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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人鱼公主·上 四章 寡人诉说尸体

1

在自己房间所在的二层,卫生间旁的洗面台。

海部野千惠正在使用包含杀菌成分的常用肥皂洗手。

不曾关上的自来水打着旋儿流入排水口,大块的泡沫随着水流来回旋转。在洗面台的正上方,千惠正在谨慎地搓拭着冒起泡沫的双手,由于清洗过度,她的手上已经显现出龟裂的纹路。她已经无数次确认了手上没有可以隐藏细菌的地方,但她还是默默地不停搓动双手。

洗掉泡沫,她还是不满意,于是又来了一遍。

千惠一次又一次地洗着手。

那是刚才触碰过苍衣肩膀的手。她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别人了。在那之后,千惠的手掌上紧紧地贴着仿佛被细菌侵蚀了皮肤一般深深的不快感。

虽然对方是看起来很干净且线条纤弱的男生,让她的抵抗心理减轻了不少,但是对于她来说这还是很严重的事态。

自己学校里的那些男生,她根本连指尖都不想碰到。

简而言之,那只是外观的原因,她知道自己的洁癖症是心因性的。不过,也正因为是心理问题,她才会不小心做了那种得意忘形的事。千惠直到现在还能感受到那种无药可救的心悸,因此只是执拗地不停洗手。

千惠心悸的原因有二。

第一条不用多说,那是她对触碰他人身体的拒绝反应。

另一条是她把自己一直以来闭口不谈的想法讲给了今天初次见面的人,因而产生的紧张感。千惠有了洁癖症后,已经习惯于被别人当成怪人了,但是遇到这种像是神灵启示般的情况时,还是要另当别论。

咚、咚、咚。

自己的胸口发出了心跳的声音。

她在后悔。为什么要说出那种事呢——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正常。

在她一口气说完之后,苍衣那痉挛的表情和现场的沉默让她无法忍耐。她试着用“开玩笑的”这种戏弄人的方式做了解释,但是苍衣多半会认为自己是个很奇怪的人吧。

千惠很怕时间的流逝。

她很怕在这期间,苍衣将刚才的话讲给大家听。

由于太过不安,她的心悸久久不能平复。不,如果苍衣只是讲给他的同行者,应该还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倒不如说正因为如此,虽然算是冲动性的行为,她还是把他选为了表白心迹的对象。

但是,仔细想一想,那些话传播的范围不一定会到此为止。

万一苍衣向千惠的爸爸抱怨这件事,她无法想象今后家里的氛围会变得多么尴尬。父亲绝对不会允许她开与姐姐志弦有关的恶劣玩笑——即使她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

恶劣的玩笑。

没错,很恶劣。但是,千惠确实看到了。

那是几天前,为了志弦的七年忌,父亲从寺庙里带回新的卒塔婆的那一天。千惠从学校回到家中,像往常一样洗了好几十分钟的手,就在那时她看到了那个。(注释:卒塔婆,立在墓碑前的塔形木牌。)

千惠清清楚楚地记得。

那一天她也像这样在这里洗手。

在一如往常地洗了三十分钟左右之后,还是没有满足的她表示妥协,放弃了继续洗手。这也和往常一样。但是,当她一如既往地使用崭新的毛巾擦完手并转过身去的时候————千惠的面前,出现了与往常不同的场景。

飘。

在窗户打开,夕阳斜照的二楼走廊中,飘着一个肥皂泡。

“啊…………”

落日的光线总算下沉,令人愉悦的轻柔微风穿过走廊,那个小小肥皂泡在略微高于她视线的地方,轻飘飘地飘浮着。

在射入沉静阳光的走廊中飘浮,彩虹色的透明肥皂泡。

千惠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然后,她只是茫然地注视着那副场景。

这个家已经有很多年都被包围在泡沫中了,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飘起的肥皂泡。在这数年间,比任何人都耗费了更多肥皂的千惠察觉到……不,应该说是正因为如此吧,已经彻底忘记了肥皂泡也是由肥皂产生的。

飘。

肥皂泡飘浮在走廊中。

“……”

千惠不由得对肥皂产生了抱歉的心情。她明明比别人使用了更多的肥皂,脑海中却从来没有浮现起肥皂泡的形象,只是杀气腾腾地把它当成道具使用。

“久违了……”

看到这样的场景。

“真是久违了……”

还有这样的心情。

“这么说来,姐姐也很喜欢吹泡泡呢……”

她差点忘记了。

那时已经很久没有外出走动的志弦偶尔也会在医院的屋顶吹肥皂泡。

好怀念。也好寂寞。

眼前所见之物都像肥皂泡一样,拥有终将化作梦幻泡影的宿命。千惠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了。

很久没见了,肥皂泡。

“……”

千惠压住脚步声,悄悄地靠近飘在走廊中央的肥皂泡。

由每天数次见到的泡沫诞生,但是又确确实实地与其他泡沫不同。这副场景和这种感慨让千惠感到了仿佛被吸走了灵魂的伤感,她就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自然而然地迈出步子。

飘。

肥皂泡如同在等待千惠一样,悠闲地维持着高度。

“……”

仿佛受到了诱惑的千惠接近那个小小的肥皂泡,从下方缓缓地伸出双手,以温柔的动作捧住肥皂泡。

为了不让它飞走,她屏住了呼吸。

为了不让它落下,她从下方缓缓地抬手。

飘。

肥皂泡还飘在空中。

在夕阳的照射下,珍珠般七彩的光芒笼罩在拥有一层薄膜的泡沫表面。

千惠缓缓地靠近双手,仅是如此就给空气带来了轻微的颤动,肥皂泡也随之晃动。看到轻飘飘的肥皂泡开始乱动,千惠回想起小时候的记忆,小心谨慎地继续靠近。

她总算清楚地看见了只有豆粒大小的肥皂泡。

志弦坐在肥皂泡里面。

“啊……”

在她吓了一跳而轻呼一声的瞬间,肥皂泡随着她的呼气被吹飞了。

“啊!”

千惠这一次真的大声地喊道。肥皂泡在她的面前飞向了窗外。后悔的她即使想追也没有用了。千惠慌忙跑到窗边,而小小的肥皂泡已经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在刚才那一瞬。

千惠确实看到了志弦的身影。

那是坐在小小的肥皂泡里,穿着白色的宽松服装,与现在的千惠很像的长发少女。简直就像是出现在小孩子的童话里不可思议的事件一样,千惠确实在那个瞬间看得一清二楚。

她惊呆了。

这当然是眼睛的错觉或幻觉。

无论告诉什么人,对方都不会相信吧。而且,就连亲眼目睹的本人都无法相信,更不用提去跟家人倾诉了。在电视上播放心灵学相关的节目时会反感地说“无聊”“太不严谨了”之类的父亲,听到这件事一定会暴跳如雷吧。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看到的东西,又该做些什么。

不过,对于千惠来说,志弦在七年忌之前可能会回来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对。

于是,没有得出结论的她将这件事放在心里。如果是几年前的话也许还可以偷偷地跟母亲商量。

她是这么认为的。所以直到今天,千惠仍把那一天看到的奇特景象当成记忆藏在心中。

没错,今天,这一天。

她再次看到了“那个”。

那是刚过中午,千惠发现苍衣他们来访,打算去外面迎接他们的时候。

千惠拉开了玄关的门,那时她从面前敞开的门缝中看到一个小小的肥皂泡轻飘飘地乘风飞向了屋顶上方。

刹那间,她的视线固定在肥皂泡上。

“!”

小小的肥皂泡里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肥皂泡缓缓地飘上屋顶。她慌忙抬头,想要确认一下,但是站在大门外的两位客人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如果放着他们不管去追逐肥皂泡的话,对方一定会怀疑她的年龄。

即使肥皂泡上的另一位客人——那个美丽的女孩吸引了千惠的目光。

总之,那时的千惠撩了一下脑后的头发,放弃了追逐那个肥皂泡,前去迎接两位客人。

为了告诉姐夫等待的客人已经到来,她又回到家中。正当她打算走向姐夫所在的客室时,从家里的后院方向传来一股奇特的骚动气息,她听到了昨天刚刚在家里住下的亲戚大叔对父亲的喊声。

“喂,幸三先生!狗的样子很奇怪啊!”

虽然听清了那句话的内容,但她并不在意。

年岁已大的太郎最近身体状况越来越恶化了,它经常会有轻微的身体不适。而且,自从千惠有了洁癖症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太郎,也一直不怎么靠近后院。

现在的千惠基本上已经不关心太郎了。

总之,她对这件事的感想仅限于一会去后院就能找到父亲。

所以,千惠首先前往客室,告诉姐夫他的同伴已经来了。接着,当她为了通知父亲而走向后院的时候————后院里的父亲大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千惠!出大事了,快给兽医打电话!”

父亲的声音很拼命。

她心想,又来了啊。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好几次。

后院的氛围会如此骚动,多半是因为还不习惯这种情况的亲戚们也在。就算是太郎真的遇到了危险,对于现在的千惠来说,她也没有什么感慨。

总之,她暂且向后院走去。

从家中来到走廊,她继续走向后院的回廊。

回廊和后院里聚集着大部分这两天刚刚来到家中的亲戚。

她忍不住开口说道。

“什……什么?爸爸,你们在吵什么?”

在说完这句话,来到后院回廊的时候,千惠与“那个”视线相合了。

满身是血,抱着太郎的父亲。

观望事态,躁动不安的亲戚们。

但是,她看到的并不是其中的任何一方。

越过满身是血的父亲的肩膀,千惠看到的是————以异常的方式冒出泡沫,从草坪上扩散的太郎之血中轻飘飘地向上空飘浮的小小肥皂泡。

“………………!!”

她睁圆了眼睛。时间仿佛停止了。

在肥皂泡中确实站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人影。

身穿白色衣服,双手背在身后,和姐姐还很有活力的时候很像的人影。

由于隔得太远,细节部分看不清楚。但是,千惠的确与“那个”视线相合了,而“那个”也向千惠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在下一个瞬间,肥皂泡啪地一下破碎了,里面的人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

最后,时间停止的氛围也消失了。

留下来的只有扑面而来的悲惨景象。

狗、草坪、庭院里的树木,还有充满了洗涤剂和血腥味的后院。另外就是全身沾满了大量的鲜血,抱着已经和尸体没有两样的太郎,还仰望着千惠的父亲。

“………………!!”

千惠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浑身发抖。

这里看起来别说是细菌的聚集地了,简直就是病原菌的巢穴。

父亲怀中的太郎尸体的口中,不断滴出如同鱼卵一样的泡沫,混合着口水的粘液拉成了一道血丝。

“你、你在干什么啊!?太脏了,快点住手啊!!”

她条件反射般地大喊。这完全是发自真心说出来的话。

但是,看到父亲一脸惊愕的表情时,她就心想“糟了”,但是愤怒的她根本没有撤回这句话的意思。

她不打算承认自己做错了。

“你……你说什么!!”

父亲理所当然地发火了,而千惠也回以怒吼,迅速地关上窗户,逃回了家里。不过,她这样做也不仅仅是为了从父亲身边逃开。

————千惠害怕自己“刚才看到的东西”。

从血泡中上浮的肥皂泡。千惠拼命地思考着该如何解释那种东西,可是无论她怎么想,都无法颠覆自己在看到那个“肥皂泡”的瞬间,凭借直觉想到的事。

志弦杀了太郎。

在肥皂泡中看到了死去的姐姐——这种可能是眼睛错觉的温柔记忆,在现在的情景下,已经变成了无法讲给别人听的诡异事实。

千惠的感性原本认为志弦是进入肥皂泡,回到了他们的身边。对于千惠来说,姐姐是“不用洗手就不能见面的人”。无法在外界生存的柔弱姐姐出现在可以消除细菌的肥皂泡里,千惠也比较能够接受这样的形象。

正因为她无意识地认同了肥皂泡和志弦之间的联系,才更加无法挥去对于杀死太郎的泡沫的恐惧。

太郎是因为吐出血泡而死。

这使她无法冷静下来。她很怕继续思考。

为了忘却恐惧,千惠再次开始洗手,然后又对父亲使用的洗澡间和更衣室进行了杀菌。虽然这时的千惠很怕泡沫,但是能让拥有洁癖症的她冷静下来的手段,果然还是只有肥皂泡。

“…………”

于是,时间流逝。

千惠很畏惧自己看到的东西和随之而来的思考与想象,她想要逃开却又无法逃脱,对正好在那时出现的苍衣坦白了那件事。然后,才来到了现在。

总之,千惠很害怕。

在周围人眼中拥有强硬性格的千惠觉得自己只是个胆小的人。

千惠的行动原则总是与“恐惧”有关。

小时候被医生斥责的恐惧造成她强迫性的卫生习惯,而对于污秽的恐惧又让她陷入了洁癖症。千惠很不擅长应对父亲,所以总是对他有些对抗心理,但是她打从心底里是很怕父亲的,进行反抗也是畏惧的反作用。

同时,她也是因为害怕自己看见的“肥皂泡”,才会威胁偶然搭话的局外人苍衣。

而现在,千惠又害怕这件事传入父亲的耳中。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啊。她越想越觉得难为情。

从以前起就是这样。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千惠总是以男孩的装扮到处玩耍,实际上却没有几个小伙伴。现在回想起来十分可笑,她那时只是想着如果没有同性的朋友,就可以敷衍父母和姐姐了。

“……”

怎么办。

为了稍微冷静一点,千惠像是在寻求安心感一样执拗地洗着手,同时也在拼命地思考。

“呐,千惠……”

“!”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声响,千惠猛地抬起了头。

她回过头去,只见母亲牧子正站在她的面前,以惊讶的表情注视着惊讶的千惠。

“干、干什么啊,忽然向我搭话……!”

“什么叫忽然……我的脚步声你怎么会听不到呢?”

心脏差点爆裂的千惠表示抗议,而牧子皱起眉头,做出了理所当然的反驳。其实正如母亲所说,她只是因为恐惧而陷入思考,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情况罢了。

“真啰嗦。然后呢,有什么事?”

“我说啊,佐江子婆婆今天应该会来帮忙准备晚饭,但是她直到现在都没有过来。”

千惠本以为是苍衣终于对家人讲了她刚才说的话,所以战战兢兢地提问。但是,听到牧子说出毫无关系的话题,她困惑地歪起了脑袋。

“佐江子婆婆?”

“是啊。电话也不接,我很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替我去一趟?我要准备晚饭,腾不出手。”

看来苍衣还没有把话说出去,千惠暂且放心了。

千惠问道。

“爸爸呢?”

“……还在太郎那里。”

牧子的表情很为难。

千惠皱起眉头。她知道父亲把太郎送到动物医院,确认它已经死亡之后,就用毛巾包住太郎,把它带了回来。不过,她本以为他后来就去接待客人了,没想到他还一直陪着太郎的尸体。

算了,毕竟在姐姐死后,父亲最疼爱的就是太郎。

她也曾听父亲提起,他是想要守护姐姐留下来的东西。

“……太郎怎么处理?”

“明天的法事结束后,好像会去埋掉它。”

“哦。”

“比起这些,还是先去看看佐江子婆婆的情况吧。你去还是不去?”

听到母亲语气强烈的质问,千惠皱起眉头。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去,但是听到母亲的口气,她反而一下子不想去了。

“……去就行了吧?”

“拜托你了。”

牧子说完,就立刻走下楼梯,回到了厨房。

今天除了亲戚,还多了三个不速之客,而且说好的帮手也没有出现,这似乎让母亲手忙脚乱。

佐江子婆婆是千惠的姑姥姥。

虽然她不怎么喜欢那个人,但是出去一趟应该也能散散心。

要是一直待在这里,千惠恐怕会疯掉的吧。不过,她还是面带着没有显现出内心恐惧的冷静表情,用毛巾擦了擦手,戴上手套,为了做好出门的准备走向自己的房间。

2

对于神狩屋——鹿狩雅孝来说,这个结论不言自明。

“志弦回来了?怎么会!那是不可能的!”

回到客室的苍衣和雪乃把刚才从千惠那里听来的事讲了出来,雅孝立刻以这句话加以否定。

“……”

听到他的回应,苍衣和雪乃不由得疑惑地皱起眉头,在那一瞬间带着讶异的表情面面相觑。雅孝是那种会把“‘泡祸’可能以任何形式出现”的话挂在嘴上的人,也难怪他们会怀疑这句与他平时的主张有着明显矛盾的话了。

“啊~不,不是这样的……”

曲起双腿,扶着桌子坐在地上的雅孝在两人面前,为难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并排坐在坐垫上的两人面带疑色地皱起眉头。

两人都怀疑雅孝是不是因为未婚妻的事而失去了客观。像是要证明这一点般,雪乃盯着雅孝,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她冷冷地眯起眼睛,干脆地说道。

“……不好意思,你现在还能冷静吗?如果帮不了忙就说一声,我们不会依靠你的。”

“啊,不是的。”

雅孝慌忙说道。

“我没打算否定千惠眼中‘看上去像是那样的现象’本身。”

“哦?”

“但是,那个绝对不是志弦。不可能的。”

“……”

雪乃脸上不信任的表情自然没有消失。

雅孝也觉得自己很失败。他想不到该如何解释,就十分苦恼地抱起胳膊。

“呃……总之……千惠看到的‘肥皂泡’很有可能是某种‘泡祸’。”

雅孝说道。

苍衣点头认同。

“是指《人鱼公主》吧?”

“嗯。符合的可能性很高。”

雅孝点了点头。

雪乃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充满了怀疑,不过对于这种关于“泡祸”的分析,雪乃向来都心存疑虑。接下来,雅孝开始了关于千惠的话与《人鱼公主》的探讨。

“呃……对了。首先,千惠看到的东西是有死去的人站在肥皂泡里。”

雅孝说道。

“也可以说是死掉之后化作的肥皂泡吧?人鱼公主死后,也变成了泡沫。而肥皂泡,也就是泡沫,这两者之前虽有细节上的不同,但符合还是成立的。不过,人鱼没有灵魂,如果说完全相同的话,就算是语病了。”

听他这样说,苍衣轻轻地举起了手。

“……那个,我很在意一件事。”

“什么呢?”

“书上写人鱼没有灵魂,但是最后那些空气精灵不也是灵魂吗……”

“啊啊,原来如此。”

对于苍衣的疑问,雅孝答道。

“这是因为日本与西方对人死后的认识不同。日本把死者的灵魂和自然界的精灵与神灵看作同类的事物,但是基督教认为这些事物是毫不相关的。不灭的灵魂仅仅指死后在天国永远过上幸福生活的人类灵魂,因为人类是神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出来的特别生物。”

“哈啊。”

听到这个回答,苍衣露出了似懂非懂的表情。

“……不过,我也是生在日本,又在这里长大,所以对这种理论也有不能理解的部分。”

雅孝对苍衣的表情表示认同,嘴角浮现起笑意。

“先不提这些,泡和灵魂的确十分符合。童谣中也有《肥皂泡泡飞了》这样的歌,作词人是野口雨情,而那首歌似乎是写给幼年时死去的女儿。

这样想来,把泡看作灵魂的方式确实很符合我们日本人的思路。但是,在西方又是如何呢……?”

雅孝歪起了脑袋。接着,他找到了相符的记忆。

“……啊啊,是‘创造’吗。”

“创造?”

“嗯,泡会突然诞生,又突然破裂,消失得无影无踪吧?所以,从象征学角度来说,常被解释为‘小小的创造’。它会在一瞬间诞生又消失,可以说是一种奇迹。”

“只有一瞬间的创造吗……”

“这好像是炼金术的一种看法吧?总之,在神秘学中,泡的意思就是如此。不管怎么说,它与‘泡祸’所表达的泡意思相近——上浮之后就会消失,作为神之梦来说很渺小,但是对于人类来说,却是致命的创造。”

雅孝阐述了自己的解释。不过,听到他说的这些,苍衣不由得露出了深思的表情,忽然开口说道。

“但是,用人类的灵魂作解释,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苍衣说道。

雅孝皱紧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

“不,在神话里,人类不是由神创造的吗?这样一来,诞生后又消失的众多泡沫也可以说成是人类……”

“原来如此。”

雅孝有些感慨地点了点头。把人类的人生比作上浮后很快就消失的泡沫——这样的表现手法的确很常见。

“确实是这样。”

他越来越觉得苍衣是个好学生了。

雅孝虽然拥有知识,却没有这样的突发奇想。

担任“骑士团”的负责人之后,听到“泡”这个词首先想到的就是“泡祸”。因此,刚才苍衣提到的解释对于雅孝来说,反而是个盲点。

“不错的观点。”

雅孝坦率地赞扬了苍衣。

“啊,哪里……”

“那么,假如志弦真的化作肥皂泡回来,你认为这代表了什么呢?”

雅孝向有点不好意思的苍衣问道。

“我、我还没想到那一步啦…………不过,呃……这里所说的‘泡’是出现在《人鱼公主》里的泡,因此应该是指人鱼死后化作的泡沫吧?”

“嗯,是这样没错。”

“那么,人鱼又象征着什么呢?”

“人鱼吗……”

雅孝想了片刻后答道。

“是啊……西方的人鱼大多被描述为‘水精灵’。”

雅孝说道。

“说起来,同时拥有大海的美丽与恐怖,就是‘作为水精灵的人鱼’的本质。所以,人鱼通常具备美好与残忍这两个方面。比如在基督教盛行的欧洲各地,也有女性人鱼虽然拥有美丽的容貌和动听的歌声,但是会诱惑海上的男性,把他们拖入水中溺毙后吞食的传说。

在有人鱼出现的众多文化圈中,人鱼也经常被认为是暴风雨或灾难的前兆。在基督教的传说中,与女性人鱼mermaid相对的是男性人鱼merman,后者容貌丑陋,发起火来会残暴到吃掉自己的孩子。而女性人鱼一旦受伤,男性人鱼就会愤怒地掀起暴风雨,把海上的船统统弄沉。因此,人鱼两重性的职责,被分担给了男女双方。

……总之,在西方的人鱼中,刚才讲的那一类传承比较有名。实际上,人鱼传说的数量很多,内容也出人意料地错综复杂,不能一概而论。同样是在欧洲,凯尔特人的古代记录中,好像就有从海边打捞到身长五十米左右的巨大人鱼的记载。到了这种地步,比起人鱼传说,倒像是怪兽或UMA的世界了。”(注释:UMA,Unidentified Mysterious Animal,即未确认生命体。)

雅孝露出了苦笑。不过,作为“潜有者”再现恐怖的必需品,无论是身长五十米也好一百米也好,“泡祸”能在一瞬间把它带来这个世界。

“拥有两面性的大海象征吗……”

苍衣皱起眉头,思考了片刻。

“……嗯,还是不怎么理解呢。抱歉。”

“不,没关系。我也有点着急了。”

这么想来,情报确实太少。

“那么,这个话题如何呢?我也是讲到泡与死者的灵魂才想起来的——人鱼公主世界中的大海,自古以来就被当作非常重要的象征。在世界各地众多文化圈的宗教中,海正是神之国,或者死者的国度。

提起大海就想到彼岸,而提到那个世界,就想起海底,又或者是海的对面。这样的象征通常显著地存在于与大海相接的地区,尤其是岛国等地,日本自然也包含在其中。所谓的‘普陀洛净土’就是指大海对面的净土。冲绳的传说《理想乡》就认为大海的对面存在着神之国,而那里同时也是死者会前往的国度。北美的因纽特人神话中,有一位名叫塞德娜的海之女神,她也是负责管理海底死者之国的死亡女神。以这些传说为前提,人鱼公主居住的世界也可以被认为是死者的国度。”

“哈啊……如果说海是死者居住的地方,那么‘海之泡’就意味深长了。”

“……白野君又注意到了有趣的细节呢。此外,以下是针对‘骑士团’的感想。在心理学中,大海是人类意识深处的‘无意识’的象征,在神学中同时也是‘神的敌意’的象征。

你知道诺亚方舟的故事吧?它讲述了神想要把堕落的人类世界全部沉入海底的轶闻。后来,还发生过摩西逃离埃及的故事。摩西向神祈祷,将海分成两边让人们逃跑,而追上来的埃及大军都被大海吞噬了。出现在圣经里的先知以西结将神的愤怒即将降临形容为‘深渊正在上升’。而默示录中,把最后的审判结束之后创造的新世界讴歌为‘没有海存在的世界’。神一旦愤怒,大海就会代为消灭敌人。也就是说,海象征着神的敌意,同时也象征着我们人类的无意识————你不认为从我们的意识深层涌现的‘神之噩梦’具有非常强烈的象征意义吗?”

“……”

苍衣缄口不言。这是雅孝受到“泡祸”袭击,“断章”寄宿在体内,开始与“骑士团”接触并知晓《恶意物语》中关于“泡”的记载之后偶尔想到,便一直记在脑中、挥之不去的想法。

苍衣张开了口。

“……‘泡祸’就是指神想要毁灭人类吗?”

“我的意思并没有那么夸张。”

雅孝耸了耸肩。

“我本来就拥有接近于无神论的观点,纯粹只是出于学术兴趣才研究了很多关于神的事迹。正如你所见,神的所作所为总是心血来潮,其实没有任何意义或缘由。我想神确实很公平吧。由于太过公平,也可以说是随机了。‘完美的随机’这种事和‘不存在’根本就是一回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说到这里,雅孝的胸中忽然膨胀起黑色灼热的巨大感情之块,那个巨块仿佛快要压碎他的肺部,而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

“因为,如果‘那个’存在人格……我恐怕会恨它恨到疯狂吧。”

这句话和压低雅孝声音的东西一样,被胸口的感情之块在不知不觉之间挤出了喉咙。放在桌子上的手掌发出“啪嚓”的响声,杯口朝下的茶杯在雅孝的手中碎掉了。

“…………………………”

仿佛空气冻结般的沉默在房中扩散。

苍衣的表情僵硬了,而雪乃一脸严厉地皱起眉头。在沉默之中,两人的视线都投向了雅孝的手。

茶杯的上半部分已经缺失,“茶杯原来的上半部分”被雅孝用力地握在手中。在两人的注视下,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缓缓地向上移动视线,终于看到自己被茶杯碎片扎破的手掌已经流出了鲜红色的血。

“………………哦。”

在停顿了一瞬之后,他若无其事地低语。

不,似乎不只是一瞬,但是这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白色瓷器的巨大碎片狠狠地刺入了手掌,他慢慢地伸展手指,碎片没有掉下去,只是悬在手上。炙热的疼痛在手掌的中央扩散,用力过度的手腕肌肉开始隐隐作痛,但是伤口已经愈合,血很快就止住了。

碎片还插在手上。

碎片留在原处,只有伤口愈合了。这就是雅孝的断章——“黄泉户契”。雅孝默默地将埋入手中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拔了出来。

随着他拔出碎片,愈合部分的皮肤被拉紧了。肉块像是要填满碎裂的瓷器断面的细部凹凸一般不断再生。他不得不强行地拉出碎片,以类似于撕裂的动作拿掉碎片。

雅孝面无表情地把碎片从手掌的肉中挨个拔出。

每次拔出碎片,他的指尖都会微微颤动,骇人的疼痛在手掌的各个部位不停涌现,新伤口暴露出肉色,鲜红的血再次从中渗出。

但是,那些伤口眼看着被内部的肉填满,疼痛也渐渐消失了。

雅孝注视着自己的手掌,回想起拥有这个“断章”的契机,也是一切的起始——他与未婚妻志弦的相遇。

…………………………

3

专攻民俗学的大学院生鹿狩雅孝为了调查渔夫自古相传的传说,以实地调查的名义来到了这座小镇,却突然被卡车撞倒送到了医院。这件事发生在七年前,他才二十五岁的时候。(注释:日本的大学院生相当于中国的研究生或博士。)

来访不到五分钟,还什么都没做就在陌生小镇的医院里住院了。前来探望雅孝的朋友们看着他被石膏固定的右手和左腿被悬在空中,横躺在床上的样子,都目瞪口呆地说出了“你是漫画主人公吗”的感想。

当时周围人对雅孝的评价都是傻愣愣的好人,运气很差但又不服输的男人。

此外还有一点稚气。雅孝的性格就是无法在一个地方待太久,所以度过了完全不能动弹的四天后,虽然被嘱咐说要静养,厌烦了病房的他还是拄着拐杖在医院里到处乱走。

反正不管去哪里都是读书,就算留在病房里也没有区别,但是病房里会让他喘不过气来,所以他才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里。

于是,在数次被护士责骂,却还是不知悔改地逃离病房之后,雅孝终于找到了可以避开护士监视的避难场所,那是偶尔会被用来晾衣服,但平时几乎没有人出现的医院屋顶。

本来就算不上书房派的雅孝,比起待在病房里,更喜欢坐在屋顶的阴凉处,在天空下读书。

当然了,自从雅孝出现在屋顶,医院的工作人员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只是大家都明白教训他也没有用,所以比起放任他在医院里乱逛,还是默许他待在屋顶比较好。

……于是,雅孝在屋顶上与海部野志弦相遇了。

在雅孝来到屋顶的第二天,他正靠在屋顶大门的那面墙上读书,大门忽然打开,出现了一位推着轮椅的护士。

“啊~鹿狩先生又在这里啊……”

看到已经在医院的工作人员中出了名的雅孝,年轻的护士边说边微微地吊起眉梢。

“到处乱走也要有个限度,由于骨头愈合太慢而造成困扰的人是鹿狩先生您自己。”

“哈哈……哎呀,我实在是不喜欢待在病房里啊。”

雅孝露出了应付的笑容,护士只好对他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把轮椅推到了雅孝身旁的阴凉处说道。

“您要是这么精神,那就帮忙照看这孩子吧。”

“咦?”

抬头仰望的雅孝与坐在轮椅中的少女视线相合了。

白皙的肌肤显示出她疾病缠身的身体状况,微微翘起的黑发如同绸缎般光滑秀美。

此外,还有难以行走的纤瘦双腿和欠缺活力的表情。这位看上去像是高中生的少女,脸上没有同龄女生应有的活泼,而是明确地扩散着意识到死亡的“放弃”表情。

“……”

那位少女与雅孝四目相对之后,暂时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最终还是战战兢兢地,以有气无力的虚弱声音说道。

“……呃……您读的书好像很难懂呢。”

纤细的声音。

雅孝对少女露出笑容,反过来向她提问。

“你不怎么读书吗?”

“哎……?那倒不是……”

“是吗,那你应该也明白的吧。书难不难懂并不重要,有趣才是最要紧的。对吧?”

“……”

这就是他与当时才十七岁的志弦最初的相遇。

后来,雅孝就开始了与志弦在屋顶上的对话。

志弦每天都会被护士带来屋顶,然后在这里度过两个小时左右,再回到病房。

听志弦说,她本来就是身体虚弱的小孩,到了十三岁的时候身体忽然迅速地变差了,那时才发现自己是生下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缺损的患者。由于缺损并不明显,发现的时候已经变得很严重了。虽然两年后做了移植手术,但是成果并不显著,现在她依然虚弱到无法上下楼梯。

她的年龄已经可以去上高中了,不过这样的身体状态当然不允许她继续上学,她现在的情况是连初中都不怎么去。

因此,志弦没有同年龄的朋友,谈话的对象也只有护士和每周前来探望两次的家人————其中主要是名叫千惠,比她小六岁的妹妹。

不知是因为这样,还是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志弦主动把新的谈话对象雅孝称呼为“老师”,也十分敬仰他。大概是无法正常去学校的反作用吧,雅孝脱离世间常识的话题虽然会让普通人觉得厌烦,但志弦却听得非常开心。

那时的两人就像是屋顶的家庭教师与学生。

彻头彻尾是文科出身的雅孝学过的全是各种各样的民间传说,而总是过着躺在床上的生活,以读书为心理慰藉的志弦在文学方面的素养也很深。

志弦是个理想的学生,最初只打算跟她聊聊天的雅孝也不由自主地开始了认真的讲课。刚开始是因为他怀有一点同情心,但是这种感情很快就转变为谈话时纯粹的快乐。而期待志弦来到屋顶并教导她的等待,也让他很愉快。

有一次,他们曾经谈起这样的话题。

“……老师为什么要来到这座小镇呢?”

“我啊,现在正在研究‘人鱼’。”

“人鱼?人鱼公主吗?”

“不,《人鱼公主》的童话是丹麦作家写的故事。我研究的是日本的人鱼。”

“哎~日本也有人鱼公主吗?”

“很遗憾,并不是公主那种感觉的。日本的人鱼是身体有一部分很像猿猴的怪物。”

“怪物吗?”

“你很意外?”

“嗯,虽然有些意外,不过这么说来,人鱼这个词听起来的确像怪物……”

“在日本的传说中,据说吃掉人鱼的肉就可以不老不死。”

“能、能吃吗?”

“以日本的海滨地带为中心流传的《八百比丘尼传说》就讲述了这样的故事——在某个村子,有个女孩不小心吃掉了被渔夫的网抓住的人鱼,从此她就不再成长。在那之后,她一直保持着年轻的模样生活了几百年。但是,她周围的人都渐渐死去,只有自己一个人活下去的事实让她十分悲伤,于是,她就成为尼姑,踏上了旅行。”

“不会死吗……”

“……啊……抱歉。讲这些是我考虑不周。”

“不,没关系的。不过,我果然还是对童话里的人鱼公主比较有共鸣……”

“是吗。我也是哦。”

“真的吗?”

“因为不老不死的人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没有不会死的人。会对八百比丘尼产生共鸣的人,大概也只有步入晚年的长寿老人吧。”

“这么说来也是。”

“对吧?”

对于雅孝来说,这样的讲义让他十分愉快。

在那之后,他们继续在午后的屋顶,度过了几个小时的快乐时光。

也许是自己也没有觉察到吧,雅孝其实拥有成为老师的志向。晚上回到病房,在睡觉前的时间中,他都会愉快地思考着明天该讲些什么好。

这是他在住院的生活中,偶然找到的日常乐趣。

但是,事到如今,他也会想到该如何延续这样的时光。

退院之后就会分别。写信吗?还是偶尔前来探望她呢?

他甚至开玩笑般地想到,故意受伤就能延长住院的时间了。

然而————那时他还没有发现。

这些想法都是毫无意义的。

雅孝还没有发现。不必等到他退院,他随时都有失去这种乐趣的危险——只是那时的他还没有觉察到。

只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了这件事。

那是在他开始在屋顶讲课之后的第四天。

志弦没有在往常出现的时间来到屋顶。觉得事情很奇怪的雅孝向前来收衣服的护士询问了一下,但她只是露出为难的表情,含糊不清地答道。

“啊啊……海部野小姐……她今天早上觉得胸口疼,现在正在进行详细的检查。”

“哎?”

雅孝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看到转述志弦身体状况的护士脸上露出的表情,他才明白志弦的情况绝不乐观,而且这样的事应该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

“……!!”

在明白这一点的瞬间,他的身体一阵战栗,眼前也变得黑暗起来。

雅孝虽然迟钝,但是此时也清楚地认识到,她是随时死去都不足为怪的患者。

不,其实他早已明白。

她本人就说过自己是无望恢复的病人,而雅孝也亲眼见识过她的身体状况。

但是,他还是无意识地不去考虑这些。

雅孝有一次精神创伤。他有一个从幼儿园就认识的挚友,那个朋友在他上高中的时候,突然毫无预兆地从自己家的公寓跳下去自杀了。

当场死亡。

没有留下遗书,也没有和别人商量。从以雅孝为首的周围人眼里看来,他只是毫无理由地突然死掉了。

简直就像是在把“死”的蛮横纯粹地表现出来一般,十分唐突的死亡。

“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有烦恼的话为什么不来找我商量”,“没有察觉到你的心情,真的很对不起”…………就连这样的悔恨都不被允许,没有找到任何理由,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自杀。

对方没有找他商量,这让雅孝有种被抛下不管的感受。

关于这位最亲近的挚友之死,雅孝的记忆中只残留着不合情理,远远超出了悲伤和愤怒的空虚感情。

直到现在,雅孝都没能处理好这段记忆,只是尽可能地不去想它。总之,对于雅孝来说,“死”是他不想拥有任何自觉,最为避讳的禁忌之事。

从那之后,他就像是要挥去那段记忆一般,埋头于爱好和学问之中。

雅孝几乎无意识地封印了关于死的思考。

就算在新闻中看到别人死去的消息,就算有人提起和死有关的话题,他的思考都只是停留在意识的表层,大脑会拒绝进一步的思考。

后来的雅孝再也没有用心,而是用脑去感受自己和最亲的人终会死去的事。对他来说,死亡不过是书本上的知识罢了。

但是,在知道了志弦的病状之后,在肌肤深切地体会到这个事实的一刹那,他至今为止封印起来的黑色记忆被打开了盖子。

他的肌肤回想起了死亡。在那个瞬间,他从漆黑的思考深渊看到的,是如同巨大的鲨鱼剪影般掠过心灵的水面,具有压倒性存在感的黑色恐惧与不安。

那是已被封印了很长时间的,对于死的恐惧。

基于人类离世的实感和事实,所产生的想象。

原本理所当然的存在忽然消失——那种虚无且没有形态,但又无比庞大的恐惧与绝望。

这些东西在一瞬间复苏了。但是,对于志弦来说,这是每天都能感觉到,并且总有一天会无可避免地到来的现实。

为什么那女孩不得不死?

虽然只是聊过几天,不过他认为,倘若让那位在学习时会开心到双眼熠熠生辉的少女沉入死亡的黑暗深渊,就此消失,实在是不可理喻的悲剧。

至今为止都不曾体会到的“教导的喜悦”,在超出想象的短时期内,使她的存在在雅孝的心中变得十分重要。

而她不能随心所欲地学习和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事实,以无比巨大而沉重的形态摆在了雅孝的面前。

他的面前因此变得一片黑暗。

然后,他忽然想到。

“我还是对童话里的人鱼公主比较有共鸣……”

这是不久之前,志弦刚刚说过的话。

包括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是没能意识到的那句话在内,他事到如今才注意到志弦心中那种可怕的、彻底的“放弃”。几乎达到极限的绝望情感填满了他的胸口。

他好想立刻奔到她的身旁。

但是,什么都做不到的雅孝甚至没有这样做的资格。

那一天,他失眠了。

在夜晚的黑暗之中,横躺在病房床上的雅孝,心中不断地涌起黑暗的情感,让人快要呕吐的感受压迫着雅孝的心脏,使他无法入眠。

宛如第一次理解死亡的孩子一样,雅孝在床上瑟瑟发抖。

第二天,他想要去她的病房探望,却被告知说现在拒绝会面。

接下来的一天,志弦还是没有出现,雅孝也只能在屋顶等待。

到了第三天,看到状态总算安定下来,出现在屋顶上的志弦————雅孝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也是病人的事,如同弹簧般站了起来,把坐在轮椅中的她搂入怀中。他不顾护士的旁观,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中滚落。

“…………我好担心你……!”

然后,他便没再说话。

“…………”

志弦刚开始吓了一跳,很快又露出悲伤的微笑,把手臂环绕在雅孝的背后。

相对无言的时间持续了很久。在让人以为会是永无止境的沉默过后,志弦忽然开口说道。

“老师,我呢,喜欢老师哦。”

如同哄小孩般抱住雅孝背部的志弦,忽然这样表白。

“我很喜欢老师讲的故事,但是渐渐地,我明白并不只是这样。明明从相遇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真的很奇怪呢。”

“………………”

像是在咀嚼自己的话语般,志弦慢慢地说道。

“我大概是喜欢老师看起来有点虚弱的温柔笑容吧。老师教了我很多,让我可以想象到一直以来都很憧憬的大学生活。所以,我忍不住想到,如果可以和老师一起度过大学生活就好了,如果可以和老师一起散步就好了。每当想到自己渐渐喜欢上的老师,我就会很开心。在那段时间里,我就像是在正常谈恋爱的普通女生一样。”

说到这里,志弦以体温异常冰冷的身体紧紧地抱住了雅孝。

“至今为止我都没有说出口,但是,我喜欢老师。”

“……”

“可是…………对不起。这种事是不可以的呢。”

志弦说道。雅孝没能理解她在说些什么而抬起了头,志弦却喃喃地说出了他不曾想象的心声。

“我果然不能憧憬那种普通的幸福。”

“……!?”

“不可以伸手。如果我只是憧憬,不让任何人悲伤就好了。”

志弦说完,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老师。”

“……”

志弦道了歉。

“对不起,我明明活不了几年。”

“………………!!”

“我明明很快就会死去……”

仿佛悲伤已经决堤,志弦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明明要死了……明明没多久就要消失……倘若喜欢上这样的我,老师该怎么办才好…………!?”

“…………………………………………!!”

志弦仿佛在吐血般大喊。听到她的话,雅孝用力地咬合臼齿,发出牙齿几乎断裂的碾压声。

“…………………………!!”

令人心脏收紧的激烈情感使他搂住志弦肩膀的手臂不停哆嗦。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咬紧牙关。他像是不想让仿佛随时都会消失的志弦逃掉一般,拼命地把她搂在怀中。

在雅孝的臂弯中,志弦的身体正在颤抖。然后,她只是不停地呜咽。想到逐渐死去的对方,想到自己死后被留下的对方,两人都因为恐惧而颤抖、而哭泣。

这段时间,两人都一言不发。

停止哭泣花费了很长的时间,而在比这更长的时间中,他们只是沉默着抱在一起。

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在恸哭的冲动过去,疲于流泪的沉默降临之后,过了很久……把头埋在雅孝胸口的志弦忽然开口说道。

“…………呐,老师。”

她的声音十分沉着,包含着笃定的放弃之意。

“老师……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吧?”

志弦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师很快就要退院了,对吗?你要回东京吧?还是忘了彼此吧?像以往那样继续生活,好吗?”

“…………”

“就像我们相遇之前那样。”

“………………”

“那样才是最幸福的方法。老师越是与我接近,就越会留下痛苦的回忆。”

志弦说着,把脸从雅孝的胸前抬起。

仰着脸庞的志弦露出了微笑。她以泪水盈眶的双眼,竭尽全力地绽放笑意。

“我不想让老师痛苦。”

“……我明白了。”

雅孝点了点头。

“我是个过分的男人。从今往后,为了不留下痛苦的回忆,我会让你吃苦。”

他如此回答。

“在你的生命结束之前,我会让你吃尽苦头的。”

在做出了这样的宣言之后几天,雅孝退院了。

他以打着石膏的脚立刻赶回学校,办好了退学的手续,又退掉原来的住处。他在这座小镇中租了一间公寓,又再次出现在志弦的面前。

鹿狩雅孝和海部野志弦躲过坚决反对的父亲,拖累了主治医生三木目源,像私奔一样离开医院是在那之后两个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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