们要去哪儿?”
雅思拉鼓起勇气,小声在巴尔萨耳边问了一句。
巴尔萨也小声回答说:
“我打算去四路街城。”
“四路街城?”
“从这儿走的话,两天左右就能到那里。那是个大城市。”
“为什么要去城里?藏在山里不是更……”
巴尔萨轻轻摇摇头说:
“如果追兵是老手,在山里更容易被他们发现。特别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更容易留下蛛丝马迹。”
巴尔萨伸手到草丛中,摘了几个黑色的果子。
“用手压烂,把它们涂在脸上,一定要涂均匀了。”
“啊?”
巴尔萨用手把果子弄烂涂在脸上。雅思拉虽然皱着眉头,还是照巴尔萨说的做了。想不到黑果子的汁还不少,而且还散发出一股青草香。
雅思拉闭上眼,把汁液涂满脸颊和眼睛。
“别忘了把耳朵也涂上。”
巴尔萨说道。雅思拉赶紧照做了。
“脸是最显眼的,在昏暗的山里,白白的脸看得最清楚啦。”
雅思拉心里不禁“啊”了一声。她想起父亲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父亲是猎人,有时回家时满脸是泥。雅思拉笑他,他就说这样才不容易被猎物发现。
“进城之前可得好好洗把脸哦。”
巴尔萨的声音似乎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雅思拉觉得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3、鹰与“猎犬”
斯法鲁正翱翔天际。
马罗鹰夏尔是他养大的。此刻,他的灵魂钻进夏尔体内,正透过它的眼睛俯视着地面。
每次一钻进夏尔体内,他都会觉得头晕眼花,恶心想吐。透过夏尔的眼看到的世界与平时看惯的世界有天壤之别。物体和自己的距离感不同,看到的颜色也不一样。
透过鹰眼看见的世界五彩缤纷,许多颜色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眼睛对焦的方式和人的也不同。鹰在空中飞翔,俯视广袤的大地,如果发现了什么,就会迅速调节视距,把物体放大,甚至连小动物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鹰对声音、气味、光线的感觉与人也不同。斯法鲁十六岁时第一次使用离魂术,把灵魂附着到了鹰身上。当时,他受到了强烈的刺激。
原来鹰眼中的世界是这样的!以前自己所认识的世界不过是透过人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
不仅鹰如此,每种动物都有不同的特性,比如狗对气味就比对颜色更敏感。对斯法鲁而言,透过狗眼所见的世界比透过鹰眼所见的世界更令他难以适应。
试过一圈儿后,斯法鲁发现马罗鹰最适合当自己的“眼睛”。从那儿以后,斯法鲁养了好几只马罗鹰来当他的“眼睛”。其中,夏尔最听话。它能够抑止自己捕食的冲动,按照斯法鲁的命令行事,是最适合充当“眼睛”的鹰。
风来了!夏尔乘势一口气飞上高空,就像海洋中有气流一样,天空中也有看不见的气流,形成了众多气流层。它全神贯注,顺着气流往高空飞去。
天亮后,夏尔能够看清物体了,斯法鲁便开始追寻巴尔萨的踪迹。斯法鲁的两个徒弟马库鲁和卡哈鲁已经沿着巴尔萨骑马逃跑的方向追上去了。斯法鲁考虑到巴尔萨可能弃马躲进山林,便在山林的高空中飞翔。如果她弃马逃进山林,仅靠双脚在山里走,估计走不了多远。在陆地追踪的话,范围太大,如果在空中用鹰眼观察就省事多了。
马库鲁和卡哈鲁都是追踪高手,仅凭留在地上的一点儿蛛丝马迹都能追到目标。擅使鹰眼的斯法鲁、长于操纵各种小动物的希哈娜以及马库鲁、卡哈鲁,这四人是深受罗塔王室信赖的卡夏鲁。
斯法鲁在一条岔道上发现了身材矮胖的马库鲁,他正蹲在岔道与溪谷交会处的小桥上。斯法鲁定睛一看,马库鲁正蹲在桥上检查马的蹄印。巴尔萨逃跑时骑的是希哈娜的马,马库鲁正在观察是不是那匹马的蹄印。
原来如此!……是河流啊。斯法鲁明白了。
斯法鲁命令夏尔往下飞。马库鲁很快就注意到夏尔扑扇翅膀的声音。他起身伸出手臂,让夏尔停在皮手套上。马库鲁说:
“我刚才和卡哈鲁兵分两路,他沿着马蹄印追过去了。马蹄印到这儿就变得很乱,我怀疑她可能跳进河里掩盖足迹,就留下来查看。”
斯法鲁让夏尔叫了一声,表明他听懂了,然后飞离了马库鲁的手臂。
让马往前跑,自己渡河以免留下脚印,即使追兵注意到了这一点,也不得不像马库鲁和卡哈鲁一样兵分两路——好一个聪明的女人!斯法鲁不禁对巴尔萨刮目相看。
大半夜的,还背着个孩子,她能走多远呢?那时候河水应该还很凉。或许是她着急了吧?虽然腰受伤了,她的动作还是那么快,或许走得比我们想象的更远。
斯法鲁开始沿着河流在森林上空盘旋。幸好现在是秋天,如果是夏天,视线肯定会被树叶遮挡,许多地方就看不见了。现在,许多树叶都已掉落,因此能够清楚地看见森林里的情况。
他利用鹰眼的特性,除了大范围搜索外,也对某些地方进行了近距离的观察。不过,除了看见一个猎人样子的人外,一直没有发现巴尔萨的行踪。
斯法鲁没有着急,追踪需要耐心。如果没有良好的耐性,就无法胜任卡夏鲁的工作。
但是,夏尔感到饿了,它的注意力逐渐被地上的小动物、小鸟吸引过去。
这时,幸运之神降临了。夏尔发现一棵树上有一群小鸟,便往那个方向看去。突然,斯法鲁瞥见一道白光闪过——是人脸!那个人很快低下了头。虽然只有短短的瞬间,但一旦被夏尔发现,就休想再逃过它的双眼。
定睛一看,果然是巴尔萨和雅思拉,甚至连油纸的褶皱都看得一清二楚。她们低下头不再往上看——她们也发现了夏尔。
这样一来,就得立即采取行动了。她们可能马上就会逃离。到底是跟住她们?还是通知马库鲁呢?斯法鲁犹豫了一下。
巴尔萨深谙追踪的技巧,肯定也很了解摆脱追踪的技巧。还是在这里盯着她为好——斯法鲁作出决定后,命令夏尔往高处飞去,以免惊吓到小鸟。
夏尔在高空中慢慢盘旋,监视着她们。斯法鲁看见巴尔萨背着雅思拉出发了,心想,或许是雅思拉身上的药劲儿还没过。
他让夏尔往巴尔萨前进的方向飞去,停在一个叶子稀疏的树枝上方,等待巴尔萨出现。
过了许久,巴尔萨还没有现身。以她的脚力,早该出现了。
斯法鲁心中闪过一丝不安:跟丢了?怎么可能!
斯法鲁让夏尔在空中大范围盘旋,拼命寻找巴尔萨的踪影。可是,他看到的全是小鸟、老鼠之类的,看来夏尔已经饿坏了。
好一个小心谨慎的女人啊!斯法鲁心中赞叹。
斯法鲁感觉到夏尔的胃因为饥饿开始灼热起来,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乏力。他知道夏尔快坚持不下去了。于是,斯法鲁决定先让夏尔随心所欲地去捕猎。
夏尔以优美的姿势滑过天空,朝小鸟袭去。斯法鲁突然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作了错误的决定。应该一发现巴尔萨的踪迹就马上告诉马库鲁,让他沿陆地追踪。
事到如今,只好先去找马库鲁。巴尔萨背着雅思拉,凭马库鲁的本事应该能追上她们。
夏尔饱餐一顿后,斯法鲁感到它的身体立刻变得暖和起来。他让夏尔往马库鲁所在的地方飞去。
马库鲁还在离小桥不远的浅滩中搜索。夏尔停在了他的手臂上,马库鲁失望地说:
“师傅,那个女人太善于躲避追踪了!河里的石头没有被踩过的痕迹。我还没找到她是在哪儿上岸的。看来追上她还要花不少时间。”
斯法鲁让夏尔叫了两声。马库鲁听了,一脸惊喜地说:
“您找到了?太好了,快带我去吧。”
于是,夏尔飞到空中,马库鲁沿河边跟着它跑。
在即将离开河水进入山林时,夏尔发出了信号,马库鲁也跟着它走进河边茂密的草丛中。突然,他停下了脚步。这是一种非常有韧性的草,即使被踩过,也会马上恢复原状。
难道说,那个女人熟知这种草的特性,特地选择从这里上岸?倘若果真如此,那个女人摆脱追踪的本事实在不可小觑。如果没有师傅的“眼睛”,自己大概很难发现这里才是她上岸的地方。听说她是个保镖,保镖需要掌握追踪技巧吗?马库鲁心中暗想。
耳边传来夏尔尖厉的叫声,是师傅在催促了。马库鲁赶忙拨开草丛,沿斜坡往上爬。
不久,马库鲁来到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地方。因为四周有大树和草丛阻隔,河水的寒气飘不到这里,是个露宿的好地方。马库鲁认真检查地面和周围的树木。虽然巴尔萨销毁踪迹的本事很高明,但马库鲁还是发现她在这里过了一夜。
夏尔在空中不断盘旋,告诉马库鲁这就是它发现巴尔萨和雅思拉的地方。
从这里开始又要回到陆地追踪了。马库鲁在心中暗想。夏尔飞向远处,去通知卡哈鲁。
他趴在地上,小心谨慎地一点点向前搜索。沿着草丛走了一圈儿,马库鲁终于发现了一点儿线索。
这是一棵常青树,枝繁叶茂,从下往上看,根本望不到天空。树根上的苔藓,有被蹭过的痕迹。
终于让我逮到了!马库鲁面露笑意。这是个好的开始。他从怀中掏出一根白布条,用小铁钉钉在苔藓上方,给后面的卡哈鲁留下标记。
随着太阳的移动,从树枝中透射进来的光线的角度也在变化。马库鲁在啃干粮时,也没有停下脚步,仍旧慢慢地、仔细地追查着巴尔萨的足迹。
脚印不多,但他从一个脚印中就能看出许多东西。
脚印并不清晰,也不完整,不过能看出是同一个人留下的,而且这个人不是小孩。巴尔萨很可能背着雅思拉,重量一增加就难免留下足迹。不过,比起让不知道如何掩藏行踪的小孩自己走,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不过,巴尔萨的速度的确很快,似乎走惯了山路。在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情况下,背着个孩子还能走得这么快,真是了不起。
从树叶间斜射进来的阳光开始变成浅黄色。马库鲁心想:恐怕很难在日落之前追上她们。
虽然那个女人背着孩子肯定需要休息,但天一黑也不利于追踪。如果能找到适宜露宿的地方,还是先休息吧。昨晚通宵都在骑马,火灾之后又一直在追踪,马库鲁觉得精疲力竭,脑袋隐隐作痛。
巴尔萨是出了名的长枪手,能一脚就把希哈娜踢昏过去。这是马库鲁第一次看到希哈娜被人打败。
看见希哈娜倒下的那一刻,马库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怀疑倒下去的是别的女人。
在筋疲力尽的情况下即使能追上巴尔萨,多半也会败下阵来吧!
马库鲁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身上背的剑可不是用来看的,更何况自己也会一些咒术。但他自认比起希哈娜还是差远了。虽说是靠偷袭,巴尔萨也终归是打败了希哈娜,所以自己千万不可大意。
而且明天天一亮,师傅又能操控鹰眼了。这种咒术卜分耗费心神,不能长时间使用。更何况自己都已经追到这里了,如果同心协力,明天应该能大大缩短与巴尔萨的距离。
卡哈鲁要是能赶过来就更好了。不知道他骑马追出去多远了,只要他沿着自己留下的记号,说不定很快就能赶上来。
夕阳西沉时,马库鲁停止追踪,开始准备露宿。他不知道离巴尔萨还有多远,因此不敢生火。虽然火光不会照得太远,可烟味会随风飘出去很远。这种时候,不应该让她感受到追兵的存在。
天快亮时,马库鲁被脚步声吵醒。黑暗中出现了一个瘦高的身影——是卡哈鲁,背着他心爱的短弓。短弓的攻击距离和力道不及长弓,但在茂密的森林中,短弓胜在灵活多变,能够迅速出击。
“你动作真快!”
马库鲁低声说。听到这话,卡哈鲁朝他一笑。两个人紧挨在一起,开始述说各自的情况。卡哈鲁一边啃干粮,一边从怀中掏出地图。地图比较粗略,不过对照自己目前所处的方位,卡哈鲁发现前方有一条都西街。
“她可能打算到城里去。”
卡哈鲁说完,马库鲁点点头。
“她熟知追踪技巧,肯定清楚在山里更容易被发现。新约格皇国的街道咱们也不熟,如果让她跑出去就麻烦了。”
马库鲁指着图上“四路街城”几个大字。
“你瞧,这里离四路街城很近。四路街城很繁华,从新约格皇国的都城光扇京通往桑加尔的都西街,以及从罗塔国都城通往光扇京的道路在那里交会。她肯定是想逃到那里去。”
卡哈鲁一口吞下了干粮,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马库鲁说:
“走——在她逃出去之前,送她上黄泉。”
马库鲁看着卡哈鲁的背影,不由得皱起眉头。
比起追踪,卡哈鲁更享受把猎物逼人绝境再杀死它们的快感。这是他和马库鲁不同的地方。
虽说是女人和孩子,也要杀死她们——这一点马库鲁并没有意见,但是他无法像卡哈鲁那样乐在其中。
两人在潮湿的晨雾中继续追踪。他们分成左右两边,各自负责一半的区域。这样一来,追踪速度就快了很多。两人分工合作,搜索的范围也扩大了。
夕阳西下,将森林染成一片金色。此时,他们发现了一些刚留下的脚印——巴尔萨离他们不远了。
一天又将结束。树梢上还残留着落日的余晖,而树下已经开始有些昏暗了。
正当他们准备找个地方过夜时,马库鲁突然停下脚步。他发现了一个新的脚印,应该是刚刚留下的。这里寸草不生,是一大片泥地。附近可能有沼泽,雾气弥漫,地面潮湿,道路泥泞。
这种地方,就连巴尔萨这样的高手也难免会留下足迹吧!马库鲁蹲下来查看地上的脚印。水慢慢从马库鲁踩过的地方渗出来,又慢慢被地面吸收。照这个干燥的速度看,这个脚印大概是三十分钟前留下的。必须小心行事,不能让那个女人发现自己。
马库鲁又开始顺着脚印往前走。虽然夜幕已经降临,但他被这些清晰的脚印所吸引,欲罢不能。
当他从泥沼中走进草地后,他发现脚印又变得模糊起来,心想:真不愧是高手,我还是放弃吧。这时,一棵大树的根部吸引了马库鲁的目光。树根旁的草丛中有个东西在发光。他蹲下一看,原来是油纸的碎片。
为什么这个碎片会……一股不祥的预感划过心头。突然,“砰”的一声,他的后脑勺受到重击,眼冒金星,整个人“啪”的一声昏倒在地。
身在左边森林中的卡哈鲁听到声音,条件反射一般,马上躲进树荫里。他从树荫中悄悄探出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手持棍状物的人影站在那儿,旁边地上躺着一个人。
是那个女人!
莫说杀气,刚才连个人影也没有,可瞬间,周围就弥漫着触手可及的强烈杀气。
马库鲁死了吗?紧张,继而是一阵兴奋穿过卡哈鲁的身体。
卡哈鲁用手一摸脚下的杂草,伸出双手,做出像波浪一样的动作。杂草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开始起伏。不久,四周的杂草,远方的大树,都开始“沙沙”作响。
巴尔萨一直在考虑追兵顺着脚印追踪而来的可能性。只要能逃到四路街城里,就有许多办法能混进人群之中。问题是走出山林后要走一段大路,无处可藏,该怎么办?追兵会咒术,不知他们会用什么招数,这一点让她很不安。
走进泥沼地时,她突然想能不能主动出击,下个圈套,让他们上钩呢?胜利往往属于不按常理出牌的那一方。
巴尔萨告诉雅思拉自己的想法,让她躲进草丛中。
在泥沼地上即使留下脚印,也不奇怪。如果追兵这两天拼命在追寻她的足迹,一定会为发现这么清晰的脚印而乐昏头。
巴尔萨埋伏在泥沼地外的大树上。日渐西沉,她想夜幕降临后追兵应该就会停止追击。于是,她决定天一黑就回到雅思拉身边,找个地方过夜。
不久,前方出现了一条黑影,趴在地上缓缓前进。
巴尔萨心中一惊:没想到彼此间的距离已经这么短了!如果一味继续往前走,估计很快就会被追上。
大概是没料到带着孩子的巴尔萨还有工夫挖好陷阱等待他们,第一个男人很快就上钩了。
但是,她没料到有两个追兵。当她回头想找另一个人时,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明没风,林中的草木却沙沙作响,这让她无法感受到那个男人的气息。
草木仿佛有了生命,扭动着身躯。被它们包围着,巴尔萨觉得头晕眼花,脚步变得踉跄起来,额头也开始冒出冷汗。和上次的火焰一样,这肯定也是幻觉。无奈,她不知该如何破解。
巴尔萨把长枪立在身前,半眯起双眼,清除脑海中的杂念,稳定思绪,集中精神。她集中所有的心神意念等待攻击来临的那一刻。
嘈杂的空气中,有个东西呼啸而来。
身体本能地作出反应。她用长枪打掉飞来的箭,随即朝箭飞来的方向奔去。必须利用他射出下一枝箭前的空隙!
“嗖!”第二箭接踵而来。好快的速度!箭插在巴尔萨脚尖前方。紧接着是第三箭,同样朝脚尖飞来。巴尔萨猛地收起即将迈出的脚步,勉强躲过飞箭。不小心脚底一滑,身体向前栽去。
她脚一点地,一跃而起,迅速向前翻了个跟头。腾空的瞬间,一枝箭从额头擦过,一阵火辣辣的痛开始蔓延。血,流进左眼,眼前变得一片模糊。
箭又来了!巴尔萨腾身跳起来,乘势用力把长枪掷出去。箭掠过她的左臂,同时也传来长枪击中某物发出的沉闷声响。
呻吟声从树丛中传来。发出呻吟声的是个半蹲着正准备射箭的男人。长枪划破男人的右手腕,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
男人痛苦地蜷成一团,巴尔萨飞奔过去,朝他脑袋踢了几脚。然后,她抬起膝盖狠狠撞向他的太阳穴,男人一翻白眼,昏死过去。
巴尔萨捡起长枪,切断他的弓弦。然后,她弯下腰,帮男人躺平,并调整他下巴的位置,以防他咬住舌头窒息。
然后,她摸摸自己的肩膀,检查伤口的深度。血渗到了外衣上,幸好只是小伤。她解下缠在手腕上的布条,用牙齿咬住带子的一端,右手拿着布条往肩上缠了几圈,用力系紧,止住了血。
耳边传来沙沙的声响,巴尔萨抬头一看,发现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是雅思拉等得心急跑出来看情况了。
“没事了。我已经把追兵打倒了。你站在那儿别动。”
说完,巴尔萨走到先倒下的男人身边,轻轻地把他翻过来,让他脸朝上躺着。他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看来不久就会醒。
夜幕笼罩了森林,他们即使醒过来,也无法继续追踪她们。
巴尔萨朝雅思拉走去,每走一步,伤口便一阵疼痛。
雅思拉全身发抖,脸色苍白,问道:
“你杀了他们?”
巴尔萨把手放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说:
“他们没死。”
巴尔萨轻声催促雅思拉往前走。
雅思拉闻到汗味和血腥味,抬头看着巴尔萨。巴尔萨走到她身旁,呼吸急促。天太黑,她看不清,不过她总觉得巴尔萨在哭。
雅思拉犹豫了很久,忍不住开口问:
“你受……受伤了?”
巴尔萨小声说:
“没事,一点儿小伤而已。”
巴尔萨没有哭。可是,不知为何,雅思拉总觉得身旁的巴尔萨在哭。
4、罗塔尔巴尔的噩梦
唐达成为阶下囚的第四天深夜,斯法鲁独自一人来到唐达屋里。
唐达看见斯法鲁的样子,心里颇感吃惊。几天不见,他的面颊消瘦,眼窝深陷,眼神更加犀利,长得越发像他肩头的鹰。
唐达坐起身靠在柱子上。每日除了能上几次厕所外,他都被系在柱子旁边动弹不得,猛然一起身,觉得一阵眩晕。
在屋子那一边躺着的齐基萨也挣扎着坐了起来。
斯法鲁坐在唐达对面,沉默地看着唐达。过了一会儿,斯法鲁问:
“唐达,四路街城有没有巴尔萨可能去的地方?”
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股疲倦。
唐达皱起眉。斯法鲁看见他的表情,笑着说:
“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你心里在想,‘我怎么可能告诉你!’——不,你会告诉我的,唐达。因为你不是一个愚蠢的男人。
“如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和巴尔萨蹬进了怎样的浑水,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你一定会告诉我的。”
唐达摇摇头说: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就是个愚蠢的男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出卖巴尔萨!”
唐达脸上温和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顽固的神情。斯法鲁见此情景,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轻声说:
“我没有让你出卖巴尔萨。我们也不想找巴尔萨的麻烦,只要你们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在深陷泥塘之前,你也想救巴尔萨吧?”
唐达望着斯法鲁的双眼,思考他的言外之意。
“你特地来跟我说这番话,说明巴尔萨已经成功逃走了。你女儿自以为功夫了得,看来还是巴尔萨技高一筹。而且还让她逃到四路街城那么大的城里去,这下你们无计可施了吧。”
唐达一脸微笑地说。斯法鲁眼中闪过一丝愤怒的神色,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激将法对我没用的,唐达。我可不会一怒之下就把真心话说出来。如你所言,我们彻底输了。虽说她占尽地利之便,但能打败‘猎犬’也实属不易。”
斯法鲁把脸靠近唐达说:
“最让我吃惊的是巴尔萨没有杀追兵……确切地说,还有意让他们活着回来。
“我之所以开诚布公地跟你谈,也是因为知道了巴尔萨的为人。我想,与其盲目增加自己的敌人,不如让你们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站到我们这一边。”
唐达表情严肃,一言不发,与斯法鲁背后的齐基萨对视了一眼。
斯法鲁注意到唐达眼神的变化,继续说道:
“听我说完,那边的小兄弟也会明白的。虽然他可能不赞成,但是应该会理解我们为什么不得不杀死他的妹妹。”
斯法鲁用力咬了一下大拇指,挤出一滴血,涂在唐达额头,然后在自己额头上也点了一下说:
“你也是咒术师,应该明白这代表着什么——这样一来,我就没法对你说谎了。因为你能够通过灵魂的纽带,感应到我灵魂的变化。”
唐达点点头。如今,唐达与斯法鲁的灵魂,已被一条肉眼看不见的细线连接起来了。
虽然无法借此窥视他的灵魂,至少他一说假话,唐达就能感应到。
斯法鲁说起罗塔语,用唐达也能昕懂的速度,慢慢地说:
“就从传说开始说吧。很久很久以前的太古时代,有个盛极一时的国家,叫做罗塔尔巴尔。我要从罗塔尔巴尔被邪恶之神统治的传说开始说起。
“恐怖之神名叫塔鲁哈玛雅,西兀鲁族——也就是塔鲁人的祖先,将其奉若神明。他们虽是一个很小的氏族,却因塔鲁哈玛雅神的庇护而得以统治罗塔尔巴尔长达数百年。”
齐基萨在背后动了一下,斯法鲁转过身看着他,继续说:
“岁月流逝,现在他们已经舍弃了‘西兀鲁’这个族名,而成为生活在塔鲁(阴影中)的氏族。他们遵守‘不再踏上国家政治舞台’的古老盟约,在森林深处隐居避世。”
斯法鲁回头看着唐达说道:
“此外,还有一个氏族负责监视他们,防止他们忘记立下的盟约。这个氏族代代相传,提醒子孙不要忘记自己的职责——那群人就是我们。”
唐达感受到一股热流穿过斯法鲁的灵魂。
“在遥远的古代,有一条河流流过罗塔尔巴尔。虽然人们的肉眼看不见,一种特殊的苔藓却能告诉人们它的到来。
“这条看不见的河流是从诺由古流来的雪水。诺由古在这个世界的另一边,那里无比富庶,雪山耸立。”
“诺由古……是纳由古!”
唐达惊讶地低语。斯法鲁耸耸肩说:
“诺由古、纳由古、纳由古鲁……对这个异世界,人们有不同的称呼。那是一个就连我们咒术师都无法亲眼看到的世界。就连它是不是真的存在,我们都还没弄清楚。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
“总而言之,罗塔尔巴尔人把这个异世界称作诺由古。他们认为阿法鲁神同时掌控着这个世界和诺由古世界的四季循环。
“诺由古一到春天,就会产生许多雪水。众神之母阿法鲁神就会让这些富含养分的水流到其他世界,把神的恩典赐给其他世界的人们。
“虽然肉眼看不见,但大地被源自诺由古的河流滋润过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就连严寒的北部,匹库亚也因此长势喜人,以它为食的小动物数量大增,狼的食物供应有了保障,冬天也不再袭击家畜。
“但是,这条河里还居住着阿鲁法神的逆子——嗜血的邪恶之神塔鲁哈玛雅。”
斯法鲁放低声音接着说:
“塔鲁人的圣典是这么记载的——
“一个女孩诞生在西兀鲁族。
“女孩慢慢长大,十八岁时出落得明艳动人。
“有一天,女孩在森林里找到了一汪神奇的泉水。明明是隆冬时节,泉水四周却像春天般温暖,猴子成群玩耍,鸟儿快乐歌唱。
“那口泉水,正是源自诺由古的圣地。从那里流出来的水,化为几条河流,滋养着广袤的大地。
“泉水中长着一棵来自异世界的水滋养的巨树。女孩能够看见那棵别人看不见的大树。
“女孩抬头望着树,目光突然被一株漂亮的槲寄生吸引住。它吸收圣水开出美丽的花朵,造型宛若一条项链,上面的大环戴在脖子上大小正合适,下面的小环花朵盛开,闪闪发光。
“女孩爬上树,伸手摘下这个花环,把它当做项链套在脖子上。紧接着,花环融入女孩的身体,消失不见了。”
斯法鲁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那就是一切的开始——槲寄生花环赐予了女孩惊人的力量。泉水与异世界相通,大树则是异世界的水流向这个世界的通道。异世界的河流居住着嗜血的邪恶之神塔鲁哈玛雅。
“一旦女孩召唤,恐怖之神塔鲁哈玛雅便会顺流而来,从槲寄生花环中来到这个世界上。塔鲁哈玛雅像长了獠牙的风一样,残杀一切有生命的物体。
“女孩与塔鲁哈玛雅融为一体,借助他的力量,在百年间一直保持着十八岁时的容颜。”
咕嘟咕嘟,热流又通过灵魂的纽带流向唐达。
“人们称女孩为萨达·塔鲁哈玛雅(与神融为一体的人)。在这个神人的带领下,西兀鲁族发动战争,征讨各个氏族,转眼间就征服了整个罗塔尔巴尔。
“没有一个氏族是她的对手——即使是拥有强大军队的氏族,在萨达·塔鲁哈玛雅面前也无能为力。她对待敌人,就如腹中孕育着雷雨的积雨云般狂怒。她一生气,塔鲁哈玛雅就会出现,如旋风般攻击敌人,瞬间撕裂所有人的喉咙。盾牌、石墙都抵挡不住塔鲁哈玛雅的攻势。许多氏族被消灭,到最后,只剩下罗塔族。
“人数不多的西兀鲁族,同拥有强大骑兵团的罗塔族,在夏汉古战场上相遇。据说分布在广阔草原上的罗塔各部落的骑兵,瞬间就像草一样被割倒,四周化为一片血海。
“罗塔人被迫投降。萨达·塔鲁哈玛雅统治了罗塔尔巴尔……一个噩梦般的时代揭开了序幕。”
齐基萨突然大叫:
“不,才不是这样!”
斯法鲁回过头,发现齐基萨双眼布满血丝,仇恨地瞪着自己:
“那……那是你们罗塔人编造的传说!”
斯法鲁惊讶地睁大双眼说:
“你说什么?你是塔鲁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传说。这可是你们代代相传的圣典啊!”
齐基萨摇摇头。
从塔鲁·库玛达那里听到这个传说时,他觉得自己的祖先怎么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他以有这样的祖先为耻,觉得自己也罪孽深重。
但是,现在听到想杀自己和雅思拉的家伙这样谴责自己的祖先,他有一种怒火攻心的感觉,母亲的话开始在耳边响起。
齐基萨一直认为母亲的话是异端邪说,但此时此刻,为了保护自己和雅思拉,他只能依靠母亲的想法来支撑自己。
齐基萨一冲动忍不住说起母亲让他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泄露半句的话:
“萨达’塔鲁哈玛雅借着神灵的力量,结束了战争时代。罗塔尔巴尔在一个神的统治下,第一次实现了国家的统一,人民从此过上了没有战争的日子!
“你们在萨达’塔鲁哈玛雅死后,为了彻底夺取罗塔尔巴尔的统治权,从第一代罗塔王基朗开始,就诋毁萨达‘塔鲁哈玛雅,逼我们生活在暗处(见不得光的地方),一直蔑视、践踏我们。”
斯法鲁吃惊地看着齐基萨,突然用力点点头说:
“原来如此。塔鲁人中萌生了这样的想法。这样一来,就不难理解为何你母亲要打破长久以来的禁忌了。”
一听这话,齐基萨立刻胆怯起来——塔鲁人的禁忌并没有改变,只是他不愿承认只有母亲抱有这样异端的想法,还违反了禁忌。
斯法鲁看着陷入沉默的齐基萨,说道:
“罗塔人的确神化了基朗王,鄙视你们,把你们当做异类。这些都是事实。
“但是,齐基萨,你们不也一样,为了神化自己而诋毁他人,歪曲历史吗?
“你刚才说在萨达·塔鲁哈玛雅的带领下,罗塔尔巴尔第一次迎来了没有氏族纷争、和平的时代——这一点不可否认。
“不过,那份平静,绝不是因为人民都满意而产生的,而是因为人们都害怕到不敢出声才产生的平静。
“那个时代,但凡稍逆萨达·塔鲁哈玛雅意志的,只有死路一条。
“被绝对的权利和恐惧抑制而得到的平静,就是你们所谓的和平吗?”
“你说谎!萨达·塔鲁哈玛雅是个贤明的人!她施行仁政,是个圣人!”
“我没有说谎。如果萨达·塔鲁哈玛雅真的施行仁政,她为什么会被杀死呢?”
“那是因为罗塔王基朗想掌权,所以召集和他一样野心勃勃的人,残杀了她!”
斯法鲁眼中浮现出一丝冷笑,说:
“那不可能——萨达·塔鲁哈玛雅当然不会乖乖束手就擒等基朗他们来杀她。你应该知道吧?在神力附身的时候,萨达‘塔鲁哈玛雅从不睡觉。她根本没有任何弱点。而且,习惯被她统治、惧怕她的罗塔人也不敢动杀她的念头。”
斯法鲁轻轻摇头。说完这番话,他问齐基萨:
“你听过斯鲁·卡夏鲁这个称号吗?”
齐基萨皱紧眉头,轻声说:
“斯鲁‘卡夏鲁是萨达·塔鲁哈玛雅养的狗的名字。”
斯法鲁笑着说:
“看来塔鲁·库玛达的确遵守了誓言,守住了这个秘密。”
“秘密?”
“是的。他们发誓绝不告诉祭司以外的人,有人一直在监视塔鲁人。
“你也快要死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罗塔人和普通的塔鲁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吧!
“杀死萨达·塔鲁哈玛雅并非基朗一个人的功劳。如果没有斯鲁·卡夏鲁带路,他们连圣城都进不去。斯鲁·卡夏鲁就是我们卡夏鲁的祖先。”
齐基萨一听,惊讶得瞪大双眼。
“你以为斯鲁·卡夏鲁是真的狗?不,他们不是狗,是一群被萨达·塔鲁哈玛雅奴役,被她当做‘死亡猎犬’呼来喝去的人。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我们都在草原上挖洞而居。我们没有罗塔和西兀鲁那样以武力建国的雄心,只是在河流沿岸建立一些小村庄,靠打渔捕猎为生,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我们中有些人能够将灵魂附在动物身上,在田野中奔驰或在空中飞翔;还有些人能够像动物一样,在田野中躲藏,在森林中飞奔而不被人发现。没想到,这竟成了我们悲剧的根源。”
斯法鲁的声音充满苦涩:
“萨达·塔鲁哈玛雅发现了他们的能力,逼他们做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她把他们的家人当人质,逼他们为她效命,帮她铲除异己。
“也有人侥幸从他们手中逃脱了。我们从小就知道,我们的祖先被迫做了多么可怕的事。
“你说罗塔人为了美化自己的祖先编造了一个污蔑萨达·塔鲁哈玛雅的传说,那我们的祖先呢?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做的坏事一字不漏地告诉子孙?”
齐基萨嘴唇发抖,一言不发。
“是为了不让我们忘记历史。
“是为了若干年后,当那条河流再次流经大地、恐怖之神再次降临人间时,子孙们不再犯和他们一样的错误!”
斯法鲁说完,三个人都像死一般地沉默不语。
深吸一口气,斯法鲁接着说:
“当河流慢慢变细后,萨达·塔鲁哈玛雅终于开始衰落起来。
“她开始不时打瞌睡,外表也慢慢改变,开始衰老——人们想,等到河流完全消失,她也会因衰老而亡吧。
“然而,我们的祖先无法忍耐到她衰老而死。因为他们很害怕——西兀鲁族人口很少,如果萨达·塔鲁哈玛雅担心自己死后西兀鲁族被人欺凌而把其他氏族都消灭,怎么办?
“我们的氏族人不多,而且生性不喜参与国家大事。一旦萨达·塔鲁哈玛雅被杀死,王国必将陷入混乱,他们不愿意参与政事,也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
“我的祖先们经过深思熟虑,决定暗中帮助罗塔人。
“他们偷偷地把萨达·塔鲁哈玛雅开始衰老的事,告诉罗塔最有威望的年轻人基朗,想帮助他取萨达·塔鲁哈玛雅的首级。
“但是,萨达·塔鲁哈玛雅居住的‘禁地之林’由西兀鲁的祭司防守,就连我们的祖先也很难潜入其中而不被发现。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决定放手一搏。
“那个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帮手出现了。”
斯法鲁凝视着齐基萨,神情复杂,说道:
“你应该知道。那些人就是你们的祖先——本应侍奉、保护萨达·塔鲁哈玛雅的西兀鲁族的祭司们。”
齐基萨闭紧双唇,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受萨达·塔鲁哈玛雅的庇护,长久以来享尽荣华富贵,位极人臣。可是另一方面,侍奉萨达·塔鲁哈玛雅,他们也感到筋疲力尽。
“萨达·塔鲁哈玛雅是个没有人性、冷漠的神人。在她面前,人命如梦幻泡影,随时可能消失。他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怒,整天提心吊胆——这种生活他们也受够了。”
斯法鲁平静地接着说:
“萨达·塔鲁哈玛雅开始衰亡的时候,西兀鲁的祭司们也开始考虑,圣河一旦消失,塔鲁哈玛雅神也会随之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到时候,西兀鲁族人该怎么办?
“恐怖之神一旦消失,罗塔氏族势必起兵反抗,在这之前请萨达·塔鲁哈玛雅把罗塔人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斯法鲁摇了摇头。
“齐基萨,你的祖先在那个时候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认为,他们作了一个非常明智、非常重要的决定。
“他们放弃了依赖残酷之神展开一场大屠杀的想法,决定帮助罗塔氏族的族长联手杀死残酷的神人。”
齐基萨不知不觉被斯法鲁的话所吸引。这个传说,对齐基萨来说,很“新鲜”。因为这番话,和他平时从塔鲁人的祭司那里听来的话既相似,又有些不同。
“我们祖先把基朗带人圣城,即将偷偷潜入萨达·塔鲁哈玛雅生活的‘禁地之林’时,西兀鲁的祭司们提出要进行秘密商议。
“他们说,‘我们侍奉在萨达·塔鲁哈玛雅左右。当她开始打瞌睡时,我们可以通知你们。’
“同时,他们向基朗提出要求,‘我们帮你们杀了萨达·塔鲁哈玛雅,作为交换条件,希望你们答应在萨达·塔鲁哈玛雅死后,不对西兀鲁人发动战争。’
“刚开始基朗没有答应。因为西兀鲁人中有很多异能者,他们能够看见圣河、圣树,还有可能召来恐怖之神塔鲁哈玛雅,成为萨达·塔鲁哈玛雅。”
在膝盖上擦擦出汗的手,斯法鲁接着说:
“于是,西兀鲁的祭司们说,“‘我们发誓再也不会召唤塔鲁哈玛雅。我们比任何人都清楚依靠残酷的神力统治国家的可怕,我们打心底不愿再过这样的生活。我们将舍弃“西兀鲁”之名,不再踏上政治舞台,从此成为“塔鲁之民”。归隐山林后,我们的祭司将成为塔鲁·库玛达,为了彻底封印恐怖之神塔鲁哈玛雅,我们会好好教导族人。’
“基朗还是没有点头。”
斯法鲁抿了抿嘴唇,继续说道:
“这时,我的祖先们开口了,他们说,‘我们再也不愿看到血流成河、兵荒马乱的情景。基朗,就由我们负责监视西兀鲁人吧。我们发誓从今以后将永远监视他们。作为回报,基朗,当你登基成为罗塔王之时,请你与我们订立盟约。请你发誓,在处理与塔鲁哈玛雅和西兀鲁相关的问题时,我们卡夏鲁拥有比国王更大的权限。’
“直到今日,基朗王的嫡系子孙、罗塔的祭司、塔鲁·库玛达以及我们卡夏鲁,仍然遵守着这个盟约。”
斯法鲁叹了口气说:
“据说萨达·塔鲁哈玛雅临死之际曾高呼,‘我乃不死之身!如枯而复荣之草木,当圣河再次流过,寄生于我体内的槲寄生环将萌芽,召唤神灵。若你们敢焚毁我的尸首,神灵必将毁灭这个国家!’
“可怕的是,她一断气,她的尸体就变成透明的。只有西兀鲁的异能者隐约能看见她的尸体,槲寄生环则完全消失了。
“他们害怕神灵发怒,便将她的尸体供奉在神殿内。那里也变成了不准任何人进入的禁地。
“萨达·塔鲁哈玛雅死后,西兀鲁人遵守了与我们和罗塔的盟约。他们在祭司的带领下,躲进了深山老林中。基朗登上王位,建立了罗塔王国。”
斯法鲁深深叹了口气,望着齐基萨说:
“齐基萨,你明白了吗?那个时候,西兀鲁的祭司们对我们的祖先发过誓——当圣河流经大地,再次出现想要召唤恐怖之神塔鲁哈玛雅的人时,一定要把那个人交给我们卡夏鲁处置。”
齐基萨瞪大双眼,身体开始发抖。
“是的,你的母亲就是由遵守盟约的塔鲁·库玛达,以‘必须被处死之人’的名义,交给我们卡夏鲁处置的。
“当我们听说有一个女人潜进萨达·塔鲁哈玛雅之墓时,感到无比震惊。
“随后,又听说她并非异能者,我们才松了口气,心想既然她不是异能者,即使潜入墓室,也没什么大不了。”
斯法鲁皱起眉头:
“那是我们的失误。幸好我还有所防备。罗塔士兵把你母亲带走时,我们也躲在暗处,用箭瞄准了她。”
那天早晨的事又浮现在齐基萨眼前,他攥紧拳头。
“当你母亲深陷险境时,塔鲁哈玛雅并没有出现。于是,我们才彻底放心。”
齐基萨从牙缝中挤出声音说:
“那为什么还要杀我母亲?”
斯法鲁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他说:
“破坏盟约,闯入禁地萨达·塔鲁哈玛雅之墓本身就是滔天大罪。即使她有两个年幼的孩子,我们也无法宽恕她。”
齐基萨的眼泪夺眶而出。
“没想到,能召唤神的人不是你母亲,竟然是你妹妹……我们犯了个大错。”
斯法鲁低声说:
“好在现在还有挽救的余地。雅思拉还需要睡眠,有时还会昏倒,说明她还没有完全变成神人萨达·塔鲁哈玛雅。
“正如过去河流逐渐消失时能杀死萨达·塔鲁哈玛雅一样,在她还未完全得到神力前,我们还有机会杀她。”
斯法鲁不再说话,心里充满了懊悔与悲伤。
得知圣河再次出现,看见烙印在辛塔旦牢城看门狗眼中那小姑娘的长相后,他就知道她是查玛巫。好不容易抓到她,他却犹豫要不要杀她。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在寻找不杀女孩而又能解决问题的方法。正是这种一念之仁,才令事态发展到今天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
俯视地面的斯法鲁,脸上流露出深深的疲倦和痛苦之色。
萦绕齐基萨心头的怒火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怪味,就像一盆水泼在未烧尽的树枝上所散发出来的焦臭味和一丝淡淡的哀愁。
心中有些东西让齐基萨无法继续愤怒下去。因为他亲眼目睹妹妹在辛塔旦牢城和那间客栈里做了多么可怕的事——如果这个男人说的是真的,那他跟妹妹到底算什么?是今后仍将不断引发惨案的“灾难之源”吗?
唐达凝视着齐基萨茫然若失的眼神,突然叫了一声:
“斯法鲁。”
斯法鲁抬起头,唐达用罗塔语问他:
“说完了?这就是你要杀雅思拉的理由吗?”
斯法鲁轻轻一皱眉,看着唐达,反问道:
“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唐达点点头说:
“是的。你把祖先流传下来的传说当做事情的真相。可是,谁也不知道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时真实的情况是怎样谁也不知道。
“你的祖先为了袒护自己,说不定也说了些对自己有利的谎言。谁敢说齐基萨说的话都是假的,而不是真相呢?”
斯法鲁脸色阴沉起来。唐达平静地接着说:
“即使雅思拉身上真的隐藏着恐怖之神塔鲁哈玛雅的力量,她也不一定就会像过去的萨达·塔鲁哈玛雅一样实行恐怖统治。
“相传新约格皇国的国王被视为神的子孙,百姓如果正视他的眼睛就会被雷劈死。哪一个国家的帝王不是靠强权来统治人民的呢?
“为什么偏偏只有雅思拉,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选择生活道路的权利呢?”
唐达与斯法鲁彼此注视着对方。齐基萨的眼中浮现出一丝希望的光芒,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大声说:
“唐达说得对,雅思拉是个善良的孩子,她也不愿意滥杀无辜!”
斯法鲁耸耸肩说:
“或许是吧——可是目前的状况和过去并没有不同。我们都很清楚,罗塔王国如果出现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新掌权者,将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
斯法鲁回过头看着齐基萨说:
“你也亲眼目睹了妹妹的所作所为,应该知道她拥有的是多么可怕的力量,对吧?目睹辛塔旦牢城的惨状后,你应该知道我所说的没有错。
“杀一个人都是死罪,她早已罪该万死!”
斯法鲁目不转睛地望着齐基萨,问道:
“你说她是个善良的孩子。既然如此,在残杀那么多人之后,她怎么还能厚颜无耻地活下去?是因为她还小吗?还是因为她觉得那些都是神的旨意?”
齐基萨无话可说。斯法鲁语重心长地说:
“无论何种原因,结果都一样。只要她一天没有意识到杀人是一种罪过,她还是会杀人。你不替那些可能被杀的人想想吗?”
唐达开口道:
“斯法鲁,你责怪齐基萨也于事无补。别说那么残忍的话!”
斯法鲁转过身严肃地盯着唐达,回答道:
“残忍?一点儿也不!我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让灾难蔓延。如果这也叫残忍,那你又能做些什么?你说啊,唐达。
“如果再有人因此而丧命,你也脱不了干系,你就是帮凶!”
斯法鲁满脸通红,越说越愤怒:
“你为什么就不明白?把她从黑暗中拯救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领悟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如果她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就应该选择自我了断。否则,只能由别人杀了她。这也比让她成为残酷的神强多了啊!
“你们想目睹她大开杀戒的场面吗?你们想看见那么可怕的未来吗?”
唐达握紧双拳,静静地凝视着地面。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斯法鲁说:
“如果雅思拉及时醒悟,发现自己是召来恐怖之神的罪魁祸首,而选择了自我了断,那怎么办?你敢说没有这种可能性吗?
“如果雅思拉下定决心,留在新约格皇国度过一生,从此不再涉足圣河的源头,又怎么办?我会对雅思拉的一生负责!”
斯法鲁瞥了唐达一眼,摇摇头说:
“那不可能——人是软弱的动物,何况一辈子又那么漫长。没人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知道你说要负责不是开玩笑,但我并不认为你有能力负起这个责任。”
唐达目不转睛地看着斯法鲁说:
“我说的‘负责’是指杀死她。我的意思是,倘若有朝一日我真的阻止不了她,我就亲手杀了她。我想,巴尔萨也会说同样的话。
“我不能容忍在什么事都还没发生前就要杀死她。万一雅思拉选择了错误的道路,我和巴尔萨会负责杀了她。
“如果她没有变成萨达·塔鲁哈玛雅,也会和正常人一样吃饭睡觉,慢慢变老吧?”
唐达转而看着齐基萨,问道:
“齐基萨,你怎么想的?你能一辈子都当妹妹的守护者吗?”
齐基萨担忧地看着唐达,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唐达又用约格语对斯法鲁说:
“这是最后的选择。你已经无计可施,我也一样。如果你不答应这个条件,同我立下咒术师之间的约定,那我就算死也不会告诉你巴尔萨可能藏身何处!”
斯法鲁一进屋,希哈娜就醒了。马库鲁和卡哈鲁在隔壁屋睡觉。马库鲁扶着受伤的卡哈鲁,好不容易才下了山走到这家客栈。两人都已筋疲力尽。希哈娜刚才一直在照顾他们,刚回房没多久。
斯法鲁一屁股坐在地上,对她说:
“我打听到几个巴尔萨可能落脚的地方。”
斯法鲁把从唐达那儿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希哈娜,希哈娜兴奋地说:
“太好了!等马库鲁他们伤好了,我们就杀了唐达,立刻动身。”
斯法鲁眉头深锁。不久,从他嘴里迸出一句话:
“带着他们俩一起去四路街城。先找到她们,再决定要不要杀那个小女孩。”
“什么?您在说什么呢,父亲?”
希哈娜高声说。
“嘘!”斯法鲁制止住女儿。
“这是唐达的条件——带他们一起去四路街城,大家再商量一下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希哈娜难以置信地低笑了两声,说:
“父亲,您说真的?反正已经知道地点了,还管他什么条件不条件的。”
斯法鲁盯着女儿看了一会儿,说道:
“之所以答应他的条件,是因为我也觉得该这么做。我心里一直不太痛快,总觉得不该匆匆忙忙就把她杀死。唐达正是因为通过灵魂的纽带,感受到了我这个想法,才肯开口告诉我地点的。”
希哈娜欲言又止,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终于,希哈娜轻轻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不知她到底是同意了父亲的话,还是觉得父亲的话“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