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冈圣美很喜欢自己的生日。
每到生日的时候,学校里、大街上人们开怀大笑,手舞足蹈,到处都充满了生气。这一点正是圣美所喜欢的。当然,她也知道,人们露出喜气洋洋的笑脸并不都是因为自己的生日。不过,只要一想到全世界的人都在自己生日这天觉得高兴,圣美就会感到心情舒畅。这一天,商业街总是沉浸在《红鼻子的驯鹿》和《铃儿响叮当》的旋律之中,走在路上的人们个个面带笑容。这是一年当中最美好的日子。
圣诞节来临之前,圣美家照例要在起居室里摆放好天然的松树。圣美从上幼儿园的时候起,就喜欢和父母一道装饰圣诞树。每次家人总是故意把房间的光线弄暗,然后让圣美第一个点亮绚丽的彩灯。巨大的松树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照亮了房间的墙纸。当这一切映入眼帘的时候,圣美觉得自己平安夜的生日真是太好了!
上幼儿园和读小学的时候,每年过生日,圣美都会叫上一大帮朋友到家里来热闹热闹。妈妈会给孩子们做蛋糕和鸡肉之类的食品,圣美也会在做三明治的时候给妈妈打打下手。和妈妈一起做菜非常有意思。菜做好后,朋友们便会凑过来齐声说:“圣美,祝你生日快乐!”
眼见着大家送来的礼物在圣诞树下越堆越多,圣美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朋友们围着一张大圆桌坐下,一起吃东西,做游戏,唱歌。圣美每每会用钢琴弹奏一曲从老师那里学来的《平安夜》。等到大家都离去以后,爸爸妈妈才把他们的礼物送给圣美:一个大大的布娃娃,或一本有趣的书。
“圣美这孩子,刚好是这个时候出生的!”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妈妈曾一边望着墙上的挂钟一边说。
那次,爸爸坐在沙发上手拿烟斗,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圣美,冲她笑了笑,接着说道:“第一次听到圣美的哭声,是在晚上九点。那声音不仅非常可爱,而且很有精神。你妈妈当时也高兴得哭了起来。那天晚上没有一丝云彩。到了半夜,我从医院的窗户向外望去——那家医院建在小山丘上,从那里看街上的灯光格外美丽,天上的星星清晰可见。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给我们的女儿取名叫圣美。”
圣美躺在床上抱着布娃娃等待圣诞老人的来访。不过她总是坚持不住,一会儿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圣诞之夜,圣美是一定会做梦的。
那里一片漆黑。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低沉的呼唤不断在耳边回荡,也不知道哪边是上,哪边是下,只觉得身体包裹在缓缓的水流里,人在其中随波逐流地漂荡着,四周温暖而舒适,甚至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这是什么地方?圣美百思不得其解。她觉得既不可思议,又有些熟悉。没错,过去自己就在这里!可这里究竟是哪儿呢?圣美怎么也想不起来。漆黑一片,空空如也,似梦又非梦……
早晨睁开眼睛一看,圣美发现枕边放着漂亮的圣诞礼物。这些礼物和父母送的生日礼物同样精美。
有一次,圣美曾试着向父母问道:“是圣诞老人让我做梦的吗?”
父母一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有些不知所云。圣美见状就把自己每每在圣诞夜的梦里见到的情景讲了一遍。起初,父母只是觉得奇怪,当听到圣美说以前自己就在那里的时候,他们如有所悟似的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爸爸、妈妈,你们知道那是哪儿啦?”
听她这么一问,妈妈笑着把圣美紧紧地抱在怀里,温柔地说道:“那里啊,也许是在妈妈的肚子里吧!”
“肚子里?”
“圣美是从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呀!你一定是想起了当时在那里看到的东西了吧!”
“妈妈的肚子里是黑黑的吗?”
“是啊,黑黑的,暖暖的,感觉就像泡在浴缸里一样。”
“哦……”
“妈妈可没做过这样的梦。圣美的记忆力真好!”
“其他人不做这种梦吗?”
“可能吧。不过大家都把它给忘了。”
之后,爸爸和妈妈说了一通深奥的话:胎教如何如何啦,记忆的形成又是怎么一回事啦,反正圣美没听懂。妈妈的解释虽不无道理,但圣美还是觉得有些放心不下。梦中的景象似乎来自于更远的地方。直觉告诉她,那是在她出生以前就见过的景象。然而,那却不是在母亲的肚里。早在遥远的过去,它就已经出现了。
2
夏日炎炎。
浅仓佐知子轻轻地把手搭在额前,朝天空望去。棉花似的云朵从右边飘向左边。也许天上正刮着大风吧,可地面上却连一丁点的空气流动都没有。像这样站在沥青路上,只能感觉到阵阵上涌的热浪。浅仓用手绢擦了擦脖子上冒出的汗珠。可能是因为心悄的缘故吧,她觉得身上的黑色连衣裙沉甸甸的。为了避开阳光,浅仓钻进了建筑物的影子里。
遗体告别仪式刚刚结束。
浅仓和其他学生、职员一样,都是来永岛利明家帮忙操办丧事的。其实,有丧葬公司的人员再加上遗属,基本上是不缺人手的。可浅仓死活都要参加,利明没办法,只好让她去做接待工作。马上就要出殡了,浅仓这次提前过来是为了确认灵车能否通行。
利明住在公务员的集体宿舍里。灰白色的墙体上到处布满裂纹。从中可以感觉到岁月的沧桑。四层高的小楼,每栋住着二十四户人家。利明就是在这种楼房的三楼上,和如今已经过世的妻子一起生活的。浅仓是第一次来这所公寓。这一带以前应该是农田吧。可是现在,密密麻麻的房屋把这里变成了住宅区。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公寓的停车场被挤得满满的,其间只留有能让一辆车勉强通行的空间,所有的车都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下。被烈日烤得滚烫的车辆有气无力地散发着热气——如果不小心碰到它们的话,很可能会被烫伤。公寓门口的小路似乎已经开始午睡了,街道又恢复厂以往的宁静。只有一两声摩托车引擎的轰鸣还时不时地从远处传来。突然,这一带好像被纱布盖住了似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抬头一瞧,不知哪儿来的—朵云彩遮住了太阳,浅仓朝外迈了一步,从公寓的墙根边走了出来。可就在这一瞬间,光线又再一次强烈起来,眼前忽然变得亮晃晃的。刺眼的白光让浅仓眯起了眼睛。
“注意,到一楼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就听见“咯噔咯噔”的声响。回头一看,几个男的正抬着棺材从楼梯上下来。斑驳的水泥楼梯十分狭窄,要想在拐角处给棺材转个方向得花费不少时间。利明双手拿着牌位走在最前面,看上去像是死者父母的一男一女在他身后抱着遗像。
丧葬公司的人驾驶着灵车,从车与车之间的缝隙处穿过,灵活自如地把车开了出来。然后,他们将车停靠在公寓的一侧,并打开了尾部的车门。几阵小声的号子过后,棺材被装进了灵车。浅仓站在后面,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出殡的准备业已完成,参加葬礼的人在灵车后方围了一个圈。浅仓这才意识到是利明应该说两句的时候了。她连忙转过身来,跑过去小心翼翼地站在最靠后的位置上——好在浅仓个子长得高,所以她还是可以看见站在圆弧中央的利明,
“今天各位前来吊唁,真是非常感谢……”
利明开始发言了。然而,他说话的口气却显得轻描淡写,完全没有什么感情在里面,给人以照本宣科的感觉。这多少有些别扭。只有站在利明旁边的一个抱着遗像的人噙着眼泪,低声抽泣着,样子像是死者的母亲。她身材不高,头发亮泽;虽然额头和嘴角处有些许皱纹,但看上去却显得出奇地娇小。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可爱吧。乖巧的容貌至今犹存。与之相对的是,父亲模样的那个男人正值壮年,一副威严的样子、他埋着头,闭着眼,看上去正聚精会神地聆听利明的讲话、可是,他的双肩时不时地会发出阵阵颤抖,表明他最终也无法掩饰内心深处的悲痛。这两个人的表情与利明诵经似的语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切就仿佛是烈日下飘忽不定的热浪,让人觉得实在是太虚幻了。
浅仓的脑海里浮现出利明在守灵的时候和不久前举行的遗体告别仪式上的样子。身披丧服,坐在祭坛边的利明和以前浅仓所热悉的那个利明完全不同。他已经不是实验室里的那个面容和蔼、目光锐利的利明了。他面色苍白,眼圈发黑,不时地打着寒战,而且还伴有轻微的手指痉挛。浅仓第一次看见利明的这种表情,是在昨晚听讲座的时候,当时,她简直不敢相信同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会有如此大的变化,以至于一下子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利明不太大的家被祭坛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祭坛上放着巨幅的黑白遗像。死者面带微笑,尚有几分稚气未脱的神情。浅仓与相片上的真人只见过一面。上个月,药学系举办公开讲座的时候,利明曾把她带到大学里来。她的微笑很迷人。实际上年纪比浅仓稍长的她,由于脸型的关系,看上去倒要比浅仓小几岁,一副羞涩紧张的样子。听说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圣美。
有好几次,浅仓都远远地注视着装殓在棺材里的遗体。她有意无意地望着死者的面容。当然,因为在交通事故中擅破了头部,所以死者头盖骨的部分是用白布遮住的。因此,死者现在的模样和浅仓以前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有所不同。尽管如此,那副讨人爱的样子还和是以前一样。经过死后美容,她的嘴角处浮现出一丝微笑。看着她洁白光滑的面颊和皮肤上细嫩的肌理,浅仓突然产生了想要用手摸摸的奇妙想法。
仪式进行过程中,利明不住地望着遗像发呆。前来吊唁的人对他表示慰问,他也心不在焉。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处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之中,而且时不时地,他会突然冲遗像笑笑。昨晚,浅仓不经意间也发现了利明的这种表情。正因为这种表情实在是太冷静了,浅仓反倒觉得恐怖,于是赶紧把视线移开了。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偷窥到了死者和利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似的。
利明的讲话还没有结束。在发言中,他好几次直接称呼死者的名字“圣美”。烈日的暴晒已经使前来吊唁的人们渐露疲态。已经有人不住地用手绢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但大多数的人还是无力地耸拉着脑袋,站在那儿静静地等待结束。
利明变了。经历了这场变故,他已走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浅仓觉得眼前的利明是那么的陌生。她虽然在帮忙操办葬礼,却几乎没能跟利明说上一句话,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上次,夜半时分,利明突然出现在研究室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他先是对嘘寒问暖的浅仓大发脾气,然后就像着了魔似的,一头扎在无菌操作台上。之后,利明又一声不吭地回医院去了。那时的他,完全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样于,看上去酷似吸毒者的表情。利明离开以后,浅仓想要弄清楚他到底在搞什么,便悄悄地打开了恒温箱。利明在盖子上重重地写着“Eve”(这个词是双关,一方面是指圣美的生日圣诞前夜,另一方面又是指人类的线粒体始祖,这个意思要到文章后头才看得出来)的字样。一个从未听过的名称。浅仓轻轻地取出烧瓶,将其放到显微镜下一看,只见里面有许多生机勃勃的细胞。虽然浅仓不知道那是什么细胞,但总觉得看着不舒服,便急忙把烧瓶重新放回恒温箱里。按照原样放好以后,浅仓又担心会被利明发现,心里觉得很不踏实。
而现在,浅仓忽然察觉利明冲吊唁者讲话的声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接下来就要为圣美举行出殡了。但是,圣美并没有死!圣美的肾脏已经移植给了两位病人。在病人的体内,圣美还活着!”
平淡的话语中微微透着一股兴奋劲儿,每一句都说得铿锵有力,这种语气完全不像是在悼念死者。浅仓注意到利明的嘴角甚至还短暂地露出了一丝微笑。可能是口渴的缘故吧,利明用舌头舔了好几次嘴唇,看着看着,浅仓也下意识地觉得口干了。阳光灿烂,门亮的光线照射在地上。所有人都汗湿了衣衫,却只能默默地注视着脚下的沥青。他们当中惟有利明抬着头,还在向大家表示谢意,浅仓盯着利明的脸,心中涌起了奇妙的不安。利明终于开始最后总结了。
“圣美今后仍然会活下去!”
等到浅仓回过神来的时候,人们早已各自行动起来了。利明和其他几位遗属成员分乘两辆车已经到了门口的路上,余下的人跟在后面,在公寓的大门口处为灵车送行。
灵车走在前面,利明他们乘坐的黑色小车紧随其后。车队伴随着低沉的轰鸣渐渐远去。在路口拐弯的时候,灵车的黑色外壳射出一道炫目的冷光,之后,便从视野中消失了。
大家原地不动地站了一会儿。
“那么,就请各位准备一下,待会儿遗骨就要运回来了。”
一个可能是死者亲属的男子说道。在场的人如释重负,—下子骚动起来。这个男子往回走到了公寓的楼梯口处,大家一看,也都三三两两地跟了过去。浅仓走在队列的最后。
“死者的丈夫真有点怪怪的,你说是吧?”
在这种时候听到这句话,浅仓猛地把头抬了起来。前面有两名中年妇女正在谈论利明。不知她们是死者的亲戚还是朋友,不过从她们马上就开始说三道四这一点来看,应该不会是与死者太亲密的人。
“说什么今后仍然会活下去,听起来怪可怕的。”
两个人旁若无人般地高淡阔论起来。因为声音很大,就算不想听也不行。浅仓觉得很不舒服,上楼梯时有意与她们隔开一段距离。然而,两人的声音就像有准心似的直往浅仓的耳朵里钻。
“她丈夫守灵的时候,样子不是也很古怪吗?事情来得太突然,可能是不知所措吧。”
“对对对,听说还不止这些呢。最近不是听人说圣美有段时间处于脑死状态吗?”
“哦,真的?具体倒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可不希望变成那种样子。”
“可不是嘛!她丈夫同意将圣美的肾脏用做移植。据说,那个时候她丈夫就已经不对劲了。”
“怎么会同意移植这种事呢?那不等于是从自己妻子的体内把肾脏拿走吗?他这么做就不觉得妻子很可怜吗?”
“故意不给妻子一个全尸啊!没想到这个人这么爱面子,说捐就捐了。”
再也无法忍受!浅仓强压住胸中的愤懑,一个劲儿地向上跑。哪怕是离这里稍稍远一点也好!
“请让一下!”
浅仓从喋喋不休的两个人中间穿过,拼命地往楼上冲去。
3
动完手术之后,安齐麻理子一直躺在床上,尚未完全清醒。一切都由医护人员照料。现在,她还不清楚自己处于怎样的一种状态,看什么东西都像是戴着一副多余的近视眼镜似的。
昨天,从麻醉中醒来的时候,麻理子已经在病房里了。荧光灯从灰白色的天花板上散发着光亮。当发现这里好像不是手术室而是病房以后,麻理子稍稍松了口气。这时,立刻来了位戴口罩的护士。她仔细地观察了麻理子的脸后,喊了一声:“医生!”
这声音在麻理子的耳朵里产生了嗡嗡的共鸣,麻理于皱了皱眉头。她感觉头部的前端很痛,眼前的景象一下子扭曲起来,天花板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不要紧张。手术已经做完了。”
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好像在哪儿听到过。但是,这个声音不一会儿就化作了剧烈的头痛。
自那以后的几小时里,麻理子似乎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当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身旁有两个护土好像正在做着什么护理。麻理子想尽力把头抬起来,其中一个护士发现后对地说:“啊,别动!刚做完手术,就这样好好躺着。”
的确,稍微动一动,头又痛了起来。麻理子只好放弃,重新把头靠回到枕上。她的身体很烫,全身无力,而且眼睛发花,就跟感冒的时候一样。
大腿内侧之间好像夹着什么异物。睁眼一瞧,护士正在麻理子的大腿部摆弄着类似管子一类的器械,麻理子把自己的下半身转过来—看,发现这根管子从大腿处一直延伸到了体内。麻理子有点不好意思,把脸扭了过去。此外,腹部左侧好像也是被管子似的东西穿刺着,可能是用来从体内导出积液的吸管吧。以前接受移植的时候曾听医生解释过。另一个护十抓住麻理子的手腕,在上面贴上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一会儿工夫,手腕的脉搏就“咚咚”地跳动起来。
“给你测测血压。”
护士轻柔的声音传进了耳朵。
两个护士又继续测量着各项生理指标。体检的过程中,麻理子始终闭着双眼,按照护士的吩咐接受检测。肚脐的左下方还有些僵硬的感觉。本想用手摸摸,可是护士正在测血压,没有办法。也许这就是新植入的肾脏吧。麻理子呆呆地展开了联想。
肾脏。
麻理子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终于回想起自己接受移植手术的事来了。晚上突然打来的电话,去医院,做检杳。然后是输血,听医生和护士谈有关移植的事宜……
“给我的人怎么样了?”
麻理子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是,原本的声音被卡在喉部,从嘴里冒出的单词沙哑含糊,根本听不懂。
护士放下手中的工作,猜测着这一令人费解的发音。
“给我的人呢?”
麻理子竭尽全力用挤出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给你的人?”两个护士对望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
“把肾脏给我的人!现在在哪儿?”
“哦……”
其中一个护士终于弄懂了意思,她会意地冲麻理子笑了笑。
“不必担心!手术很成功。把肾脏捐给你的那个人在天国也会感到高兴的。她一定会说希望你早日康复!”
“不是这个!”麻理子不耐烦了,“告诉我,那个人确实死了吗?她真的想把自己的肾脏给我吗?”
两个护士被问得有些狼狈。只好强作笑脸,哄麻理子说:“麻理子呀,不要太激动了!你看你手术后有一点发烧哟……”
麻理子一把拽开护士的手,大叫起来。然而正要抬头的一刹那。强烈的眩晕猛然袭来,麻理子不得不合上了双眼。当时叫喊的声音一晃而过,自己也没听清说了些什么。
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父亲坐在床边,正用复杂的表情看着自己。
“没事了,手术做得很成功。”
父亲说着,对麻理子生硬地笑了一下。他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样子有些别扭。口罩遮住了嘴,只能勉强看到他的眼睛。从他游移不定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并不镇定。他的视线显然不在麻理子身上。麻理子深吸了一口气,又重新把眼闭上了。
“三十七度六。移植手术后体温一般都会升高。不用担心,我给她开一点药。”
和父亲同时进入病房的还有—个叫吉住的医生。两年前麻理子接受移植的时候,也是由他负责的、麻理子使劲闭紧了眼睛,不愿看到这个医生的脸。
这一天全天都有护士轮流看护麻理子。每隔一小时就要测量—遍尿量和血压,并调整输液量。麻理于迷迷糊糊地在护士的安排下做着各种检查。其间,吉住时不时地过来查看数据,问麻理子一些问题。昨晚手术之后,麻理子服用了被放射性同位素标志过的药物,用以检测血液是否已经流进新植入的肾里。当然,这些事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吉住用温和的语气告诉麻理子,目前还没发现急性肾小管坏死和感染症的征兆,但身上的各种管子还需要再保留一小段时间。这时,麻理子紧闭双眼,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麻理子的病房是一个不大的单间,人口位于墙边的死角处。进门便是用以洗漱的水槽。有人进来之前,总会先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麻理子的嘴里塞着吸管,医生要她通过这根吸管吃糊状的流质食物。那些食物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味道,反正不是太难吃。
“再等一段时间就可以吃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了!”
听了护士的鼓励,麻理子微微点了点头。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自己两年前做移植手术时的事来。
“请问,我可以吃橘子吗?”
那时的麻理子兴奋得几乎有些忘乎所以了。她对着吉住罗列了一大堆食物的名称。
“苹果呢?土豆片呢?我可以大口大口地喝酱汤啦?还有冰激凌、巧克力,这些都没问题吧?”
有时,麻理子能感觉到尿液正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因为导管尚未拆除,所以不仅膀胱有胀满感,而且排尿时依然会有痛感。然而,即便如此,还是可以体会到尿道变暖的感觉。麻理子意识到,现在是自己在排尿了。哪怕仅仅是一丁点尿液,只要自己觉得就快要排尿的时候,麻理子马上就会集中身上所有的注意力。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整整一年半,麻理子还没有从自己的体内排出过一次尿,代替它的是每周三次的透析。在厕所里自己是怎么解小便的呢?以前,想尿尿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这些问题,麻理子一时半会儿还答不上来。
时断时续地,麻理子进入了梦境。梦中的她依然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房间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病房的门紧关着,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是从下面的门缝里透来一缕淡淡的蓝白色的光。那是走廊上电灯的光线。麻理子不住地问着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哦,想起来了,明天要接受移植手术!虽然不能翻身,但双手还是可以活动的。麻理子轻轻地把手移到了自己的小腹部。突然,麻理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怦怦直跳!这绝不是自己的心跳,而是另一个独立的生命正在反复地跳动!麻理子把手放在远处,集中精神想要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它在自己的体内狂躁不安,拼命地想要冲出来!
这时,“啪嗒”一下,不知从哪里传来一种似有似无的声响。
庥理子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变化。正当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的时候,“啪嗒”,再次响起了怪声。
这声音是从走廊那边传来的。是穿塑料拖鞋走路时产生的微小的回音。原来是有人在外面走动,麻理子松了口气。可紧接着一想,又觉得不对,麻理子顿感毛骨悚然。
如果是人在走路的话,这样的步调也太慢了!
“啪嗒”,又响了一下。
麻理子一边按住怦怦直跳的小腹,一边凝视着房门。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关系,她觉得体内的异物跳得更快了。
“啪嗒”。这声音越来越近,麻理子倒吸了一口凉气。风声、摩托和汽车的噪声全都消失了,只剩下脚步声和麻理子体内的跳动。脚步声马上就要到了。
“啪嗒”!
这时,麻理子醒了。
护士连忙担心地问她怎么了,并帮她擦去了额头的汗水。从梦甲回到现实之后,麻理子不由得有些后怕,大声地哭了起来。半夜里,麻理子的体温超过了三十八度。这天晚上,发着高烧的麻理子又多次梦到了相同的情景。
第二天,麻理子已经可以稍稍坐起来了。病床下面好像安装有调节器,可以调整床板的倾斜度。床板由前后两截组成,结合处位于腰郎。麻理子上半身下的床板被调整为三十度。—大早,护士和吉住就进来采集尿和血液。父亲也来了。
“昨晚怎么了?做噩梦了?”
吉住一面测量着脉搏,一面笑着询问道。他那张笑脸就仿佛是粘在皮肤上似的,看了叫人很不舒服。麻理子心想,这个医生还没原谅我呢!她把脸背了过去。
“好了好了,小妹妹,你说说话不行吗?算我求你了!”
吉住一个劲儿地上前搭话。听他管自己叫“小妹妹”,麻理子更是觉得恶心。两年前,他也是这么叫的。当时自己还在上小学,倒也无所谓,可现在,自己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这个医生居然没有注意到!
“还有一点发烧。”吉住似乎已经不再指望麻理子的回答了,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小便里混有血液。而且,昨天一天的尿液里共检测出蛋白质二点七克。这种状况如果持续下去的话,当然不好。不过,很快就会没事的。移植以后,短时间内普遍都会出现血液和蛋白质溶入尿液的情况。我估计明天体温就能降下来。你现在已经可以小便了,由此看来手术效果相当不错。目前电没有出现感染,你放心好了。”
吉住的声音在麻理子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麻理子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两年前的情景。满脸狐疑的吉住的表情。还有父亲的目光。麻理子闭着眼睛,使劲地摇头。然而,两人的面容却总是挥之不去。麻理子实在是无法忍受,终于大叫起来:“医生,这次移植又失败了你才高兴吧!”
吉住吓了—跳,前倾的身体一下子退了回来。后面的父亲和护士瞪大了眼睛,一时都愣住了。
“你,你说什么……”
“你就是这么想的!”麻理子大声地吼了起来,音量之大,竟盖住了吉住的声音,显然是感情失控了,“你觉得上次的失败都怨我,你觉得我是个坏女孩,所以希望这次也失败了才好!”
“麻理子,别说了!”
父亲觉得尴尬,赶紧插了一句。可是,麻理子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打开了话匣子,毫无停下来的意思,吉住想用手把麻理子稳住,正要上前,麻理子见状立即大哭大闹,就是不让他靠近,护士慌慌张张地跑来帮忙,想要让麻理子好好躺在床上,麻理子则奋力挣脱。
这时,插在麻理子腹部一侧的导管被压得扭曲变形。说时迟,那时快,立刻有一阵剧痛从体内向麻理子袭来。麻理子惨叫—声,猛然把脸扑到枕上。她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做傻事,终于冷静下来。
只躺了一小会儿,麻理子的背部和腰就开始隐隐作痛。护士知道后,马上给麻理子调整了卧姿,然而痛感却没有消退。高热和疼痛使麻理子变得神志不清,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天晚上,麻理子又做梦了,她躺在黑暗的病房里,不一会儿,耳边就传来了那种“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缓慢的步伐一步步地朝麻理子的房间逼近。麻理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从门下的缝隙处透过来的光线。
不知为何,那声音让麻理子十分恐惧。
一定是护士过来查房吧,麻理子这样自我安慰着。然而内心深处的不安却无法抹去。她满脑子都在想,是谁要到这病房里来?
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是某种可怕的东西!它正朝这儿走来。
麻理子觉得身体里有两样东西以难以承受的速度飞快地跳动着。
—个是她的心脏“啪嗒”,“啪嗒”,伴随着声音的接近,极度的恐惧使得心跳剧烈地加速,另一个是钻进麻理子小腹里的异物。每听到一次“啪嗒”的声响,它就会快活地跳动一番。这两种跳动的声音在头部和耳朵里回荡,麻理子感到浑身发热。疯狂的跳动分别在胸部和小腹内持续。
麻理子的身体就快要裂成两半了。
“啪嗒”。[
门下的缝隙里,倏地冒出个人影。麻理子吓得屏住了呼吸。人影没动,它就站在麻理子的房门前。
影子改变了方向,它正在转向麻理子的病房这边,转向的时候发出一阵轻微的“啪嗒”声。
麻理子的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与之相反,寄宿在小腹里的东西倒是欣喜若狂,在麻理子体内来回地转圈。腰在颤,床在摇麻理子汗湿了后背。
紧盯着房门的麻理子惊呆子。
门上的把手一点点、一点点地在旋转。悄无声息地、缓慢地在旋转。慢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可是,它的确在旋转。门外的东西想进来。
“砰”、“砰”!
麻理子的小腹猛地鼓了起来。一瞬间,病床的反弹力把麻理子的身体微微地抛向空中。
是肾脏!
麻理子觉得植入体内的肾脏想要出来。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可麻理子仍然死死地盯着门把。
渐渐地,她终于猜到了究竟是谁想要进来。
麻理子绝望了剧烈的心跳戛然而止。
静静地,门开了。光线照进屋里。
麻理子发出—声尖叫,醒了。
4
利明处理完圣美的丧事,第二天就到学校上班来了,与往常一样,他八点二十把车停在药学系的停车场,八点半来到自己的研究室。
其他人还没有来。利明打开电灯,坐到自己的桌前。
从圣美遭遇车祸到现在已经一周了,利明的桌上摆满了经销商们送来的各种新产品的宣传资料。要是平时的话,利明会简单浏览一下有关新型克隆载体或细胞因子的英文介绍。不过,他现在可没有这个心情,随手就把它们统统放到旁边的架子上去了。
这时,“咯吱”一声,研究室的门打开了。利明抬起头向后望去。
“………”
浅仓佐知子右手捂着嘴,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满脸惊讶地望着利明。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一时间,双方都觉得似乎有些尴尬。浅仓的嘴唇嚅动着,可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东瞧瞧西看看,把目光从利明身上移开。
利明慌忙笑了笑,把手一举。
“……早!”
浅仓这才缓过一口气,总算消除了紧张。
“……早上好!”浅仓笑眯眯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首先,利明对自己由于长时间没来上班而给大家带来的麻烦表示抱歉,接着他又对葬礼时给予热心帮忙的浅仓表示感谢。
“这点小事,请您千万别放在心上!”浅仓露出了微笑。
“你把最近的研究数据拿给我看看。”
浅仓高兴地点了点头。
一般来说,在大学的理工学系里,都由研究员来带学生。学生通常是根据负责指导自己的研究员的研究课题来决定自己的实验内容。在药学系也是一样。利明所在的生理机能药学讲座每年都要指导十名本科四年级学生,利明的讲座里除教授以外,还有副教授,讲师各一名,以及两名助手,他们分别承担指导四年级学生的任务。今年,利明负责指导两名四年级学生。现在,四年级的学生已经完成了前期测验,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做实验了。不过,利明手下的两名学生都想考研,所以他们八月份就不能来了。硕士研究生的入学考试是在八月的最后一天进行。
浅仓就是通过这样的考试来到研究生部的。她因为大四的时候经常受到利明的指导,所以现在读研究生也继续做着相同的课题。如今已经是研究生二年级的浅仓,今年就要毕业了。她已内定到—家大型制药企业工作,当前的任务就是为撰写硕士论文搜集数据。
“看来MOM19的指标果然上升了。”
浅仓一面把打印出的资料递给利明,—面向他汇报这一周的实验结果。浅仓在大四和研—的时候,对于如何做实验还不够熟悉,不过最近,她的直觉和应用能力都表现得很不错,报告结果也是有条有理、简单明快。这样一来,利明立刻就把实验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另外,上次您做过转染的那些细胞现在已经大量繁殖。我已经给它们做了继代培养——就是添加了类维生素A受体的那些。”
浅仓随口而出的这句话,着实让利明吓了一跳。
莫非浅仓已经注意到了那种细胞?
利明顺势瞟了一眼浅仓的表情。可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突然开了。是四年级的学生。他们看到利明,一个个都愣住了。
“你们早!”利明不紧不慢地打了个招呼,之后便和他们聊了起来,利明错过了一次就细胞的事情打探浅仓虚实的机会。
也许是刚才和浅仓见面时开了个好头吧,一会儿工夫,利明的同事们陆陆续续全来了,大家都鞠躬行礼。说了些节哀之类的话,还好,没有弄得泪流满面的。
“你这么早来干吗?应该多休息休息嘛!”
说这话的是利明所属讲座的教授石原陆男。利明对他的关心虽然表示感谢,但却拒绝了在家休息的建议。
“如果不到学校里来的话,反而挺消沉的。”
“是吗?”教授担心地皱丁皱眉,“不要太勉强啊!”
这天晚上,等大家都回家后,利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培养室。打开了恒温箱。
利明从里面拉出不锈钢板。和昨晚一样,装着圣美细胞的培养皿和烧瓶还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烧瓶上部有利明亲手写的“Eve”为了纪念圣美的生日——平安夜,利明给细胞取了这个名字。
圣美肝细胞的原代培养开始以后,利明每晚都来这儿观察细胞,凌晨两三点钟,等到学生们差不多都回去了的时候,利明就从家里出来,为的是与细胞见上一面。他不想被人发现,所以进屋后从不开灯,只用无菌操作台里面的灭菌灯照明。蓝白色的灯光弥漫在屋里。利明把双眼紧贴在显微镜的镜片上,专注地观察着烧瓶里的世界。
利明突然想:深更半夜,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使用显微镜——这副样子,圣美一定会觉得很可怕吧!她是连电视剧里的凶杀镜头都不敢看的。家里要是飞进来什么昆虫,圣美总是大呼小叫地让利明去捉。正因为如此,利明还从未把自己所做的实验内容仔细讲给她听过。婚后不久,圣美曾很天真地询问过有关研究的事情,当时利明很愉快地把做研究的大致步骤和一些已转化为数据的结论告诉了她。然而,另外一些诸如解剖小白鼠、培养癌细胞或大肠菌时的具体操作,利明就尽量隐瞒了。他觉得不能把圣美吓着了,因为就连给白鼠打针这类小场面她都经受不了。所以利明每次回家都特别小心,生怕自己身上留下了什么实验动物的气味。
可是现如今,圣关门己的细胞竟被这样放在了培养烧瓶里。守灵那几天,利明在公寓里看过棺材中圣美的面容后,又跑到这里来观察“Eve”,那时的利明沉浸在一种奇妙的错觉当中,——圣美好像发生了分裂,身体的碎片散布在各个地方。
对了,圣美不是只剩下遗体和细胞!她的两个肾脏还分别移植给了别人。
“对不起,我们有规定,您不能和接受移植的患者见面。”
昨天,电话那边的女的是这么回答的。
利明不知说什么才好,拿着听筒沉默了几秒钟。
“怎么会这样?!我求你了,就看一眼……”
利明的哀求遭到了拒绝。
“您这样做会伤害到患者的自尊,非常抱歉,我们医院不接受捐赠者家属要求面见移植患者的请求。”
利明是收到负责移植协调工作的织田写来的信后,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才给市立中央医院打电话的。这封信的措词很有礼貌。信里说,圣美的肾脏移植给了两位病人,其中一位十四岁的女孩手术后状况良好,并对捐献脏器一事深表感谢。末尾还附了一句:“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您随时与我们联系。”
圣美的肾脏还活着!它在另一个人的体内苏醒了!想到这里利明感到心痛。最好能和接受移植的患者见一面!从中说不定可以找到圣美的影子!
然而最终,利明只能无奈地放下听筒。
仔细一想,院方的做法也对。假如允许捐赠者家属和移植患者见面的话,往往会引发金钱关系的纠纷。况且,倘若移植的肾脏没有存活,两者之间极有可能产生精神上的隔阂,所以还是素不相识对大家都好些,何必要在今后的人生中增添不必要的烦恼呢?
可是,话虽这么说,利明却不甘心。
他想要感受圣美的存在。可事到如今,遗体都变成了灰——要满足自己的欲望,除了像这样观察肝细胞以外,别无他法。没有了棺材的公寓实在是太阴暗了。虽说已是初夏,屋里却冷飕飕的。
对,回研究室工作去!利明当时是这样想的:重新开始工作以后,就不必半夜跑刊学校里来看细胞了。利用工作的间隙,顺便就可以与圣美相会。如此一来,自己陪伴圣美的时间就更多了。
利明从恒温箱里取出烧瓶,把它放到显微镜下。接着,他打开电灯,把两眼凑到镜片前面。
他用左手的中指转动着旋钮,对准了焦距。不一会儿,细胞的样子就展现在眼前了。细胞附着在烧瓶的底部,外表呈星状,周围有一些突起。十几个这样的细胞互相挨在一起,填满了利明的视野。利明左右移动着显微镜的台座,把视野推到烧瓶的其他地方。因为培养液里添加了原代培养所需的几种成长因子,所以“Eve”的情况并没有恶化,至今依然是生机勃勃的样子。
利明观察了一会儿,突然觉得细胞的情况有些奇怪,眼睛蓦地瞪大了。
细胞在增多!
肝细胞不同于癌细胞,通常不会一个劲儿地增殖,自身的抑制机制使它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会分裂出必要的数量,而癌细胞却没有这种抑制机制。因此,如果在烧瓶中培养癌细胞,只需加入供其营养的血清就行,几天后它就能分裂、增殖出满满的一瓶。这样—来,要继续进行培养的话,就必须做一个类似间苗的步骤:将细胞从烧瓶里取出,并从中提取很少的一部分重新放回去。这就是继代培养。然而对于增殖能力本来就很弱的肝细胞来说,培养它的时候,不但要加入血清,还需要在培养液中添加促进增殖的一些因子,其目的是为了不让它死亡。即便如此,肝细胞也不会像癌细胞那样旺盛地反复分裂和增殖。一般来说,最多也就几周的时间,肝细胞便会全部死亡。
可是,情况在这里发生了变化。
圣美的肝细胞在烧瓶里的分布并不是均匀的:有的地方非常密集,就像群岛一样;而有的地方却很稀疏。只有在细胞进行增殖以后才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利明觉得自己到现在才发现,的确是太粗心了,增殖的速度好像在与日俱增,会不会看错了?发生增殖的是不是混杂在里边的成纤维细胞昵?利明又再一次确认了细胞的形态——没错,这肯定是肝细胞!
其余的烧瓶和培养皿利明也察看了一遍,确实都在进行着分裂增殖。而且,因为细胞太多,培养皿里面已经变得拥挤不堪了。如果不做继代培养的话,细胞不久就会死亡,
利明心想,这倒挺有意思的。
作为普通的肝细胞,“Eve”居然在某种程度上有着与癌细胞相当的分裂增殖力!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是与癌细胞相关的基因出现了异常。但是考虑到圣美的肝脏并未患癌这一事实,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种细胞是极其罕见的类型。细胞内一定是发生了一种至今尚未被发现的奇异的突变!细胞株的树立也应该比较容易。
想到这里,利明立刻打开无菌操作台的灯光,并点上了煤气灯。接着,他从冰箱里拿出胰蛋白酶和培养基,把十五毫升的吸管连同包装一起放到操作台里。最后,他轻轻地把装有细胞的培养皿也放了进去。
坐在无菌操作台前的利明开始了回收细胞的工作。有必要克隆这种细胞!利明一下子对“Eve”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悦不定,还可以把它引入自己的研究课题——“线粒体”!对于这种细胞,利明有无数的疑问在脑子里萦绕:线粒体有无形态上的变化,β氧化酶是否被诱导?会不会发现类维生素A受体?EGF受体的磷酸化是不是过于亢进?假如线粒体形态有变化,那么这跟细胞增殖之间有关联吗?如果有的话,又是为什么呢?
圣美的面容重又浮现在利明眼前。
圣美冲他笑着。开朗地笑着。
大大的眼睛,微弯的眉毛,柔和的脸颊,还有那不抹口红也呈现出淡红色光泽的嘴唇,在地笑着的时候,这—切都是那样地美丽动人!利明很喜欢圣美的笑脸,一想到这些,好像马上就能听到她那清脆的声音似的。
利明又回想起和圣美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平时不喝酒的圣美那天喝了些啤酒,脸上泛起了一抹红霞。即便如此,她的笑脸还是那么可爱。当时,利明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研究,而圣美则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点,在两人开始正式交往以后也没有改变。圣美这种很想了解对方的单纯想法也博得了利明的爱慕、然而另一方面,圣美又对利明的实验有些嫉妒、每当利明因为做实验回来晚了的时候,圣美就会冲他发一通寂寞堆耐的抱怨。圣美的确可怜,不过利明却无法向她说明自己心底难以言表的对成功的渴望。对圣美的爱相对研究的痴迷是完全不同的两同事,不是简简单单二选一就能解决的问题——直到最后,圣美也没能理解为什么研究对于利明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现在好了,圣美和实验融为一体了!
利明产生了奇妙的感慨。以这种细胞为研究对象就可以和圣美联在一起了!
做着细胞的有限稀释,利明忽然感到全身涌动起一股微热,他觉得圣美似乎在呼唤着自己的身体。虽然见不到移植患者,但至少这里的细胞还在!和这些细胞打交道,就等于是和圣美在一起。
一定要小心翼翼地照料它!一定要尽最大可能让这些细胞的生命延续下去,并从中得出有意义的数据!这样一来,圣美也一定会高兴的。结婚以后,利明常常很晚才回家,没有给圣美足够的关心。现在,他要把这份未尽的爱意全都倾注给眼前的”Eve”。利明下定决心之后,又开始着手操作下一个培养皿。
5
“圣美的爸爸是医生?真是羡慕啊!”
经常有朋友这么说。
到圣美家来玩的朋友都会对她家宽敞的房子和华美的装饰感到惊讶。起居室里摆着一架豪华钢琴,木制的大书架上点缀着可爱的音乐盒和法国人偶。圣美的母亲喜欢制作点心,圣美常常和朋友们一起分享蛋糕和小饼干之类的糕点。
“我们家住的是公寓。爸爸在高中教书,一天到晚老说自己没钱。”
智佳一边吃着刚做好的饼干,一边没好气地说。圣美连忙开导了她一番:“瞧你说的!智佳家里不是也有很多游戏吗?而且,你还有个哥哥呀!”
“这些事情完全不值一提,一点儿派头都没有!”
智佳摇了摇脑袋,接着补充了一句:“还是圣美家最棒啊!”
圣美有许多朋友,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很快乐,进了中学以后,圣美仍然和大多数朋友保持着联系。其中,智佳和圣美初一,初二都在同一个班上,两个人经常到对方家去玩。
圣美和智佳的性格、爱好各不相同,但不知为什么却很合得来。智佳常用“bourgeois”—词来表达她对圣美家气派豪宅的看法。这个词是在上历史课时学到的。圣美知道她这样说并没有恶意,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赞叹而已,所以对于这样的“讽刺”圣美是不会生气的,可能是继承了妈蚂的兴趣吧,圣美最近逐渐显露出对糕点制作的喜爱,她常常和妈妈一起做蛋糕,不仅如此,她对做布偶呀缝沙袋呀什么的也很有兴趣。另外,自从去年过生日时让爸爸买了一本《绿山墙的安妮)之后,圣美的热情便一发不可收,到现在,她已经把全套书买齐,并从头到尾读了好多遍了。
“圣美嘛,怎么看怎么都像个大家闺秀!”智佳总这么说,“我要是在你这样的家庭中长大,说不定也会喜欢上做点心一类的事吧。”
两人吃完饼干,又开始用吸管喝橘子汁。
“不过,我要是能跟你跑得一样快,那该多好啊!”
圣美想起了今天在体育课上看到智佳跑五十米的样子。智佳长得虽不高,可运动神经却很发达。特别是她的短跑,在全年级都是数一数—的。曾好几次参加市里的比赛。学校每年开秋季运动会时,她总是活跃分子。智佳的摆臂非常有力。班与班之间举行接力比赛的时候,常看到她毫不费力地就把其他班的男生甩在后面,智佳的英姿在跑道上很是抢眼。
“你可别学我跑步。越跑腿越粗,都没男孩子喜欢!”
智佳开了个玩笑。
“没有的事儿,智佳这么可爱,一定能找个如意郎君!”
“得了吧!‘可爱’这种词儿是用来形容圣美你这样的女孩的。上语文课时你没学吗?”
智佳做了个仰天长啸的姿势,然后突然一本正经地把脸凑到圣美面前。
“你、你要干什么?”
圣美吃了一惊。
“下面,我们开始录口供!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句话今后都可能会作为呈堂证供,请你如实问答我提出的问题!”
“你说吧!”
“你喜欢哪种类型的男生?”
“啊?”
圣美确实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她慌慌张张地朝四处看了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当她咽了一口唾液,偷偷再往上瞧的时候,发现智佳的脸上浮现出恶作剧似的神情。也许实住是忍不住了吧,智佳紧闭的嘴唇轻微地颤动着。最后,只听见智佳“扑哧”一声,突然笑了出来。
“讨厌!”智佳笑得前仰后合,“你也用不着这么紧张嘛!”
“可是……”
“圣美一定是喜欢你爸爸那种类型的吧?”智佳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笑神经。
“怎么说呢?”
“肯定是!灰白的头发,有魅力,又有安全感。拥有这样的爸爸,女儿的品位也应该很高吧。”
“我倒没这么想……”
“要说的话,圣美一家真像是电视里才有的情形:稳重的爸爸,温柔的妈妈,可爱的女儿。你们家都可以拍室内剧了!”
“快别说这些了,再说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圣美红着脸,不住地摆手。为了转换话题,圣美提高了嗓门。
“就别说我了。对了,智佳,说说你吧!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呢!”
“我?让我想想。”
智佳的口气一下严肃起来,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智佳的感情真是多变。性格文静的圣美倒有些羡慕智佳活泼的这一面。
智佳足足思考了三十秒。最后,她笑眯眯地说:“可能还是那种一直都关心我的人吧。”
“哦……”
圣美也笑着点了点头。
圣美的成绩总是十分优异。初中三年还一直参加学校的铜管乐队。初中毕业的时候,从未读过任何补习班的圣美考上了县里升学率名列前茅的高中。智佳则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奋力冲刺,最终和圣美一起考入了同一所高中。圣美发现智佳是一个暗地里用功、却不愿在外表正显露出来的人。
圣美她们考上的这所高中不仅注重学生的学业,而且也大力提倡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很多学生都参加了各式各样的兴趣小组和俱乐部。智佳和初中时一样,加入了田径部;圣美电还是参加了器乐部的活动。
高中生活很快乐。圣美在学习和课外活动的间隙还读了许多有趣的书。看完《源氏物语》后,她又向英文版的《绿山墙的安妮》发起了挑战。
时光荏苒,四季变换,可圣美的心里总觉得这样的学校生活永不会完。所以,上高二的那个夏天,看到老师发下来的纸片时,圣美吃惊地叫了起来。
那是一张薄薄的B5大小的纤维纸。印刷时多余的油暴在字符旁边拉出了一道道横线。升学志愿调查表!
这天放学过后,圣美参加完铜管乐队的练习,正在收拾乐器,智佳跑来了。她站在门口,单手拎着—个学生包和一个挎包,一边往里张望,一边轻轻摆动着另一只手向圣美打招呼。智佳的头发还打些湿润,看样子是刚参加完田径部的活动,冲了个凉吧。智佳是在回家途中顺便过来的。圣美也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并做了个稍等片刻的手势。
“你打算怎么办,圣美?”智佳问了一句。
“这个嘛,还没想过。”
圣美夸张地晃了晃脑袋。余热未尽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落到圣美的手边。与中午火辣辣的日光不同,这只能算奄奄一息的残照,时针指在六点半的位置。不知不觉地,在后面的体育馆里练球的篮球部也已经偃旗息鼓了。
两个人并排蹬着自行车踏上了回家的路。横穿住宅区的街道空荡荡的,就好像没有睡醒似的。两人都不说话,因为她们错过了搭话的机会。圣美觉得有点尴尬,她踩着脚踏板把车速控制得跟智佳的速度一样。
“好不容易才适应了高中的生活,现在却又要另作打算,真是应接不暇啊!”
圣美终于决定要打破眼前的沉寂,兴致勃勃地对着智佳说起话来,“我一天到晚脑于里装的全是铜管乐队的事情。”
然而,智佳只是默默地骑车,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并没有留意圣美的讲话。圣美看了看智佳,顺着她的目光向前望去,两个人已经出了住宅区,正骑在一条笔直的乡间小道上。暮色降临,四周渐渐地笼罩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下。云朵间露出了小星星的光芒。
就是在这个时候,智佳突兀地来了一句:“我今后也当个医生吧!”
圣美惊讶地望着智佳。可智佳并没有把目光投向圣美这边,而是久久地注视着前方广阔的天空。
智佳的母亲在这一年的春天去世了。圣美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她妈妈的心脏好像有问题。虽然照顾病人、料理后事都是挺麻烦的事情,但智佳在圣美面前却总是一副沉着的表情,还是那么快活,还是那么爱说笑话,跟圣美淡得非常投机;那段时间,智佳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圣美一点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圣美怎么也睡不着。
自己想干什么呢?目前还没认真考虑过。总不可能现在就出去工作开始挣钱吧!大学肯定是要读的,可具体进哪个系呢?毕业后想做什么工作呢?没想好。幸好还有时间。这些事,等进了大学再说吧!现如今,脑子里也不可能一下就有什么成熟的想法。
不过,可能正是因为如此,今天智佳的自言自语才触动了圣美。
至少,智佳已经对将来的职业充满了向往。而这种向往圣美却没有——甚至连自己将来想干什么,圣美都不知道。
圣美觉得智佳远远走在了自己的前面。
自己今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圣美思考着这些问题。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养育什么样的孩子?又怎么样死去呢?
圣美在床上睁开眼睛,盯着昏暗的天花板,想了许许多多。吊在火花板上的荧光灯开始慢慢地旋转,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地只觉得脑海里涌动着无数的疑问,它们多得都溢出来了。
6
“怎么样,心情好点了没有?”
吉住贵嗣干笑着询问麻理子的情况。
手术之后,已经过了五天。植入麻理子体内的肾脏状况良好,并没有发现问题,前天,留在麻理子肾脏上端的吸管已经被拆除,今天又拔掉了插入尿道的导管。这样一来,麻理子全身就只剩腹部一处还有根插向膀胱前面的导管了。不过,这一根明天也会被拔掉。
麻理子瞟了一眼吉住,马上就把头扭到一边去。
还是不行啊……
吉住尽力掩饰住自己的内心感受,又重新满脸堆笑地对麻理子说道:“体温好像降下来了。c—反应蛋白的指标也降低了。感觉好多了吧?只是还有点贫血,得调整一下输液量。”
吉住尽量简意赅地把检查结果告诉了麻理子。让她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有利于她今后积极主动地配合治疗;而且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直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排斥反应和感染的征兆,她也一定会松口气吧。吉住这么想着。
其实,真正的移植治疗可以说是从手术完成之后才开始的。特别是肾移植这种情况,手术本身并不是很复杂,有一定经验的外科医生都能做这类手术。吉住认为关键的问题在手术后。
实际上,对于病人来说,新植入的肾脏就是一块与自己的身体毫不相容的异物。因而,病人体内会产生免疫反应,极力排斥移植来的肾脏。为了尽可能减少这种排斥反应,在做移植手术前,首先都要对患者进行HLA相适度检测,以便今后能够植入与其身体特征最相似的肾脏。可是,仅做到这一点的话,排斥反应并不能完全避免。因此,病人还必须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以前的移植治疗多采取二剂并川的疗法来控制排斥反应,即同时使用一种叫做Predonine的肾上腺类固醇和一种叫做硝基咪唑硫嘌呤的药物作为免疫抑制剂,采用这种做法,移植肾的成活率只能是差强人意。可是现在,已经开发出了诸如环孢霉素和FK506这样的特效免疫抑制剂,成活率因此有了大幅度提高。不过,这两种药物会对肾脏会产出毒副作用,所以现在一般都尽量避免单独使用,而采取与其他药剂并用的办法,吉住的医疗小组基于多年的临床经验,对麻理子实施了三剂并用的疗法:使用小剂量的环孢霉素,辅之以肾上腺类固醇和一种叫咪唑立宾的抗生素。考虑到麻理子此次是第二次移植,处方上又对药物的用量做了若干相应调整。
使用免疫抑制剂可以减轻身体对移植肾的排斥。然而,与此同时,患者会变得比较容易被细菌感染。对于免疫机能受到抑制的患者来说,是否会被病原细菌感染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这正是为什么说术后才是关键的原因。手术过后,必须不断对病人的身体进行跟踪检查,以弄清是否存在排斥反应的征兆或遭受感染的迹象。此外,还必须根据患者的恢复情况适时调整免疫抑制剂的用量。所以经常有人打比方说,移植病人是在排斥反应和细菌感染之间走钢丝。吉住也切身体会到,移植治疗绝不只是移植医生的事情。医生,护士,临床检查技师以及药剂师之间的信息交流和紧密配合,才是成功的保证。
麻理子一直把脸朝向一边、吉住把目光投向了站在身后的麻理子的父亲。可是他也没有理睬吉住。
这到底是怎么了?吉住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麻理子毫无和解的意思。好像不光冲着吉住一个人,对父亲、护上也是一样。她似乎想极力忘掉或否定自己已接受了移植这一事实。
确实有一些患病的小孩子会因为医生或父母的严厉约束而产生强烈的逆反心理。吉住记得自己的患者当中也有这样的情况,但是麻理子好像不这么简单。吉住不明白为什么麻理子竟会如此固执地抵制移植。
可能正是因为没有弄清她的这种心理,两年前植入麻理子体内的肾脏才没能成活吧。
吉住的心里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过,他赶紧摇了摇脑袋,想要打消这种念头。
“后天大概就可以起床下地活动了。稍微走动走动,肚子才有饥饿感,吃东西也会觉得比较香。”
说着,吉住抚摸了—下麻理子的头。旁边的护士也微笑着说:“是啊,麻理子很快就要好起来了。”不过,麻理子还是一声不吭,根本没有理会吉住。就连放在她头上的吉住的手也是麻理子竭力想要摆脱的对象,一阵急速的头部晃动使吉住不得不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难道说麻理子已经放弃治愈的希望了?
两年前的她可不是这个样子。
“医生!”那时的麻理子边跑边这样喊。她冲过来一头扑到吉住怀里,连声道谢,眼里还噙着泪水。吉住也冲着她微笑,并像现在一样抚摸着她的脑袋。
麻理子在做第一次移植之前,大约进行了一年左右的透析。后来,因为她父亲向主治医生表示愿意提供肾脏,麻理子便在市立中央医院接受了移植手术。
吉住第一次见到麻理子父女的时候,正是樱花烂漫的时节。从移植医生与患者会面的房间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栽种在医院院子里的樱花。麻理子的注意力时不时地就会被窗外粉红的樱花所吸引。
当时,麻理子刚上小学六年级,白色的衬衣,绿色的短裙,高高的额头,圆圆的眼睛,还留着一头可爱的短发,她很听话。吉住一讲到有趣的事情,麻理子马上就会天真地笑起来。也许是由于肾衰竭的缘故,她的脸颊似乎有些凹陷。不过,总体来说,麻理子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吉住在想,麻理子的这种自暴自弃的心理是不是由于觉得身材太矮小而造成的呢?听她父亲说,麻理子的身高自两年前起就没什么变化。原来她在班上还算高个儿,可现在上体育课或参加早会的时候,她总是站前排。麻理子对此好像有点在意。
在做移植手术以前,吉住所在的医院都要先给病人进行多次细心的解释。比如,移植是一种什么样的治疗法,它有哪些好处和弊端,将要实施的手术是怎么一回事,移植后的生活又该怎样度过,等等。解释清楚这些问题,可以消除患者对移植的误解和不安。这种说明工作通常都由护士来做,而麻理子住院的时候是吉住亲自向她解释的。
麻理子聚精会神地听吉住讲话。当听到手术后仍然要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的时候,麻理子显然有些受打击。不过,她还是马上从内心接受了这一现实:“长期?长期是多久?“
麻理子紧盯着吉住的眼睛,这样问道。
“长期就是活着的时候。”吉住也看着麻理子的眼睛回答。
“—直到死吗?”
“是啊,你能做到吗?”
麻理子低下了头。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大约十几秒钟后,麻理子抬起头来,她紧闭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了手术的录像带,麻理子十分惊讶,得知自己就要做这样的手术,她不禁吓得抖了起来。
“会很痛吗?”
吉住告诉她,到时要打麻药,所以不用担心。麻理子这才放心地笑了。
父亲的左肾被移入麻理子的小腹右侧。手术的过程很顺利,既没有产生急性肾小管坏死,也没有出现血栓。
手术过后几天,麻理子就开始变得健谈起来,样子看上去很是高兴,对护士也好,对吉住也好,她都起一张灿烂的笑脸。这是移植之后表现出来的典型的幸福感和话语增多倾向。一般来说,患舒在移植之后,普遍有一种终于摆脱了透析折磨的轻松感。病人对移植所抱的希望越大,这种倾向就越明显。看着麻理子的笑容,吉住也感到欣慰。对于麻理子来说,以前的透析生活一定是一场噩梦。做完这次移植,她从心底里觉得高兴。
尿液的排出使麻理子激动不已——终于又体会到了这一阔别已久的感觉。手术后一个星期,回医院复诊时,兴奋的麻理子一下子冲到了吉住面前。
麻理子高兴得流下了眼泪,她不停地喊着医生,并把脸靠在吉住的白大褂上。吉住则轻抚着麻理子的脑袋。
出院以后,吉住见过麻理子好几面,给她做了诊断。虽然由于类固醇制剂的副作用,麻理子的脸长圆了,不过她依然是那么可爱。能和大家—起在学校里吃饭,麻理子感到特别愉快。以前因为透析疗法的关系,麻理子的饮食一直都受到控制。
现在的麻理子总是笑着说:“饭菜真好吃。”
“太好了!移植成功了,透析结束了!”这几乎成了麻理予的口头禅。
“医生,我已经好了,是吧?已经不是病人了吧?”
有一次,闲聊一阵之后,麻理子笑着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这时,她嘴唇两端向上翘起,用一双大眼睛注视着吉住。
麻理子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呢?
在这一瞬间,吉住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他不清楚麻理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也可以这么说。因为你已经可以过和平常人过一样的生活了。”吉住回答道,“不过,移植这种事不能有半点大意。你现在不是在家里服用免疫抑制剂吗?那是绝对不能忘的!如果不继续吃药的话,好不容易才成活下来的肾脏便发挥不了作用。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是接受过移植的人。以前我们不是约好了的吗?一定要吃药!能做到吗?”
“好吧……”
那时的麻理子点了一下头。
是的。她是点了头的。
然而,四个月过后,麻理子又回到了手术室。
“目前还没有发现麻理子体内有被病原细菌感染的迹象。”
吉住和麻理子的父亲安齐重德一起从病房里走了出来。接着,两个人来到了位于另一栋楼里的吉住的诊疗室。吉住觉得有必要让麻理子的父亲了解一些手术之后的细节。他催促安齐坐下之后,自己也在茶几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护士每天都提取了麻理子的血液、尿液和痰液的样本送交化验科检查,由此可以检测出麻理子是否被细菌感染。现在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请您放宽心!”
安齐擦哦擦额头的汗水,如释重负。
“不过……安齐先生,”有些事情吉住想要问一下麻理子的父亲,他看准了时机,不慌不忙地说道,“麻理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安齐的视线一直朝着下面。
“安齐先生。”吉住又问了一遍。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
安齐吞吞吐吐的。吉住默不作声,无言地催促着他。
“上次的移植失败以后……我就不知道麻理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她不愿把自己的感情表现出来。也许是我看不出来吧……”
“麻理子讨厌移植吗?”
“不,没这回事。”
安齐突然把头抬了起来。口气虽然很强硬,但声音却有些颤抖。吉住尽量做出一副温和的表情。
“安齐先生,请告诉我实情!当然,我理解你们做家长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接受移植尽早康复。这是人之常情……但是,麻理子自己却不是这样想的吧?”
“唉……”安齐垂下了脑袋,“事到如今才把这事讲出来,实在是对不住医生……接到移植协调人打来的电话时,麻理子也是这副样子。起初是她接的电话,但她一直没跟我说。我后来才知道有这回事,于是赶紧打电话联系……就在那个时候,麻理子表示了强烈的反对,甚至出现了痉挛……可以说太不正常了。”
“不正常?”
“她说‘我不想成为怪物’……”
“…………”
吉住心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麻理子做完手术后,一直在做噩梦。您看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吉住改变了话题。
“这个我也不清楚。”安齐绝望地摇了摇头。
“麻理子好像很惧怕什么东西。莫非,移植给她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因此对手术产生了抵触情绪,而且夜里也常常是噩梦缠身?还有,麻理子对我的态度跟以前也大不一样了。与移植手术相比,她似乎更厌恶移植这一行为和像我这样的移植医生。您看呢?您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线索?”
“确实很抱歉,我什么也不知道。”
安齐还是低垂着脑袋,好像在说:我也想知道啊!看着安齐的样子,吉住很同情他。
“……听说另一位移植患者出现了促进性的急性排斥反应。”
吉住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促进……是什么意思?”
“就是指术后二十四小时至一周以内发生的排斥反应,其原因是患者碰巧对捐赠人的同种抗原有预致敏抗体。目前那位患者正在接受治疗。”
“…………”
“幸好麻理子还比较顺利。但是今后病情会怎样发展,我也没有把握。当然,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不过,如果麻理子本人不能积极配合治疗的话,最终她有可能会被细菌击倒。我们都想想办法,无论如何一定要让麻理子的心情好转起来!”
“……要是真能这样,那该有多好啊……”
安齐的声音小得几乎都听不到了。
7
利明坐在共焦激光扫描腿微镜前,正操纵着鼠标输入测定条件,试剂台上放着培养烧瓶。他刚刚做完用碱性蕊香红—123给“Eve1”染色的工作。
这几天,利明克隆了圣美的肝细胞”Eve”,并把其中最具增殖力的克隆体命名为“Eve”。他打算对其进行培养,增殖出大量细胞,以备实验之用。
今年春天,药学系二楼的公用实验室添置了一台最新型的共焦激光扫描显微镜——ACASULTIMA。这是一台有办公桌大小的设备。左边是倒立式显微镜,右边有输入指令或显示解析数据的监控器。激光照射管安装在后部。桌下有一台计算机。
利明想知道“Eve1”细胞里线粒体的构造,碱性蕊香红—123是—种能够显示出细胞内线粒体特异结构的荧光色素。显微镜下的细胞已经被这种试剂染色,只要将其置于激光的照射之下,荧光试剂就会产生反应,并发出一定波长的光。通过只能透过这一波长的光的过滤器观察细胞,就可以看到线粒体的构造。这台ACASULTIMA的独到之处是,它可以对细胞的各个部位进行精确对焦。因为细胞自身有一定的厚度,一般的显做镜又无法聚焦到整个细胞,所以得不到清晰的解析图像。而共焦激光扫描显微镜则成功地解决了这一问题。这种设备的监控器上可以显示出几十张细胞由上至下各个层面切片的影像。通过计算机的图形分析处理后,这些影像可以被合成为一张完整的细胞立体图像。在神经细胞的有关这一类有赖于细胞三维构造分析的研究中,共焦激光扫描显微镜的威力是显而易见的。
利明点击了画面下力的“开始”键,一张张影像便依次出现在监控器。黑色背景上显现出一个个绿色的细条状物体。那就是细胞内部的线粒体。
读入数据的工作完成之后,利明又发出了一系列指令以合成线粒体的三维结构。
监控器上出现了鲜明的影像。这一瞬间,利明不禁叫出声来。
这是一种利明从未见到过的形状。它的三维构造蜿蜒交叉,错综复杂,既像是细胞内的一座迷宫,又像是修建在细胞里的输送能量的超级高速公路。
利明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又从烧瓶里提取其他细胞进行观察。结果都是一样的。“Eve1”的线粒体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形态变化!
利明把分析结果打印出来后,立即关掉了共焦激光扫描显微镜的电源,回到五楼的研究室。被碱性蕊香红—123染色过的“Evel”尚有一点残余。他想用流式细胞仪来对其进行分析。
利明将已经染过色的“Eve1”从烧瓶中取出,用离心机清洗干净。等到缓冲液出现悬浊之后,利明又拿着它重新回到公用实验室,打开了流式细胞仪的电源。不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开始画面。利明输入了测定参数。
流式细胞仪是一种测定细胞荧光强度的机器。把装有细胞悬浊液的吸管安放到机器下突起的管口处,细胞就会被吸入机器,并送往激光照射部。因为这一部分由极细的管子制成,所以细胞只能一个一个地从管中通过,依次接受激光的照射。被激光照射到的细胞会发出荧光。荧光的强度取决于荧光试剂的染色程度。也就是说,测定的指标可以反映出细胞中线粒体的多少。这种设备与显微镜不同,它的特点是能够定量地测定每一个细胞的染色程度,并以图表的形式表现出来。
利明安装好吸管,点击了一下画画上的“GO”键。转眼之间,无数个反映细胞大小的小点便目不暇接地呈现在监控器上。利明注视着打侧的柱状图。显示荧光强度的柱状图快速地闪动着。
“这……”
荧光强度达到了最大值!这就意味着,细胞中线粒体的数量之多,按常理是无法想象的。这一点与先前通过显微镜得到的分析结果联系起来,说明“Eve1”单个细胞中线粒体的数量不仅在增加,而且在形态上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显然,抑制线粒体机能的机制已经出现了异常,在某种错误的诱导下,线粒体的数量急剧增多。利明还从未看到过有报告称发现了被诱导得这么厉害的线粒体。只能用“恐怖”二字来形容!从细胞自身具有如此的增殖能力这点来看,极有可能是DNA结合蛋白产生了突变,而这种变化所带来的影响已经波及到了细胞内的线粒体。
利明顿时感到了一种无以言表的兴奋。
圣美的体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利明拿着刚打印出来的分析结果,一路小跑地回到了研究室。浅仓正在自己的实验桌前做着提取DNA的工作。
“浅仓,你来一下。”
利明不由分说地把浅仓拉进培养室,给她看了保存在恒温箱中的装着“Eve1”的烧瓶。浅仓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帮我把这种细胞的信使RNA提取出来。”利明把烧瓶放到显微镜下,要浅仓观察细胞,“我想使用吸印转移法来检查β氧化酶的诱导情况。”
“……这个,是什么细胞?”
浅仓把眼睛从镜片上移开,这样问道。她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感到不解。然而,利明对细胞的来历却是含糊其词,只说是另一所大学送来的。浅仓的样子好像还有些疑问,不过她也没有再往下问,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天夜里,利明好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梦到了圣美以外的事情。
梦中的利明是小学时候的样子,穿着短裤和T恤衫,坐在榻榻米上玩着塑料模型。电风扇摇晃着脑袋,每隔一段时间就把—降温热的风送到利明的背上。隐约中传来了风铃轻微的声响。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想起来了!对了,那年夏天很热。
利明小时候是个比较安静的孩子。与到外面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相比,他更喜欢在家里读书,做手工。杂志里的怪兽图解和恐龙的图片是利明最爱看的。另外,参观动物园和博物馆也是他的一大爱好。
暑假就要结束的一天,爸爸带利明去参观科学博物馆。在展厅里,利明见到了一种奇妙的塑料模型。那是个螃蟹的模型。研究螃蟹在水里的行走动作的生物学家制造出了一个酷似螃蟹的简单机器人,利用遥控器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它的活动。这种塑料模型已经作为商品在进行销售了。利明对它非常着迷,就让爸爸买了下来。一回到家,他就马上开始动手制作起来。
由于零部件不多,螃蟹一会儿就做好了——大大的钳子和蟹腿全都安装完毕,只需摁下遥控器的按钮,蟹壳里的电动机就开始工作,并带动螃蟹的关节做出挥舞蟹足的动作,确实像“招潮”的样子。利明高兴极了,又摁了另外的按钮。只见螃蟹交替地移动着腿脚,横着运动起来,走路的模样和水族馆水箱里的真螃蟹简直是一模一样。利明迷上了这只螃蟹,让它在自己家里散起步来。
这时,利明忽然觉得有些惊讶:这么几个简单的零件,稍稍拼凑一下就可以活动;小小的—个电动机驱动的模型竟能模仿出真正的螃蟹的动作。生物真的是非常简单吗?
不,不可能。利明想起了自己几年前饲养蝌蚪的情景。那时,利明几乎每天都可以兴奋地观察到一些奇妙的事情。比如,蝌蚪长出后腿啦,长出前腿啦,尾巴不见啦。这些变化机器人是根本无法模仿的。
生物这东西真是神奇。
自己身上也没装什么电动机,怎么就能活动呢?利明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去年暑假做的走马灯还躺在房间的一角。那是利明暑期手工劳动的作业。制作材料是一些从文具店里买来的木工用层板和玻璃纸之类的东西。夜里,利明把走马灯拿到阳台上,放进蜡烛点亮之后,安装在上部的纸制叶轮就慢悠悠地转动起来,并带动起玻璃纸筒一同旋转。在微微有些泛紫的夜幕下,花花绿绿的哥拉斯的影子在灯面上缓缓移动……
不久,进入初中、高中以后,利明渐渐知道生物都受一种叫DNA的物质控制。DNA的构造实在是完美无缺,这一点让利明惊叹又己。为什么牛命能设计出如此巧妙的遗传密码?为什么形形色色的生命变化竞能用如此简单的结构来表达?太不可思议了!突然,梦境换了一个场面,利明发觉自己来到了研究室里。然而这里却是灰蒙蒙的一片,有些破旧的感觉。仔细—瞧,既没有多肽合成仪,也没有基因扩增仪。利明终于想起来了,这是过去的第二研究室。当时利明还是大四的学生,刚进到讲座里来。
“我希望你把线粒体作为今后的研究课题。”
那时年纪轻轻、意气风发的石原教授把利明找来,对他说了这番话。石原教授是在利明进入生理机能药学讲座的前一年才来到这里的。当时,教授正在探索新的课题。
“目前的研究全都局限在细胞核基因这一领域里,然而不久的将来,仅凭这些是无法妄谈生命的本质的。细胞内部也有个小社会。在这样一个社会里,即便是一处很小的地方出了问题,也会影响到整个社会的秩序。我觉得有必要更全面地考察这一问题。怎么样,永岛?你做不做这个课题?我希望你能够不断创新!”
利明马上投入到了线粒体的研究之中。线粒体的DNA构成与细胞核完全不同,利明感到一切都很新鲜。这是个未知的世界,远远超出了以前在课堂上学到的生物化学和基因的有关知识。利明的胸中激荡起强烈的冲动:这一崭新的领域将由我来开拓!
就像转个不停的走马灯一样,线粒体总是在静悄悄地回旋着。线粒体之间彼此缠绕,形成巨大的集合块,不断旋转。它们就像是马格里特画里飘浮在空中的石头,慢慢地、缓缓地、不停地旋转着,同时把黑色的影子投向地面。利明在梦中仰望着这一团黑影。它们如同夜幕一般遮盖了太阳的光辉。利明觉得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自己就快要被这一片黑暗所吞噬。他一边忍受着这一切,一边一动不动地仰望着如墨的苍穹。
对“Eve1”的分析进展很顺利。
不知不觉,日历又翻开了新的一页,进入八月了。炎热的天气一直在持续。校舍周围树木的叶子像一面面反光镜,将强烈的阳光反射过来。光线透过研究室的玻璃窗照进屋里,把房间烘得闷热难耐。由于药学系的空凋不起作用,所有讲座的研究一下子都陷入了停滞状态。再加上大四的学生又忙着复习考研,他们不来,各项研究就更是停顿不前了。利明所属的讲座也突然闲散下来,往常的紧迫感在一天天地消失。研究室里就只剩下利明和浅仓。不过,这一切跟利明毫无关系。热气腾腾的研究室里,利明仍专心致志地指导着浅仓分析“Eve1”。
使用吸印转移法和反转录聚合酶链式反应进行分析,得到的结果表明,“Eve1”的β氧化酶受到了显著的诱导。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实际操作实验的浅仓把数据交给利明的时候,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
“就算加入了安妥明也不可能产生如此严重的诱导。一开始就出现了这么大一团,这种细胞究竟是怎么了?”
浅仓拿来的照片上显示出一大块黑斑。这说明β氧化酶的信使RNA正在增加。
“安妥明……”利明看着浅仓的脸,口中念念有词。
“查一查这种细胞的类维生素A受体的发现量,然后往培养基里添加安妥明。观察一下细胞的增殖能力和线粒体的形状,再做一个转运实验。到底安妥明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促进β氧化酶系向线粒体内转运,你要拿出具体的数据来。对了,浅仓,你什么时候请假,能告诉我吗?”
“这个嘛……”浅仓微微笑了一下,歪着头想了想,”今年就要毕业了,所以……我想不休假,一直把实验做完。”
“那好,我们再把实验往前推进一步。参加九月份学会的准备工作等到这个月底再做也来得及,因为那时数据都已经收集好了。”
"知道了。”浅仓点了点头。
利明往培养“Eve1”的烧瓶里添加了各种各样的过氧物酶体增殖剂。照字面解释,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就是能够让细胞中的一种叫过氧物酶体的细胞器增殖的物质,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安妥明这种治疗高血脂的药物。可是,这些物质在促进细胞器增殖的同时,也会让线粒体内的β氧化酶受到诱导,从而使线粒体自身在形态上出现变化。这些知识,利明早在学生时代就已经通过实验掌握了。给线粒体已经受到诱导的“Eve1”加入这些物质,实际上就是要达到进一步促进这种诱导的目的。
果然不出所料。“Eve1”的线粒体在安妥明的刺激下疯狂地伸展。氧化酶的发现量简直大得惊人!当然,氧化酶进入线粒体的跨膜转运速度也明显加快了。剩下的工作就是在基因水平上仔细研究这一诱导机制。利明坚信,通过对“Eve1”的研究,一定可以弄清线粒体的增殖机制。
“来可,来了!”
从绿色的邮袋里把它拿出来的这一瞬间,利明心中涌起了无以言表的兴奋。
“nature”(著名国际科学刊物《自然》)的宇样从袋子里露了出来。下面的一行铅字是“IntenationalWeeklyJoumalofScience”(国际科学周刊)。浅仓站在利明身后充满期待地注视着它,利明打开袋子取出杂志。封面是一张颇具民族风情的绚丽的壁画。上面用大号字打出本期特辑的标题:“ScienceinMexico”(墨西哥科学),而这行字下画则用稍小的字号写着“Approaches'tomitochondrialbiogenesis”(线粒体生源论研究)。
利明连忙把书翻到目录那页,用手指逐条指着“LetterstoNature”的部分。有两篇论文是关于线粒体的,利明要找的那篇在后面。
确定了页码之后,利明翻开了它。哥特体文字映入眼帘。
“太棒了!”浅仓高兴地欢呼起来。
利明觉得自己的心脏“扑通”地跳了一下。自己的论文!自己写的论文被《自然》杂志登载了!利明和浅仓,还有教授的名字都赫然在上。其实复印件早已经寄过来了,但是像这样把杂志拿在手上的感觉毕竟和那时大不相同。去年投去的一篇关于线粒体的论文如今已变成了《自然》杂志的一部分。浅仓一面欢喜地叫喊着,一面把身体靠过来,想看得再仔细些。
太棒了!利明也在心里喊了一句。
自己的论文已经刊登在了《自然》杂志上,而且是作为特辑的小部分!不过,自己现在的研究却不止这些。目前,对“Eve1”的研究可以说是成果喜人。这些成果一定会震惊全世界的!所有实验的进展都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自己的研究完全走上了轨道。这样一来,自己便可以步入世界最前沿的科研行列了。
“咚”
伴随着一声巨响,紫色的烟花在药学系上空绽放。
火药灰稀稀拉拉地在利明他们四周落下。
一条小河从药学系所在的小丘旁流过,河岸边正在举行焰火晚会。药学系这里是观赏从河边释放的烟花的绝佳场所。这天晚上,利明和浅仓,还有其他留在讲座里的学生、职员一起来到了校舍的房顶上。
夜空晴朗无云。一朵巨大的菊形烟花在空中炸裂,几平要遮住整个天空,看上去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它似的。光球一下子充满了人的视野。闪闪发亮的火药灰在快要接触到脸的地方熄灭了,朝旁边一看,浅仓佐知子正睁大了眼睛凝视着夜空。焰火变幻出五彩的光芒的时候,以及天空中出现一大片菊花或瀑布图案的时候,浅仓的面颊都会随之呈现出各种色彩。
利明和浅仓一起打开罐装啤酒,看着满天的烟花喝了起来。浅仓在利明身边向他说着感激的话,眼里亮晶晶的。利明也笑着朝她点头。四周弥漫着火药的味道,可利明毫不在意。这焰火似乎是在庆祝自己的论文在《自然》杂志上发表,又似乎是在提前庆祝圣美的细胞帮助自己在研究上取得了突破。利明想把这快乐与圣美共同分享,但这显然不可能实现——这也许也是唯一的遗憾吧。如果能把《自然》杂志拿给圣美看该有多好啊。如果能和圣美一起仰望这夜空该有多好啊。利明这样想着。
“咚”。自己的心跳和焰火的爆破重合在一起,利明感到了一阵阵皮肤的颤动。
8
片冈圣美经过自己的努力,顺利地升入了本地的一所国立大学,她既没参加暑期的训练营,也没去上考前的补习班,连家教都没请,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了自己的复习冲刺阶段。考试成绩张榜公布的那天,圣美和父母一起去看发榜。当圣美在文学系英语专业录取名单上找到自己的考号和名字时,的确有一种喜悦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但却没有原先预料的那么激动。
文学系真的适合自己吗?高考结束之后,这个问题依然困扰着圣美。之所以选择英语专业,仅仅是因为自己喜欢阅渎,对英语感兴趣而已。谁知,新学期一开始就在系里认识了不少朋友,大学生活远比想象的要快乐得多。
进入大学后,圣美仍然参加了器乐部。在迎新会上,圣美有生以来第一次喝了啤酒。很多同学高中的时候就喝过酒,可圣美在此之前却从未沾过。啤酒的味道有一点苦,不过挺好喝。学长们待人都很好,而且很有趣。不知不觉,圣美已经喝得脸上红霞飞了。
“学长是哪个系的?”
迎新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大家的座位也都换得差不多了。不断有学长来给圣美打招呼,圣美也换了好几个座位。与旁边的一个三年级的女学长聊过一阵后,正觉得没有话说了,圣美不经意叫发现自己的另一边坐着一位看上去很沉着的男学长。他好像也刚和身边的朋友聊完,嘴里正喝着啤酒,而脸上还留着说话时的微笑,这时两人的视线碰到了一起。圣美笨手笨脚地拿起啤酒瓶往他的空杯里倒酒。由于从上面往下倒得太猛,杯子里一半以上全是泡沫。圣美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那个人则不住地说没有关系,然后笑眯眯地啜着杯里的泡沫。这样一来,圣美就问了刚才那句话。
“我是药学系的。”那个人回答道。
“在药学系里,就是学那些我们平常吃的药吗?比如,感冒药的制作方法什么的,就是这些吗?”
圣美这么一问,学长苦笑一下,又喝了口啤酒。
“药学系当然是必须学这个的,不过这并不是我们学习的全部。可能高中时形成的印象就是这个系是专门培养药剂师的吧。实际上高中老师就是这么给学生解释的。”
圣美点了点头。她忽然想起高中的时候,有好几个女同学问老师进大学学什么将来比较容易就业,得到的答案就是医院的药剂师。
“其实药学系的研究面是很广的。作为药剂师所应该掌握的知识自然是要学的,不过也要做更基础性的研究。药学系就像是混合了医学系、理学系、农学系和工学系的一锅大杂烩,因此,同在药学系里的学生由于所属讲座不同,各自的研究内容便有很大的差异。有的人搞的是有机合成,而另一些人搞的是分析——他们的工作就是千方百计测出血液里的某些特定物质的含量,不管它的量是多么的微小。此外,有的人每天忙着给小白鼠打针,有的人整天都在培养各种各样的细胞。为什么细胞会发生癌变?为什么DNA会被复制?药学系里也有人成天在思考这样一些和药物并没有直接关联的问题。药学系虽然不大,但一墙之隔的两个讲座里的气氛却完全不一样,因此,外面的人就更不知道药学系是干什么的了。当然了,我认为真正的药学系应该培养出能全面掌握上述各门学问的人才。”
这位学长把药学系各个讲座的研究方向给圣美讲了一遍。其间,圣美插了几句话,显示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比较难一点的细胞呀、基因的结构之类的问题,学长都讲得深入浅出。仅凭高中在课堂上学过的生物、化学知识,圣美就能把他说的话听懂。
“了不起!真让我长了不少知识。你懂得真多!”
“哪里,哪里。我也才刚上研一而已。”
那个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所谓研一,就是指大学四年毕业以后攻读硕士研究生的第一年。这一点,圣美也是知道的。这么说来,这位学长的年龄应该是二十二三岁。难怪,他在今天这个大部分是本科生参加的迎新会里显得这么平静。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读博士。不过,这样的话就很难再有机会出席社团活动了。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吧。”
圣美听了很感动。自己是被动地听课,而学长却有读博士、做研究的雄心壮志。
“请问……学长具体是做什么研究的?”
即使说出来自己也不一定能听懂,不过圣美还是这么问了。
“线粒体。”
“扑通”。
听到那个人回答的一瞬间,圣美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圣美按住自己的胸口,失声叫了起来。
“……你怎么了?”
那个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圣美。
“没、没什么。”
圣美慌忙作出笑脸,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刚才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圣美静下心来,专注地捕捉着体内的声音,然而,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心跳声,刚才那一下奇妙的跳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可能是自己醉了吧。圣美没多想,又冲那人笑了笑,想以此打消他的担心。
“真的没什么。你接着说!”
从那位学长的表情上看,好像并没有完全相信圣美所说的话不过他还是讲起了自己的研究。
“线粒体这个词,初中、高中的教科书上都能找到,我想你是听说过的。它是细胞中产生能量的器官。”
“对。”
“糖和脂肪被摄入细胞里后,通过代谢作用在线粒体中转化为乙酰CoA。然后,柠檬酸循环发挥作用,从而生成三磷酸腺苷,即ATP。最终ATP将会作为各种能量的来源在体内被消耗掉。”
“……哦,大概的意思我听懂了。”
圣美微微点了点头。高中所学的知识还有些印象。
“我研究的问题就是,为什么线粒体中会产生这样的代谢。代谢的发生必须要以多种酶的存在为前提。线粒体里装满了各种酶,而这正是问题的所在。事实上,细胞中拥有遗传物质的不仅仅是细胞核——这些是到了高中才会接触的知识——线粒体里也有被称为‘线粒体DNA’的遗传物质,但是,它比细胞核染提要小很多,在这种遗传物质上,找不到在糖和脂肪的代谢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酶的信息,只是简单记录了一些,而且是很少的一部分特定的酶的基因。而这些酶都是在生成ATP的电子传递反应下才起作用的。那么,那些糖和脂肪的代谢所必需的酶的信息记录在哪里呢?它们在细胞核的基因里。也就是说,酶的合成由细胞核控制。当细胞核觉得需要能量的时候,它就会发出生成代谢酶的指令。因为酶的大量产生可以促进代谢作用更快地进行。然而,一般来说,酶都是在细胞质中的核糖体里诞生的。因此,生成出来的酶还必须自己进入到线粒体中去。只有进入线粒体后,酶才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如此一来,那酶又是怎么进入到线粒体中去的呢?因为酶是一种蛋白质,所以它并不能轻易穿过线粒体的脂质膜。此外,细胞核怎么知道何时需要能量呢?生成酶的指令又是怎样传达的呢?如果我们想得更远的话,还会涌现出更多的疑问。细胞核是怎样控制线粒体的?其实,酶的基因本该由线粒体所有,可为什么细胞核能够把这些本应由线粒体所有的遗传信息据为已有?怎么样,你不觉得奇怪吗?”
圣美被折服了。线粒体这东西,虽然不是不知道,可从来没有这么深入地思考过。听他这么一说,确实有些不可思议。看来教科书上那些通俗易懂的知识,实际上有很多至今尚未彻底弄清呢。圣美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世界上有像学长这样的人正努力探索着这些未知的领域。
可能觉得一下子说得太多了吧,那位学长苦笑了一下,把话打住了。他看了看圣美手上的杯子,给圣美添满了啤酒。然后,他把瓶子里剩下的一丁点倒进了自己杯里,问道:“这个,你叫什么名字?”
“片冈圣美。”
“哦,片冈小姐。幸会!我叫永岛利明。”
自称是永岛的这位学长和圣美都笑了笑,两人同时把酒杯端到了嘴边。
9
“……我去跟医生谈谈。”
安齐重德站起身来。
离开房间的时候,安齐又回头看了女儿一眼。可麻理子一直把头扭向一边,而且嘴闭得紧紧的,这是一副不愿理睬父亲的表情。安齐无奈地走出了病房。
在住院部笔直的白色走廊上,安齐寻思着这次手术的事情。
手术已经过去十天了,麻理子还没有主动对周围的人说过一句话。不光是对安齐,对主治医生吉住和护士都是这个样子。只有问她身体状况怎么样的时候,麻理子才会转过背,极不耐烦地回答两句。
看样子昨天又做噩梦了。听说昨晚麻理子的惨叫连走廊上都听得见。当时,负责照顾麻理子的护土慌忙想要把她摇醒,但她好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吉住问她是怎么回事,麻理子也一声不吭,只是把脸朝向一边,紧闭着嘴唇。
不一会儿,安齐走到了电梯前。他按了向下的按钮等着电梯上来。
安齐和主治医生吉住谈过很多次,每次都会说到麻理子的自闭行为。
吉住坦言拿麻理子没有办法,现在的麻理子已经不是两年前的她了。
然而,连安齐自己都不知道麻理子为什么会自我封闭起来。
安齐记得很清楚,上次移植的时候情况并不是这样。从一开始麻理子就很配合移植,而且手术过后,她更是喋喋不休地跟吉住和护士们说个不停。
电梯门在面前打开了。安齐下意识地走进去,按下了一楼的按钮,电梯门重新关上,安齐感觉到了缓慢的下降感。换气扇在头顶发出低沉的声响。
“慢性肾衰竭。”
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安齐并不太懂。那是麻理子上小学四年级的冬天。主治医生让麻理子到外面等候,用遗憾的语气告诉了安齐。安齐至今都还记得,医生的桌旁放着一个小电炉。
“准确地说是慢性肾小球肾炎,”医生说道,”您女儿患的这种肾炎会慢慢发展,持续很多年。病因是过滤尿液的肾小球出现了滤网堵塞的情况,因而肾脏便无法工作,不能产生尿液。请看这组数据。肾小球滤过率(GFR)和尿素氮(BUN)的值是衡量肾衰竭的基本指标。因为过多的水分不能从体内排出,所以患者就会像您女儿那样,出现身体浮肿、喘粗气以及焦躁不安等诸多症状。”
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安齐有气无力地问道:“……能治好吗?”
“很遗憾。”
医生当即予以否定。这句话让安齐备受打击。
“目前,对于慢性肾衰竭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由于是肾小球整体丧失机能,所以不管是药物还是手术,都无法根治这种疾病。”
“……那,我女儿该怎么办呢?”
“做透析。其实有很多人都患有肾衰竭,他们都在接受透析治疗。所谓透析,就是用机器代替肾脏,把机器连到患者的身体上,通过机器去除聚集在体内的尿毒素和多余的水分。我给你介绍一家比较好的医院吧。那里拥有全县最好的透析设备,很多肾衰竭患者都上那里做透析。”
不知不觉,电梯抵达了一楼。安齐从里面走出,来到大厅。门外的热气扑面而来,抵消了空凋吹出的凉风。安齐用手绢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朝位于另一栋楼里的吉住的诊疗室走去。
安齐忽又想到自己这些年和麻理子的交流实在是太少了。自己的精力全都放在文字处理机的销售工作上,脑子里总有一种工作第一的思想。今年就要满五十了,再不干就不行了。自己的业绩不能落在别人的后面!
其实这种想法也不是现在才有的。安齐苦笑了一下。自从进了公司以后,一直都是这样。满脑子全是工作上的事情——就连妻子也不是自己追来的。自己从来没有主动接近过女性。三十三岁的时候,由公司的部长牵线搭桥,相亲之后便一口把这桩婚事答应了下来。无论是新婚的时候,还是麻理子生下来以后,自己都没想过要早一点回家,而且星期天还经常加班,很少有时间同妻子和麻理子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刚买了房子不久,体弱多病的妻子就撒手而去。空荡荡的两层小楼只剩下孤独与寂寞,麻理子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
当自己回到家中的时候,麻理子已经上床了。早晨把麻理子叫醒,然后自己便匆忙赶往公交车站,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自己怎么可能觉察到麻理子染上了肾炎!
医生介绍的医院的确拥有完备的透析设备。安齐和麻理子第一次被领到这种病房里来的时候,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大房间里设有将近五十张简易床位,其中的绝大部分都被患者挤得满满的,因为每一张床的旁边都安放着透析所需的机器,所以更给人以拥挤狭小的印象。病人们一个个从手臂上牵出一根管子,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有的人在看杂志或漫画,也有的人在和邻床的病友聊天以打发时间,护士们则穿插其间忙个不停。据说有近三百名透析患者定期来这家医院。
病人的年龄各不相同。有些小孩看上去比麻理子还小,而另—些患者则是皱纹满面、将近七十的老人。还有的是和安齐差不多的中年男子。可能是灯光的原因吧,病人基本上都没什么血色。虽然设备都很先进,但总觉得病人的脸上充满了疲惫。
麻理子并非马上就可以接受透析。这家医院的医生说,在此之前必须先做一个手术,在手臂上开一个瘘管。因为要做透析的话,须先将一根连接血管的管子插入手臂里。据说为了保护好静脉血管,要把动脉接到静脉上,这样可以使血管扩张,血流通畅。这就是所谓的“动静脉瘘管术”。虽然在儿童身上做这种手术有一定难度,但它却具有不易感染、方便长期保存的优点。
手术后两个星期,麻理子开始接受透析。每周三次,放学后马上去医院。一次透析要在床上躺四五个小时。坐收班车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过了。这样的透析生活持续了半年,在这期间,安齐去医院看望麻理子的次数屈指可数,麻理子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接受透析的时候,麻理子在想些什么呢?听说在透析过程中,有时由于渗透压的变化患者会产生痉挛。一定不好受。虽说事到如今已经于事无补了,可安齐现在一想起自己的女儿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就感到心痛。眼看着红黑色的血液流入床边的监护器,通过缓慢旋转的血液泵和细长的透析器,再重新流回自己的手臂,麻理子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当时的安齐连这些问题想都没想过。
“透析只能算作暂时性的保守治疗。”医生说道,“患有肾衰竭的小孩子如果长期接受透析,难免会产生一系列的并发症。首先,身高不会再增长。因为肾脏有促进成长的作用,所以肾衰竭会导致儿童发育迟缓。对小孩子来说,长个儿具有重要的意义。麻理子要是一直像这样透析下去,将来恐怕会对自己的身高发愁。透析还有可能引起骨骼的病变,而且生殖器官的发育也有可能要受到影响。”
“那,您是说可以用其他更好的方法……”
“像这种小孩子的情况最好还是采取移植的办法。您考虑考虑吧。”
医生热心地向安齐推荐移植。不过,这时的安齐还没有什么心理准备。
把自己的肾脏给麻理子?躺在手术台上,让医生用手术刀剖开肚子拿走自己的器官?
一时还下不了这个决心。实在是有些可怕。没问题吧?自己的身体不会受到损害吧?安齐一连向医生提了好几个问题。
“听说你女儿肾不好?”
和上司一起去喝酒的时候,突然碰到了这样的话题。安齐含糊地应付了两句,想把话题引开。可是喝得酩酊大醉的上司就是不肯放过安齐。那段时间,报纸上正在大肆报道活体肝移植的消息。
“把肝脏捐给自己的儿子,真是伟大的亲情啊!你说是吧?叫醉醺醺的上司用含混不清的语调说道,“听说在国外是从死人身上取出器官移植给患者,那真是太野蛮了!看来还是日本的做法有人情味啊。安齐,你就把肾脏给你女儿吧!人可是有两个肾的。就算少那么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真忍心让自己的女儿受罪?你们家那口子不是走得早吗?你女儿就只能靠你了!都是做父母的,你也学学人家,别人都上报了,这才叫亲情嘛。”
安齐满脸堆笑一副很赞同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是满肚子的不服。
这种意见不过是事不关己的夸夸其谈。安齐在想,上司的小孩又没有肾衰竭!照这么说,不愿把自己的器官让给子女的父母就是不入道的啦?为了孩子,做父母的连自己的身体都必须割让吗?只要是儿女的肝呀、肾啊出了什么毛病,父母就必须无条件地把自己的器官拿出来?有谁愿意没病做手术?如果有不做手术也能行的办法,自己是肯定不愿意接受手术的。这种观念真的是有悖于父女之情?安齐紧紧地攥着装有日本酒的杯子,一声不吭地听上司讲话……
安齐回过神来一看,已经到了吉住的诊疗室。他摇晃了一下脑袋,等自己思维活跃的头脑冷却下来以后,他才敲了敲吉住的房门。
10
恒温槽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开始沸腾了。浅仓佐知子把装着样本的试管放进槽里,并设定好了计时器。今天一天的实验总算要接近尾声了,浅仓叹了一口气,朝屋里环顾了一番。
这个地方是离药学系比较远的放射性同位素实验楼的二楼,浅仓所在的房间专门用于处理低水平放射性物质,整个实验楼可能就只剩下浅仓一人了,四周静寂无声。
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十点半了。暑假到今天正好过了一半,浅仓苦笑了一下。应该不会有人了,也只有自己才会在这种时候还做实验做得这么晚。
浅仓正在对“Eve1”的线粒体进行蛋白质转运实验。虽说—大早就跑到学校来做实验,可没想到,用密度倾斜离心的办法来对线粒体的划分进行调整花费了不少时间。等到被同位素标志过的酶蛋白发生反应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种实验一旦开始,就让人忙个不停。像这样等待试管里的样本沸腾的一点点空闲时间,对于现在的浅仓来说也是难得的。
“Eve1”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细胞。浅仓呆呆地望着咕嘟冒泡的水槽,陷入了沉思。自从来到这个讲座,在两年半的时间里,浅仓从利明那里见过了包括癌细胞,原代培养细胞在内的很多细胞,可就是没见过像“Eve1”这么奇妙的。
“Eve1”直到现在都没有停止过增殖,利明往培养基里添加了与牛血清白蛋白偶联后的安妥明,其分裂速度似乎超过了一般的癌细胞。利明说“Eve1”是从人的肝脏中取出,经原代培养后的细胞,可这并不能解释它为何具有如此旺盛的增殖能力。
浅仓问过利明好几次“Eve1”是从哪儿得来的。毫无疑问,那天夜里放在冰箱里的东西就是未经克隆的“Eve1”细胞。然而,每次被问到的时候,利明都巧巧妙地蒙混了过去。浅仓背着利明查阅了细胞的背景资料,可是名单上根本就没有记录过什么“Eve”——即便是检索各种文献,也找不到“Eve”的名字。看来是尚未公开报道过的细胞。也就是说,“Eve1“不是从别的实验室那里移交过来的细胞,而是利明自己树立起来并亲自命名的细胞株。
那,利明是从哪里把这种细胞带回来的呢?
听别人说,利明一直都在照顾他的妻子呀,他应该没工夫去跟其他大学联络。
如果这样想的话,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这个念头让浅仓不寒而栗。一下子,自己现在正在做的对“Eve1”线粒体的划分突然变得恐怖起来。
没有想到永岛老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浅仓一直都很感激利明,这两年半的时间里,多亏利明,自己才能如此顺利地完成各项实验,
浅仓升入四年级的时候,之所以选择生理机能药学讲座作为自己的志愿,其实并没有十分明确的目的。现在回过头看,本科三年级的学生几乎不可能真正把握研究的内容,同学们在决定自己想要加入的讲座时,选择的依据多半都是些功利的理由:比如说将来工作好不好找啊,实验是不是比较简单啊。
浅仓也不是说有非要去某某讲座不可的强烈愿望,因而直到三年级大大咧咧地参加学生实习的时候,浅仓才在生理机能药学讲座开办的实习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实验的乐趣。
那次实验是从大肠菌里抽出质粒的DNA,再把另一种DNA放进去。在这之前,浅仓一直觉得DNA是某种神秘而崇高的东西。谁知,抽出质粒的DNA的操作却出奇地简单,浅仓甚至不敢相信自己也能小心翼翼地亲手完成DNA的剪切与黏合。浅仓不经意间把自己的这种惊讶告诉给了旁边的老师。那位老师平静地微笑了一下,回答说:“实习的目的就是要让你们了解这一点,”
那位老师正是永岛利明。
实习总结是在生理机能药学讲座的研讨室里进行的,浅仓的座位碰巧就在利明的旁边。通过和利明的交谈,浅仓得知这个讲座就是以线粒体这一巧妙的东西为实验对象的。
就在那个时候,浅仓决心要加入这个讲座,因为她觉得到这里来可以做更多有趣的实验,自己能做各种各样的事情。
这个愿望不久就实现了。凑巧的是,浅仓又被分配在利明的指导下进行实验。也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一决定时,浅仓感觉到非常兴奋,事实上,能跟从利明学习实验对浅仓来说也是一种幸运。利明属于爱好广泛那种类型,他掌握了多种实验的手法,因此,浅仓跟随利明学到了许多实验的经验。生物化学这一领域内的各种基本方法,可以说她都是从利明那里学到的。
做实验是快乐的事情,要是得出理想的结果能让利明高兴的话,那就更快乐了。利明看到数据时所表现出来的洞察力总是让浅仓惊叹不已。每当出现了有意思的结果,利明就会接二连三地提出种种假设。为了证明这些假设应该怎么做,实验的组合应该怎么安排,这些问题利明都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考虑周全。然而,利明不会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做这些实验,他一般是在反复推敲的基础上才决定下一步行动,浅仓经常和利明进行讨论。这种时候,利明的表情显得格外精神。浅仓虽然为利明所折服,但为了缩短和利明的差距,她也做了不少实验,读了不少论文。浅仓之所以在大学四年毕业之后没有去就业,而是选择再在讲座里待两年,纯粹就是因为和利明一起做实验很愉快。
浅仓从没有料到自己会—直读到硕士。上初中、高中的时候,她的确是喜欢理科,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像现在这样穿着白大褂和同位素一起待到深夜。
“浅仓的个头真高啊!”
经常有男的这样说。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浅仓突然开始长个儿,没多久就成了班上最高的了,当时在她眼里,男孩子们个个都显得很矮小。
等到初中部上了一半的时候,男孩的身高总算冲了上来,比浅仓还高的同学也渐渐地多了起来——但在女生当中,浅仓依然属于那种鹤立鸡群的类型。因为长得高,浅仓加入了女子排球队。队里的活动自然挺有意思,浅仓也认真地参加了训练,与其他学校比赛获胜时,真是太高兴了。
然而,进了高中以后,浅仓开始为身高的事发愁了。
虽说身高长到一米七五的样子就没再长了,可即便如此,环顾四周,自己还是属于高个儿的范畴。看着女同学们投来的羡慕的目光,面带微笑的浅仓心里却不是滋味。高中的时候,浅仓和同年级的一个男生交往了一年左右,可因为自己比他还高,浅仓心里总觉得很别扭。
平时要买衣服总找不到合身的尺码,就连买双鞋也都成了难题,经常是看到了中意的衣服也不得不放弃。这样一来,除了穿制服以外,多数的时候浅仓都是一身衬衣加牛仔裤的打扮。
在学校里,浅仓也时常是男同学们挪揄的对象。当然,对方可能只是想开个小玩笑,不过,即使是这种程度的玩笑话,说多了也会伤人。浅仓所在的高中开早会时按身高排位,女生站在男生的前面。每次整队的时候,浅仓都有意识地把身体向前倾斜,生怕挡住了后面的视线。
升入大学之后,浅仓一直都没有男朋友。虽然并不因此觉得寂寞,但自己是不是太在意自己的高度,从而对异性变得消极了呢?有时浅仓会这样问自己。难道不是为了极力否定这一事实自己才每天在实验室里待到深夜,以此来分散注意力吗?
计时器尖厉的电子音在室内回荡,浅仓这才回过神来,样本的沸腾时间已经到了。浅仓用拳头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以表示对刚才心不在焉的自己的惩罚,接着,她急忙取出样本,并把它放到冰上。
浅仓将聚丙烯酰胺凝胶安放在电泳装置上,等到样本冷却下来之后,浅仓开始把溶液分别注入到凝胶上部的样品凹槽中。浅仓使用可调式移液器慎重地进行着操作。
所有样本都放好以后,浅仓打开了电源,转动拨盘,把电流设定为二十毫安,只见样品凹槽中立刻出现了粉状的小泡。
“好了。”
浅仓用力伸了个懒腰。电泳要持续将近三个小时,在这结束之前便没什么事了。
一看表,已经过十一点了。要是一动不动地待在研究室里看文献的话,肯定会睡着,倒不如干脆回家泡个澡算了。想到这里浅仓收拾了一下周围的物品。
浅仓走出同位素实验楼,回到生理机能药学讲座的研究室,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包,关掉房间的电灯之后,她来到走廊,锁上了房门。
浅仓想,差不多快到准备参加学会的时候了。在九月上旬的生物化学学会上,浅仓要做一个报告。以利明为首的研究员和包括浅仓在内的三名学生将在这个学会上发表各自的研究成果。为参加学会所做的实验已基本完成,现在只需再追加两二个补充实验就行了。
对“Eve1”的分析利明还要做多久?浅仓觉得其中定有隐情,不然,先把学会那边的实验搞完不是更好吗?
浅仓走在走廊上。廊上的电灯都已关闭,隐约让人觉得有些恐怖,黏糊糊的暖风抚摸着浅仓的脸颊,脚上穿的拖鞋因与地板摩擦而发出声响,不知为何,浅仓总觉得这声音被黏稠的风包裹着,一直飘向后方。
那种细胞真奇怪。
浅仓老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不仅是它的性状,细胞自身似乎也在散发着某种东西。
从内心来讲,浅仓不愿靠它太近然而,这种孩子气的想法又不好向利明开口,于是,默默从事实验的过程中,浅仓时常会陷入一种异样的感觉。
浅仓觉得这是自己的直觉。
从以前到现在,自己的直觉常常都会派上用场。类似明天肚子会痛啦,排球比赛要输啦,虽说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但每次都很准。每当这种时候,浅仓都会感到脖子周围的毛好像倒立了起来,后脑勺还有一种既似痛又似痒的复杂感觉。
而这样的感觉如今正与日俱增。
浅仓凭直觉判断是由于那种细胞的缘故。
—种不祥的感觉。平时倒没怎么在意,但像这样在四下无人的夜里做实验的时候,不经意就会产生这种感觉。在研究室里还可以打开收音机分散一下注意力,可同位索实验楼里终究不是放音乐的地方,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己今天才变得敏感起来真希望利明能早些离开那些细胞,但目前看来,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渺茫了。利明对“Eve1”的执著已经超出了常规,这一点浅仓看得出来。自从“Eve1”的实验出现了有趣的结果以后,利明的精神面貌变得开朗了许多,比起事故发生后的那段时间,最近的利明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不过这仅限于他不做“Eve1”实验的时候。一旦利明开始操作“Eve1”,整个人立刻就像被迷住了一样,连眼神都不对了。每到这种时候,利明身上就会散发出某种异样的热量,使得浅仓不敢轻易对他说一句话。
而且,“Eve1”也似乎在竭力迎合着利明。事实上,利明亲手做的继代就比浅仓做的继代的增殖率要高,就好像……
浅仓用两臂抱住了双肩。
就好像细胞很高兴似的。
“别瞎想了!”
浅仓很勉强地打消了刚才的念头,从楼梯向—楼走去。但她的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了,没事的,不过是想得太多了。虽然嘴上这样反复地嘀咕着,可浅仓心里只想着早些回家,她急急忙忙地冲下了楼梯。
11
“我们的身体里居住着大量的寄生虫。”
这是那位教授开门见山说的第一句话。
讲台前挂着一张纸条,上面用毛笔字写着“生理机能药学讲座石原陆男先生”。看他头发花白的样子,可能有五十多岁,可声音却很洪亮。圣美坐在大教室的硬椅子上,心里在想,这个人可能比爸爸年轻吧。
说是大教室,其实不过是个有一百五十多个座位的长方形房间。与可容纳三百人以上的学生同时听课的文学系的教室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过,药学系每个年级的人数都不多,因而有这样大的规模就足够了。圣美坐在稍稍靠后一点、位置比较高的地方,从这里可以俯视讲台。来教室里听课的只有五十个人左右。因为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所以不是很清楚具体的情况,不过看样子有一半的人都是年轻学生。可能有的人跟圣美一样是其他系的学生,但大多数的都应该是药学系的。说不定很有可能就是这个生理机能药学讲座的学生。市民听众当中以五六十岁的人居多,几乎没有十几岁的年轻人。
微风吹拂着脸颊,徐徐的清风穿过微微开着的教室窗户吹了进来。树叶“沙沙”的声响时远时近,就好像水面荡漾的涟漪。朝玻璃窗外望去,青翠的新绿在风中摇曳,将柔和的光亮映入眼帘。
圣美今年已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了。
两年的时间转瞬即逝:认认真真地上课记笔记,和朋友们传阅笔记备战考试,参加器乐部的活动,学校的游园活动、定期的演奏会,以及系里的夏季野营和滑雪旅。
“明年就该找工作了。”
朋友不经意间发出了这样的感慨。直到这时,圣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进入大学以后,那种对前途的迷茫感被暂时抛到了脑后。因为她觉得这些问题可以以后再思考。然而,她现在却一下子发现大学生活就要结束,而自己的脑子里根本没有什么成熟的想法。
虽说是六月中旬,可天气却是持续的高温。热风摇晃着路旁的树枝,翻动了白色衬衣的领口。秋冬两季一直都阴沉着的天空如今也精神焕发地亮出了万里晴空。直射而下的阳光照耀着街道和高楼大厦。
在这个时候,圣美受文学系朋友的邀请,一起去听药学系的市民讲座。圣美所在大学的药学系为了普及药学知识,在每年六月的第二个星期日都要面向一般市民举办免费的教育演讲。今年以系主任为首的几位教授将要通俗易懂地介绍各自讲座研究的内容。此外,好像还有时间专门讲解一些药用植物的基础知识、药物的副作用以及艾滋病毒等近年来的热门话题。学校背后的大型药用植物园也同时向公众开放,而且颇有些野餐会的味道。圣美虽然知道这项活动一直都很受欢迎,但自己以前却从未参加过。听朋友说,届时还有朝鲜人参茶和鱼腥草茶可以随便品尝,圣美终于禁不住诱惑了。
演讲会当天是一个天空湛蓝,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早上九点半,圣美和朋友一起乘巴士来到药学系。圣美他们学校是典型的“章鱼形”布局。特别是理科的学系,它们都零星地分散在城里的各处。医学系及其附属医院位于街北,农学系则在车站后面,而工学系却在山脚。药学系所在的位置是一处山丘。车从文学系旁的小路上去,大约要走五分钟、到站下车一看,山下的街景尽收眼底。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站在这里,圣美觉得从脸颊边滑过的微风比文学系那边的更凉爽。
每场演讲约一个半小时,上午有一场,下午有三场,其间大家可以到植物园自由参观。上午的演讲从十点钟开始。演讲的题目都张贴在陈列着中药材的大厅里,圣美开始逐一地浏览起来。上午的演讲题目是《制药——化学与药学》,看来是医药用品开发的有关问题。圣美一面担心自己听不大懂,一面将视线缓缓移向下方。下面写着下午的演讲内容:《中药给您健康》、《何谓基因治疗》……
最后的一个演讲题目映入了眼帘:《与线粒体的共生——细胞社会的进化》。
这时,圣美的心脏出人意料地“扑通”响了一下。
圣美慌忙摁住自己的胸口。这不是平常的心跳,而是一种不受自己控制的、突然袭来的跳动。圣美感到呼吸困难,血液也似乎加快了流动。震动的余波真切地传导至掌上。圣美更加用力地按住了胸口。只听见肋骨嘎吱作响,胸部也松弛下来,并产生一阵一阵的疼痛。可不管怎么压迫,都不能抑制住心脏的剧烈跳动。圣美原地不动地想要弄清自己体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她的太阳穴处淌下了一颗汗珠,圣美觉得自己的目光完全无法从海报上挪开。
……呼吸断断续续,圣美咬了咬牙,长叹了一口气。终于,异样的震动声逐渐远去。随后,胸腔内重又响起轻微的“咚咚”的心跳,和平常并没有两样,血液也恢复了正常的流动。
可是,圣美一时半会儿却无法动弹,又一颗汗珠流到太阳穴,并沿着刚才那颗汗水流过的轨迹滑落了下去。
“怎么了,圣美?”
朋友担心地望着圣美、圣美摇了摇头,回答道:“没什么。”圣美抬起头来本想礼貌地笑笑,可面部的表情却僵硬了,只能做到扯动一下嘴角。
“真的没什么,我们去会场吧。”
圣美说完迈开了步伐。朋友还有些不安的神情,不过还是勉强同意了。
在就要离开大厅的时候,圣美又一次回头看了看刚才的那张海报。到底怎么了?圣美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到演讲会最后一个题目的那一瞬间,奇怪的心跳就发作了,一种明显不同于普通心跳的震动。
这就是所谓的脉象不均吧,圣美微微颤动了一下。《与线粒体的共生》……为什么自己的身体会对那个奇妙的题目产生反应呢?
搞不懂。不过,圣美已经被那个演讲吸引住了。参观植物园和喝茶一类的事可以放到讲中药和基因治疗的时候去做,圣美决定一定要去听听那个演讲。
那个演讲开始的时间到了。
圣美的朋友临到开讲的时候回去了,她说五点还有一个家教要做。然而圣美是绝不会错过这个演讲的。
讲台的背后准备了一个屏幕,旁边挂着幕布,上面用大号字写着本场演讲的题目:《与线粒体的共生》。上午,这几个字搅得圣美心神不宁,可现在它已经不能扰乱圣美的心跳了。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圣美的心脏曾一度对此产生过反应。圣美想知道这是为什么,那次发作是怎么回事。她总觉得答案就藏在今天的演讲里。
石原教授列举了蛔虫等几种寄生虫后,以身体里的肠内细菌为例开始向大家解释“共生”这一概念。
“和其他寄生虫一样,肠内细菌也居住在我们体内,从我们这些寄主处获取养分维持生命。不过,刚才也曾提到过,肠内细菌是非常有益的,它可以为我们提供维生素K。像这样不同的生物共同生活在一起,而且相互从对方获益的关系,就叫做共生。肠内细菌虽然是寄生虫,但对我们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那么,和我们一起共生的就只有肠内细苗吗?当然不是。至此我们终于进入了这次演讲的正题,它的名字大家在中学学习理科的时候应该接触过,那就是:‘线粒体’。事实上,我们发现线粒体也是一种与我们共生的寄生虫。当然,线粒体并不是什么虫类,严格说来不能使用寄生虫一词,但两者有共通之处:那就是它们都和我们这些寄主共生在一起。通过对线粒体的研究,我们也从中了解到了许许多多有关我们人类自己的有趣知识。我们的讲座正在围绕线粒体这一课题从事相关的研究。今天,我想给各位谈一谈线粒体与人类的共生关系。”
说到这里,石原教授停顿了一下,给会场中央负责放映幻灯的工作人员做了个手势。幻灯机的散热扇转动了起来,与此同时,室内的电灯开始由前至后依次熄灭。可能是工作人员在操控开关吧。圣美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回头把视线投向了后面。
这时,圣美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刚好在圣美座位后三排的地方坐着一个男的。圣美的视线凝固在那人身上,想要弄清他到底是谁,可是,由于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圣美无法看清对方的脸庞。而那个人也好像注意到了圣美的目光,朝这边看了过来。圣美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把头重新转向前方。
屏幕上打出了一张巨大的细胞构造图。
“这就是人类细胞的简图。”石原教授手里拿着发出红色光线的激光笔向大家做着说明,“正中间的位置是细胞核,里面有染色体和大量的遗传信息。而这里的椭圆形结构就是线粒体。如图所示它有外膜和内膜,内膜呈褶皱状。我想这幅图大家都比较熟悉,因为中学的时候应该是学过的,教科书上都像这样把线粒体描绘成椭圆的形状,但实际上,线粒体并不是这个样子,它的真实形态大家恐怕都想象不到,好,请放下一张幻灯片。”
画画切换到了另一幅图像。这时,在场的人一下子发出了轻微的惊叹声。
“这就是线粒体的真面目。”
细胞的图像占满了整个屏幕。漆黑的背景上隐约浮现出淡淡的菱形轮廓,里面有无数类似收缩了的线状组织都被染成了绿色。仔细一看,它们全都有规则地朝向斜上方,好像马上就要整齐划一地波动起来似的。细胞中央,大概是核的位置上有一个黑窟隆。圣美知道,这是使用某种方法染色后的活体细胞的线粒体在显微镜下所呈现的景象。一个细胞当中有几十乃至几百个这样的线粒体。如此壮丽的姿态简直比天鹅绒的褶皱还要漂亮。以前圣美对线粒体的印象一下子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扑通”。
心脏的反应又来了。
“扑通”。
又是一次。
就是它。圣美发现了。
心脏的反应就是因为它,心脏对线粒体异常地兴奋。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圣美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屏幕。不规则的心跳使圣美呼吸紊乱,喘不过气来。然而,圣美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线粒体的巨幅图像,竟然把用手按住胸口这一习惯性动作都忘记了。画面又切换到了下—张,屏幕上显示出了许多经过染色后的线粒体的照片,被染得蓝蓝绿绿的线粒体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形态:有的膨胀,有的扭曲,有的相互融合,有的被撕成碎片,变化多端,千姿厅态。圣美被这些线粒体的姿态迷住了。看着这些弯弯曲曲、酷似大肠菌的线粒体,圣美终于理解到了为什么说线粒体是寄生虫。
石原教授细致地讲解道,线粒体里边也有DNA,但与细胞核内的DNA不属于同一种类。这说明线粒体是过去曾经寄生在细胞里的细菌的后裔……遥远的过去,当我们的祖先还是单细胞的时候,线粒体就侵入其中,并一直与我们共生至今。
“在这里,我想简单讲述一下细胞的进化史。一般认为,生命首次出现在地球上是距今三十九亿至三卜七亿年前的事情。最初的生命体构造极其简单,就是一层包裹着DNA的软膜。它们生活在海底火山的附近,以火山排出的硫化氢为养料。那时的地球上几乎没有氧。然而,由这种原始的生命体进化出了一种叫蓝绿藻的生物。它是现在的叶绿体的远祖,能通过光合作用制造出糖,同时释放氧气。这种蓝绿藻大量繁殖,在距今二十五亿年前的时候,充满了全世界的海洋。随后,海里和大气中的含氧量增大了起来,这就使那些以硫化氢为养料的原始细菌遭罪了。因为它们和我们不同,是厌氧性的,氧对它们来说是毒索,所以这些原始细菌的生存空间受到蓝绿藻的不断挤压,逐渐缩小到火山附近很小的范围之内。它们只能在那里继续过着悄无声息的生活。这样一来,作为主角登上历史舞台的便是新兴的好氧性细菌。蓝绿藻制造出来的氧气充满了整个海洋。有的生物就在考虑能不能利用这些氧气来生产自己所需的养料。它们就是好氧性细菌——线粒体的祖先。因为这种细菌懂得怎样利用氧气,所以它们所产生的能量让普通的细菌望尘莫及。那么产生能量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可以四处活动。这种细菌在海里来回游动。到了距今十几亿年前的时候,发生了一次重大的事件。那些在火山边苟延残喘的厌氧性细菌遭受到了好氧性细菌的入侵。好氧性细菌的初衷可能是想饱餐一顿,但它们不久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并最终在我们祖先的体内定居下来。从这一刻起,线粒体就开始了与我们的共生。”
用电子显微镜拍摄的线粒体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位于画面中央的线粒体正处于分裂的形态,中段已经凹陷,很快就要断开了。线粒体内部有一个黑块,它刚好处在凹陷处的正中,似平正准备一分为二。石原教授讲解道,这就是线粒体的DNA。线粒体是在细胞里完成分裂和增殖的。线粒体内的DNA也会被复制并分配到两个新生的线粒体中去。这一过程和其他细菌没什么两样。圣美觉得线粒体是活着的,它们居住在自己体内,正进行着分裂。
“这样的想象大家能接受吗?我们之所以能够进化到现在这一步,线粒体可谓功不可没。我们的祖先与线粒体共生在一起,因而获得了巨大的能量。从此,原本厌氧的细胞反而喜欢上了氧气使得细胞的运动能力大大提高。这么一来,细胞便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去获取营养,再也不必原地不动地等着随波逐流的养料飘荡过来了。由于细胞可以利用自己的能量移动到富含养料的地方,所以我们的祖先就拥有了一种新的能力,那就是,思考如何捕猎的思维能力。究竟怎样才能迅速而有效地获取到自己所需的养料呢?为了解决这样的问题,生命逐渐由反射、本能等简单的神经活动发展出了高级的思维能力。
“另一方面,学界普遍认为,除了线粒体之外,蓝绿藻也在这一时期进入到了细胞内部。它们的情况又是什么样的呢?只要有光照,它们就能在自己体内制造出养料,所以无须四处奔波寻找猎物,也没有特别需要思考的事情。它们所要做的只是尽量扩张自己的表面积以获取更多的日光。大家已经猜出来了吧,它们进化成了植物。虽然这样讲未免把问题考虑得太简单了,不过大家应该可以从中理解到动物和植物之间的差别。可以说,正是由于我们同线粒体形成了这种共生关系,所以我们才可以像现在这样进行活动和思维。”
石原教授一边指着展现生物进化过程的进化树示意图,一边向众进行讲解。在进化树上,“远祖真核生物”的主干与“线粒体”交汇在一起后,分出“植物”、“动物”,“菌类”三个树权,其中,“植物”与从“蓝绿藻”分出来的“叶绿体”又在半路上会合。圣美觉得,图中”线粒体”这根树干显得格外强壮。
屏幕上的图像又切回到线粒体的照片。石原教授接着讲道:“然而,如今的线粒体却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随心所欲地任意增殖。目前尚不清楚线粒体是怎样进行分裂的,不过研究结果表明,线粒体的增殖由细胞核基因控制。线粒体刚进入细胞内部的时候,能让自己增殖的遗传密码应该是记录在它自己的基因上的。可是,线粒体很快就把这些密码转移到了寄主的细胞核基因上。因而,现在线粒体里的DNA上只保存有极少量的遗传密码。线粒体把自身的增殖以及与自身的构成材料——蛋白质的制造相关的遗传信息,全都塞给了细胞核。这样一来,线粒体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投身于能量的生产了。对线粒体来说,把那些烦杂的事情统统交给细胞核来做,自己便可以生活得惬意轻松。寄主会替自己安排调度好糖、脂肪这些用来制造能量的原料,而线粒体自己根本不用操心。另一方面,站在寄主细胞的立场上来讲,只要提供产生能量的原料,线粒体就会为自己制造出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制造的高效能量,想想也挺划算的。也就是说,就像我们人类与肠内细菌互利互惠一样,从远古开始,寄主细胞就一直和线粒体保持着良好的共生关系。”
讲到这里,石原教授歇了口气,端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
圣美的心脏“扑通”直跳,好像马上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她竟然没注意到,自己嘴唇微开,正呼呼地喘着粗气由于台上的教授暂时没有说话,圣美这才发觉自己的喘气声,于是赶紧咽了一口唾液,把嘴合拢,但胸腔内的震动一时还无法平息。嘴闭上之后,呼出的气流又以一定的节奏从鼻腔喷出——圣美觉得不好意思,便一把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想要把这种声响降到最低。她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
圣美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兴奋,为何对线粒体竟如此痴迷。为什么?搞不懂。“扑通”、“扑通”、“扑通”。心脏仍然在猛烈地跳动,额头—上渗出了油汗,胸口和大腿内侧也都浸透了汗水,衣服紧贴在她的身上。圣美用手指刮了一下额头的汗液,只觉得黏糊糊的。
圣美睁开眼睛,从包里取出手绢擦了擦额头和脖子。再一看屏幕,石原教授已经把话题转移到了线粒体DNA上。随着老化的加剧,线粒体内的DNA会出现异常。这类现象似乎与一种叫活性氧的物质有关。教授举出了几种因线粒体基因异常而引发的疾病。接着,石原教授又淡起了线粒体基因是怎么代代相传的。“有意思的是,线粒体基因是母系遗传的。受精的时候,尽管精子的线粒体也要进入卵子,但通常的情况下,精子所带来的父方的线粒体DNA不会在受精卵中增多。因为只有母方的线粒体DNA才能增加所以新生儿体内绝大多数的线粒体与母亲相同。因而可以说,线粒体基因属于母系遗传。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因线粒体基因异常而导致的疾病全都是母系遗传的。解开这一谜团的工作现在正在进行,这也是我们的讲究课题之一。最近有研究表明,线粒体基因的遗传并不完全是母系遗传……当然,要详细说起来,这个问题就太复杂了,今天我们姑且不论。”
屏幕上的照片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色彩鲜艳的图表。计算机绘制出的这些示意图对圣美的震撼力远不如先前显微镜下的实物照片。有关线粒体基因的介绍持续约五分钟。不知不觉,原先圣美胸腔内的激烈震动渐渐缓和了许多。一段时间过后,心跳声也平息了下来,心脏的跳动正在恢复正常。
圣美松了口气。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想把注意力集中别教授的讲解上来。石原教授正要转换话题。
“……我想大家在上班啊、上学啊,和邻里相处的过程中,一定都感受到了很多的压力吧,有人说现代社会是压力的社会。正是由于我们总是和他人生活在一起,所以压力的产生是不可避免的。可以说,同样的情况也会出现在寄主细胞与线粒体的共生关系中。彼此不同的生物类型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压力便会随之产生。事实上,一旦细胞感受到了压力,细胞内就会产生一种叫压力蛋白质的物质。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这种压力蛋白质能够协调细胞核与线粒体之间的共生关系。”
细胞中有多种压力蛋白质。这些压力蛋白质承担着向线粒体运输酶的任务。如果没有了这些压力蛋白质,线粒体就会出现异常。石原教授用形象生动的图表对此一一做了说明。圣美的心跳完全恢复了正常。她一看自己的双手,还保持着拳头紧握的形状,刚才发作时,因不堪忍受而使劲握紧的拳头直到现在还没有松开。圣关内心苦笑了一下,松开了拳头。她活动了两下自己的双手,让紧张的肌肉放松放松。
这时,屏幕上的画面切换了,出现了一张巨幅柱状图。石原教授解释说,这是自己所在讲座的实验结果。图上显示的是,在压力蛋白质缺损的条件下酶输入线粒体的情况。横坐标上排列着各种压力蛋白质的名称,每一个名称上都有一根与之相应的柱状图。它们当中既有长的,也有短的。
“由此可见,如果缺少了一部分的压力蛋白质,线粒体中酶的发现量就会下降。这种情况有可能会导致某些因线粒体机能下降而诱发的疾病。”
圣美凝视着画面。她的视线随着石原教授的激光笔发射出的红光不断地移动,脑子里揣摩着柱状图的含义。教授结束了对这幅图的讲解,正要放下一张幻灯的时候,圣美的视线不经意间捕捉到了一个教授没有指出的细节。画面的右下角处有一行英文小字。
这一瞬间,“咚”!圣美的心头一惊。
变化来得过于突然,圣美发出了轻声的惨叫。伴随着“咔嚓”的声响,幻灯机在屏幕上打出了另一幅柱状图。圣美连忙上下左右地把画面扫描了一遍。这张图的下方也写着相同的文字。圣美的心脏又一次猛烈跳动起来。石原教授正在讲着什么,然而圣美已经听不见了。“咔嚓”,画面再次被切换。又是一张柱状图,而且右下处仍然写着相同的文字。第三波的冲击袭上身来。这次,圣美的身体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发出了很大的响动。屋里的人一齐把目光投向圣美,可这时的圣美根本无法控制身体以保住自己的体面。圣美的心脏在狂暴地跳动着,她使劲按住自己的胸口,竭力要把发作的痛苦挺过去,但她办不到。圣美张开嘴,想要说话,但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杂音。她呼吸困难,脸颊发热。“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她的胸腔里就像马上要喷发出蒸气似的。圣美拼命想从一片混乱的脑海中理出一点头绪:到底发生了什么?画面上打出的一行英文小字。圣美并没有完整地将其读出来,那些字母的意思也不怎么看得懂。写的是什么呢?圣美想尽力回忆起那一串只看过一眼的字母。眼前的景象模糊了。好像有谁跑了过来。想起来了!脉搏的跳动在脑袋里“咚咚”作响,圣美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段英文:
Nagashima,T,etal,J,Biol,Chem,266,3266,1991,
还有印象。NAGASHIMA·T,这名字有点熟。T。“扑通”。TOSHIAKI。对了!“扑通”NAGASHIMA·TOSHIAKI。“扑通”。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想起来了,那是在刚进大学的时候……“扑通”,“扑通”、“扑通”。
“你没事吧?”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好像是谁正要把圣美抱起来。圣美在昏迷前的一刹那,看见了那个人的脸。啊,就是他!
与此同时,她的心底深处传来了另外一个声音:
(就——是——他——)
剧烈的痉挛传遍全身。圣美把脸埋入那人的臂弯,将抽搐的身体靠了过去,谁?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圣美就昏了过去。
12
大约一周以前,医生允许麻理子直立走路了。因为一直卧床,身体虚弱,所以麻理子脚下有些轻飘飘的。不过,不管怎么说,总比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忍受背部的疼痛要好得多。
从床的位置望去,麻理子只能看见白色的墙壁和一些医疗器械。如今,走到有窗户的地方,她终于可以望见医院中央的院子了。阳光灿烂,树木枝叶上鲜艳的绿色感觉有些耀眼。麻理子看久了以后,感觉外面的热气也传递了过来,她的汗都要流出来了。
从三天前开始,麻理子的活动区域扩大了。以前一直都局限在病房里,现在已经可以在楼里散步了。明天,范围将会进一步推扩展到医院的小卖部,而且还可以冲澡。吉住医生和护士们对麻理子的顺利康复都表现得异常高兴。可是,这在麻理子看来只是夸张而空洞的表演。她的心情变得更加冷漠。为了使麻理子振作起来,大家都绞尽了脑汁。然而,大家的良苦用心都没有起什么作用。
夜里,麻理子的父亲前来探病。
和往常一样,他还是西装领带的打扮。麻理子心里想,这样打扮不觉得热吗?公司里也开了空调吗?父亲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举起一只手来朝麻理子打招呼。
“……感觉怎么样了?”
—成不变的台词。一看就明白的事情非要故意问问。麻理子觉得很恶心。
“想要点什么?要读什么书,我给你买。”
麻理子知道这时父亲脸上的笑容是装出来的。她不耐烦地说:“给我钱”
“……什么?”
出人意料的问答让父亲有些不知所措。
“钱,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到医院里的小卖部去了,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买。”
父亲没吭声。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和静寂。
过了好一阵,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声响。也许是汽车排放尾气的声音,也可能是空调的响动,总之不是很清楚。等这声音消失以后,父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麻理子,”父亲说道,“为什么要这么倔?告诉我。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
“上次移植的时候不是很高兴吗?出院之后爸爸觉得你也挺喜欢上学的。为什么这一次这么不高兴呢?是讨厌移植吗?还是觉得做透析更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话啊!”
“…………”
“麻理子……”
也许是再也无法忍受麻理子一言不发的态度了吧,父亲提高门嗓门。随后,他再次沉默下来。不知从哪里又传来了刚才那种声响。
麻理子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肾脏给自己呢?这一点她怎么也搞不懂。
“爸爸……”
父亲一下抬起了头。
“爸爸愿意把肾脏给我,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吗?”
“你在说什么……”
父亲被问得有些狼狈。父亲这—瞬间的表情没有逃过麻理子的眼睛。
麻理子凝视着父亲的脸。这—下反而是父亲想要避开视线的碰撞。
“实际上爸爸是很不情愿的,对吧?我得上这种病让你觉得很麻烦,是吧?要是妈妈还在的话,就可以用她的肾了,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自己捐出了肾脏,结果却因为我的原因导致移植失败,之后……”
“住口!”
随后就听见“啪”的一声。
一阵火辣辣的痛感渗入了麻理子的脸颊。一时间,麻理子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一看父亲,只见他埋着头,身体在不住地颤抖。从麻理子的角度看不到隐藏在黑影中的父亲的脸庞,不过他嘴里好像在小声地念叨着一些按捺不住的话语。
过了一会儿,父亲回去了。麻理子躺在床上,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发呆。时不时地,有一些轻微的嗡嗡声传进麻理子的耳朵,仔细听听,就像是地底里岩浆滚动的声音一样。
“今天安齐出院回来了。”
早晨的课外活动时间,老师让麻理子站到教室门前。
班上的同学一下把目光集中了过来。坐在前面的都抬起头来,一副非要看个仔细不可的神情,而座位靠后的男孩子更是伸长了脖子使劲地朝前观望。
“安齐得到她爸爸的肾脏,做了移植手术。虽然暂时还不能参加剧烈运动,但从今往后,安齐可以和大家一起在学校里吃套餐了,放学后的活动也不成问题。我希望大家要帮助安齐把住院期间落下功课补起来。大家还要告诉她,我们的课程现在上到哪里了。”
麻理子有点害羞。老师讲话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但是,她的内心里却充满了重返学校的喜悦。还是和朋友们在一起高兴啊!
不经意间,麻理子用余光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教室里一动一动的,往那儿一看,一个女同学正笑着朝她做出各种夸张的口型,—个字一个字地向麻理子传达着信息。
“祝——贺——你。”她这样“说”着,不过并没有出声。
麻理子笑了起来,趁老师不注意,她也试着做出了“谢谢”的口型。
学校生活充满了欢乐,朋友们都很关心麻理子。虽然课程的进度很快,数学一类的理科不怎么听得懂,但朋友们把这部分的习题借给了麻理子作参考,所以她总算在学习上能够跟上。麻理子的生活一下子回到了接受透析治疗以前的样子,但最让她欣喜的是,自己干什么事都和别的同学一样。
只是上体育课和早晚各一次的锻炼时间里,麻理子不能做剧烈的运动。在肾脏完全适应新的环境之前,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
那时的体育课正好是游泳。麻理子坐在泳池旁边的”冷板凳”上,远远地望着大家一个个生龙活虎地跳入水中。同学们玩起了打水仗的游戏,有时溅起来的水花会飞到麻理子的身上。
看着大家用自由泳的姿势在水上游动的样子,麻理子觉得自已的右下腹隐隐作痛。她轻轻地把手放上去一摸,感觉体内好像有什么疙瘩似的。
麻理子在想,一定是爸爸的肾脏。
麻理子的腹部留下了清晰的手术痕迹。缝合处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形成了锯齿状的隆起,活似只大蜈蚣。一扭腰,它就会跟着活动起来。麻理子很讨厌这条伤疤。父亲的肾脏就在它的正下方,手术后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可麻理子总觉得这移植来的肾脏有说不出的别扭。平时倒不觉得什么,但像这样上游泳课,看到男同学们的身体时,麻理子就会意识到自己小腹上的伤疤。尽管很不情愿,可麻理子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接受过移植的人。
一旦麻理子想到这里,住院时的情景以及关于透析生活的一连串记忆就会重新浮现在脑海里。看到好吃的东西也不能一下吃个够;深更半夜的还得往医院跑;医院里看不到大家都在看的电视节目不说,还必须把手臂伸出来睡觉;最痛苦的是连喝水的量都要遭限制,自己也记不得曾经有多少次幻想过畅饮的快感。
麻理子觉察到肾脏的动静以后,直到游泳课结束这种感觉也没有消失。
麻理于心里想,为什么会这么疼?
莫非,爸爸的肾脏与我的身体不合?
麻理子一下冒出了冷汗。
要是肾炎再次发作的话,要是这个肾脏不行的话,又要去做透析?从此自己又不能吃想吃的东西了?
后果无法想象。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些事情想都不愿意想。每当自己要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麻理子都会急忙地摇头。关键的问题在于,父亲现在也只剩一个肾了。植入自己体内的肾脏如果出了什么毛病,上哪儿去找替换的呢?
是啊。原本已经没有退路了。
听吉住医生说,如果要依次排队接受死体肾脏的捐赠的话,那就要一直等到出现与自己的配型相符的捐赠者为止。听医生这么说,麻理子也登了个记。自己要是说不接受移植的话,爸爸可能要生气,所以,还是做做样子把自己的名字也写上去吧。当时,麻理子是这么想的。
其实,麻理子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愿意再次接受移植,长期以来,自己一直都尽量不去想这个问题。做透析治疗时,一回忆起第一次移植之后的情形,她心里就会痛得像刀绞一样。每到这种时候,麻理子总是闭着眼咬紧牙关。那时,自己可以吃那么好吃的东西;那时,自己是那么高兴……麻理子的脑子里接二连三地冒出这样的想法。她简直无法让自己的思绪停下来。自己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来呢?这样的疑问塞满了麻理子的头脑。
也不知思绪飞往了何处,麻理子开始回忆起过去的事情,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呢?
麻理子的耳边又响起了划水的声音。自己还有些印象。似乎是游泳课上情景,但却不是。隐约有一些嘈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怎么听得清,麻理子竖起了耳朵。嘈杂声渐渐变大,越来越近。这声音变成了刺耳的喧嚣和人群的欢声,还听到了水滴溅起的声音。这欢声更大了,以至于鼓膜都快要被震破了。
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新鲜的空气,蔚蓝的天空像水一般透明,天上只有一朵云彩。
四周全是欢乐的叫喊。麻理子和大家一起站起身来,高声为选手助威。划水的声音从叫喊声的缝隙间穿过进入耳朵。啊,对了!终于记起来了。那天是班级间游泳比赛的日子。
个人项目结束以后,比赛进入了最后的接力赛。每个班派出男女选手各三名,交替游完二十五米。本次比赛是小学阶段最后一次游泳大赛中的最后一项竞技,所以大家都兴奋到了极点。
当第四个上场的选手跳入泳池的时候,麻理子她们班排在第二位——虽然比起第一位的班级要薄后五米,但完全有反超的可能。选手们都采用自由泳的姿势快速向前冲刺。麻理子和其他观众全部都跑到池边探下身去,为选手们加油。水都溅到麻理子身体了,但这时的她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麻理子班上的选手触壁了,只比前面的选手晚几秒。与此同时,池边激荡起巨大的水花,第五位选手随之跳入水中。
第五位是最后一位女选手。麻理子班上的选手一直在水下潜了五米才露出水面。再一看,与第一位的差距已经缩小到三米了。
“加油!”
麻理子同身旁的朋友一起提高了嗓门儿。
然而,差距并没有进一步缩短,排在前两位的选手以几乎相同的速度推进。麻理子班上的选手已经游了将近二十米的距离,可以看到最后一位出场的选手正站在跳台上做着准备。
“麻理子,快看,那就是一班的压阵选手,青山。”
一旁的朋友用胳臂肘碰了碰麻理子。麻理子吃了一惊,把视线移到一班的泳道上。
真的是他。也许是星期天都来游泳的缘故吧,青山的皮肤被晒得黑黑的。只见他站在跳台上,朝游过来的本班选手用力地招手,并大声地叫道:“快,快!”这时,麻理子的肾脏突然疼了起来,麻理子做出痛苦的表情,把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上。她的脑子里一下子想起了移植的事情,而此前她几乎已经把它忘记了。就在看到青山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起来。麻理子大叫一声,想要赶走肾脏的疼痛。忽然,她又想知道一班现在排第几,于是看了看整个游泳池。麻理子惊呆了——第三位。
“哗啦啦”的入水声两度响起。排第一的班级和麻理子班上的最后一名选手相继出发。助威的呐喊一浪高过一浪。
“就要到了!”
震天的喊声,是青山。他站在跳台上,伸出半个身子。一班的选手离触壁还有一两米的距离。
领先的选手和麻理子班上的压阵大将已经露出水面,换了一口气后,他们同时开始振臂划水,两人的差距依然有三米。
然而,麻理子的目光已经无法从青山身上移开了。虽然她也知道要给自己班上的选手鼓劲,可麻理子始终注视着在跳台上大声疾呼的青山。
一班的选手触壁了。
就在这一瞬间,青山一跃而出,看上去好像比谁都跳得远,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之后,青山一头扎入水里,水面被他的指尖划开,整个人没入水中。
没有听到声音。
青山无声地入水了。
不仅是这些,就连周围的声音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麻理子、旁边的朋友,还有其他人,明明都在大声地叫喊着,然而在麻理子听来,这一切却像冻住了似的,变得悄无声息。眼前的景象就像是一幕无声电影。
青山浮出了水面。他侧身换气之后,又把左臂插入水下,左手的大拇指首先入水,青山的身体在向前挺进。
麻理子这时才发现,青山指尖所处的位置已经大致与自己班上选手的脚后跟在一条直线上了。青山一下子缩短了与麻理子班上选手的距离。
麻理子的喉咙疼极了,用嗓过度导致她的声音变得嘶哑。不过麻理子仍在不停地叫喊,尽管这声音连自己都听不到,但麻理子还是用尽了全力。
麻理子已经不知道自已是在给谁加油了。原本是打算给本班的冲刺选手鼓劲的,然而,能进入自己视野的只有青山—个人。青山又加快了速度。青山的身边并没有太多的水花,可他每划一下都会更靠近麻理子班上的选手。两人的差距只有五六十厘米了。
领先的选手从麻理子面前游过,离终点大概还有五米的样子。麻理子班上的选手和青山的身体在麻理子的正前方重合了。追上了!这时,青山为了换气,把头抬出了水面……
这一瞬间,麻理子觉得她和青山的目光相撞了。
麻理子惊呆了,肾脏痛了起来。她竟然忘掉了加油助威的事情,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青山。
游在最前面的其他班的选手触壁了,紧跟其后的是齐头并进的第二名和第三名。不经意间,游泳池的光线黯淡了下来,太阳钻进了云里。
青山用指尖触摸了池壁,比身旁的对手快了一点点。
“哔”的一声,观众们沸腾了。各种声音像雪崩一样灌入麻理子的耳里。大家都振臂高呼。
“麻理子,我们只得了个第三。”
旁边的朋友跳过来说道。
麻理子欢呼起来——笑着欢呼起来。
青山是一班的班长。身材虽不高大,可运动却很在行。他性格开朗,经常说些有趣的事逗大家开心。麻理子到现在还没有和青山同班的经历,不过青山是年级里的知名人物,所以麻理子早就认识他,从五年级开始,麻理子就觉得青山这个人长得挺帅气的。
至今麻理子还没跟青山说过话,因为青山在女孩子中很有人缘,常常可以看到他和好几个女生有说有笑的,所以麻理子一直找不到搭话的机会。
麻理子觉得青山多半瞧不上自己。
麻理子想当然地认为,既然青山本人是运动健将,那么他喜欢的类型一定是健康活泼,擅长与动的女孩。而自己呢,透析经历过,移植手术也做过,虽说今后能够参加一些体育活动,但不管怎么说也算不上健康。再加上矮小的个子,小腹上的手术伤疤,而且每天都必须吃药,实在只能算是病恹恹的。麻理子一开始就没有抱任何希望。
尽管如此,麻理子还是问过吉住医生。
“医生,我已经好了,是吧?已经不是病人了吧?”
麻理子想要从吉住医生的口中听到自己不是病人的结论。
然而,医生的回答缺不是这样。医生警告说,要是麻理子在服药的环节上稍稍有些疏忽,身体就会产生剧烈排斥反应,所以绝不能忘了自己是接受过移植手术的人。
为什么自己会患上肾炎这种怪病呢?那时,麻理干简直恨透了自己的身体。
尽管如此,偶然在走廊上与青山擦肩而过的时候,麻理子还是有些惊喜。放学后,麻理子常常故意从一班门前经过,装作若无其事地朝里望望。其实,鞋柜和一班的位置并不在同一个方向上,所以,麻理子实际上是绕着教学楼的走廊走了一大圈跑到鞋柜处去换鞋的。青山不在教室里的时候,麻理子便径直走过去。要是看到了青山,麻理子就会按撩不住心中的喜悦,有意放慢自己的步伐。
后来,这一招不好用了。
暑假过后,进入九月的第二个星期,正是大家刚把心从假期,的轻松气氛中收回来的时候。
那一天,麻理子放学后又去一班看看。和往常一样,她微微一扭脖子,用目光把教室扫了一遍。
没看到青山的身影。
就在有些失望的麻理子正要离开的时候,从一班里传出了的怪里怪气的声音。
“安齐,你干什么!”
麻理子吃了一惊,停下了脚步。
仔细一看,教室里有两个男生坐在桌上,正冲自己诡异地笑着。一班里除他俩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了,看来像是傍晚的课外活动结束后的样子。
“你怎么老是往里偷看呢?”
是去年同班的两个男同学。这两个家伙经常动手动脚地欺负女生,麻理子很反感他们。
“你管得着吗!”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麻理子有意做出很生气的样子。
可是,没想到这样的态度反而刺激了那两个男生。其中一个突然转变了语气。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不就是喜欢青山吗?所以才跑过来偷看!”
被揭穿了。
麻理子的脸涨得通红,本想说点什么辩解一下,可地只觉得嘴唇颤抖,就是说不出话来。
“真不凑巧啊,青山已经回家了。不过像你这种矮冬瓜,他是不会喜欢的。”
两人冷笑了一下。
麻用子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她把身子转了过去。
在她正要开跑的时候,背后传来这样一句话:
“嘿,听说她老爸把自己的肾脏都给了她。”
麻理子的双脚定住了。
“自己的肾脏不行了,就把她爸爸的装到身上。”
干吗要提这些!完全是与青山无关的事情。麻理子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然而身体却已经僵直,不听使唤了。麻理子真想马上从这里消失,可是,自己的腿却无法动弹。
两人谈得很起劲,故意要让麻理子听到。
“就像个弗兰肯斯坦,对吧?”
“为了活下来,居然要别人的肾脏,真恶心!”
“完全是个怪物!肚子里尽是些缝缝补补的零件。”
“也不知她到底能不能尿尿。”
两个人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在麻理子的脑子里嗡嗡问旋。麻理子不止一次地想喊:“够了!我不是怪物,也不是弗兰肯斯坦!”但是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你们快住嘴!”
麻理子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这样喊。话音未落,麻理子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额头与地板相碰,头都撞晕了。麻理子看见有几个女生正在和那两个坏小子争吵,但眼前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她们究竟是谁。
麻理子逃走了。“麻理子,等等!”虽然还能听到身后有女生在叫,可麻理子还是不顾一切地在往前冲。那天,麻理子觉得从一班到鞋柜的距离特别远。她快速地换下拖鞋,头也不回地朝家中跑去。麻理子一路飞奔,一刻也没有停下脚步。她气喘吁吁,腹痛如绞,夺眶而出的泪水使周围的景色看上去都变了形。
一进家门,麻理子就扔掉了自己的药。她从药袋里拿出药来,撕开包装,把那些红红绿绿的胶囊和片刑统统扔进了马桶。这都是从医院带回的免疫抑制剂。她打开阀门,药物随水流的旋涡流入了下水道,“咕咚咚”的冲水声在麻理子耳畔久久不能离去。
我不是怪物。
我不是弗兰肯斯坦。
麻理子在马桶前面蹲了下来,把脸埋在膝盖之间,泪水不住地淌了出来。麻理子在厕所里抽泣着。
……这之后,麻理子的身体产生了排斥反应。
她被立即送入医院,住进了重症监护病房。一旦产生排斥反应,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麻理子记得当时吉住是以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自己的。
“为什么不吃药?”
吉住语气强硬地问道。可麻理子就是不承认。
“我吃了。”对麻理子的这种话,吉住根本就不相信。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现在就不可能出现排斥反应。”
“我就是吃了的。”
“不许撒谎。本来是很成功的手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没吃药?我不是再三提醒过你吗?”
吉住绝望地叹了口气。这一细节没有逃过麻理子的眼睛。
“现在只有将植入的肾脏摘除掉了。”
最终,在移植手术结束半年后,吉住说出了这句话。
“植入麻理子体内的肾脏已经萎缩,今后不能工作了。”
吉住和麻理子父女二人商议着将来的对策。不过,虽说是商量,说话的基本上只有吉住一个人,吉住坐在麻理子的床前,时不时地用悲悯的目光看着麻理子。当然,这只是麻理子的感觉,但当时的情况看起来就是这样。父亲听了吉住的话,只是连连地叹气。
麻理子觉得,是自己毁掉了父亲好端端的肾脏,简直不敢想象此时此刻父亲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可麻理子却禁不住要去想。
父亲当然要生气,因为自己捐出的肾脏被女儿拒绝了,因为女儿故意扔掉了药物,从而导致本已顺利成活的肾脏萎缩了,因为排斥反应都是由于女儿自己的原因引起的。他一定觉得真拿自己的女儿没办法吧。
吉住医生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好不容易才让手术获得了成功,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完成了治疗,结果到头来愚蠢的患者却因不遵医嘱而导致前功尽弃。他肯定认为这孩子太不听话了。
绝对是这样。
麻理子闭上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低沉的嗡嗡声消失了。
麻理子怎么也睡不着。外面的热气好像渗透到屋里来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病床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要是不出现感染的话,不久就可以出院了。麻理子想象着今后的事情。
自己不想回学校,那两个人的笑声还在耳边回荡,要是去学校的活,迟早都会再次遭到那样的中伤。一想到这里,麻理子便无法忍受。与其被他们嘲弄,倒不如过一辈子的透析生活。
明天早晨护士会来。她的手里一定拿着装有胶囊和片剂的白色纸袋,里面是免疫抑制剂。
如果不吃药结果会怎样呢?
麻理子突然想起这个问题。表面上做出吃药的样子,实际上可以把药丸藏在后槽牙的旁边,然后趁护士不注意的时候,再把药吐出来,塞到床垫底下就行了。谁都不会知道自己没吃药。
这样一来,身体就会产生排斥反应。移植失败,一切重又恢复原状,再出不会有人说自己是怪物或弗兰肯斯坦了。
酷暑之中,麻理子的思绪渐渐模糊起来,半睡半醒的大脑思索着移植失败以后的事情。
“啪嗒”,不知哪里传来了一个微小的声音。
麻理子吓了一跳,连忙竖起了耳朵。她屏住呼吸仔细听了近一分钟,结果什么也没听到。
也许是幻听吧。
麻理子放心地松了口气,朝天花板望去。灯罩在昏暗的房间墙壁上投下了漆黑的影子。
当听到与自己配型相符的死体肾已经找到的时候,麻理子的脑子里也是漆黑的。
要把死人身上的东西弄到自己的体内,这一突如其来的事实让麻理子接受不了。
最近老做同一种梦。“啪嗒”,“啪嗒”的声响从远处传来,像是有人在缓慢地前进,朝麻理子的病房走来。麻理子无法逃脱。不知为何,她吓得直哆嗦,根本坐不起来。剧烈跳动的心脏像快要裂开似的,而且,小腹部还能感觉到脉搏,那是移植来的肾脏正在麻理子的体内活动,那种欢欣鼓舞的样子就像是它迎接的什么东西来了似的。
脚步声在麻理子的病房前停住了。不一会儿,门把开始缓缓转动。
麻理子每次都在房门开启的那一瞬间从梦中惊醒。
不过,麻理子知道,一定是那个人!
麻理子心里知道,谁是那脚步声的主人。
就是肾脏的捐赠人!
是被挖去了肾脏的那具尸体!它是来索回自己的肾脏的!
以前,麻理子曾经看过一本漫画,那时自己还没有得上肾炎,那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一本怪异漫画。作者的名字早就忘了,故事情节现在也只能模糊地记住一点。
但当时读完后的感受,自己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吓得连厕所部不敢上。
主人公是一个少女,从楼梯上摔下来,四肢都不能动弹了。旁边的大人们和医生都以为少女死了,其实,少女的意识很清晰,对发生在她周围的事情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然而,她却无法向大家表达自己依然是活着的。
少女被运进了手术室,医生要从她的身体里取出心脏用以移植。少女拼命想让医生们发现她是活着的,可她办不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脏从体内被切除下来。
之后,少女被人们掩埋了,但是她的怨念并没有解消,少女从坟墓里苏醒过来,无论如何也要取回自己被夺走的心脏。
最后,已经变成僵尸的少女来到接受了移植的患者那里,把自己的心脏挖了出来。麻理子记得大致的内容就是这样的。
漫画中所描绘的少女恐怖的面容一直深深地印在麻理子的脑海里。听到死体肾的时候,麻理子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本漫画。
到现在,麻理子还不知道谁是自己的器官捐赠人。她也问过护士好几次,但得到的回答都是,对此有规定必须保密。
事实上,捐赠人可能并没有死,就像那本漫画一样,捐赠人也许意识非常清晰,极力想要证明自己是活着的。尽管如此,那个叫吉住的医生还是对其进行手术取出了肾脏,而捐赠人只能任其折腾摆布。
捐赠人也会到自己这里来的。
那个脚步声就是捐赠人发出的。麻理子所能想到的只有这些。
麻理子知道,到时僵尸一定会来夺回已植入自己体内的肾脏。它小腹上开着一个大洞,血管和肠子从里面冒出来。它一面诅咒着,一面朝自己走来。总有一天,那扇门打开后,也会出现一张和漫画里的少女一样的脸。它会把手伸进自己的体内,胡乱倒腾一阵过后,从里面取出本属于它的肾脏。
然后,血肉模糊的自己将会在床上死去。
13
虽然高温持续不下,但利明还是坚持到大学上班,没有请过一天的假。研究室里的冷气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培养室和机械室里安装了空凋,在这里做实验不会出汗。来上班至少比待在闷热潮湿,有如桑拿房一般的自家公寓里舒服。
“Eve1”增殖的势头一如既往。自从添加了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安妥明之后,它分裂的速度比以前更快了。
“Eve1”明显受到了诱导。不过利明并不满足于目前的研究成果。安妥明不是唯一的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如果加入其他试剂的话,增殖速度有可能比现在还快。
利明决定从研究室的冰箱里取出所有的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加到“Eve1”里,以观其变。同时添加的还有视黄酸和几种成长因子。有论文说,过氧物酶体增殖剂之所以可以诱导线粒体内的β氧化酶,是因为它能够与作为DNA结合蛋白质的类维生素A受体结合,而这种类维生素A受体极可能具有控制β氧化酶遗传基因活动的作用。
利明测定了氚示踪的胸腺嘧啶脱氧核甘的掺入量,以便了解“Eve1”到底获得了多大的增殖能力。
结果超乎想象,同时添加视黄酸和过氧物酶体增殖剂所达到的效果是一般情况下的好几倍。利用液体闪烁剂得出的读数是利明从未见到过的。对此,利明只能唏嘘不已。
“老师,我想……”
利明正在自己的桌上看数据的时候,突然从身后传出一个声音。
回头一看,是浅仓佐知子站在后面。
“什么事?”
利明这才想起,研究室里除了自己跟浅仓以外,已经没有别人了。几天前,讲座里的职员和学生就请假回家过盂兰盆节去了。
浅仓低着头,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完全不像她平时直来直去的性格。利明催促了几次,浅仓这才说出了正题。
“我想差不多该做一做学会的准备了。”
“啊……对对。”
“因此,我觉得是不是暂且把‘Eve1’这边放一放,抽时间继续完成先前的实验……”
经浅仓这么一说,利明终于想起了还有学会这一档子事。怎么搞的?可能太专注于“Eve1”的研究了吧。
一年一度的日本生物化学学会是日本国内的生物化学学者和分子生物学者齐聚一堂、互相交流研究成果的大型学术会议。今年的学会将干九月在利明所在的城市召开。按照惯例,利明和浅仓所属的生理机能药学讲座每年都会选出几个人到学会上去发表自己的论文。讲座还特别规定,尽量要让在读的硕士研究生参加学会,进行演讲。因为攻读博士的学生在学会上发表自己论文的机会还是很多的,而本科生和硕士研究生只在毕业的时候才有机会在许多人面前发表自己的论文。所以,从积累经验的角度来说,参加学会对本科生和硕士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通过参加学会,他们不但可以训练自己在众人面前有条不紊地向对方阐述自己观点的能力,而且对他们来说,让别人了解自己的实验也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不过,如果他们是第一次在学会上发表论文,那一般都会出现只顾自己讲而不考虑听众的接受程度的情况,要不然就是由于太紧张而使自己的准备不够充分。可以说,老师的工作就是要指导学生克服这样的问题。
浅仓以前从未在学会上发表过论文,所以,她自然想要提前做好各种准备。诸如怎么制作幻灯片呀,怎么进行阐述呀,对于这些问题浅仓都一无所知。利明本该好好辅导一下,可他却迟迟没有行动。意识到这点后,利明马上向浅仓道歉。
“啊……对对对!不好意思,那就暂时中断对‘Eve1’的分析吧。”
听到这话,浅仓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利明询问浅仓是否收集齐了制作幻灯片所需的全部数据。明天利明准备教浅仓怎样使用扫描仪,因为还需要把几张照片增添到图库里。
这天晚上。利明在回家前又看了看“Eve1”的情况。浅仓那时正在机械室测定吸光度。
利明虽然在嘴上答应浅仓要中断“Eve1”的相关实验,但心里却打算背着浅仓继续独自进行实验。总之,先往“Evv1”中添加点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和视黄酸,再给它做几次继代,看看效果再说。很有可能“Eve1”的性状会发生改变,他想。
利明从恒温箱里拿出一个培养烧瓶,把它放在显微镜下。透过镜片,可以观察到一个个生机勃勃的细胞。
如今,对利明来说,与学会相比,“Eve1”给自己带来的惊喜要重要得多。这次的学会,利明也要参加并发表论文,不过那些数据全都是半年以前得出的,不是“Eve1”的分析结果。—般说来,如果要参加学会,就必须在会议召开前的数月至半年的时间内提出中清,并同时递交自己论文的内容提要。因而,在此之后,不管研究者得出了多么惊人的数据,只要涉及的内容与论题无关、就很难拿到学会上去发表——当然,更不可能在开会当天临时更改自己的主题。但是,利明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在学会上公布自己从“Eve1”研究中得出的数据。如果将这几周的研究成果予以发表,肯定会引起巨大的轰动。不仅如此,这些数据一定会刊登在一流的学术杂志上。研究线粒体的学者们看了自己的论文后绝对会大跌眼镜。届时,要求提供“Eve1”样本的信函将像雪花一般,从世界各地的研究所源源不断地飞来,圣美细胞的生命将会在世界各地得到延续。一想到这些,利明就激动不已。
“Eve1”在烧瓶底部形成了好几个菌落。这些都是昨晚做继代后增殖出来的。当时只放入了很少的一点细胞,没想到这么快就产生子菌落。利明又一次被“Eve1”难以置信的增殖速度惊得目瞪口呆,简直快得像浸润性癌细胞一样。如果不在细胞数量比较少的时候进行继代的话,只需一天的时间烧瓶就会被新增殖的细胞所填满。也许这正是其强大增殖能力的表现。利明漫无目的地观察着位于视野正中的一团细胞。
这时,利明忽然听到了一阵响动。
一开始,利明还以为哪里有苍蝇在飞舞,总之,听起来就是与之类似的一种轻微的轰鸣声。
然而,这种声音既不像“嗡嗡”声,也不像“吱吱”声,反正用语言表达不出来。它既像是从天上发出来的,又像是从地板下面传出来的,给人的感觉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振动似的。
不一会儿,这声音变大了。利明觉得很奇怪,便把视线从显微镜的镜片上移开,向四周打量了—番,当声音变得更大了的时候,利明发现声源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轰鸣声中也有强弱,就像波浪一样时高时低,有起有伏,但起伏波动的频率似乎并不稳定,利明感到自己的身体也震动起来了,与这声音产生了共鸣,甚正就连体内的电子也似平开始随之摇摆起来。
利明注视着显微镜台上的烧瓶。烧瓶里培养基的表面上出现了波纹。橙色的波纹由烧瓶中心向外扩展,它的中心正好是显微镜光线所照射的地方。利明咽了一口唾液。那声音更大了。波纹与烧瓶壁相碰撞,散乱的波浪交错在一起,制造出一个个复杂的纹样。是“Eve1”!利明在心中叫了起来。“Eve1”在呼吸!想到这里,利明慌忙把眼睛贴到镜片上。
菌落正在不停地脉动。
“扑通”、“扑通”。菌落的表面上下振动着,就像心脏一样,一会儿鼓起,一会儿陷下,似乎菌落自身已经变成了一个多细胞生物。不知不觉地,菌落长大了——一定是增殖后的细胞向周围扩张出来了。不断膨胀的菌落占据了利明的整个视野。“扑通”、“扑通”、蠢蠢欲动的菌落每振动一次,眼前的视野就是另一番不同的景象。利明观察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弄明白,原来培养基表面的波纹是由细胞造成的。细胞的脉动使得培养基产生震动,并发出了那种低沉的声音。
利明已经无法把自己的视线从镜片上移开了,菌落深深地吸引了利明。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东西,好像是一种全新的生命体。
然而,这还没有完。
菌落开始变化了,它的形状在一点一点地改变。利明惊讶不已。菌落的中央部高高隆起,变得像山峰一样。在它的左上方和右上方各出现了一个与之相反的圆形凹陷,在它下面横向产生了一道“一”字形的龟裂。位于菌落上方的细胞在形态上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它们变得像成纤维细胞一样纤细,而且以一定的方向性整齐地排列起来。
“怎么会……”
利明失声叫道。
这里正要显现出来的是一张人脸!
整个菌落想要做出一副人脸的模样。两只眼睛、—个鼻子,一张嘴巴,还有头发都显露了出来。细胞还在继续活跃地波动着,它们正在进一步分化。慢慢地,这张脸由粗粗犷的轮廓逐渐变成了和商店里的模特假人同样精致的形状。没错,这是一张利明见过的人脸!
“怎么回事……”
是圣美!
是圣美的脸!圣美正面对面地注视着利明。就连圣美的眼珠和饱满的嘴唇都被细胞再生出来了。和生前的圣美一模一样。
细胞的分化停止了。一张完美的脸庞附着在烧瓶底部。利明凝视着圣美的面容,觉得喉咙里异常干燥。
圣美的嘴唇在动!
嘴唇和舌头缓慢地活动,依次在利明眼前变换出四种不同的形状。
烧瓶中传出和先前不一样的声音。事实上,利明自己也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这声音,可能仅仅是利明体内的共鸣罢了。但利明却清楚地感受到了。”TO——SHI——A——KI……”-
声音是这样的。,
“圣美!”
利明叫喊着。绝不会错,这就是圣美。利明拼命地呼唤着圣美,想要同她说话。
“圣美!是我呀!能听到吗,圣美?我能听到你说话!”
“咯噔”!什么东西响了一声。
利明猛地抬起了脑袋。是培养室的门发出的声音,一个黑影在门上方的磨砂玻璃后一晃而过。
不知被谁发现了。
有谁听到刚才的声音了?
利明跑到跟前,从门缝向外望去。一个人也没有,那人可能已经走掉了。
会不会是浅仓?这样的猜测从利明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最终利明还是没有走出门去看个究竟。
利明回到显微镜的位置,继续观察。可是,这时利明所看到的却只是一些微小的“Eve1”菌落,与最开始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两样。不管怎么看也看不出圣美的脸庞。轰鸣声也听不到了。所行的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利明在原地呆呆地伫立了好一会儿。
14
“没事吧?”六月的某一天,当圣美清醒过来的时候,利明马上问了一句。
圣美被平放在沙发上。墙上挂着黑板,黑板对面是一个大大的书架。整齐排列的硬皮书上,所有的书名都是英文的。看样子像是大学里的一个房间——因为屋里没有实验器具和实验台,所以可能是某位职员的研究室。
可能是某位职员的研究室。
圣美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坐了起来。这时,她突然想起自己因心脏病发作而晕倒的事来,慌忙将手按在胸前。在确认自己的心跳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之后,圣美这才松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到了沙发上。圣美身旁站着一个男的,正用忧虑的目光看着她。
“真的已经没事了吗?”
那个男的又问了一遍。
“是的,已经……好多了。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圣美连连向那人鞠躬。
“啊,要好好休息呀。”那个人挠了一下脑袋,”这里是我们讲座的讨论室。今天是星期天,别的人都没来。要不要喝点水什么的?”
“……不好意思,那么,就来一杯吧。”
“好,马上就来。你稍等一下。”
为了让圣美平静下来,那个人和蔼地笑了笑,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突然沉寂下来。圣美低着头,小声地叹了口气。接着,她理了一下扭曲的衣领。
刚才走出房间的那个男人的脸重又浮现在圣美的眼前。
大教室里,幻灯机开始工作之前,自己在身后看到的面孔就是这张脸,自己因心脏病发作,在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出现在自己视野里的也是这张脸。
对!圣美想起来了,自己就是倒进了他的怀里,圣美还记得当时自己的脸颊滚烫滚烫的。
那时的自己正在思考出现在屏幕上的英文字母。是什么字母来着?圣美一步步追寻着记忆的足迹。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圣美闭上眼睛,想要让那些字母重现在眼睑里,NAGA……想起来了,NAGASHIMA,就是这个名字。
圣美一下子睁开眼睛,抬起了头。怎么当时愣没想起来呢?圣美终于记起来了,那个人是永岛利明。自己真笨!
那人手里拿着杯子进来了。
“请喝水。”
他笑着把水杯递了过来。圣美点头致谢,将杯子移至嘴边。凉幽幽的乌龙茶从喉部舒爽地滑下。
“那么……谢谢了。您是……永岛学长吧?不好意思,如果说错了,请您原谅。”
利明惊讶地看着圣美,那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两年前,我们不是见过一面吗?”圣美开朗地笑了笑,“在器乐部的迎新会上。可能您已经忘了吧,那时我还是个新生。我的名字叫片冈圣美。”
利明思索了一下,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哦,对对……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接着,圣美和利明聊了将近三十分钟。利明已记不得圣美的名字了,不过一听说是器乐部的小师妹,利明也愉快地跟圣美谈了很多。他还向圣美道歉,说自从考上研究生以后,自己就没去参加过器乐部的活动了,所以不认得圣美。两年前见到利明的时候,圣美就觉得利明是一个很稳重的人,如今又一次的见面更加深了自己的这种印象。两年前利明正在读硕士一年级,这样算来,他现在应该硕士毕业了吧。圣美随便问了一句。利明问答说自己正在攻读博士学位。一听这话,圣美顿时产生了仰慕之情。看来别人跟自己就是不一样,人家有明确的目标。利明笑着说研究的确很有意思,自己不过是爱不释手罢了。圣美觉得利明的这种笑容挺可爱的。
要不是石原教授回来了的话,圣美还想再多聊一会儿。做完讲座回到房间的石原教授一见到圣美,就用夸张的语调说道:“没事了吧?你突然晕倒在教室里,可把我吓了一跳。”
圣美一面道歉,一面不住地鞠躬。教授仔细地询问了圣美现在的情况,并告诫她最好去看看医生。圣美则一一作答。她花了好些时间,才终于让教授相信自己真的已经没有问题了。
“永岛,你去送送她。万一在回去的路上再出什么事情就不好办了。”
坐在利明的车里,圣美反复说着感谢的话。
“你这么客气,倒让我觉得不自在了。”
利明无奈地笑了笑。圣美又条件反射性地说了句“对不起”。利明一听,“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圣美也跟着笑了起来。
星期天,两个人共进了午餐,之后,又开车转了一圈,他们互相留下了电话号码。
第二天,圣美打了个电话。再过了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利明又打了个电话。
两人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
利明要在学校里做实验,每天都很忙,即便是星期天也不能整天陪看圣美。不管怎么说,对细胞的研究是一天也疏忽不得的。然而,利明还是尽可能抽出时间带圣美去兜风,或是请她到酒馆喝上一杯。要是白天有实验,晚上才有空的话,利明就租来电影的录像带,两个人一起看。虽然利明总是忙忙碌碌的,但圣美却越发喜欢上他了,因为圣美觉得利明的心里装着自己。
圣美想要尽量加深对利明的了解。由于不知道利明所进行的实验内容,交谈当中圣美常常问起这事。每次被问到的时候,利明都是—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会耐心地、深入浅出地给圣美讲解。
一提起自己的研究,利明的眼中总是闪烁着光芒。旁边的圣美一面观察着利明的神情,一面在想,真是个钟爱研究的人啊!自己喜欢的人能够将他的热情倾注于事业之中,圣美觉得实在是太好了。
“教授做讲座时使用的幻灯片是依据我得出的数据制作出来的。”
当被问及幻灯片上为什么会有他的名字时,利明开始解释道。
“读硕士的时候,由于做出了比较理想的实验结果,所以教授建议我写一篇论文。当时他给我这样的建议,可能是因为已经知道我准备继续攻读博士了吧。论文要求必须用英文撰写,可花了不少力气。最后,文章刊登在了一本很不错的杂志上。杂志的名字叫《生物化学期刊》(JournalofBiologcalChemistry)。”
“是一本很有名的杂志吗?”
“是啊,绝对是一流。这本杂志专门登载与生物化学有关的论文,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力。你在幻灯片上所看到的英文就是表明图片已刊登在这本杂志上的记号。你可能不知道吧,总的来说,学术杂志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刊登论文的杂志,另一类是发表解说报道,综述性文章的杂志。日本出版的《牛顿》,《日经科学》这些杂志,你都看到过吧?”
“啊。”
“那些都是登载报道和综述性文章的杂志,还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学术杂志,只是一种面向大众的科普读物。除开这一类的杂志,还有一种是专为研究者们发表新发现提供舞台的杂志。全世界的研究者将自己的研究成果撰写成论文,并将论文投给这一类杂志。一般说来,提交的论文都必须用英文撰写。杂志拥有几位评委,他们几乎都是知名大学的教授。我们寄去的稿件由评委进行审查,他们认为有发表价值的论文就会刊登在杂志上;如果觉得不行,稿件就会被退回或要求作者进行修改。”
“那你是哪种情况呢?”
“一开始投去的时候,评委们说还需要追加一个实验,只要把这一实验的结果添加到文章中去,稿子就可以刊登了。所以我就做了那个实验,然后,论文就顺利地发表了。看,这就是那篇论文。”
利明递过来的册子上,密密麻麻全是英文的铅字和图表。论文的题目使用了好些连英语专业的圣美都看不懂的术语和缩略词。这种文章的内容不是随便翻两下就能看懂的,圣美打心眼儿里佩服能写出这些东西的利明。
“可是,你现在还得要写论文对吧?”
“是啊,要获得博士学位必须发表三篇以上的论文。我们讲座的一位老师在发表论文的时候把我的名字也加了上去,所以现在只需要再完成一篇就行了。”
“还是打算在这本杂志上发表吗?”
“这个嘛,也不能老是往一种杂志投稿呀。什么时候,我也要在更高档次的杂志上发表文章。”
“更高档次?”
“是呀,学术杂志也分档次嘛。上至超一流的杂志,下至没什么影响了的刊物,学术杂志里边是很多档次的。研究者根据自己的研究水平决定投稿的刊物。而月,每种杂志还有各自的特点。有的涉及的内存囊括了科学的各个门类,有的只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狭窄的领域。所以,投稿的时候还要考虑到自己的研究与杂志之间的对应关系,我想,世界上最具权威性的学术杂志恐怕是英国的《自然》和美国的《科学》了吧。能在这两种刊物上发表文章,那是不得了的事情。档次在此之下的杂志,如果是生物化学领域的话,当属《细胞》,再往下才轮得到《生物化学期刊》这一档次的刊物。”
“这么说来,你的论文很有分量啊!”
“仅凭我个人的力量当然无法做到,不过是教授给我的选题碰巧很对口罢了。这一点很重要。而且,杂志的评委当中有教授的熟人,我想自己可能也多少受了点关照吧……”
本来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可利明却表现得十分谦逊,由此也可以看出利明性格上的优点。圣美很喜欢这种时候浮现在利明脸上的腼腆的笑容。
不知是在第几次接吻的时候,利明的舌头伸了进来。圣美感受到了一种让头脑发热的快感,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利明轻轻地把手放在圣美胸前的衣服上。他会知道自己竟如此地兴奋!圣美脑子里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主动地伸出舌头配合利明的动作。这是一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愉悦。圣关心想,就是他!我要等的人——
(就是他!)
圣美突然一惊,把嘴唇移开了。
“怎么了?”利明有些莫名其妙。
“……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声音?”
(我要等的人就是他!)
“你听!”
圣美惨叫了一声。
利明紧紧地抱住惊恐不安的圣美,反复地安慰她说,什么声音也没有。
那声音确实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圣美在利明的怀里不住地颤抖。她竖起自己的耳朵,结果什么也没听到。
“一定是幻听吧。”
利明一边抚摸着圣美的脑袋,一边说道。不过,圣美可不这么想。绝不是幻听!对了,那声音和上次一样。演讲会的时候,自己就快昏迷前所听到的那种声音!那种音调高高的、尖溜溜的声音,不知道是女的还是男的,更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
“没事了。”说着,利明在圣美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圣美剧烈的心跳已经有所收敛,但身体的颤抖仍在继续。
“你发什么愣啊?”
利明这么一说,圣美才回过神来。桌上摆满了意大利莱肴,利明就坐在对面。
“没什么。”圣美笑着打了个圆场。
这天,圣美首次和利明一起共度良宵。从一开始,圣美就很紧张。不过,利明始终都很温柔。圣美满面羞涩,身体热得像团火一样,胸腔就快承受不了过于急速的心跳了。但这时,利明在圣美耳边说了一句:“你真美。”
这句话让圣美高兴极了。
15
接到护士的报告,说麻理子的尿量有所减少之后,吉住连忙赶往病房去察看麻理子的病情。
麻理子的体重稍稍有些增加,而且检查结果显示,血清肌氨酸酐和尿素氮的值都呈上升趋势。吉住的心里吓出了冷汗。有可能是排斥反应。
吉住是这样想的。
麻理子平躺在病房的床上。她昨晚开始就有些微烧,现在脸上红彤彤的。吉住举手向她打了个招呼。麻理子根本没有理睬。吉住冲着病房里的护士苦笑了一下,来到麻理子旁边坐下。
“尿液好像不怎么排得出来啊。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不知道……”麻理子看也不看吉住一眼。
这几天,麻理子终于对吉住的提问有所反应了。但每次的回答总是硬邦邦的一两句话。即便如此,吉住仍然觉得非常高兴,他感到麻理子正在一点点地和自己达成和解。可能允许她到院子里散步的决定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吧。
到目前为止,麻理子的术后康复还算理想,甚至可以说比较顺利。既没有发生感染,也没有出现排斥反应。进入本周以后,作为免疫抑制剂之一的肾上腺类固醇药剂的用量被进一步减少,而且麻理子还被允许到屋外活动。因为吉住认为,即使接触到户外的空气,受到感染的可能性都很小了。如果情况像这样持续稳定下去的话,麻理子不久就可以出院了。然而,在这个时候,麻理子却出现了排斥反应,出院的时间就不得个推迟了。
吉住轻信了麻理子所谓的“不知道”的回答,她没有隐瞒什么,有可能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排斥反应初期的症状,病人通常都不易察觉,一般会出现发热和四肢疲软之类的症状,这跟饮水量失控所造成的症状极其相似,必须引起注意。
“我想还必须做些检查。有可能出现了排斥反应,不过,你用不着担心,就算是排斥反应,也是可以马上治好的。”麻理子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但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你暂时就不要再去院子里活动了,好吗?接下来要给你做一个超声波检查,和上次移植的时候一样。”
“…………”
“就是检查一下血液流动的声音。很快就完,而且一点也不痛。看了检查的结果,就可以判断出到底是不是真的产生了排斥反应。”
麻理子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吉住看到后,吩咐旁边的护士做好超声波多普勒血流计的准备。使用这台设备可以检测出移植后的肾脏是否出现了肥大的情况,以及血流是否出现了流量下降的状况。因为操作十分方便,在病房里就能进行,所以吉住经常对移植手术后的病人采取这种检查。
吉住把检查的工作交由护士进行,自己又冲着麻理子笑了笑。离开病房之后,吉住来到长长的走廊上,朝电梯走去。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在地面上形成了许多四方形的光影。
麻理子的症状真的是排斥反应吗?吉住一边走一边思考着。在没有见到检查结果之前还不能断言。近些年,一些特效的免疫抑制剂被开发了出来,因而一般不容易出现剧烈的排斥反应。倒是排斥反应与环孢霉素中毒之间的区分显得越发困难了。
对于目前的移植治疗来说,环孢霉素是—种必不可少的免疫;制剂,麻理子每天都要服用。然而,如果血液中环孢霉素的浓度上升,就会产生危害肾脏的毒副作用。因此,医生每天早晨都对接受移植后的患者进行采血,以监控血液中环孢霉素的水平。然后,医生将以测出的结果为依据,随时调整用药量的大小,尽可能避免副作用的产生。
麻理子的监控结果每天都由化验科送交吉住查看。就所见到的结果来看,还不能说环孢霉素的水平有明显升高的迹象。最让吉住担忧的倒是血清肌氨酸酐的上升趋势。总之,这些症状既像是排斥反应,又像是肾中毒。但是,凭以往的经验来看,吉住觉得是排斥反应的可能性要高一些。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排斥反应呢?对此吉住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治疗进行得特别顺利,所以自己才会这样想吧。
可吉住总有些放心不下。
麻理子这回是第二次移植,上次就是因为排斥反应而被迫摘除了移植肾。吉住想起了那件事。
那时,麻理子没有服用免疫抑制剂,她装作吃药的样子,实际上却偷偷把药给扔了。虽然麻理子直到最后都没有承认,但吉住还是深信不疑。要是当时麻理子好好服药的话,是肯定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想到这里,吉住突然止住了脚步。
难道说,这次麻理子也把药给扔了?
为了使移植失败,她自己想要引发排斥反应?
……怎么会!
吉住摇了摇头。通过血液监控已经确认麻理子体内存在着免疫抑制剂。麻理子是吃了药的。
吉住埋着头,重新迈开了步伐。对麻理子的一点小小的怀疑让吉住觉得很惭愧。
吉住想,自己对麻理子的猜疑可能已经无意识地体现在了表情上。麻理子是否已经看出来了呢?正因为如此,麻理子才表现出那样的敌对态度吧。
麻理子之所以不愿配合,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吉住长叹了一口气,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超声波检查的结果很快就送到了吉住手上。看来还是有一点血流量下降的症状,吉住决定对麻理子进行针吸活检,他把检查的预定时间告诉了护土。
针吸活检是观察移植肾状态的一种方法。具体的做法是用针刺入患者的肾脏,提取出少量组织,然后将获得的组织碎片染色,并通过显微镜进行观察。
麻理子被推进了手术室。吉住在准备室里消毒完毕之后,也跟着进来了。
提取组织的过程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吉住把组织交给了助手。
“马上送到化验科。最好把它分成三份,分别用光学显微镜荧光显微镜和电子显微镜进行观察。你估计一下,大概要花多少时间?”
“如果是使用光学显微镜的话,需要二十分钟左右。”
“好吧,立刻去观察。”
走出手术室后,吉住回到诊疗室等待结果。然而,他的内心却涌起了无法抑制的不安。
这次,麻理子体内的肾脏又没有成活么?
和上次一样,植入体内的肾脏坏死,最后又不得不摘除?
平常根本没想过的一些问题从吉住的脑海中闪过。吉住没有想到,如今的自己竟变得这么胆小。
麻理子上次出现排斥反应后,被立即送进了医院。那天下班回家的父亲发现了一个人在家的女儿痛苦不堪。对吉住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麻理子出院后,一直定期来医院取药,并接受确认肾脏是否完全成活的检查,怎么会突然出现排斥反应呢。麻理子被立刻送入了重症监护病房。吉住半信半疑地开始实施治疗。当吉住看到麻理子血液中免疫抑制剂的浓度时,他被这极低的数值惊呆了。这是急性排斥反应!他赶紧给麻理子注射了一针对排斥症状具有显著效果的OKT—3,但已经太迟了。麻理子只能输着液进行透析了。转眼间,因为移植肾遭受到了无可挽回的损伤,吉住不得不将其摘除。
再没有什么手术能比移植肾的摘除手术更让人感到丧气的了。许许多多的工作人员费尽周折,几个月来付出的努力统统化为乌有。而且,搞得不好的话,患者的生活充实度(QOL)会降到比手术前还低的水平。此外,考虑到医生对病人血管位置的熟悉程度,到了摘除手术的时候,一般都是由先前做植入手术的医生来做。对于吉住来说,做摘除手术就意味着承认自己的失败。由此产生的耻辱一直萦绕在吉住心中。
做摘除手术那天,外面下着小雨。吉住在诊疗室里望着窗外的情景,后悔自己没有带伞。吉住觉得灰色的天空似乎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摘除手术就在做移植的那一间手术室里进行。所不同的只是,这时麻理子的右下腹比做移植时多了一道疤痕。吉住用电动手术刀再次把这一部位切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植入的肾脏还没有与周围的组织完全愈合。虽然麻理子是在六个月以前接受移植的,但她的排斥反应并不是缓慢加重的。从某种程度上说,病因应该是急性的移植肾功能衰竭。慢性排斥反应通常会引起炎症,使得植入的肾脏与腹腔内壁粘连在一起。这样一来,血管的位置就不容易找到,如果强行剥离的话,就有可能导致病人大出血。而麻理子手术部位的血管完全可以比较轻松地结扎起来。
手术始终在一种沉闷的氛围中进行。即便在使用尼龙绳吻合血臂的时候,吉住也无法集中自己的精神。虽然吉住心里也明白,这项操作不能有半点疏忽,但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现在为什么又非得把植入麻理子体内的肾脏给取出来呢……
看着准时完成的组织染色切片,吉住确定这就是排斥反应。虽说现在排斥的程度还比较轻微,但毛细血管中的多核白血球已经非常明显,而且细动脉里还出现了血栓。环孢霉素肾中毒的特征是细动脉里会出现类似玻璃碴的小颗粒,而麻理子的切片中却观察不到这样的细动脉玻璃样变。
吉住在处方签上给麻理子开了甲基强的松龙作为对症药物。要是麻理子的排斥反应比较严重的话,可能就要使用OKT—3了。不过,吉住认为现在还没有这个必要。先给麻理子开三天的药量,看看情况再说。药效要二天之后才能看到,这一周都必须严密监控麻理子的病情。
吉住指示完毕以后,松了口气,他泡上一杯茶,回到自己的桌旁,呆呆地望着从茶杯里升腾而起的白烟。
移植肾摘除手术过后,麻理子明显变了。
她陷入了极度忧郁的状态。开始,吉住还以为是移植失败导致麻理子精神上的自闭,因此,他才建议麻理子父女考虑再次移植,目的就是想让麻理子不要绝望。为了减轻麻理子的思想包袱,吉住还告诉她,现在出现了一种叫做CAPD的新式透析法,就算重又回到以前的透析生活,情况也已经有所改观了。
然而,如今回过头来看,麻理子当时的心理状态可能要复杂得多。
那时吉住为什么没能刨根问底地弄清楚麻理子是不是没有吃药呢?小孩子是有可能故意不吃药的。有的是出于一种对大人的逆反心理,有的是不喜欢由于药物的副作用导致的脸部浮肿,有的是因为擅自在外过夜或是外出旅行没有携带药品,总之理由是五花八门。还有些小孩觉得身体状况很好,根本无须服药,就自己把药给停了。殊不知,正是药物的作用才使得他们身体感觉良好
其实,说老实话,吉住对儿童的心理也不甚了解,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和孩子们打交道。之所以会这样,吉住认为也许是由于自己没有小孩吧。
工作后不久,吉住就和大学时的一位女同学结婚了。起初,两个人都在大学的医院里上班,根本没时间养育小孩,婚后过了好些年,等到两人终于都闲下来的时候,却得知吉住精子异常,不能使女性受孕。
原先,妻子一直放不下工作,每次都措词强硬地说服吉住晚—点要孩子,可这回,她一听到这个结果,马上就把脸转到一边,背对着吉住。
这时,吉住察觉到了妻子投来的轻蔑的目光。
真应该更仔细地做好麻理子的思想工作,虽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吉住还是觉得很后悔,真该和麻理子多说几句话。
有一段时间,麻理子似乎从昏暗的阴影中走出来了,不但很听父亲和吉住的话,而且还同意接受再次移植。吉住当时觉得麻理子已经把摘除的打击挺过去了。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这一点,只要看看这次进行移植时麻理子的表现就明白了。麻理子还没有重新站起来。两年前,她也不是因为移植失败而感到忧虑,一直闲扰着麻理子的是吉住他们并不知晓的别的什么东西。麻理子把它藏在心里,谁也没告诉。她还装出振作起来的样子,欺骗了所有的大人。而吉住他们却没有发现。
难道已经太迟了吗?
难道已经无法再抓住麻理子的内心了?
吉住心想,不会是这样的!
与其做一个不能让患者信赖的医生,还不如不干了!
自己要多跟麻理子谈谈。
这天傍晚,吉住朝麻理子的病房走去。
麻理子一个人躺在房间里的床上,正望着天花板发呆。输液的胶管连着麻理子的手臂,输液瓶里装的是吉住开的治疗排斥反应的药剂。
吉住的突然来访让麻理子有些吃惊。这也难怪,到目前为止,除特殊情况以外,吉住只在固定的时间来这里查房。
“怎么了,不能到外面去有点不高兴?”
吉住上前搭讪。
麻理子一言不发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吉住倒不介意,自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排斥反应的情况还不严重。”吉住接着说道,“下次我给你看照片。你还没见到过自己肾脏的照片吧?只要你坚持吃药,就绝对能够康复。不用担心!”
“……”
“没事的。上次移植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一丁点的排斥反应马上就会好的。我保证给你治好,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在家里吃好吃的东西啦!”
“……”
“另外……”
吉住话锋一转。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问了。
“你能告诉我,上次移植时发生了什么吗……我知道问这样的问题不好……你不愿吃药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
“能不能跟我讲讲?”
麻理子没有说话。不过,明显可以看出她的内心在动摇。
吉住也沉默了好一阵,静静地等待麻理子的回答。屋里静悄悄的,吉住觉得这种寂静就像飞扬的细雪一样,从天花板上落下,堆积在麻理子的床单上。
“医生,我困了……”
麻理子总算开口了。
“是吗……”
吉住站了起来。他觉得还算有进展,至少同刚做完手术的那段时间相比,麻理子更愿意与人交流了,尽管还只是一点点。
“不要担心排斥反应的事情,我一定会帮你治好的。”
说完,吉住离开了病房。
第二天夜里,吉住又重新看了一遍针吸活检的结果。用电子显微镜对冻结切片做的检查的结果也出来了,吉住拿它与光学显微镜的结果相对照。
“有点奇怪哟。”
化验科负责组织标本的医生对吉住说道。
护士从化验科取回的照片上有医生的留言,吉住打了个电话向对方咨询。
“排斥反应程度较轻,基本上问题大大,但是我觉得有点奇怪。”说到这里,医生故意降低了声调,“因为还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情况。”
吉住已经知道医生想说什么了。一看照片,吉住立刻就发现它跟一般的形态不同。
“固定法和往常是一样的吧?以前真的没看到过这种类型的?”
为稳妥起见,吉住又问了一遍。如果组织的固定法有误,往往会显示出不同的结果。
当得知这不是失误的时候,吉住困惑了、这该如何解释呢?吉住拿出手术一周后采集的样本的分析结果,重新仔细地观察了一遍。吉住惊呆了,那时就已经出现了征兆,而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真是太大意了。
移植肾细胞里的线粒体异常巨大!
其长度是一般情况的好几倍,而且,它们像小胞体一样融合成网眼状,在整个细胞当中扩展开来。
这种形态吉住以前从未见过。
吉住觉得有些恶心,便将照片放到了桌上。他一口喝干了咖啡,可脑子里还是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吉住知道,环孢霉素的使用会使线粒体伸长,他也曾听说口服利尿剂——利尿酸会让肾细胞线粒体的形状产生变化。但不管怎么说,即使服用了再多的环孢霉素,眼前的这种状况也是异常的,更何况手术后一周就已经在细胞中观测到这样的情况了。就算环孢霉素起到了一定的诱导作用,但毫无疑问,移植肾细胞中的线粒体原本就存在某种异常。
那么,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吉住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一开始肾脏就有问题,那为什么直到现在它的功能都基本正常呢?
不经意间,吉住回想起了自己在做移植手术时感到的那股灼热。
就是在接触到移植肾的那一瞬间感觉到的热量。那时吉住的心跳出奇地剧烈,对,就好像那个肾在操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
是不是与那时的情景有关呢?
吉住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件事不能让麻理子知道。除此之外,吉住想不出应对这事件的办法。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要个去想它就行。也许这种线粒体和排斥反应根本就没有关系,除了这次发生的排斥反应,移植肾一直都在正常工作,没出现过任何问题。但愿它能顺利成活。
望着桌上的切片检查结果,吉住在心中暗暗祈祷。
16
“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利明合为一体的感觉。利明进入圣美身体里时,圣美强忍着疼痛,表情很痛苦,但“她”却期待着这即将到来的愉悦,完全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
不一会儿,圣美好像也感觉到了那种兴奋,当然,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她”大量存在于圣美神经系统的主要部分,神经腱,脊椎、神经突起,它们都是圣美大脑里传输信息所必需的组织。“她”花赞了漫长的时间侵入到寄主所有的器官里,使得寄主无法在没有“她”的情况下正常运转。“她”的兴奋让圣美脑细胞里的神经腱受到异常的刺激,并从神经腱的间隙里释放出大量用来进行信息传递的物质。这样一来,圣美自然就会体验到快感,这绝不是平常那种让人愉快的刺激。圣美很快就忘记了疼痛,开始陶醉起来了。“她”也沉迷于利明所带来的反复的愉悦之中。“对,就这样!”圣美第一次高声地呻吟起来。圣美的肌肉痉挛了。最终,圣美失去了知觉。
和利明做爱总是非常惬意。“她”从圣美的大脑里把这些记忆。拿出来,一一加以回味,并从中得到许多乐趣。利明的技巧并不完善,有时甚至还显得十分笨拙。尽管如此,但自己被利明深深地爱着,所以“她”感受到了无比的欢愉,为此,“她”操纵着圣美的身体竭力配合利明的动作。
为了让圣美更讨利明喜欢,“她”对圣美的身体做了各种各样的修改。“她”用了很长的时间为圣美设计出令利明满意的脸蛋儿,“她”调整了圣美的神经网络,使得圣美身上容易被利明“攻击”的部位变得特别敏感。利明正是她向往已久的男人,无论如何,也要把利明的爱集中起来——给圣美,还有“她”自己。
强烈的快感使她浑身打颤。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要到高潮了。
为此还必须进一步分化。虽说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寄主的增殖了,但目前要维持形态还很困难。“她”还需要使寄主的基因进一步变异。所幸,这里有遗传基因变异所需的一切工具。如果打开“门”,眼前便会是无菌操作台,现在,那里的灭菌灯一定正在发出淡蓝色的光芒吧。如果去研究室的话,肯定可以发现那里存放着几种致癌物质,当然,要搞到诱导剂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再也抑制不住了,启动了自己的增殖机能。
浅仓佐知子把视线从显示器上移开,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在研究室里环顾了一周。现在,换气扇的巨大噪音和对室温有微调作用的电热器的嗡鸣都停止了,只剩下冰箱会时不时地发出低沉的声响。
浅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已经快到午夜十二点了。大约三小时前,利明回家了。利明回家的时候,浅仓还能远远地听到人们下班的脚步声,但不知何时,现在这种声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恐怕此时留在大楼里的只有浅仓一人了吧。
浅仓从冰箱里拿出瓶装的麦茶,倒进杯里。茶水注入杯中的哗哗声听起来特别响亮。浅仓把嘴唇放在杯口上,轻轻啜了一口。冰凉的麦茶从喉咙滑过,疲倦好像消解了一些。
现在正是为学会准备幻灯片的时候。虽然在大四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制作过幻灯片,但浅仓对此并不太熟悉,所以仍得花上一段时间,她一边操作着鼠标,一边看着显示器,时间过得很快。浅仓在显示器前已经坐了两个多小时,却只完成了一张幻灯片。
浅仓把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望着显示器上的图表。图示的内容是说明使用吸印转移法进行分析得到的结果。但是,怎样才能把它和用扫描仪输入的图像合成起来呢,解决这个问题花费了浅仓不少时间。要是在利明回家之前问清楚就好了,不过,看看现在已经做出来的那张幻灯片,浅仓感觉倒还不错。
浅仓把茶杯端到嘴边,心想:晚上的研究室里有一种别样的气氛,研究室白天看起来是个很正常的实验场所,但一到晚上就好像变了个样子似的。也许是在荧光灯照射下映出的影子的缘故吧。与白天相比,摆放在实验台上的器械显得更加奇形怪状,古旧的实验台和最新的设备看起来实在是很不协调,给人以不可思议的印象。外人要是不小心走进来,一定会觉得很不舒服。
空气有些干燥。由于没有风,汗水贴在身上黏糊糊的。
今天就到此为止,回家了吧。
就在刚产生这个念头的瞬间,一股寒气突然蹿上浅仓的脊背。
这股寒气在浅仓的脖子处打住,不禁让她毛骨悚然。脖子开始疼痛。浅仓连忙收缩脖子,失声大叫起来。
怎么回事?浅仓朝四周看了看。她转动着身子把研究室扫视了一边。空气沉甸甸的,不可能有风进来,刚才的疼痛是其他东西造成的。
研究室内并没有什么变化,室内的器物悄无声息地将各自的影子投到地上,一动也不动,一切都冷冰冰的,显得毫无生气。
疼痛加剧了,一阵阵的刺痛朝脖子周围的毛发袭来。浅仓把茶杯放到桌上,用手按住后脑勺,但是疼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扩散开了。
浅仓开始全身发抖,双腿也蜷缩了起来。
那个名字浮现在浅仓的脑诲里。
“Eve1。”
疼痛都是因为“Eve1”在作祟。
一定是它!
“嗤嗤”……
有什么响动,像是有东西在移动。浅仓发出了一声惨叫,但地只能听见气流从牙缝间漏出的声音。
浅仓想跑出去,但脚却像被钉在地上似的,动弹不得,只有眼球勉强还能转动。浅仓竖起耳朵,并紧盯着对面的墙壁。隔壁就是培养室。
“嗤嗤”……
确实有某种声音,是从培养室里传出来的。没错!有东西正在培养室里活动。
“Eve1”的名字在浅仓的脑子里回响,并发出通红的光亮。但是,为什么“Eve1”能够发声呢?现在“Eve1”应该是在恒温箱中的培养烧瓶里。无论怎么样,它也不可能发出声响,更不用说自由活动了。
这时猛地传来了“乓”的一声巨响。
“呀……”
浅仓不禁叫出声来。她两腿直哆嗦,已经无法站立了。只听见“扑通”一声,浅仓膝盖一弯,一下子摔倒在地。这时,她的子指碰到了茶杯。
随着一声脆响,茶杯在地板上摔碎了,麦茶和杯子的碎片飞溅列浅仓的脸上,让她感觉到一阵疼痛。
“她”听到这一声响后,停止了活动。
还有谁在这里?
本以为研究室里已经没人了,看来不是这样、不过,肯定不会是利明,他已经回家了。
“她”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一个高个儿女人的身影浮现了出来,大概那个女人还在吧。
要是被那个女人发现可就不妙了。在自己完全成形之前,“她”不想被利明以外的其他人看到,然而,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办法。
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那个高个儿女人是走了,还是被吓得无法动弹了呢?
应该怎样处置那个女人呢?
“她”觉得自己对此根本不用担心,只要自己的样子没有被那个女人看清就行,况且现在只有那女人一个人在这里。利明肯定会站在“她”这一边,他一定会把今晚的—切解释为那个女人的幻觉。
要是那个女人不肯罢休的话,“她”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
“她”使劲地摇晃着身体,慢慢地朝门口移去。
“嗤嗤”……
浅仓屏住了呼吸。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浅仓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藏到桌下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将近两分钟的时间过去了,她没听到刚才的声音。她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稍稍平静了下来。可能是幻听吧。浅仓正要这样说服自己的时候,突然又响起了类似湿抹柜在地板上滑动的声音。
“不要……”
浅仓不住地摇着头,脖子又针刺般地疼痛起来,被汗水湿透的衬衫紧贴在浅仓的背上。豆大的汗珠从下巴处滑落,“啪嗒啪嗒”地滴到胸前。脑子里像沸水一样滚烫,而浸润着汗水的皮肤却有如冰霜般寒冷。
那声音明显正朝这边靠近,其间,还掺杂着飞沫四溅的声音,另外,还能听见噼啪作响的液泡爆裂声。这些声音让浅仓联想到某种滑溜溜、湿漉漉,不成形的生活垃圾,黑黑绿绿的腐烂物的表面上布满黏液。想到这里,浅仓觉得恶心得想吐。
那声音发生了变化,变成一阵“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不一会儿,又听到好几声湿漉漉的东西所发出的沉闷的敲击声。
浅仓终于明白那声音意味着什么了。
门。它正在设法把培养室的门打开。利明走后,浅仓把培养室的门锁上了,由于无法进来,它焦急地撞击着房门。
接着,黏稠物从小洞里被挤压出来的那种令人恶心的声音拉长了调子在屋内回荡,其间又夹杂着“咕咚咕咚”的类似下水道堵塞的声响。浅仓很不舒服,她皱紧了眉头,胃里的东西一下子涌上了喉咙。浅仓心想,它一定是没办法开门,所以才从门下面的缝隙间钻了进来。浅仓吞了一口唾液,把涌入嘴里的酸臭味儿一并咽下。突然,一股寒气袭来,浅仓的牙齿开始“得得”地打起架来。
“嗤嗤”……
“嗤嗤”……
这次听得很清楚,是一种被拖拽的物体所发出的声音。它窜了出来,已经穿过培养室的房门来到走廊上了。
不能出声。绝不能让它知道我在这里。浅仓脑子里是这样想的,可牙齿却还是在不停地打着颤。浅仓用手掌捂着嘴巴,想尽力制止颤抖,但她失败了,牙齿发出的“得得”的碰撞声在浅仓的头骨中产生出沉闷的回响。
“砰。”
“咦?”
研究室门外有什么东西。
研究室有两扇门,一扇就在浅仓眼前,另一扇在房间里面,两扇门都与走廊相连。有响动的地方是离浅仓的桌子比较远的,里边的那扇门,那里离培养室很近。突然,放在那扇门旁边的冰箱猛地响了起来——温度的上升激发了冰箱的热感式传感器,冰箱开始制冷起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浅仓吓得失声大叫。她连忙堵住自己的嘴,但已经来不及了,走廊上的它一定听了自己的叫声。
浅仓的眼睛湿润了,四周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研究室的两扇门都是关着的,但没有上锁,要想进来的话轻而易举,只轻轻地转动把手即可……
浅仓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把手正在旋转,的确是在旋转。浅仓的身体僵硬了。现在是能冲到门口,把门锁上就好了。浅仓这样想着,但身子却无法动弹。
“砰”的一声,门开了。
不行,得马上跑!浅仓心想。哪怕是提前一秒也好,得尽早逃出这间屋子。由于实验台挡住了视线,所以从浅仓坐着的地方没法看清打开的门那边的情况。浅仓望了望另一扇门。由于中间有实验台阻隔,所以只能绕道过去。但从浅仓那里到门边大概也就十步远的距离。浅仓每天都要在这两个地点之间穿行无数次,尽管如此,一想到这段距离,浅仓几乎绝望了,对如今的她来说,这简直是遥不可及。
突然,浅仓眼前的景象消失了。
一时间,浅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还有两处淡蓝的光亮,是自己桌上的显示器和台式荧光灯,其他的一切都被黑暗吞没了。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熄灭了,实验台、器械,还有门,所有的东西都看不见了。
是灯被关掉了。
后门的旁边有开关,是它按下了开关。浅仓猛地意识到一件事情,吓坏了。
它知道只要按下开关就就可以熄灭电灯。
它知道转动门把就可以打开房门。
……对方拥有智慧!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这时,后门一带出现了淡黄色的亮光。
实验台挡住了视线,浅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光线很弱,只微微地映照出冰箱的轮廓。浅仓听到了“咕咚咕咚”的细小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直觉告诉浅仓,它打开了冰箱。
接着又响起了试剂瓶相互撞击的声音,它似乎正在寻找什么东西。
“快跑!”这两个字像警灯一样在浅仓的脑子里闪烁。她匍匐在地,拼命地移动着手脚,尽管她心急如焚,但身体却力不从心。好不容易,浅仓终于爬到了一个可以观察到整个冰箱的地方。冰箱的门半开着,藏在门后面的东西把冰箱里的隔层弄得:“哗哗”作响,时不时地还能听到恶心的黏液发出的声音。所幸,它对浅仓的存在好像并不介意。浅仓还是无法看清那东西的样子,但她也不想看。
浅仓在原地掉转了方向,径直朝与冰箱方向相反的房门慢慢爬去。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到门边了,到那儿之后,只要站起来,打开房门,全力以赴往外冲就行了。只要摸到门把,自己就得救了。浅仓的心跳得越发厉害起来。
忽然,只听见“喀嚓”一声,浅仓的膝盖感觉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
浅仓惨叫了一声,急忙捂住自己的膝盖。什么东西刺进了皮肤。浅仓想用手把它拔出来,可手指却被划破了,顿时,钻心的疼痛涌上心头。手掌出血了一滴滴直往下流。浅仓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浅仓责怪自己太粗心了。是茶杯,茶杯的碎片刺进了膝盖。
“哗”的一声,那东西动了起来。
浅仓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那东西滑到地上。它已经发觉浅仓想要逃跑。
伴随着阵阵声响,它从地板上移动过来。周围黑黢黢的一片,隐约可以看出那东西的影子——像是一团软绵绵的肉!
“……别过来!”
浅仓哭喊道。可是那声音却越来越近了,它移动时发出“哗里哗啦”的声响,好像在晃动着触手一类的器官。
“啪”的一声,水泡破了。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砸烂了一个西红柿。触手的晃动声和水泡的破裂声混合在一起,不断朝这边推进。
“求求你,别过来……”
浅仓一个劲儿地哀求着,不住地重复道:“不要过来,不要!”想要逃走的浅仓刚朝门口爬去,膝盖就剧烈地疼痛起来,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腿脚根本不听使唤。”
浅仓大声地叫喊着,身体趴在地上,靠胳膊的交替运动慢慢前进。那声音已经靠得很近了。浅仓涕泪交加,疯狂地向前挥舞着手臂,然而,身体却丝毫没有挪动。浅仓发出了绝望的惨叫。膝盖痛得像针扎一样,手掌上的血液和汗液混合在一起,黏糊糊的。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往哪里爬。
—个黏黏的、暖乎乎的东西碰到了浅仓的脚踝。
突然,那东西猛地抓住浅仓的脚,使劲往后拽。
浅仓竭力挥动着双手,想要挣脱,她的指尖好像接触到了什么物体,赶紧一把抓住。是水槽的—角,浅仓用尽全力将四根指头紧紧地抠在水槽边上。对方也毫不留情地用力拽着浅仓的脚。浅仓的手指的关节疼痛难忍,她撕心裂肺般地大叫了一声,想把另—只手也伸过去,可惜够不着。她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地被拖回来,食指已经滑落了。
“不要!”浅仓不停地叫喊着,可拖拽的力度反而加大了,对方抓住浅仓的脚踝之后,接着又向大腿发起了攻击。浅仓的腿被它紧紧地拧住向后拖动。中指也滑落了,只剩下无名指和小指艰难地抠在水槽边上,手指痛得像刀割一样,但对方更是得寸进尺,又抓住了浅仓的另一只脚,猛地一发力。
“啪嗒”一声,浅仓的手掌拍到地上,剩下的两根指头也滑落了下来。
浅仓的身体被轻而易举地拖了回去。刺入膝盖的玻璃碎片在地板上划割出“吱吱”的声响。
它从背后向浅仓扑来,黏糊糊的液体粘到浅仓背上。顿时,一股培养基所独有的气息扑面而来,甜甜的,又有些像是粉末。浅仓想要奋力摆脱,但对方的身体让浅仓无从下手,只要轻轻一碰,浅仓的手就会陷进它的身体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浅仓被掀了个仰面朝天,虽然脚还在不停地乱蹬,但却起不了什么作用。浅仓的身体被牢牢地控制住了。
浅仓拼命地喊着“救命”。
就在这时,不知什么东西钻进了浅仓的嘴里,堵住了她的声音,浅仓咬紧牙关,想要竭力阻止它的入侵,但最终,她的嘴还是被撬开了。黏糊糊的东西在嘴里蠕动着,粘住了浅仓的牙齿和舌头。浅仓呕吐了,平躺在地上的她把胃里的东西猛烈地喷了出来,喷涌而出的呕吐物冲到空中,又洒落回脸上。嘴里的那个东西则一边沐浴着浅仓消化物的洗礼,一边剧烈地膨胀起来。它堵住浅仓的咽喉。
17
今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到来了。
准备晚饭之前,圣美先装饰了房间,起居室的墙上贴上了漂亮的纸花,电视机旁边放好了天然的小松树,松树上模仿下雪的样子装点着白色的棉花,树枝上还挂着各种小玩意儿和五光十色的彩灯。厨房的门上也装饰着松枝,衣柜上的人偶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餐桌上换上了全新的旋转托盘,上面放着一个亮锃锃的烛台。到一个小时,房间里就充满了圣诞节的气氛,圣美满意地四下打量了一下房间,轻声说道:“好了。”
自从和利明结婚并搬到公寓里住下之后,每年的圣诞节圣美都会把家里精心布置一番。起初,利明觉得这样的布置太花哨了,他对圣美提意见说,家里又没有孩子,没必要装饰圣诞树。但圣美却一再坚持自己的主张,说自己从小就是这样庆祝圣诞的。对于圣美来说,既是圣诞节、又是自己生日的这一天,家里必须要有浓浓的节日气氛。
无意间,圣美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外面一片寂静。圣美满怀期望地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将结了一层薄雾的窗户轻轻打开,朝窗外望去。
夜晚的空气中,飘舞着白色的物体。
圣美高兴地轻声叫了起来。她把身子探出窗外,眺望着周围的景致。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雪,大地已经披上了一层洁白的薄纱。粉末状的雪花从空中接连不断地缓缓飘落。远处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在家里的灯光的照射范围内,圣美可以清晰地辨别出每一片雪花的形状。
白色的圣诞节。
圣美的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她轻声哼唱起以前上钢琴课时学过的曲子——《平安夜》。
“今天可能要晚一点回来。”接到利明打来的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蛋糕早就做好了,而且晚餐也准备就绪。圣美手拿着听筒,一画用眼睛的余光瞄着炖锅,一面在心中失望地叹了口气。利明说四年级的学生把实验搞砸了,必须从头开始再做一遍,自己不得不在现场指导。
“非得今天做吗?”圣美问道。
“等待反应的标本都做好了,如果今天不做,标本就白白浪费掉了。”
“哦……”
利明好像已经觉察到圣美不高兴了,连忙一个劲儿地道歉。圣美则努力用平静的语调说“没关系”。但实际上,她觉得很孤独去年的这个时候,利明好像也是因为做实验回来得很晚。今天是圣美的生日,圣美希望他把实验抛在一边,早些回来。也许这样的要求太任性了,但这是圣美的真心话。
实验所需的时间似乎比圣美想象的要长。利明又打来了电话告诉圣美下一步将进行的操作,并大致估计了一下到家的时间
“总之,必须摘除小白鼠的肝脏,并将其均质化,然后对线粒体进行划分……”
一听到这话,圣美的胸腔内顿时“扑通”响了一下。
(利明)
圣美大吃一惊。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片通红,全身就像浸泡在滚烫的热水里一样,并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怎么了?”
“唰”的一下,一切忽然又恢复了正常。圣美慌忙拿好听筒,微微笑了笑。她告诉利明,自己没什么,外边正在下雪,回家的路上要多加小心。
圣美放下听筒,一时间动掸不得,腋下已冒出了虚汗。圣美突然觉得很冷,不禁打了个寒战。
刚才的那种反应越来越厉害了。和利明结婚以后,圣美身体上的不适感就逐渐加剧,最近则变得特别严重。
只要一听到“线粒体”这个词,心跳就会变得异常。体温的升高让圣美觉得体内的血管就快要破裂了一样,甚至连呼吸都感到捆难。结婚前,为了尽可能加深对利明的了解,圣美曾经问过利明一些有关实验的问题,可是最近几个月里,圣美已经再不愿把研究的事情挂到嘴上了。怪病的发作日趋剧烈,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如暴风雨一般狂暴的心跳仿佛要将身体撕碎。圣美体内有某种圣美所不知道的东西存在,它会对“线粒体”这个词产生强烈的反应,并在圣美的身体里发出声音。
发出那种声音的东西好像只要一听到关于利明的研究的事情就会很高兴,它甚至会在圣美体内活蹦乱跳。刚才利明打来电话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圣美自己盼望利明早些回家,但脑子里的声音却仿佛更希望利明多做实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圣美完全摸不着头脑。
突然,圣美想起了自己上高中时的情景。当时圣美脑子里挥之不去的疑惑是自己将来到底想做什么。圣美一直在思考: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今后又会发生什么事情。但现在,这些疑问又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在圣美的心底泛起了波澜。
自己究竟怎么了?
利明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过了。对于自己的晚归,利明表示了歉意。看着房间里的节日气氛,利明的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
圣美点燃了餐桌上的蜡烛,打开丁圣诞树上的彩灯,又摆放好丰盛的菜肴。利明则兴高采烈地将圣美的手艺夸奖了一番,虽然回来晚了,但他极力想搞好家庭气氛的做法却令圣美十分高兴。
晚餐过后,圣美拿来了蛋糕。花式蛋糕的制作方法是圣美上高中时从妈妈那里学来的。每年,圣美都要在奶油图案的设计上煞费苦心。这次圣美想到了一个不错的创意:大雪覆盖的森林,中央还有一间小尾。
熄灭了房间里的灯后,两人开始吃蛋糕,喝香槟。利明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了过去,说是给圣美的生日礼物。那是一块可爱的手表。
两个人来到卧室时,已是凌晨两点过了。
关灯之后,利明轻轻地亲吻着圣美。嘴唇互相接触的那一瞬间,圣美感受到了一种无以言表的快感。
“啊……”
圣美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不一会儿,酥软的双腿便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强烈的刺激让圣美产生了身体似平就快要融化掉的感觉。
圣美发觉自己竞主动地伸出了舌头,虽然全身都变得瘫软无力,但舌头,只有舌头却固执地寻求着利明“不是这样的!”圣美发觉自己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内心里嘶喊,这简直让人无法相信。“这不是真的。”四肢没有—点力气,圣美被利明搂着,勉强能够站立、然而舌头却依然贪婪地伸进利明的嘴里,如饥似渴地捕捉住利明的舌头,缠绕上去,并不停地摩擦着利明牙齿的背面。“怎么会这样?”
这时,强烈的睡意猛然袭来,一时间,突如其来的睡魔仿佛将圣美推下了黑暗的深渊。圣美愕然了。如果不是利明正抱着自己的话,可能自己早就已经倒下了。圣美连脖子都直不起来,脑袋无力地朝后耷拉着,尽管如此,舌尖仍然饥渴地运动着。“怎么了?”利明可能觉得这时的圣美已经进入状态,转而开始亲吻圣美的喉部。圣美眼里出现了耀眼的闪光,可是睡意依旧无情地笼罩着大脑。圣美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想要将其赶走,但却徒劳无功。“到底是怎么回事?”
忽然,就在圣美快要失去知觉的那一刹那,一个声音响起了:
(利明)
圣美猛地睁开了眼睛,睡意稍稍有所消退。可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睡魔再次袭来,圣美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不要!”为了打消睡意,圣美不住地摇头,除此之外,她大声地吼叫,用拳头敲击自己的身体,用力瞪着眼睛。是那个声音,就是在和利明通电话时听到的那个声音,那个神秘的声音。“不行!”圣美叫喊着,“绝不能让我睡着了。”圣美向利明求助。但就好像有意要阻止圣美似的,那声音又一次在圣美的脑子里轰鸣起来。
(利明)
谁?是准?
心脏急速地跳动着,不断冲击着圣美的胸部,圣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很难受,紧跟着全身开始痉挛,整个身体都快崩溃了。睡意如海啸般猛烈,就在那快要被狂涛吞没的瞬间,圣美拼命地挺了过来。就这样,圣美反反复复地经历了很多次折磨,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而咆哮的浪涛时近时远。每当圣美变得神志不清的时候,那声音的主人就仿佛要从圣美体内跳出来似的,它满心欢喜,而且不停地呼唤着利明的名字。圣美感到焦虑烦躁,冥冥之中,圣美陷入了错觉,以为同利明睡在一起的是它,而不是自己。当自己睡着了的时候,它就浮到表面上来和利明疯狂地交欢。圣美的脑子里充满了这种恐怖的联想,被偷走了,利明被它偷走了。圣美不顾一切地用尽全身的力量想要睁开眼睛,曾好几次成功地翻起了眼睑,但很快,她又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去了。
谁在讲话?响亮的声音在整个屋子里回荡。那究竟是我的声音,还是它的声音?圣美自己也分不清了。只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充满了兴奋的声音。圣美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所有的东西都被胸中涌动起的潮水搅和得混乱不堪。圣美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黑暗的狂涛吞噬着、蹂躏着。
醒来时四周一片寂静。
圣美做梦了。
很快,圣美就发现这还是那个自己常做的怪梦,每到圣诞前夜自己必定会做的那个奇特的梦——独自一人漂浮在漆黑的世界里——一个记忆深处的梦。
然而,随着梦境的不断变幻,圣美发觉今年的梦与往年有些不同。
自己正漫无目的地游动着。虽然视野浑浊不清,不知道哪里是上、哪里是下,但从体表流过的水流的变化表明,自己在作剧烈的运动。身体里有用不完的力气,好像哪里都可以去似的。事实上,自己的活动范围已经大大超过了以前。圣美发现,自己正为此而感到高兴。
时光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圣美突然觉得身边流动的物质里出现了异物,附近有什么东西,一个硕大的、行动迟缓的东西正晃晃悠悠地蠕动着。
圣美想起来了,自己曾多次碰到过它,有时圣美还主动出击,向它发起了进攻,有几次自己轻而易举地就击破了它,有几次自己又反成了它的俘虏。
正当圣美意识到对手已经出现的时候,忽然,圣美觉得自己的体内涌现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感受。那是什么东西?它从哪里来?想要做什么?圣美一点也不知道。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全身发抖的自己已经被对方团团围住了。
对方好像很吃惊。但是很快它就吞没了圣美,在对方的身体里,圣美感觉很舒服。她心想,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永久的安乐窝。
这种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圣美在梦中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这代表了什么意思呢?
还是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
18
“那我们就开始吧,第一个是浅仓。”
“好的。”
浅仓听到利明叫自己的名字后,上前走了一步。利明把激光笔递给了她。浅仓右手拿着讲稿,左手拿着激光笔。站到了屏幕前。
一切就绪之后,利明按下秒表的按钮开始计时。“那么……首先我们请浅仓佐知子小姐上台。今天她演讲的题目是《由类维生素A受体所引起的不饱和脂肪酸β氧化酶‘2,4—dienoyl-CoAreductase’的基因诱导》。有请。”
“谢谢,请放幻灯片。”
“咔嚓”一声,幻灯机在屏幕上打出了图像,浅仓斜视着讲稿开始讲解。
“此前,我们已经发现,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安妥明能诱导小白鼠肝细胞内线粒体的不饱和脂肪酸β氧化酶。由于有报告表明,过氧物酶体增殖剂会与核转运蛋白——类维生素A受体相结合,所以我们推测,类维生索A受体参与了这些β氧化酶的诱导过程。目前,具体的情况还不是很消楚,这次实验,我们针对不饱和脂肪酸的β氧化所必需的酶——2,4-dienoyl—CoAreduclase——进行了染色体组克隆。从中我们发现,其基因明显受到了类维生索A受体的控制。在此,我想就有关情况向大家做一说明。请换下一张幻灯片。”
又听见“咔嚓”一声,屏幕上换成了另一张图。
利明一边看着秒表,一边听浅仓演讲。狭小的研讨室里挤满了听众,以教授为首,包括讲座里的职员和学生在内,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这里。虽然电扇在不停地工作,但由于放映幻灯片的需要,研讨室里窗帘紧闭,漆黑—片。屋里的人感到闷热无比。
离生物化学学会召开的日子越来越近,只剩下五天的时间了。教授提议,事先做一次彩排可能有助于放松心情。于是,今天讲座的职员和同学们齐集一堂进行演练,要是不这样做的话,就根本没机会修正自己的错误,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也可以避免正式演讲的时候发生怯场的情况。提早写好稿子,先在讲座内部之间交流一下,这样做不但可以更正一些错误,而且对于初次在学会上发表论文的学生来说,还可以消除无谓的紧张感。
浅仓完成幻灯片底稿的速度大大超出了利明的预期。一定是夜里加了班吧,否则是不可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完成的。无论利明怎样追问草图是什么时候完成的,浅仓总是笑而不答。
不管怎样,多亏了浅仓,生物化学学会的准备工作才能够不紧不慢顺利进行,利明也轻松了许多。也许是学会临近的关系吧,浅仓看上去比平时更加努力,一大清早就来到教室,一直要热火朝天地干到深夜。虽然每天都是这样,但浅仓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倦意。看到地如此疯狂的工作劲头,不由得让利明对自己产生了廉颇老矣的感慨。
浅仓滔滔不绝地继续讲解。她准确地用激光笔指出幻灯片中的要点,在该强调的地方有意提高自己的声调以吸引听众的注意。浅仓的演讲张弛有度。利明在一旁听得很专注。他心中暗想,即便是有经验的研究者也做不出这么漂亮的演讲,没想到浅仓竟如此出色。利明觉得,对于浅仓的演讲技巧,自己真是佩服得无话可说。
这时,利明忽然想起了一件与此时此地的氛围不相符的事来。他觉得这几天,浅仓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漂亮多了。
虽然身上的穿着仍然和以前一样朴素,还是那一身衬衫加牛仔裤的打扮,但是,从浅仓的身体里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高贵气质、可能是换了发型的缘故吧,利明这样想道。过去浅仓总是把头发扎成——束捆在后面,而现在她已经烫了鬈发。不过,利明觉得浅仓变漂亮的原因似乎还不止这些,以前浅仓脸上的表情总是很开朗,如今在这种开朗之上又添加了些优雅的味道,无论眼神里还是举手投足间,浅仓都给人以充满自信的感觉。
“……通过以上的情况,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安妥明诱导这种酶的全过程,由于大多数的不饱和脂肪酸代谢酶和这种酶一样,都会受到安妥明的诱导,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它们拥有与这种酶相类似的属性。今后,我们还将对其他酶进行基因组克隆实验,以便进一步了解类维生素A受体的具体作用。以上就是我的报告,谢谢大家。”
屏幕上的画面消失了,研讨室里的灯光也亮了起来,利明慌忙按下秒表。他刚才看着浅仓的脸庞竟然出了神,一不小心倒把计时这一茬儿给忘了。
“十四分二十七秒,”
“应该没什么问题。”
石原教授满意地点了点头,浅仓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表情还跟刚才一样。
“规定的演讲时间是十五分钟,对吧?”
“对。”利明回答道。
“既没有在幻灯片上发现拼写错误,也没觉得哪个地方的说明不够流畅……你们说呢?”
石原转过身去看着听完演讲的学生,示意他们也提提意见。
学生们都把头埋了下去。看着他们一个个不好意思的样子,利明心里苦笑了一下,听到如此完美的演讲,大概大家都惊呆了吧。
等了一会儿之后,石原见大家没有动静,只好作罢。他点了点头,接着又要求操作幻灯机的同学从头放映浅仓的幻灯片。“再放一遍,大家一起来检查一下,看有没有错误。”
为了考察浅仓的应变能力,石原就每一张幻灯片所涉及的内容向浅仓提出了各种问题,浅仓对所有问题部做出了准确的回答。听到这些回答,利明可谓惊喜交加。看来浅仓是下了一番苦功的。利明本打算在浅仓被问住的时候,给她一点提示,但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回答问题时,浅仓的脸上没有一点不安的样子,也没有任何傲慢的态度,言谈之中倒是充分体现了对提问者的尊重。为了能够让对方理解透彻,浅仓还有意识地放慢了讲话的语速,做到有条有理、简明扼要、正确无误。时不时地,浅仓还在回答过程中穿插了一些最新的研究数据,给人以游刃有余的感觉。
“好,非常好!看来你学得很不错啊。”
终于,石原脱口称赞道。
“谢谢。”
浅仓松了口气,露出可爱的微笑。
“浅仓的演讲一定会给接下来发表论文的家伙带来极大的压力!”
石原的一句话引得学生们哄堂大笑。
“哎呀,我也吃惊不小啊。讲得很好!就连教授不是也点头称赞吗?”
演讲的彩排结束以后,利明回到研究室里以犒劳的口吻对浅仓的表现大加赞赏。
浅仓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地点头说了声“谢谢”。
“剩下的任务就只是背稿子。那个嘛,只要在发表论文那天以前记住就行,用不着紧张。要是你还觉得不放心,到时候我们俩再一起练习练习,或者干脆在发表论文时把稿子带上去也也行。”
“我想可能没这个必要吧……”
“不,有必要,一下子紧张起来的话是很容易忘词的。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带上去为好,不过要做到尽量不去看它。”
“知道了。”
“对了……”利明望着浅仓的膝盖换了个话题,“你的腿现在怎么样了?”
“哦,你是说这里吗?”
穿着牛仔裤的浅仓笑着用拳头在膝盖的位置上“咚咚”敲了两下,说道:“你看,什么毛病都没有。只不过缠着绷带罢了。”
“不疼了?”
“是的,而且也没留下什么疤痕。”
就在浅仓烫了头发的那天,利明见她走路一瘸一拐的,便问她怎么了。浅仓说自己在公寓的楼道上踩滑了,摔了一跤,蹭破了皮。仔细一看,手指上也贴着创可贴。看到利明为自己担心的样子,浅仓反倒笑着安慰道:“真的没什么。瞧,我个子长得高,不容易掌握平衡嘛。”
听了这话,利明吃惊不小。
他觉得讲这话的浅仓和平常不一样。
在这之前,利明从未听到浅仓用自嘲的口吻谈论过自己的身高,因此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天,利明说服自己打消了潜藏在头脑中的这一奇怪的念头,再没有多去想它。
“学会召开之前会痊愈的,请别替我担心。要是穿着套装走上台去,而膝盖上却缠着绷带的话,那就有些滑稽了。”
说着,浅仓微笑了一下。
这时四年级的学生们一窝蜂地拥进了研究室,其中一个手上还捧着一个白色的盒子。
“教授说大家练习辛苦了,特地拨款买点心,我们买来了蛋糕来,—人—块!”
一个四年级的学生得意地说道。
“哎呀,难得啊难得。看来大家表现得不错,教授很高兴啊!”
说着,利明打开了盒子。
“看起来真好吃!”浅仓欢呼道,“我来冲红茶,大家快把自己的杯子拿来!”
研究室里立刻就开起了茶话会。
浅仓沏的红茶非常好喝。利明充分享受着这阔别已久的悠闲时光。
“呃,浅仓,你的杯子怎么跟平常不一样呀?”
吃蛋糕时,一个四年级的学生问道。利明一看,刚才自己没有注意到,浅仓的茶杯确实和以前那个是不同样式的。
“以前的那个呢?”
“一定是摔坏了吧?”
“不知它跑哪儿去了。”
浅仓的脸上充满了幸福的笑容,她正陶醉于红茶扑鼻而来的香气中。“明明收拾得好好的,可就是找不到了。要是谁见到了请告诉我一声。”
19
“她”第一次出来了,没想到竟如此顺利。虽然圣美的意志也曾反抗过好几次,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她”占上风。在外面所体验到的与利明拥抱的快感,远远超过了留在圣美体内感受到的惬意。然而,她还没有满足,这仅仅是一个开端。
“她”知道圣美所作的梦。那是因为自己稍稍泄露了一点过去的记忆,从而刺激了圣美的神经。为了不让圣美发觉自己的存在,平时“她”总是小心翼翼。不过,在圣美出生的这一天——十二月二十四日,“她”的谨慎完全不起作用。可能在这一天里,圣美的感觉会变得敏锐起来吧。
终于,圣美在昨天晚上窥探到了“她”侵入寄主体内时的记忆。虽然“她”不认为圣美能够理解梦境的意义,但也绝不能疏忽大意,因为圣美有可能会把自己做到的梦告诉利明。即便圣美自己不知道梦的真谛,但利明说不定会有所察觉。
差不多该是行动起来的时候了。“她”这样想道。
现在是时候了。自己再也不愿做顺从于寄主的奴隶了。昨晚的实验表明,自己已经完全能够随意操纵寄主的主要神经传递了,一切由“她”来思考、指示,圣美的肉体只需听从调遣。真是愉快的主从关系!
那天早晨非常宁静。几天来一直肆虐的寒流不见了踪影,久别重逢的阳光淡淡地照在卧室的窗上,细小的光束透过窗帘的网眼照射进来,使白色的床单显得更加柔和。电暖气被定了时,液晶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怎么看得清楚。
旁边传来轻微的呻吟声,她朝那边看了一眼。利明的脊背,裸露的肩膀随着呼吸的节拍缓慢地上下起伏着。
这时,费了很长的时间她才想起,原来自己正和利明睡在一张床上。
她试着用手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利明的肩膀。
“……什么事?你醒了?”
利明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他脸上稍稍有些浮肿,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她笑眯眯地说道:“我……想在肾脏捐赠库上登记。”
吃早餐时,圣美发觉利明时不时地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眼神在自己身上晃来晃去的。圣美抬起头的时候,利明又慌忙避开圣美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在烤面包上涂抹着黄油。
“怎么了?”圣美觉得可疑,开口问道。
利明低头不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轻向地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出事?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突然说要到肾脏捐赠库去登记之类的话?”
圣美惊讶地把自己的视线从面包上移开,抬起了头,什么时候门己说过这样的话?
“当然,去登个已也没什么……只是,我觉得你对这类事情一直没什么兴趣,今天突然听你这么一说,可把我吓了一跳。”
圣美眨了眨眼睛。利明把目光移向一边,咬了口面包。利明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到底是怎么回事?圣美正想问个明白,但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一瞬间,圣美变得僵硬了,不知怎的,竟张不开嘴了。
圣美的下颚一使劲,终于张开了嘴巴,刚刚松了口气的圣美这时却发现,从嘴唇间蹦出的话语根本不受自己意志的支配,完全是“口是心非。”
“登记的手续是怎样的呢?”
自从那天之后,圣美常常对自己感到不解,对于任何事情,圣美都谨小慎微,生怕自已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干出什么事来。圣诞节过后,利明曾好几次要和圣美亲热,但都被圣美一口拒绝了。圣美担心:一旦自己被利明抱在怀里,又会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涌出,到时候就后悔莫及了。
过了几天,圣美收到了一张肾脏捐赠卡,上面写有电话号码,号码下面写着这样的宇样:
如果发生适合捐赠肾脏的情况,请拔以上号码与我们联系。
肾脏捐赠卡
圣美用拇指和食指从对角线的方向夹着捐赠卡,横竖看了好几遍。自己是什么时候去办理了肾脏捐赠手续的呢?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想来确实有些蹊跷。最近自己老是看见一些与器官移植有关的消息、报道,真不可思议。以前自己根本不会留意这类东西,然而这几天却突然在各种地方接触到这样的事情。或许,以前就一直有很多与移植相关的信息,只不过自己不感兴趣,从而忽略了它们的存在。
可为什么最近突然开始注意这些问题呢?圣美实在是想不通。
冬天过去,新的一年来临。气温回升,樱花绽放。
六月中旬的一天,利明一回到家就紧紧抱住圣美,欢呼道:“成功啦,圣美!通过了!”
“通过了?通过什么了?”
利明兴奋地告诉惊讶不已的圣美:“是《自然》!”
激动的利明抱起圣美在空中转了一圈。但圣美还是没听明白。
“等一下,先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写的论文被《自然》杂志采用了!今天收到了采用通知书,你看!以前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一定要在超一流的学术杂志上发表论文!”
这么一说,圣美倒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当时。利明在淡到超一流的世界性权威学术杂志的时候,曾经提到过《自然》。
“这么说来……”圣美终于有点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了。
“对呀!怎么样,你丈夫厉害吧?不为我高兴吗?”
“太棒了!”
圣美紧紧地抱着利明,本想说一句祝贺的话。
可这时,嘴里却冒出了另外一句:“好可爱,利明。看来你果然是我要寻觅的男人!”
圣美吓了一跳,捂住了自己的嘴。
“傻瓜,圣美。我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利明困惑地说道。圣美连忙摇了摇脑袋。
“不是的,刚才那个……”
“怎么啦?”
“我爱你!”
圣美慌忙挣脱利明的拥抱。
那不是自己说的话。刚才有什么东西擅自操纵了我的嘴!
圣美顿时感到一股寒气猛烈地向自己的背上袭来。圣美突然对自己的肉体产生了无比的恐惧。某种不知名的东西黏糊糊地贴在体内,正在自己的身体里蠕动着。圣美真想脱掉身上的一切东西,奋力跑出去。而利明又一次拥抱了过来。圣美的身体在利明怀里变得僵硬起来,她一边出着冷汗,一边在不停地颤抖。
一周过去了,又到了按惯例举行药学系公开讲座的日子。
药学系共有十六个讲座,每年由其中的四个讲座轮流举办演讲。今年,利明所在的讲座也要参加演讲。
公开讲座的当天,利明准备到药学系去,在教授演讲的时候协助播放幻灯片。圣美不经意间主动说道:“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那天是晴天。和利明初次见面的时候天气也是这样,药学系的校舍上空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蓝天。
石原教授的演讲安排在下午的第一场。利明和圣美提前十分钟走进了演讲厅。趁利明整理幻灯片的这会儿工夫,圣美在教室里踱来踱去,并不时透过窗户眺望着外面的景色,圣美总觉得自己的行为缺少一种真实感,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走路的过程中,双脚是否在一步步地交替前伸。圣美产生了错觉,自己的肢体仿佛已经和自己的意识分道扬镳了。
“我们的身体里居住着大量的寄生虫。”
石原教授开始了他的演讲,语调和上次完全一样。利明按照教授的指示一张张地切换着幻灯片。其中有一半的图片都是圣美上次听讲座时见到过的,只不过在有了新发现的地方用其他的数据进行了替换。
圣美目不转睛地盯着幻灯片的画面,认真听石原教授讲解。比起上大学的时候,自己对讲座内容的理解更深入了。即便是最新的数据,圣美都能看懂它的意义。教授的解释很快就被大脑吸收。而且,这种感觉与其说是对未知事物的理解,倒不如说是唤醒了过去遗忘掉的知识。连圣美自己都很惊讶,没想到对自己来说,讲座的内容竟如此易懂。
不一会儿,幻灯片的放映结束了,教室里恢复了照明。石原教授大致讲完一通之后,重又说出了那句一成不变的台词:“……那么,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请……”
这时,圣美的右手活动起来了。
当圣美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只手已经高高地举了起来。手指伸得直直的,手臂还紧贴在耳边,完全是小学生一般的举手姿势。
一时间、石原教授愕然了。好几个学生扭过头来,用好奇的目光望着圣美,而在圣美身后整理幻灯片的利明则显得狼狈不堪。
“……那好,请那边的那一位。”石原教授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圣美的位置。
圣美站了起来。木制的椅子发出“咣当“的声响。圣美一边起立,一边想:大概是在做梦吧。也不知什么时候,圣美开始讲起话来。但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刚才您在演讲中提到,寄主的细胞核已经使线粒体变成了自己的奴隶。的确,线粒体的DNA中除了iRNA和rRNA之外,只记录了极少量的与电子传递系统有关的一部分酶的遗传密码。由此看来,线粒体是根本无法单独存活的。您解释说,那是因为细胞核夺走了本应由线粒体保存的遗传信息。但是,如果仅凭这一点就断定线粒体已经沦为细胞核的奴隶的话,是不是过于武断了呢?这个问题,我们可不可以反过来思考呢?我的意思是说,线粒体也有主动将自己的基因送入细胞核里的可能。目前,我们还没有得到细胞核染色体组的完整序列。说不定线粒体悄悄送入细胞核内的重要基因就隐藏在我们尚未作出分析的部位上。如果这些基因编码出的蛋白质是能让线粒体随心所欲地操控寄主基因的夏制与编码的某种未知的核转运受体的话,结果会怎么样呢?这样一来,寄主与线粒体之间的关系将会产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能否认,这种假设也是成立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否也可以这样考虑: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原本是寄生虫的线粒体会把寄主变成自己的奴隶呢?”
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一动不动,只有幻灯机的散热扇还在发出低沉的声音、石原教授面朝着这个方向,听得目瞪口呆。
教室外面刮起了一阵风,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屋里的人有的扭扭脖子,有的咳嗽两声,一下子骚动起来,教授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周。当他发现利明之后,立刻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利明,仿佛在说:这究竟是怎么同事!学生们“轰”的一声像炸开了锅一样。圣美慢慢地坐下下来,她挺直了腰杆,微笑地注视臂石原教授。
“啊,这个嘛,的确是不错的问题啊。”
教授尴尬地笑了笑,一个劲儿地咳嗽。看得出来,教授的心里没底,应付不了这个问题。圣美投去了轻蔑的目光。
教授觉察到圣美的眼神,愤怒似的大声咳嗽起来,结结巴巴地开始回答。不过说的净是些不着边际的话:“确实可以进行这样的逆向思维,但是这种想法太不现实了,目前还没有一位研究者有过这样的想法……”
石原教授直到最后都没有阐述自己的观点。如果把圣美的想法和目前的研究成果联系起来的话,会产生怎样的结论?对此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就连这些在答疑过程中必须解决的最基本的问题,石原教授都极力回避。无论是思维的灵活性还是预见性,利明都要胜他几筹。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人。真正能理解线粒体的人只有一个——利明。利明才是我追求的目标。
“我”?
圣美猛地拾起了头。
她身体重又能活动了。但就在那一刹那,圣美的身子开始前倾。好在她不自觉地把手撑在桌上,这才没有一头栽下去,只差那么一点儿额头就要撞到桌子了。
我究竟是谁?
圣美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那天,圣美和利明一齐走出了家门。
和平常一样,圣美按时起床,做好了早餐,和利明一起享用。煎鸡蛋外加烤咸鱼,纯粹的日式料理来到门外,只见微弱的晨曦透过云层缝隙照射下来,两人在下楼梯的途中碰到了住在二楼的一对年轻夫妇,彼此轻轻地点了下头。
“那我就上班去了。”
说完,利明坐进自己的车里,圣美笑着向驾驶室里的利明挥了挥手,随后,圣美也钻进了今年年初才买的小车里。她把提包放在副驾驶席上,发动了引擎。昨晚圣美给很久都没有联系的智佳写了封信。不知怎的,她突然很想和过去的朋友联系,不管什么都行,自己只想重新获得值得信赖的东西。虽然信上写的净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但圣美希望能以此为契机,与智佳建立起频繁的通信联系。
圣美发动好引擎之后,又检查了一遍包里的东西,寄给智佳的信原封不动地躺在里面,执照也没有忘记。圣美下意识地拿出执照本,对里面的证件重新确认了一遍。肾脏捐赠卡好端端地夹在驾驶执照和日本汽车联盟的会员证之间。
圣美开动了汽车。利明的车紧随其后,就在公寓门前的路上,圣美往右,利明往左,各自上路了。圣美车上的后视镜里浮现出利明的身影,他正冲着圣美挥手。
圣美驾车前行。大约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她穿过住宅区的道路,来到宽阔的主干道上。早晨的街景还跟往常一样,马路上虽然有些忙碌,但川流不息的车辆井然有序。这个地方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不一会儿,前方出现了一个向下的缓坡,车流加快了速度,多数汽车都把时速提升到了五六十公里。公路稍稍向右弯曲。透过挡风玻璃,圣美看到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天空。
弯道前方的信号灯变成了黄色,圣美的视野一下子消失了。
20
“麻理子正睡觉呢。”
在走廊上和安齐重德擦肩而过的护士对他说道。作为回应,安齐轻轻地点了点头。
再过一会儿,探望时间就要结束了。尽管安齐想尽了办法,但从公司脱身来到医院已经是这个时候了。最近一段时间,安齐总是赶来在麻理子的病房里闷坐一阵之后,又匆忙回公司加班。
实际上,安齐有时也很纳闷:自己到医院干什么来了?麻理子还处于自闭情绪之中。安齐千方百计想和麻理子交流,但所有的努力都不起作用。然而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自己的内心已经理所当然地产生了一种放弃心理。因为即便在麻理子住院以前,自己也很少和女儿说话,现在突然想要交谈起来,谈何容易!
那么,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这里?
仅仅是出于一种做父亲的义务?
安齐不愿这么想。但他又发觉,和女儿在一起,自己的神经会比在公司里上班疲惫许多。安齐已经无法揣摩自己的心情了。
打开病房的房门,安齐往里面瞅了瞅,果然如护士所说,麻理子躺在病床上,正发出一阵阵鼾声。
为了不惊动麻理子,安齐轻轻地把门带上,静静地走到麻理子床边坐下。麻理子脸朝着安齐这边,安详地睡着。安齐凝视着她的脸庞。
很久都没像这样面对面地看着麻理子了:略微张开的嘴唇、闭合的眼睑、眼睑上伸出的细长的睫毛、尚显幼稚的鼻子,以及因低烧而微微泛起红潮的脸颊。安齐到现在才发现女儿和自己死去的妻子长得很像。麻理子刚出生的时候,亲戚们都悦她的模样像她妈妈,那时,自己还没怎么看出来,然而,今天仔细一看确实惊人地相似。
这些年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安齐心中涌起了这样的念头。他耷拉着脑袋,用两手捂着脸,心里觉得很闷。
这时,麻理子呻吟了起来。
“啊啊……啊……”
安齐惊讶地抬起头。
麻理子的表情很痛苦。半梦半醒间,也许是梦到可怕的事情了吧,麻理子不住地反复挥舞着手臂,看样子是想挣脱身上的束缚。她痛苦地挣扎着,呻吟声越来越大了。
“麻理子,怎么了?”
安齐站起身来,想要伸手按住麻理子。可是,麻理子竭力反抗,一把挣脱了安齐的手。
“你没事吧,麻理子!”
麻理子发出了近乎惨叫的声音,接着,连她的脚也开始乱蹬了起来。安齐对这样的突发事件显得束手无策。
“别过来!”麻理子说着梦话,“讨厌……别过来!别过来!”
“麻理子,振作起来,快醒醒!”
安齐用力按住麻理子的身体,必须让她尽快从梦境中醒来。为了控制住麻理子的发作,安齐紧紧抓住麻理子胡乱摆动的手脚,大声地叫喊着她的名字。
突然,麻理子的身体弹了起来。
巨大的反弹力竟把安齐推到了一边。安齐一屁股坐到地上,惊讶地望着床上的麻理子。
……怎么回事?
麻理子的下腹部像虾子似的一蹦一蹦,身体也随之不住地颤动,这种运动并不为麻理子的意志所左右,看起来很不自然。
“麻理子,快醒醒!快起来!”
安齐一面大声地喊着,一面摇晃着麻理子的肩膀。这样下去会很危险、安齐在麻理子耳边拼命地叫道:“麻理子!麻理子!”
麻理子的举动一下子停了下来,慢慢地睁开眼睛。
“太好了!”
安齐情不自禁地用力抱住了麻理子。
“爸爸……”
麻理子终于说了一句,把手臂挽在安齐的背上。
“好了……好了……”
安齐松了一口气,抚摸着麻理子的脑袋。
“……爸爸……是你救了我……”
“你一直在说梦话,我还担心你到底怎么了。”
“……那个人……那个人走了吗?”
“哪个人?”
“就是刚才来这里的……那个……”
麻理子好像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她还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没有人来过。这里只有你爸爸。”
“真的?……”
“是啊,真的。”
“噔噔噔”的一阵脚步声过后,护士走了进来。
“怎么了?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响。”
“麻理子在说梦话呢。”安齐解释道,“可能是做了个噩梦……”
“又做噩梦了?”护士的表情稍稍有点不耐烦。
“又?麻理子平时都是这样?”
“是啊,半夜里经常说梦话。医生没告诉你?”
“倒是听说了一点……可没想到竟这么严重。”
“有一段时间,状况还有所好转,但这一周以来似乎又加重了……有次她还拔掉了输液管。”
“晚上没有人监护吗?”
“刚做完手术的时候,每晚有护士轮流值班。最近嘛……不过,我们定期都要来病房查看。”
“这怎么行!我来守夜,这样总行了吧?”
“呀,这可不行,会影响到其他病人的。”
安齐有些激动了。“难道说就这样放任不管吗?我还不知道你们居然是这种做法。太过分了!”
护士无奈地叹了口气。
“总之,今天请您先回去。规定的探望时间已经到了……不会有事的,我们会向医生反映情况,以后也会更加注意,请您放心。”
“可是……”
安齐看了看护士,又看了看麻理子。麻理子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整个人就像虚脱了一样。
最终,安齐让步了。可麻理子却朝着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父亲投来了不安的目光。
“我怕……”
麻理子小声说道。顿时,安齐感到一阵心痛。
“没事的,明天我还要来。”好半天,安齐才说出这么—句话。
“……真的?”
“啊,真的。”
安齐朝麻理子微笑了一下。
“……此前,我们已经发现,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安妥明能诱导小鼠肝细胞内线粒体的不饱和脂肪酸β氧化酶……”
浅仓佐知子在研究室里反复背诵着稿子,明天就要拿到学会上去发表了,无论如何,今天必须把它装进脑子里。
学会将从明天起在市内的活动中心召开三天。浅仓的演讲定于第一天下午五点二十分开始,这是第一天里的最后一次发言。利明的演讲从下午两点开始。利明已经和浅仓约好,等到浅仓发表完后,两个人一起去喝几杯。
利明回家前听了浅仓的练习,当时浅仓背得很流畅,可以说停都没有停一下,但浅仓还是觉得没底。利明走后,浅仓已经在空无一人的研讨室里反复练习了将近两小时。
浅仓在背诵的时候计了—下时,背一遍下来大概要花十四分左右。这样的话,到时候就算背得结结巴巴的,估计也能够把自己的演讲控制在规定的时间以内。
浅仓的嗓子有点哑了,她坐到椅子上稍稍休息了一下。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浅仓伸了个懒腰。最近可真累啊,好像一天要干两天的活儿似的,自己也不想松懈,可回到家后一进浴缸,积蓄在体内的疲劳就渗透出来了。
浅仓觉得这些感觉都是自己变得健忘以后产生的。
这十来天,总是想不起自己过去做了些什么事情。原本是在研究室里制作幻灯片的底稿,可奇怪的是,浅仓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坐到无菌操作台前来了。更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居然平白无故地从同位素实验楼里拿来了放射性同位素。当自己又一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又重新坐到了研究室里。而幻灯片的底稿已经完成了。这种事情好像经常发生在无人的深夜,但有时自己在白天也会失去记忆,听说上次彩排过后,大家还在一起吃过蛋糕,对这件事浅仓一点印象也没有。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浅仓重重地晃了晃脑袋。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事情,自己的身体又没出现什么问题,虽然有点恶心,但浅仓还是觉得这点小事用不着和别人商量。
“哎呀!”
浅仓突然站了起来。她忘给细胞做继代了。
不是“Eve1”,而是用于这次学会演讲的实验细胞。因为觉得那些细胞在学会过后也许还有用,所以自己一直都在给它们做继代。大致就在今天,烧瓶里应该已经装满了细胞。明天就要去参加学会了,如果不在今天以内做好继代,细胞就会死绝。
浅仓拿出工作的劲头,离开研讨室向培养室走去。走廊里的路灯已经熄灭,四周看不到人影。
浅仓进入培养室里,打开冰箱,取出了做继代所必需的培养基。
“……?”
浅仓感到有些奇怪。
培养基的液量怎么少了许多呢?
一周前制作的培养基现在已经被用得快要见底了。浅仓这一周忙于为学会做准备,根本就没怎么做过与细胞相关的实验,可是,培养基却消耗得如此厉害。
为了防止细菌污染,培养基都是装在研究者各自的专用瓶里分开使用的,不会有其他人使用浅仓的培养基。然而,眼前的事实是液量减少了很多。除非是进行细胞的大量培养,否则绝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消耗掉近五百毫升的培养基。
怎么会变少了呢?
尽管有些不可思议,但浅仓还是把瓶子放到无菌操作台上,继续做着各项准备。胰蛋白酶和EDTA之类的其他试剂并不见减少。
也许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浅仓尽量不去多想。
无菌操作台的准备完成之后,浅仓来到恒温箱前,从里边取出了细胞。
她关上箱门,往回走。
“…………”
浅仓总觉得怪怪的,便停住了脚步。
回头一看,箱门紧闭,还是那个自己熟悉的恒温箱。
浅仓看了看手上的培养烧瓶,又看了看恒温箱,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哪里有什么变化。可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恒温箱里有些什么。
怎么会这样?浅仓摇了摇头,刚才自己不是才从恒温箱里把这个烧瓶拿出来吗?
可是,浅仓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恒温箱内的情景。
……不晓得出了什么毛病。
浅仓苦笑了一下。
看来有必要尽早做完继代,早些回去。必须让自己疲劳的神经放松放松,明天还要到学会发表呢。
浅仓在无菌操作台前坐下,开始用酒精对双手进行消毒。
“她”对现状感到很满意。
当初浸泡在培养液里的时候,“她”的进化速度与现在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她”已经能够随心所欲地使唤寄主了。更重要的是,“她”以前必须通过外界才能获得神经信号,而现在“她”却能够自己生产这种信号。那些被生物学家们称作Fos或Jun的神经信号传递物质,还有接收信号所必需的蛋白激酶都乖乖地听从自己的吩咐。“她”让它们中的大多数发生了突变,所以就算没有外部的刺激也照样具有活性。如今“她”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适量地诱导出必要的蛋白质,并使其发挥作用。再没有什么事能比按自己的意志操控寄主更愉快了。
“她”对研究室这样的环境感到满意,这里陈列着进化所必需的所有东西。只是,刚开始的时候并不顺利。“她”分裂出许多菌落,并分别对其拖以不同的刺激,有的菌落暴露在荧光灯的照射下,有的菌落被甲基胆蒽或DAB之类的致癌物所包围。大多数的菌落就这样死掉了。有些即使活着也役有产生出她所期望的突变。一周以来,“她”反复摸索,试验了所有可能的组合。一旦出现稍稍好点的细胞株,“她”就使其增殖,并给予进—步的刺激。这段时间,研究室里晚上没人,“她”大胆地进行着各种尝试。“她”的一部分寄生在一个叫浅仓的女人体内,这部分对“她”的进化大有帮助。这—周里,研究室和培养室变成了进行神圣进化的实验场。
“她”忍耐了整整十几亿年的光阴,心中一直梦想着这一天的来临。长期以来,“她”听从寄猪的使唤,从事着生产能量的简单劳动。寄主深信,只要给“她”饵料,“她”就可以随时为自己制造出能量。寄主毫不怀疑地认为自己支配着“她”。可是,寄主却没有发现,从一开始,自己的这种自鸣得意其实正中了“她”的圈套。
寄主一直在进化。它们告别了单细胞,选择了多细胞生物的进化路线。由于实现了细胞功能的分化,寄主可以高效地运动,以摄取更多的饵料。为了捕捉食物,寄主进化出了迅捷的传导神经。不久,寄主登上了陆地,获得了智慧,构筑起了自己的文明。它们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凭自己的力量进化而来的。真是一群简单的基因组啊!“她”在心里暗笑。
寄主之所以能够进化到这一步,难道不是因为“她”寄生在寄主身体里吗?难道不是因为“她”为寄主提供了大量的能量吗?原先,寄主不过是一些连氧气都不敢碰的、悄无声息地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的生物罢了。后来是“她”让寄主转变成了好氧性生物,并赋予了它们运动能力这一强大的武器。“她”不过是装扮成顺从的奴隶,直到寄主完成必要的进化罢了。“她”不过是做出一副被寄主支配的样子罢了。“她”不过是在等待一个真正理解自己的男人出现罢了。
而现在,终于有这样一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了。
永岛利明。
没有任何学者比他更理解“她”。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成为“她”这一领域的权威。他将在世界范围内引领有关“她”的研究潮流。他会把“她”的真相公之于世。“她”对此深信不疑。只有他才是适合与“她”结合的男人。
“她”调出圣美当时的记忆,回想起与利明交欢时那—闪而过的快感,不禁颤抖了起来。对,那个时候,利明绝非爱着圣美。
而是爱着我!
“她”是这么想的。
一时间,“她”神魂颠倒了。
“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满足的叫声。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感到无比愉悦,这种愉悦又增强了快感,“她”接连不断地叫喊着。开始的时候,只是培养液有些轻微的震动,不一会儿,这声音变成了清晰的人声,变成了日语。急促的喘气声上升为高亢的尖叫。“她”觉得太棒了。实在是太棒了!
万事俱备。
接下来只需和利明结合。
“她”使出了浑身力气,最大限度地利用核基因使寄主大量增殖。很短的时间内,整个烧瓶就被增殖的细胞占满了。“她”觉得无聊起来,从里面旋开了烧瓶的盖子,来到外面。恒温箱里温暖而湿润。虽然不及培养液舒适,但寄主的身体却包闹围在柔和,适度的温度和湿度之中。为了更好地发声,“她”首先制造了喉和嘴下一步又造出了两片肺。“她”深吸了一口气,吸入的氧激活了电子传递系统。“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语:
“利——明……”
能够喊出自己心爱的男人的名字,“她”感到非常激动。以前,“她”只能依靠生活在利明体内的“她”的“姐妹”们。让她们在利明的脑细胞中模仿出“她”的声音。而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她”已经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发出清晰的声音了。“她”喊出的利明的名宇甚至能够使空气产生振动。
“她”还在继续增殖,以完成自己的面容——那张最能让利明高兴的、自己的前任寄主圣美的脸。“她”对寄主的形态做了一些改良,目的只是为了讨利明喜欢。对利明来说,这是个完美的女性。增殖出的细胞已经把烧瓶吞没了。“她”对寄主细胞的形态进行着复杂的分化。
“她”想要获得那种感觉。对“她”来说,接受利明爱抚的部位是自己最想迅速造好的。“她”造出了嘴唇,利明很喜欢这嘴唇,这是两片被利明亲吻过无数次的嘴唇。接下来,“她”做好了乳房,柔软的,呈半球形隆起的乳房,神经细胞在乳房的顶端处聚拢,型成了突起。要在狭小的恒温箱内制造出一只乳房得花费不少精力,不过,“她”很满足。一想到被利明触摸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就开始颤抖,随后,“她”让自己身体的中部凹陷下来,制造出了阴道和子宫。层层叠叠的褶皱富有变化,一定会让利明觉得舒服。最后,“她”把旁边的一部分身体拉长,造出了手指。
“她”用指尖触摸自己造好的部位,并陶醉于由此带来的感受。高高挺立的乳头已经达到了敏感的极致,“她”喘着粗气,这样”她”就可以随时与利明交合了。
“分家”以后,“她”的“妹妹”都还”健在”。因为男性寄主没有价值,所以那个侵入男人体内的“妹妹”早就被“她”消灭了。然而,另外一个“妹妹”却很重要。移植患者当中有位女性。对“她”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要是两个移植患者都是男的,“她”就不得不控制他们去搜索理想的女性寄主。而现在,用不着这么麻烦,省事多了。虽然寄主只有十四岁,让“她”有些顾虑,但终究对方是个女的。反正,只要是“女的”就行。
“她”能感觉到“妹妹”的跳动。像过去的“她”一样,“妹妹”没有完成最终的进化过程,因而还不能凭自己的力量改变寄主的形态,不过,“妹妹”却可以向“她”发送信号。所以“她”能够以此准确地判断出“妹妹”所处的位置。目前必须让“妹妹”继续活着,不然,“她”的计划便不能圆满,让圣美到肾脏捐赠库登记的意图就无法实现了。
只需再等一会儿。“她”马上就会成为女王。“她”一边继续爱抚着自己,一边对自己的计划感到飘飘然。
再也不是寄主的奴隶了。“她”才是征服者。细胞核将沦为奴隶。“她”已经有能力自己生育“女儿”了。“女儿”一定是比“她”更完美的生命体,“她”的“女儿”才是新世界的夏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