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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糖果屋 六章 魔女与魔女

1

铺设在公寓庭院里的白色瓷砖上描绘着红莲之火般的红色血滩。

如果说这是火焰的图案,那么画出蜡烛图案的就是一位少女。

身穿一高制服的少女尸体应该就是苍衣等人前来寻找的横川麻智,只不过原本可以指认对象的雪乃回答说“我才不记得同班同学的长相”,所以没有得到确认。最后,苍衣只好从在公寓里发现的书包中找到学生手册,通过上面的照片确定了尸体正是麻智本人。

这里是横川麻智居住的公寓大楼庭院。

以撞击在瓷砖之上,手脚都扭曲至异样方向的麻智的坠楼死尸为中心,迅速赶到的苍衣、雪乃、飒姬还有神狩屋一脸严肃地围在一旁。

在化作魔女之“异形”的女性被杀的公寓中,丧葬屋找到了这位横川麻智的书包。她是雪乃的同班同学。当时,所有人都猜测她可能是被塞入冰箱里化作“异形”的尸体之一,但是雪乃很快就否定了这种猜测。

“那女孩在我和班长道别之后没多久,就去找过班长。”

这也就是说,她不可能属于那些已经死了一段时日的尸体群。

但是那时雪乃是在家里感觉到气息,才立即赶到那座公寓狩猎“异形”。麻智毫无疑问被卷入了那个“异形”引发的“泡祸”之中。

雪乃为了得到确认给遥火打了电话,但是却没能联系到遥火。遥火不接手机,人也不在家。当雪乃给遥火家打电话时,接电话的人是遥火的母亲,她告诉雪乃——遥火刚才嘱咐说要去麻智家一趟,就马上出门了。

“………………”

于是,苍衣等人来到了这里。

横躺在瓷砖上的麻智的尸体和围在一旁的四个人。外围还有几个行人乱成了一锅粥,也有人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四处乱蹿。远处警车和救护车的警笛声撕裂了夜空。

在周围游荡的人们脸上都露出不安和紧张的神色,似乎没有人关心地上的惨状和苍衣等人的存在。

不,正确地说,他们根本无法看到面前的惨状,只是在不停寻找。

他们——看不到站在面前的苍衣等人。

苍衣将视线投向地面——在把公寓大楼团团包围的人们的脚边,有无数红色蜘蛛般看不见摸不着的“虫”沿着他们的身体向上爬,依次钻入他们的耳中。

这是飒姬的“食害”。

侵入大脑,吞噬记忆之虫的“断章”。

虽然他们看到了苍衣等人,但是在感知到这一点的同时记忆也被吞噬,从结果上来看就是无法感知到苍衣等人的存在,并保持这种状态在周围寻找。

他们在找麻智的尸体。

这些住在公寓大楼附近的居民大概是听到了麻智摔死时的响声,又或者是目击了她坠楼时的样子吧。

如果骚动进一步扩大,苍衣等人大概就无法靠近尸体了,幸好他们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了现场。不过,苍衣等人还是无法进入装有自动门的公寓大楼内部,里面似乎已经发生了骚乱。

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渐渐接近。

看来这场骚动只会越闹越大。

“呃……”

飒姬巡视着四周,开口说道。

“如果人群继续增多,‘食害’的密度还会上升。不过,使用‘食害’也是有限度的,这样下去没法保持太久……”

飒姬说完撩起了头发,从藏在她头发下方的耳朵里取出耳塞。

她卸掉耳塞的左耳中悄悄爬出了一只红色的小虫。

紧接着,红色的小虫一个接一个地爬了出来,数量也瞬间增多,几乎遍布飒姬左半身的小虫爬下她的身体来到瓷砖上,向四面八方扩散。

不断实时吞噬大量人数的记忆,需要相应数量的虫。

但是,维持“食害”的飒姬表情明显很疲惫,而且连旁人都能看出她的脸色越来越糟了。

“……没事吧?”

“啊,是~当然没问题喽。”

虽然飒姬这么回答,但她刚刚还说过这是“有限度的”。

无论如何有用,“断章”始终是恐惧的显现。在不安的苍衣身旁,神狩屋观察着当下的情景,为难地抓了抓自己混有少白头的头发。

“这样看来……我们没法回收尸体了呢。那就只能就此放弃,并拜托‘无名’了。”

神狩屋说。

苍衣提问。

“在引发事件之后也能使用这种办法吗?”

“无论是多么严重的事件,现在只有这一种有效的手段了。只能利用她的‘断章’,让这次事件成为误报。从经验上来说,目击者还有处理事件的人都将无法认知自己看过以及做过什么。”

神狩屋说完轻轻地耸了下肩。

“……我们回去吧。”

于是,所有人都听从了神狩屋的话离开现场。

苍衣等人穿过围住公寓的人群,红色的小虫也渐渐回到飒姬身上。背后响起了发现尸体的惨叫声。

试图返回飒姬耳中的无数小虫全都爬上了她的身体,那幅场景就像是一块无法扯掉的巨大红布遮住了她的半身。不过,由于走在路上的行人没有受到“食害”之“效果”的侵蚀,他们审视着雪乃的服装,却没有一个人将视线停留在飒姬身上。

苍衣等人走向车道,依次钻入丧葬屋的货车。

货车中只有身穿黑色丧服的丧葬屋一人,他坐在司机席,抱着胳膊等待大家回来。

助手席前方摆着简陋的黑色设备,夹杂着杂音的对话声不绝于耳。他似乎是在监听警察的无线线路。这是为了避免在搬运尸体时碰到警察,调查警车和盘查的动向而使用的——在来到这里的途中,神狩屋代替丧葬屋本人解释了一番。

“让你久等了。修司,警察那边的情况如何?”

“……跳楼。还有小孩被杀了。他们说是猎奇事件。”

听到坐上助手席的神狩屋提问,丧葬屋小声回答。

坐在司机席上的他给人以非人生物的黑色印象。正是丧葬屋把苍衣等人载到了这里。这辆车本来是搬运尸体用的货车,但是现在车上的乘客——苍衣等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公寓里发现的尸体都不在车内。

为了让苍衣等人坐上车,丧葬屋把那些尸体留在了原地。

现在解剖尸体的道具和留守的可南子还待在那间公寓里。

可南子留在那里放哨,以防有别人看到尸体。不,应该说这只是次要目的,她的主要目的是防止那些因为丧葬屋的“断章”开始复活的尸体彻底复苏——这不是对外部,而是对内部的“监视”。

苍衣等人坐在平时用来搬运尸体的货车中。

虽然气氛有些诡异,但车内没有丝毫血腥味,介于紧张和感慨之间的氛围在众人之间扩散。

这是因为刚才看到的场景和丧葬屋所说的情况。

徒劳感,还有戒备感。位于漩涡中心的媛泽遥火也不知去向。

“……嗯,看来我们确实没法善后了。我来联络‘无名’。”

神狩屋说。

“我去办这件事——你们呢?我认为有必要快点找到媛泽君。你们有什么线索吗?”

神狩屋转头看向后座。其他三人并排坐在后座上,苍衣被两位女生夹在中间,有些不适地缩着身体。

抢先占领靠窗座位的雪乃听到神狩屋的提问没有回答,她面带严肃的表情用手撑着脸,一直盯着窗外。雪乃至今为止都没怎么开口。虽然不知道她在考虑些什么,但是从她的侧脸可以看出那绝对不是积极的感情。

苍衣脸上浮现起困惑的表情。

“线索吗……”

“嗯,是啊。”

神狩屋叹了口气。

“那么,要不要进行《汉赛尔与葛丽特》的相关预测?毕竟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

“也是……”

苍衣一直在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被那位女性带进公寓的麻智多半是用菜刀刺死了女性,又逃了出去。

但是,为什么麻智会变成那样——苍衣一直在考虑。

“刚才那女孩简直就像是……”

“‘魔女’。”

《‘魔女’啊。》

雪乃低声断言,而风乃用类似于嘲笑的声音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

“!”

苍衣惊讶地回过头去。他在货物舱中看到了风乃近乎透明的身影——她靠在后座的椅背,把手臂和脑袋搭在后座上。风乃斜眼瞅向苍衣的方向,脸上浮现起混合着恶意的美丽微笑。

《那孩子也是魔女呢。》

风乃对苍衣低语。

《红眼魔女。暴露在‘泡’之中,变为‘异形’的魔女。而且也是从公寓大楼坠落而亡,无法飞天的弱小魔女。她是第二位魔女。你觉得为什么会有两位魔女呢?呐,我可爱的‘爱丽丝’。》

“……”

风乃嗤嗤发笑。苍衣不由得绷起了脸。就在这时,苍衣脑中涌现了一个象征的“符合”。

苍衣喃喃道。

“不对。‘魔女’……有三个。”

在这个瞬间,车内的空气冻结了。

神狩屋几乎从前面的座位完全转过身来。

“……你说什么?”

“如果媛泽同学按照约定来到了这座公寓大楼,那么第三个‘魔女’多半就是她。”

在众人瞩目的视线中,苍衣低着头说。

“我认为还是快点找到她比较好……赶在出现新的牺牲者之前。”

接着——

“现在应该还来得及。她大概就在——她的‘家’里。那是对于她来说,具有真正含义的‘家’。”

丧葬屋沉默着转动了车钥匙。

2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孤零零地坐在笼罩着淡淡月光的昏暗教室里。

媛泽遥火在冰冷的黑暗之中,将手放在桌上。她微微低着头,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

遥火在哭。大滴的泪水从她滚烫的双目中滴下,流向冰冷的脸颊。最后,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溢出,一滴一滴地溅湿了遥火放在桌上的双手。

抱歉。

对不起。

遥火边哭边在心里反复道歉。

她在道歉。向麻智,向母亲,向父亲,向所有人。

她杀了人。

她杀了麻智。

遥火用自己这双手杀了她最好的朋友,从小学时起就比任何人都关心她的朋友。

遥火害死了麻智。把她从公寓大楼上推了下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接起麻智的电话之前,明明没有任何征兆。

赶到麻智的公寓大楼时,她也根本没有想象到会发生这种事。

遥火无法理解。什么人都好,快来跟她解释一下。

房间里溅满血迹,而小亮已经死了。

麻智……样子明显很奇怪的麻智突然袭击了她。

于是,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混乱,她把麻智撞飞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条件反射地做出了那种事。从结果上来说,遥火彻底理解的事只有那两个人都死了,其中一个还是被遥火亲手杀死——这个无常而绝望的单纯“事实”。

遥火杀了人。

自己是杀人犯。她无法停止颤抖。

如同世界全部被黑暗包围的绝望感和几乎碾破胸口的罪恶感——巨大的负面感情挤压着肺和胃,呕吐感三番五次地上涌到嗓子眼,眼泪也不停流下。她不知道干呕了多少次,以至于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对不起。

对不起。

遥火流着泪拼命谢罪。

向被她杀死的麻智。向养育她至今的父母。

向一直以来信赖自己的大家。还有向以前————她见死不救的车中婴儿。

遥火从那次事件的打击中重新振作起来的那一天,她向自己发誓。

她发誓绝对不会再次让那个婴儿一样的孩子留在自己的眼睛和双手无法触及的地方。

绝对不会再次抛下被所有人舍弃,甚至被母亲舍弃,生命即将终结的存在。唯独自己绝对不会舍弃,不会再次见死不救——遥火在那一天向自己这样发誓。

不会再次让对方死去。

不会像那个婴儿的母亲那样,让人类的被害者再次出现。

结果,现在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她杀了自己的朋友。这样的她和那个母亲有什么区别……!!

我和那个母亲一样。

我是杀人犯。

在心脏几乎被挤爆的绝望中。

教室的后门忽然发出“咯吱”的声音——有人从外面打开了它。

“所以说……魔女和葛丽特是一回事。葛丽特会变成魔女。”

咣、咣——学校的走廊里回荡着雪乃的靴子声。

雪乃的黑色长裙和蕾丝蝴蝶结随着她的步伐跳动着。苍衣一边解释,一边跟随在她的身后。

苍衣说。

“我很久以前就觉得汉赛尔和葛丽特这个故事很奇怪。为什么魔女要在没有小孩会去的森林深处引诱小孩呢?”

听着苍衣的解释,雪乃没有回头,只是大步地向前行进。

“还有就是,杀了魔女的兄妹如果在森林里迷了路,无法回到家中,那该怎么办呢?”

“…………”

雪乃依然保持着沉默。苍衣小跑着追上了她,中断了刚才的话。

“现在,我找到答案了。”

他再次开口说。

“答案是她们根本就是一回事。杀了魔女并且找不到回家之路的葛丽特会成为下一位魔女。”

“…………”

“在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的森林深处,葛丽特相继不断地成为魔女。失去回归之处的杀人犯,为了在森林里继续生存下去,只能变为魔女。”

“………………”

雪乃如同黑色女王一般行走在走廊之中,而苍衣如同侍从般追随其后。苍衣平淡地道出这些话。

两人面带各自的表情,在走廊中行进。

无数微小的红色之“虫”悄无声息地超过他们,消失在走廊尽头。

这是狩猎噩梦的噩梦骑士大军。

在老化而昏暗的荧光灯一盏接一盏的灯光照射下,灵魂中寄存有火刑之炎的“狩猎魔女之魔女”,正率领着异形之虫的大军不断向前行军。

雪乃的表情十分严肃。

浮现在她美貌之上的严厉神色仿佛正在眼前的世界和深层的意识中切碎自己一般,充满了杀气和自残的气息,同时也异常宁静凄惨。

一切都起源于前方等待着自己的东西,雪乃对此顾虑重重。

顾虑把自己和“噩梦”一起杀死的渴望,以及仿佛会喷出火来的心绪。然而,此时她的心事并非仅此而已。

在丧葬屋的车子里,苍衣这么说道。

“所谓的‘魔女’会产生连锁。”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

“葛丽特为了拯救被关起来的汉赛尔,杀死了魔女。归根结底,食人魔女和葛丽特同样都是杀人者。魔女想把葛丽特烧死在面包烤炉中,但葛丽特反过来将魔女在烤炉中烧死。在杀死魔女的瞬间,葛丽特跟魔女就变成同样的人了。这也就是说,最初的‘魔女’,即那位放置婴儿致死的母亲想要杀死刚才那位横川麻智同学,结果反而被她用菜刀刺死。而逃跑的横川同学就变成了‘魔女’。接下来,横川同学叫来了媛泽同学,打算杀死对方。所以媛泽同学一定——把她推下大楼,杀死了她。而媛泽同学现在已经成为了‘魔女’。”

…………………………

于是,噩梦的连锁紧紧相连。

而雪乃正是为了斩断这场噩梦来到这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种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因为这是毫无仁慈和公平可言的“神之噩梦”,无论对方是善人还是恶人。

这种程度的不幸她已经亲眼目睹过好几次了。

亲人、孩子、挚友、恋人,不得不用自己的手杀死深爱的人——这种事她已经见过和听过很多次了。

雪乃对这些人深感怜悯的同时,也对他们给予嘲笑。

只要没有任何深爱之人,任凭憎恶驱使自己不断破坏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无论什么人死掉,自己都不会难过;即使自己死去,也不会有人悲伤。

在知晓“断章保持者”的命运之时,雪乃就产生了这种认识。

为了复仇和憎恶,雪乃舍弃了一切。周围人对她的担心和神狩屋让她重返日常的劝说,她都没有听进耳中。

在别人担心雪乃一直利用将疼痛转化为火焰的“断章”会“使雪乃自身溶解”,或者被人称作“雪之女王”之时,她都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她要破坏神之噩梦之“泡”,杀死已经无法得救的被害者。

杀死由于漏出的噩梦而变质的“异形”;杀死无法忍受噩梦而发狂,化作永无止境的噩梦源泉的“异端”。

没错,无论对方是什么人。

“………………”

“……呐,雪乃同学。”

苍衣向沉默前行的雪乃搭话。

“我理解了媛泽同学的‘噩梦’。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对于雪乃同学来说太过辛苦,可以由我杀死她。”

“没必要。”

雪乃立刻回答。

“但是……”

“我一点也不理解班长。”

雪乃迈着大步说。

“我无法理解班长这样的人。所以我可以杀死她。比起已经理解她的你,我可以更加毫不留情地杀死她。”

没错,遥火是她无法理解的类型。愚蠢的博爱主义。连雪乃这种人都会加以庇护,她的思考回路让人无法理解。

不过,她是在由嫌恶和漠视构成的班级中,对于雪乃来说唯一的例外。

无药可救的老好人。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和雪乃没有交集,身处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会杀了她的。我已经为此舍弃了一切。”

没问题的。

在这次的事件发生之前,雪乃就宣言说“无论是谁我都会杀”。雪乃只想履行这句话。

“…………雪乃同学……你在撒谎。”

但是,苍衣的话听上去无比悲伤。

“雪乃同学也许已经为了舍弃日常而失去了守护之物,但是正因为如此,雪乃同学才会对杀死她感到自责。”

“……啰嗦。”

“连我都看得出来。对于连自己都不在乎的雪乃同学来说,媛泽同学是为数不多的例外。所以,雪乃同学不可能感觉不到与我相当的自责。因为她是对于舍弃一切的雪乃同学来说唯一的例外,所以,雪乃同学会感到加倍的后悔。”

“啰嗦,我杀了你啊!”

雪乃没有回头。她意识到一旦回头并停下脚步,也许就再也无法前进了。那样只是在否定将一切都奉献于狩猎“泡祸”的自己。

“……呐,雪乃同学。虽然我确实与媛泽同学有很多共同之处,但是由于我拥有想要保护的东西,所以我可以若无其事地杀死她。”

苍衣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

“我不希望雪乃同学太过远离日常生活。只要雪乃同学少一点自责,我就会多一分轻松。无论经历多少次新的相逢,我都可以将其全部舍弃。”

“…………”

“我不会放弃理解和共感。想要理解别人心情的想法本来就很普通。”

苍衣说。

“但是,通过这些得来的一切,我都可以为了雪乃同学而拒绝。”

苍衣的话沉稳而平和。只不过,这句话中隐隐暴露着深不可测的深渊,若是平时的雪乃听到也许会为之一颤。

可是,此时此刻,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雪乃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回过头来,忽然抓住了苍衣的前襟。

“我会杀了她的。”

雪乃恶狠狠地瞪着苍衣说。

杀了对方自己一定会后悔。雪乃承认这一点。但是,无论是谁杀的,她都会感到后悔吧。那么至少要由自己来动手解决。

借自己的手杀了对方。不用苍衣出手。

雪乃没有说出她的想法……但是,被紧紧揪住前襟的苍衣仿佛理解了一切一般,露出无比温柔的微笑。

“……是吗。”

苍衣这一次没有再提出异议。

接着,他继续说道。

“那么,为了避免雪乃同学回不了家,变成‘魔女’————我就在通往家的道路上撒下路标。正如汉赛尔一样。”

………………

在他“咯吱”一声打开教室门的瞬间。

那位男生感觉到没有亮灯的教室内有一股人的气息,于是惊愕的他在门前停下了脚步。

“哇!”

社团活动结束之后,他准备回教室取走忘带的东西。没想到在这种时间,一片漆黑的教室里居然还有人在。所以,当他看到黑暗之中那个坐在座位上的孤单人影时,他不由得轻轻喊了一声。

仿佛融入教室中的黑暗,独自一人趴在桌上的影子。

一瞬间,他还以为那是幽灵。

“班、班长?”

从座位的位置和剪影来看,他立即察觉到那个人影是谁。但是,在察觉到这一点的同时,他也感觉到了湿漉漉的氛围……他不由得停下了打算开灯的手。

“…………”

湿漉漉的氛围与轻声啜泣的呜咽声。

班长在哭。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一瞬间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在静候了片刻之后,他战战兢兢地开口说。

“怎、怎么了?班长……”

她没有回答。

令人尴尬的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他已经失去了对话的契机。

“………………”

他困惑地伫立原地。

在一阵踌躇之后,他决定还是不要打扰她了,便在教室中四处巡视。

他的视线投向位于教室后方的学生用置物柜。他忘带的东西就放在置物柜里。他感觉开灯似乎有些不太好,便决定在黑暗之中取出置物柜里的东西,在不要惊动班长的情况下就此离开。

……我马上就走。

他在心中向视野一角的遥火说。他克制着脚步声,踏入黑暗的教室。

光亮从走廊射入教室。他背对着这束光芒,打算尽可能不看向遥火那边走到置物柜旁。

教室中隐隐约约响起轻微的啜泣声。除此以外不存在任何声音,让人心情消沉的静寂向周围扩散。他悄悄地踏入仿佛失去了色彩,被无尽的黑暗覆盖的教室。

嗖——

就在这时,他忽然起了鸡皮疙瘩。

“……!?”

从走廊洒下的光线中稍稍踏进阴影的瞬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周围的温度似乎突然下降了。

不明来路的恶寒令他刹那间停住了落向地面的脚步。

空气异常寒冷。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受着令人厌恶的空气,一直走到了教室最后方,无言地站在自己的置物柜前。

站在黑暗之中,如同骨灰盒一般沉重的置物柜门前。

被涂成灰色的置物柜门上写着自己的座位号码,在阴影之中显得十分惨白。

无数黑色的伤痕和铁锈浮现于暗影之中,置物柜门上有一条气孔般黑洞洞的缝隙。

他站在柜前,正打算伸手开门——充斥周围的讨厌氛围终于沉重到了让他无法忽视的程度。

“…………………………………………”

刹那间,他保持着凝望置物柜的姿势,双脚如同抽筋般不再动弹。

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的心嗅到了危险。

寒冷、阴暗、沉重的空气充满四周。而这股空气仿佛在侵蚀自己的肺和心脏,渐渐渗入他的心。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恶寒也沿着自己的脊背向上爬行。

置物柜中的黑暗让人无比厌恶。

这不禁让他陷入了里面仿佛藏着什么的错觉。

打开置物柜门这件区区小事让他犹豫到浑身发抖。

不行……不可以打开。

他发自心底地大声呐喊。但是理性还在克制他的念头。

有什么理由不打开呢。

他“咕咚”一声从嗓子眼里咽下了一口气。

理性违抗着发出惨叫声的本能,命令自己把手伸向置物柜。不,这究竟是自己真正的理性,还是取代了理性,从黑暗之中渗入自己脑内的命令,他已经连这一点都无法做出判断了。

他的本能还在发出悲鸣,而他的思考让他打开置物柜。

他的心还在大喊不要打开,而他的身体让他把手伸向置物柜。

仿佛快要撕裂他的矛盾在心中肆虐,但他还是没能止住伸向柜门的手。

不行!不行!

他的心在呐喊。眼睛圆睁,汗水直流,但是与此同时,他的手还在缓缓地接近置物柜,就这样抓住了门把手————

咣当——

伴随着碾压声和触碰感,他的手指贴在了上面。

“………………不行……”

“哎……?”

在柜门发出声响的同时,身后也响起一个轻微的说话声。在这个瞬间,仿佛咒缚被解除了一般,他不由得回头看向说话人遥火。

“!”

当他回过头去,他的身体嗖地抽搐了一下,接着便如同石化一般僵直不动。

他的手腕被抓住了。没有松开手的他已经转身,但一只冰冷的手从他背后抓住了搭在门上的手腕。

“…………………………!!”

时间冻结了。

自己的手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

咚、咚、咚——只有心跳声在胸口大声回荡。

接着——

生锈的柜门,

发出咯吱的声响轻轻晃动,

再次回头的他看到的是……

从置物柜中突然伸出的婴儿小手抓住了他。

从附近所有置物柜门那仿佛气穴般的缝隙间,露出无数脸色如同死尸的婴儿惨白面孔。

那些只有黑色眼仁的眼睛咕噜一转,同时盯向这边——

接下来的瞬间,月光忽然从窗外射入教室,贴在窗外的婴儿面孔、双手以及身体有如融合在一起的肉块一般,覆盖了整整一面窗玻璃————

“————快逃。”

背对着这扇窗户,遥火以流泪的通红双目看着他,小声地说出了这短短的一句话。

3

————接下来的瞬间。

“‘我的疼痛啊,燃烧世界吧’!!”

雪乃大声喊出“断章诗”。小刀的锋利刀刃刺破皮肤,割裂了肌肉与血管。

“噗嗤”一声,令指尖麻痹的剧痛从手指一直趋驰到头顶。在这个瞬间,噩梦绽放于她由于疼痛和恐惧变得一片空白的脑海中。

雪乃的意识对左臂几乎切断手筋的深深伤口造成的疼痛给予了强烈的指引。如同被透镜集中到一起的阳光一般,她的疼痛化作了敌意,集结于她怒目而视的那一点,化作爆炸的火焰熊熊燃烧。

轰隆——

火焰燃烧发出凄惨的响声,滚滚热浪向上空蒸腾。置物柜燃起了烈火。

那个男学生恐惧地尖叫着,已经瘫倒在地。从置物柜中抓住他手腕的婴儿,整只手都像丢在火中的柴火一样燃烧起来,瞬间化作黑影崩裂四散,失去了原来的轮廓。

呀啊!!

火焰沿着婴儿的手向置物柜中蔓延。伴随着小猫般的叫声,置物柜中忽然滚出一个浑身是火的婴儿。火势愈发猛烈,不断扩散的火焰吞噬了婴儿的全身。在地板上打滚的婴儿溅起了点点火星,同时发出幼儿特有的高亢惨叫声,最终化作焦炭。

昏暗教室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在熊熊火焰的舔舐下,映成了鲜红色。

面对着这幅场景,如同死神一般伫立在教室入口处的雪乃投射出锐利的视线,又将割开深深伤口且不断流血的左臂伸向前方,紧握成拳。

“‘燃烧吧’!!”

雪乃柔弱的手臂拼命用力,收缩的肌肉使伤口变得扭曲,疼痛进一步加剧,而其他已经缝好的伤口也纷纷裂开。雪乃的全身都因为疼痛而颤抖,她咬紧牙关克制着差点发出声音的惨叫,只是不断将疼痛与杀气化作火焰,集中在自己眼前的焦点上。

仿佛正在燃烧神经般的疼痛被当作燃料不断灌注进去,“断章”瞬间在其他置物柜中也点起了大火。接下来,沿着她缓缓移动的视线焦点,从三十多个置物柜打开的门缝中轮流喷出爆炎,伴随着猛烈的燃烧声,无数婴儿依次发出撼动置物柜的凄厉尖叫,这些临终的惨叫声在教室内不停回荡。

最终,所有置物柜都化作了火焰升腾的炽热火炉,里面蠢蠢欲动的婴儿也一个不留地被烧死了。燃烧腐肉的强烈恶臭味与惨叫声一同涌出置物柜,教室里的温度渐渐上升,几乎变成了锅炉室。

“…………………………!!”

雪乃失去血色的脸上浮现起汗珠,她紧握住自己瑟瑟发抖的左臂。

鲜血从如同漏雨一般的左臂滚落。在这红色的血滴滚落地面的瞬间,仿佛铁块融化般的烟雾随之腾起,接连不断地在地砖上烙下烧焦的痕迹。

雪乃按住自己的左臂,身体像张开的弓一样微微弯曲,接着像指挥官一般高高地挥起手臂。

她缓缓地抬起手臂。接下来的瞬间,又向趴满婴儿的窗户猛然挥下。

“‘燃烧吧’!!”

沾在左臂上的血伴随着剧痛化作无数的血沫溅在窗玻璃上。

一瞬间,玻璃仿佛被包裹在血沫中的火药击穿了一般,挤在窗户外侧的恐怖婴儿肉块同时燃起了大火。

窗户被染成了红色。

哦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窗户闪耀着光芒,火焰的色彩映照于教室之中。窗户上的婴儿纷纷卷入蔓延的火势中,它们喊出了临死前凄厉的不协调音,几欲震破窗玻璃。

用婴儿的肉块堆成的障壁如同塑胶一般燃烧融化,化作油腻腻的蜡像人偶,被烧塌的残骸一滴一滴地滚落到窗户下方。

转瞬之间,覆盖整个教室的异形婴儿被一扫而空。

对噩梦带来的“效果”没有抗性的“异形”,只要一刹那就会被燃烧殆尽。

这就是雪乃的“断章”——“雪之女王”带来的极致破坏。

“…………………………”

在红色火焰的照耀下,带有黑色蕾丝的长裙和蝴蝶结随着蒸腾的热风与火星翩翩舞动。

这幅场景壮烈残忍却凄美无比,而雪乃本人由于复苏的恐惧,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脏如同随时会停止一般激烈地跳动着,痛楚压迫着整个胃部。

“……哈啊……哈啊……”

脸色苍白的雪乃不停喘息,肩膀随之上下抖动。

一个似乎想把雪乃改造为少女风格的少女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背后,影子般的少女轻飘飘地站立着,仿佛随时都会融入黑暗。

《……呵呵呵呵呵呵。好啦,葛丽特,快给魔女的家放火吧?》

风乃的亡灵如同歌唱般快乐地说道。

《烧掉饼干做成的房顶,融化巧克力做成的窗户。只要烧掉了小屋,接下来就轮到魔女了。从很久以前,魔女就要被烧死。谁让魔女也是糖果的一种呢。》

风乃嗤嗤发笑,用只有雪乃能听到的声音轻声细语。

雪乃没有回答,只是面带高傲的表情俯视着教室。

瘫坐在地的男学生茫然若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抬头仰望着雪乃。

红色的“虫”已经爬到了他的脚边。雪乃不感兴趣地将视线从这位不知姓名的同班男生身上移开,将她脸色凄惨的面庞转向身在此处的另一个人。

坐在座位上的————那位少女。

虽然她身材娇小,长着一张娃娃脸,但却拥有着与其成反比例的责任感和义务感。她是这个班级亦即面包屋的主人,也是挂着班长名号的“母亲”及“魔女”。

如果说班级就是魔女的家,那么构成这个家的并不是这间教室,而是班里的全体学生。班级是由人类组成,没有形态的家。换言之,班级是象征着人的物体……同样,也可以说成是“面包”之家。

“………………”

已经变为“魔女”的面包屋主人无言地低着头。

她的赤红双目淌出泪水。即使泪流成河,让她从此视力变差,葛丽特已经变成了杀人犯。

如果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她大概就不会成为魔女了吧。然而,无论是以何种形式杀了人,遥火这位葛丽特并非是那种可以随便敷衍自己回到家中,毫无责任感可言的人。

“……没有回归之处的杀人犯只能作为魔女生存下去。这就是她的噩梦。”

站在雪乃身后的苍衣悲哀地说。

“实际上,大多数虐待子女的父母在孩提时都被自己的父母虐待过。所以,被魔女养育的小孩在杀了魔女获得自由之后,最终也会变成魔女。过去的经历造成的负面影响会不断连锁,而媛泽同学拥有的强烈道德观使得她渴望受到连锁罪行的惩罚。”

接着,苍衣静静地转向遥火说道。

“虽然有些悲哀————不过,汉赛尔和葛丽特前来杀死已经成为‘魔女’的你了,媛泽同学。”

“………………”

苍衣视线前端的遥火坐在座位上,只是一动不动地低着头。

置物柜中的私人物品依然在燃烧,从门缝中漏出的红色光芒不停闪烁。在淡淡光芒的照射下,正襟而坐的遥火低着头,从挤出一条缝的嘴角中轻声吐出一句话。

“…………太好了。你们可以阻止我了。”

“!”

听到她憔悴的声音,雪乃心中忽然产生了某种动摇。

遥火看上去还很正常。如果她还是正常的,那就可以得救。把噩梦之“泡”的内容烧尽到仅剩下噩梦之后,从道理上来说是可以救回她的。

拯救能够得救的人,正是“骑士”的职责。

但是……

“你们可以阻止我。可以阻止我因为杀人而痛苦,却又快乐到难以自制的心情吧……?”

雪乃咬紧了牙关,发出“咯吱”的碾压声。

遥火紧握于膝盖上的双手正在不停颤抖。这是由于噩梦而发狂的前兆。崩坏的自我会汲取噩梦,变成至恶的祸首,亦即“异端”的萌芽。遥火自己也感觉到了。她在害怕,同时————也感到了喜悦。

已经回不去了。

这样下去,遥火只会被不断诞生的灾祸吞噬掉清醒的意识,而她的疯狂酿成的灾祸又会进一步化作悲剧和破灭的轮回。

已经无药可救了。

她已救不回来了。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除掉她。

“…………是啊。”

雪乃向全新的,也是最后一位魔女开口说。

“没错,我是来终结你的性命的。我……”

《魔女杀手(葛丽特)——》

雪乃挤出来的声音被风乃欢欣雀跃的声音打断了。

“我会杀了你。”

《所以,苍衣(汉赛尔)就乖乖待在那边吧?》

风乃像是在享受这个世界一般大笑。

《煮饭和烧死魔女都是葛丽特的工作。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待在牢笼中,也许可以分给你一份美味的烧烤魔女哦?》

“……”

听到她的话,苍衣露出混杂着悲哀与嫌恶的复杂表情,闭起了眼睛。

眉头紧锁的雪乃和眯起眼睛的风乃直视着遥火。

如同映在魔法之镜中一般相反的两人。

遥火说。

“……嗯。拜托你了。杀了我吧。”

她依然深深地埋着头。

“杀了我吧。让我痛苦而死吧。为了麻智,父亲和母亲以及大家,还有那位死去的婴儿,让我痛苦地死去吧。”

她说。

“代替那些接下来可能会被我杀死的人杀了我。”

接着,她忽然握紧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大声喊道。

“所以…………所以,不要再杀死婴儿了……!”

遥火吐血般地大喊。她的眼泪簌簌流下,还在燃烧婴儿残渣的红色火光摇摇晃晃地映照在她娇小的身影上。

那是地狱般的火炉中残存的火光。

身上穿着如同丧服般的黑色长裙,雪乃背对从置物柜中涌出的火焰,开口说道。

“……不行。那样就不算惩罚了。”

雪乃的声音降温到如同寒冰一般。

“我不许你赎罪,也不许你后悔。那样就不会感到痛苦了。我会在你沉浸于痛苦之中来不及后悔的时候就杀了你。”

《很温柔的孩子呢,不过一点也不坦率。》

风乃偷笑。

《不过,雪乃的火无法立即杀死对方哦。》

风乃愉快地说。

《我倒是比较喜欢这种方式呢。》

“……”

雪乃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但风乃却不知为什么开心地耸了耸肩。接着,风乃张开双臂,透过她黑色的身影可以看到后面溅起的火星。

“班长,我打从心底里讨厌你。”

雪乃说。

听到雪乃的话,遥火忽然抬起了头,轻声说道。

“……时槻同学果然很温柔呢。”

眼睛已经哭肿的她露出微笑。

在这个瞬间,如同在高空歌唱一般————

《来吧————‘我愚蠢而又可怜的妹妹。要把你的身心和痛苦全部交给我吗?’》

风乃轻声念出“断章诗”。

“‘给你’!!”

回应她的雪乃大声喊道————

刹那间,几乎会被误认为阳光的恐怖火焰从打开的教室门喷涌而入。

那是驱逐阴影的强烈光芒,同时也包含着难以形容的诡异气息,这道光在片刻间照亮了被黑暗笼罩的校舍,如风似雪,令残渣如同幻影般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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