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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神之守护者-来访篇- 第三章 一封引君入瓮的信

1、不洁之羊

正是秋阳高照、晴空万里的季节,罗塔王国的都城十分热闹。

因为又到了各氏族族长齐聚一堂,召开秋日大聚会的季节了。这是一个庆祝一年的收获、向国库纳税的重要聚会。居住在都城、统领王国南部诸氏族的三位大领主自不待言,北部各小氏族的族长们也将率众,带着许多货物聚集到此处。

罗塔都城位于广袤的大草原中央,如同海市蜃楼,十分壮观。王城耸立于城中央,周围有坚固的高墙。王城四周分布着大领主们壮丽的府邸。

在城内开店的商人都是富商,为了得到国王的保护,必须支付高额的税金;在城外开店的则是一些下层商人,虽然没有城墙和士兵的保护,他们一样兢兢业业地经营着自己的小摊、小店。

这天,王公贵族、三位大领主和手下的氏族长以及北部的八位氏族长,一起聚集在王的议事厅内,围坐在椭圆形的大会议桌四周。

屋里有八扇窗户正对着院子。秋日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屋里的花朵在微风吹拂下,摇曳多姿。

尤萨姆王高居王位,俯视着会议桌,看着因自己刚才所说的话而愤怒不已、面红耳赤的大领主们。

“陛下,您刚才所说的话……”胖墩墩的大领主阿曼粗声粗气地说,“税收最讲究公平原则。如果富有的人就要多交税,就意味着为了致富而努力工作的人就要受损。请恕我僭越,我反对只对南部实行增税。”

尤萨姆王平静地回答:

“正如方才所言,由于羊热病蔓延,今年王国的财政收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中,增税实属无奈之举。”

阿曼站起来说:

“既然如此,北部也应该一样增税,不应该只由南部负担!这样才公平!”

刚刚继承北部珜族族长之位的年轻人拉汉,目光犀利地看着阿曼,答道:

“话虽如此,可阿曼大领主……”

阿曼挥挥手,如同在赶苍蝇,说:

“你闭嘴!我正在同尤萨姆陛下说话呢。”

北部的氏族长们一片哗然。就在拉汉面色铁青、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坐在王位旁的伊翰腾地站起来说道:

“安静!”

他并没有扯着嗓子喊,浑厚的声音回荡于整个议事厅内。

“阿曼大领主,这里是王的议事厅。在王面前各氏族的族长都有同等的发言权。虽说你是大领主,但在这里你的地位和氏族长们一样。”

阿曼频频点头,眼中却一片嘲讽,说道:

“恕我失礼!拉汉大人,您刚才想说什么呢?”

拉汉眼冒怒火,瞪着阿曼,深深吸了口气后,说:

“正如陛下所言,今年北部羊热病蔓延,损失惨重。增税对你们而言,不过是减少一点儿财富的事,可对我们而言,却是关乎氏族人是否要挨饿的大问题!同样增税绝不是公平的课税方式!”

北部的氏族长们一起拍手叫好,南部的氏族长们则耸耸肩,交头接耳起来。不一会儿,阿曼又开口说:

“尤萨姆陛下,请您三思!不要忘记罗塔王国的国力是由哪些氏族支撑的。

“让北部的人挨饿确实不太合适。不过,倘若我们南部负担过重,很快就会影响到王国的国力。这一点相信您不会忘记吧?”

坐在王座上的尤萨姆目光一沉,喝道:

“阿曼大领主,您是在教我该如何处理政事吗?”

阿曼吓得倒退几步,脸色大变。尤萨姆虽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君主,但这突然散发出来的威严,使议事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不!臣岂敢,陛下。”

阿曼低声说完,坐在他身旁的老人——大领主斯安开口说话了:

“阿曼大人的措词的确有失谨慎。不过,陛下,您也无需为了这点儿小事动怒。”

斯安的声音沙哑,很难听清,他注视着尤萨姆说:

“北部的人也是罗塔的臣民,不能让他们挨饿。如果南部的人多交些税就能帮助他们,我们义不容辞。”

包括阿曼在内的南部氏族长们都大为吃惊,直盯着长老斯安。不过,斯安的话还未说完:

“但是,付更多的钱才能买更贵的东西乃人之常情。如果您让南部多交税,是不是也应该相应地给我们些报酬呢?

“方才王爷大人说,在这里大家享有同等的发言权。但是,我认为比起拖国家后腿的人,使国家更加富裕的人的话应该更受重视……您觉得呢?陛下,我说得对吗?”

议事厅内一片死寂,然后如同马蜂窝被捅破一般骚动起来。

伊翰王爷刷地站起来,“当”地用长枪敲了一下地面。

众人一惊,纷纷闭上嘴。伊翰瞪着斯安。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伊翰压抑着怒火说,“聚集在这里的人,在区分南部人和北部人之前,首先不都是罗塔王国的臣民吗?斯安大人。”

斯安耸耸肩答道:

“是的,您所言极是。”

“那么,大家就必须首先考虑王国的稳定!

“如果要说公平、不公平,首先地理环境就不公平!南部五谷丰登,还能通过南边的海岸与其他国家进行贸易;而北部土地贫瘠,冬季漫长,人们生活在暴风雪与狼群的威胁中,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公平竞争。

“赋予富裕的人更多权利,这算什么公平?如果仅仅因为南部更富裕,就让南部在国家大事上更有发言权,这个王国必将四分五裂。

“你说的话,是对国王不敬的大罪!斯安大人,你正陷国家于危机之中!”

斯安毫不争辩,只是用一副“孺子不可教”的口吻说道:

“绝对没有这回事。使国家陷入险境的并非我们。请您好好想想。使国家陷入危机的是国力的贫乏。打个北部人很容易理解的比方,就是瘦弱无力的羊群,最终必然变成狼的食物,走向灭亡。

“如果没有吃得饱饱的、身强力壮的大群公羊来守护,羊群就无法繁衍成一个大集体。这个国家不知何时就会被其他国家鲸吞蚕食。”

斯安目光炯然地望着尤萨姆,继续说道:

“您要增税也无妨。但是比起削弱支撑国库的南部,不如像我们再三提及的那样,开放茨拉姆作为与达鲁修帝国的通商港口。您是打算让桑加尔王国那些贪婪的商人一直垄断与南部大陆的贸易权,让他们一直占便宜下去吗?

“如果能以与达鲁修帝国的直接贸易为起点,开通一条我们自己的商路,罗塔王国就会变得比现在更加富强。北部氏族也能借此拓展毛皮生意。一旦国力强盛,区区达鲁修帝国,又何足挂齿。这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不只是南部的氏族长们,北部的氏族们也开始窃窃私语。讨论声此起彼伏,议事厅内一片嘈杂。

“当!当!”长枪的枪柄敲击地面发出的声音响彻全屋。待大家安静下来,尤萨姆王开口说:

“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斯安大人。对我们罗塔而言,跟达鲁修帝国展开直接贸易,的确有很多好处。

“但对达鲁修帝国而言,获得我们的港口,有何利可图?他们为何想要跟一个比南方大陆贫困得多,也没有什么特产的国家做生意呢?他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渡海而来做些无利可图的生意?”

鸦雀无声的议事厅内只听得见尤萨姆王沉稳的声音: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借此构建一个攻打北方大陆的基地。他们在战火连绵的南方大陆,就是靠吞并其他国家而发展壮大起来的。这次肯定也心怀鬼胎。

“斯安大人方才说到,只要开展贸易增强国力了,万一达鲁修帝国进攻也没什么好怕的。果真如此吗?你们认为达鲁修帝国会那么好对付吗?

“你们只看到本国的情况,睁大眼睛看看周围的国家吧。

“就以桑加尔王国来说好了。如果我们同达鲁修帝国进行直接贸易,桑加尔王国的国力就会被削弱。桑加尔王国可是南北大陆之间最重要的一道屏障。

“如果我们与桑加尔王国的关系恶化,桑加尔王国的国力不断削弱,不久它就会落人达鲁修帝国手中。这样一来,达鲁修帝国就获得了进攻我国的据点。这些问题你们考虑过吗?”

尤萨姆王一脸疲倦地接着说:

“达鲁修帝国今后仍将不断用花言巧语引诱我们。借用斯安刚才的比喻,他们是一群狼,一心只想着如何把我们吃掉。这一点大家不要忘了。他们把我们养肥,只不过是为了以后能获得口感更好的食物罢了。

“我们必须依靠其他办法来增强国力。还有,当务之急是不让国家内部发生分裂。”

尤萨姆王坚定地说:

“我认为根据收益来征税很公平,并不打算根据缴税的多少来衡量发言权的轻重。”

南部的氏族长们脸上浮现出明显的不满,北部的氏族长们脸上则洋溢着喜悦。

尤萨姆王接下来说的话引起了更大的震动:

“还有一事,我认为竭尽全力使北部富裕才能保证国家的稳定。为了防止羊热病影响国家财政,我命令北部氏族增加霞罕的数量。”

北部氏族长们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

“霞罕?您是说让我们增加这种不洁之羊的数量?”

南部的氏族长有的漠不关心,有的一脸冷笑。而北部的氏族长,特别是年老的氏族长,脸上都露出强烈的不满。他们看看王爷,又看看国王。

“以前……”北部德高望重的尼基利族长厌恶地说,“伊翰王爷谈起这件事时,我们已经明确表态了。霞罕的繁殖能力很强。一旦增加数量,总有一天这种不洁之羊将会占据罗塔家畜数量的大半。”

年轻的拉汗严肃地说:

“尼基利长老,即便是不洁之羊,只要家畜的数量增多,我们就会富裕起来。比起一直被人数落贫穷的北部如何如何,我们年轻人觉得应该照伊翰王爷说的做!”

北部氏族长之间开始了激烈的争论,南部的氏族长们则冷眼旁观。尤萨姆王坐在王位上,神情阴郁地注视着一切。

男人们不断争执,暴露出自身的欲望、对权力的追求、固执的偏见和自私的心态。看着这一切,伊翰不禁怒火中烧。

他想跟王兄说:“大声叱责他们吧!”

罗塔王作为各氏族的代表,自古以来必须以氏族长们的意见为重。伊翰知道,兄长必须陪他们把这场闹剧演完,可一想到兄长的心情,他心里就觉得很难受。

他想:兄长手中如果握有能一口气冲走这一摊烂泥的权力就好了。贤明的兄长手中如果握有这样的权力,这个国家一定会变得更美好。

那天晚上,伊翰被兄长叫到自己的书斋里。

尤萨姆王的书斋位于王宫中一处十分僻静的地方。伊翰一进去,尤萨姆就放下手中正在看的书,冲他笑了笑。

兄长坐在椅子上看书,身体几乎陷入椅子里。椅子摆在火炉前,火炉雕工精细,几乎有一人高。这是伊翰从小见惯的场景。

与过去不同的是,兄长脸上显露出深深的疲惫。

“王兄,您累了吧?抱歉,都怪我非要提霞罕的事,才会拖得那么久……”

尤萨姆摇摇头说:

“开会时发生争执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别放在心上。我看起来有点儿累,可能是因为听说了一件令人担忧的事。”

“令人担忧的事?莫非南部的大领主们又做了什么……”

“不,这件事与他们无关。”

尤萨姆招呼伊翰坐下,一只手伸到旁边的小桌子上拿起酒壶,替弟弟斟酒。

“我说的是发生在辛塔旦牢城谜一般的大屠杀事件。”

“啊!斯法鲁那边有消息了?”

“不,不是来自斯法鲁的消息。虽然目前还没弄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咬碎了那些人的喉咙。不过,罗塔圣教的大祭司从塔鲁·库玛达那里听到了一些令人担心的事。”

伊翰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听着兄长继续往下说。

“在辛塔旦牢城发生惨案之前,哈萨鲁·玛·塔鲁哈玛雅出现了。

“塔鲁·库玛达注意到了此事,不过他们想等确认无误之后再报告。

“后来,因为在辛塔旦发生了那件事。他们感到事态严重,才慌忙去警告罗塔圣教的祭司们。”

“警告?”

“他们说恐怖之神塔鲁哈玛雅或许已经再次出现。”

伊翰眨了眨眼说:

“塔鲁哈玛雅……阿法鲁神嗜血的逆子?”

听说在遥远的太古时代就已消失的神再次复活,比起恐惧,难以置信的感觉在伊翰心中占了上风。尤萨姆对弟弟点了点头说:

“我最初听闻此事时,和你现在想的一样。不过,后来我越听越觉得不可草率处理此事。”

尤萨姆冷静地说:

“辛塔旦牢城的城墙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奇怪的痕迹。坚固的石墙就像喇一样被削掉了一大块。

“死者的尸体呈放射状分布,如同有人站在行刑台上挥舞一把巨大的镰刀杀死了他们。同时,被处死的是一名塔鲁女子。”

伊翰一脸苦涩地点点头。尤萨姆接着说:

“她犯了大罪,罪名是擅自闯入禁地萨达·塔鲁哈玛雅之墓,召唤塔鲁哈玛雅。”

厌恶的情绪在心底蠢蠢欲动,伊翰皱起眉头。

“把这些事放在一起考虑一下。

“第一,恐惧之神居住的河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第二,侵入萨达·塔鲁哈玛雅之墓的女人被处死。

“第三,尸体以女人被处死的地方为中心,呈放射状分布。”

伊翰半张着嘴,看着兄长。

尤萨姆点点头继续说:

“那名女子可能真的召来了塔鲁哈玛雅,虽然这令人难以置信。如此一来,也能解释得通那场奇怪的虐杀了。”

道理上说得通。伊翰心里也这么想。即便如此,只是他还是觉得这件事毫无真实感。

尤萨姆说:

“虽然被杀死的人不能死而复生,好在塔鲁·库玛达遵循古老的盟约,马上把那个女人交给了卡夏鲁。

“虽说有所疏忽,卡夏鲁的辛苦也没有白费——恐怖之神通往这个世界的道路被封住了!只出现一次便被制止住,实属不幸中的万幸。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尤萨姆神情复杂地凝视着弟弟的双眼问:

“看起来你还是觉得没有真实感?”

伊翰沉默地点点头。尤萨姆轻轻叹了口气说:

“我们罗塔王族对过去的历史竟然淡漠到这种地步。谁让我们一心只顾着经济政治呢……”

尤萨姆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说道:

“我们必须好好谢谢卡夏鲁和塔鲁·库玛达。他们一直努力不让塔鲁哈玛雅的传说蒙尘。现在我终于体会到这是件多么重要的事。作为王族,我们要遵守古老的盟约,还要代代相传把这些事都告诉子孙们。”

王族成员一成年,就必须宣誓保守几个秘密。其中有一个是自基朗王起便世代相传的誓言。那就是“与塔鲁哈玛雅有关的事,要以卡夏鲁的意见为主,罗塔王必须听从他们的指示”。

卡夏鲁是一个奇特的氏族。

他们居住在大河的河堤旁,靠耕地捕鱼为生。他们身材矮小,性情温和。在这群“大河之民”中,某些天生具有咒术才能的孩子,从小就会受到锻炼。不久,他们就会远离故乡,浪迹天涯。

平民百姓认为这群流浪的人不过是普通的咒术师,靠解救那些为恶灵缠身或被诅咒的人谋生。事实上,他们平常过的的确是这样的生活。他们既没有钱,也不想掌权。

但是,基朗王的嫡系子孙称他们为卡夏鲁。

祖先对他们的教诲是:依靠卡夏鲁,迅速清除潜藏在国内外的不安定因素;在处理涉及诺由古世界的问题时,尊重他们,听从他们的意见。

罗塔圣教的祭司们也一样,在关于诺由古的问题上,他们完全听从卡夏鲁的意见。

只是,塔鲁哈玛雅通过暴力统治这片土地,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迄今为止,哈萨鲁·玛·塔鲁哈玛雅出现过多次,每次塔鲁人都信守承诺,恐怖之神塔鲁哈玛雅从未出现过。

为此,不论是对塔鲁哈玛雅的恐惧,还是对卡夏鲁的敬意,都已流于形式,不再有什么实际意义。

伊翰终于意识到古老传说的重要性。

“危机暂时过去了。一定要时刻留意哈萨鲁·玛·塔鲁哈玛雅的动向!”

尤萨姆小声地说:

“据说这条源自诺由古的河流能够滋养大地,对我们而言是一条蕴藏着希望的河流。

“对塔鲁人而言,这条河流的意义更加重大——就像被处死的女子希望残酷之神复活一样,说不定还有些人也这么想,他们希望能借助神力,打倒罗塔人,恢复往日的荣耀。”

伊翰突然感到一阵极大的恐惧,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了。他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可能引发多么重大的危机。过去他曾深陷狂热的恋情中,如今那名塔鲁女子纤细的身影仍深藏在他心底。对他而言,这种恐惧来自两个相反的方面——一方面他担心王国,另一方面他又担心塔鲁人。

“王兄,我们必须谨慎行事。一方面,加紧监视塔鲁人,以防他们谋反。另一方面,如果这件事在百姓之间流传,很可能出现滥杀塔鲁人的事。

“看看塔鲁·库玛达们的行动就知道,绝大部分塔鲁人并没有依赖神重获昔日荣耀的念头。”

尤萨姆打断激动的伊翰:

“你不用说服我,你说的我都明白。我早已严令大祭司绝不得向百姓泄露半句!”

说完,尤萨姆突然伸出手放在伊翰肩上:

“伊翰,你为塔鲁人着想,为他们设立医馆,努力改变罗塔人对他们的看法。这些我打心眼儿里表示赞同。塔鲁人如果不幸福,国家总有一天会发生动荡,我也认为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幸福的日子。

“但是,伊翰,我亲爱的弟弟,你千万不要忘了,我们兄弟俩如同站在一条摇晃的细绳上。如果造福塔鲁人而引发罗塔民众的不满,绳子就会剧烈摇晃。

“绳子不能偏向任何一方。我们必须互相扶持,慎重走好每一步,以免从绳子上掉下来……你能明白吗?”

伊翰把手覆在兄长手上,重重点了点头。

2、花之霓裳

日暮时分,巴尔萨和雅思拉来到位于四路街城大马路上一家服装店的后院。

栅栏门敞开着,庭院笼罩在落日的余晖中。这里与喧闹的大马路截然相反,十分安静。院子对面的房屋里有许多人在劳作。

临街的店面格调高雅,后院则古老而幽静。无论是门上雕刻的寓意带来幸运的花雕,还是庭院里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树木,都表明这户人家是名门望族。

一个年轻男人从门房走出来,一脸狐疑地看着站在门外的女人和小女孩。女人右肩扛着一大捆做工艺品用的竹子,背上背着个用旧的背囊,一手牵着瘦弱的小女孩。乍一看似乎是以沿街叫卖竹制工艺品为生的母女俩,但女人与小女孩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您有何贵干?”

守门人温和地问。他没有盛气凌人,由此显出这户人家的修养。

“请问玛莎·萨玛多在家吗?”

守门人有些惊讶。

“您找老夫人有事吗?”

“是的,我想见她,我叫巴尔萨。”

守门人点点头,拉了一下悬在木门上的铃。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守门人交代了几句话,少年又敏捷地往主屋跑去。

没等一会儿,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主屋后门走出来。她快步走到栅栏门边,冲巴尔萨笑了笑。

玛莎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背挺得笔直,银白色的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头上,着装虽朴素却很有品位。

“哎呀!巴尔萨……”

她满面笑容,刚一开口忽然又不说了。或许是她从巴尔萨脸上看出了端倪,马上伸手把她们揽进门内:

“稍后咱们再聊天叙旧,先跟我来。小姑娘,你也别客气。”

雅思拉跟在两人身后走着。她第一次看见约格人的屋子,东张西望看得津津有味,不由得忘记了疲倦。

玛莎没有走进主屋,把她们带到了东侧的别院。这里似乎是待客用的地方,里面没有人。里面有起居室和卧室,还有小巧整洁的厨房、浴室和厕所。

把她们带进起居室后,玛莎让巴尔萨坐下,仔细打量她的脸,问道:

“你受伤了吧?”

巴尔萨微微一笑。她已经处理好了伤口,而且换了一身衣服,旁人应该看不出她受伤了才对。不过,玛莎似乎看出来了。

玛莎是个观察力敏锐的人,她处事果断,思维缜密。巴尔萨心想:正是因为有了她,这个家才得以繁盛至今吧。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是受了点儿轻伤。”

“让我看看。”

巴尔萨摇头说:

“不,我不想在这儿久留。因为有人在追捕我,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我来找你是想偷偷买几件换洗的衣服……”

玛莎急忙挥挥手打断巴尔萨的话:

“既然后有追兵,就更应该先处理伤口,然后吃点儿东西,好好休息一下。先不说你,你看看这孩子,脸色多差啊!”

玛莎咂咂嘴,一脸“太不像话了”的表情。她站起身说:

“总之,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不,玛莎……”

玛莎盯着说了一半的巴尔萨,说道:

“别哕唆!好不容易能够报答你对托诺的救命之恩,我怎么会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呢?你就安心在这儿好好休息吧!”

说完玛莎立刻走了出去。

听不懂约格语的雅思拉一头雾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巴尔萨靠在墙上,用罗塔语对困惑的雅思拉说:

“过去我和养父吉格罗曾经在这儿当过保镖。那时,她的儿子托诺和一群危险的家伙打架,差点儿丢了性命。”

“你救了他?”

巴尔萨耸耸肩说:

“吉格罗和我想办法帮托诺解决了这件麻烦事。托诺那个时候才十七八岁,年轻气盛,如今已经变成四路街城有名的好商人啦。

“我不过做了保镖应该做的事,玛莎却至今还对我心怀感激。”

巴尔萨微微一笑,低声说:

“说实话,我心里期待着她会帮我们。虽然不想给她添麻烦,不过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想,玛莎会谅解我的。”

雅思拉终于注意到刚才玛莎在巴尔萨脸上发现的东西——她的表情虽然很平静,脸色却十分差。巴尔萨嘴上虽然不说,可她几天前腰部刚刚受过伤,又背着雅思拉在山里逃命,再加上又受了箭伤,怎么可能不累?

巴尔萨从那捆竹子中抽出长枪,放在手边。然后,她整个人靠在墙上,闭上眼,喃喃地说:

“玛莎处事冷静果断,就算火星落到身上,她也会不慌不忙地伸手掸掉……”

说完这句话,巴尔萨就没有声音了。

雅思拉担心巴尔萨是不是昏了过去,很快她发觉巴尔萨是睡着了。

斜阳透过圆形的窗户照进来,屋子里变成了黄色,一片静谧。

镂空雕花窗的影子映照在巴尔萨的脸上。雅思拉第一次慢慢端详巴尔萨的脸。

真不可思议。几天前,她还是个陌生人。她为什么要救我?我们非亲非故的……雅思拉心中想。

巴尔萨微张着嘴,嘴唇干燥,面无血色。裹住肩头上伤口的布条从衣服下面鼓起来。她就像一个破布娃娃,已精疲力竭。

突然,雅思拉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干草味,想起这几夜被巴尔萨抱在怀中睡时的温暖,思绪涌上心头,嗓子眼儿一阵发热。她抿紧嘴,皱起脸。

她想对巴尔萨说“谢谢”,可是,等巴尔萨醒来,她多半会不好意思说出口吧。

深吸一口气,雅思拉突然看见放在墙角的行李。她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打开行李,从里面拿出被巴尔萨当成被子用的油纸。

打开油纸难免发出“沙沙”的声响。雅思拉担心把巴尔萨吵醒,不过,她可能太累了,一动也没动。

雅思拉轻轻把油纸盖在巴尔萨身上。她怕巴尔萨冻着,一直把油纸拉到巴尔萨肩头。

然后她自己也躺下,头枕在巴尔萨的大腿上。垫子很软,雅思拉觉得很舒服,一闭上眼就进入了梦乡。

雅思拉梦见了母亲。母亲坐在火炉前,温柔地抚摩着她的头发,跟她说话。母亲的手又暖又香……

啊,是从前的母亲。

过去那个温柔的母亲。雅思拉暗想。

她希望母亲温暖的手能够一直抚摩她,可梦境却不断变换。

母亲一脸苦闷,望着火炉。然后……

雅思拉呻吟着想要改变梦境。然而,接下来出现的却是她最不愿回忆起的一幕:

摇曳的火光,在黑暗中噼啪作响的火花。

无数只手伸过来,抓住母亲的手腕。汗水的味道,母亲的尖叫。

粗暴地推开雅思拉的手……有人紧紧抓住她,她怎么挣扎也到不了母亲身边。透过粗壮的手臂她看见母亲因绝望而扭曲的脸庞……

“塔鲁哈玛雅!请您救救我们……”

席卷全身的剧痛以及腾云驾雾般的快感……

忽然,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月光显得异常明亮。

哥哥抓住她的手腕,手心汗水淋漓,声音颤抖着说:

“雅……雅思拉……雅思拉,你干了什么?”

风吹来阵阵血腥味。闻到血腥味的瞬间,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雅思拉紧紧闭上眼睛,用手堵住耳朵,不想听见哥哥的话。

“不是我!哥哥,你弄错了。不是我!”

雅思拉大叫。哥哥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你看见了吧?啊!太好了!你是被塔鲁哈玛雅选中的人!从此一切都将改变!只要塔鲁哈玛雅附身,我们就再也没什么可怕的啦……区区罗塔人根本微不足道!”

“哥,你听见了吧?母亲也是这么说的!他们都是坏人!人人都想杀了他们!”雅思拉越说越激动,“他们根本微不足道,死不足惜。这是塔鲁哈玛雅对他们的惩罚!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我没错!要不然塔鲁哈玛雅为什么选我?”

不管她再怎么解释,齐基萨还是不能接受。在月光映照下,他一脸悲惨地不停摇头。

雅思拉挣扎着摇头,终于醒了过来。

有一瞬间,她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直到看见玛莎领着一个男人走进屋,才想起自己是在四路街城的一个商人家里。

不知何时,烛台已经点上,窗外漆黑一片。身上盖着暖和的毛毯。

玛莎把陌生男人领到巴尔萨身旁,又走了出去。

陌生男人在巴尔萨身边坐下。巴尔萨解开左肩上的布条,男人立刻熟练地检查起她的箭伤——看样子是个医术师。

注意到雅思拉的动静,巴尔萨转过身来。

这时医生在伤口周围按了一下,巴尔萨瞬间皱起了脸。

雅思拉的脸也跟着皱了起来。

巴尔萨笑出声说:

“你皱脸干什么?”

“因为你看起来很疼的样子。”

雅思拉小声说。巴尔萨温柔地笑着说:

“我没事,早就习惯了。刚才好好睡了一觉,舒服多了。谢谢你给我盖上油纸。”

雅思拉腼腆地低下头。

门“哗啦”一声被拉开,玛莎提着水桶走了进来。桶上挂着块白布。她把水桶放到医生旁边,转向雅思拉,笑着对她说话。

因为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雅思拉没有出声。巴尔萨用罗塔语对玛莎说“她听不懂约格语”。

“哎呀,真抱歉。”玛莎用相当流利的罗塔语说,“我不知道你是罗塔人。”

雅思拉想说“我不是罗塔人”,不过她还是忍住了。雅思拉不想看见她听说自己是塔鲁人时表情扭曲的样子。虽然哥哥说约格人认不出塔鲁人,也不轻视塔鲁人,但她不想冒这个险。

玛莎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的沉默,继续说:

“马上就吃晚饭了。吃饭前你先去洗个澡吧。巴尔萨接受治疗的时候,咱们还是别在这儿碍事了。听明白了吗?”

雅思拉点了点头。玛莎伸出手,雅思拉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伸手牵住她的手。

玛莎用力拉起雅思拉,牵着她走进浴室,亲切地告诉她该如何使用这种约格式的浴室。

“懂了吗?自己一个人能行吗?”

雅思拉点点头。玛莎微微一笑,打量起雅思拉的身材。

“你几岁了?”

“十二岁。”

“是吗?和我孙女一样大。你比她高,不过也比她瘦多了。我去给你准备换洗的衣服,换下来的衣服就放进这个篮子里吧。”

说完,玛莎走出浴室。

雅思拉心想:她真像小鸟,身材娇小,行动敏捷。

直到听不见脚步声,雅思拉才脱下衣服。

雅思拉小心翼翼地走进浴室,地面铺满了光滑的小石头,踩在上面凉凉的。

旁边有条水沟,热水似乎是从这里流出去的。

浴池像个大壶。她照玛莎教的,拿起一个小桶,从池里舀满水,由肩膀慢慢往下倒。

温暖的水流过全身,非常舒服。别说什么约格式的澡堂,就连用热水洗澡雅思拉也是头一次。塔鲁人都用溪水洗澡,没有泡澡的习惯。

一个陶盆里装着沙子一样的粉末。雅思拉把它们涂在身上,轻轻一搓,粉末很快融化,冒出泡沫。

哇,好香啊!雅思拉高兴极了。

粉末散发出花香味。雅思拉高兴地把全身上下都洗了个遍。

然后,她又用热水冲洗身体。热水一浇,身体刚开始觉得很热,不过一会儿又觉得冷了。

她战战兢兢地走进浴池,开始觉得非常热,脚尖隐隐作痛,胸口发闷。不过,把肩膀以下都泡进水里,一会儿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舒服。如同薄冰一般覆盖在肌肤上,紧张感慢慢溶解,全身的一点儿力气也慢慢被抽干。雅思拉抱住膝盖,透过水汽望着天花板的花纹。

此时她找回了某种感觉——仿佛回到了发生那件可怕的事之前,还过着普通人的生活的感觉。

真不可思议……雅思拉恍惚地这么想。她被推进了命运之河的激流中,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没想到我居然能在约格人家里泡澡。如果那时有人告诉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自己会相信吗?雅思拉问自己。

风呼呼吹着,钻进屋里,热气袅袅上升。

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她心里一揪,鼻头也开始发酸。她好想哥哥。

雅思拉一直在心底责备自己。因为明明只要她祈求神,哥哥就能得救,可她却没有这么做。

从目睹齐基萨的伤口的一瞬间开始,雅思拉变得有些怕神。即使是为了让自己生存下去,她也不愿依靠神去杀人。

而且,她觉得祈求神杀人,玷污了她对神纯洁的信仰。

可是,如果不依靠神的力量,雅思拉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命运捉弄自己和哥哥,却束手无策。难道就没有一条不杀人也不伤害任何人就能活下去的道路吗?

那个叫斯法鲁的咒术师害怕雅思拉带来灾难,要杀了她。他是罗塔人,即使雅思拉发誓绝不会引起灾难,他应该也不会相信吧。

如果母亲期望的事真的实现,那雅思拉对罗塔人而言,的确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灾难。

雅思拉轻轻摇了摇头——就算是母亲的愿望,自己也做不了那么耸人听闻的事!而且,她也不想做那样的事。

我明明不想杀任何人的……雅思拉的眼泪滑落脸庞,她暗自问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从前,她在自家屋后的森林里拾柴火时,曾突遇暴风雪。狂风如利刃,吹得她睁不开眼,家就在身旁却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狂风拼命推着她,使得她差点儿窒息。她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四处乱走。当时的那种绝望无助的心情和现在的心情十分相似。

那个时候,父亲找到了她,用有力的大手把她拉回了家。想起那双有力的大手,雅思拉心中突然浮现出巴尔萨的身影。

巴尔萨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救一个外人对她来说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且她和父亲一样,懂很多事情。就算受伤了,也不会哇哇乱叫。

下山之前,巴尔萨用清水洗干净伤口,换掉沾满血迹的衣服。看见她的伤口,雅思拉差点儿尖叫——受了这么重的伤,她怎么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刚才她说“习惯了没事”,就算习惯了,痛终究还是痛啊!

巴尔萨处理完伤口,走进竹林,右手抡起柴刀砍了许多竹子,然后把长枪藏在竹子里。

巴尔萨虽沉默寡言,雅思拉和她走在一起却不觉得尴尬。

又不是亲人,你为什么要救我呢一一雅思拉没有勇气这么问。她没有勇气想将来的事,也没有勇气回忆过去的事。

雅思拉用手摸摸自己的喉咙……她甚至没有勇气思考关于神的事。

过去和未来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她不愿细想,只想紧紧抓住此刻——泡在热水中这舒服的瞬间。

“我要进来啦。可以吗?”

听见玛莎的声音,雅思拉吓了一跳。

“请进。”

她小声回答。玛莎推开门,抱着衣服走了进来。

“用布把身体擦干,换上这件衣服,回到巴尔萨屋里来吧。很快就吃晚饭了哦。”

玛莎把衣服放下,转身正想走出去,雅思拉急忙叫住她。

“等……等等!”

玛莎回过头。

“谢谢!”

“不用谢!”

玛莎出去后,雅思拉站起来,用柔软的布擦干身体。她拿起玛莎放在一旁的换洗衣物,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是一件粉红色的衣服,就像春天草原上盛开的莎拉莜花一样的粉红色的衣服。她把衣服拉整齐,系上衣带。衣服像云朵一样轻,却十分暖和。

衣服散发出阵阵幽香。是用花瓣织成的吗?

雅思拉满身馨香,开心地走出浴室,穿过走廊,走回刚才的起居室。屋里只剩巴尔萨和玛莎,医生已经走了。

看见雅思拉的瞬间,巴尔萨吓了一跳,赞叹道:

“哎呀呀!真漂亮!”

看见巴尔萨惊讶的神情,玛莎自豪地说:

“大小、颜色都合适吧?她本来就长得很漂亮,高鼻梁、大眼睛。如果把头发梳好,脸色再红润点儿,保证比花儿还美!”

玛莎顿了一下,对雅思拉说:

“你一定要多吃东西。吃胖点儿,再好好学学怎么打扮自己。这样一来,保证你走在街上,男孩都回头看你。”

被她们盯着,雅思拉羞红了脸。她很高兴,心里暖暖的。

“这件衣服很香。”雅思拉小声说,“是用花瓣织的布吗?”

玛莎笑眯眯地说:

“花瓣织的布!说得真好。这件衣服的布是用香薰过,这种香是从一种叫秀拉姆的香木中提炼出来的。这种布既有香味又能防虫,是我三十年前设计出来的香布。它可是我们萨玛多服装店的畅销商品!如果喜欢,就送给你留做纪念吧!希望你看见它就能想起我。”

雅思拉脸上一下变得神采飞扬,惊喜地说:

“谢谢!我一定好好珍惜。”

雅思拉的表情充满朝气,十分柔和,与之前完全判若两人。

玛莎真厉害!巴尔萨在心底叹了口气。不过是洗个澡,收拾干净,换上漂亮衣服,女孩就能变成如此靓丽。这种事情,自己就想不到。

说起来,过去玛莎也送过自己一件衣服,天蓝色的底配上金线的刺绣,华丽高雅。玛莎说“总有一天你会有机会穿这种衣服的”,可从那以后自己一次也没有穿过。那件衣服一直锁在唐达家的衣柜里。

晚饭很快就送上来了。送饭来的是个年纪很大的女人。她在这个家工作了很长时间,巴尔萨也认识她。

她跟巴尔萨轻轻点头打了个招呼,寒暄两句就退下了。

“除了我的心腹,没有人知道你在这儿。你不用担心。后门的守门人和跑腿的那个孩子我也都嘱咐过了。”

巴尔萨低头向玛莎说了声:

“多谢!”

玛莎摆摆手,好像在说“这算什么”,便开始向雅思拉介绍起今晚的菜。

“这是把山鸡放在加入香料的酱汁中腌一一晚上,再用炭火烤制的,和着葱丝一块儿吃吃看吧。”

四路街城是通往罗塔王国和桑加尔王国的商路的交汇处,在这里能够买到新约格皇国所没有的香料和水果,有些东西甚至比都城的更新鲜。

玛莎刚才说的烤鸡皮焦肉嫩,发出阵阵香味,咬一口吱吱冒油,十分美味,它勾起了雅思拉的食欲。不一会儿,她的嘴里就塞满了各种食物。

巴尔萨和玛莎一边用罗塔语聊着天,一边慢慢吃饭——平静的夜晚让她们暂时忘记了身后的追兵。

萨玛多服装店不仅出售衣物、首饰,店内还有设计布料、饰品的地方。

玛莎似乎是个一刻也闲不住的人。第二天一早,她就把画着衣物样式的小册子和各种小工具搬进巴尔萨她们的别院,一边绣花,一边和她们聊天。

雅思拉开心地翻看那本小册子,玛莎问她:

“你喜欢哪件衣服?”

雅思拉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指了指其中一件衣服。

“喜欢那件?为什么?”

雅思拉有些胆怯地回答:

“这件衣服领子和肩膀很宽松,穿起来应该很舒服。再系上这样的带子,显得很利落。”

玛莎点点头说:

“你和我的品位很相似,我也喜欢那件衣服。”

说话的时候,玛莎拿针的手也没有停,仍在布料上飞舞。雅思拉看得目不转睛。

巴尔萨想尽快出发,玛莎却要她养好伤才能走,劝她道:

“做事情往往欲速则不达。受伤的时候,应该好好休息,认真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你不是说想当商队的护卫吗?我的儿子托诺正在和塔奇亚联系,你很快就能知道有哪些商队,要往哪里去,需要什么样的护卫。”

看着在向阳的窗边绣花的玛莎,巴尔萨觉得她说的是对的。现在正是一边养伤、一边思考,重新制订计划的时候。

如果只想一味逃跑,有很多办法。可是这样救不了唐达和齐基萨。

斯法鲁等人为什么一定要杀雅思拉呢?

即使雅思拉身上真的潜藏着惊人的力量,也不一定会危害到斯法鲁等人。

雅思拉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人有很强的戒心。不过,她比巴尔萨小时候好多了。至少她知道关心别人,尽量不伤害别人。她也从来没说过为了救哥哥,要使用“那种力量”来对付斯法鲁等人。

打个比方,如果她们被卷进急流。巴尔萨一定会拼命挣扎想要游上岸,而雅思拉则会蜷成一团,抱紧自己,毫不挣扎地任水流把自己冲走。她绝非自愿变成斯法鲁所恐惧的“灾难之源”。如果她现在是和哥哥在一起,说不定会就此平静地在新约格皇国生活下去。

“雅思拉。”

听见巴尔萨的叫声,雅思拉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紧张的神色。

“新约格皇国的生活怎么样?不太习惯吧?”

紧张的神色从雅思拉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笑容:

“我喜欢这里!玛莎、衣服、食物和浴室,我都喜欢。虽然没有椅子,要坐在地上让我有些吃惊。还有,这里人都睡在地上,不过倒是挺暖和的……”

慢慢说完,雅思拉鼓起勇气又说了一句:

“在罗塔的时候,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生活。如果哥哥也在这里,简直太完美了!”

“那如果能和哥哥在一起,你愿意在新约格皇国生活吗?一辈子不回罗塔,就在这里生活下去也可以吗?”

雅思拉点点头。她想了想,诚实地说:

“之前我和哥哥商量过一件事,你听了可不许笑哦。”

巴尔萨点头答应。雅思拉低声说:

“在那间客栈里,哥哥说,‘唐达先生是个好人,他不讨厌塔鲁人,也很温柔。他如果能收我做徒弟,照顾我们,我会比大人干更多的活儿。等长大以后,我一定会加倍报答他。我知道这不可能,不过还是想跟他说说看。…

听到这番令人意外的话,巴尔萨十分震惊。她一言不发地看着雅思拉。

“我……我们已经没有亲人了,就算回到罗塔,也很有可能被杀。可是我们没有钱,还是孩子,怎么才能在新约格皇国……”雅思拉的声音开始发抖,“生活下去呢?”

巴尔萨伸出手摸摸雅思拉的头。雅思拉突然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哭了起来。她趴在巴尔萨的膝盖上,低声哭泣着。

“唐达是个好人,不过他也没钱。他和玛莎、托诺他们不同,是个和金钱无缘的男人。当他的徒弟可是连好吃的都吃不上的。”

巴尔萨半开玩笑地说。雅思拉只是一味地哭泣。

巴尔萨看见玛莎的眼中充满了担忧,似乎在问:怎么办?你打算抚养这个孩子吗?

雅思拉和她非亲非故,她没有这个义务。但是有些事情不论你喜欢与否,都得去做。

那个时候,她不忍心弃雅思拉于不顾。既然已经出手了,就要等到她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再放手。

想到自己睡着时雅思拉给自己盖上油纸,她心中一阵难过。

巴尔萨苦笑着对玛莎说: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在我想出救唐达和她哥哥的办法之前,只好先当商队的护卫,一边赚钱一边生活——反正这种生活我也习惯了。”

在这样的生活中,这个孩子也许能逐渐打开心扉吧。摸着雅思拉的头,巴尔萨心想。要想了解斯法鲁真正的目的,必须知道在辛塔旦牢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无法得知这个孩子身上到底潜藏了什么危险,就无法制订计划。

但她不想勉强雅思拉。斯法鲁的话若属实,这个孩子杀了很多人。她有预感,一不小心,事情可能会变得无法挽回。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巴尔萨也知道雅思拉并非一个杀了人还能若无其事的孩子。一定有什么原因让她杀了人,却并不觉得有罪恶感。

那可能就是这件事的关键所在——弄清这一点,也许就知道该如何与斯法鲁谈条件了。

一想到唐达,巴尔萨便心急火燎。她真想现在就去把他救出来,她好想念那张无忧无虑的笑脸。

唐达如果在身边,八成会对她说:别为了我自乱阵脚,要慎重!按照你自己的方式去做吧。她的耳边似乎传来了唐达的声音。

待商队的工作和今后的去向定下来后,巴尔萨打算给唐达的师傅大咒术师特洛盖伊写封信,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或许她能想出自己想不到的好办法,赶来帮忙。

然而,这个希望十分渺茫。从这儿送信到特洛盖伊师傅住的青雾山脉深处要十多天,况且,她喜欢四处流浪,未必在家——还是不要寄希望于她的帮助,靠自己想办法吧。

雅思拉终于停止哭泣,抬起头,一脸羞愧地站起来准备去洗脸。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巴尔萨,我是托诺,我进来啦。”

粗犷的话音刚落,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推门走了进来。他身材并不高大,不知是由于肩膀宽阔,还是由于双目炯炯有神,给人一股很强的压迫感。

巴尔萨起身迎接这家的主人,问候道:

“好久不见!越来越有威严啦!”

听巴尔萨这么一说,托诺笑着说:

“是说我胖了不少吧?跟人打架的那个时候,可瘦得跟竹竿似的啊!你倒是没怎么变,咱们已经五年没见了吧?”

“差不多吧。”

托诺伸手示意巴尔萨坐下,自己也随即坐在她对面,然后对母亲说:

“母亲,负责布料的总管在找您呢。”

玛莎轻轻摆摆手说:

“那个总管无时无刻不在找我!我稍后过去。”

托诺笑着点点头,转而看向巴尔萨,说:

“本想好好和你叙叙旧,不过你似乎不能久留。我去找了趟塔奇亚。他说再过五天,经常跟他打交道的几个商队就会回来,其中有三个商队想请新护卫,他们分别前往都城、桑加尔和罗塔。

“塔奇亚很讲信用,不过他似乎没接到什么生意,而且他介绍的商队规模也小。最近给人介绍护卫的荐头越来越多,要不要我介绍其他人给你?”

巴尔萨摇摇头说:

“多谢!不过暂时不用了。塔奇亚善于察言观色,口风又紧。对我来说,商队的规模小一点儿好。人一多吧,需要的护卫就多,不过男护卫都不欢迎女人加入他们的队伍。”

托诺点点头道:

“那好吧。我已经拜托他不要告诉别人你正在找护卫工作的事。他说让你五天后去找他。”

3、背叛

如果可以,巴尔萨想只身前往塔奇亚店中,因为带着雅思拉在街上走太引人注目。然而,要想得到护卫的工作,必须先获得商队头领的信任。如果要带着孩子上路,就必须带着孩子去见面,这是这一行不成文的规定。

商队的旅途很漫长,所以和同行的人能否合得来很重要。即使对方再看好巴尔萨,如果怀疑她是不是会带一个任性或身体赢弱的孩子上路,她可能也得不到那份工作。

玛莎对雅思拉说:“我帮你稍稍改变一下形象吧。”她帮雅思拉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将她及腰的栗色长发盘起来,还给她戴上约格女孩出门时遮阳用的白色绣花头巾。

她们也可以坐骡车去塔奇亚那儿,不过这样一来反而更醒目。四路街城是个大城市,大街上有许多来自异国他乡的人,巴尔萨只好寄希望于能顺利混入人群中。

巴尔萨一边注意观察四周的动静,一边牵着雅思拉往前走。秋阳暗淡微弱,告诉人们冬天就要来了。塔奇亚的店位于繁华大街背后犹如迷宫般的小巷里。

店门口的招牌上只写着“万事承办”几个大字。塔奇亚靠人脉做生意,那些突然来访的陌生人并不是他的主要客人,所以店门口挂着一块布帘子,光从外面看,弄不清这家店到底做什么生意。

这也是巴尔萨选择塔奇亚的理由。如果不是对四路街城荐头这一行十分了解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是家帮人介绍护卫的店。

抵达店门前,巴尔萨把长枪从右手换到左手。一旁的雅思拉看见她这个动作,心想巴尔萨的左肩看来已经不痛了。

掀开布帘一看,店内竟十分宽敞,尽头有间客厅模样的房间。一个小老头儿坐在桌子后面,旁边坐了四个男人,正在跟他聊天。

巴尔萨一走进来,男人们立即抬起头。其中三个人一副商人打扮,另一个男人身旁放着长剑,卷起衣袖,正在展示他那发达的肌肉。这个男人满脸胡子,神态严肃,绷着脸坐在那儿。

三个商人中最年轻的男人视线一停留在雅思拉身上,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不断地看看巴尔萨,又看看雅思拉,似乎在对比她们的长相。他可能经常和罗塔人打交道,认出雅思拉是塔鲁人。巴尔萨不露声色地把雅思拉拉到自己身旁,挡住男人的视线。

坐在桌子后面的老头儿就是塔奇亚,他笑眯眯地站起来说:

“好久不见啦,巴尔萨。过得还好吗?”

“好久不见!托您的福,总算还过得去。您的气色还是那么好。”

巴尔萨说完,塔奇亚眼中的笑意更深了,说道:

“大致情况我已经听托诺说了,你想加入前往桑加尔的商队当护卫,对吧?”

听见这话,那个武夫毫不客气地盯着巴尔萨看。巴尔萨没理会他,对塔奇亚点点头说:

“我想带着这个孩子一起去,只要能答应这个条件,给我平时一半的报酬就行。”

“抱歉,我能说句话吗?”

刚才一直盯着雅思拉看的年轻商人插嘴道。

“请说。”

“你说的平时的报酬大概是多少呢?我刚刚接替父亲成为头领,想多了解一些护卫方面的行情。”

“平时我的报酬是除去一日三餐,一天三十枚铜币。”

坐在一旁的武夫笑出了声,说道:

“什么?你要价也太高了!三十枚铜币可是一流护卫的价钱啊!”

巴尔萨什么也没说。塔奇亚看了那个男人一眼说:

“贾侬,巴尔萨的确是一流的护卫。无论从经验还是身手来说都值三十枚铜币。”

名叫贾侬的男人虽一脸不服,却不敢还口,他怕得罪塔奇亚后找不到工作。

年轻商人“哦”了一声,然后说道:

“也就是说,一半的报酬是指十五枚铜币,外加两个人的伙食。”

武夫对他说:

“刚才也说了,我只要十二枚铜币,而且没有孩子无牵无挂。带着孩子当护卫简直是开玩笑!到时候只顾着照顾孩子,哪还有心思好好工作啊!”

塔奇亚摇摇头说:

“带着孩子对巴尔萨而言,不过是商队中需要保护的人多了一个而已。”

塔奇亚转过头看着年轻的商人,说道:

“不过,纳卡头领,你是要去罗塔吧?巴尔萨想要加入去往桑加尔方向的商队。”

商人们开始嘀嘀咕咕谈起护卫的报酬。塔奇亚招手把巴尔萨叫到身边,低声说:

“巴尔萨,昨天有人来找过你。”

巴尔萨脸色顿时一沉说:

“谁?”

“一个约格男人,说叫唐达。”

巴尔萨心底一颤,睁大眼睛问:

“长得什么样?”

“相当胖的一个男人,四十岁左右。”

不是唐达!巴尔萨心里说。

“他说找我有什么事?”

“只是来送封信。我说你没来过这儿,他说,‘如果她来了,就把这封信交给她。’然后就走了。信在这里。”

巴尔萨解开系在羊皮纸上的细绳,罗塔文字跃入巴尔萨的眼帘。她越看黻常得后背发凉。

夏萨姆(过新年的那个月)二十日,晨钟响起之际,穿过吉坦祭城之门。

若你不出现,晨钟响起之际就是唐达和齐基萨命断之时!

斯法鲁等人知道此处,而且知道她会来这里。

那个男人昨天把信送来的。巴尔萨算了算自己打倒追兵的日子。斯法鲁等人都是罗塔人,怎么能这么快找到塔奇亚这家隐秘的店呢……难道是唐达告诉他们的?

她知道唐达绝不会背叛自己,所以反而更加担心。唐达是个好男人,心思缜密。即使是和斯法鲁谈条件,应该也不会做这种赔本生意。特地找个男人冒充唐达,似乎是有意想伤害巴尔萨。

恐惧紧紧揪住了巴尔萨的心,周围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

“巴尔萨?”

雅思拉不安的声音使巴尔萨回过神来。她静静地调整气息,不让别人看见她内心的恐惧。

“回去我再跟你说。”

她小声对雅思拉说,然后在心中计算起日程。

吉坦祭城位于罗塔南北方的分界线上。到夏萨姆二十日,大概还有四十五天,时间上倒很充裕。

为何要选在吉坦?而且夏萨姆二十日正是在吉坦祭城举行罗塔王国建国典礼的前两天。为什么选这样一个日子?这些问题都要仔细考虑,不过当务之急是必须赶往罗塔。

如果他们知道这家店,那么想打听自己当了哪个商队的保镖并非难事——为什么要故意留下一封信?只要暗地里监视,不就能轻松跟踪自己了吗?

因为吃了一次苦头,所以提高了警惕?

不,巴尔萨并不这么想。

既然规定了最后的时间和地点,说明他们应该不会再像前段时间一样追赶自己。

也许情况有所变化——无论如何,对方不仅发现了她们的行踪,还开出了条件,这使巴尔萨完全陷入被动之中。除了答应他们的条件,她没有别的办法。这一路上他们应该不会再跟踪她们。因为他们已经知道巴尔萨和雅思拉将在何时何地出现,只要设好陷阱等她们自投罗网便可。

“塔奇亚,情况有所改变。请问有没有前往罗塔的商队要找护卫?”

听见巴尔萨这么说,那个叫贾侬的武夫腾地站了起来说:

“前往罗塔的商队,我已经预定了。”

巴尔萨转过身,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他,说道:

“我没想抢你的工作,只是拜托塔奇亚帮我找找,多等几天也无妨。”

塔奇亚摸摸下巴,说道:

“这事可有点儿不好办啊,巴尔萨。最近南边国境那巴鲁山口一带提高了通行费,因此从四路街城出发的商队都改走北边的萨马鲁山口。萨马鲁山口再过十天左右就会被大雪封堵。纳卡头领的商队说不定是今年最后一支从这里出发前往罗塔的商队。”

巴尔萨点点头道:

“明白了,塔奇亚,实在抱歉。能否麻烦你帮我介绍一个你信得过的荐头?”

这时,那个叫纳卡的年轻商人突然站起来说:

“且慢,你是塔奇亚赏识的一流保镖。是不是只要多加一个孩子的伙食,每天就只要十五枚铜币?我们商队的人数少,也有小女孩。如果你的身手真的像塔奇亚说得那么好,请一定来保护我们的商队!”

贾侬顿时一脸怒气,但他知道不能向纳卡发火。如果惹商队头领讨厌,恶评就会一传十、十传百,名声越来越差。贾侬克制地说:

“纳卡头领,您是头领,决定权在您手里。不过,请允许我说几句话。

“商队里有个女护卫,只会被人瞧不起而已。而且这个女人使的是长枪,不可能时时刻刻把它拿在手里。如果敌人正好趁她赤手空拳之时来袭怎么办?到那个时候,女人终究是女人,赤手空拳肯定打不过男人。”

塔奇亚饶有兴趣地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巴尔萨瞥见塔奇亚只是笑笑,不说话,便知他不打算插手此事。

巴尔萨盯着贾侬说:

“为了推销自己,有必要贬低别人吗?”

“我没有贬低谁,不过是说个事实罢了——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是事实,那就证明给我看啊。”

贾侬笑了笑。巴尔萨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小声对雅思拉说:

“你帮我拿着它,先站到角落里去。东西很重,你要小心哦。”

雅思拉神情紧张地接过巴尔萨递给她的长枪——它比想象中重多了。雅思拉谨慎地双手托着长枪,一直退到墙角。她很担心,心脏狂跳不已,口干舌燥。

贾侬站起来,他比巴尔萨高出一头,任谁也不会觉得巴尔萨空手能打败他。而且巴尔萨身上还有两处伤,雅思拉担心得胸口发疼。

贾侬摆出一副“来吧”的架势。

巴尔萨稍一弯腰,右腿猛地一扫——贾侬瞬间就看出巴尔萨惯用右手,他迅速侧身以免被踢中要害。然后,他顺势朝巴尔萨的脸颊挥出左拳。

巴尔萨右手碰了一下他的左手……转瞬间,贾侬的身体往前摔了个大跟头。

巴尔萨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贴近贾侬身边,用右肘朝他的肋骨猛击了一下。

贾侬怒目圆睁。一阵剧痛从肋骨传来,使他差点儿喘不上气。即使如此,他还是呻吟着,拼命挣扎,想用右手抓住巴尔萨的头发。他想只要抓住她的头发,就可以用膝盖往上顶,那她肯定承受不住。女人终究是女人,势必不堪一击!

“咔嚓”,如同树枝被折断般的声音响起,一阵剧痛从贾侬的右手蔓延开来。贾侬甚至没有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他张开手想要抓住巴尔萨头发的瞬间,她的手刀如闪电般劈中他的手指,手指应声而断。

贾侬疼得握住右手,身体蜷成一团。巴尔萨没有停手,她举起手刀,一运气,往贾侬耳根轻轻一击,贾侬随即倒地,动弹不得。即便如此,巴尔萨仍小心翼翼地从他背后绕过去,单膝跪下,用手指扒开他的眼皮观察了一下。

确定贾侬已经彻底昏迷后,杀气才从巴尔萨身上消失。

商人们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巴尔萨走到雅思拉身边,拿过长枪,他们才似乎被解除咒语,有所动作。

纳卡声音嘶哑地小声说:

“你的身手果然很好,让人大开眼界。不过你也太残忍了吧?实力既然如此悬殊,何必要折断他的手指呢?这样一来,他就有一阵子不能工作了。”

他脸色苍白,满眼都是不解。

这时,塔奇亚开口说:

“纳卡头领,巴尔萨是因为我没有出声,才这么做的。”

塔奇亚站起来,走到贾侬身边,熟练地掀开他的眼皮,手指按住他的颈部把了把脉,说道:

“就像我刚才说的,贾侬只在酒馆当过保镖,没护卫过商队。像你们这样的小商队,一般也只会请一个护卫。我想你也知道,商队最容易被盗贼盯上。

“你们也许会和其他商队结伴而行。即使如此,如果遇上盗贼,也很有可能丧命。”

纳卡点点头。

“商队的护卫和酒馆的保镖完全是两码事。所以贾侬只值十二枚铜币。我都说了巴尔萨值三十枚铜币,贾侬还是因为她是女人而小瞧她。

“贾侬的剑术的确不错,但是他分不清哪些人是自己不能招惹的,还太嫩。我觉得他还是不要当商队护卫的好。所以,我没有出言阻止巴尔萨。现在被人折断手指,总比他将来被人拧断脖子强吧。

“巴尔萨一旦认定对方是敌人,就算对方的身手比自己差,她也毫不留情地将他打倒。就算对手倒下了,巴尔萨也丝毫没有掉以轻心,对吧?而且,她设法让对方短时间内无法拿剑。这样一来,就算对方心怀恨意,也无法找她报仇。等贾侬手指上的伤痊愈时,巴尔萨也已经不在此处。等他们下次再见面的时候,贾侬也应该冷静下来了。

“纳卡头领,这并非残忍,而是从事攸关性命的工作时,所不可或缺的性格。所以我才说巴尔萨是一流的护卫。”

纳卡表情僵硬,沉默了一阵,脸颊慢慢有了血色:

“原来如此。我真是领教了。”

他转向巴尔萨,对她说:

“无论如何,我都想请你当我们的护卫。你愿意接受吗?”

巴尔萨点头应允道:

“多谢您的厚爱。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请问你们要去罗塔的什么地方?”

“我以收购毛皮为生,一般都是到罗塔北部收购毛皮,然后再回到新约格皇国。”

“那要经过托鲁安吧?”

纳卡点点头说:

“看来你对罗塔很熟。托鲁安是北部的毛皮集散地,我们一定会经过那里。”

“因为我们有个不得不去的地方,所以只能护送你们到托鲁安。托鲁安有我很熟悉且信得过的荐头,到那里以后,我一定给您介绍一个能护送商队回新约格皇国的护卫——这个条件你能答应吗?”

正要点头,纳卡突然望向巴尔萨身后的雅思拉说:

“这个条件没问题,只是……她不是你女儿吧?刚才我就一直在想,你看起来像坎巴尔人,可那孩子怎么看都……”

“嗯,她不是我的孩子。”巴尔萨打断他的话,为了缓和语气,还笑了笑,“她被心怀不轨的罗塔商人掳走,差点儿被卖到新约格皇国,我救了她。她无亲无故,我就收养了她。”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纳卡想了想,冲巴尔萨伸出手——成交!

给塔奇亚介绍费时,巴尔萨低声对他说:

“如果那个人再来,拜托你转告他,他的条件我答应了,一定会在限期之前赶到吉坦……如果他不遵守绝定,伤害唐达和齐基萨,我一定会让他后悔莫及!”

巴尔萨的语气虽很平静,全身却涌动着一股杀气。塔奇亚点点头,把这番话记在手边的纸上,然后抬起头,用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看着巴尔萨说:

“以前,我见识过吉格罗的身手,你似乎已经达到他的境界啦。他说有些招数‘人老而技不衰’,当时我不相信。刚才见识过你的身手后,我开始有点儿相信了。”

巴尔萨莞尔一笑,说道:

“吉格罗教给我许多女人也能掌握的武功,因为这些招数本来就不依靠蛮力……不知道这种工作我还能做多久,希望我们能一直合作下去吧。”

塔奇亚笑着说:

“我肯定比你早退休。有机会的话,我把儿子介绍给你认识。”

和纳卡谈妥细节、约定明日集合后,巴尔萨便带着雅思拉走出店门。出来时,巴尔萨注意观察了一下四周,除了照耀大街的秋阳外,她没有感觉到监视自己的目光。

怀抱着对未来的不安,巴尔萨迈开了步伐。

巴尔萨等人离开塔奇亚的店不久,唐达和斯法鲁站在了店门前。希哈娜与马库鲁等人在周围巡视。齐基萨被他们关在客栈里。

唐达和斯法鲁掀起布帘走进店内,塔奇亚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问道:

“请问二位有何贵干?”

唐达走到塔奇亚跟前,问道:

“请问您是负责给商队介绍护卫的塔奇亚吗?”

“是的,我是塔奇亚。是谁介绍你到这儿来的?”

“我是来找朋友的。我曾从朋友那里听说您的事,就想试试在这儿是不是能找到她。具体情况不方便向您透露,请问您认识一位叫巴尔萨的女保镖吗?”

“不好意思,还没请教您贵姓?”

唐达满脸通红,说道:

“实在抱歉,我忘了告诉您,我叫唐达。”

塔奇亚眯起眼睛,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前两天也来过一个唐达,不过比你胖多了。我按照他的交代,已经把信交给巴尔萨了。”

唐达腾地转过身看着斯法鲁,斯法鲁也一脸不解。

你背叛了我?唐达心想,以从未有过的凌厉眼神盯着斯法鲁。斯法鲁拼命摇头,辩白道:

“不关我的事。不信,我可以发誓。”

塔奇亚看着他们,说了一句:

“巴尔萨留下了几句话,你们想听吗?”

唐达点点头。塔奇亚在桌上翻了一阵,找出刚才那张纸。他眯起昏花的老眼,把纸拿得远远的,大声念了出来:

“你的条件我答应了,一定会在限期之前赶到吉坦……如果你不遵守约定,伤害唐达和齐基萨,我一定会让你后悔莫及!”

唐达脸色苍白,直盯盯地望着那张纸。斯法鲁来到他身边,同样脸色苍白地看着那张纸。

发生了什么事?若非斯法鲁背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唐达问自己。

唐达努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问塔奇亚巴尔萨加入了哪个商队,可塔奇亚缄默不语,不再多说一个字。

从昏暗的店里走出来,阳光有些晃眼。

希哈娜朝他们走来,肩上坐着一只戴红项圈的猴子。唐达见此情景,大吃一惊,他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只猴子——哦!是客栈里的那只猴子。原来它是希哈娜养的。

正当斯法鲁快步走向希哈娜时,几个男人由两侧向他们逼近。斯法鲁回头看见那些人,睁大了双眼。

“拉瓦鲁族的卡夏鲁……”

男人们瞬间就把斯法鲁和唐达团团围住。希哈娜慢慢走到斯法鲁跟前说:

“父亲,对不起。按照您的做法太费时间了,所以我只好拜托我的同伴们来帮忙。”

斯法鲁瞪着女儿问:

“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

希哈娜平静地说:

“我一直在描绘着对罗塔王国而言最美的蓝图,并为此努力。我想父亲您肯定会反对,就没有告诉您……在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先回客栈吧。今夜我们就要起程返回罗塔,还得回去收拾行李。接下来,请您听从我的指挥。”

看见父亲脸上震惊、狂怒的表情,希哈娜依旧一脸平静,眼中浮现出从远处眺望一切、超然物外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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