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人类与这个世界,时常受到<神之噩梦>的威胁。
神是实际存在的。在所有人类的意识幽深之处,集合无意识之海的深处,神是存在的。
这种与概念上所谓的『神』最为接近的无与伦比的存在,自古以来一直沉眠在我们人类意识的最深处。因为在沉眠才对我们人类毫无兴趣,也因此冷漠而公平。
某一刻,神做噩梦了。
神是全知的,在梦中一次性地看到了存在于世的所有恐怖事物。
而神又是全能的,将妨碍睡眠,以人类的脆弱意识甚至无观测的庞大噩梦分离丢弃。被丢弃的噩梦沉入集合无意识之海的海底,化作泡,一边分裂成许多小泡,一边不断上浮。
上浮——浮向我们的意识。
向我们的意识上浮的<噩梦之泡>由于其被称为『全知』的普遍性而融入意识,与个人所怀的固有恐惧相互混合。
于是,当<噩梦之泡>藉由我们的意识而变大时,噩梦就溢出容器,向现实泄露。
就这样,与神之噩梦相互混合的我们的噩梦,将成为现实。
†
在这座晨光由大海投射而入的小镇,夜晚的黑暗也从海面涌来。
这里原本是个以车站和小小渔港为中心的渔村,一旦脱离规模不大的中心区,住宅与路灯的数量便会减少,在无月的天空下,将会被匪夷所思的幽深黑暗所吞没。
这种黑暗,仿佛就是弥漫在不存在光源的大海之上货真价值的黑暗,随着日暮西沉如同海啸一般席卷小镇。乡下不比都市,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海面涌来的黑暗中有如孤岛般落寞。
登上高处,能够看到好似整个小镇被漆黑的海团团围住,正在下沉的夜景。
真正的海岸线也被吞噬在黑暗之中,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点缀着稀稀落落的光点,俨然就是侵袭而来的黑暗洪水。
人之经营,造化之经营,莫出其暗。
这个海边小镇的夜晚,就是这样的夜晚。
……然后。
哆
郊外海边附近,响起不像风声,也不像涛声的声响。
被黑暗淹没的广阔礁石与聊胜于无的沙滩附近,连绵不绝的山林阻断了从海面刮向陆地的夜风。
郊外茂密的树林中,有一条顺应土地起伏,没有路灯的小道。小路从小镇穿过农田向树林中延伸,到达建在偏高位置的寺庙,之后在林中悄然断绝,几乎可谓是唯一的路。
这条路在人们眼中是连接小镇与寺庙的路,事实上也没有其他用途。
这一天,太阳已经完全落山的时候,两名身穿工作服的男人乘着一辆白色的轻型卡车,以缓慢的速度在这条幽静的小路中行驶。
轻型卡车在显然保养不周的柏油路上一路颠簸,向寺庙驶去。驾驶汽车的是一位茶发的年轻人,副驾驶座上的是一位戴帽子的中年男人。他们的工作服和帽子以及车的侧面,用四四方方的艺术字印着镇上某家电器商的名字。
而在这辆车里。
「……老爹,这路可真黑啊」
手握方向盘的青年对身旁的中年男人说道。
两人俨然一副正在配送的派头,敞着车窗,让风灌进车内,好整以暇的望着前面的路。车灯照亮的景色异常的乏味,只有郁郁葱葱的林木伫立两侧。单调、乏味,而且阴森。
「啥?」
而被青年搭话的中年男人把胳膊撑在窗框上,嘴里叼着烟应了一声。
他并非有意摆出糟糕的态度,从很久以前,当地男人很多就是这幅德行。
「黑……。又不是柏青哥店,怎么可能灯火通明。咱们要去的可是寺庙」
中年男人说道。
青年想象着好像柏青哥店一样的寺庙,表情不堪苦笑之意动摇起来,说了句「不是啦。老爹你在说什么啊」对男人误会进行修正。
「不是那样的,我是说,安装路灯就好了呢」
青年常常这样想。
对于今年刚从城里的专业学校毕业回乡的他来说,这座小镇,尤其是像现在身处的郊外,实在太黑暗了。
「这样很危险吧。光线不好,路又糟糕,七歪八扭」
还很阴森。
「差不多吧」
「这条路一定出过事吧?没造成问题么?」
青年这样问道,但中年男人寻思的片刻,轻描淡写的否定了青年的疑虑。
「……没有啊」
「咦?真的吗?」
「会出事谁还走啊,不过去个寺里罢了」
男人用嘴角吐出紫烟说道。
「在这种鬼地方装那么多路灯,肯定有人抱怨浪费钱」
「啊,听老爹这么一说,似乎是那么回事」
青年表示认同。男人轻轻地哼笑一声,将香烟在烟缸里按熄。
景色豁然开朗,只见车子已经到达了寺庙。
车子驶入寺外铺着碎石子的停车场,在轮胎碾压石子的声响中,停在了古老气派的寺门前。
「好」
男人如此说道,就在准备下车,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的时候。
脚放到一半的中年男人突然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嗯?」
男人带着困惑,向同样打算开门下车的青年转过头去。
在黄色的车内灯光下,男人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对青年开口问道
「……喂,我们来这儿干什么?」
「咦?」
青年发出木讷的声音,停住了伸向车外的脚,回头看向中年男人。
「当然是……」
青年本想继续说下去,可是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看着他的表情被困惑所取代。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混账」
中年男人说完,长叹了一口气。
「哎,一发呆的就到这来了。我们俩怎么一起犯起糊了了啊,真是的」
「咦?奇怪……」
中年男人连连叹气,青年百思不得其解。漆黑的寺门前,昏暗的灯光下,涌入车内的空气超乎现实的冰冷。
「行了,回去吧」
男人疲惫地说道。
「啊,好的」
「愁死人了……最近那么忙。两人都累得精神恍惚了么」
「真怪啊……」
青年依旧纳闷,但还是伸手准备关上驾驶座的车门。
可就在这时,青年怀疑的表情中,忽然混进了别的颜色。他不解的缩紧眉心,用力嗅了嗅车外的空气。
中年男人注意到了他的样子。
「……嗯?怎么了?」
「话说,是不是有什么气味?」
青年回答。男人也效仿他,闻了闻车外的空气。
「……没有啊。没什么气味啊」
「咦?是吗?有股肥皂味啊」
青年蹙眉。
「虽然很淡,但绝对有味道」
「是吗?」
男人在相反的层面上,露出无法认同的表情。
「肥皂味又怎样?就算有味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那你什么意思」
「呃,怎么说呢……最近是不是到处都有肥皂味?走在镇上,感觉哪里都有肥皂味」
青年困惑地说道,但男人却一脸狐疑。
「啊?没觉得啊」
「是吗……」
「现在也有?」
「有」
听到青年的回答,男人怀疑的眯起眼睛,手拖住了腮。
「……果然是你累坏了吧」
「是这样吗?」
青年失落地垂下肩帮。
「行了,下来吧。换我来开吧」
「啊,不好意思」
两个人分别从敞开的车门中走下,交换座位后又关上了门,这次换中年男人握起了方向盘。
两人所乘的轻型卡车再次碾压石子发出沉闷的声响,倒了一大段车。
就这样,卡车在停车场上调转方向,朝来时的方向驶了出去。
然后——
「…………………………………………」
大门下有个站着的人影,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
是一位身穿柿漆色马甲的白发老人。他像幽灵一样站在那里,摆出一张仿佛岩石的险峻表情,从大门半开的缝隙间注视着车消失的前方。
群草宗平。被称作<骑士团>的秘密互助结社在这座小镇的负责人。
他并非在卡车离开后才出现,而是从一开始就在这里。
那两个人乘坐的轻型卡车到达这里时,他就已经在了。
在那之前他就站在这里,从头到尾都注视着他们。
他就像是门卫一样,一直都站在这儿。不过,与寺庙没有半点关系的群草——不,就算他是相关人员,像这样监视来客的做法也很不自然。
没错。可以说他就是个可疑人物。
尽管如此,轻型卡车上的两人却从未将视线停留在一直站在他们旁边的群草身上。
不,准确的说,他们向群草看过去过。两人相互交谈,向门与群草的方向留意了几眼,但两人仿佛都没有看到门和群草一般,视线完全穿了过去。
就好像寺庙的存在已经化作了背景的一部分。
即便能够将寺庙的存在,但也仅仅当成了布景,除了将其认作『这里有间寺』的淡漠的事实,其他一概不知。
就算能够辨认寺庙的存在与样子,可是当视线投向实体时,又会无意识地避开。或者这间寺庙丧失了所谓的实体。打个比方说,就是丧失了里面的内容,变成了名为寺庙的“空壳”。
不过,群草知道更加贴切的比喻来形容眼前的现象。
此刻,这间寺庙——它的实体与意义已被完全埋葬,仅仅剩下了墓碑。
寺庙只剩下『这里有间寺』的墓碑,其存在的一切已随同群草埋葬。
如今整个寺庙就是一口棺材,而群草被埋葬其中。
被埋葬的群草也好,寺庙也好,近在眼前,两人却无法看到。
虽然能够通过辨认墓碑来认识这间寺庙的存在,也断然无法看到它。就像是即使知道墓碑下埋着棺材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也无法看到棺材一样。
就如生者无法见到死者。
群草明白。刚才说完一句「明明没什么事要办却来了这儿」便离开的两个人,多半是有事而来。
他们脑海中要来寺庙办事的这个认识,藉由寺庙被埋葬,同时消亡了。将这间寺庙化作棺材,活生生地埋葬群草之物,名为<安徒生的棺材>。
群草自身便是怀着过去的<断章>,无影无形无踪又受到诅咒的可怕掘墓人。
这间寺庙已被“埋葬”,被隔离。
由身居于此群草藉由掘墓人之手亲,手将自己埋葬。
「受不了……真麻烦」
被隔离的寺门下,群草在近乎沉淀的黑夜中,痛苦地扔出话
「没人能干,人手又不足。每次都只能老夫自己来」
群草发着牢骚。
他不悦的嘟哝声在寺中扩散,又如同埋在土中一般被沉重寒冷耳朵寂静所吸收,还没传入任何人的耳中就消散了。
黑暗之中,群草茕茕孑立。
不久,群草从马甲的口袋中取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钟,烦躁的表情又变得更加难看。
「竟然不接电话……神狩屋那家伙搞什么鬼」
接着,群草咒骂起来。
刚才已不知是打的是第几通电话了。发出昏暗光线的画面告知群草,时间还不过五分钟。
而就在此刻,突然——
叽铃铃铃铃铃!
弥漫周围的寂静中,响起了电话的铃声。
那是模拟老电话铃声的电子音。不过,声音并不是来自群草的手机,而是从寺内住持一家的和式居室那边传来的。
群草近乎变成咋舌的表情,向居室的方向看去。
就像要触怒本就烦躁不堪的群草一般,仿佛将一切声音吞没殆尽的夜之静寂中,远处模糊的电话铃声空泛地一遍遍周而复始。
叽铃铃铃铃铃!
电话铃声在不流通的寺内空气中空虚地回荡。
电话不断地响,然而不管电话响多少次,还是完全感觉不到有人要去接听的迹象。
电话空泛地,无所作为地持续鸣响。这样的声音让群草想起了刚才自己打给神狩屋的电话。
无人接听的电话。
伴随着焦躁感,群草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打来电话的人产生了同情。
群草明白。打进寺里的这通电话,绝对不会有人去接。
这通电话会像刚才的群草那样,最终将是白费力气。
群草明白,本该去接这通电话的寺中人落得怎样的下场。
群草明白,已经无法再接电话的寺中人身上,发生了多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叽铃铃铃铃铃!
电话空泛地,无所作为地鸣响。
一直有股味道,微微扑向默默聆听的群草的鼻腔。
那是刺激鼻腔,让人恶心的肉的腐臭。混杂着鲜血、腐烂的礁石,以及肥皂味的,奇臭无比的味道。
那是曾经有所体会的,<泡祸>的气味。
那是曾经有所体会的,可怕<泡祸>的气味。
绝对不能让他人看到的<噩梦>的气味。
「受不了……真麻烦」
群草在恶臭与不绝的铃声中露出一张如噘黄莲的表情,犹如将沉底的怨气呻吟出来一般,再次抱怨。
†
藉由神之噩梦之泡而产生的异常现象,就是所谓的<泡祸>。
所有的离奇现象都是神之噩梦的碎片,这种可怕的现象能轻松地吞噬掉人类的性命与正常思维,庞大的精神创伤与<噩梦之泡>的碎片会一同残留在从<泡祸>中生还的人类心底。
这些人可以通过释放自己体内被称作<断章>的噩梦碎片,把过去经历的噩梦的片段召唤到现实世界。世界上有很多人从<噩梦之泡>中幸存,有可怕的精神创伤和精神中寄宿着噩梦碎片的生还者聚集在一起,为了生存而互相帮助,并且为了拯救新的受害者而不断活动。
这些被称为<支部>,发祥于英国的小型活动据点散布在世界各地,是<噩梦>受害者之间进行互助的结社。
他们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互相救助,同时也从上浮到世界里的噩梦中拯救他人,却对世人隐瞒神之噩梦和拥有神之噩梦<断章>的自己的存在。
其名为<断章骑士团>。
如是,噩梦还将延续下去。