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临风且吟@轻之国度
「——我是人,也是精灵……」
普利妮希卡吐出了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
佛隆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
他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无需回头望向克缇卡儿蒂,因为弗马奴比克精灵——拥有人类外型的精灵是确实存在的,他们拥有和人类同样的外貌、一样的言行举止;若是将精灵羽翼藏起来,很少人能分辨出他们究竟是精灵还是人类。
即便如此,他们仍和人类有别。
弗马奴比克精灵不等同于人类。
虽然共处在同一个社会,但人和精灵之间的定义不会因此而混淆:比方说,虽然人会找上弗马奴比克精灵进行性行为,但彼此是不可能产下后代的,毕竟人类与精灵之间的性关系终究只是一种似是而非、宛如模仿般的行为,因此不可能怀孕生子。
那么……普利妮希卡方才说的「自己既是人,也是精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普……普利妮……」
贝尔莎妮朵愣愣地呼唤着自己妹妹的名字。
那双不能聚焦的蓝色眼眸空洞地映照出普利妮希卡的身影。
「你……你在说什么呀……?」
就反应来看,贝尔莎妮朵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
既然如此,她的双胞胎妹妹普利妮希卡也该是个完全的人类才对。
不然的话——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并曰利妮……你……」
「……贝尔莎……」
普利妮希卡发出宛如呻吟般的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姊姊。
她看着贝尔莎妮朵的模样显得非常胆怯。
或者应该说……她其实是真的厌到非常害怕吧。
如果普利妮希卡是一柱精灵,便代表她和贝尔莎妮朵作为一对双胞胎姊妹的关系根本是捏造的。对父母双亡的贝尔莎妮朵来说,这个唯一的亲人若不是自己真正的亲人,那么过去她和这个「假的妹妹」一起生活的十几年等于都是谎言。
不,不仅如此,若是再加上篡改记忆的可能性……贝尔莎妮朵不得不开始怀疑此时此地的自己;也就是说,过去自己始终理所当然地相信的一切,此时全变成一份早已经写好的剧本,摊在她的面前。
这……恐怕会在她的心里留下一种宛如脚下的地基被挖空一般、无所适从的失落感。
「我……」
即使普利妮希卡原本是个人类,只是因为某种特殊原因变成了半精灵,她瞒着自己的双胞胎姊姊、没将事情说清楚的事实依然不会改变;就算不是积极地欺骗对方,消极隐瞒的责任仍旧无法抹灭。
每个人都有看待事情的一套方法。
面对现在的情况,就算并非普利妮希卡的本意,也许有人仍会觉得这是一种「背叛」行为。
「…………」
此时的她似乎找不出能对姊姊说的话。
噤声不语的普利妮希卡低下头,像是在整理脑中的思绪一般……好一阵子后才果断地抬起头说:
「贝尔莎……」
「…………」
这声呼唤让贝尔莎妮朵的身体狠狠地抽了一下,注视着双胞胎妹妹的蓝色眼眸中透露出不安和恐惧的神色。
「我们小时候曾经一起住在医院里,对吧?」
「…………嗯……」
贝尔莎妮朵畏缩地点点头。
「你还记得当时是爸爸演奏神曲,把我身上的伤给治好的,对吧……?」
「……对。」
仿佛在黑暗中试探性地跨出步伐一般,普利妮希卡慎重地确认贝尔莎妮朵的反应,一字一句地诉说着。
「但是事情……其实不是那样i
「咦……?」
「至少那不完全是事实——神曲……神曲虽然有时会在人们身上展现出强大的影响力,但没有疗伤的功用。」
此时普利妮希卡说话的语气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这个总是弱不禁风、生性怯懦的女孩……现在却散发出一股莫名的超然气质,简直就像是有个人制止她继续扮演着尤吉莉.普利妮希卡一样。
「啊……可是……那个……」
欲言又止的贝尔莎妮朵把话吞了回去。
普利妮希卡所说的是所有学习神曲的人都知道的事,然而过去的贝尔莎妮朵似乎始终下意识地逃避思索这个疑问——由于她对父亲的倾慕,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恐怕早就被她抛在意识的角落了。
这个疑问如今却犹如一枚埋在土里的未爆弹,开始危及她所处的现实。
「他演奏神曲的目的不是疗伤。」
普利妮希卡的语气带着些许怀念的心情,与其说是在回忆往事,倒不如说是徜徉在某种已逝而无法触及的思念情怀之中。
普利妮希卡口中的「他」所指的并非「父亲」。
那么——
「…………」
佛隆没有说话。
克缇卡儿蒂也是。
一旁的托尔巴斯神曲学院校长同样默不作声地倾听着普利妮希卡的告白——尽管似乎知道什么内情,不过或许他判断旁人在此时不该插嘴吧?至于佛隆……由于眼下的情况已经完全超出所能预想的范围,就算想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尔莎妮朵带着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勉强笑着询问。
也许她的心里还期待着普利妮希卡笑着回答:「对不起啦,我是开玩笑的。」然后轻描淡写地结束这个话题。
然而普利妮希卡没有展露笑容,大概是笑不出来吧?相反地,她紧咬着自己的下唇,露出强忍疼痛般的模样。
「普利妮……你、你在说什么……?很奇怪耶……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你不是一直都说……不记得那时候发生的事了……」
她们是双胞胎,因此贝尔莎妮朵很自然地认为自己不记得的事,普利妮希卡也不会记得。
尽管她是这么认为的,然而……
「对不起。」
普利妮说:
「其实当时的事……我记得非常清楚。」
「…………为、为什么……?」
明明是一对双胞胎,普利妮希卡身上的一切明明都该和自己一样……贝尔莎妮朵不明白,犹如自己半身的妹妹为什么会记得当时的事。
「当时的我是两个人……」
普利妮希卡仿佛为了回话而开口:
「一个即将死亡的我,还有看着那个我的另一个我……」
「另一个……看着并曰利妮的……普利妮……?」
陷入混乱的贝尔莎妮朵紊乱地呢喃着,露出宛如迷路孩子般的失措表情,看着普利妮希卡轻轻地点点头。
「躺在床上的我是尤吉莉.普利妮希卡。」
普利妮希卡将手心贴到自己的胸口说:
「而看着我的另一个我是多莉斯莱.莲.麦斯威里……」
她一边说着,一边像是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般,闭上了眼睛。
十二年前的某天……
他——尤吉莉.帕尔提修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尤吉莉.普利妮希卡的身体已经虚弱得几乎跟一个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因为「我」跟贝尔莎妮朵同时被卷进由《叹息的异邦人》引起的恐怖事件中,身受重伤,
跟贝尔莎妮朵比起来,「我」的身体原本就比较不好,加上当时的恐怖事件早已使大大小小的医院都挤满了伤患……既没有医疗用品,也没有足够的人手,连病床跟绷带都不够……尽管在场的医生们还是勉强为我们空出了一张病床,但性命垂危的「我」已经没有救活的可能了。
至于另一个「我」同样也陷入濒临死亡的危机。
多莉斯莱.莲.麦斯威里——这个「我」已经施放出超出自身所能负荷的力量,导致难以继续维持自我……
当时这个「我」——多莉斯莱,和「我」的契约乐士,帕尔提修一同前往镇压由《叹息的异邦人》制造的动乱;这帮《叹息的异邦人》所拥有的实力远远超出政府的预期,使得镇暴部队——包含由神曲公社请出的神曲乐士和精灵在内——完全被对方打得溃不成军。
为了让失去大半战力的镇暴部队撤退,帕尔提修和多莉斯莱负责殿后……虽然伙伴们成功撤离战场,但多莉斯莱施放出来的力量也已经超出负荷,形体开始二朋解」……
精灵是由有意识、有组织的能源所形成的聚合物,因此不会像人类在遭受物理攻击时产生致命的伤害;但若是承受的攻击超出一定限度,便会无法维持自我。
镇暴部队人员——还有帕尔提修和「我」都勉强逃出了战场,当下却接到他的两个女儿性命垂危的消息。
他大吃一惊,急忙拖着疲惫的身躯,赶往收容两个女儿的医院。
事实上……他的要求对军方来说是非常为难的请托,毕竟拥有契约精灵的神曲乐士的战力至少相当于一支人类的武装中队,一旦如此强大的支援撤离前线,不论对战力或是士气都会造成相当大的影响——也许我们的离开将会使本来可以活下来的士兵命丧黄泉……
这点无论是帕尔提修或是「我」——多莉斯莱也都理解。
然而即使理解这点,两个女儿对帕尔提修来说仍是怎么也无法割舍的存在,于是他当场下跪叩首,请求同袍给他时间……或许在场的将士们也都能理解他的心情吧?在宛如地狱般险恶的战场上,在别说是一名战士,就连一颗子弹也不能短少的情况下,部队不但没有出现任何反对声浪,甚至还出车送他和多莉斯莱前往医院。
——然而……然而……
当帕尔提修和多莉斯莱赶到两个女孩身边时,一切都太晚了。
两个女儿都受了重伤。
根据主治医师的说法,贝尔莎妮朵还有活命的可能……然而当下的医学技术无法挽救没有足够体力的普利妮希卡,断气是迟早的事。
帕尔提修开始诅咒自己的无能。
面对女儿将死之际,他竟然完全束手无策。
同时,绝望也使他失去了演奏神曲的能力,连自己的契约精灵也拯救不了。
再怎样也算是优秀的神曲乐士……是人称其神曲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神曲乐士,此时帕尔提修内心的无力戚想必无比巨大,就算不用透过神曲,「我」——多莉斯莱也能明显戚受到他对于自己的失望和自责。
多莉斯莱想缓和他内心的痛楚,因此提出解决的方法。
这恐怕是当下唯一能够起死回生的手段。
即便知道这是禁忌,但「我」想救他。
「——禁忌?」
如此低喃的佛隆下意识地回头——只见普利妮希卡点点头:
「是……」
「这个禁忌……能够救人吗?」
如果这种手段能够令将死的人起死回生,为何会被视为禁忌呢?
在困惑的佛隆身旁——一脸严肃的克缇卡儿蒂喃喃开口:
「原来如此……是精灵奇兵呀。」
「对。」
普利妮希卡再度点了点头。
然而一旁的佛隆和贝尔莎妮朵根本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他们从未听过「精灵奇兵」这个词汇;尽管校长似乎知情,却仍然没有开口。
「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叹息的异邦人》创造出来的技术……」
克缇卡儿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同时也是促使《叹息的异邦人》动乱长久无法收拾的其中一个原因。」
「……咦?」
贝尔莎妮朵茫然地发出疑问。
——起身对抗《叹息的异邦人》的帕尔提修竟然使用了《叹息的异邦人》所创造出来的技术?
而且……
「其实……这个技术的原理非常单纯——人类的意识和精灵的意识性质非常相近;虽然非得藉由神曲作为媒介,而且只有『人类提供精灵力量』这种单一方向……不过『人类的灵魂能够促使精灵活性化』这点已经证明两者意识的性质是何等相似了i
「是……是没错,可是……」
这点程度的知识佛隆还算具备。
虽然知道,但是……
「所以……」
克缇卡儿蒂垂下视线:
「那几名神曲乐士中的异端随即产生了这种想法——若是能将精灵身上的能源还原为基本型态,逆向注入人类身上的话……是否能创造出同时拥有人类特性和精灵特性的存在?」
「……!」
佛隆倒抽了一口气。
「在牺牲了几百人、几百柱精灵之后,这个技术的可行性得到了证实,并且创造出大量名为『精灵奇兵』的特殊存在……当时他们抓住遍布于梅尼斯帝国的孤儿,或是掳走小孩,将这些孩子和下级精灵融合……」
「人类……跟精灵?」
异质的存在相互融合。
异质的存在结为一体。
这种事情真的办得到吗?就算理论上办得到……当中难道没有什么难以克服的障碍吗?
他从来没听过如此乱来的技术。
「当然——」
此时,校长终于开口了:
「一般人并不知道这种精灵奇兵的存在:为避免造成整个社会恐慌,政府封锁了相关消息——就连实际与之交手过的部队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不过像帕尔提修这种优秀的神曲乐士,或许看到对手的模样就能猜出其中的奥妙了吧……」
「话说回来……」
克缇卡儿蒂接着说:
「要将人类和精灵强制融合,便得在一具躯体中强行塞入两份精神;不同于工厂规格化的产品,即使拥有技术,也不见得每次都能成功。」
「——这……」
「对,有八成精灵奇兵的精神都遭到破坏,全都像是没有自我意识的玩偶;虽然偶尔会有精灵和人类因为融合性高,或是其中一方的精神力和适应力异常强韧,使自我意识得以残留下来,不过两种情况对《叹息的异邦人》来说都无关紧要——他们让精神没有遭到破坏的两成作为司令塔,控制剩下八成不怕死的士兵人偶作战士
「这……这也太……」
佛隆哑口无言。
尽管被政府称为「动乱」,但《叹息的异邦人》实际上根本是一场战争。
在所谓的战争当中,人们首先舍弃掉的会是日常生活中的道德观——彼此相互残杀的当下,诸如「正义」、「良知」全都成了毫无意义的梦话。
倘若无法获得胜利,一切就结束了。
要是命丧对方手中,一样也会告终。
所以「无论使出什么样的手段都要打赢、都要活下来」是战争最重要的目的。
然而即使知道这点,佛隆仍然觉得这种行为实在过于残酷。
一旦失败,人类和精灵的人格都会遭到破坏。
就算成功了——也只能留下「一副身躯和一个人格」,这样的结果是否代表融合的人和精灵当中有谁被杀了呢?
「好残……」
话说到一半……突然惊觉不对的佛隆硬是将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
因为实行这个令佛隆觉得残忍的行为的人是尤吉莉姊妹的父亲——帕尔提修,普利妮希卡更是作为这个融合技术的结果,站在佛隆等人的面前。
「是,这的确是非常残忍的行为。」
普利妮希卡点了点头:
「所以这个决定折磨了帕尔提修好一阵子;然而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方法能让普利妮希卡和多莉斯莱同时获救。即使成功了,作为融合成果留下来的究竟会是普利妮希卡?还是多莉斯莱?抑或两者皆非,而是另一种人格——在这种情况下的帕尔提修,是否形同亲手杀死普利妮希卡或多莉斯莱?或是同时葬送掉两人的生命……」
像佛隆这种局外人所能想到的问题,身为当事人的帕尔提修当然晓得。
然而……
「话说回来,这个融合技术用在普利妮希卡身上真的好吗?事实上,贝尔莎妮朵的存活机率较大,这个融合技术难道不该放在更有希望活命的贝尔莎妮朵身上吗……」
「…………」
从普利妮希卡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贝尔莎妮朵整个人狠狠抽了一下。
没错,此时身为半精灵的人原本也有可能是贝尔莎妮朵。
「不论结果如何,镇暴部队都将失去多莉斯莱这个强大的战力……如此一来,帕尔提修的决定不就等于背叛前线的同袍将士了吗……」
身处前线的将士们肯定度日如年地等待着帕尔提修和多莉斯莱回归战线。他们抱着赔上性命的觉悟,同意让帕尔提修和多莉斯莱赶往医院探视尤吉莉姊妹——其中甚至有士兵拚了命地帮忙说服面有难色的长官……
当然,多莉斯莱已经无法再负荷任何战事了……即使如此,丢下那些同袍将士消失,难道不是一种背弃伙伴的行为吗……
「而且使用的方法还是成就于骇人实验中的精灵奇兵融合技术……运用这种方法拯救自己的女儿,能得到大家的谅解吗……」
怀抱着如此复杂的纠葛,当时的帕尔提修恐怕几乎要发疯了。
「……可是……」
普利妮希卡的声音似有若无:
「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要是不这么做,普利妮希卡一定会死,多莉斯莱也将在不久之后消灭,坐视自己女儿死去的帕尔提修肯定无法再演奏神曲……」
所以这个手段成了仅存的希望。
若是决定将赌注押在这个方法上,反而可能为陷入绝境的帕尔提修带来超凡的集中力。
也许会成为背叛前线同袍将士的行为。
也许不是一种可取的手段。
不过要是成功了,帕尔提修是不是就不会失去普利妮希卡及多莉斯莱了呢……?
「……事实上……」
普利妮希卡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苦笑。
「这个赌注对帕尔提修或多莉斯莱或许只是一种逃避的手段……面对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死去的无助与巨大的无力戚,即使失败的可能性很高,不过若是集中精神,也许可以在短暂的瞬间暂时抛开沉重的心理负担……」
于是帕尔提修和多莉斯莱决定放手一搏。
结果——
「结果成就了现在的我。」
「………那你……你……」
佛隆代替呆愣到连眼睛都忘了眨的贝尔莎妮朵开口发问……因为他下意识地察觉到「要是由贝尔莎妮朵问出口,会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
「你……你到底是谁呢?」
「我不知道……」
普利妮希卡摇摇头:
「由于整件事情的记忆十分模糊……加上多莉斯莱与普利妮希卡的记忆和情戚都混在一起了,即使是我也不敢断定自己到底是多莉斯莱还是普利妮希卡i
「…………」
佛隆完全无法想像……普利妮希卡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些话的,不过肯定一点也不轻松——至少她现在流露出万分痛苦的表情。
「我既是普利妮希卡也是多莉斯莱……同时……或许我谁也不是……」
像是要确认自身存在的她举起白皙纤细的手臂,贴在自己的胸口,同时紧紧捏着胸前的缎带蝴蝶结。
仿佛正在——强忍着某种情绪。
「你……你在说什么呀……普利妮……」
贝尔莎妮朵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勉强笑着说:
「爸爸可是神曲乐士喔……世上哪有他办不到的事情呢……?他其实救了你,也救了多莉斯莱吧?普利妮是……真正的普利妮吧……?」
尽管姊姊的眼神仿佛在哀求什么似的,普利妮希卡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露出悲痛的眼神,低垂目光,如同被审问的犯人般将头压得低低的。
「普利妮……?」
得不到否定的答案。
无论等了多久,周围仍只笼罩着残酷的沉默。
接着……
「怎……怎么这样……」
她一边啜泣,一边说:
「难道……难道……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这件事吗……?」
没想到一直当作双胞胎妹妹的人竟然不是人,也不是精灵。
没想到父亲还有自称是「普利妮希卡」的这个人竟然一直瞒着自己,在过去的十二年间假扮成妹妹欺骗自己,始终没有告知真相。
「……只有我……只有我不知道……并曰利妮……还有爸爸都……」
无所不能的父亲。
温柔的父亲。
帕尔提修在贝尔莎妮朵的心目中始终是个完美的存在。
在父亲死后,这个理想形象更转化成她对神曲乐士的憧憬。
帕尔提修过世至今已届十年,无法与父亲相处的思念使贝尔莎妮朵不自觉地美化了父亲,塑造出完美的神曲乐士形象,并在心中不断淬链升华——成为支撑她努力不懈的动力。
同时……
因为母亲早逝,父亲死后,双胞胎妹妹普利妮希卡就成了她唯一的亲人,彼此相互扶持,一起走过所有难过和痛苦的时刻。普利妮希卡是她唯一的血亲,是在这个世界上最信赖、最重要的人——贝尔莎妮朵甚至还将她当作另外一半的自己。
然而,如果这一切全都建筑在欺瞒之上——
「就算能够演奏出美妙的神曲,和强大的精灵交换精灵契约……帕尔提修终究只是个人,不可能无所不知,也绝非无所不能。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既会失败,也会犯错,帕尔提修不会成为唯一的例外。」
「…………!」
此时校长脱口而出的这番话恐怕是贝尔莎妮朵最不想听到的。
但是——
「虽然能藉由神曲得到精灵的力量,但神曲乐士绝对不是神。」
他毫不留情地点出贝尔莎妮朵最不想面对的现实:
「你仰慕自己父亲的心情非常宝贵,但它不该成为逃避现实的藉口。」
「——不要说了!」
贝尔莎妮朵忽然捣住耳朵大叫。
她铁青着脸——可以清楚看见那张苍白的脸庞已然失去血色。
「不要……这种话……我不想听……」
呼吸急促的她猛力地蹬了地板,在没有人来得及制止的情况下逃跑似地奔出这间实习教室,硬质靴底踏出的脚步声在昏暗的校舍中逐渐远去。
「贝尔莎妮朵!」
佛隆的呼喊徒然回响在走廊。」。
尽管一时想追着贝尔莎妮朵奔出去,却又担心丢下呆站在实习教室内的普利妮希卡不妥……这份犹豫阻止了他的脚步。
贝尔莎妮朵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而后消失。
佛隆的视线几度在普利妮希卡和贝尔莎妮朵消失的方向间往返,最后他叹了口气,垂下肩膀。
普利妮希卡依旧低着头,没有任何动作。
看着这样的她总觉得于心不忍——佛隆因此转头面向校长:
「校长……您……其实可以不用那样说吧……」
此时的校长同样站在原地不动。
但他脸上的表情……
「……?」
曾几何时,以往熟悉的笑容已然消失。
尽管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意——让人觉得那抹笑容自创世之初至世界末日都会挂在他的脸上——此时却什么表情也没有。
唯有一双眼睛在面无表情的脸庞上闪耀着异常锐利的光芒。
「…………」
这种眼神让佛隆觉得不寒而栗,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我做错了什么吗……他忍不住怀疑起自己该不会完全没有察觉到站在眼前的其实是一头不得了的怪物,甚至还因为对这头怪物怀有亲切戚,连行为都变得散漫……
「神曲演奏者……」
校长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开口:
「神曲演奏者绝对不能忘记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校长……?」
「我们不是神,连超人都不是,只是拥有一项特殊技术的普通人而已,要是因为忘记这点而得意忘形,一定会犯下骇人的错误。」
这是校长的警告吗?
抑或是……针对什么人或什么事情的批判吗?
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厌让佛隆愣在原地。这时候……
「唉呀呀——」
校长忽然重拾以往从容的笑靥说:
「我只是想阐述『神曲不是万能的,这世上也有神曲办不到的事』而已啦。」
「…………」
尽管不觉得他说的是真话,但佛隆无法将话题带往这个方向。
「不谈这个了——我可以把她的事交给你处理吗?」
校长看着被推开的那扇教室门说:
「她是我宝贝徒弟的女儿,对我来说就好像孙女一样。若是放着她不管,我会担心的……」
「啊……是。」
的确,现在不能放贝尔莎妮朵一个人独处。
虽然人在遭遇极度悲伤或厌恶的事情时,都会想要一个人独处,但这是不行的——因为若是在这种情况下独处,脑中就会不断重复回想这些悲哀或讨厌的事,让情绪变得更加低落。
身为时常被同伴们欺负的孤儿,佛隆对这样的经历有非常深刻的体认。
现在一定要有人陪在贝尔莎妮朵身边。
尽管这份工作本来都是普利妮希卡在做的,不过此刻让她去,想必会造成反效果。
因此,虽然佛隆没有自信能安慰贝尔莎妮朵、使她振作——但现在绝不能放她一个人独处。
「我先走了!」
佛隆边说边冲出实习教室。
佛隆追着贝尔莎妮朵冲出去后,实习教室里只留下一片尴尬的沉默。
里头剩下普利妮希卡、克缇卡儿蒂,还有校长三人。
双手交叉在胸前的克缇卡儿蒂斜睨着校长的脸庞,对方则是一如往常地露出从容的微笑回望着她,至于普利妮希卡则仍默默地垂着头。
一会儿之后……
「校长……您知道……」
普利妮希卡开了口:
「您知道我身上的这个秘密,是吗……」
她低沉嘶哑而细碎的声音中夹杂着不安、疲惫,还有懊恼等种种情绪。
相较之下,校长的声音则显得流畅自然,好比在谈论明天的天气般从容地说:
「因为他在那之后一直为此困扰着嘛。」
「…………」
「我曾不只一次聆听他的忏悔——他对于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戚到疑惑,害怕自己在一时迷惘下做出的抉择,杀害了挚爱的女儿还有最重要的伙伴。」
「……这……」
普利妮希卡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校长看着她,静静地说:
「你呢……你怎么想?」
「…………」
「虽然你刚刚回答弓不知道』,但现在寄宿在这副身体里的究竟是『普利妮希卡』还是『多莉斯莱』呢?或是这两个人的意识都没有留下来?还是说——」
还是说两个人的意识都共同活在普利妮希卡的躯壳之中?
「我……」
沉默再次在教室里头蔓延开来。
是无法回答?抑或是普利妮希卡根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嗯……」
似乎厌倦了等待的校长在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后,抬头环顾整间实习教室。
先前那柱刺客精灵和克缇卡儿蒂交手所造成的损害遗留在教室各处——碎裂的窗户、焦黑的墙壁,还有桌子、椅子、门板等等残骸散落一地:若是不知情的人在这时路过,肯定会以为这里遭遇到炸弹攻击了吧。
「唉呀呀,这闾教室被破坏得真彻底呢,明明好不容易才清扫过的,这下辛苦全白费了。」
他带着悠哉的口气说。
但普利妮希卡依然缄默不语。
双手交叉在胸前的克缇卡儿蒂看着校长及普利妮希卡,同样没有说话。校长耸耸肩,依序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女孩之后说:
「都到了这个时间,现在开始把教室清扫干净也太勉强了,你们今天就先回去吧,我记得你们两个人都住在宿舍里吧?」
「是……」
他的这番话当然是对普利妮希卡和克缇卡儿蒂说的——却只有普利妮希卡点头应答。
克缇卡儿蒂依旧默不作声。
「要是太晚回去的话,会被宿舍的舍监骂吧?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是……」
普利妮希卡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就先回办公室去了。」
丢下这句话后,列特斯轻轻挥了挥手,走出实习教室。
教室里只剩下普利妮希卡和克缇卡儿蒂。
「…………」
「…………」
莫名沉重的尴尬气息弥漫在两人之间,
虽说由于诸多原因——总是跟贝尔莎妮朵形影不离的普利妮希卡,以及几乎都跟佛隆一起行动的克缇卡儿蒂——两人经常处在一起;不过其实在此之前,她们从来没有面对面交谈过。
对普利妮希卡而言,即使现在跟克缇卡儿蒂独处,也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话说回来,克缇卡儿蒂很少离开佛隆单独行动;若是平常的她,在佛隆追着贝尔莎妮朵跑出去的当下应该也会跟着追出去。
为什么她没有这么做呢——
「——喂。」
克缇卡儿蒂忽然出声。
「……?」
显得有些惊讶的普利妮希卡抬起头。
「你……你说你十二年前跟《叹息的异邦人》交过手,是吗?」
「是……如果你是指多莉斯莱的话……」
刻意加上说明的这点大概是因为普利妮希卡自己也不敢确定吧——自己到底是普利妮希卡还是多莉斯莱……
「那你应该清楚当时的状况吧?」
「……这……多莉斯莱残留的记忆的确还有……」
面对这柱带着锐利眼神询问的绋红色精灵,普利妮希卡小声地回应。
「那帮人……最后怎么样了?」
「咦……?」
「虽然根据政府公布的纪录,《叹息的异邦人》动乱最后的确被镇压了……」
「是……」
「不过那群人的下场呢?所有人都在动乱中死了吗?或是有人遭到逮捕而入狱?还是说——」
克缇卡儿蒂皱起了眉头,喃喃自语般地问:
「有人既没死也没被抓,现在还在逃亡的?」
「这……」
普利妮希卡摇摇头。
「对不起……因为多莉斯莱中途撤离战场……所以那之后的事……」
「这样啊……也对。」
克缇卡儿蒂点了点头。
虽说眼前的普利妮希卡是「多莉斯莱」和「普利妮希卡」的融合体,但终究也只是继承了两者的记忆,当然不清楚两人原本就不知道的事情,更别提和普利妮希卡融合之后,多莉斯莱的记忆和人格只能以当时两岁的理解能力保存下来,现在的她当然不会知道这么琐碎的事。
「抱歉,当我没问。」
克缇卡儿蒂暧昧地摇了摇头。
「没事,你别在意。」
「…………」
然而克缇卡儿蒂脸上的表情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尽管对方随即再度陷入沉思,但普利妮希卡既无法猜出她思索的究竟是什么事,也没有心情去想。
沉默再次笼罩在两人之间。
她们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动作。不再交谈,只是任凭时间流逝。
一会儿之后——
「……回家了。」
似乎对思索厌到厌倦的克缇卡儿蒂干脆地丢下这么一句话。
她的模样一如往常——仿佛根本不觉得普利妮希卡的秘密有什么好在意的。
「…………」
普利妮希卡怯生生地点点头。
「我们走吧。」克缇卡儿蒂一边拾起佛隆掉在地上的书包,一边催促普利妮希卡,同时迈开了脚
「——贝尔莎妮朵!」
佛隆的呼唤声回荡在夜晚的街道上。
很幸运的,他很快地找到了贝尔莎妮朵。
眼前只见一头金发在昏暗的天色中迅速摆荡着——佛隆追上逃命似地向前跑的贝尔莎妮朵,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在被抓住的瞬间仍猛力地挣扎。
「——贝尔莎妮朵!冷静一点!」
佛隆施加力道到扣着她手臂的掌心上,唤了一声。接着——
「………………」
犹如操纵线断掉的人偶一般,贝尔莎妮朵精疲力竭地呆站在原地。
她似乎是往与平常放学回宿舍时相反的方向跑去,并在刚刚行经第二个公车站。
能追上她真的是运气好——因为佛隆从楼上跑到校舍一楼的时候碰巧从窗户看到贝尔莎妮朵跑出校门,朝着宿舍的反方向跑去;要是往回宿舍的方向去找,恐怕耗尽整个晚上都找不到她吧?
「贝尔莎妮朵……你要去哪里?」
佛隆尽可能在声音中释出温柔。
「回宿舍不是往这边走吧?」
「…………」
即使出声询问,却得不到贝尔莎妮朵的回应
她甚至不肯回头看他一眼。佛隆心想「接下来要说一点让她觉得贴心的话。」然而他的心思没有细腻到能在此时滔滔不绝地说出合适的安慰。
「贝尔莎妮朵……」
他握住对方比想像中还要纤细的手臂,发现它传出微微的颤抖。
凝神倾听,佛隆更注意到她慌乱的呼吸中夹带着啜泣声。
——你在哭吗?
尽管想问,佛隆却又连忙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吞了回去。
他走上前,搂住对方的肩膀。
「我们找个地方,稍微让心情放松一下吧?」
虽然没有回话,但贝尔莎妮朵似乎也不打算拒绝——她配合着佛隆的劝说和动作,一同跨出脚步。
「…………」
佛隆焦急地看着四周。
说要「找个地方放松心情」,周围却没有适厶口的场所。
要是附近有什么公园或是咖啡厅就好了……然而很遗慑的,这里并没有那样的场所。
束手无策的佛隆只能让贝尔莎妮朵坐在眼前唯一能坐的地方——公车站旁的长椅上——接着也坐到她的身边。
由于已经过了放学、下班的尖峰时段,公车一个小时大约只来两班,也没有其他人在等车。尽管站牌旁一盏小小的照明灯勉强照亮了椅子旁的公车时刻表,却仍无法改变寂寥的氛围,
「…………」
虽然陪贝尔莎妮朵坐到长椅上,佛隆却想不出当下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握着对方的手,等待她平复心情。
『公车停靠天狩古迹前站——』
一辆公车驶来——车内的播报声道出车站名,然而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上车。司机先是以疑惑的眼神看着坐在长椅上的佛隆和贝尔莎妮朵……并在确认他们没有要上车后公式性地播报了几句,接着便关上车门,将车开走。
时间流逝得非常缓慢。
在公车的车尾灯逐渐融入夜色而消失之际,贝尔莎妮朵终于开口:
「学长……」
「贝尔莎妮朵,呃……那个……你的心情平静一点了吗?」
尽管这番话连自己都觉得不恰当,佛隆却也只挤得出这样的台词。贝尔莎妮朵对于这个问题不置可否,只是低着头说:
「……我……我不知道……」
「贝尔莎妮朵……」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停顿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再继续说下去,止不住的哽咽将会影响到自己的话语吧。
过了几分钟后,她终于继续说下去:
「……普利妮希卡的身上还有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然而不管是她还是爸爸,都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好像只有我被大家排挤了一样……」
「…………」
佛隆默默地听着贝尔莎妮朵倾诉。
一方面是因为想不到此时能对贝尔莎妮朵说些什么,一方面也觉得现在让贝尔莎妮朵把心里想说的话全部吐出来,或许会比较好吧。
「我一直以为普利妮希卡是我的双胞胎妹妹……结果现在忽然……忽然听到她的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虽然一直生活在一起……但我所认识的普利妮希卡其实一直都是那个人假扮的……」
此时贝尔莎妮朵终于拾起头来,露出笑容。
然而这张笑容显得非常勉强,泪水仿佛在下一刻就会溃堤。
「我真笨……一直跟她生活在一起,却完全没有发现。」
「没有这种事——」
「还有……」
贝尔莎妮朵以像是豁出去似的激烈语气,硬是把话接了下去:
「还有爸爸的事……我一直擅自把爸爸想像成无所不能的神曲乐士,对这样的爸爸怀抱着幢憬,想变得跟爸爸一样,因此拚命努力……结果这些都只是我的想像,世上根本没有全能的神曲乐士,所以我也不可能成为这样的人……」
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的贝尔莎妮朵沉默了,取而代之的是眼眶中的泪水沿着脸庞滑落。
佛隆在心中鞭笞着自己——
(……快想想办法呀!)
现在的他只能慌张地坐在贝尔莎妮朵身边,连句安慰她的话也想不到。
即使如此,若只是将想到的话随口说出也毫无意义。
不过……
(我也是,一旦碰到讨厌的事情与难过的事情,就会觉得自己好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然而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
一旦陷入愤怒或悲伤的情绪,人的视野就会变得狭隘。
负面的情绪好比麻药一般,让人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明明若是用稍微宏观一点的角度看待眼前的问题,就会发现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解释方式,陷入悲观情绪中的人却难以察觉到这点。尽管这个世界绝不可能温柔地对待每一个人,但其实它也绝不残忍。
追根究柢,所谓「恶意」不过是人们心里无处宣泄的愤怒或悲伤罢了。
当然,贝尔莎妮朵所说的话没有错。
神曲乐士只不过是普通人。
帕尔提修在没有告知自己女儿这个秘密的情况下离开了人世;普利妮希卡始终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陪在贝尔莎妮朵身边——这些也是事实。
只是……
「我……我觉得不是这样。」
与其说这句话是经过深思熟虑而拣选的,不如说这是佛隆心中真切的感想。
在过去短短的几个月间,他一直近距离地看着贝尔莎妮朵和普利妮希卡。
尽管程度当然比不上贝尔莎妮朵和妹妹长达十几年的关系,但这对姊妹对佛隆来说绝非陌生人,而且有些事情是过于亲近的人所看不到的,像佛隆这样稍微保持一些距离的人才看得清楚。
「……咦?」
贝尔莎妮朵抬起头,看向佛隆。
「贝尔莎妮朵曾经说过『已经不记得当时受伤的事了』,对吧?」
「啊……嗯。」
她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点了点头。
佛隆专注地观察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同时在脑中谨慎地思索该如何接着把话说下去。
「换句话说,如果普利妮希卡死了……你甚至不会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妹妹,不是吗?」
「学长……?」
她听得一脸讶异,似乎不明白佛隆想说什么。
佛隆搔着自己的脸颊,面带苦笑地说:
「唉呀……那个……我不太知道该怎么解释……」
尤吉莉.普利妮希卡是个一直假扮着贝尔莎妮朵双胞胎妹妹的半精灵女孩。
然而她何需「假扮」呢?
「我是说……如果这件事情真的是发生在你非常小的时候,一个小孩根本记不得那么多事情吧?如此一来根本不需要骗你,他们可以用更自然的方式……比方说,你的爸爸可以告诉你『其实普利妮希卡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个普利妮希卡其实是个养女』……之类的。」
「学……学长的意思是……?」
贝尔莎妮朵的脑中一片混乱。
佛隆则试着尝试另一种方式,非常耐心地解释:
「我是说——现在的这个普利妮希卡根本没必要假扮成你的双胞胎妹妹吧?当时的你才两、三岁,能让她自然地待在你身边的说法其实有很多种啊。」、
当时正值《叹息的异邦人》动乱,死伤者众——许多人因此成了孤儿。
正因为如此,帕尔提修理应可以告诉贝尔莎妮朵「这个半精灵女孩其实是领养来的养女」,这样的说法更能轻松地瞒过贝尔莎妮朵。
「这……也许真的是这样吧?可是……」
「但他们没有这么做吧?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贝尔莎妮朵无力地摇摇头:
「关于她的事情……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了。」
「不可以这样想喔i
佛隆冷静地说。
就在他耐心地持续尝试说服贝尔莎妮朵时——
(啊,对了……)
他忽然察觉到自己现在所做的事的本质其实和神曲一样——一边体察着对方的心情,一边叠合所有必要的元素:差别只在于神曲使用的是「音符」,而自己当下所使用的是「语言」罢了。
「你想想,一个外人是在你面前扮演普利妮希卡比较容易?还是维持另一个人的身分跟你相处比较容易?」
「…………」
贝尔莎妮朵没有回答。
不过她应该能理解如此简单的道理。
「当然是后者吧?所以她根本没必要假扮成贝尔莎妮朵的双胞胎妹妹呀?」
「这……可是……」
「比方说——」
虽然觉得自己的说法多少有些一厢情愿——但佛隆不让贝尔莎妮朵有提出反驳的机会,紧接着继续表示:
「她说『我搞不好不是普利妮希卡也不是多莉斯莱,而是另一个人』:换句话说也等于『我搞不好是普利妮希卡,也有可能是多莉斯莱,只是自己不敢肯定而已』,是不是这样?」
「……这……嗯……」
尽管不敢确信,贝尔莎妮朵仍点了点头。
「你想,她为什么不告诉你自己其实是多莉斯莱,或另起新的名字,而一直以普利妮希卡的身分待在你身边呢?」
「这……」
或许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吧?贝尔莎妮朵此时的眼神显得迷惘,垂到脚边的目光游移着。
「能不能这样想呢——」
佛隆说:
「她没有选择以多莉斯莱的名字——或是第三者的名字——而选择以普利妮希卡的身分待在你的身边,其实是因为她希望这样呢?或者应该说『普利妮希卡』这个身分对她来说最为自然呢?」
要骗一个两岁小孩是非常容易的事——至少远比起接下来的十二年要假扮成一个人的双胞胎妹妹来得容易。
她之所以选择以普利妮希卡的身分待在贝尔莎妮朵身边,难道不是因为觉得自己身为普利妮希卡最为自在吗?
「…………」
贝尔莎妮朵咬住自己的下唇。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她并不想骗你,虽然不知道究竟该说她是谁,不过我觉得她只是很单纯地想要成为你的双胞胎妹妹。」
「为什么……」
贝尔莎妮朵仿佛硬挤出声般地问:
「为什么学长可以笃定地这么想呢……」
并非反驳,她只是单纯怀抱着这样的疑问。
然而佛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面带苦笑地反问了一句:
「为什么你不觉得是这样呢?」
「…………」
闻言,贝尔莎妮朵愣了一下。
佛隆努力地维持温柔的语调,继续表示:
「她待在你身边时的模样都很开心喔:当你开心的时候,她看起来也很开心。」
「…………」
「还有啊……如果她有其他企图,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企图,需要让她一直扮演着你的双胞胎妹妹呢?」
欺骗贝尔莎妮朵对普利妮希卡来说一点利益也没有。
当然,这对姊妹拥有身为优秀神曲乐士的父亲所留下来的遗产,但这些钱财对于身为半精灵的普利妮希卡来说真的有意义吗?再说,养女的身分同样也能继承遗产。
相较之下,欺骗贝尔莎妮朵反而会产生更多的问题跟危险。
既然如此……
「所以我觉得她并没有假扮你的双胞胎妹妹,而是真的认为自己是你的双胞胎妹妹呀——就是因为她想当你的双胞胎妹妹,所以才一直没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不是吗?」
「…………」
贝尔莎妮朵看着佛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或许此时的她一时半刻还无法好好地整理思绪。
自己所说的话也许已经在她心里留下影响——然而这不过是佛隆的揣测,若是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是他擅自朝着所认定的方向捏造出来的假设罢了。
「……对不起,我一个外人这么说好像有点自以为是……」
佛隆搔着自己的脸颊说。
「…………」
虽然没有开口……但贝尔莎妮朵摇了摇头。
「…………嗯。」
一阵冰冷的晚风忽然吹来,吹得佛隆忍不住缩起身子。虽说气候开始变得暖和,但入夜之后还是会冷。
佛隆看向一旁的贝尔莎妮朵。
此时的她身上当然也穿着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学生制服,虽说男女样式有别,不过保暖的程度大致相仿;要是在这么冷的夜晚继续待在外头,肯定会戚冒。
「……那个……」
看来贝尔莎妮朵的心情似乎也平静许多了,因此佛隆打算离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们今天就先回宿舍去吧?要是太晚回去,舍监会骂人的。」
如此说完的佛隆伸出手。
尽管犹豫了一会儿——贝尔莎妮朵仍抓住佛隆的手,站了起来。
「我们跑了不短的距离呢,回去的时候脚步可能得走快一点喔?」
希望能稍微鼓舞对方的佛隆一边努力展现开朗的语气,一边松开拉起贝尔莎妮朵的手,刻意大动作地伸展身体。
此时——
「——?」
他的手臂忽然传来一股重量。
佛隆诧异地回头——只见紧紧抓住自己手臂的贝尔莎妮朵整个人贴了上来。
「贝尔莎妮朵……?」
「……学长……」
贝尔莎妮朵的声音细碎得几乎难以听见。
由于对方低着头,佛隆因此无法窥见她脸上的表情。
不过可以看见她的耳根红了一大片。
「……人家今天晚上……不想回家。」
「咦……?」
佛隆僵住了。
『人家今天晚上不想回家。』
这句话会用在什么样的场合——即使是佛隆也十分清楚。
(不、不对……!)
他在脑中狠狠地敲了自己一下,同时对自己说:
(她所说的那句话不是这个意思——)
他拚命地想甩开浮现于脑海的胡思乱想。
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佛隆此时内心的戚想,贝尔莎妮朵仍继续以呢喃般的语气表示:
「我想暂时离开普利妮希卡身边,仔细地思考一番,所以人家今天可以睡学长那边吗……?」
贝尔莎妮朵抬起头,一双带着殷切企盼的眼睛不知道是否因为哭泣的关系,显得有些红肿。
(这……也对啦……她应该需要一点时间思考……吧?)
就是因为信赖佛隆这个学长,所以才拜托他收留自己。佛隆对于方才那些不正经的想法——虽然只有一点点——感到无比羞愧。
「……好,就这么做吧。」
「谢谢你。」
尽管她一边道谢,一边展露微笑,但这样的笑靥依然不如以往那般开朗。
将都托尔巴斯中央区。
到了晚上,这个以商业活动为主的行政区内各处的人口密度会呈现极大的落差,托尔巴斯神曲学院所在的区域——「学生街」的人口密度会大幅锐减,路上几乎看不见行走的人群;反之,隔壁的「闹区」则是人车川流不息。
街上林立的商店从文具店、书店、药房等非常稀松平常的种类,到游乐场、居酒屋,甚至风化场所等等都有;不分昼夜,出入的人种非常复杂。
尽管有人抱怨这样的闹区为何会与学生街相邻,不过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其中一条办学理念就是要学生「自我管理,为自己负责」,在这种放任主义方针下,目前还没有传出过什么大问题。
成为神曲乐士的门槛很高,若是没办法抑制眼下的欲望,根本连想都不用想。
不过也有人表示——就是因为这种方针带来强大的淘汰压力,使没有自我管理能力的学生早早就被刷了下来。
总之,只要该做的事情做了,拿出应有的成绩表现,校方并不会理会学生们要在隔壁的闹区怎么玩;毕竟学生的伦理观念或人生观这类教育问题,并非神曲学院这种专科学校的责任。
此外——虽然说是闹区,却非每条大街小巷都一样热闹。一旦离开大马路钻进小巷,就算同样位于闹区,也会出现杳无人迹、令人难以置信的冷清光景。一如光影相生的关系……即便是闹区,邻近也一定会有这种荒凉的地方。
——一如眼前的这条小巷。
巷内……站着一个女人。
尽管她的眼神显得有些凶恶,不过长得非常漂亮。
倚墙伫立的她乍看之下会让人误以为是个阻街女郎。
然而她的身上散发着慑人的锐气……更重要的是摆在脚边的一只金属箱完全否定了方才那般不正经的揣测。
对于神曲或精灵稍微有些研究的人大概看一眼就可以猜到那是一具单人乐团,而且与托尔巴斯神曲学院所使用的老旧形式不同,是经过好几代的演化之后,成功小型化且自动化的最新产品。
望向一处空旷区域的她始终没有任何动作。
是在等谁吗?
抑或是——
「……你也来得太晚了吧。」
仿佛忽然想起「该说话了」一般——伴随着这名女性的呢喃,身边忽然传来重物坠地声。
「保险起见,我绕了远路,不过对方似乎没有跟过来就是了。」
膨胀声响起——只见方才落在名女性身边的黑影开始成长。
成长后的黑影较身旁的女性大上一圈——甚至两圈,以双脚站立,身躯壮硕,脊梁却如猫背般拱成一道弧线,脚上的关节也明显和人类不同。
是精灵,
人类就精灵的型态区分成采取人类外貌的弗马奴比克精灵、采取动物外型的贝鲁斯特精灵,还有半人半兽的利康特拉精灵。以这样的分类方式而言,这柱精灵属于半人半兽的利康特拉精灵。
「倘若对手是列符斯的话,的确需要具备这种程度的警戒心没错。」
没将视线移往那柱精灵身上的女子仍望着空无一物的方向说。
「是啊,我还真没想到那家伙会这么早就冒出来。」
「那么,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没有。」
「目标对象跟我们要找的东西有接触了吗?」
「没有迹象。」
「这样啊……」
此时那名女子终于有了动作。
挽起手的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不过依旧没有看向身为交谈对象的那柱精灵。事实上,以她和那柱精灵之间的距离,理应听不见彼此说话,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在沟通的样子。
「但是既然列符斯出面了,就表示两者应该有相当程度的关联性才对……」
「不过那家伙似乎还无法确切地演奏出神曲耶?这样的家伙真的跟那东西有关吗?」
高大壮硕的利康特拉精灵语带焦躁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还不习惯说人话,对话过程中不时会出现「呼噜噜噜噜噜;」这般意义不明的喉音。
「那家伙既然已经得到了精灵契约——就是证据,或许他只是还不知道该怎么发挥而已吧?反过来说,这代表他即使处在这样的状态,依然得到了精灵契约,所以我们更应该对他的潜力抱持警戒。」
「真的是这样吗?」
「没错。话说……那家伙还撑得住吗?」
女子语带嘲弄地问。
「不,药效似乎比预想中来得强,差不多开始出现副作用了——真是够了,那家伙竟然连这点忙都帮不上。」
「嗯,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没有时间了。既然目标对象还不习惯作战,我们可以使出稍微强硬一点的手段。」
对于女子的发言戚到诧异的精灵,身体猛然抽了一下。
「真没想到你这个行事保守的人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这次行动跟以往的状况不同,要是能在这次的调查中找到我们要找的东西,整个计划就可以进入最后阶段;如此一来,我们就不需要继续避着公社和政府行动了。」
闻言,黑色的精灵脸上露出了亮白色的光点。
「嘿嘿——」
那是龇牙咧嘴的狞笑。
那副牙——尽管同样是白色的——看来比野兽的牙齿还要可怕,甚至不像是生物身上的器官,而是凶器。
「我们早该这么做了,毕竟学校又不是什么军事设施——」
「不要小看那间学校的学生。」
女子此时总算瞥了那柱精灵一眼——不过终究也只是挪动目光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日前那个跟赛洛枝族精灵搭档的神曲乐士也是这间学校的毕业生呢。」
「啧……她的确让我吓了一跳。」
精灵刻意咂舌一声:
「那小妞儿……叫作拓植.尤芬丽,是吗?」
「对,据说她的实力可是托尔巴斯神曲学院历代毕业生中名列前茅的:还有那柱赛洛枝族的精灵,原本以为它不过是只看门狗,没想到对于战斗方面的细节还满有心得的。」
「要是认真打起来的话,我早就把它干掉了。」
「没必要冒这种无谓的风险。」
女子果断地说。
「啐——所以我们接下来要使用你说的『强硬的手段』罗?」
「而且必须尽快。你继续监视目标对象的行动吧,一找到机会就出手。」
「了解……嘿嘿嘿,看来这次可以地好好大干一场了。」
壮硕的黑精灵抖动着身子,发出低沉的笑声——接着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向上高高跃起,啪、啪、啪地接连踩在建筑物的墙上,踢出声响……随后连气息也完全消失。
光看那如熊般壮硕的身躯,实在很难想像它拥有如此轻盈的身段——对它而言,沿着建筑物屋顶自由地穿梭在这座都市丛林中,想必不是难事——话说回来,虽然精灵可以腾空飞行,不过能否以高速飞行的方式移动则具有个体差异。
「再来就是……」
女子低头望向手中的纸片。
「来看看这家伙到底知道些什么吧……或许他手上握有什么关键要素也说不定。」
那张纸片上贴着因紧张而显得一脸僵硬的佛隆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