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乃的手机响了。
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神狩屋(手机)”。
“……喂?”
“啊,雪乃,你们那边很忙?”
“没有。”
“是吗?”
“反正我们的调查只是到处走走而已吧?”
“那倒也是。那么,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们现在到我所说的地方来呢?”
“怎么了?”
“以前的熟人住在这里,劝说我晚上去家里过夜。我想用我有同行者的理由表示拒绝,但是对方却说让雪乃你们一起住下不就好了。”
“…………你是认真的?”
“啊,不是的。我没打算让更多的人卷入这件事。”
“……”
“我的神智很清醒哦。我只是有点为难…………这座房子有些奇怪之处。我认为有必要进行调查。”
“………………”
†
这块区域建有很多占地面积很广的古风建筑,这栋房子在其中显得尤为古老和庞大。
这是淡茶色的日本住宅。在自从出生就住在大都市的雪乃眼中看来,这栋用同样颜色的木板围成栅栏的房子,无论是年龄还是样式都可算是十分异常。
在虽然不大,却给人以沉稳和气派印象的正门上,挂有文字部分已经缺损变色,写着“海部野”的古董铭牌。
不过,和这栋房子拥有的历史相比较,就连那个铭牌都算是相对较新的组成部分。从木材的年代来看,上面还明显有几处修缮的痕迹。
大门敞开,可以看见栅栏对面的庭院里生长着有些荒凉的繁茂草木。
但是,雪乃和苍衣站在房外时让他们面面相觑的异常感和这些毫无关系。
这栋房子被泡沫围困了。
不是雪乃他们平时口中的“泡”。在围住房子的栅栏下方有一条细细的沟渠,家里的排水都会流进那里。但是,那条沟渠里不知为什么漂浮着大量白色的泡沫,几乎已经涌上旁边的道路,泡沫表面泛起了七彩的色泽。
在道路上、栅栏上沾满了缓缓流动的白色泡沫。
直到栅栏的一个拐角,泡沫才流入了房子侧面的水渠。不过,因为那条水渠里流入了大量的泡沫,即便水量很大,水面依然漂浮着聚集成堆的泡沫,水渠侧面也残留着泡沫的痕迹。
“………………”
“这是什么……?”
雪乃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眼前让人无法忽视的异常场景,而苍衣茫然地嘀咕了一句。
神狩屋话中的意思一目了然。在打开的正门里,也可以看到一条将庭院一分为二,让家里的排水流向门外沟渠的水沟。看来被泡沫覆盖的不只是外面的沟渠,就连里面的水沟都被大量的泡沫完全覆盖了,涌出的泡沫随意地涌向庭院,土壤和草坪都被成片的泡沫污染成了白色。
淡淡的肥皂气味飘向了站在门外的两人。
在微风的吹拂下,那股淡淡的味道也随之晃动,又有新的肥皂气味被风吹来。
由于大量的泡沫在风中不断溢出,一个小小的肥皂泡飞上了空中。
豆粒大小的肥皂泡在雪乃和苍衣眼前的景色中,缓缓地越升越高,像是在歌唱一般飘上了屋顶。虽然就此破灭,但还是越过屋顶,融入了天空的颜色,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
雪乃沉默着仰望屋顶。
至今为止,雪乃已经数次与概念中的“泡”带来的敌人或恐惧对峙,但是对于单纯的“泡沫”,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寒意。
在被泡沫侵蚀的房屋前,雪乃和苍衣伫立良久。
他们在犹豫要不要按下门铃。然而,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里面的玄关大门忽然被拉开,一位长发少女从家中露出脸来。
“啊……”
苍衣轻声叫道。
雪乃可以理解他的心情。虽然衣服从制服变成了T恤和牛仔裤,但是那毫无疑问是在车站向神狩屋搭话的那位少女。
他们能猜到她是谁。
刚才也从可南子那里得到了证实,只不过带有“大概是吧”的前提。
少女像是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他们,径直走向门外,站在雪乃他们的面前。接着,她用不怎么友好的表情盯着他们,以从她的长发外观来看有些奇特的少年口吻向雪乃说道。
“……我们在车站见过。你们是雅孝哥哥的同伴吧?”
“是的。”
雪乃答道。
“是吗,我有耳闻。我是海部野千惠,请多指教。”
少女做了自我介绍。正如他们所料,她果然是神狩屋未婚妻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小姨子。
“你们呢?听说是在姐夫的店里打工?”
看来确实如此。
雪乃答道。
“嗯,我是时槻雪乃。这位是……”
“白野苍衣。请多关照。”
苍衣配合雪乃打了声招呼。千惠落落大方地“嗯”了一声,指向身后的玄关。
“总之,你们先去玄关那里等一下吧。我把姐夫和爸爸叫来。”
千惠说完,没有等到雪乃他们的回应,就转过身去,大步走回了玄关内。
雪乃他们提起了包,跟在她的身后。走入正门之后,从外面感觉到的肥皂气味变得更强了。
就连雪乃都注意到了。
刚才千惠指向玄关的手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与这炎炎夏日不符的白色手套。
“……雪乃同学。”
苍衣和雪乃并排走向玄关,他微微地皱起眉头,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这里的泡难道是那个女孩造成的?”
“……哈啊?”
听到他突如其来的意见,雪乃看向苍衣。
“这次又是什么啊。你又在哪里听说了什么吗?”
“不,不是的……”
苍衣有些为难地继续说道。
“那个女孩不是戴着手套吗?我就想她是不是有洁癖啊。”
“……”
雪乃不由得停住脚步,仔细盯着苍衣的面庞——接着,她看向庭院内比外面还夸张,到处都是泡沫的场景。
从手套联想到洁癖,再把肥皂泡和洁癖联系在一起。
似乎合情合理。不过,听上去也可算是跳跃性思维的推测。
但是,不管怎么说,雪乃不得不承认苍衣对于这类事情的观察力和想象力总是微妙地敏锐。不管这是出自苍衣的本性,还是他体内“断章”的一部分,总之苍衣是一个“可以理解异常的人”。虽然很不情愿,但她无法否定他的意见。
苍衣理解的“异常”当然也包括“泡祸”在内。
而且,受到“大木偶剧场的索引”预言的雪乃和苍衣,一定会遇到以《人鱼公主》为主题的“泡祸”。
雪乃也不能保证,它不会发生在此时此地。
“……”
想到这里,雪乃再次强忍着不情愿,准备凭借理性叫出风乃的名字。就在这时——
“喂、喂,怎么回事!?”
庭院对面忽然响起了男性的悲鸣。
他的声音急切而狼狈————雪乃和苍衣面带紧张的表情瞬间对视,几乎同时向声音响起的方向跑了起来。
2
行李和泡沫不停地碰到双腿,雪乃他们在宽广的庭院里奔跑,终于来到了后院。
在与走廊相邻,种植着草坪树木,还砌有一个小池塘的后院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人,现场形成了一种规模不大却躁动不安的氛围。
池塘位于像是用来做高尔夫基础练习的草坪旁,池中和外面的沟渠与水渠一样冒着泡沫。但是,在场的四位男女都没有看向池塘,而是围在草地一角的狗屋和趴在屋前的男性身旁。
几乎钻进狗屋的人是一位身穿衬衣,已经可以算是老人的男性。
他的视线前端趴着一只柴犬。男性把手伸向那只狗,抚摸着它的身体。
仔细一瞧,那只狗并不是蹲在草坪上,而是完全地横卧在地。
它吐出了从远处都能看清的大量血液,嘴里发出不知是呜咽还是被血呛住的声音,痉挛的腹部微微地颤抖。
这很明显是异常的状态。
“振作一点啊!”
男性一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样子,只是拼命地向那只狗大喊。
那些打开门,从走廊里赶过来的大人们,也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表情守望着这副场景。没有人能做到什么。于是,就在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
咕啵——
柴犬发出湿漉漉的水声,像是要把腹中的一切都吐出去一样,嘴里涌出了大量泛着异常泡沫的血液。
“喂、喂!”
接着,柴犬发出跑气般拖长的锐利声音,最终化作寂静。
柴犬一动不动了。
它身体中没有肋骨支撑的部分,简直就像是已被掏空,变成了空皮囊一样平扁塌陷。男性狼狈不堪地喊了好几遍狗的名字,一开始战战兢兢,最终用力地摇晃着柴犬的身体。
“喂,太郎、太郎!”
柴犬只是不停地从口中吐出血泡。
男性不顾自己的手被血弄脏,抱起柴犬的头,环视着周围躁动不安的人群,最后向房子方向大声呼喊。
“千惠!出大事了,快给兽医打电话!”
男性拼命的喊声回荡在庭院之内。
接着,刚刚才跟雪乃他们分别的千惠从走廊里露出脸来,看到后院里的情况,她十分惊讶地问道。
“什……什么?爸爸,你们在吵什么?”
千惠说完就立刻理解了现状,她的脸色嗖地变青了。
她看到了很明显死于异常状况的宠物犬和被血染红、瘫坐在地的父亲。
从走廊俯视后院的千惠惊讶的视线与从后院仰望她的父亲拼命的视线相会了。
现场的氛围瞬间凝固。然而,明白了现状的千惠接下来采取的行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在雪乃他们的预料之中。
“你、你在干什么啊!?太脏了,快点住手啊!!”
虽然站在走廊上的千惠说出的话是出于条件反射,但是其中也包含着纯粹的惊愕与厌恶的感情。
“………………”
苍衣担忧地绷起了脸。
雪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皱紧了眉头。
不过,千惠的父亲自然比他们露出了更为惊讶的表情。
他似乎很受打击,圆睁着眼睛。
接着,他立刻涨红了脸,吊起眉毛,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向千惠怒吼。
“你……你说什么!!”
他激动地大喊,抱起在任何人眼中都已是死尸的柴犬,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他抱着尸体的衬衫胸口和袖子很快就吸收了红黑色的血,即使如此他也毫不在意地抱着柴犬大步走向女儿。
“太郎从你小时候起就在咱们家了!它是你的家人啊!”
“别把它带过来!”
千惠一边后退,一边大喊。
“跟这些没有关系吧?不管怎么看,这都不是疾病吧!要是感染了怎么办啊,快点扔掉啦!”
“扔、扔掉!?”
父亲听到女儿的话,几乎发出了悲鸣。
“是啊,那种东西只是细菌而已吧!”
“当然有关系了!这是我们自己家养的狗!你对像是家人一样的太郎说了些什么!你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残忍吗?”
完全是两条平行线的怒吼。千惠的父亲想要抱着柴犬的尸体走上走廊,看到这一幕,千惠惨叫着后退,以玻璃快要碎裂的气势“嘭”地关上了走廊的窗户。
千惠跑进家里,而她的父亲怒气难消。
“等一等!千惠,这件事我不会轻饶你的!”
接着,他用沾满了血的手打开了窗户,而周围哑口无言的大人们总算反应过来,用安慰的口吻说道。
“……冷静一点啊,幸三先生。”
“你们让我怎么冷静!”
“不,千惠确实说得过分了,那孩子真让人头疼。不过,幸三先生也要小心得病啊,你现在全身都是血。”
“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可是家人!”
“你、你看……比起这些,还是先找兽医吧。不快一点的话……”
“…………”
他总算冷静下来,低头看向自己怀中一动不动的柴犬。
然后,他抬起头来,以悲伤的眼神一言不发地看向走廊里跟他同年代的女性,又忽然用疲惫的声音茫然地说道。
“……孩子他妈……给兽医……打电话。”
“啊……是……”
应该是他的妻子吧,那位女性一边回答,一边慌忙地缩回房内。
目送着妻子的离开,他向不再动弹的柴犬呼唤着“太郎……”这个名字,一步一步地走回到狗屋前。在大家的守望下,他静静地将无力瘫倒的柴犬尸体放在了狗屋内的毛毯上。接着,他卷起了毛毯。大概是因为他十分疼爱那只狗吧,他的动作温柔得就像是在给睡觉的小孩盖被子一样。
“………………”
没有人说话。
雪乃他们也注视着眼前的场景,没有说话也没有采取行动,只是伫立在原地,仿佛被现场的氛围吞噬了一般。
两人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人的气息。
“……”
“神狩屋先生……”
雪乃和苍衣回过头去,苍衣轻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而神狩屋也以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和雪乃他们一样眺望着后院中的场景,欲言又止地回答了一句“……嗯”。
嘶嘶——
柴犬吐出的大量包含着泡沫的血液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没做好的红色酥皮一样,缓缓地在草坪上方扩散。
…………………………
†
“……让你们看到丢脸之处了。”
大约三个小时后的傍晚时分。海部野家的一间客房中。
在那场骚动结束之后,雪乃、苍衣和神狩屋一起在摆着黑色木纹桌的古老和室中,与家主海部野幸三面面相对。
雪乃等人面前的桌子上放有茶水和点心,幸三首先向他们表示了歉意。换上格子衬衫的幸三的表情很快从疲惫变为了担忧。
神狩屋问道。
“狗……太郎怎么样了?”
幸三阴沉地摇了摇头。
“已经迟了。”
“是吗……”
神狩屋叹了口气。
“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兽医先生怎么说?”
“似乎不是疾病。他能想到的原因就是可能喝了某种不明来由的剧毒液体。”
“剧毒液体?怎么会……”
“大概是千惠用了奇怪的洗涤剂或消毒液吧。不然的话,池塘里的水应该还能喝。千惠那个家伙只要有空,就会用洗涤剂清洗东西,家里附近的水都变成了你们看到的那样。连孑孓都不会出现。我也不了解什么洁癖症不洁癖症的,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别提什么消毒,已经算是毒了吧。”
幸三长叹了一口气。他停顿了一下,忽然开口说道。
“…………我真的不想认为是千惠给它喂了什么。”
“应该不至于吧……”
神狩屋面带着为难的表情答道。
雪乃沉默着倾听他们的对话,回想着在等待神狩屋这几个小时间发生的事。
神狩屋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只狗的死因是“泡祸”。在雪乃他们来到这里之前,可南子和群草就用“冒泡的咸烹海藻”形容舟木家里发现的尸体,现在这种怀疑变得更强了。
“泛起泡沫并溶解的尸体”。
虽然情况和状态完全不同,但是从这句话来判断,两者的情况也可以说是有着共同之处。
《是“泡祸”吧?》
在那个节骨眼上现身的风乃并没有断言。
“……你也不知道吗?还是说,你在戏弄我?”
《我不知道哦。这座房子里充满了‘噩梦’的气息。你在充满毒气的地方看到人服毒而死,能够断言那个人是因为哪一方而死的吗?》
风乃说完,就面带着戏弄人的表情耸了耸肩。
于是,雪乃就在还不理解现状的情况下与幸三会面了。
出现在三人面前的幸三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严厉人物,从之前的话来判断,他本来会成为神狩屋的岳父。
不过,对于雪乃来说,这一点让她很难置信。并不是幸三的事情。而是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狩屋曾经订下了婚约,这件事让她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
而神狩屋没有把幸三称呼为父亲,只是巧妙地选择着合适的话语。
但是,这并不是他积极的否定,而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消极做法。
幸三也是一样,似乎没有把神狩屋当成儿子对待。
话虽如此,他是一个严厉而公平的人,因此不顾自己的情绪,还是打算以公平的原则对待神狩屋。结果在各种思绪的交织中,他采取了用普通主人对待客人的冷静态度,所以现在的氛围才会显得有些虚伪。
“……好不容易来了年龄相近的客人,我本来想把千惠也叫过来的,但是那个丫头说什么不想靠近浑身都是细菌的我,所以她不肯从房间里出来。很抱歉。”
幸三说道。
听到这个难以回答的话题,苍衣为难地游移着视线,挠着头发回答。
“啊……不会……”
“你们两个好像是在雅孝的店里打工吧。明明这么年轻,去古董店打工还真是稀奇呢。”
“是、是这样吗?”
“一般来说,年轻人都对那种东西不感兴趣的吧?”
“哈啊……是啊。也许是这样没错。”
苍衣以不即不离的态度作出回应,而雪乃什么都没说。反正雪乃只会给出冷淡无礼的回应,没必要故意给人留下差劲的印象。从行动和心情两种意义上来说,雪乃都比较擅长被人讨厌,不擅长讨人喜欢。
正如雪乃的想法,苍衣正在以极为普通的态度应对幸三。
“呃……总之,麻烦您了。”
“啊啊。虽然是忽然把你们叫来,请在家里慢慢休息吧。”
幸三点了点头。
“只是明天有法事,聚集而来的亲戚会吵吵闹闹的,所以请谅解。还有一件事十分抱歉,在那之前,雅孝就借给我了。”
“是。”
“好不容易被千惠找到了你。志弦也一定期望着这次偶然吧。”
“……”
听到这句话,神狩屋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幸三继续说道。
“另外,如果你们也能一起去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啊,是……”
“因为那孩子几乎没有同年龄的朋友,你们的出现会让她很开心吧。她死的时候才十八岁,身体虚弱,连学校都去不了。”
“……”
幸三口中说出了让人想象不到的死者年龄,这使苍衣睁圆了眼睛,雪乃也在心中暗暗惊讶。
苍衣说道。
“相当年轻呢。”
“也许是吧。”
听到这句话,神狩屋面带复杂的神色眯起了眼睛。
“虽然对不起很多人,我们那时是私奔。而她不到一年就死去了。”
“………………”
苍衣听了这些话愈发吃惊,而幸三陷入了沉默。
“刚才说了她身体很弱吧?”
“是啊。所以才突然订婚,但是没有入籍。”
神狩屋说道。也许是无法忍受话题的沉重吧,苍衣也就此沉默,沉重的氛围降临在充满榻榻米气味的客房里。
片刻之间,没有人说话。
在这样的沉默之中,幸三慢慢地张开嘴巴说道。
“……如果是因为疾病而死,我或许还能谅解。”
“…………对此我也无话可说。”
神狩屋的表情笼罩着一层阴影。
苍衣的表情也紧张起来,就连雪乃都感到话题发展到了不好的方向。
幸三说道。
“如果不是那样的死法就好了。”
“………………”
接着,他继续说着。
“自杀。”
在那之后,他就一句话也没有说了。
3
结果,在无比尴尬的氛围中,他们结束了与海部野幸三的当面谈话。
过了一会,太阳彻底失去了光照的能量。苍衣一个人走出客房,一边注视着变得昏暗的走廊,一边在海部野家的走廊里闲逛。
苍衣在客房里坐立难安,所以才一个人来到了走廊。幸三起身离开之后,顾虑到陷入消沉状态,几乎不再开口说话的神狩屋,苍衣一边想着会不会对这家人有些失礼,一边还是决定擅自在家中转一转。
他担心他们失去了立足之地。
苍衣走在通往后院的走廊中,把手贴在重叠映出昏暗庭院景色和自己身影的窗玻璃上,看向窗外的场景。
与残留着强烈和风的家中不同,庭院还添加了一些生活感,看起来就像是占地宽广的普通民家庭院。发生事件的草坪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不过,如果只有草坪,这里就是普通的庭院了,但是这种本来用于排走雨水、围在房子周围的沟渠完全被泡沫覆盖,不断溢出肥皂泡的场景显然不能称之为普通。
苍衣观察着这副场景,在走廊中漫步。
这是他纯粹的——换句话说,就是俗话所说的兴趣爱好。
不过,在这期间,他偶尔会碰到像是家中亲戚的人,双方会在点头和打招呼后各自走开。对于自认为有正常社交能力的苍衣来说,这样做也会泛起些许冷汗。
因为他无法否认自己是不合时宜的客人。
“一个人还是有点寂寞呢……”
偷偷摸摸地经过可以听到几位客人谈笑声的房间拉门后,苍衣露出了淡淡的苦笑,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在初次到来,而且是相当于初次见面的人家中擅自地独自走动,比他想象中还要耗费勇气。如果和雪乃一起应该会有所不同,但是在幸三离开之后,雪乃像是在说跟她没有关系一样,把自己关在了她的房间里。
没错。除了为神狩屋和苍衣准备的客房,幸三还为雪乃分配了一个旁边的房间。
从外面看来十分巨大的海部野家,内侧也也和外观一样宽敞。
即使住下了好几位为了法事从远方赶来的亲戚,对于突然到来的客人——苍衣他们还是能准备挨在一起的两间房,家中房间的数量可想而知。这根本已经超出了苍衣狭隘的常识范围。据他目测,这里大概有二十几个房间吧。
听说海部野家曾是这一带的渔霸,虽然现在已经看不出当年的风光,成为了普通的家庭,但是以前建在这块土地上的房子依然很大。
直到前代人为止,他们似乎都在把这里当成旅馆使用。
难怪刚才在走廊中行走的时候,他会联想到旅馆。苍衣边走边想,虽然这里给人以强烈的古老印象,但是走廊里几乎没有“咯吱咯吱”的碾压声。
如果他们现在继续经营旅馆,庭院里一定会很漂亮吧。
苍衣靠近窗户,隔着玻璃眺望夜幕降临的庭院。看着现在已经很少照料,所以任其发展,成为了曾经的庭院遗迹的茂密草木,苍衣不由得想到。
接着映入眼中的是从房中流出的白色泡沫。
不,再怎么说这满是泡沫的场景就会让旅馆经营变得不可能实现。苍衣转念想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视线从窗边移开。
他只是觉得这样有些浪费。
苍衣平凡的感性让他很向往宽广的庭院。
但是,这大概也只停留在向往的程度上吧。憧憬宽广庭院的想法很普通,但是实现它就不是一件普通的事了。
“……”
于是,苍衣边想边再次在走廊中迈起步子。当他来到走廊拐角时——
————唰啦。
走廊对面忽然响起像是在淋浴的模糊水声。
他抬眼望去,只见走廊拐角对面有一扇打开的房门,里面溢出了电灯泡特有的黄色光芒。刚才听到的水声和人的气息从门内一起飘向走廊。
还有从远处都能闻到的强烈的洗涤剂气味。
“……啊啊。”
苍衣立刻想到了里面的人会是谁。
随着靠近那个房间,苍衣很快明白了那里是洗澡间的更衣室兼盥洗间。打开的房门内有用三面镜子围成的洗面台,在顶上电灯泡的照射下,一个披着黑发、身穿牛仔裤的熟悉背影像是在窥探流水一般使用着自来水。
不会错的,是千惠。
相互摩擦的手扰乱了从淋浴喷头溅在洗面台上的水珠声。
苍衣注视着这副场景,没再靠近敞开的房门。他看着千惠的手掌。洗面台上安装着可以扭转的水龙头,自来水不断流出,从远处就能看到有大量的泡沫在洗面台中膨胀。
她的侧脸看上去十分严肃,像是正在生气一样。
千惠手边放着装有专业药用洗手液的瓶子,他从未见过那个牌子。
看来她是不满意洗手的效果,所以才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手肘以下的部位。于是,从瓶子里流出的液体化作了大量的肥皂泡,流向洗面台,最后就连外面的排水沟都被泡沫逐渐覆盖了。
这时,千惠再次用淋浴喷头喷出的水清洗着覆盖在手上的泡沫。
这种情况已经算是疾病了,本人即使想要停下也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苍衣本来打算不要插嘴,但是看到千惠洗掉泡沫后露出的沾有淡淡血迹的双手,便不得不张开了口。
千惠盯着自己因为洗手过度而渗血的手,仿佛看到了弑亲仇人一样,还是不肯满足地继续洗手。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苍衣畏畏缩缩地开口说道。
“那个……”
在苍衣发出声音的瞬间,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在看她的千惠以明显的惊愕表情,转头看向苍衣。
“!”
“啊,呃……对不起。让你吓了一跳吧?”
“……有一点。”
千惠有些尴尬地说道。她像是要接近洗面台一样,转身面向苍衣。
接着,她把双手背向后方。也许是他多想了吧,苍衣不禁认为她的动作像是在隐藏满是泡沫的洗面台和双手一样。
“你是……”
“啊,我叫白野。”
“好像是啊。”
千惠点了点头。
“然后呢,你有什么事?”
听到她的提问,苍衣为不知道说些什么而犹豫了片刻,最后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向千惠提出了一个问题。
“呃……你的洁癖症是由什么契机造成的吗?”
“哎?”
对他的问题,千惠一瞬间露出惊愕的表情,接着噗嗤一声笑了。
就连自己都认为这个问题有些唐突的苍衣也露出害羞的笑容,向嗤嗤偷笑的千惠补上一句。
“……对不起,我的问题太唐突了。”
“不。你站在那个漂亮女孩身边的时候形象很淡薄,没想到说起话来倒是挺有趣的。”
千惠说道。她的笑容中混杂着一丝苦笑。
“大家看到我这样做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强硬地说着‘住手’或‘你做得太过火了’之类的话。看到你那个样子,我就忍不住笑了。你这人还真奇怪呢。”
“哎……”
被千惠说成是奇怪的人,这让苍衣有点受到打击。
“不……我也认为你做过头了。”
“差不多吧。”
苍衣姑且还是说出了跟大家相同的想法,但是他的话好像没有影响到千惠的心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伸出背后的手关掉了自来水。
接着,她说道。
“我也明白的啊,但是这件事我也无可奈何。而且,就算不提什么洁癖症,爸爸那样做也太过分了。”
千惠说着,有些不愉快地皱起眉头。她看向跟更衣室一样敞开大门的洗澡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他在洗澡间里洗掉了太郎的血,明明还不知道会不会有病原菌。应该在外面的水龙头清洗才对吧?”
“哎……”
“而且,他还把没有洗过,沾满了血污的衬衫直接丢进洗衣机。我很怕受到污染,刚才一直都在清洗。”
“……”
自己可能也会这么做。想到这里,苍衣的内心冒出了冷汗。
但是,千惠没有敏锐到看穿苍衣内心的想法,长叹了一口气。她后仰着靠在洗面台上,看向了天花板,又皱着眉头低喃。
“真是的,大家都这样……”
“……抱歉。”
“没关系的。反正我知道是我比较异常。”
“不,那个……”
“不过,恶心的东西就是很恶心。我也没有办法。医生吃了东西,在工作前也会洗手杀菌的吧?不管怎么说,我认为这种事根本不能若无其事地对待。”
“……”
说到这里,千惠仰望着天花板,暂时不再言语,又茫然地嘟囔道。
“…………让我来回答你最初的问题吧?”
“哎?”
“契机。”
“啊……拜托你了。”
苍衣答道。千惠收回了仰望天花板的视线。
“我变成这样的契机已经非常清楚了。那是在我还是小学生时,姐姐做了手术而入院的时候。她在美国做了心脏手术,由于药物的作用,抵抗力下降得很严重,于是她住进了有好多道大门的病室。我去探望姐姐的时候,为了早一点见到她,没有洗手就向里面走去……这件事把一个陌生的医生惹怒了。因为对方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我害怕极了,就大哭了一场。
那一天,我没有见到姐姐就离开了医院。那时我不懂英语,所以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后来才知道他是在说‘你想杀了你姐姐吗’。第二天,我终于见到姐姐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医生并没有夸大其词。那件事造成了我的精神创伤。然后呢,我一心一意地不想让姐姐死掉,所以还是个孩子的我就拼命地洗手。
在家里是,在学校也是。离开姐姐的集中治疗室后,即使没有必要也会洗手。不过,就算是在姐姐死后,这种行为也没有停止。不知从何时起,担心是我害死姐姐的不安已转变为自己无法忍耐的不安。”
千惠自嘲般地哈哈笑了两声。
“嗯……所以,我才得了这么夸张的洁癖症。”
“……原来如此。”
“我们家的人多多少少都被姐姐的死所束缚。发现姐姐的病之后,我们也很辛苦。虽然背负着沉重的负担,但是我们从未那么团结过。大家都在支持着姐姐。我们姐妹的年龄差了很多,但我也很喜欢那个温柔的姐姐。
还是个孩子的我什么都做不到,所以为了代替无法出门的姐姐,我会把在外面遇到的事讲给姐姐听。姐姐很喜欢山啊海啊花啊鸟啊之类的话题,而我也想看到姐姐开心的表情,于是就像个男孩子一样东奔西跑。至于现在,因为洁癖症,我已经不再去那种地方了,也不再触碰花或虫。自从姐姐死后,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千惠闭着眼睛说道。
“已经回不来了。”
像是有些怀念的样子。
“不会回来了。”
这样说道的千惠忽然降下了声调。
“没错。过去的时光和死去的人类都不会回来。但是,如果————如果那些不能回来的事物真的回来,你怎么认为?”
“哎?”
苍衣惊讶地注视着千惠的脸庞。对此,千惠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睛,移开视线看向走廊方向。
“姐夫会不会也是‘被叫来’的呢……”
“咦?”
“是啊……我本来就想找别人商谈一下,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千惠突然说道。苍衣满心疑惑,但千惠毫不在意地垂下视线,简直像是要贴上来一样把脸靠近苍衣,轻声低语。
“你很有趣,所以我就把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告诉你吧。”
“……!”
苍衣不由得缩了缩身体。
“其实呢,姐姐现在已经回到了这座房子。”
“什么……!?”
接下来千惠说出的话让苍衣不禁语塞。
“我看到了。姐姐的脸映在泡沫之中。”
“………………!”
“一定是幽灵吧。也许跟姐夫————雅孝哥哥说一声比较好呢。”
说到这里,千惠的嘴角忽然露出了深深的扭曲笑意。
苍衣感到背部嗖地一下冒起了寒气,他想要向后退却一步。但是,千惠忽然将背在身后的双手搭在苍衣的肩膀上,用力地抓住了他,让他无法动弹。
“好痛……!”
隔着长袖衬衫的制服布料,不,是透过布料,传来了粗糙手掌的皮肤质感。那是如同手掌被茧子覆盖,根本不像是同年龄的女生会有的皮肤。
失去油脂而变形,扭曲到不像是正常形状的指甲陷入了他的肩膀。
如果要举个例子来说——那就是出现在童话里的“魔女之手”的感觉。
“听我说!”
千惠抓着苍衣的肩膀,用力地圆睁着眼睛,在可以触及呼吸的近处说道。
“如果姐姐在六年后的今天回来,说不定会带走所有她喜欢的事物哦。”
“什么…………!?”
她在说什么啊!?苍衣这样想到,却没有说出口。
“太郎吐着泡沫死去,也一定是因为这样。本来太郎就是姐姐还有精神的时候养的狗。”
“…………”
“姐姐很喜欢这个家。这座房子、庭院、家人、太郎,她都很喜欢。所以她才让这个家被泡沫覆盖,也用泡沫带走了太郎。”
“唔……”
苍衣已经无法发出声音。
“那么,下一次会是什么呢?或者是谁呢?”
千惠的声音有些颤抖。
“还是说……在这个家里的所有人?”
千惠说完,直勾勾地盯着苍衣的眼睛。
“你也要小心一点比较好哦?”
苍衣面带着痉挛的表情回望着她的视线。
在可怕的沉默之中,现场的氛围凝固了。仿佛能听到心跳声的寂静降临在四周。
千惠嘶的一声吸了一口气。
接着,她开口说道。
“————如果我这么说,你会相信吗?”
“哎……?”
“开玩笑的啦,开玩笑。因为你实在是太有趣了,我就忍不住戏弄你一下而已。”
苍衣愣住了。千惠松开了苍衣,哈哈地笑了两声。接着,她从洗面台上拿起药用洗手液的瓶子,从苍衣的身旁经过。
“不好意思,你不必当真。”
千惠背对着苍衣说道,又伸出一只手说了声“再见”。
然后,千惠再也没有回头看向苍衣,就像是逃跑一般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啊………………”
在残留着浓烈肥皂味味的更衣室里,只留下苍衣孤零零的一个人。
眺望着她离开的走廊,苍衣暂时没有动作。
苍衣的心中涌起了一件“确信”的事,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心情”。
首先是“确信”的事。那就是千惠的话并不是开玩笑————而另一种“心情”,则是他不能放着千惠不管。这是他也有无论如何都很在意有心病的女孩的“疾病”。
抓住他肩膀的“手”,在苍衣眼中看来,不知道为什么像是SOS的求救信号。
“……”
于是,苍衣在走廊里伫立良久,忽然感到背后传来了人的气息。
苍衣回过头去,只见雪乃面带严肃的表情站在他刚刚走来的走廊拐角。
他忽然觉得很狼狈。冷静地想来,这种事应该不至于造成误会,但是苍衣心中涌起的“疾病”促使他对千惠产生了一种责任感般的感情,心生内疚的苍衣便没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雪、雪乃同学……”
“什么?”
雪乃以火大的表情回答。
苍衣不知道雪乃有没有听到他们刚才的谈话。
“……刚才的话你听到了?”
“嗯。”
听到这个答案,苍衣反而松了一口气。
“呃……怎么办啊?”
“谁知道呢?现在做决定会不会有点太早?”
对于苍衣的提问,雪乃用一只手叉着腰,以像是在怒视般的眼神眺望着苍衣背后的走廊,不知为何有些不愉快地说道。
“唔、嗯……也是。”
苍衣点了点头。
“不过,确实很奇怪就是了。”
“嗯……”
“不管怎么说,无论遇到什么事,我们都要保护她的事实不会变。”
“是啊。”
“所以说,不管她接下来会怎么样,我都不感兴趣。”
雪乃说完,就迅速地回过头去,返回刚才走来的那条走廊。
苍衣慌忙追在她的身后。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觉得雪乃似乎在生气。
他边追边问。
“……怎么感觉你在生气?”
“没有。”
雪乃还是像往常一样冷淡地答道。
“看起来不像……”
“我说啊。”
苍衣说完,雪乃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一边猛地转过身来,把没有拨出刀刃的红柄小刀指向苍衣的面前。
“!”
“让我生气的原因是你太不小心了。”
雪乃说道。
“你一旦被人袭击,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吧。”
“哎……”
“至今为止说给你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吗?现在可是无论何时何地发生‘泡祸’都不足为奇的情况啊?”
“………………”
“这里是敌人的地盘,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可能被面前的敌人杀死!即使如此,你还是一直一直一个人到处闲逛……”
雪乃举着小刀,从正面怒视着苍衣说道。
按照正常的方式来考虑,雪乃这么做是在威胁苍衣,警告他不要做多余的事。
但是,对于苍衣来说,他产生了另一种感情。
从手指的缝隙间仔细地看来,雪乃握住小刀的手心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水。还有手心的柄痕。看来雪乃刚才听了好一会苍衣和千惠的对话,在那期间还一直用力地握着小刀。
在苍衣的视线前端,雪乃黑色蕾丝的蝴蝶结不悦地摇晃着。
那是象征着雪乃的“噩梦”与“断章”的服装的一部分。那个蝴蝶结,和红柄的小刀。
锐利的视线。
战斗态势。
苍衣说道。
“……难道你在担心我?”
“杀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